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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贩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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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22-11-10 07:33:0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楼主 断线的木偶说:
小贩而称世家,有点不伦不类;此地只能望文生义,说是有个叫朱源达的人,他家世世代代是做小贩的。朱源达家从哪朝哪代便开始做小贩?没有考证过;都是贩卖的哪种货品?也难说清楚。
只记得三十二年前,我到这条巷子里来定居时,头一天黄昏以后,便听见远处传来一阵阵敲竹梆子的声音,那声音很有节奏:笃笃笃、笃笃、嘀嘀嘀笃;嘀嘀嘀、笃笃、嘀嘀笃,虽然只有两个音符,可那轻重疾徐、抑扬顿挫的变化很多,在夜暗的笼罩之中,总觉得是在呼唤着、叙说着什么。
我推开临街的长窗往下看,见巷子的尽头有一团亮光,光晕映在两壁的白粉墙上,嗖嗖地向前,好像夜神在巡游。渐渐地清楚了,原来是一副油漆亮堂的馄饨担子,担子上冒着水汽,红泥锅腔里燃烧着柴火。
那挑担子的便是朱源达,当年十七八岁,高而精瘦。担子的旁边走着一个头发斑白,步履蹒跚的老头,那是朱源达的父亲。他再也挑不动了,正在把担子向儿子交付,敲着竹梆子走在前面,向儿子指明他一生所走过的、能够卖掉馄饨而又坎坷不平的小路。
那时候我没有职业,全靠帮几个兼课太多的国文教员批改学生的作文簿,分一点粉笔灰下的余尘,对付着生活。这活儿不好干啊,夜夜熬着灯火!那嘀嘀笃笃的竹梆子声,夜夜从我的窗下经过,出去总在黄昏,回来得却有早有迟,通常都在京戏散场之后。
如果有谁熬过冬天的长夜,身上衣衫单薄,室内没有火炉,那窗外朔风像尖刀似的刺透窗棂,那飘洒的夜雨变成了在瓦垄上跳动的雪珠;十二点钟以后,世界成了一座冰窟,人冻僵了,只有那紧缩着的心在一阵阵地颤抖。
这时候,五分钱一碗的小馄饨,热气腾腾,可以添汤,可以加辣,那是多么巨大的引诱,多么美好的享受!几乎是从头一天开始,我便成了朱源达的主顾。后来成了习惯,每当京戏馆的锣鼓停歇以后,我便不时地把视线离开作文簿,侧起头来,等待着那使人感到温暖的梆子声。
朱源达敲过来了,敲得比他父亲好,有一种跳跃的感觉,显得顽皮而欢乐。快到我的窗下时,那竹梆子简直是在喊话:“吃、吃,快点儿吃;快点儿快点儿,吃吃吃!”如果我的动作迟了一点,朱源达便歇下担子叫唤:“高先生,下来暖和暖和。”
我慌忙下楼,站在朱源达的担子旁边,看着他投下馄饨,扇旺泥炉,听着他叙述这一晚做生意的经过。他的话很多,东搭西搭,一大连串,使你在等吃馄饨的时候不感到焦急,不感到寂寞。
“今晚生意很好。”他总是这样开头,好像他的生意从来就没有坏过,“散戏馆的辰光,起码有二十个人围着我的担子转。急死人啦,肉馅儿不够!不瞒你说,那最后的几碗馄饨,肉馅只有一半……呃,你这一碗是特意留着的,肉包得很多。”
他用铜勺搅动着锅里的馄饨,向我证明:“你看,一个个都是胖鼓鼓的。”
我笑着说:“不管你肉多肉少,我只要多加辣椒!”
朱源达顺水推舟:“天冷啊!要不要再来一碗?”
