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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老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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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4-11 14:38:5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楼主 断线的木偶说:
胡小鱼让我五天后到她家去,我就五天后去了她家。夏天的鲨鱼镇是个好地方,中巴车还没正式进入镇子,我就闻到了海风清凉的咸味。整个车子里都是宽阔的大海的味道。我旁边几个戴草帽的渔民说,又有几艘船回来了,个个装得满满的,这趟发了。我就想起革命歌曲里唱的,清早船儿去呀去撒网,晚上回来鱼满舱。当然他们不是,他们是大船,出远海,要十天半个月才能满载而归。这地方是个海边渔镇,很多人都靠出海捕鱼为生,听小鱼说,有的船胆子大,都跑到韩国日本去了,私下里跟外国人做生意。有鱼卖,有生意做,所以日子过得很不错。
我在镇子中心下了车,靠着不锈钢的大鲨鱼雕塑给小鱼打电话。一个男声接的电话,用的是气呼呼的方言,谁?
“我找胡小鱼。”
电话传递过去的声音,然后是小鱼。我说我来了,在大鲨鱼的阴影里躲太阳。
“等一下,我去接你。”
关掉手机,我掏出一根烟。整个镇子被两条交叉的水泥路分成四半,路面宽阔,不比城里的马路差。我总觉得路面上有星星点点的小东西在闪着银光,盯着一个跑上去看,是落在路上的鱼鳞。两边的房子也不错,很多粉红色和海蓝色的小楼房。一根烟刚抽完,一个黑红脸膛的年轻人骑摩托车过来了,摘下墨镜问我是不是小鱼的朋友,我点点头,他就咧开大嘴呵呵地笑,用力地和我握手。
“我叫海生,”他帮我把旅行包拎到车上,让我上车。“小鱼是我老婆。”
“哦,”我说,“我在别的地方做了个社会调查,顺便过来玩玩。打扰你们了。”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迫不及待地告诉他,我是做了个社会调查之后路过他们家的。这是小鱼教让我说的,见了她丈夫就说,我只是调查之后顺道经过这里。她让我到他们家看看。我答应了,我想看看这里的海。
如小鱼所说,海生是个沉默寡言的人。除了刚才的那句话,摩托车发动之后他就一声不吭,车速很快,在我看来有点野。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头顶上,我们的影子连成一体在路上跑。我觉得得找点话说。
“最近没出海?”我问他。“听小鱼说,你是镇子里最年轻的船老大。”
“呵呵,就是个打渔的。刚回来,过几天再出去。”他的嗓门很大,火热的风在耳边像大水一样哗哗地流,声音小了听不清楚。
“哦。打鱼好玩么?”
“就打鱼呗。出海,拉网,再回来。”
“哦。”我好像找不出问题要问了。他不是一个能激起别人问题欲望的人。
车子又跑了一会儿,他主动开口了,声音低了下来,不过我还是听得很清楚。“我们在吵架,她还说要离婚。”停了一下他又说,“你是她朋友,你帮我劝劝。”
“你不想离?”
“当然不想。”
“哦。”
太阳真晒,我摸了一把脖子,全是汗。到家了,是一栋六层的海蓝色住宅楼,他们家在二楼。看来渔民的确很有钱。他锁上车,坚持要帮我拎包,不让拎都不行。上楼之前,他又红着脸让我帮他劝劝小鱼。我点点头,说哦。
小鱼显然是刚刚才化了妆,我想海生一定看得出来,隔着防盗门我就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新鲜的脂粉和香水味。我觉得小鱼做的太明显了,有点过。
“你来了,”她在自己家里反而有些羞涩和生分了,开了门就把手放到身后去,看上去完全是个城里的女孩子。“调查做的还顺利?”
