楼主 断线的木偶说: 从写材料的乡镇小干部升级为省报的中层领导,从恋爱结婚到离异把女儿送到国外,她一次次从男性世界突围,一直到时间停止在四十三岁这一年的这一刻。短吗?不短。长吧?不长。庸碌一生,平凡生死,却也悲壮。
一 学业
那时候,村里没有幼儿园。从两三岁起,她就跟着母亲上学,比谁都早。母亲是村小的民办教师,村小有什么大规矩呢?母亲上课,把她放在讲台的一边,让她自己玩。教室用青砖铺地,倒也干净。可实在是没什么可玩的,她一边听着啊哦呃一边用小手抠着砖缝里的蚂蚁,把蚂蚁抠出来,再用一丁点儿土把它埋住。蚂蚁挣扎着,从土里爬出来,她再把它埋住。有的蚂蟻爬着爬着就爬到了门口,她也不知不觉就爬到了门口,被母亲一把拽回来,给她一根粉笔,让她胡乱画。一会儿工夫,她的手上脸上都是白。
第一节课后的小课间,母亲抱着她去办公室,她掀着她的衣襟,要吃奶。弟弟还不到一岁,母亲的乳汁正丰沛。第二节大课间要做广播体操,休息时间长,母亲是要小跑着回家给弟弟喂奶的。这个时候,乳房正鼓胀地酝酿着,格外诱人。母亲不给,她就哭。母亲甩开她,她追着母亲跑,边哭边喊:“吃奶!吃奶!奶!奶——”
过了几年,她成了母亲正式的学生,开始有点儿害怕母亲,因为母亲总要拿她做靶子来批评教育其他孩子。好在一年级也不过就是一年,这样的日子很快过去了。母亲是完小毕业,按她的文化水平,只能教一年级。于是她教的永远都是一年级。可她教得还真好,每次全乡统考都是第一名,雷打不动,稳如泰山。
初中是在镇上读的。老师整天苦口婆心地说着“学习改变命运”,可谁听得进呢?虽然有道理。世上道理万千条,任它风中自飘摇。哪一条都听都做,岂不是疯子?大多数的学生读得懒懒散散,她也一样。因为母亲的缘故,又公认她聪明,老师们便按照惯例偏着她,对她格外关注,上课提问得很勤,作业改得也格外严格。可这些都没用,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随着大流,让成绩保持在中等,偶尔使一把劲儿,到中上等。从村子到镇上四里路,二十分钟。每天中午回家吃饭,再去上学。这一天两趟里,很需要有个伴儿。同村另有个女孩子,每次考试都是班里第一年级前三,同学们都叫她“标杆”。村里人都穷,“标杆”家格外穷。这或许是她特别努力学习的缘故?有个故事全村人都知道。有一次,“标杆”的右邻家改善生活,做了油炸糖三角,那家的小儿子捏着一个糖三角出了门,正好碰到了“标杆”母亲。她说:来,让大娘尝一点儿,尝尝香不香。小儿子就把糖三角递了过去让大娘尝。香是香的,两家人却为此起了口角,打了一架。多少年后,小儿子已经长成了一个矮壮的中年男人,他说这辈子都不会忘了那个糖三角:“她说她尝一点儿,可是总共仨角,她就给我撕走了俩。”
这是分地之前的事。分地之后,谁家还缺这口呢?“标杆”的父亲早年在大炼钢铁的时候受了严重的腰伤,只有母亲是壮劳力,几乎就是住在地里,疯了一样干活儿。“标杆”是长女,总是得忙完家务才能上学。她就等她。别无选择,她和“标杆”只能是对方的伴儿。她们在学校没话,因为在路上都聊完了。多半是“标杆”说,她听。窄窄的黄土路上,“标杆”最喜欢跟她说将来,将来要到什么地方,读什么大学,做什么工作,说得两眼放光两腮发红。问她,她说没有。“标杆”就笑,她也笑。真的没有。没有就是没有,编不出来的。日子那么漫长,想那么远干吗呢?多累啊。她更愿意做的事情是玩。爬树掏鸟窝,到河里捉鱼,掐路边田里的时令蔬菜:黄瓜、西红柿、茄子、长豆角,就着井水一冲,放在嘴里就咬起来。仔细品去,这些蔬菜生吃都有一种甜甜的后味儿,黄瓜是清甜,西红柿是酸甜,茄子是涩甜,长豆角是腥甜……多年之后,她第一次喝到了鲜牛奶,惊奇地发现,生蔬菜除了甜味,还有一种味儿,就是鲜奶味儿。
