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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4-9 15:43:21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楼主 断线的木偶说:
王头儿,刘头儿。小范称呼着,在他们两个中间坐下来。王建挪开报纸,这才发现她穿了一件黑色的网眼毛衫,里面是一件满是外国字母的绿衬衣。领子倒还洁净些,是白色的。可领边儿上却印着一抹耀眼的玫红嘴唇。现在的孩子穿衣服真是怪。可小范的神色看起来更怪。她很严峻。王建从来没见过她这么严峻。
王建忙抽了口烟,忍住笑。等她说话。
你们说,细芹这事,到底该怎么办?
小高朝这边看了一眼。王建感觉到了。清了清嗓子。
这事儿。王建说着点上一根烟。刘敏起身给自己续上水。杯里的茶才泡二道,正是好喝的时候。
这应该和她家人商量。王建接着说:单位能做的事,就是看以后争取给她办个内退还是什么。同事一场,能帮就尽量帮呗。按规定,她……
我是说我们的事。
什么我们的事?
我觉得,不存在帮的问题。我们本身就有责任。
噢?什么责任?你说说看。王建掐灭了烟。
是她带我们进山的。
没错。是她带我们进山的。王建放慢语速,斟酌着怎么说。电话铃适时地响了。王建顺着第一声铃响伸出手,迅疾地抓住这根救命稻草:喂……你好……你这家伙……聚富源?……好,好,……哪个厅?……好,好。让你小子出回血不容易……一定会去……得弄好酒啊,敢抠门儿饶不了你……
挂断电话,他把脸转向小范:所以我们没责任。
他的话语间隔似乎让小范有点儿蒙。她顿了顿,回过神儿来:王头儿,你要搞清楚,细芹是为我们服务的。如果不出事的话,我们就是这次行动的受益者。现在出事了,我们怎么能和她撇得那么清?
你不是在查法律资料么?一边的刘敏冷笑:如果有依据要我们负责,我们当然要负。如果没有,那也只有尽心罢了。你有依据么?
没有。
王建和刘敏拿起报纸,继续看。
那,怎么尽心?
我拿五百。王建头也不抬。
我不能和你比,拿三百。刘敏转向小高:你呢?
我两百。
小范沉默。
小范,你还有什么要说的?该下班了。王建起身。
这么点儿钱,小范说:能算是尽心么?
小姐,这世上,人有穷有富,心有大有小。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有钱,所以也不是每个人都会像你一样尽心。刘敏说。
小范不再说话。她慢慢地站起身。又斟酌着看了王建一眼,走出了门。办公室的三个人又坐下来。
那件事发生的前夜,山里刮了很大的风。很久没有见过这么大脾气的风了。仿佛老天爷在和无数人吵架,不得不把嗓门提到最高。到后来,光吵已经不够劲儿了,它使开了拳头,左一下,右一下,窗棂,树岔,门环,挂在檐下的扁担链子……凡是有关节的地方都被造得哗哗作响。
再后来,它终于没精神了,静下来。这静是个兆头。细芹抬起身子,朝漆黑黑的窗外瞄了一眼。果然,噗,噗,温柔的雨点声亲着了地面。是老天爷吵出了一身臭汗,想要冲个凉么?