“好的,可你的肉馅儿已经卖完。”
朱源达爽朗地笑起来,狡黠地眨眨眼睛:“高先生,要是让你来卖小馄饨,准定是蚀光老本!做买卖的只能说货色不够卖,人家就买得快;你说肉馅没有了,他连馄饨皮子都要的!”说着便从小碗橱里拿出肉钵,向我的面前一伸:“看,还不够你吃的!”他咯咯地笑着,十分得意。
我也笑起来了,好像看见变戏法的人很幽默地把自己的骗术故意说破。
那时候我也不觉得朱源达有什么奸诈欺骗,唯利是图。我觉得他想多卖几碗小馄饨,就等于我想多改几本作文簿,都是为了那艰难的生活。他夜夜为我送来温暖,我能够多买他一碗,简直是涸泽之鱼相濡以沫。
解放以后我有了职业,在教育部门当了干部。虽说工作也忙,却用不着夜夜去熬灯火;虽说工资也不高,却对那五分钱一碗的小馄饨看不上眼了。如果看京戏回来晚了,街上有面馆,一毛五分钱一碗的肉丝汤面比小馄饨好,何况大模大样地坐馆子,要比站在摊子旁边,缩起肩膀捧着个碗体面得多!
那竹梆子的声音还是夜夜从我的窗下经过,那声音却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失去了顽皮与欢乐,又像在呼唤着、叙说着什么。
我也很少碰到朱源达了,当他深夜敲着竹梆子回来时,我已经入了梦乡,偶尔听到几声笃笃,朦胧中还有一种温暖的感觉,但也非常模糊,非常遥远。大概是五八年以后,到店里去吃面要排队了,于是我突然想起已经好久没有听到深夜的竹梆子,觉得可惜,也觉得少了点什么。但是自从经过反右斗争之后,我怎么也不敢恋旧,不仅要说服自己,而且要说服别人,社会主义应该整齐划一,不应该有个资本主义的小贩深夜游转在街头。我为朱源达庆幸,他已经挣脱了沉重的枷锁,投入了大跃进的洪流!
事情出乎意料。朱源达不敲竹梆子了,却在大白天挑着柳条筐串街走巷,悠悠荡荡,形色仓皇,躲躲闪闪的,春天卖杨梅,秋天卖菱藕,夏天卖西瓜,冬天放只炉子在屋檐下,卖烘山芋。有时候还卖青菜、黄豆芽、活鸡和鱼虾,简直闹不清他究竟在贩卖些什么。
院子里有人家来了不速之客,常听见主妇悄悄地命令当家的:“到朱源达家去一趟,看看可有什么东西?”我从来不向朱源达买东西,也不许爱人和孩子们去,认为买他的东西便是用行动支持了自发的资本主义。记得有一年的中秋节,机关里的反右倾正进行得火热。我和所谓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子进行了一场舌战之后,回家时月亮已经升到了中天。
满城桂子飘香,月色如水。斗争是如此的猛烈,景色却如此的幽美,我的心中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好像这个世界的格调很不统一。走过一座小石桥的时候,忽然发现朱源达在桥头上摆的地摊,一筐是水红菱,一筐是白生生的嫩藕。我立刻停了下来,真想买一点回去,这是传统的中秋果品,不见已有多年。可是我迟疑着,因为眼前不是国营水果店,而是黑市摊头。
朱源达凑上来了:“高同志,买点儿回去吧。你看,多新鲜,这东西现在国营商店里买不到,说是有一点,跟我的货色也不能比。他那是什么水红菱呀,老的咬不动,嫩的干瘪得有臭味!”朱源达把菱筐颠簸了一下,表示他的货色是表里如一。他的话还是那么多,还是变着法儿叫人买他的东西。
我一听,唔!气味不对。他的论调和机关里的那个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简直如出一辙,污蔑社会主义!我不想斗争朱源达,但是得开导他几句,也是与人为善:“你呀,以后讲话要注意。这种小买卖嘛,还是趁早歇手,这是资本主义的细胞,很快要被消灭!”
朱源达一惊:“怎么,要抓小贩啦?”
“不是抓,资本主义性质的东西,迟早要被消灭。”
朱源达笑起来了:“你放心,消灭不了的。有人愿买,有人愿卖,国营商店里又不卖,你看怎么消灭?”