“还行,但是整理起来恐怕很麻烦。”我拍了拍旅行包,“记了很多草稿,还有录音带,够我忙上半个月的。”
我到卫生间洗了个脸,站到电风扇底下正对着吹,舒服多了。小鱼说,等一下,她给我切西瓜。她刚说完,海生就去拉冰箱的门,西瓜吃完了。“西瓜吃完了,”他歉疚地对我笑笑,“等一下,我下楼去买。”我说就不麻烦了,喝点水就行了。海生还是出去了。
小鱼说:“让他去。”
海生盘旋而下的脚步声越来越小。小鱼侧着耳朵听,突然迎上来抱住了我,电扇吹乱了她的长头发,把我的整个脑袋都包在了乱发里。我的耳朵也竖起来,门外静悄悄的,我们找到了对方的嘴。在她家里接吻让我觉得时间过得太慢,我不得不推开她来喘口气。
“回来了就开始吵架。”她一边整理头发一边对我说。
我没说话,走到镜子前看嘴上有没有口红,然后闻到自己脸上蹭到的香味,只好又去卫生间洗了一次脸。
“你不希望我同他吵架?”
“这是你们俩的事。你有吵架的自由。”
我把电扇转了一个方向,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坐到沙发椅上。沙发椅不错,看起来像是红木的。小鱼穿一件我最喜欢的连衣裙,她特地带回来的。风鼓起裙子,一个有点热的女人站在我面前,有那么一会儿,我想抱住这个身体,把额头放在她的小腹上。可是她的丈夫回来了,抱着两个大西瓜噔噔噔跑上了楼。
因为我的到来,他们两人至少表面上不再吵了。我跟小鱼说了,我不是来听他们俩吵架的。
“那你是来干什么的?”她问我。
“看海。”
“真的?”
“真的。”
我一本正经地说。我真的想来看看海。
这么多年我只看过一次海。很小的时候,父亲带我去一个海滨城市看病,顺便去了一趟海边。那时候甚至连“海”和“江”的区别都不懂。我只看到了一片起伏的大水,无边无际,远处有轮船,水面上有白色和灰色的大鸟飞来飞去。耳朵里是水波涌动的声音,身上是病痛。
那次看海只是一瞥而过,我连海水都没能用手摸上一下。小鱼说,她家的旁边就是海,从小在海边长大,她父亲当年是镇子上最威风的船老大,现在老了,把船老大的位子给了她丈夫,海生成了鲨鱼镇最年轻的船老大。她这近三十年里,看得最多的就是海,任何时候的海都见过。原始的海,人工经营之后的海,都看了个够。镇上在海边开辟了一部分休闲旅游区,供游人和附近的居民游泳消夏,还取了个响亮的名字,“小北戴河”。
“我带你去看老海,”听说我对海感兴趣,小鱼对我许诺不下二十次。
她把身边的海叫“老海”,他们都这么叫。充满了敬畏和家常,他们的食物和生活都从那里面来。老海。
“老海有什么好看的?”海生刚进卫生间,小鱼就凑过来,抱着我的头,把我的额头放到她平坦的小腹上。她知道我喜欢这样深情的动作。她说,“人不比海好?”
我歪着脑袋看看关上的卫生间门,里面传来她丈夫水流的声音。在水箱响起之前,我推开了小鱼。我总感觉不对劲儿,在她的家里和她在一起,我放松不下来。这里是她的家,旁边不时地总要坐着她的丈夫。我对这一切感到陌生,对小鱼也觉得陌生,似乎她已经不是那个出现在我的生活里的胡小鱼了,而是一个渔镇上的年轻的女人,一个船老大的老婆。
晚饭理所当然要吃海鲜。本来海生要下厨的,他对海鲜太在行了,但是小鱼说她来做,要让我这个朋友尝尝她的手艺。我说好,吃上正儿八经的海鲜机会不多。小鱼进了厨房,我就和海生隔着茶几聊天。
“冰箱里的海鲜已经少多了,你要是早几天过来就好了,那会儿出海刚回来,什么样稀奇的东西都有。”
“对我这个过路的食客来说,有的吃就已经很感激了。”
“不行,你是小鱼的朋友,一定要招待好。我们这穷地方别的没有,海鲜不缺。明后天就有几艘船回来,我们请你吃最新鲜的海货。”
他的笑还是有点腼腆,端茶杯的时候都能看到胳膊上大块大块黧褐色的肌肉,这是一个被海风吹透的汉子。他一个劲儿地让我喝茶,除了这个他好像就不知道说什么了。憨厚的沉默让我不安。
“海上的生活还好么?”
