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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4-22 18:00:5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楼主 断线的木偶说:
1
叶采萍是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嫁入淮海坊虞家的。这桩事情当年在她周围人群中掀起不小的风浪,被人们翻来覆去地考证、探究、追踪、议论,足有大半年之久。那个年代,哪个女人能在淮海路上拥有一间方方正正亮亮堂堂,煤卫齐全的婚房,简直就是公主王妃一等的角色了。何况叶采萍是从打浦桥一带旧式里弄的一间三层阁里嫁进淮海坊的,好比一步登天了。
  从前的淮海坊叫做霞飞坊,百多幢中西合璧联排式三层住宅,闹中取静,幽美高雅,入住者大都是殷实富足的人家,还有不少文人墨客聚集其间。虞家的那幢房子,传到虞志国父亲身上,也只二层楼两间向南的正房了。却有单独的大卫生间,楼梯间也蛮宽势,做饭统在底楼的灶间里,上下十多级楼梯,还算便利。
叶采萍嫁进虞家之前,虞志国的父母住小间,带阳台的大间用大衣橱拦出三分之一余,放了架钢丝双人床,是虞志国兄妹的睡窠,另外大半间既作餐厅又带会客。虞志国从农场病退回上海后,就和叶采萍去领了结婚证,虞志国父母便让出小间给儿子做新房。将大间里的餐桌挪到楼梯间,老夫妻俩与女儿隔橱同居一室。直至两年后,虞志国妹妹出嫁搬走,公公婆婆方才住得落定。又将餐桌搬回大间,毕竟,在楼梯间里吃饭太局促,偶有三两客人,便挤得调不转身。叶采萍从心底里感激虞家如此厚待自己。婆婆在阳台上养了十几盆花草,叶采萍将洗牛奶瓶的水蓄留着,每日傍晚细心地浇灌它们。她把感恩之心融化在日常点点滴滴的家务事中,所以桩桩件件都做得很出色。
2
  叶采萍跟虞志国是中学同班同学。当年,虞志国是许多女同学心中的白马王子。虞志国在操场上打篮球,总会有一群女生在场边哇啦哇啦为他当啦啦队;轮到虞志国做值日打扫教室,与他搭班的女生总是抢先擦好黑板,又把扫帚抹布捏在手中,推搡着他道:“虞志国,你回家好了,这点点事情,我一下子就做完了。”
  叶采萍就是这批痴癫癫女生中的一个。
  中学最后一个学期,幸运之神眷顾了叶采萍,老师竞安排她与虞志国同桌!那半年,叶采萍每天早上要用香肥皂洗脸,再仔细地抹上一层“友谊”雪花膏。那半年,叶采萍每天要更换短辫梢上的彩色玻璃丝,还在额前剪出齐眉的刘海。上学路上就借沿马路商店的玻璃橱窗前后顾影,整理衣衫。
  叶采萍相貌虽然平常,可她肤色白净,人说“一白遮千丑”,便令叶采萍多少有些动人之处。叶采萍希望虞志国留意自己,关注自己。偏偏虞志国上课时总是目不斜视,吝啬得连余光都不朝她撇一撇。叶采萍写字时有意无意将胳膊肘撑得很开,虞志国实在忍无可忍,便用指关节叩击桌面,示意她已经超越了界线。叶采萍只得讪讪收拢胳膊,叶采萍心里清楚得很,班级里不乏出身名门,长相出众的女生,他虞志国如何会看上她一个“下只角”出来的女生?每天上课能坐在他身边,氤氲于他的气息,叶采萍已经知足了。
  他们那一届中学毕业时,已经有了上海工矿的名额。叶采萍有两个哥哥早几年都“一片红”下乡插队去了,所以她理所当然留在了上海,分到手帕二厂当工人。虞志国却没有那么幸运,他妹妹上的是卫校,而且是卫生局的定向培养。这么一来,虞志国总归要务农了。幸而没去插队落户,分到崇明农场,还是班主任暗中相帮争取到的。
  分配方案尘埃落定后,叶采萍很想安慰虞志国几句,乘机表露一下自己的心思。可是虞志国没有给她这个机会。进入毕业分配阶段,虞志国就很少在学校露面了。她只知道虞志国住在淮海坊,却不知道具体的门牌号码,又不好意思找同学打听,只好将日渐弥深的思恋藏在心底。倒是老天见怜,给了她走进虞家的机会,那已经是多年后的事情了。
  叶采萍母亲在淮海路上的光明邨饮食店当服务员。与淮海坊只相隔两条马路。叶采萍凡厂休,必往光明邨跑,相帮母亲收盘子,擦桌子。母亲不明就里,嗔道:“在家里一只碗都不肯洗,倒上这里来做活雷锋了。又没有人会给你发奖状的!”母亲哪里晓得女儿的心思,叶采萍能站在光明邨店门口,斜度里眺望一下淮海坊水泥立柱挺括的门面,心里也是熨帖的。
  恰巧那一日,虞志国的母亲到光明邨来买熟菜,让叶采萍碰上了。从前学校开家长会,女生一簇堆挤在教室门口点点戳戳,喏喏喏,那个眉毛拔得铅丝一般的就是虞志国的妈妈!所以叶采萍一眼就认出了她,自己的面孔莫明其妙就红了起来。却大大方方迎上去,恭恭敬敬叫道:“虞家姆妈。”
  虞志国母亲猛不丁被叶采萍叫得疑疑惑惑,问道:“姑娘,我们好像不认得吧?”
  叶采萍笑道:“你不认得我,我认得你。我叫叶采萍,和虞志国一个班级的,我俩还是同桌。”
  虞志国母亲淡刮刮地客套道:“噢——是志国的同学啊,你分在这里当服务员?大集体吧?蛮好,蛮好。”
  叶采萍感觉到对方细眉下的那双眼正像鸡毛掸帚扫尘般在自己面孔上移动,便娇憨地噗哧一笑,“哪里有这么好的运道,我是分在手帕二厂,讲讲是全民单位,三班倒,出门看月亮,回家数星星,白天难得出来逛淮海路的。”
  虞志国母亲道:“难怪人家讲人心不足蛇吞象,我们志国若是能进上海的工厂,天天上夜班也情愿啊。”语罢,轻轻叹了声。
  叶采萍察颜观色,晓得她心里不舒服,愈凑到她跟前,道:“虞家姆妈,你放心好了,农场每年都有上调进机关工厂的。虞志国下去四年多了吧?应该轮到他了呀。”
  虞志国母亲陵睁着瞪着她,憋了片刻,冲口道:“可是,志国他,老在上海孵着,还会轮到他吗?”
  叶采萍兀自吃了一惊,“虞志国他在上海?!”
  虞志国母亲迅速地左右看看,拖住叶采萍走出光明邨,就站在马路沿口的梧桐树下,道:“你是志国老同学,我也不瞒你。志国考了两次都没录取,两个月了,成天关在房里……”
  这一刻,叶采萍真急了,道:“虞家姆妈,一定要劝虞志国回农场去。无故旷工,表现不好,上调名额肯定轮不上了呀!”
  虞志国母亲更急了,跺了下脚,恨道:“家里人谁敢这么劝?劝也劝不动他!”眼珠子一转,道,“叶同学,你相帮劝劝虞志国好吧?外面人反而好说话,说得重点也不碍事的。”哀哀求助的苦笑像张脸谱挂在她脸上。
  叶采萍无端地心跳如急雨,喉咙紧得发不出声,只涨红了脸,点了点头。
  就这样,叶采萍随虞志国母亲走进了淮海坊虞家。许多年以后,她已经记不得当时对虞志国说了点什么,只记得虞志国任她千句万句,只勾着脑袋一句不吭,可是第二天他真就回农场去了。
当年,虞家没有人告诉叶采萍,虞志国是因为谈了好几年的女朋友另抱琵琶别嫁了郎,这才万念俱灰,请了病假歇在家中,浑浑噩噩消磨时光。倒是叶采萍进虞家,从左右邻舍粒粒屑屑的闲谈中才一点点探得底细。那姑娘家住南昌大楼,与虞家门当户对,长得也很漂亮。却在虞志国两年高考失利后,迅速嫁给了一位几可做她父亲的美籍华人富商,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3
  虞志国从农场调回上海,办的是病退。他母亲却是个手眼通天的活络人,一次次去街道里委会左右斡旋,终于把儿子弄进了一家街道机具厂,学做铣工,也算是一门技术活了。
  虞志国的母亲被先前那位门当户对准媳妇的背叛弄怕了,宁愿讨个工人阶级的女儿进家门。在母亲的极力怂恿下,虞志国和叶采萍确立了恋爱关系。叶采萍不奢求虞志国对自己爱得死去活来,夫妻间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她已经很满足了。婚后第二年,她就生下一个像极了虞志国的女儿,由着公公取名“尔雅”。那时,叶采萍已从车间调到厂后勤部门工作,不用翻三班了。于是她心甘情愿将虞家里里外外的家务事全包了。清早起来买菜做早饭,下班回家烧饭洗衣裳,厂休日更是一刻不停地扫地抹灰擦玻璃窗,连上下楼梯的扶手都抹得照得出人影。虞志国母亲逢人就夸媳妇贤惠大度,勤快本分。很快整座淮海坊都晓得虞家讨到了一房好媳妇,有公婆不满儿媳的,每每拿叶采萍来做榜样,数叨自家媳妇的种种不是。
  那几年,叶采萍在虞家的日子过得风调雨顺,虽是忙碌,忙也忙得乐陶陶美滋滋。中学的女友常有小聚会,都惊叹她愈发白皙,愈发福相,愈来愈年轻了。交谈之间,叶采萍三句不离虞志国和女儿,从丈夫女儿的吃住行一一道来,描绘得有滋有味,就像端出一盘盘色香味俱全的小菜,馋得女友们啧啧称羡。
  不过再好吃的小菜多吃了也会犯腻,叶采萍一而再,再而三地夸耀自己的小日子,便有人不耐烦了,道:“叶采萍,你屋子里那点事我们耳朵老茧都听出来了,还有没有新鲜点的东西啊?”说这话的叫章梅芳,是个长相有点欧化的女子。听讲她有几分之一的白俄血统。从前上学时,放学回家,路过复兴路上的花园洋房,章梅芳会指着其中一幢告诉女友们,这漂亮的房子曾经是她曾祖父的产业。同学们背后都笑她吹牛皮不打草稿,你曾祖父有那么大的房子,你们一家人还会挤在顺昌路老式里弄的一间前厢房吗?你还会夜夜爬阁楼睡觉吗?
  章梅芳挖苦叶采萍,叶采萍非但不生气,反而更为得意。章梅芳当年也是虞志国的崇拜者,并且老同学中曾经一度传言,若不是住南昌大楼那位强有力的竞争者插入,虞志国差一点就跟章梅芳好上了。叶采萍听了只淡淡一笑,对章梅芳一如既往地亲近热络。因为她相信,这种传闻肯定是章梅芳自己编出来的故事。倘若真有点影子,南昌大楼那一位别嫁后,虞志国怎么不回头找你呀?愈是这样,叶采萍愈是喜欢将虞志国拿出来做话题。譬如描绘他生活上如何懒散,早上起床,牙膏要替他挤好,洗脸水要替他倒好;下班回来,拖鞋要替他放在脚边,茶水要替他放在手边。他呀,只晓得打开录音机背英文单词,每天晚上看英文书要看到半夜。讲讲是在埋怨虞志国,谁都听得出她言语问对虞志国的浓情密意。
  章梅芳乜斜着眼看着她,问道:“虞志国这般努力学习英语,不成他想出国留学么?”
  叶采萍仿佛无奈地摇摇头,“我们志国心大得很,哪里肯在工厂里孵一辈子?再讲他大伯伯小叔叔都在美国定居,都愿意帮他出担保。现成条件摆着,我也不好拖后腿呀。”语罢,仰首伸眉地格格笑起来,那笑,声声饱满,像一串串颗粒硕大色泽晶莹的上等珍珠。那几年,出国留学风正起于青萍之末,渐呈急骤之势。淮海坊中人家大都有海外关系,都陆续行动起来。
  章梅芳耸耸肩,笑道:“采萍,你这只风筝放出去,收不收得回来哦?美国那种地方,开放得很呢。”
叶采萍两颊肌肉有点僵硬,章梅芳的话像把锋利的手术刀,毫不留情地把她掩藏着的心病挑出来了。她仍撑住了笑脸,道:“他这种老夫子,谅他有贼心也没有贼胆。何况,风筝线攥在女儿手里呢。”话说完想再格格地笑出一串,终究有点心虚,一开口,珠儿散了线般,有气无力了。
4
  尔雅六岁的时候,虞志国的出国签证终于办出来了。虞家像得了状元喜报一般,团圈报喜,亲朋好友,街坊邻舍,无一遗漏。免不了请客,分发糖果。叶采萍犹犹豫豫地跟虞志国商量,是否也请老同学聚一聚?虞志国竟一口答应了。曾经有一段,虞志国因两次高考落榜,便拒绝参加任何同学聚会,甚至不愿去母校出席校庆活动。如今赴美留学,鱼跃龙门,方才挣回了面子。
  叶采萍母亲听讲女儿女婿要请同学吃饭,自告奋勇道:“那就去我的店里,我跟经理打声招呼,开个包间,打八折……”
  “妈,你不要瞎起劲好吧?”叶采萍不等母亲讲完就打断了她。不见得让同学们看着自己母亲身着服务员服装端菜倒茶的模样!再便宜,她也不会自取其辱。叶采萍已经划算好了,她和虞志国结婚时,虞志国不愿张扬,因而故友中一颗喜糖都没发。这回,也是她和志国在老同学面前头次双双亮相,自然不能草率。她决定到刚刚开张的上海宾馆里去摆宴,包间太昂贵,就在大堂中包了一桌。价钱仍是贵了点,怕婆婆心痛,只报了半价,自己宁愿掏私房贴。
  一只圆台面,最多也只能邀请十位同学,加上他们夫妇俩,十二个人一桌,已经不宽绰了。虞志国上中学时,总是摆出一张林中高士孤傲淡泊的面孔,所以他没有要好贴心的朋友,请谁不请谁于他来说都一样。叶采萍却是一根根指头扳过去,横挑竖拣,一要在社会上混得稍微得法的,二要跟她稍微谈得来的。还有一点,她挑中的女生,都曾经是虞志国的仰慕者,其中自然有章梅芳。
  开宴那天,叶采萍翻出结婚时穿的玫红织锦缎嵌银线缠枝梅花中式外套,对着镜子横看竖看。生了尔雅后,她发福了不少,特别是腹部像反扑着一口炒锅,最下面那粒纽扣已经扣不上了。索性敞着,戴一条深灰乔其纱长围巾遮挡一下,还是蛮有风度的。
  平素叶采萍忙里忙外,顾了老公顾公婆,顾了大人顾小孩,最可疏忽的就是自己。每日出门,从不画眼线涂唇膏。这回,她向婆婆讨得一支已经干裂的旧唇膏,羼点甘油,仔仔细细描了唇。她的唇形原就鼓突饱满,点了红,愈发诱人。叶采萍觉得太艳了,又用手纸擦去一层,方才自己满意了。
  虞志国看她在镜子跟前磨蹭了半天,有点不屑道:“老同学碰碰头,还不至于这样隆重吧?”叶采萍翻他一个白眼,“你不想你老婆显得比人家老气吧?”虞志国便闭嘴了。自打拿到了出国签证,虞志国变得没了脾气,样样都随叶采萍拿主意。
  那一晚的聚会,是叶采萍人生中的高光点。她是那样的兴奋。她从同学们的眼神中体会到自己是多么光彩,多么令人羡慕。章梅芳的目光几乎都不敢在她身上停留,匆匆一瞥,也是垂下了眼帘,掩饰住心思。章梅芳只是寻住虞志国拚酒,叶采萍晓得虞志国敌不过,便挺身为他抵挡。结果她和章梅芳都有点醉,章梅芳躲进包房的洗手间好一会才出来,她却滚在虞志国怀里笑得停不下来。
当年的叶采萍哪里能够预料?这场聚会带给她的光彩会像烟火般瞬间绚烂后便熄灭了,且再也没有重新燃放。
5
  虞志国兜里揣着父母给他的一千美金,登上了越洋飞机。全家人都去机场送行,他拥抱了父亲母亲,又在女儿脸颊上猛亲了一口,却只拍了拍叶采萍的背脊。叶采萍硬撑着灿烂的笑脸,冲他道:“写信啊!信封都在箱子的侧袋里。”叶采萍生怕虞志国忙起来忘了写家信,特为备了二十只航空信封,连地址姓名都替他写好了。虞志国“嗯”了声,一转身,便进了验关口。那一刻,叶采萍多么想扑进他的怀里,闻一闻丈夫身上令人心醉的气味。可是虞志国没有给她机会,即便有机会,当着公公婆婆的面,叶采萍也做不出来的。叶采萍只好委委屈屈,眼睁睁望着丈夫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之中。她竟永远失去了与虞志国亲昵的机会。
  出去头一年,虞志国十天半月总会给家里一封信,用的都是叶采萍为他准备的信封,收信人自然都是叶采萍。叶采萍先关进自己房间看信,看完了,再去念给公公婆婆听。其实虞志国信里面无非报报平安,问候问候,几乎没有夫妻间的私房话。可叶采萍念信时,总喜欢念念停停,目光在信上来回搜索,以显示有些话是写给她一个人的,不方便公开的。
  临近年底,叶采萍收到章梅芳寄来的大红请柬,请她到陕西路淮海路口的美心酒家赴宴。原来章梅芳竟辞职下海做生意了。
  此番她只身赴宴,虞志国不在身边,便无心修饰自己,临出门前解下饭单,只随手套了件自己织的枣红粗绒线开襟毛衣,却没忘记把虞志国这大半年寄回来的近二十封家信齐整整用块旧纱巾包了,放进提包。
  美心酒家离淮海坊没几脚路,叶采萍到得早,大堂里团圈看来,不见熟人,便至服务台询问。原来章梅芳是在二楼包了单间,心里先就有点酸忌了。忐忑地跨出电梯,劈面撞见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大波浪鬈发优雅地搭在肩上,一身藕荷色薄呢套装剪裁合体,脖子上黄澄澄一圈金项链映得唇色愈是鲜红欲滴,又浓浓地文了黑眼线,托着花团锦簇的笑容迎上来。叶采萍一时没认出她,愣怔着。她搡了她一把,道:“叶采萍,洋学生太太了,好大架子,不理人啊?”
  叶采萍惊得张大嘴,好半天才道:“章梅芳啊!吃了什么灵丹妙药?脱胎换骨似的,谁还敢认啊!”
  章梅芳浅浅一笑,自得之情仍从唇角泼洒出来,道:“叶采萍,还说我呢!虞志国给你买了点什么洋玩意?别那么小气,也不穿戴出来让我们老土开开眼界。”
  叶采萍心里一个格登,直恼恨自己太疏忽,太随便,没有换件别致点的衣裳来赴宴。包间里暖气很足,可她又不能脱去绒线外套,因为内里的棉毛衫太陈旧。可裹着绒线外套自觉臃肿不堪,在章梅芳的比照下愈显落拓。只得收敛了往日轻俏爽利的脾性,尽量少说话,恨不得隐身才好。
  偏生章梅芳不让她消停,不停地把她介绍给各路宾客,言必称“她是我最好的女友,当年班级中出了名的大美女”。叶采萍晓得她明里抬举,实为寒碜,却又无法躲避,木偶似的被她牵来牵去。待开宴,叶采萍已憋了一肚子的窝囊气,哪里还有什么胃口。
  叶采萍从包间门口摆放着的花篮上才晓得这日正是章梅芳承包的“芳芳童装商店”开张的日子。包间里挤挤插插摆下五桌圆台面,叶采萍那一桌全是中学同学,章梅芳不停地离席,一桌一桌地敬酒。只要她一离开,叶采萍就觉得呼吸顺畅许多。她终于觑着章梅芳离席的空隙,将虞志国的家信拿出来,大度地笑道:“谁集邮啊?志国寄来的美国邮票你们要不要?”