就这样到了初三,班主任是个毒舌,上学期期中考试成绩出来,他突然甩着成绩单,点着她的名说:就你这成绩,还好意思跟人家“标杆”一起上下学啊?所谓的人没脸树没皮百法难治,你这就是呀。哄堂大笑中,她涨红了脸,决定努力。当然不是为了改变什么命运,而是为了争口气,把毒舌打给她的脸再打回去。她找齐了初一初二的课本,也不问老师,只是自己看。发了疯地来回通读,往细深处琢磨,再就是背书、做题。就这么努力到了中考,居然考了全乡第一全县第五,成绩远远超过了“标杆”,何止一雪前耻,简直接近于光宗耀祖。父亲感叹说,如果是个男孩,一定要带她去祖坟上烧香磕头。
接下来就是报志愿。父母彻夜研究,决定让她报时下最火爆的省财税学校。那是中考生们挤破头的小中专,县里每年才录四五个,一录就意味着跳出了农门,三年学满就是城市户口,工作包分配,且定是好工作。财,税,听听这两个字,哪一个都有银币落在铁碗里的悦耳回音。她原本有些动摇是不是去读高中,看着父母欢天喜地的样子,又听说上这种学校没压力,胡乱打发日子就能毕业,便没有违拗。
“标杆”报考的是县一中。大约是因为她的成绩突然大爆发压了“标杆”的风头,她很久没有来找她。听说她报的是财税学校,才尽释前嫌。两人天天碰头,估摸着录取通知书到来的日子,承诺着以后分隔两地要经常写信,“标杆”还很大方地激励她,让她不要放弃考大学,中专毕业也可以考大学的,只要她努力,三年以后她们还可以同学……一天中午,天气酷热。她突然听到大街上传来凄厉的号叫。“标杆”的母亲在棉花田里打农药的时候,得了暴疾,口吐白沫,四肢抽搐。送到乡里的卫生院时,已经死了。她茫然地问母亲,为什么这么热的天还要在地里打农药?母亲洗着碗,头也不抬地说:“越是这时候,药就越灵。”
她跟着母亲去吊唁,“标杆”跪在灵前焚纸,主事人喊:“孝子谢客!”“标杆”给她们磕头,她把“标杆”拉起来,不知道该说什么。看着她满面的泪水,觉得格外陌生。
一周之后,通知书到了,她的财税学校和“标杆”的县一中,都有。她送到“标杆”家里,“标杆”正坐在院里榆树下的水池边洗衣裳,榆树叶子在她们头顶上哗哗作响。“标杆”没有接通知书,她说她上不了了。她要是不留在家,后娘就得进门,那她的弟弟妹妹就得大苦。
“那,这个?”她抖着那张录取通知书。玫红色的纸,不知怎么就显得很寒酸。
“标杆”用下巴指了指厢房的窗台,说:“放那儿吧。”
走出“标杆”家大门不远,她听见了急促的脚步声。回头,“标杆”的妹妹提着一袋子东西追上来,塞给她。里面都是糖三角,每一个都炸得鼓鼓的。
二 零食
财税学校在豫东北的一个地级市,离家有两百来里。临走前,父母说路费很贵,还是少回来。她应道:“嗯。”
回想起来,那个城市真是小啊,就那么几条街,就那么一点儿人。可是那时候的她也小,所以这个小城就显得很大。她先是在吃上长了点儿见识。学校门口常年摆着个小摊,卖红薯丸子的。除了学费和正常的食宿雜费,她每个月的零花钱是六块。学校旁边的小饭店,一碗素汤面是五毛。红薯丸子一毛钱一个,很贵了。她第一次吃到嘴里,简直诧异极了,这是红薯做的么?难以置信。此后她就不时地买来吃,在六块钱的额度里,她拨出了一块钱,每个月买一次,每次买十个。每次吃时都忍不住笑,仿佛吃到了难以言说的甜美秘密。她还第一次吃到了五香葵花瓜子,也很诧异。其实之前也吃过瓜子,是南瓜子。老南瓜或者切成块熬粥,或者切成条丝儿清炒,瓤里的瓜子儿挖出来洗净,晒干了就是南瓜子儿,奢侈点的做法是油盐焙干,吃了就更有滋味。这是她记忆里最早的零食,也是她认为的最本分的零食——主菜的剩余价值,零食这样的定位才最是恰如其分。所以啊,怎么会有葵花瓜子这样纯粹的零食呢?怎么会有这样专为零食而存在的零食呢?太奇怪了。可也真好吃。这瓜子要便宜得多,两毛钱的量能嗑半天。她不停地嗑啊嗑啊,直嗑得脸上长痘嘴上长泡,牙齿上也有了微小的豁口。