细芹放下身子,重新卧在这雨声里。想睡,却也知道睡不安稳。心里寻思明天这雨会不会停。预报说是没雨的,但山里天气素来不能估摸。
若是停了,她知道这山会有多么好看。在这雨后的山中走走,会有多么舒服。可若是不停呢?同事们就来不了。她和妈的心意可就白搭了。
大专毕业之后,细芹到物价局上班已经三年了。物价局是个有趣的单位,说管得宽就管得宽,凡是开门做生意的地方都能去盖个章,查两个钱。说管不着也是谁都管不着,不想认你的帐你也没什么好法子,总归是进不了法院。步子松松就饿,步子紧紧就饱,不松不紧也能过。基本上是你让我一步,我放你一马,大家都有口饭吃算了。要说这工作也不是细芹当初所想。可一进去细芹就知道了这工作的金贵。大专生不值钱,细芹很明白。现在她甚至庆幸自己早毕业了几年。照如今的情形,往后进哪个单位不得通过公务员考试?过五关斩六将,耍本事讲人情,哪把刀不利都杀不下肉啊。
要来玩的那帮人一共五个。一个就是他们价格认证科的头儿王建,一个是副头儿刘敏。另两个也是科里的科员:男小高和女小范。与小高男女有别,话说得不多。和小范也交际平平。
小范比她小三岁,刚刚上班没多久,家境不错,“酷糖”“秀豆”之类的稀奇零食整天不离口。据说原来想去广电局当播音员的,自己都把路子找好了,她父母却死活不同意,说县电视台那水平儿,再漂亮的姑娘一出镜也像是妖精,丢那人干嘛。三拨两哄就把她弄进了物价局。进了物价局的小范似乎还没从播音员情结里走出来,总是穿得前露胸后露腿的,不时还有花花绿绿的文身纸显摆出来,招一堆眼珠子。说话也没遮没拦,是根生麦茬。刘敏开玩笑说幸亏她没去当播音员,不然光祸从口出这一项,哪月工资都不够扣的。细芹是个内敛的人,和小范处着就有些距离。提起小范的生茬子,细芹就想乐。去年年终科里考核,局里只给科里一个优秀名额。考核刚刚开始,大家笔帽还没摘下,小范就直楞楞地问王建:优秀评谁?所有的人都绷着笑,等待王建的回答。王建没好气道:爱评谁评谁。小范嬉笑道:其实大家都差不多。不是说连续两年得优秀的人可以多涨二十块钱工资么?不如把去年的底儿查查,还把优秀的名额给那个人。明年再评别人。江山轮流坐,工资轮流涨,多好。王建仿佛没听到似的把考核表发下,板着脸道:填表!细芹怕小范尴尬,悄悄地朝小范看了一眼,小范感觉到了细芹的目光,朝细芹吐了吐舌头。
这次来的人里还有一个开车的,叫小石。最微妙的就是这个小石。价格认证科没有车。他是物价检查科的科员,兼职司机。手很巧,对车很懂。自己在东环路上开了个修车店,挣的钱赛过几份工资。可能是条件不错,对女人就很挑。挑来挑去已经快三十了,也不急。一副钻石王老五的架势。前些天向细芹要了QQ号,两人聊了些日子,彼此都有些异样。没有不透风的墙,亦或是自己心里有鬼,细芹总感觉同事们已经知道了些什么,有意无意地把他们往一块儿撮合。就像这次游山,王建哪儿不能找台车子,非得把小石叫上?想着明天他要来,细芹向妈隐隐约约提了提。妈沉吟了一会儿,说:别的倒还好,就是比你大六岁。替你委屈。细芹立时没了言语。心想要不是小这六岁,自己虽然长得可以,凭自家的家底儿,未见得有希望成为小石的老板娘。男人说到底是男人,终归还是喜欢小女人。妈也知趣,听细芹不说话,便又缓了口气道:大了也好,知道疼人。
细芹微微笑了。
天说亮就亮。雨也贴心贴意地停了。小鸟儿们串起窝来,叽叽喳喳,喳喳叽叽。细芹看看手机,五点半。她翻身起来,开火,搁锅。母亲随后也起了身,道:幸亏昨天把那条道儿捋了捋,要不然今早儿水溻溻的可怎么办。细芹边拿鸡蛋边道:谁说不是呢?
鸡蛋小小的,圆圆的,拿在手里似乎还是温的。这可是城里人最稀罕的笨鸡蛋呢。细芹不由得想起一个笑话:一个老外娶了个中国媳妇,近水楼台地开始学中文。两人因为文化差异经常吵架,掐架的时候当然还是用中文过瘾,两个人就用中文。那中国媳妇嘴麻溜儿,一骂起来就把男人冲得一路筋斗,这老外就常常吃亏。一次两国交战,他又处在下风头,想骂媳妇笨蛋却怎么也想不起笨蛋这个词,狠了半天,才捉住这词的影子,骂出口的却是:笨,笨,笨鸡蛋!