  桌子团圈顿时发出欢跃声,四五个同学都伸出手来抢。叶采萍特为关照道:“掀邮票管掀邮票,不准偷看里面的信啊!”有人便道:“都是些什么甜言蜜语?让大家分享分享嘛!”大家又发出一阵哄笑。
  这一阵又一阵的笑声把章梅芳逗引回来了,问道:“有什么乐事?让我也饱饱耳福。”
  叶采萍故作随意道:“他们把虞志国寄回的美国邮票都瓜分了。下回志国来信,我替你留几张。”
  章梅芳浅浅一笑道:“不用不用,我又不集邮。”话锋一转,“虞志国什么时候接你出去陪读呀?”
叶采萍强笑道:“他正在办手续呢。我不急,尔雅还小,再讲,他父亲母亲哪里离得开人?”心中却悄然升起一片薄雾,心境黯淡了一层。
6
  叶采萍原以为虞志国语言学校毕业,进了正规大学,放暑假即可回来探亲。没料到虞志国头一年语言学校读下来,托福成绩却没有过关,只好继续操练语言,学费却成了问题。在美国定居的伯父已经提供他住宿,无法再向他们开口求助学费。虞志国只好先打工赚钱筹学费。这么一蹉跎,待虞志国考出托福成绩,已是第三年的圣诞了。
  那年,虞志国信中说,假期里要申请大学,回不了家;次年,他终于被州立大学录取,临放假,又写信说,假期里要打工挣钱,也回不了家。这样,年复年的,直捱到虞志国大学毕业。叶采萍屈指算算,虞志国已经整整七年没回家了,也就是说,他们夫妻整整七年没见面了!这七年中,虞志国从来没提及接她和女儿出去伴读的话题,叶采萍也不好意思问他。她总是太善解人意,她想他打工挣的那点钱,应付他的学费就已经捉襟见肘的了,自然是负担不起她和女儿的生活费的呀。况且,他父亲母亲是希望他念完书回来做事的,那又何必接她和尔雅出去呢?这么想想,叶采萍一次又一次地将出去伴读的念头生生地压了下去。
  虞家阳台上的十几盆花草在叶采萍精心养护下枝叶繁盛,春天了,蔷薇攀过铸铁栏杆,嘟嘟噜噜地垂吊下去;冬天的时候,青瓷盆里的水仙挤挤撮撮一团一团的金黄。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七年时光啊,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以让虞尔雅长成一个俏丽妩媚的小少女,也足以磨损掉叶采萍昔日的丰腴和圆润。最最要紧的是,日往月来,时移世易,叶采萍曾经十分满足的生活样式不知不觉改弦易张了!
  叶采萍下岗了,那爿曾经以生产优质丝帕,远销欧洲市场的手帕厂已不复存在,厂房已成了人家的仓库。当时,叶采萍还没到法定退休年龄,政府有项政策叫“待退休”,每月领几百元生活费,自己到社会上去找工作。有一度,叶采萍捏着那几张软沓沓的纸币,惶惶然不知所措。
  淮海坊人家的生活大都保持一定的水准,进出弄堂,遇街坊邻居寒暄之际,眼角余光只消从你拎着的马夹袋,蜻蜓掠水般一扫,便晓得你们家的经济状况了。叶采萍毕竟是淮海坊里的外来人口,底气不足,面子上的这口气,她是万万不可输掉的,便是省也只能省在内里。可是,公婆是省不得的,女儿也是省不得的,能省的只有自己了!不再去沪江美发店做头发,不再去益民百货买粉底霜,饭桌上的荤腥尽着公婆女儿吃了,轮到自己,剩汤淘淘饭将就过去了。叶采萍真正是绞尽脑汁,能省一钿是一钿啊。却仍是捉襟见肘,几次弄得买小菜钞票也掏不出了,只好把自己的私房钱一点一点贴补进去。
  叶采萍不能向娘家讨救兵,娘家人都以她嫁入淮海坊为荣,她回一趟娘家,每每排场成元妃省亲一般。她若说她手头没有余钱,谁会相信啊?她更不能跟公公婆婆叹苦经,当初,她嫁进淮海坊,公婆就订下了规矩,房子无偿让你们住,家中一切日常开销便由你们负担。况且,公公婆婆总以为儿子是有美金寄回的,并且常常会提及。叶采萍有苦说不出,虞志国统共寄回几次美金啊?每次不过两三百元,本利加起来不会超过两千元的!
  几年前,公公婆婆开通了家里电话的国际长途,虞志国十天半个月会打个电话回家问候一下。座机是装在大房间里,好几次,叶采萍想给虞志国打电话,让他寄点美金回来救急。却只是想,哪里有勇气去打?一来公婆总在屋里坐着;二来她心里很清楚,虞家接纳她的原因,还不是因为她能干勤快、精打细算,把家里的事体安排得妥妥帖帖。倘若她向虞志国开口讨钞票了,虞家人会怎样看待她?虞志国又会怎样看待她?这才是最关紧的呢。
  叶采萍窝了一肚子委屈,无人倾诉,郁闷之中,倒想起一个人来——何不去找章梅芳想想办法?年纪一点点爬上去,她和章梅芳往日的芥蒂早就被绵密的日脚碾成粉末了。章梅芳生意做得不错,圈内人称她童装女王,联营店已开了好几爿,人的身价高了,待人接物派头就不一样了。叶采萍的盘算,最好能到章梅芳的店里卖童装去,这种生活做起来不吃力,章梅芳开工资也不会很苛刻。叶采萍拿定主意了,见了章梅芳头颈缩缩,脑袋低低,唱一出苦道情,人都说哀兵必胜嘛!
  午饭后,公婆会午睡片刻。叶采萍洗了碗,只将围单解下,也不修饰,既然要唱苦道情,邋遢些反而好,便出门找章梅芳去了。
  芳芳童装店就在淮海路瑞金路口,两开间的店面是朝着淮海路开的。章梅芳的经理室在二楼,却要从瑞金路上的一条弄堂拐进去,从后门上去。
  经理室的门虚掩着,年轻的秘书抑或叫助理的姑娘认得叶采萍,笑道:“叶小姐,章经理在接电话,你先坐会吧。”又麻利地泡了杯茶,搁在她手边的茶几上。
  叶采萍被人称“小姐”,心里还是受用的,这证明自己还是显年轻嘛。她捧着暖暖的茶杯,隔着杯中升腾起的水雾朝门的缝隙中望进去,正好看得见章梅芳。章梅芳听电话的形态绰约多姿,一手捏话筒,一手夹支细烟袅袅的摩尔烟,微偏着脸蛋,笑靥隐隐。考究的紫青羊绒外套过滤了她身上年岁的痕迹,文得漆黑的眼线令她的眼珠特别亮,忽嗒一闪,让人惊艳。
  叶采萍再一次地自惭形秽。每每碰见章梅芳,这种令她沮丧的感觉总是挥之不去。
  章梅芳显然也看到了她,用夹着细细烟棍的手优雅地朝她摆了一摆。叶采萍胸口突然涌上一团酸楚,连忙抑制住了,咧开嘴,也朝她摆了摆手。
  章梅芳仰起脑袋嗬嗬嗬地笑了一串,终于放下了话筒。叶采萍连茶杯都来不及放下,捧着就冲进了经理室,一屁股坐进沙发圈椅里。
  章梅芳抬起柳叶眉,探究地盯住她,含笑带嗔道:“发生什么大事体了?令我们向来端庄娴淑的虞太太在人家午休时间横闯办公室的?”
  叶采萍也晓得自己有点失态,事关生计,也顾不得讲究腔调和姿态了,眼圈一红,道:“梅芳,我没有心思跟你开玩笑……”这么一开口,眼泪水就跟着下来了。
  章梅芳拎着一盒高档纸巾走到她身旁,窝了腰,把纸巾盒往她怀里一塞,压低了声,道:“事体真有这么严重啊?是不是虞志国他……在外面有什么花头了?”
  叶采萍慌忙摇头,长叹一声,便将自己的窘况一一道来。
  章梅芳又转回她的座椅上,又点了支烟,问道:“采萍,你要借多少只管说好了。”
  叶采萍面孔哄地涨红了,忙道:“梅芳,我不是问你借钞票来的,我想在你公司里讨一份生活做做。我们这种人,你总归清楚的。做生活不会偷懒,不会耍花枪,不会拆烂污……”
  章梅芳忽然就嘿嘿嘿地笑起来,叶采萍噎住了声,恨不得有个地洞钻进去。她恨恨瞪了章梅芳一眼,吃力地站起来,别转身要走。
  “采萍,你做啥呀?”章梅芳喊住她,“我又不是笑你,事情太凑巧,我才笑的嘛。”
  叶采萍没好气道:“天下巧事都让你碰上了,值得你这样开心!”
  章梅芳道:“方才我不是在接一只电话吗?福开源老板徐贵棠托我帮他物色一个可靠的管家婆,兼任办公室主任和公关部主任的角色。他那些大姑子小姨子搅得他七荤八素的;请过一位外来妹,听讲还是大学生,却弄得他老婆闯到公司唱了一出金玉奴棒打无情郎。我是在骂他,谁叫他偷食猫儿不规矩?他冤枉鬼叫,讲他老婆更年期,见不得年轻的女人。现在他们夫妻达成协议,再要聘人,年纪必须是四十岁以上的老阿姨。又要人老实本分,又要脑子活络能拉生意,又不好长得太妖腻,又要上得台面,代表公司形象。我正跟徐老板讲,这样的人哪里找得到?索性做个机器人吧!不想这样的人突然就出现了!”便盯住叶采萍,嘿嘿地直顾笑。
  叶采萍何等聪明之人,已明白章梅芳的意思,喜出望外,真想朝她作揖。仍收敛着表情,矜持道:“我们小工人做惯了,哪里当得起这般要紧的角色?”
  章梅芳正色道:“不是我不想让你进芳芳童装做,徐老板公司比我大,薪水开得比我高,这么好的机会,你要错过,虞志国晓得了,肯定要骂我的。”
叶采萍这才绽开笑纹,道:“那先做做看吧。要是徐老板不称心呢?你还是得给我留一只饭碗哦!”
7
  叶采萍去福开源上班,因听了章梅芳的介绍,晓得老板娘管徐老板管得很紧,所以她穿了身素净的衣裤,素面朝天,就去公司了。果然老板娘横竖看了她一阵,铁板的面孔终于柔顺起来。章梅芳不愧在商场打拼了几年,眼光称人还是称得很准l-一叶采萍真正是最合适做这份工作的人选啊。她才走马上任不久,正遇上她的前任眼泪鼻涕地上门讨说法,言之凿凿称,握着徐老板“性骚扰”的把柄。老板老板娘统统避而不见玩失踪,只推出叶采萍作挡风的墙。叶采萍与那个姑娘关起门来谈了不足一个时辰,门咣地打开了,叶采萍搭着姑娘的肩胛走了出来。姑娘的眼泡皮虽是红肿,神情却已平静。叶采萍热热络络送她到电梯口,笑道:“走好啊,碰到难处,尽管来找我好了。”全公司的员工都惊愕地盯住叶采萍,这位相貌平平衣着朴素的叶阿姨,究竟会施什么法道啊?轻而易举就制服了那样一个“妖精”?叶采萍被众人看得有点不好意思,浅浅一笑,只说了句:“人心都是肉长的嘛!”
  这以后,叶采萍仿佛成了公司的救命菩萨,凡有难缠的生意经,老板都叫叶采萍去缠。叶采萍最大的好处,就是心相好,不怕人缠。人说一句,她会笃悠悠八句十句回过去。通常总能缠出点名堂来。老板渐渐倚重于她,暗暗给她长了薪水。关键在于,老板娘从不吃她的醋。老板娘看看她一年四季衣裳灰脱脱,头发乱蓬蓬的,公司上下都喊她叶阿姨,自然而然就放松了警惕。有时,老板出差带叶采萍一起去,老板娘也不阻挠,反而嘱托叶采萍暗中看住老板不要让他去泡歌厅夜总会。
  叶采萍现在薪水比在手帕厂多了将近一倍,手头有了钱,日子就过得鲜活起来。下班回家,到长春食品公司兜一转,两三只塑料口袋装得满腾腾的,走进淮海坊,碰到街坊邻居,喉咙嘭嘭响起来:“王家姆妈,我买了只牛肘子,煮罗宋汤,尔雅顶喜欢吃了。还有一段银鳕鱼,清蒸蒸,年纪大的人牙口不好,松软一点,刺又少。”
  星期日午后,公婆房中电话铃乍响,叶采萍正在楼道里扫地,耳朵划到婆婆的声音:“志国,你好吗?”便知是虞志国来电话了,磨蹭着侧身听,胸口胀胀的,想象着虞志国此时此刻的神情。终于捱到婆婆喊:“采萍,志国的电话。”顺手将扫帚靠在墙角,窜进屋去。她捏着话筒一时竟不知讲什么。对方说:“辛苦你了,小叶,这些年……”叶采萍鼻头根酸叽叽的,忙打断道:“志国,尔雅天天问我,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她上中学了,我教不了她……”虞志国稍顿,声音闷闷地道:“告诉尔雅,爸爸明年拿了文凭就会回家看她……”叶采萍顾忌着一旁的公婆,强忍着,没有让笑容在面孔上泛滥开来。
  叶采萍以为,再熬过一年多点日子,虞志国学成归来,合家团聚,她的美好日子便会重新开始。她哪里料得到,她所向往的美好日子只是一座海市蜃楼啊!
  就在虞志国打回这只电话不久,虞志国的妹妹领着儿子哭哭啼啼地回了娘家。
  虞志国妹妹叫虞志琴,大家都喊她阿琴。阿琴的丈夫在外头不规矩,把脏病都带到阿琴身上,害得阿琴偷偷摸摸寻医问药,治了大半年。实在隐忍不住,便离了婚,搬回娘家来住了。
  那日,叶采萍下班得晚,买了熏鱼和酱蹄,心想炒两只素菜便可开饭。却看见小姑子与她儿子都在公婆房中,一忖:姑娘是娇客,必要再添两只小菜的。慌忙拉开冰箱寻找存货,翻出几根广东香肠,可凑一只香肠炒蛋。正待继续,忽听婆婆唤道:“采萍,你过来一下!小菜让阿琴去端整。”
  叶采萍疑疑惑惑走进公婆房间。公公坐在藤圈椅上,翻着一张隔日的夜报,事不关己的模样。婆婆亲热地拉她坐在方桌旁,笑眯眯地单刀直入:“采萍呀,这桩事体,我想来想去,只有跟你商量了……”叶采萍望着婆婆面具似的笑容,心头腾起不祥,手心都出了冷汗。
  果然,婆婆告诉她,阿琴离婚了。她男人吃喝嫖赌,把一点积蓄都折腾光了,所以阿琴是两手空空回娘家的。婆婆叹息道:“让阿琴母子挤在大房间吧,你晓得的,你公爹有失眠症,怕吵;让阿琴母子跟你们挤着住吧,两个孩子都大了,似懂非懂的,住在一室也不大方便……”顿了顿,笑得更贴心了,道:“只好采萍你委屈点,把小房间暂时让给阿琴母子住……”
  叶采萍感觉到周身汩汩流淌的血液刷地凝固住了,背脊骨一阵阵地发麻:莫非虞志国真在外面有了花头,借此把我扫地出门,赶出淮海坊去?!
  婆婆被皱纹裹住的眼珠子在她面孔上骨碌碌地转了一圈,嘿嘿一笑,又道:“尔雅呢,把八仙桌挪出去,便可以在大房间里搭张小床,小姑娘手脚轻,不会吵她爷爷的。你呢——我想了想,把过道里那张壁橱清理出来,也有二尺多宽了,搭张钢丝床绰绰有余,拉一条布帘;也蛮通气的。其他东西不动,只是挪张铺。
  婆婆的眼珠子停止了转动,殷殷地盯住叶采萍。叶采萍感觉被她盯着的皮肤上长出了一粒腐烂的黑痣。
  叶采萍却先松了口气,婆婆并没有叫自己搬出淮海坊的意思!随即又想,婆婆碰到难处,首先跟自己商量,真是把自己当贴心人了,心口热了起来。再盘算一下,是啊,也只有这个办法了,不见得自己去跟公婆同居一室啰!一来阿琴也蛮可怜,做嫂子的总要显得大度一点;二来,她阿琴总不会在娘家住一辈子吧?这三嘛,志国明年就要回家,公婆万万不会让宝贝儿子挤在壁橱里睡觉的呀!这么一转念,叶采萍便习惯地撑开了温存如秋菊般的笑容,轻声道:“妈,你这么安排蛮好,我没有意见。我会关照尔雅,叫她手脚轻点,不要吵扰爷爷。”
叶采萍做媳妇做惯了,凡事习惯替别人着想。她哪里能料到,她这一搬出正房间,就永远回不去了呢?
8
  虽讲只是挪个铺,收拾起来也大惊动了一番。楼道壁橱里翻出许多陈旧货,婆婆一样样过目,该收的收,该丢的丢。老洋房的壁橱做得考究,团圈铺了齐肩高的樟木板,叶采萍统统擦拭了一遍,竟然能照得出人影。婆婆叹道:“老早怎么没想到做睡铺?有这点樟木在,蛇虫百脚都不会钻出来了!”言下之意,还让叶采萍占了便宜!
  撑开钢丝床,壁橱的长度里还有尺半空余,刚巧好塞进一只小茶几,放一只小台灯及其他零散杂物。叶采萍又在樟木护壁上敲了几只洋钉,挂挂衣裳什么的。壁橱原是两扇双向拉门,日里拉上,外人根本看不出什么;夜里开半扇门,放下一袭布帘,睡在里面也还不觉得逼仄闷人。
  阿琴里里外外帮着叶采萍搬东西,口中一声一个“嫂子,谢谢”,叶采萍愈发坦气道:“阿琴,自家人用得着谢吗?”
  毕竟还是有不方便的,因为叶采萍的衣物还放在原来房间的衣橱里,每每要取东西,反倒要跟阿琴打招呼了。起初一段日子,阿琴还蛮客气,说:“嫂子,这原是你的房间,你尽管来拿东西好了。”叶采萍身为公司公关部主任,经常有应酬,三日两头要换衣裳,衣橱开出开进的,渐渐地,阿琴面孑L上的颜色就有点不好看了,言语中也常常夹带骨头。
  叶采萍并不跟她计较,只是将一些经常要穿的衣裳挂到公司办公室的橱里去了。老板对她很优待,单独给她开了间办公室。这样一来,她在家里换衣裳的次数就大大减少了。
  有一日傍晚,快下班了,叶采萍却接到老板电话,说晚上有新加坡重要客商的会见,要她准备准备,半小时后,小车来接她去宾馆。叶采萍匆匆换上套装,不料章梅芳闯了进来。
  章梅芳是合巧路过,心血来潮找叶采萍聊天的。公司员工都晓得这位芳芳童装女老板是叶采萍的老同学,故而并不阻拦,也不通报,随她径直闯上楼去。
  章梅芳一对藏在灰蓝眼影里的眼珠骨碌碌地在叶采萍身上转了两圈,坏笑道:“下班时间快到了,还收拾得这般齐整,有约会吧?”