还见识了一些类似于零食的事,诗社、朗诵社、书法社什么的,她和同学们兴致一来报了名,只参加过一两次就退了出去。这些东西,虚头巴脑的,有什么用呢?倒是通讯社的活动她坚持了下来,因为听班主任语重心长地教导过,新闻写得好,一定会有用。说不定将来能当记者呢。记者是无冕之王,走南闯北吃香喝辣,到哪里都有人当菩萨敬呢。
学校有多少新闻可写?无非是谁在食堂捡到了餐票,谁在操场捡到了钱,谁背着打球受伤的同学去上课,学生病了老师嘘寒问暖关怀备至等等。有趣的新闻都上不了校报,多半发生在舞蹈社、音乐社和美术社。入社的学生被统称为艺术生。这些学生都自诩甚高,很有些放荡不羁的艺术范儿,学校也对他们格外宽容溺爱,所以动不动就出新闻,什么音乐社那个声音特别像邓丽君的女生想办个独唱音乐会啦,舞蹈社的社花和音乐社的两个男生三角恋啦,美术社有人用丙烯画围巾偷偷卖钱啦,反正口口相传的野史最是斑斓,谁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思去发挥,去想象,去添油加醋添枝加叶,让一棵树生机勃勃地茁壮起来。只是没办法去正大光明地宣讲,也不能有什么版权,有点儿遗憾。
她也有了朦朦胧胧的初恋,是比她高两级的学长,在美术社。在他们社的男生里排行老五,人称五哥。他们是在餐厅打饭的时候认识的。两个队列,他们并排。到了窗口,同时领饭交票,她的妥当了,他却在那里迟滞着,摸遍浑身上下的口袋,找不着票。后面的人紧催着,他前后看看,都没有熟人。她替他交了票,端着饭离开了。接下来两天,她有些闹肚子,都是同学帮她带饭。到了第三天,他在餐厅门口等到了她。他没有还她餐票,给她画了一张速写,说:“要是再碰不到你,我就要把它贴到餐厅门口了。”
艺术生行情紧俏,内部消化都还不足,自然很少出口。因此一旦和普通生有点儿状况,对普通生来说差不多就算是一种小小的荣耀。其实两个人连手都没拉过,也没有用语言确认过什么。他只是来找她,经常来找。她临窗坐。晚自习课,他敲敲她的窗玻璃,她就出来和他聊天。当她走出教室的时候,能感觉得到后背上起起落落的眼珠子。她很享受这个时刻。星期天没有课,他们常常在教室里待着,也没有什么话。他在她日常练习用的财务账簿上炫耀式地填色,用一支铅笔。淡黄色的纸底,青绿色的细线,他平心静气地,一格一格地,把它们填满,从纯白一直填到纯黑。他很专业地告诉她,色彩学里把色彩分为两种,无彩色和有彩色。白黑灰就是无彩色,没有温度,不分冷暖,可以与其他颜色百搭。她问金色和银色呢,属于哪一种?他想了想,说,应该也是无彩色吧。
也不过是同校了一年,他毕了业,分配到了老家乡里的财政所,很失意,经常给她写信,她也经常回信。最后一封信,他说他受不了了,要辞职去南方,说那里会有不一样的人生。而在这不一样的人生设计里,她没有看到他给自己预留的位置,百味杂陈。回信写得很艰难,她撕了写,写了撕,打了好多次草稿,估摸他已经启程了才终于罢手。从此就失去了联系。
第三年上学期,家里出了一件大事。父亲去世了。在她的意识里,父亲并不多么重要,除了睡觉就只是吃饭、干活儿,干活儿、吃饭,闲暇的时候躺在竹摇椅上听豫剧,连句能让她记住的响亮点儿的话都没有。这样的人,似乎噩运也应该把他忽略,让他就这么平平常常地活着。可是他突然就病了,肺癌。家里人一直瞒着她,期待着她放寒假时父亲还在。打电话总是不太方便,再说还花路费。
即将期末考试,她正在唰唰唰地做题,手突然一麻,她想天太冷了吧。搓搓手,正要继续,老师进来了,以从未有过的温柔眼神看着她,说:“电话。”