捋过的山道如女人梳过的头,原本蓬蓬毛毛的山道向两边规矩地散去,果然好走。天空明净,树木葱茏,雨后的山色浅白夹着黛绿,清新俊美,和细芹预想的一样,不多一寸,也不少一寸。每一口空气都被洗过了,甜丝丝的。那些叶子上掉落的水珠也都比纯净水更纯净水。左右望去,一层层的山峦褶皱清清楚楚层层叠叠,画一般地挂在眼前。随手就身边的青枝绿叶抓一把过去,嗅嗅手指,上面都能留一脉茶一样的青气。留心看去,红红橙橙的斑点已经展露在叶尖子上了。连到细芹的红衬衣上,就涌动成了一个流溢的高潮。
细芹,你穿这衣服,上镜着呢。小范说。
谢谢。细芹抿嘴一笑。
和小石商量好了吧?一个红,一个绿的。王建说。
细芹还没来得及应答,就看见走在后面的刘敏趴在小范耳朵边说了红配绿什么什么的,两人哈哈大笑起来。细芹忙问刘敏说什么。刘敏说:红配绿,好得意。细芹不信。又问王建,王建道:红配绿,不挑剔。问小石,小石接得也蛮快:红配绿,没脾气。细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后把目光定格在小范身上。小范刚要开口,小高拦住,接着发挥:红配绿,最美丽。这更不能信了。细芹只盯着问小范,小范却开始伸着手要知识版权转让费。细芹只好笑着岔开话,由他们嘻嘻哈哈挤眉弄眼地诡秘去。这诡秘自然是不怀好意。然而也全都是甜蜜的不怀好意。
一阵小风吹来,细芹的胸口一股凉甜。她裹裹衣襟。这风她是熟悉的。她小时候,这山还叫七里沟呢。是打什么时辰起,七里沟变成了七霞山?还撰文出书引章据典,说从北宋时期就开始叫七霞山了。七里沟变成了七霞山,原来的一草一木似乎都不一样起来。说是兼有什么泰岱之雄,峨嵋之秀,华岳之险,黄山之奇,青城之幽这五种自然形态之美,又发现了唐太宗饮马池,汉献帝避暑台等人文景观。大帽子一戴,一道泉一块石顿时都变得周吴郑王。她常常上去玩的那个小南坡,被幻化成了什么仙女峰。仙女峰下面的那条养马河,也变成了仙女河。还说是天上有一仙女下凡游玩,见到此处美景,流连不已,便违拗了天庭私自留于尘世,并找一帅哥结了婚,两人你耕田来我织布,还见天儿在这河里洗鸳鸯浴,过着比呀比蜜甜的好日子。后来当地大旱,为了给老百姓除干旱,此仙女便舍身降雨,被玉帝知道后化做石头等等等等,诸如此类的陈腔滥调几乎是全国通用的导游词。任谁编得天花乱坠,七霞山还是细芹心里的那个山。那个叫滴水崖的洞是她小时候捉迷藏的地方,渡仙桥原本叫二孔桥,她在桥上的青石板上摔破过腿,膝盖上现在还有个拇指大的疤。这些零碎她都和小石在QQ上聊过。平时见面是见面,最有深韵的话也还是在QQ上。一样的意思换了个渠道表达出来,那味道硬是不一样。就如好比是七里沟变成了七霞山。沟在地上,霞在天上。哪儿跟哪儿?
这两年,七霞山的名气越来越大,由省级名胜区变成了全国级三A,由全国级三A变成了全国级四A。一年前又铺着红地毯敲锣打鼓地迎来一群外国老头,骗来一块“世界地质公园”的国际招牌。门票也飙升到了一百二一张。一百二啊。山里人一辈子也想不明白这些不会动的山山水水怎么就能值这么多钱。成立了景区之后,最开始是村里和乡里管,然后是乡里和县里管。
现在乡里也插不进手了,主管成了县里和市里。村里的老百姓守着个山口,除了卖点山货,摆个冷饮摊子,别的什么也做不了主。景区里的柿子树和山楂树,到季了却死活不让摘,一棵三百块钱让上面给买了,说是让游客看。不住人的石头屋子不让拆,也说是为了让游客看。
就连路边的地也都不能当家儿了。春天上头让种油菜,夏天上头让种向日葵,说还是为了让游客看。这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七霞山越发值钱起来。然而越值钱越和山里人没关系,钞票哗哗地流进售票窗口,一百二谁也拿不走一毛。麻烦倒是实打实地来了。常常说有亲戚朋友也想来看,守着个山门口,好像就是自己家的山,人家说来能不让来?可要真来了,一百二一张的门票,谁愿意买谁是孙子。
幸亏有了这条小道。由这道上去,斜刺里走一段,就能进景区。这原本是放羊的道,不太好走。自从七霞山火了之后,这道走的人情礼事越来越多,若是来了讲究些的客人,东家还要先上山把道儿平一遍,慢慢的这道居然也就顺溜宽展起来。守着厨房饿不死蚂蚁。守着这条道,多少也算得了大山的一宗好处。旅游局的人也知道有这么一条道,可民不告官不究,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和地头蛇们斗,没有什么好果子吃。招惹他们做什么?不如留口气暖肚。
细芹,这道儿没事吧?王建的音儿。
没事儿。怕蛇?