  叶采萍边拢头发,边嗔道:“你呀,心思总往歪路上去!晚上要跟新加坡客人谈生意,总不见得蓬头垢面地去见人哕!”
  章梅芳扑哧一笑道:“徐贵棠那点花头精我还不晓得,抬出个新加坡客户做幌子罢了!”
  叶采萍一愣,方才明白她的意思,两颊腾地烧起来,跺了下脚,压低声音喊:“章梅芳你要死啦!瞎话三千,喉咙咣咣响。公司人都在外面呢。你存心想敲我的饭碗啊?”
  章梅芳目光旋锥般盯了她一会,惊讶道:“你跟徐贵棠,没有发展下去呀?”
  叶采萍气得脸发白,又跺了下脚,道:“亏你想得出的,我年纪都比徐老板大好几呢,再讲,我是那种人吗?拿了人家一份工资,总归要尽心尽力把事情做好,对吧?”
  章梅芳息顿片刻,微微点头,道:“虞志国好福气,讨到你这么忠心耿耿的老婆。可笑他徐贵棠是自作多情了。”
  叶采萍搡了她一把,“乱嚼舌根要生疮的!我看人家徐老板也是规规矩矩的人,前头的事,多半是那个外地小姑娘存心勾引的吧……”
  章梅芳嗤地一声,不屑道:“那你也太小看徐贵棠了,是他多次在我面前夸你,讲得你花好稻好,我是看透他的心思的……”
  “好了好了,我是你介绍进他公司的,他当然要在你面前讲我好啰,夸我其实是夸你嘛!”叶采萍虽打断了章梅芳,她那句话却是实实在在听到心里去了,心口莫名地荡开一片涟漪,只是不愿意往深处想下去罢了。
  窗外传来嘀嘀两声汽车喇叭声,这是徐老板的小车到了,在喊叶采萍下楼呢。叶采萍连忙拎起漆皮小包要走,又感到不好在章梅芳面前显得太急切,便停住,笑道:“梅芳,你晓得吧?开春志国就毕业了,他说拿了文凭马上回家的,我总算熬出头了!”
  章梅芳道:“等虞志国回来,我做东,班上同学好好聚聚啊。”又意味深长地追了句,“晚上陪客户,酒少喝两口哦!”
叶采萍道:“放心好了,没有人能灌醉我。”却莫名地耳根发烫,躲开章梅芳的目光。
9
  这一年春姗姗来迟,突然风向一转,春却如火如荼了。蔷薇花团团簇簇一下子攀过了铁栏杆,呼啦啦地倾泻下去。几只蝴蝶整日价就盘旋在虞家阳台上。
  虞志国真就要回家了!电话里铁钉板说了回程的日期。叶采萍内心欢喜了几天,渐渐地,却又焦躁不安起来。眼见得日脚步步逼近,她一直等待着婆婆发调头,请阿琴和她儿子让出房间,她也得上上下下收拾收拾。她特为去马路斜对过的床上用品商店买了新床单新被套,虞志国过日子向来穷考究,又开了这些年洋荤,一点都将就不得呀!可是婆婆虽则每日都在磨叨儿子回来的事,却始终不提儿子回家住在哪里的关键问题!
  叶采萍等待了几天,实在煎熬不过了,急中生智,便让尔雅去提醒婆婆。又万千关照尔雅,千万不可说是妈妈的意思,只说你自己想爸爸,懂吧?
  尔雅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个头已蹿得比妈妈高出半只脑袋,遗传了父亲端整的五官和母亲细腻白皙的皮肤,活脱一个美人胚子。却应了一句老古话,聪明面孔笨肚肠。倒不是脑筋真有什么毛病,平素待人接物的礼数十分周到,街坊邻居都夸她有家教;唱唱歌跳跳舞也蛮灵光,经常参加学校里的文艺演出,照片还在校门口的宣传栏里贴着呢。只是在读书方面缺了一窍,特别是数理化常常要开红灯。叶采萍也想了许多法子,上补习班,请家教,考试成绩只要及格,就奖励钞票,可惜见效甚微。捱到去年考高中,叶采萍到处托人,破费了不少钞票,终究尔雅考分差得太多,进不了区重点高中的校门。后来,叶采萍还是听进了章梅芳的话。章梅芳道:“与其蹩脚的中学读高中,三年后也是考不取大学的;不如去上职校,譬如,上海旅游专科学校,最合适小姑娘读了。三年导游专业出来,只要人登样一点,机灵一点的,多少家旅行社都抢着要呢,何况尔雅这等模样的!”
  恰好章梅芳公司接了旅游职校做校服的定单,跟校长打了个招呼,尔雅便进了旅游职校最吃香的涉外导游班。
  尔雅现在住校,一个礼拜只星期六回家住。毕竟年轻,何况这么多年过去了,爸爸在记忆中已经变成很模糊的影像,自然想不周全。经妈妈一提醒,想想这真是个问题呢。便转进隔壁房间,冲着奶奶急急忙忙道:“小孃孃怎么还不把房间让出来呀?我爸回来叫他睡楼梯间啊?”
  奶奶盯住她呆了片刻,先将门掩上,敛着声道:“你喳啦喳啦做什么?让你小孃孃听见,只当你妈在赶她走呢!”
  尔雅嘟着嘴咕哝道:“本来就是我们的房间嘛!”
  奶奶叹了口气,“我也是难做人,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小孃孃在外面受人欺,娘家人不好再给她气受,对吧?倒是你爸爸大度,电话里说了,他回来探亲笼统只有半个月假,就不要让阿琴搬出搬进了。他会去附近宾馆开一间房间。这笔费用他可以想办法报销掉的。我想想也好的……”
  尔雅双手一合,蹦起来道:“那我也跟爸爸住宾馆去。”
  虞志国母亲盯着孙女的面孔问:“是你娘叫你来说的吧?采萍什么意思嘛?你爸会不告诉她?”
  尔雅道:“我妈什么意思也没有,是我的意思嘛。”便转身去跟妈报讯去了。
  叶采萍听尔雅这般一说,暗自沉吟:志国电话里怎么没提这桩事呢?再节约电话费这样重要的事情总该提一句的。不觉百转回肠起来。
  晚饭之际,叶采萍昆乱不挡地烧了一桌小菜,上上下下跑了十几回,腿骨都跑直了。肚皮里犯疑:阿琴今天怎么不出来搭把手,相帮端端小菜啊?
  公公婆婆都坐定了,尔雅连连喊饿,早已动起筷子,却不见阿琴和儿子的影子。叶采萍欠起身道:“我去喊阿琴……”婆婆拦下她,“算了,我们先吃吧。”叶采萍狐疑地扭头看看,阿琴房门关紧了,打哑谜一般。
  婆婆便用筷子点点叶采萍道:“你这么个直性子人,也学会三弯九转耍花腔呀?你叫尔雅来讲房间的事体,候巧让阿琴听到了,关在房间里哭了半天呢。”
  叶采萍迅速白了尔雅一眼,忙道:“妈,你弄错了,不是我叫尔雅……”
  婆婆挥挥手,打断她:“妈也体谅你的苦衷,睡在壁橱里总归不方便。当初让出房间,她也没有强迫你,对吧?志国在电话里既然已经表态不要阿琴搬出搬进,你何必再挑这个话题呢?一家人弄得跟唱三国演义似的,你说尴尬不尴尬!”
“妈,我没有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叶采萍张口结舌面孔涨得血血红。平素多少利落的一张嘴,竟然说不成一句完整的话。她原想解释说,志国并没有告诉我要订宾馆的事啊!可是话到舌尖又卷了回去,这么重要的事情,志国为什么不跟我商量商量?电话里竟一点点口风都不露!这才是她最煎熬的呢!可她不愿意让虞家人晓得志国对她的这种态度。所以,她宁愿吃进冤枉官司,横竖横,就任由婆婆责备吧!
10
  隔日就要去机场接虞志国了,叶采萍突然心慌意乱起来。早起梳洗时镜子里的一张面孔,搓来搓去总是黄蜡蜡;下眼睑吊着两块乌青的眼袋,像被人夯过两拳似的!
  叶采萍随口诌了个理由,提早两个小时离开了公司,赶到芳芳童装,找章梅芳讨教化妆术。
  章梅芳不怀好意地笑道:“听讲徐老板把公司的小面包车借给你去机场接虞志国?徐贵棠可从来没这样大方过哟!”
  叶采萍哪里还有心思跟她贫嘴?搡了她一把,道:“你上回说起过哪个牌子的化妆品,对我们这种年龄的人特别有用啊!”
  章梅芳乜斜着眼,“我们采萍天生丽质,哪里还需要化妆品!”
  叶采萍举起拳头要捶她,章梅芳躲开了,扑哧一笑,道:“你总算觉悟了呀。你放心,我保证还你二十几岁的姑娘模样,让虞志国见了,再也舍不得离开你!”
  于是,章梅芳领着叶采萍去妇女用品商店化妆品柜台,买了一大堆护肤品和化妆品。又领她去一家新开张的美容院做脸,按摩、药敷、蒸汽烘,弄得她脸颊麻辣辣隐隐作痛。待美容师为她一层层涂上爽肤水润肤乳防晒霜,对镜一照,自己都有点认不出自己了,果然是光彩照人啊!
  她由衷地感谢章梅芳,追前思后,像有许多话要说,却只挽住章梅芳的肩,轻轻道了声:“谢谢。”
  幸好回家之时天已擦黑,叶采萍尽量把面孔藏在灯影外,免得婆婆小姑子看出端倪。却逃不过女儿的眼睛。尔雅因次日要去机场接爸爸,特为从学校告假回来。在楼道里,她伏在叶采萍的肩胛上,嘻嘻笑道:“妈,你一定做过脸部按摩了是吧?皮肤好光生噢,起码年轻了十岁!”
  叶采萍点点两扇房门,又将食指按在嘴唇上,“嘘——”了声。
  尔雅当然领会妈妈的意思,压低声道:“妈,明天去机场前,再稍微涂一点唇膏,没治了!”
  叶采萍嗔笑着刮了一下尔雅秀挺的鼻梁。
  女儿的话是入耳入心的,叶采萍懊恼方才怎就忘了买一支唇膏?原先有两支,早就过了保质期,干得像粉笔一样了。次日,叶采萍下半天就请事假,独自去妇女用品商店,横拣竖挑,买下一支价钱适中的绛红唇膏。
  虞志国的飞机要晚上十点半才抵达,叶采萍与公司的司机约好,八点左右,车到淮海坊来接她全家去虹桥飞机场。虞家老小上下兴师动众,早早吃了夜饭,一个个梳洗打扮起来。叶采萍原打算临去机场前抽半个钟点,按照美容院小姐教给她的化妆程序收作一番,待她涮洗了碗筷上楼来,厕所间已没得空闲。尔雅把门板拍得叭叭响,催道:“小孃孃你快点好吧,我还要冲澡洗头呢!”叶采萍只好放弃自己的计划,心里安慰自己,还好是晚上,看不出什么的。略作盘算,便躲进壁橱,拧开床头灯,对着小圆镜,勾了唇线,抹上新买的绛红唇膏。镜子里照照,自己还满意自己,就是不晓得虞志国的心相……胸口鼓胀胀,却又忐忑不安。
  飞机延误了一个多小时,听到喇叭中报出虞志国乘坐的那个航班号,全家人便都候到接客口。叶采萍眼皮眨都不敢眨一下,生怕将虞志国漏掉。瞪得眼乌珠都酸了,却昕到阿琴大叫起来:“哥——哥——”叶采萍一惊:他来了吗?在哪里呀?却见阿琴朝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直招手,那男子拖着拉杆箱,朝他们走过来了。叶采萍愣怔着,横看竖看,总觉得不像虞志国——怎么秃顶了?怎么肚子突出来了?怎么头颈又短又粗了?特别是那对眼珠,被云翳遮住似的,暗了,小了?
  阿琴已经搀扶着虞志国父母迎了上去,爹娘见着远归的儿子,自然是说不完的话,倒把采萍和尔雅撇在一边了。尔雅撅起嘴,眼眶里包了一汪泪。叶采萍在她耳畔安慰她:“尔雅,现在让爷爷奶奶跟爸爸说会话,待会我们跟爸爸去宾馆,有的是时间。”
  虞志国又拉住阿琴的儿子问长问短,尔雅终于忍不住了,眼泪水扑簌簌滚出来。叶采萍趁机将尔雅往虞志国跟前一推,道:“尔雅多少年没看见爸爸了,叫爸爸呀,认不得啦?”
  虞志国的眼珠子终于落到了叶采萍身上,却只是匆匆一瞥,便转向了尔雅,一把挽住尔雅的肩膀,笑道:“长这么高啦?爸爸都不敢认了,还当是你妈妈的小姐妹呢!”尔雅这才破涕为笑,将脑袋拱在虞志国胸口头了。
  阿琴笑道:“尔雅,跟爸爸发嗲的时间有的是呢,不要来眼馋我们了好吧?”又道,“哥,你们是先回淮海坊呢?还是直接去宾馆?”
  虞志国嗯吱着,他母亲慨然大度道:“深更半夜了,你们一家就先回宾馆。明天笃笃定定睡个懒觉,中饭到家里随便吃点,晚上采萍已经在美心酒家订了一桌,为你接风洗尘。”
  这一刻叶采萍好感激婆婆,却感觉到虞志国的眼珠偷袭一般从她脸上碾压过去,顿时有一丝不祥游蛇般窜上心头。
  虞志国眼珠回到他父母这边,声音显得疲软,道:“爸,妈,我才被公司聘用,这次主要为工作回国,顺带探亲。有个同事同我一道回来的,公司只订了一间房,所以,所以……”
  众人霎时间都无有了声息,目光刷地投向了叶采萍。
  叶采萍像是被人揿到阴嗖嗖的深井里,几乎透不过气来。脚骨断了筋似的,软软的,亏得尔雅懂事地扶住了她。她脑袋却煞煞清:众人都等着自己的反应呢!迅速瞥一眼虞志国,虞志国的眼珠慌慌张张躲进眼窝深处。她竟看到他的额角渗出一片细汗,心一软,便用力撑出笑脸,强硬着声音道:“那也好。爸,妈,我们先送志国去宾馆吧!”
  虞志国像得了大赦令般精神焕发起来,忙道:“不用送,不用送,公司派车来接我们的。爸,妈,我给你们都买了礼物,明早带去淮海坊。你们上车吧。”
  尔雅有点赌气地拎起虞志国的拉杆箱,道:“爸,我和妈送你上车嘛,你公司的车在哪里呀?”
  阿琴突然从尔雅手中夺下箱子塞还给虞志国,道:“好了好了,没有时间唱十八相送了。爷爷奶奶这么大年纪,再折腾下去,吃不消的。你爸美国都去了,还怕他找不到公司的车?”说着还硬拽着尔雅往停车场走去。
叶采萍总觉得阿琴这个举动太突兀,一时却也猜不出缘由。扭头看看虞志国,他已经拖着拉杆箱反向走去。叶采萍满肚的疑心,恨不得追上虞志国盘问个水落石出。一来大庭广众下她做不出;二来,她想想也不能让自己公司的司机耽搁太久了,便只得跟着公公婆婆上了车。
11
  叶采萍熬到天亮就起来了,一夜天没合眼,头重脚轻的。想着虞志国要回家吃中饭的,便去菜场买了野荠菜和后腿精肉,掺入虾米和香菇,剁碎了,拌好调料,准备裹馄饨。叶采萍调出的馄饨馅鲜美爽口,弄堂里都出了名。她母亲在光明邨做服务员时从老师傅那里学得调拌馄饨馅的秘法,传授给她,成了她的法宝。
  拌好馄饨馅,叶采萍原想按程序做一遍护肤,仔细收拾一番自己的。不料家里人都早早爬起来了,厕所间自然又抢手起来。叶采萍闷闷叹了口气,不要说做护肤,就连躲进壁橱涂唇膏的机会都没有了。众人匆匆吃了早饭,婆婆就招呼大家一起裹馄饨。
  四五双手一起裹,个把小时就完工了。裹好的馄饨一排排码在竹屉里,一层码不下,盖了层纱布,又码一层。
  等等虞志国不来,婆婆从过道转回房间,又从房间转回过道,咕哝着:“弄堂口拆得一塌糊涂,志国怕是找不到家了吧?”
  那一段,淮海路正在大改造,要建高档商场,淮海坊靠马路的门面房都被拆除了,搭起了密层层的脚手架。
  叶采萍倒是想去等虞志国,却被尔雅抢了先。尔雅跳起来道:“我去接爸爸!”阿琴的儿子也跟着说:“我跟尔雅姐姐一起等舅舅去!”两个孩子争先恐后下楼去了。
  虞志国快十一点方才回家,说是倒时差,开头睡不着,后来又睡不醒,睁开眼,早饭没吃就赶紧过来了。婆婆连忙叫叶采萍下馄饨。叶采萍身在底层的厨房里劳作,心却挂在楼上,拚命竖起耳朵隔着楼板昕动静,锅里的水潜得一天世界也不知觉。还是底楼邻居喊了:“煤气味道怎么这么重?二楼嫂嫂,你的火都灭了呢!”她方才醒过来,连忙迭声地道歉,重新点火,下馄饨。
  叶采萍端着馄饨上楼,尔雅怀抱着一只印花漂亮的纸袋袋迎上来,两眼笑成弯月,道:“妈,你看,爸给我买的,开司米毛衣,连衣裙,玻璃丝袜!”
  叶采萍把馄饨放在餐桌上,眼角余光寻到虞志国,低低说了句:“趁热吃吧,从前你百吃不厌的。”空出双手便去翻看女儿纸袋中的衣物,心中感慨道:“毕竟尔雅是他的骨血嘛!”
  尔雅忽然将一只四方方红缎锦盒举到她眼门前,大声道:“妈,这是爸给你的!”
  叶采萍眼珠定住了——锦盒中卧着一条光泽晶莹花式雅致的项链!她愣怔着,不敢伸手去接。却听得虞志国道:“这是十四K金的。美国人一般都不戴纯金的饰品,太沉,太俗气。”又道,“尔雅,给你妈妈戴上,试试看。”
  虞志国眼珠子虽是对着尔雅,叶采萍晓得,他的话是说给自己听的。这一刻,叶采萍心里真可谓春潮澎湃,积蓄了多年的思念、疑虑、怨怼,刹那间被冲得一干二净。尔雅正拈起项链要替她佩戴,叶采萍闪开了,轻轻道:“妈还要做事体呢,快放好,小心折断了。”
  叶采萍多少想对虞志国由衷地道声“谢谢”,倾诉一下这些年相思的苦楚。可是,公婆小姑左右不离他前后,她满腹的话堆在舌尖,紧咬牙关,方没让它们喷出来。
  晚上,在美心酒家为虞志国接风,叔伯舅姨亲戚来了一簇堆,将虞志国围了个水泄不通。叶采萍一一招呼入座,搛菜敬酒,哪里还有余暇与虞志国叙旧?心里安慰自己,还有些日子呢,总会有我们夫妻说话的时间的。
  虞志国说,他此行身负公司重任,时间很紧张,但他保证每天都会回家看看的。头几天他果不食言,或中午或晚上,总回来和家人吃顿饭,天南海北聊几句,又匆匆离去。第三日,虞家大伯父在淮海路瑞金路口新开张的富丽华大酒店回请虞志国一家。傍晚,家里人也是早早收拾好了,等虞志国来了便动身赴宴去。却是左等右等等不来,眼看约定时间已过,大伯父催问的电话来了好几次。因是自己大哥设宴,性情温和的公公耐不住发火了,吃了几天洋面包,眼睛里就没有穷亲戚啦?