“怎……怎么消灭呀,蒋介石八百万军队都消灭掉了,还在乎什么小商小贩的!”这种话是我在斗争会上常用的杀手锏,说起来带有很浓的火药味,是任何人都招架不了的。
朱源达连忙点头哈腰:“是是,高同志,我是无知无识的人,不懂世面,今后还请你多照顾。”说着,慌忙挑起担子往回走,生怕我会抓他似的。
看着朱源达踉跄而去的背影,我有点后悔,心里也不是滋味。当年站在他的担子旁边吃小馄饨,怎么也没有想到要把他消灭,而且还结下了一定的友谊。朱源达渐渐地走远了,我弄不明白,我和他之间的距离是怎样产生的。
我很想再碰到朱源达,向他笑笑,点点头,说几句平和的话,表明友谊还是存在的。想不到朱源达却跑到我的楼上来了,很拘谨地坐在藤椅子上,打量着我的房间里的陈设:“高同志,你现在好了,记得那年你生病,叫我送一碗馄饨上楼,那时候你只有一张板床,一张破台子,真可怜。”
我记起这件事来了,不无感激地笑笑,但是心里却在盘算:“他来找我有什么事情?”说老实话,自从反右以后,我和差不多所有的人都怕作私下往来,以免惹出点什么事,有口难辩。朱源达很会鉴貌辨色,连忙说明来意:“高同志,实在没有办法,在我认识的人当中,只有你是懂文墨的,所以来请你写个东西。”
“写什么?!”我对落笔更害怕。
“检讨。”
还好,写检讨可以。“检讨什么呢?”
“投机倒把呗,其他能有什么东西。”朱源达说得很轻飘,无所谓。
我叹了口气:“又卖高价啦!”
“其实也不算高价,我买来的虾每斤四角,卖出的是六角。跑三里路就要蚀掉一斤秤,虾在路上会滴水。算下来,熬了一夜天,跑了六十里,也不过赚了两三块钱。说句不好听的话,你们在办公室里漫谈一天,还要比我多赚点。”
我听了很不舒服:“这怎么好比呀,我们是为人民服务,你是为了自己赚钱!”
朱源达也不服:“我不是为人民服务呀?我不服务他那油锅里有虾炸吗?”
咦!这是什么歪理,必须予以反击。我站起身来,指指戳戳地说:“你卖官价就是为人民服务,卖高价就是投机倒把的行为,这个问题是很严重的!”
朱源达突然意识到他所处的地位,像皮球泄了气:“好同志哎,你不做买卖,不懂价钱。货真才能价实,菜场里根本就没有货,那牌价只能挂在那里哄人,是假的!”
“你敢!……”我接受了上次的教训,把过分重的话忍在肚里,但还是向前跨了一步,气势汹汹的。
朱源达连忙抱拳打拱:“好好,我不说了,求求你,替我写个检讨吧。”
这下子被我抓住了:“你既然没有错,还写检讨做啥?不写!”
朱源达拉住我的袖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揉皱了的纸:“啊啊,别生气,我错,我是资本主义!随你怎么写都可以,写得高点!老朋友啦,我十几岁的时候便认识你!”
我的心软下来了,坐到写字台旁,拿起笔,可是不得不问一问:“你能保证下次不犯吗?”
“保……证……保证保证,保证下次放得机灵点!”朱源达对我眨眨眼睛,又像年轻时那么狡黠。
我忍不住放下了笔,真心诚意地劝说他:“你呀,人很聪明,手脚麻利,又肯吃苦,为什么不去做工,或者到商店里当个营业员什么的。哪样工作不受人尊敬?何必像个老鼠似的被人赶来赶去!”
