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主 断线的木偶说: 1
去的是海滨城市。
两年前,他走过那个方向,但选的是另一个地方。那一次,出了点儿意外。他躲着那儿,并非心有余悸,而是她的话仍挂在耳边,风向不好,妈的。冒粗话,她眉宇间便透出一股豪气,仿佛被西风吹散的并蒂莲花粉。收拾东西时,他看见几天前在地摊上买的铜镜。他犹豫了一下,缓缓放进包里,没人窥视,但他却用身体挡住自己的动作。
车站广场乱哄哄的。他刚到那儿,后脑便被啄了一下。不轻不重,那是她特有的击打:五指并拢——她说那是凤凰的嘴巴。他突然回头,那个熟悉的身影闪了闪,消逝在人流中。他的目光迅速滑了一遭,然后慢慢移动。模糊的背影,陌生的面孔。逮她可不易。她喜欢藏在哪个角落,捉弄他取乐。有一次,火车要开了,她还没露面,他急了,支住车门,央求列车员再等一分钟,哪怕一分钟。他忘了他的腿是怎么进去的,似乎被谁猛拽了一把。他再次扑向车门,大叫,我要下去……忽然瞥见她的鬼脸。天晓得她几时溜上车的。进站。检票。上车。找到座位,他把包放在目光触及的位置。她飘过来,如一段浅浅的影子。却不坐,在车厢荡来荡去,假装看不见他,直到他站起来。她挤着他坐了,头靠在他肩上。他把头偏向一边,让她睡得舒服些。她忽而劲头十足,数夜不眠;忽而睡瘾大发,就像现在这样。怕惊醒她,他喝水都小心翼翼。对面那位戴着黑框眼镜的女人从他落座就盯着他,当然,也盯着身边的她。他看女人,女人马上移开,等他转到别处,女人又摆过来。如果她睁开眼,准会瞪得女人低下头,然后,她得意地冲他说,咋样?目光真会杀人呐。他没她那么冲,他甚至朝那女人笑笑。女人受了惊似的,有一瞬间,她目现惊恐,嘴巴发出一个低音。女人自己未必听得见,但他听见了。她在睡梦中,常常发出轻轻的却充满力度的低吼音。他收紧脸,目光冷冷地投向窗外。春天到了,树木已经泛青,偶尔能看到枝丫间黑黑的窝。乡间,燕子已开始筑巢了吧。
到站是下午。晴空万里,橘红色的阳光肆无忌惮地流淌,顿觉神清气爽。她高兴得跳起来。他买了张地图,另一个推销地图的动作慢了点儿,有些失望。他又朝他买了一份。他和她头对头研究一会儿,她的鼻息小虫子一样挠着他的脸。他说,可以了,我们出发。出租车司机问他到哪儿,他说了一个地方。他和司机聊天,司机问旅游还是做生意。他说做生意也旅游,司机说一看你就是个会享受的人,挣钱图啥,图的就是个乐子。下车,他和她在那个区域转了一圈,目光不时碰在一起,会心地一笑。有时,她会冒粗话,妈的,就它了。
我都饿得抽筋了哎。她的声音泛着啤酒样的泡沫,她撒娇时就是这个样子。
她喜欢吃辣鸭头,但附近并没有这样的饭馆。他过了两道街,才看见一个重庆火锅店。他就说它吧,这地方人不喜欢吃鸭头。怕她不高兴,吃饭时他掏出那个铜镜晃了晃。她瞥一眼,不屑地说,我以为是什么稀罕玩意儿呢。他说,这可不是一般的镜子,瞧背面。她的眼睛顿时亮了,她眼睛大,放彩时犹如爆开的玫瑰。拿过来,我瞧瞧。他把铜镜放在对面。图案不是很清晰,但能看出那是一对凤凰。她所有的收藏都与凤凰有关。扇子、手绢、画册、烟盒、花瓶。她反复端详,说给你个面子,这礼物我收下了。不,不,我先替你保存着,活儿还没干呢。他抢过来,放进包里。
登记房间,服务员问他是否要大床,他说要双床的,服务员瞧他一眼,又问,先生,是要双床的吗?他说是,然后回过头。他看不见她,她准是逛大厅一侧的商品店去了。她不但要逛,还要一一问遍商品价格,搞得服务员很烦。他劝过她,她说哪条法律规定不买就不可以问?看我不像买的,我偏要问,问晕她我兴许就出手。他再劝,她就瞪眼,你和她伙穿一条裤子咋的?行啊,什么时候搞上的?我是不是能吃喜糖了?他投降。
午夜时分,他和她溜出宾馆。城市的夜依然清得洗过一样,不过罩了层黑色的纱。他惊奇她在这方面出色的记忆力,走过一遍的路,她从不出错。当然,现在是他领着她走。他们从路边的栏杆钻进小区,只一扇窗户有灯光,其余黑乎乎的睡得正香。这个小区不是他们的目标,走到头,翻过墙,便是另一个世界。用她的话说,是标准的富窝。似乎从开始或在他遇见她以前,她的选择就很明确。帮那些家伙减减肥,她如是说。他转了转,在一处楼前停住。他早已关机,可还是掏出手机确认一下。两年前那次意外,是他的疏忽造成的,他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叫出声。他问,我先上,还是你先上?她说老规矩。永远的老规矩。他无条件地服从。他和她贴在墙上,如斑驳的在风中晃动的树影。一楼窗户关着,二楼三楼也没有得手的可能。或许这一排会踏空,这是常有的事。钓的就是万一,当然,危险也伏于万一的边缘。终于把四楼窗户弄开了。他和她先后挤进去。他和她不喜欢在外放哨,一同进入觉得更安全。他拧着笔电筒,小心翼翼地搜寻。客厅、厨房,可能存放钱物的角落。他不期望有什么意外收获——那段日子已经逝去,现在他更在乎的是仪式,和她一起的仪式——有枣就摘几颗,没枣也罢。不空手怎么办?豁达一半是因为无奈。电视机上放了二百元钱,还有一张纸条:家中无钱,不要乱翻。他咧嘴笑了。有意思的房主,肯定被人下过手,这也算豁达吧。但聪明处也难免失策,他马上断定房子没人。当然,他并没有麻痹,小心翼翼地推开卧室的门,一一查看了。如他所料。怎么样?他的口气不免有些得意。他打开灯,她跟在后面,看着室内的陈设。这家伙是干什么的?怎么连个照片也没有?他和她曾进入过没人住的房间,那时她就这样问过。在那个房间,他和她喝掉一瓶红酒,从容离开。她对主人不在场的宴请念念不忘,所以在卧室停停便返回。架子上不但有红酒,还有两瓶酒鬼。红的?白的?他问。她喝酒很猛,不等她答,他就说,喝红的吧,我们上次喝的就是红酒。他启开,给她和自己各倒一杯。然后,他关掉所有的灯,坐她对面。意外的收获,很久没和她这样对坐了。她总是匆匆地来,匆匆地走。黑暗中,她的脸忽隐忽现,捉迷藏似的。他闭上眼,陷进逝去的光阴。
他:什么时候收手?