“怎么说呢,还行吧。老海就像个人似的,你能说一个人好还是坏?打渔的总得出海。”
他总是让我无话可说。我们端着茶,看着电视上有人在蹦蹦跳跳地唱歌。时间过得真慢,但我们得等下去,直到小鱼把晚饭做好。我们得把这些空白的时间打发掉。
“听说老海很好玩,”连喝了三口茶,我重新挑起了话题。
“他们说是‘小北戴河’,呵呵。”
“这个名字好啊。”
“噢,小鱼说了,你是来看海的。”
“对,我很喜欢大海。”
“看老海方便,吃完饭我们就去,还能游泳哪。”
“好,”我说,把第三杯茶喝完了。小鱼从厨房里出来,对我们挥挥手里的铲子,晚饭终于做好了。
喝了一点酒。海生喝了不少,他能喝,出海的人都能喝,口袋里经常装着老烧和二锅头。他没让我多喝,也没让我多吃海鲜,他说这些东西不少都生长在深海里,性寒,乍吃海鲜的人扛不住,吃多了要拉肚子。小鱼开始还打算让我多吃点,也不敢勉强了。那顿饭我吃的多少有点矜持。
晚饭后已经七点了,我们决定去海边。步行到海边大约要二十分钟,摩托车不用五分钟就到了。我建议步行,小鱼说太远了,我坐了一天的车,还是省省吧。海生就去楼下车库里推摩托车。我坐在海生身后,小鱼坐我身后,抓住我的衣服。傍晚的海边小镇很凉快,风从空旷的大海上吹过来,清凉宜人,伸出舌头到空气里都能尝到咸味。车子沿海滨大道向前跑,一边走小鱼一边向我介绍路边的景致,比如哪家小店铺不错,她在里面买了什么东西;哪家服装店还可以,她看中了其中的某一款。然后就是一条河道,这次是海生介绍了。他指着河道里的一艘大船说:
“那就是我的船。”
那艘船让他成了意气风发的船老大。海生说,那条河道是人工开凿出来的,引的是老海的水,归来的渔船都停在河道里。河道里有好多艘船,大大小小的不同,水很浅,所以每次要出海,必须在老海涨潮的时候,海水漫进来,河道里的水不断上涨,这时候把船驶出河道。他把车速放慢,指指点点向我介绍他的渔船,在一群渔船里,他的船俊朗雄壮,威风八面。
正说着,他突然停住了,车子猛地颠簸了一下,差点翻到在路边。我本能地抓住了小鱼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不再是抓着我的衣服,而是抱着我的腰,我分明感觉到她的胸部挤压在我后背的力量,她的呼吸在我的脖子边上。我看了一眼后视镜,在镜子里我的目光和海生的撞到了一块儿,他在盯着后视镜,显然看见了小鱼抱着我的腰。我赶紧用胳膊肘碰碰小鱼,让她把手臂松开。
现在该说说老海了。
我终于又一次看见大海了。不是我少见多怪,实在是壮怀激烈,波涛浩荡一直连到天上。很多人在海边乘凉,一部分人在水里游泳。更多当地的人源源不断地穿过度假村的大门来到海边。度假村就是一个大院,有宾馆和饭店,更多的是兜售纪念品的小商贩,他们在贝壳海螺上拴了一条红线就挂在遮阳伞下卖。现在老海正退潮,退得慢慢腾腾,尽管在退,看起来依然是前进升腾。一个个浪涌上来,掀起来,落下像拍打,浪花碎得如雪。满世界都是涛声,喧嚣的人声都被掩盖了。只有老海,从脚底下开始,直至无穷到天边。我想着海生光着上身站在夹板上的风里,指挥一条大船在浪里走,天苍苍,水茫茫,背影都觉得是个大男人的样子。这样一来,我对海生的感觉莫名其妙地就好多了。我希望能听他即兴地说说海上的生活,但他沉默不语,一个人远远地坐在沙滩上,低着头用手指在沙上划。
我和小鱼只是在沙滩上走了走,没有游泳,小鱼说现在海水凉,下了水很可能会感冒。我喊海生一起散散步,他不去,哪天不看海,索性躺在了沙滩上。天渐渐暗下来,摄影师抓住最后的一点天光要给我们照相。我不想照,小鱼坚持要照,咯嚓一下,照片慢慢从机子里吐出来,我看到我们俩像情人那样紧密地挨在一起,我们都在笑,背后是幽暗的老海。我把照片藏在口袋里,回去后塞到了旅行包里。
照完了相,我想早点回去,小鱼说早呢,你看人家都在,再走走。我们继续走。很快就走过了“小北戴河”划定的区域,到了一道坝子另一边的野海滩上。那里的人不多,都是两个两个走在一起,或者抱在一起,一看就是情侣。海风吹着还有点冷,小鱼挎上我的胳膊,整个人朝我怀里靠。我们赤着脚,踩到一个个干枯的小贝壳上。
走不远就看到水中三所方方正正的石屋子,各有一尺多的石壁淹没在海水里。我们走上去,伸头往空屋子里看,黑洞洞的,海水拍击墙壁发出沉闷的轰鸣。
我问小鱼:“这房子是干什么用的?”