朱源达的脸色暗淡下来,呆呆地坐在藤椅子上,双手交叉在胸前,半晌才吐出几个字:“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呢?”我把椅子向前拖了一点,开始替他分析,“主要是自私自利的思想在作怪,这是万恶之源,资本主义就是靠它产生的,要下决心改造。当然,从唯利是图变得大公无私,很不容易,是需要有一个痛苦的过程。就拿我们这些知识分子来说吧,改造起来也是很痛苦的。”
朱源达十分惊讶:“你们也痛苦吗?”
“痛苦得很哩。”
“不不,不要客气。你们夫妻俩都是干部,每月能拿一百多,风不愁,雨不愁,到了十号发工资。要是能把你们的痛苦换给我呀,我就升到天堂里去啦!”
“那那……你为什么不去做工,工人……干部……”我没防着朱源达来这一手,简直有点语无伦次。
“我去做工,一窍不通,一月能拿几个钱?”
“拿……拿……拿三四十块总可以的。”
朱源达跳起来了:“高同志呀,我有四个孩子,再加上父母,一家八口人,这三四十块够养活谁?难道我是天生的贱货,不要脸,只要钱!你没有看见过啊!孩子饿得哭,老婆淌眼泪,那比尖刀剜心还疼啊!我……我直不起腰,抬不起头……”朱源达哽住了,刷刷地流下了眼泪。
我好像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好像站在高楼上放眼明媚的大千世界时,突然看见就在楼下还有一块阴暗潮湿的地面,它破坏了人们的豪情,弄脏了美丽的画面。我不敢多想,只能在思想上筑起一堵高墙:这是个别的,暂时的。对这个别而又暂时的朱源达,我又无法替他找到出路,无法对他加以安慰,只好迅速地、含糊其辞地为他写了个检讨塞在他的手里。
从此我对爱人和孩子撤消了禁令,让他们去向朱源达买东西。我觉得朱源达不会成为资本家,如果我算是无产阶级的话,他这个资产阶级怎么会比我还要穷和累?直到三年困难之后,开放了自由市场,我为朱源达高兴,这下子明确了,他不算是资本主义;紧接着又抓阶级斗争,这下子又糊涂了,他好像还是资本主义!
含含糊糊拉倒吧!平地一声惊雷!“文化大革命”吹响了进军的号角,要消灭一切资本主义!实在是冤枉,我也挨了一顿批斗,因为我觉得每月拿了工资,总得努力办事,也不能老是“等因奉此”,个人总得拿点主意,这就成了积极推行资反路线。
我心里有气,好,从此以后混在人群里,十个指头一样齐。我混在人群里看大字报,看抄家、游街和批斗。看多了也心慌,总觉得不像是在过日子似的。还是小巷子里安静些,生活还像河水似的向前奔流。所以每天上下班便不走大街,穿着小巷跑来回。
小巷子里慢慢地也出现了大字报,但都很不醒目,纸不大,字也写得歪歪斜斜,看起来很吃力,所以也不曾注意。后来仔细一看,内容十分奇异!其中没有什么资反路线;残酷镇压、惊人惨案等等的东西,都是些十分具体的事情:谁曾经打过人,谁在楼上把污水倒在人家的天井里,谁和谁曾经养过私生子,谁又和谁轧姘头。
而且也用了极其可怕的词句,什么无情镇压、荒淫无耻、勒令交代……我看了心情沉重,仿佛看到这里也有无数的人在互相揪着头发厮打,起因都是鸡毛蒜皮。政治迟早会作出结论,这私仇怎么了结!我不想再看下去,转身东拐,经过了朱源达家的门口。
朱源达家的大门敞开着,他家没有后窗,堂屋里昏昏的。我突然大吃一惊,只见朱源达在昏暗之中立在一张长板凳上,垂手低头,好像被吊在那里。他的头发被剃掉了一半,左颊青紫,左眼肿得像核桃似的。门旁贴了一张白纸,上写:资本主义黑窝,朱源达必须低头认罪!限二十四小时内交出犯罪的工具!
朱源达没有看见我,我也不敢多看朱源达,因为我不知道他应该向谁低头认罪。向我吗?我补天无术,问心有愧!