不是怕蛇,是怕旅游局的人逮着你。王建笑。大家三言两语地逗趣起来,说将来细芹可以和乡亲们自办一个七霞山第二旅游局,门票卖到五块钱一张,把第一旅游局的那帮人全饿死。
穿过一片丛林,眼前豁然开朗,——到景区了。一片空旷的谷地坚实地袒露出来,一条亮晶晶的水带嵌在谷地里,被阳光照得熠熠生辉,细芹告诉大家:那便是仙女河。刚下过雨,河水很饱满,在清冽的阳光下,河水漩着轻快的涡流向前跳跃着。河岸的滩涂上,长着一棵粗壮的槐树,一鼓一鼓的老疙瘩淤满树身。树下摆着几方平石,几个人正好把石头坐满。王建拿出烟,小范迅捷地抢过火机,给他点上。王建双眼微眯,做旧社会地主大老爷状。众人笑。
美好的早晨啊。
饿了。刘敏伸了个懒腰:谁有吃的?
细芹从包里取出装鸡蛋的塑料袋子,一心一意地剥起来。鸡蛋在她的手指下乖巧地舞动着,眼看着就要彻底裸体。刘敏喋喋不休地夸奖细芹,说谁要是娶到这样的老婆,是谁一辈子的福气。这是细芹想听的话。细芹用眼角的余光找着小石。她的余光和小石的余光相碰,微麻。
王建是最先往树上看的。他想找鸟巢。这么多的鸟飞来飞去,树上一定会有鸟巢的。还没有看见鸟巢,他一眼就看见一个很大的枝权正在他头顶上唱歌,伊呀呀,伊呀呀。
刘敏也抬起头。
一瞬间,他们一起向外跑去。
小高和小范也下意识地跟着他们向外跑去。
小石犹豫了片刻,叫了声“细芹”,也向外面跑去。但他没跑利落,被砸下来的余梢刮了一下肩膀。背上顷刻划了个大口子。他踉跄着跑了两步,回头看,细芹已经伏在了地上,鲜红的衬衣如一片杜鹃。
那个树枝重八十四斤半。细芹内脏多处出血。最要紧的是,医生说细芹的脊椎严重受伤,导致下肢绝对性瘫痪。她的双腿肌肉会很快萎缩起来。从此以后的细芹,要在轮椅上度过余生。
她残了。住院半个月,已经花掉了两万多元。
王建刘敏和小高三个人第四次一起去医院的时候,细芹还在睡着。她妈从他们手里接过东西,一句话不说,只是掉泪。
你看这事儿,唉,这事儿。王建说。
真是的,这事儿。刘敏说。
回到单位,小范还在煲电话粥,半天才放下,问他们干么去了。小高说他们刚刚去过医院。小范唔了一声,继续低头忙自己的。出事那天,细芹被送进医院之后,小范就再没去看过细芹。让她去她也不去,说忙。王建和刘敏私下议论,说她随着大伙儿去一趟医院多好,又热闹,又好看,还不用自个儿花钱。到底是小孩子心性,人情薄,不懂事。不过那天在医院预交住院费的时候,她倒是把钱夹里的钱清了个一干二净,也可以看出心地也不坏,就是缺少调教。再经经事就长进好了。
小高走到小范身边,问她到底在忙什么?小范说在忙细芹的事。小高说细芹的事你不去医院忙在这能忙什么。小范说医院有医生忙,她忙的是医生和细芹家人都忙不了的事。几个人就走过来问个究竟。小范说她正在查一些资料,想在法律上给细芹一个说法。如果可能的话,她还要代细芹请个律师。小高顿时来了劲头,说他看过中央电视台的“今日说法”,有个案例和这很类似,说去年成都有过一起树伤人的事儿,一位行人在路过一个公司的绿化道时,被突然断落的树权砸断了脊椎,行人将当地建委、园林局和企业一起告上法庭,要求赔偿损失。法院经审理后追究了当地园林局的责任。
小范马上说那个案子她查过了,情况不一样的。那个大树权事发前已经断裂,有了险情,也有当地居民向园林部门反映了该情况,是园林部门没有及时将断树权清除,之后才与造成路人受伤,所以园林局才会负有管理责任。她刚才已经向园林局打过电话,园林局分析说那个树枝也许本身确已经老化,前夜的风雨加剧了它与主体的疏裂,因此便与细芹巧合在那个星期天的早晨。出了这种事,他们很遗憾。但谁能证明槐树在砸细芹之前也已经枝权断裂呢?没人反应就不关他们的事儿。所以他们也只能遗憾。他们园林局就那么几个人,总不能每天去摸着树干看树枝吧?因此只能说是不可抗力。何为不可抗力?根据《民法通则》及《合同法》的规定,不可抗力是指“不能预见、不能避免并不能克服的客观情况”。天要刮风下雨谓之不能克服,树枝要掉谓之不能预见,人在树下没看见谓之不能避免,当事人只能自认倒霉。
办公室静默。园林局如此,旅游局的态度更是可想而知。本来就是逃的门票,这会儿再找人家的事,输情也输理,趁早别提。
要说,若不是细芹三番两次请我去,我是不会去的。七霞山,啥七霞山,不就是个七里沟?本乡本土个地方,啥时候都能去,趁她这个人情,太小气。可她是个小妞儿家,说出个话来也不容易,不能不给她这个面子。……也怪我,心软。不过,事情既然已经出来了,这话还是不说了。都不容易,是不是?