“我还出生时就在了。是碉堡,海防用的,当年为了防止日本鬼子再打过来,整天有人待在小屋里站岗放哨。”
“怎么成了这样?”
“后来就废弃了。就是真打过来,这东西也派不上用场。原来是在海岸上的,被海水冲刷,一点一点地往下滑,几十年了,就陷进水里了。我小时候经常在里面玩,那时候海水还进不去。”
哦。物是人非,老海也会变。
“进去看看?”小鱼说。
“算了,”我看看表,八点多了,天差不多要黑了。“你老公要等急了。”
小鱼咕哝了一声,生气地甩下我的手,一个人跑在我前面往回走。海生躺在那里睡着了,至少看上去是睡着了,听见我们叫他,大梦方醒地坐起来,问小鱼现在几点了,他不小心睡着了。
回到家,都不太说话,轮着去卫生间冲了个澡。洗完了我就进了小鱼给我收拾好的房间,打开电视看了一会儿无聊的节目,十一点的时候就打算躺下了。我听到他们的房间里两人在争论什么,听不清楚,好像又吵架了。过了一会儿,小鱼推门进来了,穿一件肥大的睡衣,胸罩都没戴。她坐在我床边,散发出身体的暖香。
“又吵架了?你这样过来不太好吧。”
“没吵,”她说。“他说你好容易来一次,想带你到船上去玩。我说你恐怕受不了,就在海边看一看,游个泳就差不多了。他觉得不好,你是客人呢。”
“不会吧?他知道了不想掐死我才是怪事。”
“他实心眼,当你是我朋友。”
但愿如此,也许我神经过敏了。我的手从她的睡衣里伸进去,闭上眼,微微沁出汗的皮肤,有一瞬间我都觉得这就是我的女人的身体。海生的咳嗽声传过来,我缩回了手。
“快回去吧。”
第二天上午起的都很迟,随便吃了点东西垫垫肚子就中午了。等着小鱼做午饭。吃饭,海生陪我喝了点酒。一喝就多,喝过了就想睡觉。午觉。醒来已经下午三点半了。太阳很好,海生说这会儿海水的温度正适宜游泳,建议我们去游泳。我当然乐意,我从没在海水里游过泳。直到了泳衣下楼,摩托车后轮有点瘪,撑不住三个人的重量,我说我就骑自行车吧。小鱼不同意,说天太热,骑自行车又慢,还不给烤成乳猪,她让海生去修理铺充点气。我们在楼下的阴凉里等。一根烟的工夫海生回来了,后轮还是有点瘪。
“三个修理铺我都跑了,一个都没开。”
我笑笑说:“没事,我就骑自行车。”
“还是我来吧,”海生说。
“我来。我没玩过摩托车。”
大太阳底下蹬自行车不是件好玩的事,好在路不远。很多人在游泳。涨潮快结束了,昨天走过的那些沙滩大部分都淹没在水里,老海里满满当当,岸边堆满了泡沫。我们换好了衣服刚打算下水,海生突然说他得回去,过两天就要出海了,他得把准备的任务吩咐下去,让手下的人分头去采买必要的食物、冰块,还得提前把渔具准备好,该修的修,该换的换,该补充的补充。
“实在不好意思,不能陪你了,”海生说。
“该我不好意思,耽误你正事了。你忙,你的。”
小鱼说:“你去吧。游完了泳他骑自行车带我回去。”
海生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那好,就辛苦你了。” 他的力气可真不小。
就剩下我和小鱼,这大概是我们两个人都希望的。海生骑上摩托车回去了,看不见了人影了我们才下水。在岸边游。我不敢往深水里走,奔上岸来的一个个海浪让我心里没底。我们不约而同地往人少的地方去,除了脑袋,身子都藏在水里,手逐渐钻进了对方的泳衣里。
“这就是海,”在远离人群的地方我抱住了小鱼,对她说,“我们在海里。”
小鱼闭着眼迷迷糊糊地说:“老海。”