她:怕了?还是烦了?
他:不能永远这样。
她:我喜欢,我要逛遍天南海北,怕了你就走开,我没逼你。对了,你是半拉子大学生么,我才不想那么远呢。
他:我担心你。
她:别给我念败兴好不好?
他:那好,我们就此分手吧。
她:你敢?我的老底都告你了,你说走就走?
他:我不会的。
她:不行!你走哪儿我跟哪儿,我缠你一百年。
他:……
她:好了,我不过吓唬吓唬你,再干两年,咋样?攒够钱,咱们买个房子住下来,我可不是非要嫁给你啊,不过,你表现好,我可以给你生一堆孩子。
他扑哧一笑。
第二天,他和她睡了个大懒觉。他早醒了一会儿,躺在那儿,凝视着对面,直到服务员叫门。他忘了设置请勿打扰的灯示。上午,他和她打车到海滩,这一天,他是属于她的。痛痛快快疯一天,她的声音夸张着,已显出疯样。好吧,那就疯吧。他说。
还没到那儿,妻子的电话就追过来。
2
乔丁本打算先回店里放包,可收到妻子讯问的信息,马上改变主意,让司机拐弯儿。他为之前的决定汗颜。仿佛为了弥补什么,他催促司机快点。司机不知没听见,还是不把乔丁当回事,依然四平八稳。乔丁不由得骂娘,当然骂的是接连不断的红灯和拥挤的车辆。离第一附属医院还有很远的距离,车就走不动了。医院与信访局一条街,相隔不远,要么这头堵,要么那头堵。一头堵整条街便塞得满满当当。乔丁扔下二十块钱,擦着行人和自行车急行。他一路说着对不起,身后还是丢过骂人的话。
妻子半歪在外科病房的椅子上,乔丁露面,她马上弹起来,比他步子更快地迎上来。怎么样?他问。她的眼泪就下来了,和她疲倦的脸一样瘦巴巴的。她说刚输完药,他睡了。妈在里面?她说妈熬了一夜,回去了。他轻轻推开病室的门。岳父躺在门口的床上,嘴角脸颊都旋着青色。乔丁有些恍惚,这张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突然有些陌生,再望,他的目光没有摇摆。不是岳父又能是谁?
妻子讲述,乔丁始终抓着她的手。她讲得有些零乱,可能是紧张兼困乏的缘故,但乔丁听清了。岳父挨了打,打得倒没多重,可他跌倒了,脑袋磕在地上,没什么大问题,但头疼得厉害。他安慰妻子几句,问报警没有。妻子忽然醒悟似的,哎呀,我一着急就忘了,现在不晚吧?乔丁说余下的事交给我,你回去休息。妻子不走,被他逼回去。
妻子和岳父都是谨小慎微,打喷嚏也生怕惊了别人的人,可谓父女相传,但妻子喜欢静——这一点又随了岳母,岳父爱动。不是动粗动武,四处游逛,而是找乐子。从文化馆提前离岗后,岳父每天背着手风琴到公园义务为唱歌的男男女女伴奏,当然多是一些退休没事干的人,风雨无阻。无人唱的时候,岳父就在亭子里自娱自乐。乔丁的店距公园不远,他常坐在门口听岳父的琴声。打岳父的是一个中年男子,乔丁猜出大概。类似的事,每天都在上演,没想怕事的岳父居然成了主角。岳父面皮白净,高高大大,招人喜欢也很正常,但乔丁怀疑岳父未必有胆子。能干出什么?暗送点秋天的菠菜而已。怎么会忘记报警?妻子昏头昏脑,没想到是正常的,但岳母不会。岳母文静,却是家里主心骨,遇事极少慌乱。乔丁想岳母必有别的想法。不管咋样,不能白白挨打。乔丁不爱寻事,但绝不惧怕。岳父挨打,乔丁正好替岳父或替这个家做些什么。是的,该做些什么了。在心底的某个角落,一直潜伏着某种欲望。
乔丁再次进去,岳父已经醒来,眼里掩饰不住的羞涩和委屈,他躲闪着乔丁,大约拿不准把羞涩藏起来还是把委屈藏起来。乔丁叫几声爸,岳父的目光方犹犹豫豫地和乔丁对接。好些了吗?乔丁轻声问。岳父不大自然地说好多了。乔丁掖掖被子——其实没必要,病房并不冷——乘势靠在床边,又问岳父喝水不,想吃点儿什么。岳父摇摇头,指指桌上的水果。乔丁说,我吓坏了,你没事就好,躺几天,正好睡几天懒觉,像你上次让马蜂咬了那样。乔丁竭力说得轻描淡写,岳父的羞涩一点点儿褪去。
那人叫啥?乔丁刚刚想起似的。
岳父看乔丁几分钟,像不明白乔丁指什么,目光渐渐暗下去,说我不认识他。
乔丁问,以前没见过他?
