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再次醒来,感觉好多了,吊针还未被拔去。嘎吱一声,虚掩的门开了,有人急匆匆跑进来,酷似中年妇女的声音结结巴巴道:“驴……驴驹哥呀!八……八蛾子他们在下庄口儿上出事儿了。”
驴驹叔、锯条哥和晓丽妈焦急地询问情况,康唤光声音颤抖道:“没事……没事……”
晓丽妈长出一口气:“好!好!……感谢主耶稣。”康唤光转身甩门出去了。晓丽妈和驴驹叔忙跑出去,边往回 拉康唤光边问咋回事儿,康唤光叫道:“俺家已经死下一口子,你狗日的却幸灾乐祸……”
驴驹叔劝道:“你不是说没事吗?这是误会,快别嚷了。”
康唤光哭道:“八蛾子没事了!死了!呜呜呜!狗日的害死了一条人命,死了也不亏……可俺家这些孩儿没了娘咋办呀?呜呜呜……”
驴驹叔和锯条哥继续劝慰康唤光……晓丽妈抽泣道:“兄弟呀!你是俺家的恩人哪!你放心,俺就算做驴变马,也会帮你照顾好孩子的。这人死不能再生,哭也没甚用,你那肺结核刚好,还是忍住点儿悲痛吧,兄弟你可不能再倒下了——那样孩儿们就更遭罪了!”
七六年秋的某天,全体村民在村里一块宽阔地方举行毛主席追悼会:
“中国人民的英明领袖,马克思主义者,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战略家和理论家,中国共产党、中国人民解放军和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主要缔造者和领导人,诗人,书法家毛泽东同志,于1976年9月9日在北京……”
刚安好的高音喇叭里诵读着悼词,人群中有不少流泪的,还有号啕大哭的.不知谁是真正想念毛主席,不知谁是借别人的灵堂哭自己的凄惶。
“快!快!公牛惊啦!谁家的孩儿啊?快抱走呀!快救人啊!”八蛾子的老母亲声嘶力竭地喊道。
正在临时搭建的台子上诵读悼词的康唤光下意识地转头,居高临下看清了台下的危急情况,连忙将稿子交给旁边的女搭档,跳下两米多高的台子,分人群飞身跑去抱起了孩子。疯狂的公牛见有人扑向自己,以为是用鞭梢上拴了铁疙瘩的皮鞭驯服自己的饲养员,收脚低头快速后退,攒足力气猛扑康唤光。康唤光抱着孩子躲闪不及,被公牛一犄角攉得仰面朝天昏了过去。他虽然已口吐白沫,却仍死死抱着孩子。大家七手八脚,掐人中、抠涌泉……总算将康唤光折腾醒.很遗憾,从此他裤裆里那独眼带王手下的蛋龙蛋虎两位将军便辞了职。
尽管多次求医,两位曾为主子传宗接代立下汗马功劳的将军生性固执,最终还是一意孤行了。
八蛾子也曾企图为此而打官司,康唤光总说:“俺当了干部,为村民们牺牲是理所应当.既然在入党时向毛主席宣誓过‘一心为人民’,说话就该算数。特别是在全国人民悼念毛主席的七六年九月十八号发生的事情,就更不能做那‘拉出来再坐回去’的非君子勾当。”
驴驹叔曾多次主动给他损失费,屡屡遭到康唤光的粗口拒绝。
当年的我自然也被大人将胳膊上包了黑孝,领着参加了那追悼会,但因眼瞎加上幼小而没能亲自感受康唤光舍己救人的完整现场。人们对自己的孩子或亲友讲完这故事后,总要发几句“好人咋就不得好报”之类的牢骚。
有人觉着康唤光太迷信了,那是他们忘记了共产主义本身也是一种信仰,只不过共产主义比基督教或天主教之类更加务实,更能代表百姓的利益;那是他们忘了中国法律规定对共产主义的信仰不属迷信范畴.某跳大神儿者还说:“那并不是他康唤光有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白求恩精神,玉帝我亲眼看到,毛主席他老人家将康唤光从台上推下去了。”这也从另一侧面说明,连玉皇大帝都管毛主席尊称“老人家”。
某人给自己三岁的女儿往胳膊上缝黑孝,由于想念毛主席而导致双手颤抖,哆哆嗦嗦地用针穿透孩子的衣服,不慎将那黑孝和小女孩儿的肉缝在了一起,爱哭的小女孩儿竟未哼一声。这倒也算不了什么,最精彩的是出自那女孩儿小嘴的大人话:“我以为毛爷爷的孝就一定要缝在肉皮上呢!”