父亲的葬礼举办完后,她回到学校参加考试。母亲信了耶稣,奶奶信了佛。父亲是独子。
三 高处
按照最一般的分配模式,她也回到了老家乡里的税务所。刚报完到,来了意外。镇党委书记动了念头,打听新分配来的毕业生有没有能写材料的,她在校报发的那些豆腐块短讯居然入了他的法眼,她被直接抽调到了镇政府办公室。这消息很快传遍了全村,母亲给她做了全套的新被褥,她一个人不好带,街坊邻居三四个人都骑着自行车陪着,把她送到了镇政府的宿舍。村里人跟她母亲说起话来,最顺口的一句话就是:“这可好了,咱们朝廷也算有人了。”
她很快就知道,在这朝廷里,自己就是个打杂的小宫女。各种各样的汇报、通知、总结、请示、讲话稿,笔下的每个字都带着公章的气息。后来,理所当然地,她又接了新闻报道的活儿。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乡镇,有多少新闻可写呢?且还必须得是正的。但发稿任务毫不留情:县、市、省、中央各级媒体都有发表定额,一季度一考核,步履维艰。除非一级级的主要领导光临——县领导来,新闻能上县报。市领导来,新闻能上市报——否则自由投稿几乎没有任何被采用的可能。她最巴望也最厌恶的就是上级媒体来这里下乡,只要他们一下乡,无论写点儿什么,只要在他们的名字之后加上“通讯员某某某”,阿弥陀佛,这就算是她的成绩了。于是每当有上级媒体下乡,她都和领导一起好吃好喝好伺候,使劲儿巴结,是女的就夸气质夸才华夸美色,是男的就夸智慧夸胸襟夸胆识,然后静等着发表量大大快进。
这时,原本还有些体面的小宫女堕落成了只差通房的小丫鬟。拎包、照相、催菜、结账,所有鞍前马后的事儿都是她的。除了偶尔有个把人故作谦和,基本上都是明火执仗地颐指气使。其实高手不多,大多数都是庸庸碌碌地混饭吃。但凡头扬得格外高的人水平通常格外差,说的话也格外容易掉到地上。看着那些话在地上滚来滚去,她只是袖手旁观,绝不弯腰去替他们拾捡。面上春水无痕,心里却有着习惯的知趣,也怀着小小的恶毒,还有更深的念头扎下了根:人往高处走,这是像太阳一样正确的真理啊。哪怕比你高那么一脚板儿,他的鞋子踢出的尘土轻易就能灰了你的脸。她还年轻,还有盼头,不能老是被人这么脏着。为了过得干净一点儿,就该向高处努力,不管高处有多高,反正高一点儿是一点儿,能向上走一步就少一层压迫。
这压迫还有一层来自村里。划宅基地,买化肥,交公粮排队,定棉花等级,各种拖泥带水的事情都找她。她起初就是很幼稚地直接拒绝,说自己没有能力,办不了。几个回合下来,母亲脸上挂不住了,老泪纵横地跟她说,做人不要太狠,能帮就帮。不帮也得有句好话,不然她在村里都难做人。
她只好学会了婉转。村人来找,她就先客气着,笑脸相迎。请他们去镇上的饭店吃饭,羊肉烩面、大米烩菜、啤酒饮料。一边招待,一边倾听,一边答应着。接着事情就放下来,磨蹭,拖延,他们来找,就诚恳地解释、抚慰。之后呢,再磨蹭、拖延……他们终于不再找她了。
日子实在是难熬,晚上失眠,头发掉得厉害,皮肤也越来越失去了水灵。公论她是阴阳失调女大当嫁,隔三岔五便有同事给她介绍对象。都是家在某个村的,在外有一份体面工作的本土成功青年,或老师,或军人,或在另一个乡镇当干部,不外乎此。她见过两个,便灭了念头,开始拒绝。待到第三个年头,乡里刚分配来一个大专生,经常找她聊天。家里也是本乡的,因为比她多读了三年高中,比她还大—岁。有人看出了苗头儿,马上就来撮合,在乡里,这是最美满的姻缘:“都挣着一份工资,家里还有房子有地。还能一起上下班,多好。你们这年龄,可都不小了。过了这个村,没有那个店呀。”
她笑着,起身送客。很快,就有不中听的话传到了她的耳朵里:“谁眼花谁跌跤,谁心高谁命薄。还差啥呢,还想啥呢?”