在海水里泡了一阵我们就上岸歇一歇,躺在沙滩上晒晒太阳。有人离开老海,有人加入进来,总体上人数开始减少。夕阳将尽的时候我们终于翻过了大坝,到了另一边的野海滩。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一两对情侣,几个捡刚落潮留下的贝壳的孩子。我们的身体已经被海水泡白了,手上起了皱。石屋有一小半淹没在水里。
终于,太阳消失了,西半天的云霞落进老海,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我们都不说话,装作捡贝壳的样子来到中间一个石屋前,低着头钻了进去。进了石屋,海水到我们膝盖以上。我们就像一对盼望已久的野兽抱住了对方,石屋里光线暗淡,我们相互寻找,剥落,相互呼唤对方的名字。海水涌进石屋,前赴后继,波浪与石壁相击之声巨大,我们如同置身在一座大钟里面,无边无际回旋的海的声音,仿佛整个老海都涌进了石屋子里。然后小鱼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越来越大,直到盖住了大海的声音。
从石屋子里出来,天已经上了黑影,野海滩这边空无一人。隔着大坝,有人在尖叫,有人在大笑,纳凉的人玩得很热闹。我们翻过大坝,“小北戴河”又聚集了很多人。没有人知道我们从哪里来。
回到家海生正在做晚饭,听见门响,一身大汗地从厨房里出来。“怎么回来这么迟?”
“遇到一个老同学,拉住了就不放手,我都给聊烦了。”
“快洗个澡冲一下海水,晚饭快做好了。”
女人撒起谎来眼皮都不眨一下,海生却这么好客,他们都让我愧疚。
晚饭是一次丰盛的海鲜大餐。海生刚从海上回来的朋友那里拿来的,最新鲜的,品种繁多,他说要请我尝尝他烧海鲜的手艺。
“今晚一定要好好吃一顿,”海生说。“没时间再做这么多菜了。这几天我都忙,得把出海前的准备做好,他们几个张罗我还是不放心。”
那是我有生以来海鲜吃得最多的一次,也是喝酒喝得最多的一次。小鱼的丈夫在那次饭桌上热情得不得了。他说我来一趟不容易,他不能陪我好好玩玩,很对不住,那就多吃点,多喝点。他一个劲儿地给我倒酒和夹菜,我只能领受,这是男人好客的方式,尽管不太能喝,我还是很喜欢。海鲜吃得更多,的确是新鲜的,海生做的又好,味道完全胜过小鱼的手艺。
小鱼说:“海鲜他吃多了会受不了的。”
海生说:“这两天都在吃,应该习惯了。再说,喝酒不吃海货怎么行,是不是?”
我说:“是。要吃。”
我和海生推杯换盏,大口喝啤酒,大块吃海鲜,直吃了个肚子鼓鼓。实在是痛快。到了睡觉时,还觉得酒肉依然堆在嗓子眼那里。一夜无事。凌晨五点钟左右,觉得肚子有点胀痛,去了一趟厕所卫生间,蹲了一次觉得好多了,我想可能是消化不太好。回房间继续睡,再次起床去卫生间已经七点半了,他们都出门了。
小鱼在客厅的桌上留了个条,说海生一早就到县城去买渔具去了,她出门买菜,一会儿回来,如果我起得早就等她回来做早饭。
我开始拉肚子,一趟一趟往卫生间跑。小鱼上午九点钟回到家,我已经跑了七趟,每次都是迫不及待地奔向马桶,倾泻完毕觉得神清气爽,可一提上裤子不到三分钟又不行了,肚子里像涨潮一样叫唤,还疼,换着地方疼。小鱼开门进来时,我刚从卫生间里出来,那时候已经没法神清气爽了,两腿发软,身体发虚,浑身冒着莫名其妙的冷汗。
我大病将死的样子把小鱼吓坏了,她赶紧扶着我坐下,“怎么回事?哪儿不舒服?”