这事其实不能怪王头儿。他随高就低,给下属面子,没啥错。细想起来也有点儿怪我。要不是我说自己饿了,她也就不会想着去剥鸡蛋。她要是不剥鸡蛋,也就不会躲不开那树权。可谁有前后眼呢?要知道剥鸡蛋能剥出这么大的事,说什么我也不能让她去剥鸡蛋啊。也真是命不济,千想万想也想不到会有这档子事儿。
人要是倒霉,喝水都得噎着。我看这事还真赖不着别人,要怪只能怪她自己命不好。要说负责任,我们到了她那地儿,她是主人我们是客人,客随主便我们才去的。她带我们从小道进山,对山里的风险也该有一定的经验和预知。现在树砸的是她,要是砸着我们呢?大家对风险的承担率其实是一样的。所以谁也不要埋怨谁。我们跟着她,想想还后怕呢。最不可理喻的是小范,她和我们是一伙的呀,却胳膊肘往外拐。到底犯的什么神经?
白色总是让细芹想起雪。每年,七霞山都会下那么一两次雪。冬天是旅游淡季,没什么客人,雪下得分外静谧。下雪的时候,她总要踩着雪回老家看看。那雪多迷人啊。峰峰岭岭,树木丛林,沟渠田埂,全都是茫茫一片。他们的村子也显得格外漂亮起来。黑青的瓦顶被雪勾勒出此起彼伏的写意墨条,乱蓬蓬的草垛成了童话里的房子,就连最不能看的粪堆也被雪笼罩出一条灵动的弧线。
细芹静静地躺在病床上。不知道躺了多长时间了。知道了也没意义。反正腿没有用了。她不想睁眼。她知道一睁开眼,看到的就都是白色。衣服白,床单白,墙壁和天花板上也都闪着冷冰冰的白光。初看是白,再细看,这白就不那么白了。是很粗糙的,很不经审的白。护士服的领口那儿有一块儿油渍,床单头儿不知道是哪一任病号蹭上去的血迹。拐角的墙楞上,已经被刮出了一抹又一抹的水泥印。电源附近被人的手摁出了一层黯淡的灰痕。通往阳台的门上,东一撇,西一捺,都是彩色粉笔的道道,似乎是孩子们的即兴之作。……当然,无论怎么样,白还是白的。虽然这白不同于雪。
有手掖了掖她的被角,细芹看见小范站在床前。小范的手里拎着两盒蛋糕。
细芹,小范叫道,清亮的眸子有露欲滴:你还好吧?
好着呢。细芹笑笑。
小范站在那里,看着白被头处细芹苍白的脸。两个人一时无话。默了一会儿,小范从包里取出一个信封,放在细芹的枕边。
以后还你。细芹说。
什么话!该的。小范红了脸。接着断断续续地说:事情有点儿麻烦,不过,我会,尽我所能。
你又不是医生,尽什么所能?细芹惊诧。
我是说,大家应该对你负责的事情。
细芹看着小范。
细芹,那天是怎么说起进山玩的?我记得好像是王头儿先提的。他说他想领几个朋友进山玩,问你有没有什么门路,你说有条小道,可以不买门票。他说不知道好走不好走,要不你先带大家伙儿走一趟,你说行。就这么来了。是不是?
记性真好。细芹笑:说这个干什么?