  叶采萍只好低首怡声地抚慰老人,替虞志国做检讨。其实自己心里也是焦灼不安,生怕虞志国有什么意外。还是年轻人头脑活络,尔雅道:“妈,你陪爷爷奶奶先去富丽华,省得大伯伯着急。我去宾馆找我爸,我看到过他的房卡,晓得他的房号。”
  于是叶采萍陪同公婆及小姑母子俩去了富丽华酒店,免不了跟大伯大伯母们口舌一番,把虞志国描绘成公司里举足轻重的人物,多少客户等着跟他接洽,忙得不可开交。大伯父当然为有这么出息的侄儿骄傲,就说,不必催他了,我们先开席吧。
  约摸半个多小时,尔雅跟虞志国一前一后走进包房。虞志国稀疏的头发有些凌乱,面容疲惫,双手抱拳作揖,连连跟众人致歉,声称被公事缠住,若不是尔雅来寻,实难脱身。大伯父大伯母们哪里还有气?一团喜气地为他斟酒添菜。
  叶采萍却注意到了尔雅的神情变化,小姑娘耷拉着眼皮,闷闷地坐着,心不在焉地搛了小菜往嘴巴里填。叶采萍肚皮里寻思:这尔雅怎么回事?方才还兴致勃勃去宾馆找她爸的,莫非跟虞志国呕气了?为什么呢?却因忙着应酬亲眷们的问话,这念头打了个漩涡,便匆匆流过去了。
  待到酒阑人散,虞志国托词晚上还有工作,匆匆转去宾馆。虞家老少沿着淮海路散步回淮海坊。
  晚上八点敲过,淮海路上依旧灯影幢幢,行人如织。叶采萍见尔雅步履滞缓,落在众人后面,渐渐与公婆小姑他们拉开了距离。她脚步也缓下来,等着跟尔雅齐肩了,便道:“怎么啦?像谁欠了你钞票一样!跟爸爸闹别扭了?爸爸没几天假期,你不要老缠住他,更不可向他要这要那的,晓得吧?”
  尔雅鼻腔里“哼”地一声,道:“你还帮他讲话,你晓得他……”忽然就收声了。
  叶采萍用胳膊搡她一把,催道:“他怎么啦?你倒是说呀!”
  尔雅虎着脸走了几步,恨声道:“反正他回来不回来都一个样,宁愿他不要回来的!”
  叶采萍嗔道:“小姑娘嘴巴怎么这样凶啊?等爸爸回美国那天,就要哭鼻子了!”看尔雅不回嘴,又道,“好好跟你爸爸说说,让他带你出去,嘴巴甜一点,晓得吧?”
  尔雅回了一句:“我跟他出去了,你怎么办?”
  叶采萍心狠狠地格登了一下。她原来的如意算盘,虞志国能将女儿带出去,自然也会将她一起带出去的哕。尔雅这句回话,让她心惊肉跳。她猛然意识到还有一种可能存在,便是虞志国把女儿带出去,将她一个人抛在上海!忧伤如同潮水突如其来地淹没了她,竟令她无语凝噎。
  自然又是一个无眠之夜。
  周围还是漆黑一片。躺在壁橱里的叶采萍忽然听到哪里塞里率落的声响,慌忙拧亮床头灯,撩开布帘,却见尔雅已装束停当,书包塞得满腾腾地搁在一旁,正伏在餐桌上写什么。叶采萍骨碌翻下床,钻出壁橱,道:“尔雅你做神仙啊?深更半夜起来做作业?”
  尔雅没好气道:“还深更半夜啊?都快七点了。原想给你留张条的。我要赶回学校去上课,今晚上不回家了。”
  叶采萍强压在心底的疑虑乌云般瞬间弥漫开来,她和尔雅原本都请了十天的事假,打算好好陪伴虞志国的。假期未过半,怎么就要回校了呢?想问,又怕问,只瞪着尔雅发呆。
  尔雅嘟着嘴咕哝道:“反正在家也看不到他的影子。课拉下太多,考不好,你又要骂我!”
  叶采萍慌道:“早饭呢?妈帮你煮点泡饭……”
  “不用了,我到对过光明邮买两只菜包。”尔雅说着,拎起书包下楼去了。
一时间,叶采萍像被人掏心摘肺般,失魂落魄地呆了一会。转回神忖忖:自己也还是去公司上班的好。守在家候他,候又候不到,反而滋生出许多烦恼!便收拾床铺,关好橱门,下楼做早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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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楼主| 发表于 2023-4-22 18:06:28 | 只看该作者
沙发 断线的木偶说:
12
  叶采萍提早销假回公司,老板徐贵棠正跟办公室人发脾气,这个不称心,那个不满意,横竖没个顺眼的。叶采萍推门进来,众人都欢呼起来。叶阿姨,我们的救命菩萨来了。徐老板脸上顿时云开雾散,笑嘻嘻亲自把一堆文件抱到叶采萍办公桌上,道:“这几天我脑筋搅得七荤八素的,晚上吃两粒安眠药也睡不着。阿萍,你帮我加加班好吧?几份合同都急着要签的。”
  叶采萍记不清从哪天起,徐贵棠不再跟着员工喊她“叶阿姨”,却随意地喊她“阿萍”了。虞志国都没这般亲昵地叫过她,虞志国当他家人面直呼她全名,当同学面就叫她“小叶”。每当徐贵棠这般称呼她时,叶采萍背脊上会起一层鸡皮,心里面却涌起一阵热麻麻的感觉。面孔上,她却平静如深潭,浅浅笑着,毕恭毕敬应着。
  叶采萍希望工作多点,忙点,借以排遣积聚于心的愁闷。开头还有点心猿意马,牵挂着虞志国的行踪,担忧着他今日中午会不会回家?渐渐做上手了,便抛开了悬想空念,一门心思处理起公司的事务了。
  她听得门把手喀嚓地一声,便从文件中拔出面孔。却是徐贵棠。她慌忙站起来,喊了声:“徐老板……”
  徐贵棠道:“阿萍,都快一点钟了,我看看你怎么还不出来吃饭?要不,我们去对面西餐馆吃牛排?我请客。”
  叶采萍控制不住,面孔火辣辣烧起来。徐老板神情言语间的亲近爱抚是显而易见的。叶采萍一直认为这是老板对自己工作能力的赏识,从不往其他方面去想。自上回章梅芳点破这层纸后,她见着老板反而不自然了。深吸口气,稳住自己,叶采萍道:“谢谢徐老板,可我不觉得饿嘛。早饭吃多了,到现在还堵着。”
  徐贵棠探究地剜了她一眼,道:“譬如休息一会,出去透透气。我看你脸色不好……”停停,又道,“你老公回来,你们,不开心啦?”
  叶采萍怔了怔:不成自己的心事都挂在面孔上了?看见徐贵棠眼珠子都快冲到自己鼻尖上了,忙往后退了退,正色道:“徐老板不要乱话三千,这几天家里人来客往,我是手脚没得停的,太吃力的缘故。”故作轻松状,“到公司来,反倒像休息了。只想抓紧点把事体做掉,下班早点回家。陆续还有亲眷上门呢。”
  徐贵棠无奈地摇摇头,笑道:“他们虞家讨进你这个媳妇能文能武,以一当十,不晓得哪里修来的福。”又放低了嗓子,轻柔地道,“有些事体晚一两日也无妨,你看看差不多了,就早点走吧。”
  徐贵棠说毕,识趣地退出门去。叶采萍肚皮里五昧翻搅,哪里还有心思做事?对着悄悄掩上的门扉发了好一会呆,方才收拢思绪。
  叶采萍下班回家,照例先绕到小菜场买小菜。想着虞志国喜欢吃蟹,价钱虽贵点,还是出手挑了两雌两雄两对大闸蟹,只只都在三两以上。进门先不上楼,在厨房里先将水烧得半沸。一切准备停当,才上楼梯。
  公婆的房门虚掩着,像是小姑的声音:“头天在飞机场我就认出是她了,幸亏叶采萍不认得她……”
  婆婆叹了口气,“志国怎的这样没志气?当初吃她的苦头还没吃够啊?”
  叶采萍听得汗毛凛凛,恨恨地推门进去。屋里的人刹那间全都闭上了嘴,几对眼珠子像喷了驱虫药水的一群蚊蝇,慌慌张张逃窜。
  叶采萍的“忍”功是无人可比的。心里对整桩事情已明白了大半,像生吞一只癞蛤蟆般将愤懑怨怼咽回肚里,浅浅一笑道:“妈,我买了两对大闸蟹。志国几点回来?提前十分钟开锅蒸。”
  婆婆怯怯地起身迎过来,赔着笑脸道:“志国刚来了电话,今晚有客户请他们吃饭,就不回来了。”又道,“大闸蟹好呀,现在就蒸,大家解解馋。多少钞票?我来拿出好了。”
  叶采萍声音像是沸了的高压锅盖上溢出的蒸汽,咝咝响,“妈你说什么话,又没有几钿的。”便退出门去,下楼梯时差点摔倒,木扶手被她指甲抠出几道月牙印。
  次日是星期六,叶采萍早晨起来头重脚轻的,仍支撑着去了公司。撑到中午实在撑不动了,便将几份处理好的文件送去老板办公室,正想开口说下半天请假的事,徐贵棠先就叫了起来:“阿萍,你面色怎么这样怕人呀?病了吧?”话未落音,手掌已伸到她额头上来了。叶采萍还未及躲避,他又惊道:“额角头滚滚烫,阿萍,你一定要去看毛病。我叫司机送你过去!”不容分说,抓起了电话。
  叶采萍实在无有力气客套了,在公司员工众目睽睽之下,任由徐贵棠搀扶着走出门去。
  徐贵棠再三关照司机,送叶主任去看了病,再送叶主任回家。叶采萍让司机开到曙光医院门口,就打发他回公司了。这里离淮海坊不过两站路,她自感自己还没有那么娇贵,有点感冒,这几步路还是走得动的。徐贵棠愈是殷勤,愈显得虞志国的疏远冷淡,愈使她寻思着公婆小姑们欲盖弥彰的神色,兴许他们都是知情人,惟独瞒着自己了!愈是悲愤难抑。
  叶采萍从医院出来,哪里还有心情去菜场?想着昨晚大家胃口都不好,剩了不少菜,他虞志国又不一定回来的,将就一顿罢了。便径直回了淮海坊。她拖着软绵绵的脚才登上二楼,婆婆便从房门里迎了出来,讨好地笑道:“采萍,今朝礼拜六,志国说大家到他宾馆餐厅去吃自助餐,你也好歇一日了。”
  叶采萍被洋钉敲牢似的,动弹不得。忽见虞志国出现在门框里,背光,看不清他眉眼,黑黝黝,像条影子。
  “你的客户呢?”叶采萍像掷石子般吐出几个字。虞志国忙道:“周末,大家都放假嘛。”
  叶采萍听他的声音是那样做作,那样虚假,恨不得剖开他的胸口,看看那颗心究竟变成了什么颜色。却仍是忍耐着僵持着,不动声色。
  这边婆婆愈是笑得殷勤,道:“采萍,吃了饭,你和尔雅就留在宾馆,不用回来了。”
  叶采萍有点晕陶陶吹气般道:“你的同事呢?”
  虞志国像电影旁白般抑扬顿挫道:“他回家度周末去了。”
  叶采萍郁结于胸好多天的块垒哗地被一股激流冲走了,身子轻得像要飞起来。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女人可以将悲苦嚼烂了吞进肚子里,却很难掩饰突如其来的喜悦——叶采萍终于还是把持住了自己,只因她对情势的突然逆转仍是半信半疑,她总觉得,虞志国的话是被婆婆从喉咙里一个字一个字挖出来的。便小心翼翼问道:“尔雅晓得了吗?”
  婆婆道:“方才给她宿舍打了电话,她不在,叫她同学转告她了。”
  叶采萍想想还是不放心,亲自给尔雅挂电话。这回倒是尔雅接着了,叶采萍问道:“你同学告诉你了吗?你什么时候到家呀?”
  尔雅懒洋洋的声音:“妈,我不回来了,明天班上有活动。”停停,又道,“妈,我给你创造条件,你好跟爸爸两个人说说话嘛……”
  婆婆在边上急着问:“尔雅几点好到家呀?要么叫她直接去宾馆。”
叶采萍慌忙放下电话,道:“尔雅学校有活动,她赶不回来了……”言毕,心狂跳起来,眼珠子不敢朝虞志国那边转。
13
  想着宾馆里必是一应俱全的,叶采萍临走前只匆匆将替换内衫裤塞进挎包,略忖,慌忙又取了唇膏。
  一家人先是去宾馆底层的餐厅吃自助餐。阿琴和她儿子盛了小山似的两大盆美味佳肴,喜滋滋地端回来,虞志国笑笑,压低了声道:“用不着一次取这么多的,吃完了还可以再去拿的呀!”
  叶采萍晓得公婆的口味,替二老各式挑了几样清爽的小菜,自己却是一点胃口都没有,心里面胀勃勃的。又不好不吃,只随意搛了点装装样子。
  这餐饭吃了一个多钟头,话题大都在哪样菜好吃哪样菜不好吃上了。虞志国问他父母,要不要再去咖啡厅坐坐?阿琴和她儿子是跃跃欲试的,可二老连连摇头,这么多小菜,吃都吃得累了,乏了,早点回家休息,你们两口子也好早点歇息。
  送走了公婆小姑们,单留下了他们夫妻俩人,叶采萍忽然浑身地不自在起来,懊恼没来得及做一遍护肤,换一身鲜亮点的衣裳,全然一位劳动大姐模样,跟这高档典雅的宾馆太不相称!
  虞志国含浑道了声:“来吧!”她脚步慌乱地随他进了房间,却一惊:标房中放着一张六尺双人床!莫非他与“同事”竟同榻而卧?
  她的疑问虽没有出口,虞志国却回答了:“原本我们住对过的房间,是两张床的。因你要来,特为换到这间的……”
  虞志国的声音平平淡淡,面孔上也是无风无浪的。叶采萍胸口头却涌起一股想扑进他怀抱的愿望,她希望他能张开双臂拥抱她。可是,他却从床头柜抽屉里取出鼓囊囊的一只信封递给她。
  “什么?”叶采萍惊兀地往后退了一步。
  虞志国果断地抓住她的手,将信封往她手掌心“啪”地一搁,道:“这五千美金是我这些年替尔雅存下的,你收着,有急处好派用场。”
  叶采萍犹疑地瞟了他一眼,道:“你,不准备把尔雅带出去呀?”
  虞志国两根指头捏住眉心揉了揉,道:“再看了,等我工作稳定了,等到尔雅职校毕业了……”
  叶采萍气恨虞志国老是模棱两可的语调,可转而忖忖,他讲的也是在理的呀。无声地叹了口气,便不再深究。道:“章梅芳倒打来好几只电话,她想趁你回来,召集班级同学聚一聚。”
  “你看我哪有工夫?”虞志国整个身子陷在圈椅里,面孔浸在灯光背后的暗头中,挥了挥手,像是拂开眼门前的灰尘一般。
  叶采萍惊讶于他对老同学聚会的倦怠,原以为他衣锦还乡,是希望在旧友面前展示一番的,竟一时无语。却隐隐感觉到他躲在暗头里的眼珠子悄悄落在自己面孔上转来转去,顿时浑身燥热起来,慌里慌张道:“那我先去冲个澡……”这句话暗示的意思太露骨,叶采萍事后回想起来,每每替自己脸红。
  叶采萍拎着挎包走进盥洗间,合上门,狐疑地环顾一圈:志国说这房间是才换过来的,可洗漱用具毛巾诸物显然是有人用过的!旋即她为自己释疑,忖道:一定是志国来家前先洗了澡的。这般一想,神经松弛下来了。
  她先调节好冷热水,脱去外衣,当她往废纸箱里掷秽物时,赫然见箱底卧着一截带血的卫生巾!刹那间,她像被人用重物猛击了脑袋,眼前一片漆黑。
  且说虞志国看了会电视,想解手,等等叶采萍关在盥洗间不出来,侧身听听,水声哗哗响着。便笃、笃敲了敲门,道:“小叶,我有点熬不住了,你把门开开好吗?”
  叶采萍终于清醒过来,慌忙关了水龙头,用力回道:“我好了……”
  她原是想来重温鸳梦的,并没带睡衣睡裤。见门背后挂着条毛巾浴袍,扯下来裹在身上,这才开了门。
  就在虞志国上厕所这几分钟里,叶采萍自己跟自己惨烈地搏斗着,是揭穿虞志国的骗局,闹它个人仰马翻?还是隐忍下来,把傻子装扮到底?叶采萍心中已经是血肉横飞,肚肠寸断了,她只好将拳头抵住嘴巴,不让自己悲泣出声。但听得哗啦啦马桶抽水声起,她果断地裹着浴袍钻进被子,紧紧地合上眼帘——她决定把这个难题推给虞志国!她听得虞志国拖鞋簌划簌划走到床边,她感到床垫微微震动着,她晓得虞志国上床了。她浑身肌肉紧张得生痛,心就堵在嗓子跟上。倘若虞志国伸出臂膀亲热自己,她便狠命推开他,然后狠狠地责问他,要他坦白,要他认错,要他赌咒发誓!她整个身子蜷缩得像一颗上了膛的子弹,一触即发!她就这么准备着,等待着。可是,她听得虞志国叭嗒关了床头灯,房间忽地潜入黑暗,地老天荒般地肃静和荒凉。这样看来虞志国选择了要她隐忍,要她继续做傻子!叶采萍肚子里恨恨地冷笑着。她和她的丈夫虽然合盖着一条被子,可是他们身体间隔着一尺来宽的距离,互不触摸!叶采萍锥心泣血地想:这段距离便像千仞绝壁,万丈深渊,永远无法合拢了。叶采萍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千年化石般一动不动,熬过了万劫不复的几个小时。
  终于,纱帘透出了青汪汪的晨曦。叶采萍马上命令自己下床。仿佛从泥沼中脱身,着实花了点气力。离开了那张床,浑身松了绑似的,便迅速穿上外衣,拎起挎包,拉开房门——就听得虞志国瓮瓮的声音:“小叶,你带上房卡,可以到底楼咖啡厅吃早饭。”这声音像一片枯叶,贴着她的背脊,“壳落秃”掉在地上。叶采萍没有回头,径直走向电梯。
  叶采萍从宾馆出来就去了公司,值夜班的门卫惊讶道:“叶主任,你毛病好啦?这么早来上班?”
  叶采萍因自己是隔夜面孔,都不敢正眼看人,“唔……”了声,应付过去。她在公司厕所里用凉水嗽了口,洗了脸。看到包里那支唇膏,昨晚带上它,原是想讨虞志国喜欢的!略忖,叶采萍愤愤地抽出唇膏仔仔细细涂抹着自己的双唇。绛红的唇映衬她白皙的肤色,真有点惊艳的样子!
  陆续有员工来上班,看到她,便打趣道:“叶主任,老公回来了,像吃了灵丹妙药,人也变得年轻起来了。”
  老板徐贵棠是来问候她身体的,却愣住了,死死盯着她看了足有三十秒。叶采萍恨声嗔道:“徐老板,我脸上落疤啦?”
  徐贵棠嘿嘿笑起来,“阿萍,佛靠金装人靠化妆,我还以为《庐山恋》里的张瑜到我们公司来了呢!”
  这句话说得采萍愈发地伤心,人人都这样欣赏自己,偏就是短命冤家虞志国,压根不拿正眼瞧人!自然是强忍住了,冲徐老板淡淡一笑,道:“现在不是有句广告语吗?今年二十,明年十八!”