岳父说,没。
乔丁瞄一眼邻床——是个孩子,正玩手机,——小心而又随意地说,那个女人……我是说,找到她就能找到那男人。
岳父声音哑然,我认识她,但不知道她叫什么。好多人我都叫不上名字,我只记得她们的嗓音,会唱什么歌。
乔丁说,你放心,我会查出来,肯定有不少人在场。不能这么放过他,打了人,面儿也不露。不由得愤然了。
岳父忽然哎呀一声,头又疼了。
乔丁说,我去喊医生吧?
岳父摆摆手,没用的,过几分钟就好了。
岳父似乎害怕乔丁替他讨公道。乔丁犯了嘀咕,难道岳父真有把柄在人家手里?但握着把柄也不能随便打人,乔丁想让岳父明白这点,可岳父已不给他说话机会。直到岳母进来,岳父的头疼才止住。
岳母既没有妻子天塌下来的无措,也没有岳父那躲闪的羞怯,更无对丈夫的愤怒和怀疑,只是平静中多了些凝重。她责备女儿吴欢,我不让她给你打电话,她不听,事办完了吗?乔丁说办完了。岳母让乔丁回去,这儿有她就够了。乔丁要留下来,岳母看他一眼,那个也要照顾呀,还有果果。很简单的一句话,乔丁再没有反对的理由。他和她深知那句话的含义。岳母很清楚该说什么。或者说岳母很清楚说什么他会听。
在这个家庭中,乔丁显然是和岳母,而不是和妻子的对话在一个层次上。一点就透并非心里明白,而是明白对方的心理。不错,乔丁挺担心妻子的,但乔丁没有离开,他有别的话要和岳母说。他站在那儿,看着岳母利落地削一只苹果,切成薄片,递到岳父嘴里。岳父似乎要说什么,但岳母制止了他。岳母看上去比岳父年轻许多,可能和她的职业有关吧——舞蹈教练。身材也没有她这个年龄女人的臃肿。如果说他们是父女,肯定有人相信,但岳母完全是一个妻子的神色,内敛或是关切,看似淡薄,却柔韧无比。乔丁突然有些感动,情不自禁地叫声妈。
可能是声音大,岳父和岳母吓着似的看着乔丁。乔丁不好意思地笑笑,又小声叫声妈。
岳父依然看着乔丁,似乎等他的后话,岳母却扭转目光,说,顺便买点儿饭,娘儿俩怕还饿着呢。已带出责备。
乔丁说那我先回。他把包放回店里,再回家。如岳母所料,女儿果果边写作业边啃方便面,妻子在餐桌边发呆,旁边是削了一半的土豆。乔丁告诉她情况——多半是她告诉过他的,他不过用自己的方式表述一遍。但话从他嘴里出来,意义大不相同。若说相信,还不如说那是深深的依赖。妻子问报过警没有,那个人会不会再大打出手。乔丁说,放心,我会处理好,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他不说得那么细,他知道怎样让妻子踏实,怎么捋顺她杂乱的目光。待吃完饭,她打开电视机,他彻底松了口气。
乔丁再次返到医院,岳母没和他争执。乔丁送她出来,她前他后。她的走姿甚是轻盈,带着弹性。但走得很慢,仿佛等乔丁,可乔丁赶上她,她又加快。走廊上弥漫着浓浓的气味,并非医院特有的来苏水味,更像深秋田野上混杂的果实的香味。乔丁不知道鼻子出了问题,还是幻觉——可他清楚置身于什么地方,他没有深思,只是贪婪地张着鼻孑L,整个人有些癫。阴暗的走廊就以那样奇怪的方式嵌入记忆。此后几天,乔丁以同样的方式穿行,再没出现那种感觉。
走廊并不长,到了电梯口,乔丁叫声妈。岳母从摁钮上撤回手,轻轻叹息一声,说吧。岳母已然猜到,乔丁还是讲了自己的理由。岳母不赞成找那个女人,更没必要报警,她说,我相信你爸,肯定是冤枉,但较真有什么好处?你爸是躲事的人,吵吵嚷嚷只会让他生烦,我也不想。乔丁说,他们可不这样想,还以为咱理亏。岳母说,爱怎么想怎么想,反正你爸也没多大事。乔丁说太憋气。岳母说没必要跟这样的人计较,自己走路还跌跟头呢,出了院,照样拉他的手风琴去,那女人管不住自个儿男人,不会再往你爸跟前凑了。她大度地笑笑,谁还没个坎儿?