如果是他主动提的话,他和你建立的就是一项口头委托合同。他该对你负责的。当然,我们每个成员都该对你负责的。
细芹看着小范的脸,这是一张女孩子的时髦脸。眉绣过了,青黑中晕染着几丝红黄,眉尖儿挑得有些高,显出一股咄咄逼人的劲儿。两粒青春痘长在左腮上,透着那么点儿调皮。头发上别着几只光怪陆离的小发卡。银色的耳饰一只挂着太阳,一只挂着月亮。
小范,别搅缠了。细芹终于说:你还是忙你的吧。那天的事我记不清了。她捉住小范的手:谢谢你。
细芹,这可是大事啊。小范急了。
我知道。可有些事注定是不会有结果的。细芹拍拍小范的手背:不过真的很感谢你。
小范走后,细芹久久地盯着棒管。有一只很小的虫子正在棒管上爬,它爬得很安稳。这安稳多不可靠啊。它肯定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爬,也不知道自己会爬向哪里。它以为自己离光很近。它真傻。
小范,我知道你家庭条件不错,不怕赔钱。我虽然没你有钱,但硬不怕赔。可关键不是钱的问题,而是该不该我们赔。
是细芹领我们进山的。
是,我承认。所以大家才跑前跑后,也才说也给她凑点儿钱。
那点儿钱不行。她家那么困难,已经借了很多债了,后续治疗还要花钱的。她和她妈又那么老实。我们不能欺负她们。
欺负?这从何说起?又不是我们把树枝砍下来砸到她背上去的。
你忘了么,是你先提出要她领我们进山的。你还问她有门路没有。你说还想领别的朋友进。
小范!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我在场,我记得。
你一个人证不行。再找两个才有说服力。
刘头儿和小高那天也都在。
那刘头儿说说。
哎哟,那天说了多少话啊,我怎么能记得住?小范,你太难为人了吧。呵呵。
小高,你年轻,是咱们科的信息110,大概记得住。你也跟小范说说。
我知道有这么一场话,可到底是王头儿先提的还是细芹先提的确实记不清楚了。按我的原则,记不清楚就等于零。总不能瞎编吧。要做呈堂证供还是很严肃的事情。呵呵。
医院去过了吧?细芹怎么说?王建兴致盎然地敲着桌子,看着小范。
小范沉默。
细芹恐怕也记不清了吧?
小范看着王建。
可我记得。
小范,年轻人,做事要冷静啊。
反正我记得。
你到底什么意思,小范?
我的意思是说,我真的记得。
一件事就看出人心来了。你真是个善良的孩子,好孩子。谁交了你这个朋友,是大福气。可小范啊,人在社会中,不能太单纯了。你知道细芹为什么想让我们上山么?当然,她带大伙儿上山当然是为了巴结我和王主任。不是我夸口,要你们几个说想上山,她不会答应得这么爽快的。你知道上山之前她给我们说过什么事儿么?她不知道从哪儿听的信,说我要去当办公室主任,她就想顶我这个窝儿,想当副科长。她是想压你和小高一头,心比天高啊。这个信么,还真是准。不过到底用谁局里还正在研究,细芹别提了,以后连同事都没得做。要么你,要么小高。我推荐的意思,还是用你。你年纪虽小,可是人很正气,也很聪明,不用你用谁?小高那孩子有点儿太世故。我还真不喜欢他这点儿。
我不要。
小范,可千万别小看这个副科长,正职都是由副职一步步来的。一口哪能吃个胖子?
我不要。
水别满盆,话别满口啊。
我就是不要!
好好,不要就不要。咱说正经的。现在这儿没别人,你给大姐掏心窝子说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和大伙儿别扭上了?其实大家都挺不容易的。
我没想和谁别扭。我只是想实事求是。细芹的事虽然法律上没有明文规定,但在道义上,我总觉得我们该给她负些责任。
是细芹让你来当中间人的?
不是。是我自己想说的。这事没有中间人,有的只是凭良心和不凭良心的人。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按你的意思去办就是凭良心,否则就是没良心?
我没那个意思。
那你的意思是什么?
你也知道,细芹是为了你才在那儿剥鸡蛋的。她要是不剥鸡蛋就不会被砸着。
我知道你要说这个。没错,是我说饿了,她才去剥鸡蛋的。但我没有指明道姓要她剥鸡蛋吧?谁曾想她那么有心机那么有眼色?再说鸡蛋煮了总得吃吧?煮鸡蛋不是为了拎着满山跑的吧?还有,如果不出这场事,那鸡蛋剥出来你们吃不吃?那么多鸡蛋不是让我一个人吃的吧?
你说话呗。
所以我想要大家来一起承担责任。
怎么承担?