  尔雅在九点敲过给她打电话,尔雅是难得往她公司打电话的,尔雅叫了声“妈”,嗯吱了一会,声音紧紧地问道:“昨晚……你和爸……好不好?”
  叶采萍心口一阵刺痛,故意斥责女儿:“小姑娘讲话越来越不着边际了,什么好不好的。”停停,又道,“你爸给了你五千美金呢,是妈替你收着,还是交给你自己保管啊?”
  尔雅的语调立刻像飞出笼子的小鸟轻快起来,“妈,我要上课去了,你帮我到中国银行开只户头好吗?”
  叶采萍心口又一阵刺痛,轻轻“嗯”了声,便挂断了。
  叶采萍在悲戚与焦灼的情绪中熬过了几小时,内心深处,她一直在等虞志国的电话。她寻思,我叶采萍自打嫁入淮海坊,没有功劳总有苦劳吧?你虞志国做了对不起人的事,总该有个解释,有个说法吧?所以,近午,当办公桌一角的电话机银瓶炸裂般响起,她扑上去抓起话筒,脱口道:“虞志国你好!”
  话筒对面传来格格格的笑声,道:“采萍,你和虞志国唱的是哪一出啊?”
  原来是章梅芳!叶采萍像是一只拔去气门芯的皮球,软软地跌坐在椅子上。
  章梅芳“喂,喂”叫了两声,叶采萍把万千怨愤含在嘴中,勉强“唔”地应了一声。章梅芳道:“昨晚打电话到你家,才晓得你到宾馆久别重逢粱山伯去了。怎么样?虞志国哪天有空?大家聚一聚,你不要舍不得嘛!”
  “他……”叶采萍一张口,哪里还忍耐得住?不觉痛哭失声。
  对面章梅芳任她呜咽了一段时间,方才道:“采萍,眼泪水放得差不多了吧?洗把脸去!把自己弄得精神点,出来走走,我在红房子等你,请你吃奶油葡国鸡。”
  叶采萍淋漓尽致地哭了一场,心里龌龊倒出许多,人倒觉得清爽起来。便依章梅芳说的,梳洗一番,重新描画了唇形,方才去了红房子。说来也奇怪,年轻的时候,她和章梅芳两个总是暗地里较劲,互不认账。如今,岁数上去了,反倒越靠越近,竟成了无话不说的闺密。
  章梅芳已经替她点好了菜,一份浓汤,一份三文鱼沙拉,一份葡国鸡,外加一份红豆布丁;自己却只要了份咖啡,小口吮着。叶采萍道:“你这算什么意思?心痛钞票啊?我来付账好了。”
  章梅芳摇摇头,笑道:“看看你,被虞志国气糊涂了是吧?什么时间了?我在公司早吃过饭了。”叹了口气又道,“有些事情,我老早就提醒过你的,对吧?你却是百般不相信。几次想告诉你,又不忍心打破你的美梦……”
  叶采萍一口汤噎进气管,死命地咳,半天才喘回气来,道:“原来全世界都清醒人,独剩我一个戆大啊?”声音又哽咽起来。
  章梅芳递给她一叠纸巾,道:“其实,原先也只是风闻。有朋友去美国探亲,撞见过虞志国跟一个女人的,竟然是从前南昌大楼的那位。我也不全信,或许他们只是朋友交往呢?却是前几日,尔雅跑来找我,说是去宾馆,亲眼见虞志国跟一个女的住一屋呢!小姑娘说要开除他当爸爸的资格,我劝了她好一会呢。”
  叶采萍怔忡片刻,道:“这小姑娘,也不跟我说实话,不成把我这个妈也开除了?我还寻思她怎么早早就回学校去了……”
  章梅芳道:“尔雅是懂事,她怕你受不住。”又冷笑道,“真可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虞志国机关算尽,还是被你识破了。不过现在这个年头,在外面有花头的男人不要太多哦。何况你们夫妻分开七年,有哪个男人熬得住?除非有毛病。”
  叶采萍恨声道:“我嫌他脏,一晚上都没让他沾身!”
  章梅芳从咖啡杯沿抬起眼,问道:“那你打算怎么样?跟他闹离婚?”
  一句话就把叶采萍问住了,调羹在汤盆里兜着圈子,好一刻,才道:“没有那么便当。我在他们虞家做牛做马十多年,要叫我走,没那么便当。淮海坊的房子,总归应当有我一份吧!”
  章梅芳又好笑又好气,嗔道:“我看你,哪里是嫁给虞志国的?实在是嫁给了淮海坊!”
  叶采萍仔细想想,章梅芳这话不无道理。眼见得虞志国的心她是捏不牢了,可淮海坊的一席之地,拚死拚活也要守住啊!
  她们俩深闺密语正说得深入,忽听有人招呼,竟是徐贵棠徐老板。原来徐贵棠傍晚有个重要的应酬想叫叶采萍出马,公司里寻不见人。总机小姐提供了线索:叶主任被芳芳童装的章总约去红房子吃午饭了。徐贵棠竟就寻迹觅踪到了红房子。
  章梅芳一见徐贵棠便立起身子,笑道:“罪过罪过,徐老板,我占了你的人,这两个钟头的工钱我拿出来。现在完璧归赵,你验收一下,不缺胳膊不缺腿……”
  叶采萍生怕她愈说下去更无遮拦,在桌底下蹭了她一脚,章梅芳才截断话音。叶采萍便正色道:“徐老板,公司出什么事了?巴巴地寻得来,莫非和我有关?”
  徐贵棠竟有些抓耳挠腮地不自在起来,讪笑道:“阿萍,也没什么大事。晚上,广东那家公司的老总约我到新雅粤菜馆吃饭,上回那笔生意是你跟他们谈的吧?我想,我想……”
  章梅芳先站起来道:“哦哟徐老板,听你讲话吃力得要命!想让采萍晚上陪你应酬去对吧?我公司下午还有点事,我先走了,你们慢慢谈。”刚跨出一步,又回身挽住叶采萍,伏在她耳畔轻轻道:“心放开点,眼界也放宽点,不要死盯住一个虞志国!”
叶采萍晓得她所指什么,面孔烘地热起来。
14
  虞志国的假期前后二十多日,只这一夜同床异梦之后,他再不提起请叶采萍去宾馆过夜了。叶采萍心里已拿定了主意,你装哑巴,我装聋子。已熬过了那一夜的惊惶惨痛忧煎,还有什么忍不住的?日里照样上班,下班归来打点全家的饭菜,遇上虞志国回家,也是举案齐眉般恭敬。惟独夜晚蜷困于壁橱之内自叹自怜,却让人看着亦无风雨亦无晴一般。公婆小姑们倒是被她瞒住了,以为她并不知晓虞志国另有女人的事体,乐得做好人,谁也不去挑开那层纸。尔雅原本是要跟父亲吵开来的,被章梅芳拉去,如此这般劝说了一番,竟也按捺了下来。于是一家人心照不宣,互相都小心翼翼赔笑脸,竟像齐心协力扮演一出大戏似的。
  虞志国临回美国前一晚,一家人又在美心酒家为他饯行。席间,叶采萍感觉到虞志国存心讨好她,时不时为她搛菜,替她斟果汁,他是觉得对不住她呢?还是感谢她默默容忍他的背叛?
  这天,叶采萍是在美发厅做了个新发型,额发斜披,两鬓翻翘,将她的圆脸修成了鹅蛋脸;她又买了一支珠光玫红的唇膏,描画得双唇碧桃般鲜嫩欲滴。她是想让面孑L上的春光明媚掩饰内心的肃杀凋零!
  饭桌上,公公婆婆小姑们都努力地寻找各种各样的话题来填补空档,你一言,我一语。显得蛮热闹,却无一人触及最要紧的事体。叶采萍是把他们肚肠里的算盘看得一清二楚的:谁都不肯做恶人,谁都不肯做难人,谁都等着叶采萍自己与虞志国摊牌,谁都等着看她叶采萍的笑话。叶采萍拿定主意不去蹚这个雷阵,权作尊泥塑木雕,且看你虞志国如何摆布!
  看看小菜上得差不多了,虞志国举起半杯残酒,一一举向父亲、母亲、妹妹,说了些不痛不痒互相祝福的好词佳句。眼见得该轮着叶采萍了,虞志国稍微犹豫了一下,叶采萍却已举杯与他碰了碰。她不想给虞志国装模作样的机会,莞尔一笑,堵住他的嘴,道:“志国,候得真不巧。你是明天下午的飞机吧?公司老板派我去广州办事,订的是明日中午的票,我就不去机场送你了,大家都一路平安哦!”这是她这一生跟虞志国面对面说的最后一句话。
  一桌子人都很惊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叶采萍仰起脖子一气喝光了杯中残酒,胸口叫酒烫得发疼。脸上仍是笑,笑得像淮海坊阳台上开到极致即要败落的蔷薇花。
  次日,叶采萍起个大早,钻进厕所间将自己精心收拾了一番。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年过不惑依然雪肤绛唇,风韵犹存,不由得心里塞满了决绝的悲愤。
  她早饭也不吃,拎着行李箱就下楼去了。婆婆追着她背脊喊:“采萍,你果真不去送志国啦?”她头也不回,高跟鞋跺得楼梯噔噔响,道:“妈,我要赶飞机,实在来不及了……”她说着已拐过楼梯角,婆婆嘀咕的言语还是飘进耳膜:“不去送志国,嘴唇皮涂得血血红做啥?”叶采萍肚子里恨道:“谁叫你儿子眼睛戳瞎了呀!”
  叶采萍晓得这次去广州谈生意徐贵棠只带了她一个人去;叶采萍更晓得徐贵棠如此这般的用意。她心想着自己为了虞志国素面朝天,素服简食,纤尘不染地守了这么些年,却被他不明不白,不声不响。不仁不义地背弃了!她还有必要为了这样一个虚情假义的男人守身如玉,终身节烈吗?她甚至是怀着报复的快意踏上了飞往南国的航班。
  这一路上,叶采萍恣意放纵自己,她不再拒绝徐贵棠对自己过分的关怀体贴,有几次甚至欲擒故纵地撩拨他。徐贵棠是风月场上的老手,怎能不领会叶采萍的心思。水到渠成,他们下榻广州的头一夜,徐贵棠便赖在叶采萍房中不走了。几番缠绵之后,徐贵棠心满意足地叹道:“阿萍,你老公肯定是在美国读书把脑子读戆掉了,像你这样的女人,他还不满意?莫非真有花妖蛇精迷住了他?”
叶采萍原是委屈着自己与徐贵棠温存周旋的,被他一语中的挑开伤疤,顿时悲从中来,连忙将面孔埋进松软的枕头里,免得呜咽出声,败了徐贵棠的兴致。
15
  又是经年,春风桃李,寒霜落木,日月更替。
  淮海坊左右两边建起了现代化大商场,地铁一号线的人站口仅距弄堂口百余米,淮海坊愈成了寸金之地。坊内有些人家将空余的房间租出去,一年半载,足可以在近郊买一套响亮正气的公寓了。
  虞家却仍然保持原状,一来无有空余房间,二来儿子不在身边,二老年岁上去,张罗不动这些事情了。
  虞志国为了申请美国绿卡,这几年再没有回国探亲,无非隔日有电话问候一下,逢年过节寄张卡片回来。
  现如今叶采萍与虞家人的关系十分微妙,大家肚皮里都是明镜高悬的。虞志国不挑破这层纸,虞家人便也装聋作哑,叶采萍也不会自己撕破脸皮,虞家的日子竟就这般貌合神离却一成不变地延续了好几个春夏秋冬。只可惜叶采萍已经没有心思去侍弄花草,阳台上的那几盆蔷薇渐渐地败落、枯萎,黄梅天滋生蚊蝇。婆婆便让阿琴将它们统统丢进垃圾箱里去了。
  叶采萍蜗居壁橱已成了精,夜里哪怕楼道里有人上下走动,她只布帘一拉,照样神游梦境。如今她点唇的手势娴熟精准,早上起来,蜷在壁橱里,哪怕不点灯,她也能对着面暗黝黝的圆镜将自己收拾得得体而又风韵。
  虞志国的背叛给她留下的伤痛日渐一日地淡漠着,叶采萍不得不承认,是徐贵棠对她的殷勤与赞赏治愈了她的心伤。徐贵棠一大家子住在莘庄的独幢别墅里,他在七宝还有一套一室户的老公房,是从前他父母的老屋,如今空关着。一直劝叶采萍搬到七宝去住,总比睡在淮海坊的壁橱里强吧?他甚至将房门钥匙硬塞给叶采萍,并且赌咒发誓,他老婆一不会开车,二不会骑自行车,南辕北辙的,再借她~副眼珠子也找不到那个地方。叶采萍收下了钥匙,除了十天半月的跟徐贵棠去那里幽会,却死活不愿意搬过去住。她肚子里暗暗嘲笑徐贵棠毕竟改不了下只角人的眼光,淮海坊里的一张铺比他七宝一间屋不晓得金贵多少呢!还有一层,她也不想让尔雅晓得她跟徐贵棠的事情。
  要说虞家不变之中最大的变化就属虞尔雅了。有点年纪的人,四五年光景面孔身材是看不出什么变化的。哪怕眼角多几条细纹,鬓发多几根银丝,临睡多抹点嫩肤霜,隔两个月用染发剂梳理梳理发根,都可以掩盖过去的,可尔雅却是女大十八变啊,四五年光景,便由小少女长成了袅袅婷婷的大姑娘,开始让长辈们为她将来的归属操心了。
  尔雅旅游职校毕业后,很顺利便在某著名旅行社觅得个导游的职位。近几年上海人旅游的兴致愈来愈高,旅游业愈来愈兴旺。尔雅十天半个月便要带团走遍名山大川,偶而还有带团去日本、香港、新加坡的任务,这多少让叶采萍脸上添光,有了人前人后足以夸耀的资本。
  尔雅人长得讨人欢喜,嘴巴又巧,经常收到旅客们的表扬信,其中不乏青年才俊表示爱慕的情书。尔雅有时会挑几封念给叶采萍听,念到火辣辣肉麻麻的句子,便捧腹哈哈大笑一通。笑过也就将它们丢在一旁了。叶采萍便提醒她:“都二十岁的人了,只晓得傻笑!留心留心,有条件合适的,发展发展关系,试试看嘛!”
  尔雅攀着妈妈的肩膀轻声道:“妈,我晓得的,你盼我帮你找个好女婿,好把你从壁橱里拯救出来,对吧?”
  女儿的话让叶采萍眼泪水差点落下来,她长叹一声,想再关照女儿几句,满肚子的言语,却不晓得挑哪句说了。
  过了一段日子,尔雅在吃晚饭的时候突然宣布,这个周末就要带男朋友上门了。不啻在虞家光线昏暗气氛沉闷的饭桌上点着了一枚五光十色的彩炮。爷爷奶奶小孃孃都很兴奋的样子,哩哩哕哕地问长问短。尔雅笑道:“我先不讲他的情况,省得你们先入为主,到时候你们自己问他好了。”
  星期六早上,婆婆摸出张五十块头关照叶采萍买鸡买鱼买蹄髓。叶采萍把五十块头推回去,道:“讲是男朋友,又没有敲定。太冷淡不好,太热络也不好。我晓得分寸的,添几只家常菜也就是了。”
  尔雅大清老早出去,十点敲过带着她男朋友回来了。叶采萍正巧在底层灶头上忙碌,叫尔雅先带他上楼。眼珠子却已在人家身上兜了一圈,身架子倒是实实墩墩的,面相有点老气,岁数像比尔雅大得多。连忙放下手中生活,拎着满满的热水瓶上楼去了。
  虞家没有一间正正当当的客堂间。一般待客就在楼梯间,团圈围着餐桌坐下。
  奶奶拿出爷爷专喝的碧螺春泡茶,小婊婊把她儿子吃的鸡仔饼、脆麻花装了两只盘子端出来。你一句我一句,从来处问到去处,倒像三堂会审一般。
  叶采萍一边为大家茶杯里续水,一边耳朵竖得笔笃直。他讲是旅行社里开大巴的司机,住在浦东白莲泾。叶采萍先就倒了胃口,也不想听下去了,借口给热水瓶灌水,下楼去了厨房。她这般态度摆出来,心想尔雅应该明白她的意思。因事先讲好请人家吃中饭的,小菜只好做起来。心里不爽快,生活也做不登样,煎鱼粘去了鱼皮,只好用几根青葱盖着遮丑,酱蹄膀多倒了酱油,拚命加糖仍是咸。
  吃中饭期间,叶采萍一直板着脸,不正眼看那位住在白莲泾的大巴司机。饭后,待尔雅送客回来,叶采萍正好在水龙头前洗碗,直拨拨喊住尔雅,道:“这个人看上去,你好喊他爷叔了。”
  尔雅道:“妈你是老花眼了吧?人家才比我大两岁。”
  叶采萍道:“你准备跟他到乡下去啊?”
  尔雅道:“妈你不看报的呀?现在浦东大发展,将来会比淮海路更加淮海路的。”
  叶采萍道:“你眼光怎么就那么浅?一个开车的就把你魂勾掉啦?”
  尔雅撅嘴咕哝道:“你眼光高,挑的人有什么好?还不是黄鹤一去不复返啦!”
  叶采萍一口气闷住,停停,才憋出一句:“反正我不同意你跟他交往,趁早给我回头了他!”
  正好有邻居进了厨房,尔雅眼皮包着一汪水,别转身跑上楼去。等到叶采萍收拾完灶头回到楼上,婆婆先冲着她数落道:“尔雅头一回交男朋友,你作啥兜头就是一盆冷水?弄得她眼泪鼻涕的。我看看这小伙子倒蛮称心,老老实实,有工作又有房子,有啥不好?”
  叶采萍横眼冷冷地看着婆婆,心想:你是捡到篮头里的都是菜,早点将尔雅嫁出去,你们好住得宽势点,对吧?便道:“正为的是她头一回,又没有经验,被人家三言两语就花倒了。我做娘的总要为她把把关吧?”
  夜半三更,叶采萍在壁橱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尔雅脾气犟头倔脑,自己如何阻止得了她?虞家人是靠不上的,一个个打着自己小算盘,尔雅嫁得好坏,不关他们痛痒。想来想去,这桩事情只好找章梅芳商量了。
  次日午休时间,叶采萍约了章梅芳在红房子碰头。章梅芳盯了她一会道:“出什么事了?急赤白脸地把我叫出来。是徐贵棠欺侮你了?”
  叶采萍在她指甲鲜红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一下,嗔道:“还不是你设了个陷阱让我跳下去的?”
  章梅芳摇摇头,道:“好人真是做不得呀!你不用大礼谢媒人,反而倒打一耙……”
  叶采萍恨得狠狠地拧她手背,她方才止口。又笑道:“其实我也猜出来了,是为尔雅那个男朋友吧?”
  叶采萍诧异道:“你倒是包打听呀,我昨日才见着他呢!”
  章梅芳道:“天下就有那么候巧的事,上礼拜天,我去一百芳芳专柜办点事,就让我撞见他们了。
  叶采萍恨声道:“这个人要相貌没相貌,要学历没学历。在旅行社开大巴,且不问赚多少钞票了,将来也没什么发展呀。”
  章梅芳道:“我说出来,你也别太急。我看他们搂着腰逛街要好得要命。”
  叶采萍愈急了,道:“小姑娘怎么变得这样鲜格格?她根本不听我的话,将来苦头有的好吃了。所以只好来求你想想办法,你看你招了个多少出挑的女婿呀!”