有些事情只能是故事了,有些事情今天看来荒唐了,不论如何,我们还是要深情地赞美康唤光那样的铁杆儿共产党员.诚然,那些高举五星红旗贪污受贿的,那些给中国共产党丢尽老脸的,应该由贪官变为宦官。没了贪官,那些秘书兼情人的高级妓女们自然会排着队流着泪,由衷地唱起“思想起奴终身靠呀嘛靠何人”的经典老歌。
虽然八蛾子弟兄多,农忙时节,他们都锄庄稼去了。晓丽家和康唤光有这么一档子事儿,驴驹叔和晓丽妈理当全力帮助康唤光。驴驹叔从街上叫回来晓丽,嘱咐她帮着因劳累而可能打瞌睡的锯条哥看着我的输液瓶,他们夫妻俩跟着康唤光走了。
果不出所料,五六分钟后,锯条哥就打哈欠道:“啊呜!丽丽呀,你给你建民哥看着瓶瓶,老哥躺一会儿,可实在顶不住了,啊呜!”他搬枕头倒在炕上,没过三分钟,喉咙里便吱吱咕咕地拉起了大锯。
晓丽道:“你这小小!发高烧睡着还忘不了鬼叫,知不知道你自己刚才磨叽了些甚鬼话呀?”
我懒洋洋地问:“不知道啊!到底说甚了?是不是骂狗日的白脸三了?”
晓丽微笑道:“嘻嘻!那样才好呢!可你说的是我呀!”
我问:“说你甚了?本大哥总不会无缘无故骂你吧?”
晓丽继续微笑道:“嘻嘻!嗯!倒是没有,只是不停地说我是好女孩儿啥的。俺妈都听见了,她还偷笑呢!弄得人家真是不好意思呀。”
我羞涩地说:“其实,没……没甚事情,大概因为你一直对我非常好吧?”
晓丽笑道:“呵呵!笑笑和黑蛋他们对你也不错嘛,你咋没提人家呢?原来啊,你也是个胆小鬼。”
我笑道:“呵呵!不是胆小,那是小心。这小心的原因吗?主要是怕说出来就一切都没了;其次呢?也怕吓破某人的苦胆。既然你猜到了,我再说,不就成瞿秋白的遗言——《多余的话》了吗?”
晓丽笑道:“你小子!又开始穷跩了。啥叫猜到的?是听到的。不过呢,我经常梦见你用那些鬼话逗得人笑,有时候还笑醒了呢。”
说到这里,锯条哥的呼噜声有变化,我们转移了话题。
一大瓶液体总算打完,那泡尿憋得我小肚子生疼,颤巍巍爬起,下地蹲着穿了鞋,踉踉跄跄站起来,双腿发抖、体如筛糠,锯条哥见状,扶我到了厕所。晓丽妈叫我喝了两碗水,又输了一大瓶液体,来不及吸收,那泡水足足放了二分钟。或许因为肚子里少了那泡尿,降低了腹压,影响了脑供血,系好裤带,突然觉着天旋地转,脚下似乎没了根儿,几乎跌倒,幸亏有锯条哥扶着。
锯条哥将我扶回屋,背起他那已褪色的出诊包回家忙去了。我在炕沿上坐了几分钟,觉着头晕恶心、心慌意乱,只好躺下。晓丽说:“俺妈叫我给你炒几个鸡蛋,不知道能不能炒好。说真的,俺可从来没炒过呀。”
我有气无力地说:“炒甚鸡蛋?就吃你刚才闷好的大米吧。”
晓丽问:“你咋知道我刚才做了大米呢?”
我说:“早就闻见了,快弄来一大碗吧,或许吃饱就不恶心了。”
晓丽说:“那可不行啊!俺妈叫我给你炒鸡蛋,她说炒鸡蛋能补身体,你吃大米占了肚子咋吃鸡蛋呀?”
我无可奈何道:“也好!那你就多炒几个吧,这肚子可彻底空了,咕咕叫啊!恐怕十个鸡蛋都填不饱。”
晓丽道:“好的,咱炒它二十个,够了吧?”她说着,吱吱啦啦炒起了鸡蛋,屋里顿时充满植物油和鸡蛋混合加热产生的香味儿。
鸡蛋已炒好,除盐稍多外,没什么问题。晓丽给我盛了满满一小碗,我狼吞虎咽吃了下去,感觉有了些精神。晓丽说:“还多呢!我再给你盛一碗。”
我吧哒着嘴说:“啊呀!吃饱了,实在吃不下去了,剩下的那点儿你解决掉吧。”
晓丽笑道:“呵呵!你这小子,可真能吹牛,还说能吃十几个呢,顶多也就吃了五六个。哎哟!这半锅鸡蛋可咋办呀?”
我微笑道:“说我吹恐龙也没用了,还是你趁热多吃些吧。”
晓丽笑道:“呵呵!不用你关照,我早吃的不想吃了。我炒的鸡蛋咋这么难吃呀?你是不是也觉着不好吃呢?”