反正不是那几百块钱。
我看最多也就那几百块钱。
如果被砸中的是你,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砸了我我就认命。
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还真是不腰疼。怎么着?你也折个树枝来砸我一下?
小范,你这是何必呢?又不是朋友,也不是至亲。值得你这么认真么?现在这个年头,哪儿还有你这么认真的人啊。我知道你是毛主席的好孩子。毛主席说过: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现在很多事情都不能认真的你知道么?你这样认真是很可怕的你知道么?将来你恋爱了结婚了进入生活了就会明白我说的话,世界上很多事情都得睁只眼闭只眼,这样我们才有勇气活下去。
我学不会闭那只眼。
那就从这件事儿开始练。练练就会了。
我就不明白。无非是钱的事。多出几个钱就那么难?咱们哪家不比细芹家好过?
你错了。这事儿的关键不在拿钱,而在于负责任。拿钱的根源是什么?肯定是负责任。做好事轮不到这份儿上。和拿钱相比,负责任更可怕。细芹的责任是那么好负的?现在她这样你都看见了,以后的事儿更不能想。总之,这鱼头决不能下手拆。不然是人都会那么想:要不理亏,怎么舍得拿那么多钱?别人躲还躲不及呢,你还往怀里拽。法院都不说话,你自己倒给自己判上了。缺心眼儿。
可看着细芹,怎么忍心?至少我们还好好的活着。她失去的太多了。
磨难是生活的财富,痛苦是生活的老师。细芹从此会大有作为也不一定。要是实在看不过去,也得隔段时间再去帮,万不能在这风口浪尖上扭摆,趟脚下这摊浑水,鞋要是真湿了,再想干可不是三两天的事儿。
这会儿是她最需要帮的时候。以后帮又有什么意义?
钱是好东西,什么时候给她她都会要。
我还是想不通。
那就好好想吧。
……小高。
什么?
七月份法院让咱们鉴定的那所强制执行的房子最后定了多少价?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十二万八千四百三十一。
哪一天下的鉴定书?
七月的第一个星期五。我想想,该是七月七日。下午。怎么又想起这事儿了?
小范和小石见面是在小石的汽修店门口。小石满身油污地店里走出来,看见小范,笑容倏地淡了下去,招呼伙计给小范倒水。小范接过纸杯,杯面上一只粉耳朵的小猪,正兴高采烈地摇着呼啦圈。小范转着杯子,没有喝。她心里发干,可喉咙却一点儿也不觉得渴。
两人寒暄了几句便没话说了,有伙计过来问什么零件的位置,小石起身去忙了半天,才又在小范面前坐下。他问小范是不是再换杯热水,小范摇摇头。
细芹的事,你怎么想?小范决定开门见山。
我随大家。小石回答得很快。
你,怎么能随大家?
小石笑了。笑得很冷。
你什么意思?我和她有什么了?我怎么就不能随大家?
你自己知道。
我明白你是怎么想的。可我真的和她没什么。
是,现在你是需要拎清关系。
随你怎么说,我问心无愧。这次也不是我主动要去的。是王头儿临时叫我,我连人带车搞服务。还能怎么着?对细芹,我也够意思了。树枝砸下来的时候,这几个人里,谁叫过她?只有我。我还是唯一被树权刮着的人。还有,那天在医院里预交住院费的时候,我和你一样掏空了钱包。六百多呢。我也不打算要了。
等等。你的意思是说,有人把钱掖着没拿出来?
你想去吧。我们面对面凑钱的时候,刘敏手里只有几十块钱零钱。出发前在县城买水时,我还看见她钱包里有一叠百元大钞。小石面无表情地说。越过小范,小石的目光盯着修车店的招牌。招牌旧了,该刷新了。
放心,王头和小高也不会把钱都拿出来的。突然,小石的嘴角又动了一下。
小范死死地看着小石的脸。
他们怎么可以这样?
怎么不可以这样?反正都知道这钱是有去无回。
没别的事了?那我忙去了。
等等,小范叫住小石的背影:如果这次一起去的人都商量好了要为细芹负责,你负不负?