  章梅芳沉吟道:“尔雅从小到大没有跟她父亲一道生活,情窦初开,辣猛生头碰到个男人对她千般讨好,她能不悉心扑进去吗?这篇文章急就不成。头一条你不好跟尔雅针尖麦芒对着干,否则你就把小姑娘生生推到对方怀抱里去了。”
  叶采萍道:“不急也不行呀,万一生米煮成熟饭了怎么办?”
  章梅芳想了想,道:“你听我的,不要再跟尔雅提男朋友的事,当作没有那个人存在。其他的事,你交给我来做。”
  叶采萍一喜,问道:“你打算怎么拆散他们呢?”
  章梅芳道:“你放不放心交给我做啦?不放心的话,我也懒得管。”
  叶采萍忙道:“当然放心啰。不过,光拆散他们还不成,还要帮尔雅介绍一个,要跟你的女婿一样档次的!”
章梅芳点着她道:“叶采萍,我才发现你好贪心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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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4-22 18:07:55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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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年前章梅芳与一群民企女老板发起成立了海上女企业家联谊会,经常举办各种派对,品牌发布啦,慈善捐款啦,时装展示啦,风生水起,云蒸霞蔚,报纸电视上常常可见她们的飒爽英姿。
一日,章梅芳捧着一本紫红平绒面的聘书来找叶采萍,笑吟吟道:“我在联谊会把尔雅夸上了天,她们都同意聘请她为联谊会的旅游顾问,看,我把聘书都带来了。”
叶采萍高兴道:“这法子好,索性把尔雅从旅行社调出来,省得她老是跟那个大巴司机搭班,拆都拆不散。”
章梅芳道:“硬拆肯定拆不散的,王母娘娘划了条银河都拆不散牛郎织女呢。尔雅旅行社的工作还是不好辞掉的,联谊会又不开薪水。我是想让她见见大世面,提高她的品位,她的眼光自然就会从大巴司机的身上移开的。”
叶采萍虽然觉得章梅芳的设想有些道理,可是这提高品位的事体像广东人煲汤一般,靠的是文火慢功夫。她心里恨不得立时三刻一刀斩断女儿和那大巴司机之间的联系呢。
尔雅仗着爷爷奶奶小孃孃的支持,隔三差五还是将男朋友带回淮海坊。叶采萍忍住了,不正面跟尔雅打仗,却也不愿意就这么默认了那个大巴司机。于是,凡尔雅要带男朋友上门了,她便挖空心思找理由避开。这种状态继续了大半年,叶采萍忧心忡忡,章梅芳实施的方案好像不大灵光嘛!每每给章梅芳打电话询问,章梅芳总叫她不要性急,说尔雅对联谊会的活动十分热心,女老板们都很赞赏她。叶采萍心里恨道:“女老板赞赏有什么用啊?要有男老板赞赏再好呢!”
事情却终于有了转机。渐渐地,叶采萍发觉女儿在家的时间多起来,晚上经常留在家里吃饭,休息天竟然孵在床上睡懒觉了。更重要的是,叶采萍掐指算算,那个大巴司机已有三四个礼拜没上门了。她赶紧把这个信息捅给了章梅芳。章梅芳格格格地笑了一通,道:“我叫你不要急嘛,这就叫做水到渠成。”又追问了一句,“这种时候愈发不可冒冒失失去问尔雅来龙去脉的,就当你没感觉,保持原状。好比你炖一锅子肉,心急慌忙,一歇不停地揭锅盖看它烂了没烂,愈发地不会烂,说不定就烧僵掉,咬也咬不动了。”
叶采萍此刻是将章梅芳奉若神明了,果真装起傻瓜,对尔雅问寒嘘暖,就是不碰男朋友的话题,母女关系反倒恢复了以往的亲近。
叶采萍生日那晚,章梅芳请她去新开张的海鲜自助餐厅开洋荤,还叫了尔雅作陪。叶采萍从来没有给自己过生日的习惯。虞志国对她是没有那份浪漫情怀的,哪怕和徐贵棠有了那层关系后,她晓得自己年长徐贵棠两岁,便死活不肯告诉徐贵棠自己生日的年月日。叶采萍也是有点疑惑,这章梅芳是如何想起给自己过生日了呢?
那家海鲜自助餐厅的环境高雅,食物丰盛,看得叶采萍眼都花了,东也搛,西也搛,托着满满一盆子小菜转回座位上。尔雅捂着嘴笑得直不起腰,终于笑停,道:“妈,你不能把冷菜热菜混在一起,先吃冷菜,再吃热菜,再吃主食,最后取甜点水果,懂了吧?”
叶采萍被女儿说得红了脸,咕哝道:“吃点东西,哪里来那么多规矩!”
章梅芳叫服务生送了三杯红酒。叶采萍道:“这酒还要另加钞票,何必呢?饮料不是畅喝的吗?”
尔雅忙道:“妈,你就阿乡了吧?吃海鲜一定要配红酒的。”便捏着高脚酒杯细细的脚,举到叶采萍跟前,“祝妈妈生日快乐,越活越年轻!”
叶采萍连忙两只手捧起酒杯跟女儿碰杯。尔雅却叫起来:“妈,你手掌不好捂着酒杯的,掌心热,酒温升高,味道就变了!”
叶采萍慌忙松手,差点把酒倒翻,嗔道:“横不是,竖不是,跟你一起吃饭,怎么这样吃力?”
尔雅不理睬母亲的责怪,只将自己盆中的生蠓拨了两只给叶采萍。
叶采萍从来没吃过生蠓,看着硬壳里软绵绵的一坨,皱起了眉头。
尔雅便示范给她看,先抿了口红酒,含在嘴里,再用小勺挑出生蠔肉放入口中,含着红酒咽下肚。笑道:“妈,你晓得吧?这一只蠓比你那满满一盆都值钱呢!”
叶采萍发现章梅芳坐在一旁不开言,只掩口而笑,突然醒悟过来,原来她是向自己展示这几月调教尔雅的成就了,自然,那位大巴司机是不可能带尔雅进出这等高档餐厅的!当着尔雅的面不好说穿,叶采萍会意地搡了章梅芳一把,道:“你不晓得吧?尔雅在家里一口一个章阿姨长章阿姨短的,我跟她说,你索性喊章阿姨‘妈’得了。”
荏苒便到了岁尾。近几年,圣诞夜狂欢在年轻人群中愈来愈时兴起来。有点头脑的商家谁肯放过这大好的赚钞票机会?徐贵棠吩咐他手下的花木市场一口气进了上万盆红辣辣的圣诞花,总公司休班两天,工作人员统统去花木市场卖花,痛痛快快赚了一大笔。章梅芳胃口更大,要借圣诞扩大芳芳童装的声誉。便与市少儿福利院联手,策划了一场圣诞夜“手牵手、心连心,芳芳爱心传递”的慈善晚会,在报纸电视电台大做广告,一时下形成了满城皆说芳芳的形势。
却说尔雅,这一年跟着章梅芳在女企业家联谊会做事,说说是旅游顾问,但凡有联谊会展示会的活动只要尔雅没有带团出游,章梅芳都叫她过去帮忙张罗。忙虽忙,却忙得有滋有味。出入华堂贵府,结交名流显士,数月下来,尔雅从打扮到气度都像换了个人似的,举手投足,讲话腔调,都带上了章梅芳的影子。
这次章梅芳要做圣诞节的大文章,提前一个月就问尔雅有没有空?尔雅索性跟旅行社请了长假,一心一意给芳芳童装打工了。
虞家的两位老人,原先是满怀期待将孙女嫁出去的,数月不见准孙女婿露面,终于按捺不住了,逮着机会问尔雅:“圣诞节快到了,爷爷奶奶出钞票到美心酒家开一桌,请你男朋友的父母一道过来聚聚,好吧?”
尔雅瞪着二老,诧异地扬起眉毛,道:“难道我没有告诉你们啊?我跟他分手快两个月了!”
当时叶采萍正端了小菜从厨房走上来,尔雅又尖又脆的声音从门缝里钻出来钻进她的耳道,叶采萍一喜,身轻如燕地几步跨上楼梯,差点泼翻了手中的汤,连忙稳牢自己,收干净面孔上的表情。那一顿晚饭,虞志国父母胃口都不开,胡乱拨了几口饭,就放下筷子。叶采萍却愈吃愈有味道,又去添了半碗饭。
饭后,叶采萍借出去倒垃圾的机会,到淮海路上公用电话亭给章梅芳打电话报喜。其实,叶采萍已经有了一部手机,是徐贵棠偷偷送给她的,只为了方便他跟她约定幽会的时间。叶采萍十分小心,从不在旁人面前显露,甚至也瞒过了尔雅。
章梅芳在电话那头的声音有点懒洋洋的,道:“看她的情势,我早就有数了。你才晓得啊?”
叶采萍连说了一串“谢”,又紧着道:“梅芳,现在好帮尔雅物色男朋友了吧?你晓得我的条件的,顶好在淮海路附近有房子的……”
章梅芳打断了她,不无讥讽道:“叶采萍,你大概得了白内障,只看得到眼皮底下的淮海路。你自己嫁进淮海路有什么好?还不是日日睡壁橱?”
所谓一剑封喉啊,叶采萍无言以对,心口隐隐痛起来。前几日,她替公公婆婆洒扫房间,从床头柜底下捡起一张婴儿的照片,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字:尔颂百日纪念。还未等她脑子想得明白,婆婆已一把夺过那照片,讪讪道:“楼底下好婆重孙子的照片,忘了还给她了。”夜里,叶采萍躺在壁橱里,将这桩事体细细想来,惊出了一身冷汗。底楼好婆重孙子已经三岁多了,怎么会将百日纪念照再拿给人家看呢?从小囡的名字上看,明显是尔雅的同辈之人,莫非虞志国跟外头那个女人已生了儿子?!叶采萍想了一夜天,在心里头将那张照片一分一毫地噬得粉碎!既然已经屏到现在了,总还得屏下去,看你虞志国能如何发付我吧!
17
章梅芳帮叶采萍物色女婿还是蛮巴结的,陆续给尔雅介绍了三四个对象,却都不成功。叶采萍要求对方要有独立住房,住房地段又要好,本人又要赚得动,同时具备这些条件的人都有些年纪了,不是丧偶,便是离异,叶采萍没一个称心的,忿忿道:“梅芳,我托你给我女儿找老公,不是找爷叔娘舅呀!这么多年了,你总归晓得我为人的吧?我叶采萍决非忘恩负义之徒,我会重重报答你的!”
章梅芳便动了气,“你也把我看轻了吧?我是图你报答吗?你又能报答我什么?条件比皇帝选驸马还苛刻,我是没有本事了。你为啥不托徐贵棠?对了,徐贵棠的儿子也没有讨老婆嘛,你们索性母女配父子……”
“章梅芳!”叶采萍面孔煞白地跳起来,“我拿你当知己,你竞这般损人……”话未说完便哽咽住了。
章梅芳也是一时兴起脱口而说,见状,知是触到了叶采萍的痛处,忙不迭道歉,并拍胸脯保证给尔雅找到乘龙快婿。叶采萍方才收住眼泪,只恨恨地捶了她两下。
章梅芳这般处处让着叶采萍,一是恻隐之心,叶采萍这十多年如同守活寡,又下岗,讲讲住在淮海坊,却只有一只壁橱的地盘容身。这二,章梅芳在帮助叶采萍的时候,心中不无胜利者的满足。当初,这位相貌才情都及不上自己的叶采萍竟然捕获了班上大众情人虞志国的心,章梅芳曾经忿忿不平了好长一段日子!倘若叶采萍跟虞志国夫妻琴瑟和谐至今,章梅芳恐怕就没这份侠义心肠了。
这一日,叶采萍接到章梅芳的电话,章梅芳的声音含着笑意,道:“采萍,中秋晚上,广东一家珠宝行到上海开产品推介会,就在花园饭店,听说请了几位当红明星作代言。我弄到两张请柬……”
叶采萍慌忙截断她:“我不会陪你去的,我们这种人哪配去那种场合?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章梅芳噗哧笑道:“谁邀请你啦?我敢邀请你吗?我把你的中秋节占了,徐贵棠要找我决斗了。”
叶采萍被她一语中的,点破心事,心虚虚地应道:“你红嘴白牙的,嚼什么蛆!这跟他徐贵棠搭什么界?我就陪你去好了,开开眼界,提高提高素质。”
章梅芳正色道:“我原真不是邀请你去的,我是想带上尔雅,只想跟你打声招呼。”
叶采萍疑惑道:“尔雅学的是旅游专业,她又不识珠宝,更买不起珠宝……”
章梅芳格格格笑了通道:“尔雅本身就是颗上等珠宝,我带她去亮亮相,一定会有人识宝的。”
叶采萍恍然大悟,抱住话筒喊道:“梅芳,谢谢,谢谢你,谢谢你呀!但愿真有贵人相中尔雅呢。”
中秋那日,叶采萍起个大早,煲老鸭汤,煮芋艿毛豆,她习惯把事情做到仁至义尽。随后,便客客气气跟婆婆招呼道:公司晚上要开中秋赏月晚会,所以自己不能在家吃团圆饭。小菜已端整得差不多了,吃前只需热一热就成了。婆婆也客客气气回道,你有工作,放心去好了。叶采萍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她现在跟虞家人相处,倒像是房东房客,互相客客气气,心里边都戒备森严。
叶采萍出门前,尔雅还在闷头睡觉。叶采萍坐在她床沿边,拍拍她肩胛,附在她耳畔轻轻道:“别忘了,下午一点到芳芳公司找章梅芳阿姨,她要带你上美容院。晚上的酒会非常重要,晓得吧?”
尔雅不出声,只扭了扭腰身。
叶采萍抬起身子,正碰上婆婆一对怀疑的眼珠子,忙笑道:“章梅芳公司晚上搞活动,又要请尔雅去帮忙。不过她工资开得蛮爽气的。”
在婆婆眼珠子如影随形的护送下,叶采萍登登登地下了楼梯。今日她的心情特别好,因章梅芳给她透了底,广东那家珠宝行老板正筹备在上海开分行,派他的小儿子来上海打理前期事务。章梅芳准备把尔雅正式推荐给他们。章梅芳意味深长地笑道:“那位小老板才三十出头,一表人才,虽然离过婚,却没有孩子。为了到上海开拓市场,他爹才在淮海西路鸿发苑为他买下了一套两百多平米复式的公寓。怎么样?符合你的选婿条件吧?”
这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
叶采萍揣摩下来,只对“有过婚史”这一条略感不满,转而想想,哪里去找十全十美的人呢?能在淮海路上有一套两百多平米的复式公寓,这样的未婚男子恐怕已是稀缺动物了,仅这一条便胜过别人家千条万条,这么想来,便对章梅芳拜托了又拜托,要她想办法帮自己钓住这位金龟婿。
18
叶采萍脚步匆匆地走出弄堂,淮海路热热闹闹在眼面前铺展开来,像一幅花色斑斓的彩锦。天空竟是一碧如洗,中秋日有这般晴朗的天气,夜里便可欣赏到满月了!这么想着,她莫名地耳热心跳起来。
自从她跟徐贵棠有了那种关系之后,中秋夜便成了她跟他幽会的佳期。因为中秋不是国定假,徐贵棠可以借口外面有客户应酬,不回家过节。他们大都在徐贵棠的老屋里饮酒赏月,而后携手巫山,云雨交欢。叶采萍独处时思前想后,自己都不相信那个跟徐贵棠在一起放浪形骸的女人就是自己。从前的她,是个规规矩矩的女人,跟虞志国过夫妻生活,是从不开灯,从不出声,也从不改变两人的位置和姿态。可是,为了报复虞志国,她鬼使神差地跟徐贵棠发生了关系。初始,每每幽会,她还是别别扭扭,推三推四的。日长势久,她也记不清是从何年何月何日何时开始,她变得愈来愈离不开徐贵棠了。几日不见他,她会思念他;想着他与他老婆同枕共席,她心里会无端地酸楚起来。徐贵棠的身影愈来愈占据了她的思绪,倒把个虞志国挤到犄角旮旯里去了。虞志国一年、二年、三年地不给她信息,她渐渐地竞就习惯了这种有名无实的夫妻关系,也不怨他,也不想他。
徐贵棠十数日前去香港出差,招呼司机上楼帮他拎行李箱,正经过叶采萍办公室门口。叶采萍听得他关照司机:“我中秋节下午赶回来,大约三点多钟到浦东机场吧。到时候你打电话问问航班准确时间,不要误事噢,我要赶回家吃团圆饭的。”
徐贵棠本来就是喇叭嗓门,被叶采萍听起来,这句话他就像喊出来一样。她晓得,徐贵棠是喊给自己听的,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忘了中秋夜的约会。
叶采萍一到公司,先去找徐贵棠的司机,问道:“小马,徐总是今天下午回来吗?我把上个季度的报表放在他办公桌上了。”司机的回答是肯定的,航班抵达的准确时间是三点四十分,徐总恐怕来不及赶回公司了。
叶采萍一颗心落定,暗笑。徐贵棠当然不会赶回公司,他一定会找个借口,让司机送他到老屋!
因为是中秋,公司提前两个钟头下班,好让大家回家做团圆饭。叶采萍先去美发厅做了头发,原想亲手做一桌美味,算算时间来大不及,索性弯到美心酒家,买了醉鸡酱鸭熏鱼一大堆熟食,再买了一盒杏花楼月饼,一瓶五年陈绍兴花雕。她生怕徐贵棠已到了老屋,便破天荒抬手招了部出租车。
叶采萍先是摁门铃,想让徐贵棠替她开门。这门铃是她亲自选的,铃声是周璇《四季歌》的曲调。但听门里边周璇从春季唱到了冬季,仍无人应答。徐贵棠还没到啊?转而一想,也好,她还有时间把自己重新收拾一番。早上出门时化的妆,一天下来,肯定洇了,陈了。
叶采萍从手提包的夹层里取出一枚黄铜钥匙开了门。这把钥匙是徐贵棠特为她配来的,平日她将它单独放在夹层里,秘不示人。
这套位于城乡结合部的两居室老公房,外表已十分颓丧,内里也不曾好好装修,仍旧是洋灰地,墙壁斑驳。叶采萍每次来这里,总会带一两件装饰物,十字绣台布啦,交织脚垫啦,乔其纱窗帘啦,车料花瓶啦,三四年下来燕子衔泥般,倒也将座旧屋收拾得整洁,温馨。做这样一套屋子的女主人,也蛮惬意的了。这念头每每只在她脑海中零星细雨般一闪而过,她仍然不愿意放弃“淮海坊女人”的身份,那是她用她的青春年华赚来的,是她十多年来孤独煎熬时的精神支柱。
叶采萍估摸着,徐贵棠乘坐的航班一定是延误了。团圈看看,到处都是蒙着薄薄一层灰,算算也有个把月没来这里。连忙脱去外罩,系上围裙,搓抹布擦灰,洗盘子摆放小菜,端整得可心可意。随后点亮顶灯,对镜重新描眉点唇,最近她又换了带珠光的玉色唇膏,将唇线描得饱满,看看像是本色,却水润诱人。望着镜子里丰腴妍媚的妇人,想着待会徐贵棠小伙子般冲动粗鲁的动作,叶采萍心如奔马狂跳起来,周身像被火点着似的。
她从厕所间出来,才发现屋子里已完全昏暗下来,慌忙扑到窗前朝外张望。此地近郊,没有城里的摩天大厦,天地宽阔了许多,却是暮霭沉沉,天际房屋树丛的剪影曲折有致。便在这逶迤的屋脊线上方,一轮浑圆的满月已静静地泊在那里了!