乔丁无话可说,岳母的态度自然也是岳父的态度。若是别的,乔丁也就罢了,他并不刺儿,可这是挨打啊,打岳父,也就是打这个家。乔丁是家的一部分,如果岳母是左腿,他就是右腿,如果岳母是左眼,他就是右眼。可以闭一只眼,可以缩一条腿,但同时闭两只眼缩两条腿,那就不仅仅是跌跤的事了。他甚至想起那句不搭界的话: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心底那个东西鼓胀着,像破土的蘑菇。
乔丁行动了。没费什么事,不但打听到那女人叫什么,连她丈夫的名字、住址都摸得清清楚楚。那女人无论身材长相都比岳母差远了,更没有岳母年轻,她的头发染过,头顶处已露出寸把长的白发,倒是她的眼睛有一种勾人的力量,与她的年纪极不相称。
岳父出院前一天,女人和那个粗短身材、其貌不扬的男人终于露面。两人提着廉价的保健品,虚浮的笑在迈进门那一刻便不断脱落,很快剩下干巴的一绺,像花朵枯落后的秸秆。岳父和岳母甚感意外,尤其岳父,竟显局促不安。女人向岳母解释男人喝了酒,岳父几次张嘴,乔丁巴不得他泄泄怨怒,但知他不会。岳母及时调整了表情,礼貌,冷淡,得体。乔丁掩饰着自己导演的角色,掩饰着那一点点得意,再次退到幕后。
岳母没问乔丁,第二天,在办理出院手续的窗口,才淡淡地说,你根本就不该找她。
3
遇见她那天,他记得很清楚。阴天,没有阳光,像他被击得七零八落的人生。还有一年就毕业,他被逐出那个进出过无数次的大门。说起来有点儿冤,他不外乎想挣点儿钱。他老家在农村,土圪塄——单听地名就能想象出那是个什么地方。每次开学,父亲四处借钱,他放假,父亲的债不过还了大半。然后再借再还。他没有最初回家的喜悦,放假便惴惴不安。他是不折不扣的黄世仁。他的上铺也来自农村,和他一样紧紧巴巴的。不知什么时候,上铺变得出手阔绰,让人生羡。又一个假期临近,上铺问他愿不愿赚点钱,他求之不得。他没想到上铺干那样的勾当,没想到他的运气那样差,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给铐上了。也亏得他运气差,上铺被法办,他被放出来,但是学校没饶过他。他没敢回家,也没脸回去,在那个城市浪荡着。他干过搓澡工,饭店跑堂,还在一黑中介当过几天托。什么都干不长,要么他干不下去,要么人家不让他干下去。忧伤,烦躁,灰暗,绝望。
那天,他又被炒,憋了一肚子气。那个旅店老板当然也是他的老板居然怀疑他偷了烟,他再三辩解,老板说只有他进过那个房间。他火了,进过房间就是贼?还有苍蝇呢?怎么不说苍蝇偷的?话一出口,他就知道不可能干下去了。老板肥厚的眼皮缓缓仄起,眼球便格外地大,格外地硬。老板说一条烟不值得报警,也算对他留情,他半个月工资正好一条烟。老板限他一小时之内离开,否则……老板的声音切断了,寒气如潮。他的拳头握紧松开,松开握紧,终于控制住。
他在大街上搜寻着招工启事,电线杆上贴的也不放过。他没地儿住,兜里的钱撑不了几天。那是他全部家当,不到两千。仿佛是想更清楚一些,他掏出数数,一千九百二十。之后,他又在兜里捻着,这一下吃惊不小,钱少了一张。于是,他蹲在一个电线杆下再数。还是少一张。怎么回事?第一次数错了吗?他恍惚着,又数一遍。一千九百二十。为了确认,他又数一遍。没再出现差错。他站起身,一个女孩向他问路。大眼睛尖下巴,齐腮短发。女孩说声谢谢,忽然绊了一跤。他扶住她,她再次致谢。他的手插进兜里,头皮猛地抽紧,那个女孩走出十几米远,竟然回头扫他一眼,然后飞奔起来。
他没喊抓小偷,只是恼怒地喝叫她站住。那时行人很多,如果他喊,可能哪个人会绊住她。他还记得穿越一个路口时,交警用手势阻止她闯红灯。但他没喊,只有初时短短的一喝。他无声地追着她,像赛跑。后来,她问过他,他说想亲手抓住她,太想了,他一肚子的火终于可以发泄。她问还有呢?他说没了。就这么简单?是的。她狠狠瞪他一眼,说他一定想占她便宜,还凶蛮地逼他承认。
她是有机会逃进商场的,商场四个门,顾客熙攘,滑进去便大海捞针。但奇怪的是,她没进去。一个女孩竟这样能跑,出乎他的意料。如果他有些积蓄,或许就放弃了,他的眼睛已快冒烟。可那是他全部家当啊。还有,他那么需要撒气。他慢下来,她也慢了,还频频回头。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觉出她在戏弄他。怒气再次卷上来,他又加快了。
竟然跑到城外。她没再沿着马路跑,而是拐上一条便道。也许有她的老巢,还有同伙……他犹豫一下,追上去。
没路了,前面是一面大湖。她站住,他也站住。她瞪着他,他也瞪着她。他说,跑呀,怎么不跑?
她说,你别过来,你过来我就跳下去。
他不由得龇了牙,她竟然威胁他,真滑稽。他慢慢逼过去。
她说,我真跳了。
他冷笑,你跳呀!
她一步步后退着,退到不能再退,顿时可怜巴巴的,哥呀,好男不和女斗,你放了我吧。
他说,休想!
她忽然怒道,大白天的,你明抢啊。并环顾左右,企图求救。
他说,你倒是个演戏的料。
她竟然又荡起一丝浅笑,哥呀,你想不想演戏?我领你去,挣钱比抢还快。
他往前迈了一步,演啊!
她突然凶起来,你想逼死我吗?
他用鼻腔哼了哼。
她纵身一跃,伴随着他的惊叫。扑通,扑通扑通扑通。仿佛跳的不是一个,而是一串,他的耳膜被连续击打数声之后,才醒悟似的扑到湖边。一片水草,几只野鸭,水面突然又空又大。他疯狂地脱衣,匆忙中撕断两粒扣子。他跳进去,在水底搜寻。他是在大学学的游泳,水性并不是很好。好在水没多深,他很快抓住她,拼力拖上岸。她的头耷拉着,眼睛紧闭。大概呛住了,奇怪的是嘴里并不喷水。他没有救人经验,凭着书本上学的那点儿,猛拍她的后背,忽又翻身,抓着她的胳膊抢救。他似乎往她的脸侧瞅了一眼,又似乎没瞅,目光稍一僵,马上集中到她脸上。她的脸忽青忽紫,忽灰忽白,眼睛依然闭着。他越发慌乱得不得要领,跪下去,打算做人工呼吸。
她突然睁眼,你便宜还没占够?
他重重往后一跌,惊愕地张大嘴巴,你……
她坐起来,目光如针,你想干什么?大白天的你想干什么?
他做了亏心事般,心慌着脸也红了,我想……救你。
她呸了一声,谁知你安的什么心?又是揉又是捏的。
他说,我认为……
她抢过去,你以为我死了?死人的便宜你也占?
他已经回过神。让这个女孩耍了。但他一肚子的怒气像被水溶解了,怎么也动不起火来,只是伸出几个指头。
她问,干吗?
他说,别装,把钱还我。
她瞪着他,你欠我一条命,还冲我要钱?
他说,少废话。
她说,你把我逼到跳河,还不放过我?我没钱!
他说,我要我的钱。
她说,你搜吧,搜出都是你的,算我倒霉。
他却迟在那儿,目光胡乱地瞄着。她很瘦,胸脯又扃又平。
她挑衅地,怎么?怕了?