县里的主要领导有了变动,腾出了一些珍贵的位置,低一级的领导层也随之波澜泛起。一番厮杀之后,镇党委书记咬住了机会,去县里当了宣传部部长。镇里的领导层也开始磨圈儿,机关里人人都躁动不安,伺机而行。一朝天子一朝臣,旧臣最要紧的就是拜靠新君。她却是例外。她每周都坐着公交,跑到县城,登老书记的家门。这情形有点儿滑稽:书记在时她不和他拉关系,书记走了倒是开始向上贴——这词够准,贴的目的可不就是为了向上?自知这希望渺茫,所以她早就预备好了巨大的绝望,但她的努力却是步步为营的扎实。名义上是给书记孩子辅导功课,每次都拎着给孩子精心挑选的衣服和零食。那孩子的功课实在是差,不过差有差的好处,总是要笨些,稍微有些成绩就是她的功劳。以如履薄冰的微妙分寸,她小心翼翼地应对着那个愚钝的女孩儿以及女孩儿背后一点儿也不愚钝的书记太太。绝不能让这个女人反感自己,这个最重要,不然会功亏一篑。
书记是何等样人,却不说破,更不问她,只是顺水推舟,任她来往,静等着她图穷匕见。就这么着,一周、两周,一月、两月,半年、一年,终于,孩子生日那天,她送了大大的重礼,说明白了想去县里工作。台面上的原因是为了更高层次的见识和学习,台面下的原因是想找一个理想的对象,不管怎么说,县城的选择范围总是大一些。书记理解地看着她,矜持地点头:“等等看吧。”
又一年之后,县报社招人,正是宣传部管的口,书记首肯,她便去应试,然后就一路绿灯地上调,到报社当了编辑。县城的世界和乡里自然是不一样,压力小了许多,各方面都轻松起来。因为掌管着固定的版面,也渐渐地有人开始趋奉她。地方一大,对女孩子的年龄也宽限了一些。人们流水般地给她介绍对象,安排相亲,一年之后,她就结了婚,在城里安了家。
四 吃肉
丈夫在银行上班。祖辈原是做过大生意的,很是有些根底,只是和太多家的命运一样,几十年间,享过的福都成了难逃的罪,便凋敝了。可也隐约还能看得出发达时的形貌,主要是房子。大大的老式的四合院,门头廊下的石刻雕花里都透着讲究。和公婆同住,她更是慢慢发现了他们生活的讲究:穿过的衣衫一定会熨烫,整整齐齐地放在红木橱中。被子晒过霉,一定要放在樟木箱里。婆婆在厨房炒菜,放的油都是她不敢想象的多。每顿饭一定会有肉,吃葱只吃葱白,剩饭剩菜从来不留,都是当即倒掉。每月的电费都是她在乡下娘家一年的总额。大哥是上世纪70年代末期结的婚,蜜月旅行去的是上海,拍了很洋气的婚纱照。大家庭的旅行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就没断过,照相簿里的老照片,北京、西安、广州,几乎哪里都去过,在北京照的还是“大北”照相馆。
她开始吃肉。有时候,忽然想起之前自己居然是不吃肉的,不免感到惊奇。从小她就对肉有一种厌恶的敏感。一看见肉,一闻到肉味儿都会恶心。用肉炒的菜,她肯定不动。过年时家里会用剔过肉的猪骨炖一大锅骨头汤,俗称老汤或者高汤,做菜时总会放一些。因为只是汤,所以放进菜里根本就没有肉影儿,不过是个味儿而已,但这也是她绝对不能忍受的,她宁可吃咸菜,或者再炒个什么素菜。于是,常常的,其他人用这老汤炖大烩菜:青翠的白菜、雪白的豆腐、透明的粉條、墨绿的海带、深红的牛肉丸子、浅黄的腐竹,就着软暄暄的大馒头,一个个吃得心甜意洽;她却另炖一锅,料都是一样的,唯一的不同就是不用老汤。
奶奶也不怎么吃肉,所以总是另做有素丸子和素包子,饺子馅也肯定是另备—份素的。奶奶说她不喜欢吃。后来她发现奶奶的不喜欢是有弹性的:肉少了,不够吃了,她就说不喜欢。“太香了,顶不住。”肉多了,要剩下了,她肯定就可劲儿吃。“这么好的东西,放坏了多可惜。”