叶采萍见月不喜反忧,暗忖:怎么算徐贵棠也该到了呀!莫非……航班误点?连忙拨通机场问讯热线,却得到十分肯定的讯息,徐贵棠搭乘的那班飞机早已准时抵达上海!叶采萍放下话筒,满手心都是汗,心揪得紧紧的,莫非徐贵棠路上出了什么事?抑或他在香港就没登这班飞机?叶采萍灵光一现,应该给徐贵棠的司机打电话,他总晓得老板的行踪吧?
叶采萍毕竟不是半青不黄的恋爱少女,处世之道应该历练得炉火纯青了。深吸口气,对着话筒不紧不慢道:“小马,会计方才打电话催我了,上季度报表明早一定要交的。你跟徐总说了吧?最好让他去公司看一看,签个字就行。”
司机答道:“叶主任,徐总已经回家了呀。要不你自己跟他打个电话问问?其实明天一早上了班再签字,也来得及嘛。”
叶采萍心陡然落进冰窖里似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徐贵棠怎么会回家去了呢?难不成谈生意谈昏了头,忘掉今天是中秋了?话筒捏在手中忘了搁好,嘟啦——嘟啦——地直叫。她慌忙将它摁在机座上,生怕对面的小马会窥破自己的心事。
倘若徐贵棠此刻就在跟前,叶采萍会揪住他衣襟捶他,责问他。可是对着这一座旧损驳杂的空屋,一肚子焦躁愤怨竟无处可放。便直冲进厕所间,把脑袋伸进洗水池,拧开龙头哗哗地冲。满池子是粉腻珠玉黛青的水,方才精心描画的妆容如一朵落花被风吹雨打去了!
叶采萍突然清醒过来,想着徐贵棠一定是先回家放一放行李,他一定会找个借口从家里出来的,他当然不会让小马送他来赴约,他一定是打的过来,说不定此刻出租车就快到了呢!望着镜子里洗去妆粉而显得憔悴了的自己,她心惊肉跳。这样一张旧汤婆子般的面孔,如何去见徐贵棠?!慌手慌脚重新打底粉,描眉点唇扑腮,粗是粗了点,总算掩饰得过去。
叶采萍补妆完毕,手脚就像用了多年的旧棉絮,散乱而无力气。定定心,估摸着徐贵棠也许已进了小区,也许正在登楼梯。连忙端坐在沙发,随手从茶几上拿起一本时尚杂志,翻开了,放在膝盖上,端雅地等待徐贵棠咔嚓一下开门进来……
这些时尚杂志都是章梅芳推荐给尔雅看的,章梅芳旨在培养尔雅时尚而优雅的生活习惯。尔雅翻过了,便丢给她,道:“妈,你也好好学习学习,不要老弄得跟弄堂里劳动大姐似的!”
时尚杂志里尽是俊男靓女,在叶采萍眼门前晃来晃去。令她好像回到自己二十上下的年代,那时节哪里有什么化妆品?从城隍庙买回一盒百雀羚,省着点用,好用一年。但那年岁的她也是一位“眉不描而翠,唇不点而红”的美人啊。她和虞志国的恋爱循规蹈矩波澜不惊,直到新婚夜方才第一次同床共寝。虞志国过夫妻生活也是按部就班,事先要算好排卵的日子,事后还要清理“战场”,日子长了,两人都索然无味起来。可徐贵棠上了床便像头饿狼一般,极具攻击性,一回一个招势,挑逗得叶采萍情致难禁,不由得放浪形骸起来……
叶采萍猛然惊醒过来,才发现自己蜷在小沙发里迷糊睡去,时尚杂志滑落在脚下。她腾地跳起来,喊着:“贵棠——贵棠——”先拐进隔壁小间,又推开厕所间的门,又转到厨房间,一路喊着,一路叭、叭地开灯。却没有人影,哪里都没有徐贵棠!满屋子的灯光因空廓,愈发地炽亮而刺目。
叶采萍手忙脚乱从包中翻出手机,她猜度徐贵棠一定是被他那个母夜叉般的老婆缠住了身,无论如何,他一定会找机会发条短信给自己的吧?手机屏幕上却没有任何信息,像死鱼的眼睛,白花花一片。叶采萍狠命捏着手机,想把徐贵棠捏出来。她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徐贵棠竟然屁都不放一声,就这么放了她的鸽子,撇得她孤孤单单,凄凄惨惨,独对冷月,自怜自叹!
硕大的满月已经无声无息地攀到了中天,纤尘不染地裸露出斑斑驳驳的黑影。老古传说,那是月中嫦娥正俯看繁华的人间;科学家说,那是月球表面山脉起伏的影像;在叶采萍眼中,月亮便像是一枚能照透人心的镜子,那斑驳的黑影便是她此刻心中郁积着的万千心事啊!
徐贵棠送给叶采萍手机时,曾给她立下一条军令状:当他回家的时候,千万千万不能给他打电话!可是,此时此刻,叶采萍心中憋着的羞辱和委屈令她都快窒息了,滚他妈的什么军令状!叶采萍的手指像锤子般击打着手机上小小的按键,心扑腾扑腾枯鱼般挣扎着。
“喂——哪位?”
对面传来的声音让叶采萍刹那间停止了心跳,她吹气般回应道:“贵棠,是我……你怎么……”
“你打错了,这里没有姓马的!”对方不客气地掷过来这句话后就果断地挂断了,留下荒漠般的寂静。叶采萍愣怔了片刻,再打过去,对方已关机。
叶采萍不晓得自己如何出得房门,如何下得楼,如何乘得车,梦游一般,迷迷瞪瞪回到了淮海坊。待她脚骨软软地爬上楼梯,却见楼道的八仙桌上,残羹剩菜,杯盘狼藉,明摆出等着她来收拾的局面。虞家人也真做得出。婆婆虽讲有了年岁,你阿琴四肢健全,就不能动动手啦?叶采萍满腹怨气,却也不好发作。系了围单,开始收碗收碟抹桌子扫地。婆婆听到动静,开了房门,探出脑袋张张,道:“回来啦?九点多钟了,尔雅怎么没跟你一道回来?”
叶采萍瓮声道:“尔雅是帮章梅芳做事去的,大概没这么快散吧。”边说边端了碗碟下楼去灶间涮洗。她正待拧开水龙头,忽听耳畔有人道:“嫂子,晚快边我去长春食品商店买调料,碰到你们公司的小车司机,他怎么不晓得公司有中秋晚会的呀?”竟是小姑阿琴!她什么时候也下了楼?难道她在跟踪自己?叶采萍毛骨悚然,言语不出,只将龙头拧大,让哗哗的水声掩饰她的窘迫。
叶采萍收拾好灶头,疲惫地上楼去。公婆和小姑的两扇房门已经掩闭得千年岩石一般。叶采萍给尔雅留着楼道灯,便一头钻进壁橱间自己的睡窠,长长地吁出一口闷气,泪水顿时布满了整张面孔。做人做得如此憋屈,好无趣味啊!
不知过了多久,叶采萍听得有人轻踮脚尖上了楼,吱呀地推开房门,又吱呀地合拢房门。她晓得这一定是尔雅。欠起头看看床头柜上荧光小闹钟,已是凌晨两点敲过了!
19
次日,叶采萍极早赶去公司。凭以往她对徐贵棠品性的了解,叶采萍有把握徐贵棠也会尽早到公司来,向她道歉,作一番解释,说几句肉麻话逗她一笑,两人也就和好如初了。
可是,出乎意料,徐贵棠竟磨磨蹭蹭捱到近午才在公司出现。叶采萍听到他与同事说笑的声音,心惴惴地等着他来找她,他却径直钻进他的老板办公室,没响动了。叶采萍犹疑片刻。心一横,拿起那份报表,摆出理直气壮的姿态,走进他办公室。
徐贵棠正在向司机小马吩咐什么,小马见叶采萍进来,冲她狡黠嘿嘿一笑,便退了出去,随手还带上了门。
叶采萍原是想娇嗔几句,讨几句好话,也就算了。却见徐贵棠沉着个脸,垂着眼皮,当没有她这个人似的,心中不觉忐忑起来。稍许沉吟,便将报表递到他跟前,“贵棠……”
“嘴巴管管牢好吧?你当人家都是聋子啊?”徐贵棠低声打断了她。两人眼珠子相碰,叶采萍陡然心惊:徐贵棠目光中全无了往日的情意,冷冰冰凶巴巴,魔鬼附身一般!在他的注视下,她只觉得自己的丑陋与卑贱,恨不得化成青烟在他跟前消失!
叶采萍垂下眼皮,将报表放在他桌上,勉强出声道:“徐总,请签字。”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虚弱得像只受伤的麻雀。
徐贵棠看也不看,便在报表上刷刷签下大名,递还给她,压低声道:“关照过你,我在家时不要给我打电话的!”稍顿,又道,“你晓得吧,昨晚上我被她盘问到深更半夜!”
叶采萍再不敢抬眼看他,更不敢责问他为什么失约,叹气般道了声:“对不起!”便退了出来。万般委屈便只好闷在肚肠里面,任由它发酵,发霉,无处可抛。
正是午休时间,有同事来唤叶采萍一块吃饭去,叶采萍托词拒绝了。这一刻她是满腹的愁和痛,哪里还塞得下一分一毫食物?
端坐在椅子上,看起来端庄优雅,却有谁能洞察她的内心?她还仅存着一丝希望,徐贵棠会不会像往常那样,约她一起去吃西餐?或者买了精致的盒饭亲自送到她办公室?她浑身的肌肉都化石般僵硬着,她的官感却异常灵敏地警觉着,等待着,等待门外响起熟悉的脚步声。
却是桌角上的电话铃乍然响起,她双手扑上去抓起话筒,哽咽地喊了声:“贵棠……”
对面先是送过来一串笑声,大珠小珠落玉盘似的,叶采萍一听就晓得是章梅芳,被她窥破心思,倒尴尬起来,嗔道:“笑,笑,笑!当心笑落下巴!”
章梅芳终于收住笑,道:“哦哟,方才那一声好肉麻,我背脊上的鸡皮疙瘩现在还没退下去呢!”
叶采萍没好气回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我这里正忙着呢。”
章梅芳道:“好人真是做不得,人家好心好意向你道喜,你就这样来谢我呀?”
叶采萍当她讥嘲徐贵棠的事,气得把话筒重重地摔在话机上。许时,电话铃又朗朗地响起,叶采萍想不接,又生怕是公司业务上的电话,只得拎起话筒,却不出声,候着对面的动静。
依然是章梅芳的声音,像摔过来一把铜钱,咣啷咣啷撒了一地:“叶采萍,你把耳朵掏掏干净,听着!郑廷玉看中你家尔雅了!”停停,冷笑道,“现在你好摔话筒了呀。”
叶采萍一愣,脱口道:“什么……郑廷玉?”
章梅芳气冲冲道:“广州珠宝行郑老板的小儿子呀,就是你睡梦里也想钓的金龟婿!”
仿佛一阵风来,将叶采萍窝蓄了一夜的烦闷一扫而光,她兴奋得语无伦次,“真的呀?他,他怎么……梅芳,对不起对不起……谢谢,谢谢……”
对面重又格格格地笑起来,道:“好了好了,是徐贵棠给你气受了对吧?待我遇到他,实实足足请他吃一顿骂肉!”
叶采萍慌道:“没,没有啊,你不要无事生非好吧?哎呀,你说得清爽点,那个郑廷玉,他怎么表态的呀?”
“昨天晚上,郑廷玉一见尔雅,两只眼睛瞪得像两只大铜铃,蜜蜂沾花似的跟着尔雅转。发布会一结束,当众就送给尔雅一只五粒钻梅花型的胸针!”章梅芳抑扬顿挫说书一般,“你看到了吧?我把尔雅打扮得怎么样?人家郑廷玉漂亮女人见过多多少少?我索性让尔雅走淑女怀旧路子……”
“哎哎哎,”叶采萍急叫起来,“你说什么?郑廷玉要是这样花心,我们尔雅可受不了!”
章梅芳不无揶揄道:“天底下你找得到不花心的男人吗?就要看哪个女人有本事花倒他了!大观园里漂亮女子造造反反,为什么贾宝玉独爱林黛玉呢?”
叶采萍立马想到虞志国和徐贵棠,闷住了,许时,方柔低了声音道:“那,郑廷玉的父亲,那个老板,有什么意见?”
章梅芳道:“我这个红媒可是做到家了,事先在郑老板跟前说了尔雅多少好话?方才,是老板娘亲自给我的电话,就说郑廷玉相中尔雅了!”
叶采萍捧着话筒呜咽住了,不敢开口。
20
尔雅与珠宝商的儿子郑廷玉热火朝天地恋爱了几个月,过阳历元旦就订了婚,春节里头先去香港办婚礼,元宵节回上海举办一次婚礼,那场面那排场,给叶采萍挣足了面子。唯一遗憾的是虞志国没有回来参加尔雅的婚礼,声称公司业务实在走不开,不过总算寄回三千美金的礼金,让叶采萍在亲家面前有了个交待。
在尔雅的婚礼上,叶采萍公司同事就坐了满满一桌。她当然也给徐贵棠送了请柬,徐贵棠却因带全家去新加坡旅游,没赶得上参加。
自中秋节与徐贵棠闹了点别扭之后,叶采萍明显感到两个人之间的情意淡薄了许多。个把月后,徐贵棠方才约了她一次,也是匆匆忙忙,草草完事。叶采萍心里纵有天大的委屈和失落,她对徐贵棠纵有太多的怀疑和猜测,她又能拿他怎么样?她又有什么资格责难他?日常在公司,她连一丝埋怨的表情都不敢流露,反而愈发把细、愈发勤快地做事情,帮他管好公司内勤一应事务,以博得他的欢心。幸亏那段时间忙着为尔雅准备婚事,为尔雅嫁得好人家的喜悦多少冲淡了情感上的忧悒和煎熬。
叶采萍十分满意女儿的住房,也在淮海路上,向西四五站地,新建的酒店式公寓,宽敞、明亮,三问卧房外加客厅餐厅,还有向南的大晒台,比淮海坊虞家的老房子气派得多。女儿附在她肩胛头,悄悄道:“妈,廷玉说了,以后有了孩子,就把你接过来住,你也不要再出去打工了,享享福,相帮我们带带孩子。”那一刻,叶采萍的心安宁平静像一个梦。
可是她这个梦没过多久就被惊醒了。
那一日,下了班,叶采萍先去女儿家,炖一砂锅尔雅喜欢吃的鳝筒童子鸡煲,炒了一只矮脚小青菜,再氽了碗虾米蛋花紫菜汤。女婿郑廷玉生意很忙,常有应酬,常出差。只要女婿不在家,叶采萍就会去相帮女儿做夜饭。
女儿家对马路就有26路公交车站,叶采萍不过二十几分钟就回到淮海坊了。登上楼梯,见公婆小姑团圈围住八仙桌坐着,桌子破天荒收拾得干干净净,桌中央只一张绿纱揭罩,罩住几只菜碗。叶采萍惊讶道:“爸,妈,你们等我吃饭啊?早上我跟阿琴说过的不用等我呀……”
婆婆道:“我们都吃了,这点小菜是留给你的。”
叶采萍倒有点意不过去,道:“哪里要留这么多菜呀……”
婆婆道:“你吃饭吧,吃了饭,我有要紧事情跟你讲。”
叶采萍一个愣怔,这才感受到公婆小姑的神色都很奇怪,一张张面孔紧张兮兮,如临大敌般。她哪里还有胃口吃饭?背脊上冒出一片冷汗,咽了咽口水,嗓子眼紧紧地道:“妈,有什么要紧事?你先说嘛。我在尔雅那里吃过一点了。”
婆婆看一眼公公,又看一眼小姑,然后将一只牛皮纸信封缓缓地擎至叶采萍眼珠子底下。叶采萍瞄了一眼封皮,左上角发信人地址是英文——虞志国来信了?她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好响,她觉得公婆小姑他们一定都听到了。她抖抖索索抽出信瓢,霎时血液凝固,心嗖地向无底深渊坠落下去。那信纸开首赫然写着:离婚协议书!
这么多年熬过来了!叶采萍时时刻刻警惕着、提防着、逃避着就是这一页纸,可是它终于来了!
她张了张嘴,想拒绝?想斥骂?想哭诉?她却终于没有出得了声。
“志国几年前就想办离婚的,是我不同意。我不想委屈了尔雅……上回,你也看到照片了,他们的儿子都那样大了。好在尔雅出嫁了,嫁得又体面,你也有了好结果……”婆婆的声音像一条青皮细蛇,掩卧在草丛中,吐着鲜红的舌,悄悄地朝她游了过来,缠住了她。
叶采萍胸口被愤懑撑得快要爆裂开来,几十年在你们虞家,娘姨一般忙里忙外,你们就想掼掉一块旧抹布般把我赶出家门呀?!她要争辩,她要为自己讨个说法,她运足了气正待开口,却听小姑阿琴在一旁慢悠悠道:“其实,你跟你们徐老板的事体,我老早晓得了,一直不点穿你,也是不想让尔雅难堪呀!”
有一瞬间,叶采萍觉得自己已经死去。待稍恢复了神志,仿佛血液全部抽干,四肢冰冷,周身麻木,已全无了争辩反抗的力气。
婆婆的眼珠子滴溜溜从她面孔上碾过,不紧不慢,不高不低地娓娓道来:“大家终究在一爿屋檐下住了这么些年啊。采萍,志国他是对不住你,可我这个做婆婆的待你如何?你心中总归有数的,对吧?要是闹到法庭上,大家面孔上都不好看,对吧?”
那条青皮细蛇,用滑溜溜的身体缠住了叶采萍的头颈,箍得她喘不过气来。
婆婆候了她片刻,她仍是泥塑般无声无息。婆婆与小姑对视一眼,变戏法般示出一本紫红封皮的小折子,套起一副笑面具,道:“你也看到的,虞家如今是败落了。可志国说了,再穷也不能亏待你的。这个折子里有三十万钞票,你拿去。不要嫌少,在外面买一套像像样样的两居室是绰绰有余的了。采萍啊,你是晓得虞家底细的,也只有这点力道了。”便将折子殷勤地送至叶采萍手边,紧着追了句:“你要没意见,就把字签了,大家好过太平日子,对吧?”
叶采萍看似无声无息,脑袋里却是翻江倒海,电闪雷鸣。虞家是做好了充分准备,才向自己摊牌的。这一刻,她已被逼至悬崖边上,没有退路了。前前后后得失利弊通通想了一遍,一横心,胡乱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个名,随后,将三十万的存折紧紧攥在了手心里——她这是攥住了她二十几年流逝的岁月和青春啊!
离婚,对于叶采萍来讲,最难过的事体不是失去虞志国这个丈夫——她早已习惯了没有虞志国的生活。让她难以割舍的,却是搬出淮海坊,搬出虞家,搬出她蜷缩了多少个夜晚的楼道壁橱。从此,她便不是“淮海坊的女人”了——这是她青春少女时代梦寐以求的桂冠,她曾经得到了它,却又浑浑噩噩地将它弄丢了!
章梅芳听到她离婚的消息,竟鼓起掌来,笑道:“祝贺呀采萍,你终于挣脱了那个有名无实的婚姻,终于从那只螺蛳壳里钻出来啦!”
叶采萍搡了她一把,嗔道:“有你这样的呀?总该表示一下同情,安慰安慰几句啰!”
章梅芳高高挑起柳叶眉,诧异道:“难道你还有什么割舍不下的?难道你不是早盼着这一天?”