我说过了。我随大家。
知道了。
小范,其实,你最好也随大家。
细芹很快就要出院了。小范最后一次去医院看细芹的时候,细芹正坐着轮椅在小花园里慢摇。小花园的外面是一片辽阔的庄稼地。透过栅栏可以看见,玉米刚刚被收割过,田野骤然间变得消瘦起来。到处都是象牙色的茬子。高高低低的,仿佛邋遢汉子的胡须。成群的麻雀不时像一片乌云般从一片地里呼啦一声飞起,又雨点儿似地落在另一片地里。几根没有倒的玉米秆在麻雀的运动中轻轻摇晃,一条条灰色的叶筋向下垂着,如同破了的伞架。
小范远远地看着细芹。细芹招手让她过来。
真想家啊。真想山里的那些石头。细芹淡淡地说:你知道么?我小时候在山里玩的那些石头,现在都改名了。我们叫疙瘩石的,他们叫观音石。我们叫噘嘴石的,他们叫情人石。我们叫花蛾石的,他们叫蝴蝶石,我们叫斜格石的,他们叫乌龟石……你说,城里人的名堂怎么这么多啊?
回去之后,需要我做什么,你就说。小范说着扶住轮椅的推手,倒抽了一口冷气。真凉。
细芹拍拍小范的手背。两个人一起望着田野。
小范,那次,我们上山的时候,他们说红配绿,后面半句我到底也不知道是什么。你告诉我好么?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问这个。小范的眼圈红了。
说吧,我想知道。
小范的声音低极了:红配绿,赛狗屁。
细芹失笑。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甲。她的每一片指甲都生出了一些竖竖的硬痕,昨天问了医生,医生说这是缺钙的症状,要她注意补钙。
她这身子骨,以后补钙更是件大事。她问医生怎么补,医生说富人富补,吃钙片。穷人穷补,喝猪排汤。对她来说,钙片自然是太贵了,就是喝排骨汤也还得好好安排安排。
我也想问你个问题。沉默许久的小范突然说。
细芹仍然看着自己的手指甲。有风吹过,玉米秆的气息扑面而来。
细芹。小范喊。
我记得清。细芹蓦然说。
小范怔住。
为什么?小范的声音微颤。
我想在景区摆个摊子。已经托王头儿和局长说过了,让局长和旅游局的人说说,把什么杂费都给我免掉。细芹回头看看小范:我不能白沾着残疾人的光,得挣点儿闲钱花花。
小范的眼圈红了。
医生说了,我还有生育能力。回去之后.我要赶快找个人把自己嫁掉。要是能生个孩子就好了。细芹看着小范:要生就生个精明能干的。
可不能生你这种傻不楞登的孩子。
小范的眼泪落下来。
已经又是秋天了。现在是十月末。继“十·一”黄金周之后,正值七霞山秋季旅游的第二个高峰,也是冬天淡季来临的最后一个高峰。景区打出的牌子是红叶。满山的红叶已经烧起来了。近看敦敦厚厚的红叶,在遥远的阳光下,着了魔似地透亮起来。有的如成熟的辣椒,有的如滚烫的丝带,还有的却薄成了一缕轻纱。而最好看的还是那条潺潺流过的仙女河,水流不大,清澈见底。河床上杂生的水草如碧绿的头发,一根根随着波浪做出前游的姿势。一群鸭子在河边悠闲的踱步,时不时钻到水下去寻找着什么,还有几只黑白相间的喜鹊停留在水边,见有人走近便飞了起来。河水就这么流着,从面前的这片开阔地一直流进幽深的丛林。等到暮色即将降临的时候,河水会闪出越来越亮的白光,星星点点,神秘而温和。
早上六点,细芹的摊子就摆了出来。她的摊子就在那棵槐树下。她的事出来之后,园林局和旅游局把景区里的所有老树都检查加固了一遍,现在,树下可是个好地方。她的生意不错。乡里乡亲的人对她都挺照顾。游客对她也很照顾。她的东西很少有人砍价。细芹知道,她是沾了这轮椅的光。她是唯一坐着轮椅摆摊子的人。
游客是一拨一拨的。这拨人稠些,那拨人稀些。偶尔也有闲的时候,细芹就把轮椅摇到稍微远的一些地方,去看风景。
天色慢慢暗下来。山谷开始凉爽起来。刚刚吹过的习习山风已经嗖嗖地带着刀子了。几个游客从沟里走出来。迎着风畅快道:“爽,爽,真爽。”
细芹静静地看着他们向她的摊子走来。她知道,他们身上还带着热劲儿。很快,他们就会觉得冷的。
他们来到她的摊子前,问着几样东西的价钱。一个不打算买东西的男人百无聊赖地打量着这棵槐树,感叹着这树的魁梧,猜想着这树的年头。突然,他问细芹:丫头,知道这树的树冠直径有几米么?
细芹没有看他,她一边招呼着其他人的问价,一边在应答的空隙轻轻地说:大约八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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