我匆匆地掠过朱源达家。再一看,那些在巷子里卖大饼的,开老虎灶的,摆剃头摊的,绱鞋子的,家家门前都有一张白纸,署名都是“捣黑窝战斗队”。我感到事情不妙,朱源达要沉没在这一场灾难里了!“文化大革命”要铲除一切资本主义赖以产生的土壤哩,不铲他朱源达铲谁?
果然不错。二十四小时之后来了一帮捣黑窝的。有的拖着铁棍,有的仿照江湖奇侠的样子,一把系着红绸的明晃晃的大刀斜插在腰眼里。巷子里的孩子们闹嚷嚷地跟在后面:“抄家啦,看抄家去!”
我在楼上犹豫了半晌,去看看呢,还是不去?按照当时的防身之道,最好是不要单独涉足这种是非之地。可是我忍不住要去见识一下,他们到一个贫困的小贩家抄什么东西?
等我到达的时候,战斗队已经开始了战斗。这不像抄老干部的家,也不像抄知识分子的家。抄这些人的家时,着重点是四旧、信件、日记、原稿之类。而被抄的人往往是默默地站在一边,用一种悲愤的目光看着自己毕生的事业、珍贵的纪念、人类的智慧产品消失在烟尘里。那邪恶的化身在行动时,毕竟还披着一件庄严的外衣。
抄朱源达的家可不同啊,那场面是十分惊心动魄的。老远便听见哭喊、喧嚷、呼唤、嚎叫、杂物的破碎和折裂,还有壮胆助威的口号声……朱源达家成了格斗场,里面打得乒乓山响,一团团的灰尘喷到大门的外面。
柳条筐被抛出去了,用大刀斩得粉碎。因为这是犯罪的工具,用它卖过菱藕。菜篮也逃不了,拎过鱼虾的。缸盆一只只地飞出来,在石街沿上摔成十八瓣,这些东西都是做过黄豆芽的。铅桶不知何罪,也被铁棍敲瘪。每抢出一件东西,便是一阵孩子的哭声,女子的嚎叫。
孩子们死命地拖住柳条筐,这是他们活命的东西;朱源达的妻子紧抱着瓦盆,这里面还有舍不得吃的绿豆。争夺啊,厮打,翻滚,流血;哭声和吼叫声混成一片!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堂皇的理论怎么会制造出海盗的行为!
馄饨担子终于被拖出来了,朱源达像疯子似的在后面追:“救命呀,饶了它吧!”
我多么熟悉这副馄饨担啊,我知道它一生除掉给人以温饱外,没有犯过什么罪。何况它本身是那么精致、小巧,有碗橱、有水缸、有柴房、有利用余热的汤罐、有放置油盐佐料的地方,简直是一座微型的活动厨房,如果在飞机上设计一个餐厅,它都有参考的价值。我真想挺身而出,来保护这并不值钱的文物,可是我没有胆量,只能看着这精致的馄饨担——骆驼担,被大刀和铁棍砍砸得木片乱飞,灰尘四溢。
黑窝捣完了也就完了,没人无休止地叫朱源达交代和检讨。这点倒也爽快,可是朱源达的生计却成了问题。第三天的黄昏以后,我看见朱源达的妻子领着四个孩子走过我的楼下,每人的手里都有一根绳子……
天明时五个人先后回来了,每人都背着一大捆废纸。这也是“文化大革命”的恩赐,大街小巷里那铺天盖地的大字报,最后总要变成废纸,捡废纸也能卖钱,捡得多的每日能卖四五块,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谁也没有想到那些叫人发疯和自杀的大字报,竟能拯救朱源达的一家于水火之中!事物的功过实在难以评说。
朱源达在家里养伤,我去看过他一次。他的话还是很多,讲起了许多往事:“高同志,我真后悔呀,当初应该听你的话,趁大跃进的时候,夫妻俩都混到厂里去。养不活家小又怕啥呀,把孩子拖到工会里去讨救济,共产党不会饿死人的!该死,我自己何必爱那么一点面子,脸上的肉是不值钱的!咳,我太相信自己,总以为凭自己的努力能把孩子拉扯大的。现在好了,老婆孩子都拉到街上去捡垃圾!……”朱源达一连串地说下去,好像替自己的前半生作出了小结。
我只好劝他:“别急,先把身体养好,将来……哎,那馄饨担子砸了真可惜。”
这时候,报纸上出现了一个响亮的口号:“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据说是哪个城市的居民提出来的。我对居民提出的口号并不介意,只注意干部要大批全家下放,可不能把我也列在名单里,忙着去找军代表、工宣队,这一场无声的战斗也是十分惊心动魄的!