对于她的吃素,奶奶虽然也会劝几句,但总的来说还是很支持的,甚至是鼓励和表扬的。后来她才知道,其实是为了让她省下些给男孩子们吃。她老人家一直都有些重男轻女。那时候家里虽然比“标杆”家强些,可肉还是吃得少。女孩子少吃一些,男孩子就可以多吃一些。即使多不出几口去,总归还是多一些好。
夫家的人都很能吃肉。她第一次上门,吃的是捞面条,配菜是大炒肉。大炒肉这个菜名她是第一次听到,后来才知道,这个菜名是他们家的独创。什么是大炒肉?就是用葱配肉炒,其实也就是纯纯的炒肉丝。他们家就叫这个是大炒肉。婆婆给她盛的面里,有一半都是肉,她勉强把面吃了,把肉全留了下来。老太太就此知道:她未来的小儿媳妇是个不吃肉的人。
她从羊肉串开始破的戒。丈夫非常喜欢在大排档上喝啤酒吃羊肉串,知她不吃肉,便故意逗她:“吃一串吧。咱吃得起,不用省。”几乎天天都要听他这一番话,有一天忍不住就动了心思,吃了一串,居然感觉不错。那时县城的羊肉串价格是一块钱六串,如果吃上两块钱,还会多赠一串。后来她又开始吃羊腰,不是那种全腰,而是脆脆的小腰片。腰片的价格要贵一些,一块钱一串。
几乎是与此同时,她的舌头还接纳了羊杂碎。夫家大哥在相隔百里地的另一个城市工作,隔段时间便会携妻带女回家看望婆婆,一回家,便会号召大家去西关吃羊杂碎,她跟着去了一次后,便欲罢不能。常去的那家店叫二宏羊杂碎,店主的名字就叫二宏。那边的店都是这种风格:跃进羊杂碎、大新羊杂碎、长江羊杂碎……每家店前都支着一口大锅,锅里一半地方堆着切好的杂碎,另一半是翻滚的雪白高汤。他们报过碗数,老板便取过敞口粗碗,放入香菜、红椒末和味精,将汤汤水水的杂碎舀入碗中,顿时,白的汤、粉的杂碎、绿的香菜、红的辣椒,悦目非常。旁边的草编筐里是新出炉的烧饼,一块钱四个。一家子进店坐下,顿时就占去了半个店。他们从没有集体去别的家吃过。只因大哥说这家好吃,大家就无条件地信任了。后来她悄悄独自去别的家尝过,似乎还真的是二宏的羊杂碎比较好吃。不过她也暗暗怀疑:之所以觉得好吃,是因为吃过太多的缘故。口味也是有记忆的。
一碗羊杂碎,汤多肉少。汤是河,肉是游泳的鱼。也因此,吃杂碎还有一种最寻常的说法,叫喝杂碎。杂碎汤还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是免费加的。据二宏说,曾有一个老头带着两个孙子来喝杂碎,他只要了一碗,却加了五次汤。他们爷孙三个吃得肚子溜圆,也把二宏噎了个珠玉满喉。
由羊肉串到羊杂碎,她对荤的热爱从此—发而不可收。后来回过神来,才发现这两样都是家常之外的杂味儿。为什么会在家常之外的杂味儿上开荤?想了想,大约是因为这些杂味儿野、蛮、有劲儿。不过杂味儿吃多了就会明白:家味儿虽然没有杂味儿足,杂味儿却也真的比不上家味儿正。开了野荤之后,她的胃便由杂至正,由外及里起来,慢慢地被家常荤一五一十地收编招安。大嫂很会做菜,一跟着大哥回到家她便主厨,煎炒烹炸,样样开花。她被耳濡目染,吃肉的范围越来越广,也越发筷筷知味:五香驴肉、红烧猪排、砂锅牛腩、清蒸河蟹、白灼大虾……
有一件很小的鱼刺般的事,她一直都记得。那次也是大嫂主厨,做了一道冬笋炒鱿鱼,格外美味。这道菜每在餐桌上转一圈,就会下去一小半。第三次转到她跟前时,她满满地夹了一筷子放进碗里,顿了顿,又夹了一筷子。几乎空了盘,她有些不好意思,可又没办法再夹回去。丈夫笑道:“真能吃啊。”她当时就哭了起来。丈夫连忙去哄她,她却哭个不停。也知道丈夫是在开玩笑,更知道自己哭得没道理,可她还是哭着、哭着,哭得丈夫都生起气来,说:“还有完没完?”