他豁出去似的,我凭什么怕你?
她又阻止了他,你占便宜占惯了是不?我自己来。
她一个一个翻着兜,彻底翻过来,没有,真的什么也没有。他很是纳闷,她并没有机会藏,他的钱飞了不成?
她气呼呼地,看清了?
他的目光软了硬了,松了紧了,却没离她左右。她毫不躲避,大有针尖对麦芒之势。无赖,他碰上一个无赖。她嘴巴这样硬,他又没有证据,算他倒霉。他无言地拧拧衣服,就那么湿嗒嗒地套在身上。
她问,你要走?
他斜着她,咋?还得你许可?
她说,你逼我跳河,差点要了我的命。还趁机摸了半天,捏了半天,噢,你说走就走?
他的脸肌弹了几下,你还倒打一耙了?你想咋样吧?
她脱口道,给我赔礼道歉。
他说,你等着吧,什么时候太阳从西边出来,我还要给你磕头呢。
她喝了一声,跳起来抓住他,想走?没门!
他说,放开!
她说,不!
他奋力推甩,她拽得反更紧。两个人吁吁气喘的。他气急败坏,你想咋?想咋?
她说,找警察主持公道。
他说,好,我求之不得呢。
她气鼓鼓地哼一声。
她放开他。两人走得很急,飞离地面似的。拐上公路,他步子慢了。他的心重了。没有证据,他能说得清吗?万一……她嘴巴那么厉害,他害怕了。那个地方,他去过,阴影尚存。自投罗网,这个词忽地冒出来。他定住,目光极虚地说,还是别去了吧。
她说,咋?害怕了?
他说,我不想折腾。
她说,那就道歉。
他看看她,又看看四周。天已经暗下来,远处雾蒙蒙的。不时有车疾驰而过。如果……他掐断思绪,说,我认错人了。
她说,光这样不行,我肚子饿了,怎么也得请我吃顿饭吧。
他说,我身无分文。
她轻轻吐出三个字:穷光蛋。忽然说,算我倒霉,我管你顿饭。
她和他吃的是辣鸭头。他直哈嘴,可她仍嫌不辣,一次次往碟子里加辣椒。他问她是湖南人还是四川人,她回答得干脆痛快,不知道,连父母是谁我都不知道。干吗这么多废话?别跟我套近乎,惹恼我,小心AA制。他低下头,直到这时,他才想起那个问题,她把钱藏哪儿了?末了,他也没搞清她怎么结的账。
他欲离去,她喂了声,你住哪里?
他摇摇头。
她道,你什么意思?怕我去你家住啊。
他说,我不知道,我今天才没了住处的。
她审视他一会儿,说,没想到你这么可怜,比穷光蛋还穷光蛋,难怪在大街数钱呢,几个钱就烧成那样?得,算我倒霉,让你粘上了,去我那儿借宿一夜吧。丑话说前头,你别趁机占便宜,我可没那么好欺负。
他踌躇着。
她说,咋?怕我害你还是等我用轿子抬你?急欲甩掉他似的,跳着离开。
4
六号。平平常常,和一个月中的任何一天,和一年中的任何一天,和一千个一万个一亿个日子中的任何一天一样。太阳升起太阳落下。早晨正午黄昏。但这又是个特殊的日子,每个月这一天,乔丁都要到孤儿院做义工。几年了,他和那些孩子混得很熟,知道他们背后的某些故事——能打捞出的,性格,喜好。比如静静,是个孤僻的女孩,她很漂亮,除了那双冷漠的眼睛。青青,爱哭鼻子,喜欢问这问那,对什么都好奇。小个子冬冬,已经上五年级了,书包上系个小熊玩具。明明,是个淘气的男孩,馋嘴。萍萍和蓝蓝是兔唇,半年前做了手术,还是改不了老习惯,笑起来总要捂住嘴巴。不断有新来的,躺在摇篮里那个是几个月前丢在门口的。乔丁每次来,或者带些小零食,或者带些玩具。所以他一到,他们呼啦围过来,静静不上前,但目光瞟着吵闹的一团。分发完,乔丁和值白班的杨护工一起清洁屋子,整理床铺,陪他们玩游戏。有时,他就那么坐着,看着他们嬉闹争吵。午饭后,乔丁和杨护工坐在门口小憩。杨护工四十几岁,丈夫是酒鬼,喝醉就打她,嘴巴腮边后颈都有记号。也许身体某些不能示人的地方记号更多。乔丁第一次听说,激愤得声音都走样了,为什么不去告他?为什么不离婚?他差点儿骂出来。杨护工叹息一声,他不喝酒对我好着呢。丈夫也发誓戒酒,曾在郑州戒酒中心戒过半年,花了不少钱,但无甚成效。乔丁劝过几次也便作罢。或许有别的原因,当然那也是他人无法理解的原因。儿子给她一部旧手机,她让乔丁教她发信息。发出并收到儿子的信息,她欣喜得脸都红了,回了,他回了。触到乔丁的目光,她直直腰,郑重又带了些歉意地说,他们没来,男的没来,女的也没来。乔丁哦了一声,没流露出失望,似乎已然料到。杨护工压低声音,你来这儿,就是为了等他们?乔丁迟疑间,杨护工抢着替乔丁回答,瞧我这嘴,你喜欢孩子们嘛,谁都瞧得出来。乔丁笑笑。
晚上,乔丁照例要去看望李护工。李护工已经退休,住在福利院后面的巷子里。李护工和杨护工一起呆过两年,正是那两年中的某一天,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出现在她们面前。后来,女的又来过一次。事隔多年,李护工和杨护工的讲述有许多地方不一样。比如李护工说那个女的中等个儿,尖下巴,瘦里瘦气,杨护工则说那个女的高个儿,颧骨突出,但并不瘦。杨护工和李护工说如果那个女的和那个男的再来,她们肯定能认出来,只是他们再没露过面。乔丁怀疑,即使他们出现,杨护工也未必认得出,但又觉得有可能。至于李护工,根本不可能和他们见面了。乔丁搜寻、挖掘的是她的记忆。不错,乔丁的看望是带了功利的。像看那些孩子一样,乔丁不空手,一箱奶一束花什么的。