很幸运,我没有被下放。朱源达却含着眼泪来向我告别,他的一家被下放到最艰苦的地方去了。我这才明白“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的意义。谁在城市吃闲饭哪,当然是没有职业的,朱源达算不上有职业,应属吃闲饭之列,找谁讲都是没有用的。
我和朱源达对坐着,默默无言。他用一种羡慕的眼光看着我,我用一种羞愧的眼光看着他,我不知道哪一点比他强,每逢风浪来时我能躲过,他却无法逃避!即使我逃不了而被下放,那工资还是少不了的。
朱源达临走之前,从包里拿出一样东西,说:“昨天收拾破烂的时候,在墙角里发现了它,当劈柴烧了可惜,送给你做个纪念。”说着把那个竹梆子递到我的面前。
我双手接过竹梆子,仔细打量:这是一块六寸长的半圆形的毛竹板,没有任何秘密,可是在朱源达的手掌里却能发出那么美妙的音响:由于几代人的摩挲,手汗、油渍的浸染,那竹板乌泽发光,像块铜镜似的。朱源达把它送给我,也可能是要我记住他曾经在这儿住过,并且也曾经为别人做过一点事体。
朱源达一家从巷子里消失了,消失的时候很是热闹,敲锣打鼓地贴上了喜报,还有“光荣户”三个字写在旁边。黑窝怎么又变成光荣户了,真是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
和朱源达同时消失的,巷子里还有四家,一家是干部;其余的是开老虎灶的,摆剃头摊的,绱鞋子的,这都属于吃闲饭之列。从此以后,泡开水来回要走一里多路,绱鞋子起码要等二十天,老年人要理个发,也得到大街上去排队。老太太开始骂啦:“是哪个没窍的想出来的,说人家是在城里吃闲饭,他们到乡下吃闲饭去啰,你也就别想喝开水,老头子哎,干脆留辫子吧,别剃头!”
朱源达一去八年,没有音讯。直到今年春天,听人说朱源达的两个儿子招工回来了,都分配在工厂里。后来听说朱源达回来了,而且托人带来口信,说是要向我讨一样东西。
我一听便知道,准定是来讨那竹梆子的。因为这时候人们都在谈论着社会服务、商业网点、老虎灶和馄饨担什么的。朱源达回来,当然要重操旧业。我把那个竹梆子找了出来,揩拂干净,放在手边。
在那乌泽发光的铜镜里面,我仿佛又见到红泥锅腔里的柴火在燃烧,又听到那嘀嘀笃笃的声音响彻在深夜的街头巷尾,停歇在一个个亮着灯光的窗前。
那窗内也许是一个大学生,也许是一个喜爱钻研的青年工人,也许是一个两鬓风霜的长者吧。他们深感失去的时间太多,而且又没有太多的库存。他们个人所作的努力不仅是为了自己的生活,可是他们的生活也需要有人送来温暖和方便。二十多年的时间,才使我明白了这个极其简单的道理。
也是一个黄昏,朱源达叩响了我家的大门,他和我的爱人说着话,一路嚷嚷着上楼。那声音和脚步都在跳跃,就像他年轻时敲的竹梆子,那么欢乐而顽皮。
青春不能常在,精神却是可以返老还童的。“哎哟哟,老高同志。回来一个多月了忙着找房子,报户口,不曾有时间来看你。想不到啊,要不是粉碎了‘四人帮’,哪会有今天!”朱源达的声音响亮,眉飞色舞,和当年的神态完全两样。
我看了欢喜,觉得他真的是直起了腰,抬起了头,忙说:“啊,快请坐。”