吃得多了,也便开始做。以前不能看不能动的各种肉类,都到了她手下。她切、剁、洗、做、吃。吃完了做什么?也没什么可做的。县城的饭后娱乐无非是打麻将和看电视。她都不喜欢。晚饭过后,她和丈夫在路灯下散步,隔三岔五和熟人打个招呼,吃个夜宵,看场电影。
偶尔,她会想起五哥。他在哪里呢?在干什么呢?婚姻的庸常让她开始回味他们之间的未完成,在回味中,青嫩的初恋被催熟得恍若爱情,升起袅袅的甜。
五 五哥
同事们家境都不错,男同事的烟和鞋,女同事的衣服和化妆品,都透着日子的殷实。尤其是女同事们,上班的时候比着偷懒,下了班就是逛街,较着劲儿花钱。她不跟她们一起,一下班就回家。她给自己定好了调子,走朴素路线。她跟她们不好比。婆婆没有工作,公公的退休金虽然从不藏着掖着,可也实在是菲薄,不经花,用来应付家用的项目也只能是最勉强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其他的就全指望着他们小两口来支撑。老房子大是大,却也糟旧,不时漏雨、滴水,要大修,冰箱电视这些电器也都到了淘汰的当口,人情礼事出手是不能小的,要应酬。还有逢年过节置办东西,又添了孩子……虽然不局促,却也不宽裕,只是维持在中游,所以她始终不能掉以轻心。有同学来找她玩,她请客。再来找她,她再请客。第三次,她就托词不再见面。
毫无预兆地,五哥回来了。在报社楼下的小花园边,他们坐在凉飕飕的石凳子上,他直截了当地地对她说他需要钱。看着他强装自尊的面容,她突然十分恼怒。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吝啬鬼,不喜欢借钱给人。而相对于别的任何人,她更不想借钱给他,尤其是现在的他,这么穷。
先去吃饭。既然他没有钱,当然是她请。在一家小餐馆,要了四个菜:小葱豆腐、水煮白菜、小炒回锅肉、鸡丝拌粉皮。两碗米饭。她要给他要一瓶啤酒,他说什么也不要。在他的坚持中,她看见穷的痕迹无法隐藏地显示出来。她可以想象他如何买着最廉价的车票,吃着最便宜的盒饭,来到了她的面前。火车上的盒饭在饭时是最贵的,五块。过了饭时就开始减价,从四块到三块再到两块和一块。价钱随着饭的新鲜度很自然地降低着,他买的一定是最低時的那种。这些情形她是熟悉的,太熟悉了。熟悉得让她亲切,又让她恶心。
她调整着自己的焦距,不动声色地透视着他:真丑陋。也鄙视着自己:真势利。她憎恶自己的势利。她知道自己和那些所有俗气的女人一样希望面前坐着的是一个高富帅的男人。五哥高是有的,帅也是有的,但只因没有中间的富,便使左右两项的得分都消减至零。当然她也知道,如果他真的很富,未见得还想得起她。穷很残酷,富也一样残酷。在这两样东西面前,根本无处可逃。
这一顿饭,几乎无话。说什么都是雷区,都是尴尬,不说也罢。好在厨师的手重,鸡丝粉皮里的芥末放得太多,水煮白菜也太咸,这成了他们聊天的主要内容。他们就吃了这样一顿心事重重又百无聊赖的晚餐,然后他回旅馆。他没有邀她去旅馆坐,她也没有请他去她的办公室,他们都在逃避着。他逃避着她目睹到自己更多的穷,而她逃避的是他进入自己生活的任何可能。在逃避的同时她也自责:能在他这么困难的时候被他求助,证明着他对她的信任是多么彻底,而她的逃避则证明着她对他的隔绝又有多么彻底。可是微弱的自责很快消遁于强悍的自保,她一遍遍确认着自己的有理——向她借钱的行为本身,已经可以断定,他不爱她,否则怎么会向她借钱呢?谁会喜欢那些见过自己穷时候的人?哪怕是借钱的恩主。短暂的感谢之后,往往就是难以言喻的忌讳和疏离。所以啊,他为什么不自己想办法?为什么不去餐馆刷盘子?为什么不去建筑工地推水泥?他来向她借钱?他需要钱,难道她就不需要钱了么?他为什么要来这么难为她?