我觉得我一定是在惨笑,“腹泻。我用光了两卷手纸。”
小鱼噗哧笑了,心疼地说:“让你逞能,这下好了。”她扶着躺倒沙发椅上,到橱子里给我拿药。她倒了两粒药丸让我服下,“这药效果特别好,吃完了就没事了。”
吃了药躺着,我一动也不想动。小鱼抱着我的脑袋,抱怨我这肚子拉得不是时候,刚有机会单独在一起了,我就成了个软绵绵的病秧子。
她要做早饭,我说算了,就是龙肉和圣水我也没兴趣了。我连抱一抱她的力气都没了。可是我还得坚持起来上厕所。又得去了。事实上那两粒药丸一点作用都没见着,反而更厉害了,三五分钟就得去一次,到了十点多钟,我觉得我连提裤子的力气都没了,真想干脆坐马桶上算了。小鱼很气愤,这药的效果她是知道的,很多亲戚来她家,吃多了海鲜拉肚子,一吃就停,偏偏对我不管用。她觉得我们不能再待在家里了,必须去医院。幸好医院不远,我还坚持得了。
医生先给我开了药,让我服下,接着让我挂水,跑了这么多次厕所,我已经脱水了。拿到药小鱼就叫开了,说那药不行,在家就吃这个,不但不行,反而加重了。医生不信,说那是治疗暴食海鲜导致腹泻的特效药,怎么可能没效果。小鱼把药打开,才发现医生开的药和她家里的药根本不是一回事,形状都不同。我吃了药,开始挂水。小鱼让我等一下,她回去把家里的那瓶药拿回来检验,医生说,那不是止泻药,而是清肠败火的,跟泻药差不多。听得我头皮一阵阵发麻。
吃了两次药,挂了两瓶水,感觉总算是活过来了,腹泻止住了。
傍晚时分海生从县城回来,见到我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问我怎么回事。
“还说呢,”小鱼抱怨。“你差点把他害死,非让吃那么多海货,拉肚子。还有,那止泻药怎么成了泻药?”
海生愣了一下,说:“什么泻药?我不知道啊。我从不生病,那些装药的瓶瓶罐罐我都多少年没碰过了。”
小鱼说:“怪了,没人动药还会自己变?”
“这事就不管了,反正病也好差不多好了,”我说。“海生兄太好客了,本来打算玩上两三天就回去的,现在看来不行了,一点力气都没有,哪也去不了了。”
海生说:“没事,没事。养好了身体再走。”然后去了客厅,从冰箱拿出一瓶冰镇的啤酒,对着瓶嘴一口气喝光了,喝完了对自己说,“渴死我了。”
接下来的两天我什么事都没干,就歇着。吃饭,睡觉,看看电视,和小鱼聊聊天。想干点什么也干不了,身体发虚,胳膊腿都使不上力气。海生还是到外面跑,为他即将出海做准备。不同的是,他回家的次数多了,一会儿工夫就回来一次,而且没有任何规律可循,有时候刚下楼又折回来,说这个忘记拿了,那个丢在家里了,或者买了什么东西送回来,或者回家查一个电话号码,给某人打个电话。刚开始,他出门以后小鱼还关上门,后来我让小鱼别关了,省得来回开门麻烦,越关门他回来的就越勤。小鱼很生气,说:
“你说我怎么能不和他吵架?”
我说:“你这样,他怎么能不翻来覆去地往家跑?”
“我怎么啦?还不是因为你!”