叶采萍一愣,寻思下来,章梅芳是比自己更洞悉自己的呀!
章梅芳替她出主意:拿着这三十万块钱,赶快到近郊新开的楼盘买下一套房子,租出去。自己则搬去鸿发苑与尔雅相伴。既可以不离开淮海路,每月又有一笔不菲的进账,日子不要太好过了。
尔雅听讲妈妈与爸爸离婚,竟也无有惊慌焦虑之态。一来,她从小就习惯了父母亲天涯相隔的现状;二来,她正沉浸在新婚燕尔的幸福中,无法体会母亲人到中年婚姻破裂的惨痛。她反倒挽住叶采萍的肩胛,高兴道:“妈,这样倒好,你就搬来和我住,廷玉老是出差,又不让我出去做事,我心里都快闷出老茧来了。”女儿的意见与章梅芳不谋而合。
尔雅新婚后出落得愈发娇丽秀雅,叶采萍贴着女儿的粉腮,万端心思纠缠,差点落下泪来。
叶采萍晓得章梅芳和女儿都是为自己好,只是她们为她日后生计的盘算中,不会有徐贵棠的位置。可叶采萍能够爽快地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徐贵棠正是动因之一啊。可以这么讲,离了婚的叶采萍,心里面对徐贵棠的依赖愈来愈重,她愈来愈在乎徐贵棠对自己的态度了。
叶采萍掂掇再三,女儿家随时都可以去住,三十万块钞票存在银行里也不会飞掉,她决定趁此机会住进徐贵棠的老屋,索性将两人之间的那层关系铁板铁钉敲敲牢。当初热络时,你徐贵棠不是再三要我搬出淮海坊,搬进你的老屋的吗?叶采萍便给他发了一条短信息:“贵棠,虞家要装修房子,我就搬到老屋去住了,行吗?”叶采萍是一大早把短信发出的,便开始忐忑不安地等待。在公司跟徐贵棠面对面碰到了,都不敢正眼看他。一直捱到傍晚,终于收到徐贵棠回复的短信:“我老早就叫你搬过去住了。”
叶采萍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定下来——徐贵棠愿意她搬进老屋,这说明他对她依然有情有义,有担当啊。正因为有了徐贵棠的这一句承诺垫底,叶采萍搬出淮海坊时,竞无半点沮丧败落的神情,她跟虞家人大大方方、客客气气道了声“再会”,头也不别地走出去了。
21
到了这一年秋天,尔雅怀孕了。这个消息对于叶采萍来讲,不啻沉寂中忽闻鼓乐齐鸣,荒渺中忽见梨树扬花,她灰白昏黄的心境忽又姹紫嫣红了。
叶采萍自搬出淮海坊住进徐贵棠的老屋,与徐贵棠的关系未见亲密,反而愈见疏远。半年多时光,徐贵棠来老屋的次数屈指可数。更令叶采萍心寒的是,徐贵棠即便来了老屋,也不再与她有肌肤之亲了。有时,坐一会儿,抿着她替他泡好的浓茶,看看电视,便匆匆离去了。有几次也过夜的,她便精心煎炒烹煮,使出浑身解数为他做一桌好菜。他喝了三两杯酒,倒头就睡,哪怕她紧紧偎依在他背脊上,他也毫无动作。叶采萍不敢承认他对自己已经厌倦了,她总是帮着他跟自己解释,他太忙,要操心的事体太多。现在下海开公司的人多如牛毛,生意愈来愈难做了。她总是日复一日地期待他的到来,每日下班便匆匆忙忙赶回老屋,收拾好房间收拾好自己,等待着门铃突然之间唱响。每每等得星低月远,漏断人静,方才心力交瘁地上床,孤衾冷褥,蜷缩到天亮。
叶采萍忽忽若有所失的心终于可以踏踏实实地落在一桩事体上了,那就是关注女儿的身体,关注女儿腹中的小生命。下班后,她不再急着赶回徐贵棠老屋,先去鸿发苑,帮女儿煲汤炒菜烧夜饭。女婿不常着家,虽是请了个钟点工,安徽人,尔雅吃不惯她做的小菜。轮到周末休息天,叶采萍晓得徐贵棠是被老婆看住脱不了身的,她便会在女儿家留宿,娘俩一起逛逛淮海路,到光明邨小吃一顿,再到芳芳童装店替未出世的外孙抑或外孙女买了一套一套的小衣服,差不多好让小孩穿到三五岁了。
即近年底,尔雅怀孕已六个多月,章梅芳古道热肠地拖着叶采萍看了好几家妇产科医院,权衡着尔雅该到哪里生孩子。两人最后选定位于徐家汇的国际妇婴保健院,又是市立大医院,离鸿发苑又近。章梅芳凭借方方面面的关系,跟主任医生说定了,尔雅可在预产期前两天就住进病房。
叶采萍兴冲冲去鸿发苑向尔雅报喜,却见尔雅窝在沙发里掩面哭泣。
叶采萍慌道:“尔雅,怎么啦?肚皮痛啊?见红了?”
尔雅摇着脑袋,却哭出了声。
叶采萍急得顿足捣掌,“那作啥哭啦?你讲呀!哦哟,我心脏病都要被你吓出来了!”
尔雅抽抽泣泣说出了就中原委,竟是她远在香港的婆婆打来长途电话,要她去医院抽羊水做DNA鉴定,确保这孩子是他们郑家的骨血,确保他们郑家的家产不要落入外人手中!
叶采萍一听也按捺不住跳起来,“他们凭什么怀疑这小孩子的血缘?尔雅,你……你有什么把柄被他们抓住?”
尔雅委屈道:“妈,你怎么也怀疑我?我是那种人吗?”
叶采萍自然相信自己女儿的,便道:“你让郑廷玉对他母亲去讲呀,他总归晓得这个小孩子从哪里来的吧?”
尔雅却道:“郑廷玉是个孝子,从来不违拗他母亲的决定,反而合力劝我去做羊水穿刺,还说这种手术很方便,很安全。”
叶采萍气不过,你们是有钞票,可如今社会不都要讲人权保护吗?哪里可以这样欺侮人的?想想当年自己一介平民嫁入淮海坊,虞家好歹也算上等人家,对自己也还是客客气气平等相待的吧?思来想去,一径去芳芳公司找到章梅芳,义愤填膺将郑家控诉了一番,道:“不想这种有钱人家做出的事情这样促刻,不把人当人了!你是大媒,你倒去问问那个老太婆,她究竟想不想要这个孙子啦?”
章梅芳掩嘴吃吃笑起来,道:“我还当什么大事,现今做这种手术的孕妇多了去了,查婴儿是男是女啦,有没有先天缺陷啦,你那么紧张做什么?好好好,我近日正巧要去香港谈点生意,帮你到郑家去讨个说法去。”
连着好几日,叶采萍每天下班都去鸿发苑陪伴尔雅,安抚尔雅,等待着章梅芳去郑家游说的结果。
章梅芳从香港回来,当晚便将叶采萍母女约到红房子吃西餐,笑嘻嘻替她们斟红酒。
叶采萍按捺不住,嗔道:“你不要设的是鸿门宴噢?”
章梅芳不接她的茬,自己先抿了口酒,叹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叶采萍弹立起来,道:“你若要替郑家做说客,趁早闭嘴,我替你省了这顿饭钱了。”
章梅芳翻了她一眼,“叶采萍你不要显得这样没修养好吧?火气太旺,烧伤的先是你自己。听我把话说完,再骂,再吵,也不迟吧?”
叶采萍偷眼看尔雅,兀自转动着酒杯,不言语,便也气鼓鼓地坐下来了。接下来,她们母女听章梅芳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一段郑家离奇的往事。原来那郑廷玉前头曾有过两段婚姻,头一个妻子偷偷将郑廷玉信用卡上的钞票一笔一笔转回她老家,资助她前男友办起了一爿化妆品厂;第二任妻子倒是生了个儿子,却有先天性心肌缺损,做手术要输血,才发现与郑廷玉的血型不符,那女人竟敢带着身孕嫁入郑家。为解决掉这两段婚姻,郑家破费了好多钱财。郑家是一朝经蛇咬,十年怕井绳啊。
叶采萍心肠软,已经同情郑家了。再则她内心深处也是不想与这样的豪门亲家闹僵掉的,便不表态,拿眼珠子投向尔雅。
尔雅撅着嘴嘀咕道:“他前头遭贼偷,不能把我也当贼嘛。反正我不去做穿刺,他不相信我,离婚拉倒!”
叶采萍有点急,只朝章梅芳使眼色。章梅芳隔着餐桌捉住尔雅的手,轻轻拍拍,轻笑道:“尔雅,你是快当母亲的人了,不能再耍小孩子脾气了。夫妻之间吵架归吵架,就是不能说出离婚这两个字,晓得吧?真离婚,人家反倒要怀疑你肚子里孩子的来历了。何况,你真舍得离开郑廷玉?你还能找到比他更好的老公吗?”
叶采萍见女儿并不反驳章梅芳,才插了句:“尔雅啊,妈妈想想,郑家也是蛮倒霉的,做人嘛,也要将心比心,你说呢?”
章梅芳又拍拍尔雅的手,道:“不就一个小手术吗?章阿姨陪你去做,保管你不痛不痒不惊不怕,证明给他们看看!到时候你便是郑家的无价之宝啦。”
尔雅依旧不出声,撅着的嘴线已经恢复了往日漂亮的弧形。章梅芳便往她盘子里舀了一大坨三文鱼沙拉,笑道:“吃吧,吃吧,红房子西餐味道改进了许多呢。”
这桩风波最终因叶采萍母女的妥协而平息下来。结局却是非常完美,尔雅去医院做了穿刺手术,证实了腹中孩子的的确确是郑廷玉的骨血,而且是个健康的男孩!郑家人愈是欢喜,愈是觉得委屈了媳妇,便将尔雅接到香港度假去了。
22
尔雅风风光光去了香港,叶采萍一下子人闲心闲,反倒无所着落了。下了班独自闷闷地转回徐贵棠的老屋,想想总要找点食物填填肚子,便拉开冰箱,顿时怔住了。冰箱里整整齐齐摞着一盒盒速冻菜肉馄饨、黑芝麻汤团、奶黄包、叉烧包、咸水鸭、酱牛肉,外加一盒压缩浓汤煲,足够她吃上一个星期了。她定了定神,确定自己从没有买过这些东西,顿时心如春潮一泄千里了。肯定是徐贵棠为她买的!徐贵棠来过了!他什么时候来的呢?这一刻,叶采萍好生懊恼,前一段她常常留宿在尔雅家里,为了尔雅的事,竟疏忽了徐贵棠。她想贵棠会不会为此而生气了?方才她离开公司时,看到司机小马还在门房间跟几个保安说闲话,徐贵棠或许此刻还在公司呢?
她犹犹豫豫摸出手机,要不要打电话给他呢?至少该谢他一声吧?揭开手机翻盖,赫然见一条短信,正是徐贵棠发来的:“冰箱里没啥吃的了,我帮你补充了粮草,不晓得合你口味吗?若有人问起来,你就说房子是我租给你的,租金每月一千块钱,是从你工资卡里扣除的。切切!勿忘!”
叶采萍将这条短信反反复复念了几遍,前头一句她是体会到了徐贵棠对自己的关爱之心,不免心旌荡摇,恨不得一头扎入他的怀抱。可后一句话,突兀兀,没头没尾,令她疑窦丛生。他好像有意在撇清他和她之间的关系,可他从未有扣过她一分一厘的房钱呀?她把脑袋都想痛了,仍没有猜透这条短信的真正涵义。
叶采萍原打算次日去公司上班,无论如何寻个机会找徐贵棠问个水落石出。可是徐贵棠不是召开中层干部会议做年终总结,就是陪客户吃饭,根本没给她留丝毫单独谈话的机会。隔一日,他便又出差去了。
叶采萍算了算日子,等徐贵棠出差回来,差不多就要过元旦了。元旦假期中,他会不会上老屋来会她呢?叶采萍宁愿给自己肯定的回答,这段日子她便有了期盼。
章梅芳邀叶采萍元旦假期参加芳芳公司职工旅游团,一起去海南岛散心,叶采萍推辞了,只说近来身体不适,想在家实实在在睡个畅。她一向晓得凡国定假日徐贵棠都会被他老婆拴住,不可能出来与自己约会。却因了那条奇怪的短信,她总觉得他会来给她一个交待的,她必须等待着。
要不人们怎么说,女人的第六感觉每每是十分灵验的呢?元旦上午,靠十点光景,那熟悉的四季调门铃悠扬地唱响了,叶采萍像弹簧般蹦到门口,拉开门,脱口唤道:“贵棠……”她猛然间看到了站在徐贵棠身边的老板娘,她的嘴里像被灌进了水泥,张不得也闭不得,就那样僵持住了。
徐贵棠老婆眼珠子闪着犀利的寒光,面孔上却挂着烂漫的笑容,道:“叶主任,我和贵棠来给你拜年,怎么?不欢迎啊?”
叶采萍咬咬舌尖,用力平静自己,慌道:“哪里哪里,没想到啊……那么客气……请,请进,请坐……”她迅速瞟了眼徐贵棠,徐贵棠却躲开了眼珠,将手中马夹袋里的礼品放在桌上,竞不出一声,蜷到沙发中,顺手抓起茶几上的时尚杂志翻弄着。
徐贵棠老婆却满屋子转悠着,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叶采萍悬着心跟着她,生怕徐贵棠留下的用物被她发现。幸好,徐贵棠这半年极少到此,并无什么痕迹被他女人察觉。
徐贵棠老婆里里外外兜了一圈,坐下了,生硬地笑着,问道:“叶主任,房子太旧了,你还住得惯吧?”
叶采萍猜不透她言词背后潜伏着什么,含糊道:“蛮好的房子,住得惯,住得惯……”
徐贵棠老婆横了眼沙发里的男人,道:“我一直在骂贵棠呢,一间旧房子,借给叶主任住就住了嘛,还收什么房钱?叶主任你为我们公司是立下过汗马功劳的嘛!”
至此一刻,叶采萍陡然明白了徐贵棠发来短信的用意,慌忙道:“哪里的话,租房子,付租金,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体。徐总太客气了,只收我一千块一个月。到别处,恐怕就要翻个倍了呢。”边说着,边替他们泡茶,茶叶撒了一地。
叶采萍先将茶递给老板娘,又替徐贵棠端到茶几上,瞬间与他对上了眼珠,却像撞到两颗木珠子。
徐贵棠老婆抿了抿茶,咂咂嘴唇,道:“贵棠,这茶叶好像就是我们老家人送来的那批大佛龙井吧?”
徐贵棠眼珠不离杂志,随口道:“嗯,我给公司中层每人都送了两袋尝尝鲜,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
徐贵棠老婆格格格笑起来,“叶主任,你看我们贵棠,这老板做得辛苦不辛苦?”
叶采萍不知所措,只好跟着她笑。
徐贵棠老婆突然刀起手落地斩断了笑声,一对眼珠飞速掷在了叶采萍面孔上,道:“叶主任,新年新打算嘛。我和贵棠大清老早的来打搅你,一来给你拜个年,祝你身体健康,万事如意。这二来嘛,有桩事体要跟你商量商量。”
叶采萍尚未落定的心又悬空了,讪讪道:“老板娘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好了。”
徐贵棠老婆道:“我儿子嘛女朋友总算敲定了,要筹办婚礼了呀。”
叶采萍殷勤道:“恭喜恭喜呀!”
徐贵棠老婆便单刀直入,“这不,要给儿子置办新房了。现在年轻人呀,都不愿意跟老人住在一起……”
叶采萍头皮一阵发麻,那女人的声音像只苍蝇在耳畔嗡嗡嗡盘旋:“你也晓得,公司的流动资金蛮紧张的,我和贵棠盘算来盘算去,只有将这一处房子卖了,给儿子做首付。所以嘛,只好请你叶主任挪挪窝了……”
女人从背包中抽出一页纸,在叶采萍眼门前抖了抖,“叶主任啊,我跟贵棠讲了,决不能亏待叶主任的。这张支票,二十万块,算是我们贴补你的损失。你到外面租房子也好,买房子也好。”停停,向前倾了倾身子,不无揶揄道,“听讲,你女儿嫁入豪门,房子大得好当足球场是吧?那这二十万你就权当养老金吧!”
叶采萍记不清徐贵棠老婆如何将支票塞入她手中的?抑或是自己从她手中取过来的?她也记不清是如何送走了那对夫妇?她应允他们了吗?她斥责他们了吗?她当着他们的面落眼泪水了吗?
叶采萍终于清醒过来,她方才认清了徐贵棠的狡狯与老辣,不动声色,不慌不忙,不费吹灰之力,就将自己从他的生活中剔除出去了!
叶采萍对镜自怜自叹,眼角密密的细纹,鬓脚拔不尽的银丝,这一切都提醒她,再想吊住那个男人是不可能的了。她将手中捏得皱巴巴的支票捋平了,就像捋平自己千疮百孔的心境。这二十万加上先前虞家给的三十万,也有五十万之巨了。凭良心说,单靠自己每月二三千元的工资,猴年马月才能积到这个数目啊。她是想宽慰自己,却止不住泪流满面。
徐贵棠的老婆慷慨地给了叶采萍十天时间,让她到外面找房子。叶采萍却一日都捱不过去了,当即给尔雅挂长途,“尔雅你预产期快到了吧?什么时候回来呀?妈想等你一回上海就搬到你那里陪你,正好帮你坐月子,带孩子……”
“妈——”尔雅长叫一声阻断了她,却嗯吱嗯吱了好半天。叶采萍顿起疑窦,催着问:“你哑啦?到底几号回来?妈好搬场呀!”
尔雅吞吞吐吐道:“妈……廷玉还是想回香港做生意的,他妈妈的意思,要我在香港生小孩,生下来就好有香港身份……他们,他们已经把鸿发苑的房子退了……”
尔雅细细巧巧的声音却像冰棱子扎得人耳痛心痛,叶采萍痛得打熬不住,摔下了话筒,任凭女儿在对面一声一声地喊她。
叶采萍请章梅芳为她寻了一家可靠的房产中介,几日内就在九亭新开发的住宅小区里买下了一套两居室,带宽敞客厅和向阳大阳台的公寓。她搬出徐贵棠老屋的那天,便公事公办向徐贵棠递交了请辞报告。徐贵棠也公事公办地签了字,敲了章,并按公司章程补发了她三个月基本工资。
叶采萍现在是心里空落落,身上轻飘飘,一辈子都没这般闲逸过。她是闲不住的人,在新房子里困了两天,浑身的不舒服,便又去寻章梅芳,求章梅芳给她点生活做做,薪水少点也没关系。章梅芳刚开了几爿店面,正缺人手,叶采萍做事又勤快又把细,自然是觅宝似的收下了她。叶采萍唯一的要求,不想去闸北、宝山的新店铺做,就想留在她淮海路上的老店里,哪怕多做点时间也心甘情愿。章梅芳晓得她有淮海路情结,乐得成全她。
叶采萍每日从新居乘地铁到淮海路上班,也蛮方便。她特别喜欢童装店里的生活,跟那些领着小宝贝来买衣服的妈妈外婆们聊聊天,为她们孩子的服装出出主意,不知不觉就做成了一笔笔生意。更要紧的是,她依旧没有离开淮海路啊。每日里看着淮海路上车来人往的热闹,她心里就很充实。有一天,她蓦地发现路旁的梧桐树冒出了新芽,整条淮海路便笼罩在一片鹅黄浅绿的薄雾中了。
原载《收获》2011年第2期
入选2011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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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4-22 22:27:22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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