所以啊,根子里还是怪他。也许他不向她借钱,就不会这么丑陋了吧。他的穷若和她无关,就可以成为路边的石头,尽管绕着走,或者坐一会儿也无妨。可是,他向她借了,在借钱的这一刻,袅袅的甜变得很细很细,他的穷变得很粗很粗。仿佛喜欢她的,不是一个穷的男人,而是一个男人的穷。路边的石头砸住了她的脚。
从各个角度否定着他,但她不能不借钱给他。第二天上午,他又来找她,她把薄薄的一沓钞票装在信封里。一面把钱递过去,一面简直恨起他来。
他打开看了一下,说:“回头还你。”
她送他出去,来到大街上。不远处有一个正在施工的街心公园,有小池塘,有亭子,有游廊,到处可以看到水泥和沙子。工人们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游廊上静悄悄的。
慢慢地,他向她—步步走近,起了干皮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她一瞬间就看出来,他想吻她。她本能地向后退去。这个蠢笨的人难道没有一点儿觉察么?他想吻她。他居然还想吻她。他想通过这吻来证明什么?证明她还喜欢他么?她不能接受这样的吻。这样的吻,她无法接受。
他突然笑了。
“你怕什么?”他说。
她把脸转向别处。
“钱我会还你的。”他说。
她依然沉默着。还,这个字他已经说了两次。
再见。”最后,他说。
他们一前一后走出了那个小公园,她看着他的背影,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泪却也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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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人行脚罗浮山
今日启程,一往无前,
诸佛菩萨,龙天护法,
普蒙加被,道业必成。
行脚就是了脱生死的一个捷径。
另外还有一种功德,
就是能度无量无边的众生
有情的和无情的都能度;
能见到我们的,与我们能说上话的
所以它的功德是难思难议,难说难尽的:
十方如来都来护持和赞叹
苏东坡写下“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桔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名句。
罗浮山佛道并存,和睦相处,兴盛时有九观十八寺,十八寺中以华首寺为第一禅林。
距离深圳约70公里,国家5A级景区。
亲爱的盲人朋友们:
参加“行脚”
道业必成
累积“罗浮山”难思难议、难说难尽的功德
时间:
11月10日
预备会
报名方式:
莲微信:85264845040
真恒微信:
137146141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