一般时候,乔丁十点前赶回家。那天,因为李护工絮叨家事,乔丁晚回了半小时。妻子没问他,他也无须解释,靠在那儿,陪她看一会儿电视。她是电视迷,且喜欢乔丁和她一块儿看。对到孤儿院做义工这件事,她既不反对,也没多大兴趣。当然,岳父岳母更不会阻止他。
进屋的同时,身后的世界便关闭了,枝枝蔓蔓的记忆,幽暗曲折的故事都留在那一边。现在,开启的是另一扇门。他是丈夫、父亲、女婿、店铺老板。他身上还有那个世界的气味,眼底深处还埋着那个世界遗失的种子,但乔丁不会让那些和眼前的世界发生混淆。
第二天是周日,乔丁三口到岳母家吃饭。其实平时也多半在岳母家吃。吴欢的单位、果果的学校离那儿很近,走路十几分钟的样子。乔丁的店铺远一些,中午和店员小刘买盒饭,晚上也往那儿跑。周日和平时没什么区别,如果说有,那就是岳母会喝一点儿红酒。往常,她是不沾的——其乐融融的气氛更浓。那一点波折已经过去,岳父又背着手风琴往公园跑,日子又恢复原有的秩序。是乔丁盼望的,也是他们希望的。乔丁喜欢这个家。不是大富大贵,也不是捉襟见肘。不无度挥霍,也不斤斤计较。岳母作为一家之主,说话的分量自然很重,却不骄横霸道,多半还惯着岳父。温暖。温馨。这是这个家庭给乔丁的感觉。
岳母包了三种馅的饺子。吴欢和岳父爱吃韭菜馅,乔丁爱吃茴香馅,果果和岳母爱吃萝卜馅。菜呢,也是按喜好做的。吴欢和果果的糖醋排骨,乔丁的辣子炒肉,岳父和岳母的豆皮萝卜卷,还有他们都爱吃的鸡蛋羹。并不是每个周末都这般丰盛。坐到餐桌边,吴欢对乔丁说,妈明天去顺城。其实,乔丁进门看到鞋架上岳母刚刚打了油的鞋,便明白岳母又要出门了。岳母在顺城的私人舞蹈学校有一份工作,不定期去那儿授课,每次去,岳母都穿那双皮鞋,当然,她的包里还带着别的鞋。乔丁问岳母几点的车,是否买了票,岳母说,不用你送。乔丁欲言,岳母说,我还没老到那个份儿上吧。乔丁只好说,路上注意点儿。吴欢附和,现在小偷多极了,我的同事等车那么一会儿包就让割了。岳母笑笑,不用教我,操心自个儿吧。岳父说,公园也有小偷了。果果不甘落后,嚷,我还丢过铅笔呢。大家都笑了。乔丁摸摸女儿的头,像夸奖她的伶俐,又像给手找个落放的位置。
岳母离家第四天的午后,正是生意最清淡时,乔丁记得清清楚楚,小刘出去交手机费,他独自呆在店内。无事可干,他翻开销售记录。他代理两个牌子的白酒,每个牌子不下十个档次。哪种牌子哪个档次卖得好,他心中有数。翻看记录不过是对记忆的确认。还未触到第一行字,突然一片模糊,不,是被模糊淹没了视线。是一团雾,包裹着什么的雾,他看不清,但能觉出它在移动,上升……终于腾空而起。凤凰!它们,它和它,盘旋游转,彩色的尾翼拖出长长的弧线。投下几声呜叫,那美丽的羽影突又消失在无尽的天宇。乔丁的目光渐渐清晰,可那一行行字迹并未钻入眼中,乔丁仍陷在惊喜与失落中。他耳边似有喃喃细语,那熟悉的声音与温度,离他如此之近。她来了,她要来了。那是她与他联系的讯号,出发的号角。不同的地点,不同的时间,同样的方式,同样的暗号。
乔丁从柜里拿出那一卷地图。各种各样的地图,不同版本的,不同比例的,不同省份不同城市的。乔丁先展开那张大的。游戏开始,乔丁闭上眼,手指不疾不缓地在图上滑动。他听见数数的声音,在他头顶上方,在某个角落。停!……手指定在那儿。手指定在哪个省的范围,他的手指重新在哪个省的地图上滑移。直至确定要去的地方。手指再次停下,他睁开眼。是顺城。他稍稍顿了顿。顺城距皮城二百公里,他们是去过的。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他们重复去过好些地方呢。
乔丁和妻子告别。乔丁有各种各样的理由,订货会啦,同学会啦,厂家提供的免费旅行啦。妻子从未有过异议。除了“必不可少”的出门,乔丁没有别的嗜好。
他和她到达顺城已是黄昏。先去踩了目标,然后吃饭,住宿。他说明早我就得返回皮城,你喜欢在这里转转就转转。他从未单独丢下过她,说这话时他甚是伤感。他想解释,又不好解释。她不高兴了,低着头瞌瓜子。嗑完一颗,重重地一摔。她不高兴就猛吃零食。不管住什么样的宾馆.她都随意丢果皮。他说她,如果碰她高兴,会马上蹲下来清扫,却不忘调侃他,我是土包子,哪有大学生有水平呀。碰上她生气,她就硬硬地戗他,你管得着?我是上帝,我乐意。他掏出那块铜镜让她瞧,她冷冷地看一眼,没有任何表示。他拗不过她,总是拗不过她。他说,好吧,如果你愿意,我陪你呆一天。她的脸松动了,露出他熟悉的微笑。
午夜,他和她穿行于顺城的街巷。要造访老朋友似的,坦然,平静,又有几分可掩饰的激动。街角站了几个人,显然是车祸。一辆轿车和一辆摩托撞了。两个交警大约是刚刚到现场,正讯问着。大半夜的,开这么快,真是疯了。他稍稍迟了一下,不知该不该从这儿通过。一个声音说,怕什么,胆小鬼!他直了腰。没人注意他。