“关我什么事?我可是来看海的。”
“你再说!”她不高兴了,上来掐我的脖子,“你想看海到别的地方看去。”
“那不行,这地方的海不是胡小鱼老家的海么。”
她又高兴了,往我身上蹭。我指指大门,推开她,“跑了一天的厕所,我都快成了废人了,”我说。我担心海生说不准什么时候又杀回来一个回马枪。我知道他怀疑上了,也猜到了。昨天晚上我到旅行包里找剃须刀,发现行李的位置和原来不同了,我从来不会把剃须刀放在背包的最底下。我又看了看背包的夹层,钱包、卡和笔记本都在,夹在笔记本里的照片不见了,就是我和小鱼在海滩上的那张合影。
我把包翻了个遍也没找到。这事我没告诉小鱼,也没问海生,说了出来他们又会吵,大概我连休养生息的机会都没了。
第三天总算恢复过来了,觉得胳膊腿又成了自己的了,我想看看涨潮,看完了就该收拾一下离开了。早上在饭桌上,我提出了我的愿望。
“没问题,”海生说。“午饭后我们就去,正好开始涨潮,是个大汛。再陪你游个泳,明天我也要出海了。”
午饭后简单睡了个午觉,一起到老海去。摩托车后轮还是瘪的,我骑自行车。海滩上聚集了不少人,一些人是来游泳的,更多的是来看涨潮的。老海正涨潮,一浪浪缓缓地涌上来,海滩上的水位逐渐升高,整个大海像一块蔚蓝色的陆地被一点点抬升起来,孩子们光着屁股跑在最前头的浪花里,追逐着叫喊。这就是海涨潮,世界开始动荡不安。
换好衣服,我们准备下水。小鱼说:“要不要租个救生圈?”
海生说:“哪有大男人抱着个救生圈的!你不会游泳么?”
“还行,”我说。“就在海边游游,要救生圈也没用。”
小鱼租了一个救生圈,我们下了水。慢慢往前走,太浅了游起来别扭。真正涨潮的时候我才发现,实际上海浪不是孤立简短的一浪一浪冲上岸来的,而是一排一排地向前推,前面一排刚过去,后面一排就跟上来,波峰,波谷,又是波峰波谷,连绵以至不绝。我们继续往前走,游游走走。对着这些陌生的排浪,我多少有些恐惧,但是脚还能踩着底,旁边有小鱼,前面有海生,他如鱼得水,远远地游在我们前边,所以还是敢于继续向前。为了不给海浪冲上岸去,小鱼把救生圈举起来,一直到了海水升上了我们脖子处才停下。
“不能再往前了,”小鱼说。然后她用手围成喇叭形喊海生,让他回来。海生在远处游,那里的海水一定能够没过头顶。
一会儿海生就游回来了,他在我和小鱼身边换着花样游。尽管不是特别标准漂亮的泳姿,但实用,一看就知道是和海水玩熟了的人才具备的。他不太说话,懒洋洋地从这边飘到那边,那些浪没法把他推到哪一边去。小鱼和所有女人一样,大一点的海浪涌过来就高声地叫,显得很开心,有时候我们的脚在水底下会勾连到一起。叫完了她就向我讲小时候的事,捉螃蟹,捡贝壳,划小船,游泳,当然还有几次历险,就是她有两次在老海里游泳,差点被淹死掉。
太阳被云层遮住,有一块巨大的乌云从东北方向漂移过来。露在海面上的脑袋此刻也凉快了,是那种让人振奋、催人奋进的凉快。
“往里游游吧,脚够不着底,上上下下全裹着水游着才舒服。”海生建议我们再往里走。
“算了吧,就在这里玩也挺好的。”小鱼不赞成我们过去。
“怕了?”海生笑着说。
我想了想,说:“走。”
小鱼改变不了两个男人相同的意愿。她抱着救生圈,我和海生一人拉着一边,把她往深水里拉。脚踩不到底了,周围全是水,海生游得比我快,他不停下我也不能停下。我们被浪托举起来,又被抛下去,缓慢地,曲折地,感觉有点像在梦里。游泳的人群离我们已经很远了,这里只有我们三个。小鱼让我们放下她,她抱着救生圈自己玩。我和海生自由地漂游。
天陡然变了,刚才不过是乌云遮住了太阳,现在云层急剧增厚,黑沉沉的,像墨汁泼到了宣纸上,迅速蔓延了大半个天空。我们的头顶一片蓝黑。涨潮的速度明显快起来,浪开始变大,海浪高高地卷起来,如果不躲开,完全会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我开始害怕了。
“回去吧,”我对游在我旁边的海生说。
“这会儿刚有点意思,潮开始上得猛了。”
我觉得划水和踩水都有些费力了,可是海生还是不愿意回去,他在海水里如履平地。小鱼被海浪慢慢地往岸上推,在浪头落下的时候向我们摆手。她也不害怕,她和海生一样,是在老海里长大的。