朱源达向藤椅上一坐,抢先掏出一包好烟,一人一枝,一一点燃。他深深地吸了一口,一连串地叙述着他在农村生活的八年。那些生活我都知道,并不是田园牧歌式的,可是朱源达说起来样样都是胜利,即使卖光了破家具,也都是卖得了好价钱。说完了打量着我的房间,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还是老样子嘛,怎么没有变?”那口吻是对我房间里的陈设有点瞧不起。
我笑着说:“东西没有变,人变了。”
“哪,还有说的,再不变就没有日子了!”朱源达把新上装拉拉直,“你看,我这不是一个筋斗跌到了青云里!两个儿子回来了,全民。两个姑娘在县里,大集体。还有个晚生的阿五呢,我要让他读到大学毕业。四只铁饭碗,一只金饭碗,只只当当响,铁棍子也砸不碎啰!”朱源达乐哈哈的,十分轻松,也十分得意。
我连忙把竹梆子送到朱源达面前:“你还是去挑馄饨担子,祝贺你重新开张复业!”
朱源达翻着白眼,好像不明白我是什么用意,跟着就是脸色微微地一红,把我那拿着竹梆子的手推到旁边:“你你……你这是和我开玩笑什么的!”他的表情尴尬,好像一个财大气粗的人突然被揭出了以往的瘪三行为。
我连忙声明:“不不,不开玩笑,现在允许个体经营了,生活也有这种需要,巷子里的人都在牵记你!”
朱源达把头一仰:“咄,还叫我挑馄饨担呀?”
我一想,对了。那像艺术品一样的馄饨担子已经砸烂了,一时也造不起来,便说:“那就烘山芋吧,那玩意老少都爱吃,现在就是看不见!”
朱源达对我笑笑,狡黠地眨眨眼睛:“老实告诉你吧,劳动科本来也要我在里弄里摆个馄饨摊什么的,我给他们来了一点滑稽,嘿哈,已经到厂里报到啦,就是工种有点不满意。我本来想去看大门,他们却叫我到车间扫铁屑。扫就扫吧,混混也可以,总比烘山芋省心思,省力气。”他把这个小小的滑稽告诉我,就像当年把肉钵头伸到我的面前。
我没有什么幽默的感觉,只是叹了口气:“哎,何必呢,你不挑馄饨担子,你的儿子也不会再挑,真可惜!”
“可惜!有什么可惜的?”朱源达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挺起腰,“从今以后,我不比任何人矮一头!”
“本来也不矮,都是为人民服务的。”
“还为人民服务哪!你忘啦,那是小资本主义,要消灭的,我差点儿把命都送在黑窝里!”朱源达突然激动起来,嗓音有点发抖,哆嗦着掏出那包好烟,“来来,再抽一枝,别谈那种倒霉的事情。我今天是来向你找点儿复习材料,让我家阿五看看,准备考大学。”
考大学我并不反对,连忙找了几份油印材料递到朱源达的手里。
朱源达千谢万谢,向我告别。临行时再三邀请我哪天到他家去喝两杯:“来吧,别怕吃不起,五只铁饭碗月月会满起来的!”
楼下的大门吱呀一响,我下意识地推开了临街的长窗,好像要发现一副冒着热气的馄饨担子移过来;好像要听到那笃笃的响声掠过去……什么也没有,只有夹着油印材料的朱源达,渐渐地消失在夜暗里。我有点失望,但也不敢对朱源达有意见。
这些年来我和别人都伤害过他,打击过各种各样的个人努力。到头来大家都想捧只铁饭碗,省心思,省力气。那铁饭碗到月也不会太满吧,可那锅子里的饭却老是不够分的!
一九七九年十月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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