我打了个饱嗝,拍着肚皮说:“那倒不是,绝对不是,你看我这肚子,确实饱了。”
晓丽认真地说:“看你这愁眉苦脸的样子,我心里也那个啥。你现在觉着特难受吗?咋样才能叫你好受一些呢?”
我强打精神笑道:“呵呵!还要咋样呢?有你这话,我就高兴得上天了。”
驴驹叔推门进来,他操起暖瓶到了杯水,边喝边说:“孩儿呀!快给爹弄些吃的来,实在饿得不行了。”晓丽把那些炒鸡蛋盛到大碗里,端给了他爹,又去拿碗盛大米饭。驴驹叔边吃边说:“啊呀呀!啧啧啧……还是俺闺女炒的鸡蛋好吃。你妈炒下的那玩意儿总是缺盐,不知说过多少遍了,还是那个老样子。”
晓丽笑道:“哈哈!这我就放心了。”
驴驹叔问:“说甚呢?前言不搭后语的?”
晓丽道:“我还以为那鸡蛋没炒好,建民哥吃不下去呢!”
我曾在收音机里听那个声音特好听的女播音员说:“若女孩子情愿跟你在一起,而且对你特关心,就是她喜欢上你了。”
我想:“晓丽今天如此关心我,证明我们的关系已超乎寻常。”这么一想,心里热乎乎的,虚弱的身体顿时充满无穷的力量。
八蛾子家小女儿听说白脸三惹了事儿,立即跑到庄稼地里告了大人,牛子说:“狗日的三讨债,连自己嫂子都欺负,死了也活该,叫公安局好好调理调理那牲口东西吧。”
八蛾子笑道:“呵呵!你宫牛子能跟小姨子好,还反对你儿子那个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快去打发你家三活宝跑掉吧,被派出所抓去的话,恐怕把你卖假醋骗来的票票都掏出去也赎不回来了。”
牛子听了八蛾子的圣旨,立即拿摇把发动了拖拉机。八蛾子坐在车斗子里,指挥牛子挂了快三档,扬起一溜尘土,风驰电掣般向下庄村奔去。
转眼间,手扶拖拉机蚂蚱似的一蹦一蹦地飞驰到下庄村口。八蛾子看见了我流下的那滩血,她提高音调大声喊道:“死鬼呀!千万看好,别辇上那晦气的血。鼠才家的拖拉机辇了一回血,他后来就总出事故……”
牛子听了,“嗯”一声,连忙捏转向,企图躲开我的血迹。八蛾子嗷一声尖叫,牛子闷哼一声,拖拉机咣咣当当轮子朝天了。牛子被甩到路边的河里,八蛾子被车斗子扣了起来。
那种机器在翻车时,总会把司机甩下来,一般不会要司机的命,所以牛子没受伤。被摔得昏头转向的牛子从水里爬出来,跑到轮子朝天的拖拉机前,喊了半天八蛾子,没听到半声回应。他忙捡起被甩在地上的扳手,企图翘起拖拉机斗子看个究竟,无奈力不从心,只得跑回下庄村叫人帮忙。大家将八蛾子弄出来时,她满身是血,昏迷不醒,没人敢保证她能活下去,牛子只好求乡亲们和自己的三个儿子抬着八蛾子往医院跑,自己回来通知康唤光。牛子受了惊吓,没说清事情的详细情况,导致康唤光认为老婆死了。
驴驹叔两口子同牛子和康唤光追上担架时,八蛾子已醒过来了。虽伤势很重,但不至丢命。晓丽妈说自己照顾八蛾子方便,叫驴驹叔回来招呼家里,她跟着担架走了。
晚饭后,我哆哆嗦嗦下地穿鞋,准备回家睡觉,驴驹叔说:“孩儿呀!就在咱家睡吧。我不会分身法,想过去照顾你,但让丽丽独自睡着不放心。再说呢,还得喂骡子。你住在这里,我就可以连你们带牲口一起照料了。”
我难为情道:“嘻嘻!不太合适吧?丽丽是女孩儿,咱们这里只有一铺炕,这……”
驴驹叔笑道:“呵呵!……自家人嘛,就别那么讲究了,你们这些孩儿们从小一起玩耍着长大,连母亲的奶子都不分彼此换着吃,还有甚可见外的呀?”
正在刷碗的晓丽大概也害羞吧?反正她没发表任何意见。
晚上我带耳塞机听收音机到一、两点,早晨晓丽堵着我的鼻子将我弄醒,然后炒鸡蛋给我吃,我再三说不想吃那鸡蛋了,小丽和驴驹叔说是必须吃够七天。当然不能否认,跟晓丽同睡一铺炕的那七个难忘的夜晚,我作了不少超级美梦,有一个梦还做成了连续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