我被一个浪头呛了一口,咳嗽半天才说出话来,我对海生说:“说实话,我挺喜欢你这样的性格和生活的。”
海生抹掉脸上的水,“说实话,我不喜欢你。”
我只能笑笑,我怀疑他都看不见我的笑,又一个浪头砸下来。我觉得累了,手脚一旦停下来我就会沉下去,或者被水冲走。我想撒尿,但是离岸还那么远,只好调整一下泳裤撒进了老海里。不知道是那泡尿惹怒了老海,还是我心理出了问题,撒完尿立刻觉得周围不对劲儿了。天上开始打雷,远处还有闪电,光和电沉沉地压下来,就在头顶上不远的地方。浪也跟着大起来,身后涌起的浪头巨大,像一排排并列奔跑的马群,昂首嘶叫。我的恐惧立刻填满了嗓子眼,心跳如鼓,我从来没有那么恐慌过。无处立足的恐慌,整个世界动荡不安的恐慌,泱泱大水漫到鼻子底下艰于呼吸视听的恐慌,它从头到脚在瞬间贯穿了我。
我知道我输了。我不想再和海生耗下去了,开始往岸上游。
我好像还听见了小鱼在声嘶力竭地喊我们的名字。雨点和海浪一起砸下来。我被埋进了沸腾的海水里,当我想从水里钻出来的时候,觉得一只脚被什么抓住了,拖着我往水下拽,我惊惶地转过脸,只有海水,海生不见了,我用一只脚去蹬,那只脚也被抓住了,整个人失去了平衡。我的脑袋嗡地一声,我想我要完蛋了。
我被拖着往下沉,张开嘴想喊,大海进入了我的嘴里,然后是食道和胃,最后进入了整个身体。双脚被抓得那么紧,挣扎一点用都没有,火辣辣的海水不停地往鼻子和嘴里灌。世界开始变暗,我觉得心跳在某一瞬间突然停滞了,眼前一下子漆黑一团。
有雨声,有海声,有人的哭声和叫喊声。这些声音由远而近,终于把我惊醒了。我咳嗽着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海滩上,头顶是一个蓝色的遮阳伞,正在遮雨。小鱼看到我醒了,抱住我的上身摇晃不止,她在大哭,满脸都是水。
“你醒了?你醒了!海生没了!海生没了!”
我愣愣地看着她,旁边围着很多人,一个医生模样的人向我举着他的听诊器。我想起那双手抓住了我的两只脚,身子不由自主地又哆嗦了一下。像是很多年前的事。
“他不见了!”
我费力的转动双眼,海上一片喧嚣,还在涨潮。一艘巡逻艇和一艘救生艇在海面上跑来跑去,发出刺耳的尖叫。
“他把你推上救生圈,就被一个浪头打下去了。”
我看看小鱼,她哭得很悲伤,我的上身和脑袋在她怀里颠簸不止,我歪了歪头,吐出一口海水。
“你们为什么不早点往回游?为什么要往里去?”
“海生?你说海生?”
“他没了!找不到了!”
她说海生不见了。海生怎么可能会不见了?他在老海里活了一辈子,走在水里如履平地,老海就像他的家,他怎么可能在家里把自己丢了呢。又有海水从身体里泛上来,我侧了一下身子,哇地吐起来。好像有源源不断的海水从肚子里流出来,我不停地吐,一直吐到满脸都是眼泪还不能停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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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23-4-12 05:49:31 | 只看该作者
沙发 五星红旗说:
害人之心不可有
本帖来自安卓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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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24-2-2 06:26:44 | 只看该作者
板凳 樱花树下的约定说:
回复 2楼 五星红旗
这是一种成全,更是一种无奈
本楼来自 天坦百宝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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