你先上,我先上?没等她回答,他就说,老规矩,我怎么忘了?他掏出手机看看,虽然早已关机。
他和她攀爬而上,一层一层试探。都关着窗户。下来,摸到另一幢,依然如此。运气不好,妈的!他似乎听见她低低的叫骂。转到第三幢,他说再撬不开收手算了。已经是夏季,竟然关得这么严,似乎是不祥之兆。他恍惚一下,觉得黑暗中闪着一双眼睛。他想说出自己的怀疑,又怕吓着她。可能是他多疑了。听不到声音,只有他自己的呼吸。
终于打开第三层的窗户。他和她先后潜入。除了茶几上一部手机,没有任何入眼的东西。他打开后盖,取出手机卡。他早就打算送静静一部手机。但在离开时,他又把手机留下。他不能送静静旧手机。
毫无收获,这是常有的。他更在乎的是仪式,而不是窃到什么。他不缺啥,他不贪婪。一个普通人该有的他都有了,家庭,亲情,不奢靡也不拮据的日子。唯一缺的,不,唯一不能放弃的是往昔的仪式。那对他很重要,真的真的很重要。现在,他可以领着她回宾馆了。但可能是今晚碰壁太多的缘故,也可能他想验证黑暗中是否有一双眼睛,也可能什么原因也没有,完全心血来潮,他又往上攀了一层。又开了。既然邀请,那就走一圈呗。你说呢?黑暗中,他听到她调皮的声音,最好喝点酒。
他几乎是没有声音的,跟她操练这么多年,也算老手了。何况,还有她跟着。所以,当灯突然亮起来,他竟然蒙了。一个穿着睡衣的高大男人站在他几步远的过道里,男人吃惊而不是紧张地看着他。有那么几秒,几十秒或许是几分钟,他和他就那么对视着。他没有逃,男子也没有喊叫。他醒悟过来,正要后退,听到一个声音问,怎么了?
他愣了一下。那个声音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那个身影出现在男子身后,也穿着睡衣。目光相遇的刹那,她骇然地捂住嘴巴。她的目光像他一样试图逃离,突然消逝,但她没能如愿。她陷在他的眼睛里,被他呆然的目光揪住。同样,她也揪住了他。空气凝固了.灯光凝固了,整个世界没有任何声音,那个男子仿佛只是墙上的一幅背景画,或屋中的一具模塑。他和她无视男子的存在,他的嗓子不合时宜地咝咝着,他张着嘴,险些叫出那个称呼来。
5
他没见过那样的屋子,不大,但布置得花花绿绿。四壁,屋顶,门板,甚至某些角落都披着外装,有的是卡通贴画,有的是画在纸上又贴上去的——不知画的是什么,像鸡,却挂着长长的翅膀;像孔雀,却看不见腿。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她的杰作,是她心目中的凤凰。
他在旧沙发上睡了一夜。他实在太累了,她警告不要打她主意时,他连眼皮子都掀不动了。他醒来,她已经买回早点,豆浆,一大包油条。她喂了一声,狠狠吃一顿吧,过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了。他四处瞅着,不明白她为什么把屋子搞成这样,她不耐烦了,哎,有啥看的,赶快吃,吃了马上滚蛋。他耍赖,我要不走呢?她猛一瞪眼,你敢?他老老实实坐下,她又戏谑,哎,你咋穷成这样?
他狠狠吃了一顿,滚出来。他慢慢走着,不知该去哪里。无喜无悲无欲无求。机械的腿机械的身躯。过马路时,他被平板车剐了一下。他趔趄着,没有摔倒。他迟钝地看着平板车,车已远去,车主头都没回。日悬头顶,他有了饿的感觉。他吃那么多,几乎撑着,竞这么快就饿了。他试图驱逐,饿却更凶恶地扑上来,疯狂地噬咬着他。他的脑子被咬清醒。他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必须尽快找份工作。他去了饭馆。不要工资?老板瞧怪物似的盯他两眼,险些将头摇掉。另一个饭馆,那个小胡子留下他,指着桌上的盘子让他收拾。盘子边缘是鱼形图案。他端起盘子时,忽然觉得那条鱼飞起来,如她屋里那些四不像,要飞出去。他急忙去拦,盘子摔在地上。他背着小胡子的脏话滚出去。一个蓬头垢面的流浪汉在垃圾桶寻食,他瞟了几眼,狠掐自己一把方离开。他走进超市,在琳琅满目的食品间徘徊,目光贪婪。一个架旁有免费品尝的薯片和盛在小纸杯中的饮料。他迅速往嘴里塞了几块,喝了两杯,慢慢离开。过一会儿转回去,再次品尝。反反复复,直至被客气地“请”出来。
晚上,再无处可去,他想到她那眼花缭乱的小屋,起先还犹豫,很快对她的愤怒占了上风,是她把他逼到绝境,偷了他的全部家当,还险些让他成为抢劫犯。把他整得那样惨,就这样轻易地打发掉?
怎么又来了?她杏目圆睁,嘴角却抽了抽,似有笑的表示。
他说,我没地方去。声音带着可怜,怒气在见到她时躲得无影无踪。
她说.我这儿又不是收容所。
他不动,也不说话。
她马上说,好吧,谁让我这么倒霉呢,谁让我这么好心呢。
她又请他吃一顿。她这样阔绰,钱的来路肯定不正。她像猜到他的心思,没好气地说,我的钱可不是白来的。他惊了一下,躲开她的逼视。她并没放过他,不停地奚落,你咋就这么穷呢?你咋就那么烧包呢?你咋那么没用呢?一个爷们儿,去偷呀!抢呀!咋那么死心眼呀!
住了一夜,她警告,不能再缠我了啊,我可不是好惹的。晚上,他又回到那儿。她臊他一顿,却不逐他,照例大方。第五天头上,她盯住他,你馋出瘾了?我就不信你一分钱也没有。他说真的没有。她不信,要搜他,末了又改让他自己翻。他的手触到那硬硬的一沓,忽地僵住。他张着嘴,小心翼翼地抽出。她顿时凶了,这是啥?钱不在你身上吗?还赖我!他捻开,不多不少,他的全部家当又回来了。他呆住,不知它们何时飞回兜里的。她数落他一顿,让他请客,她要狠狠宰他一顿。他和她喝了不少酒,先是在饭馆,后来回到她的彩屋。在她的追问下,他毫无隐瞒地敞开了自己。憋得太久,以至于都有些霉味。她一声接一声地哟着,你还是半拉子大学生呢,你这个倒霉蛋。他问她,她说,我可没你这么惨,我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天不怕地不怕。
她允许他暂时住下,他那几个鸟钱经不住花。不过要交房租的哟,她说。他住在那儿,固然为了省钱,可还有他说不清楚的原因。他终于在房屋中介找了差事,白天上班,晚上回到凤凰飞舞的小屋。他清楚她干着什么,可她对他依然是谜。她有时整天呆在屋里,有时几天不见踪影。看到报上警方抓获盗窃犯的消息,他的心就一紧,马上想到她。回去时脚下生风,看到她完好无损地躺在床上,他的心落进肚里。想说什么,终是没有开口。有一天乘公交,一位妇女的钱被偷了,妇女失声痛哭。他的心被咬着,尽管并没看到她的身影,还是想到她。晚上,他和她讲白天的见闻。起先她未作反应,他像是止不住了,她忽然被点燃了似的,你什么意思?有话明说,绕什么弯子?告诉你,我就一个贼,你去告发啊!他讷讷着,你年轻轻——她打断他,我乐意,你管得着?你吃我的喝我的,还想教训我?越说越火,她让他现在就滚,他动作慢了点儿,她狠狠推他一把。
次日,他被不可遏制的念头牵引着,又去了那里。她没让他进屋。他怏怏的。第三天,她总算让他进去,但不和他说话。整整一个星期,她正眼也不瞧他,直到他送了一对凤凰形状的簪子给她。
年根儿,中介被盗,丢了两台电脑。门没被撬,警方认定是内贼。三个员工都有钥匙,审来审去,没什么结果。老板让员工平摊电脑钱,他半年的工资化为乌有。他沮丧到极点。那一晚,她奚落着他这个倒霉蛋,让他跟她干。她说你一个爷们儿,干吗让别人当老板?你自己不就是老板?他想起那位妇女的痛哭,摇摇头。她冷笑,你还倒霉得不够。她说他并没拿过老板的香烟,也没拿过老板的电脑,可在老板心里,他就是贼。这和他干不干没关系。真干了,自己并不认为那是偷,那就不是贼。和他干不干也没关系。那就是一项生意,不是所有的贼都是一路的。她说,她专搞有钱人,他们花不了,帮他们花花,其实是做善事。对于那天他遭了她的道——她终于承认,她不过是和他开个玩笑。他在大街上数钱,实在是太烧包。她无聊,不过逗逗他。他没想到她的嘴这么厉害,几乎被她说晕。他终是拒绝。她说,我可把老底交了,你出去得装哑巴啊,别把我卖了,不然我饶不了你。
改天,他和她去超市买东西。排队时,她忽然要上厕所,让他在门口等她。他结了账往外走,刺耳的警报声响吓他一跳。他没有停,反而加快了,仿佛那声响要咬他。但他没有走掉,一个工作人员揪住他,很快跑过一个保安。那时,他才意识声音与他有关。他返回去重走一遍,声音再次响起。众目睽睽之下,他一项一项掏。一排笔管。他呆了呆,他并没往兜里塞,肯定是她。他要补钱,没得到允许。他反复说这是误会,他朋友出来会解释清楚。等了很久,她也没露面。他被请到办公室。他再三辩解,那三个保安一脸看透他的鄙视。他说不就是笔管吗?一保安冷冷地说,偷一根针也是贼。他嚷,我不是贼!保安反问,这么说,我是贼了?他青了脸不言。她不会丢下他,她准是和他开玩笑。等了四五个小时,她来找他。她问清楚,补了钱,交了罚款,面对保安的训斥,她那样的好脾气。一出屋,他狠狠瞪她一眼,你干的好事!她咦了声,你怎么跟狼羔子似的,我救了你,你倒反咬我。他说,笔管怎么跑我身上去的,它长了腿不成?你尿长江还是尿黄河,一泡尿那么长时间?她的目光嚓地锋利了,你算我什么人?我撒尿你也管?你手不干净凭什么赖我?他还欲再言,她让他打住,往后退三步,她可不想和管她撒尿的人在一起。他顿时就软了,那么怕她不理他。他道歉,承认自己故意藏了笔管。走回屋,她突然哈哈大笑。
她问,你是贼不?
他说,就算是吧。
她说,干脆点儿,是,还是不是?
他说,是。
她说,怨我不?
他说,不怨。
她说,好吧,我犒赏你一顿。
她的顽劣让他吃尽苦头,他反越来越离不开她。
一天下午,她突然让他陪她回家看看。他吃惊不小。她说她是和父母闹别扭跑出来的,她的家就在这个城市,父母一直在找她,有几次她在街上看到过他们。她只想气气他们,现在目的达到,她也该回去了。他的失落从惊愕中溢出,你要回去住?她乜着他,咋,你合不得我?他吃力地说,我想这个小屋……她盯住他,别绕弯子,正面回答!他老实承认,她满意地说,这还差不多。又说反正是租的房子,她转给他,碰她高兴,也许会跑来呆一两晚。他问她父母知不知道……她说瞧你说话也没个利落劲儿,不就是个贼么,又不丢人!不过父母并不知道,她警告他别说漏嘴,不然饶不了他。
到了她说的那小区,她忽然又犹豫了。于是两人又拐到街上。她说她又恨他们了,想起来筋都是疼的。他劝她,她下了决心。快到那儿时,她又走不动似的慢下来。她问他,万一父母生她的气呢?万一父母生气不让她进屋呢?他说不会,没有父母不原谅儿女的。她说,看不出你舌头也蛮有用的。得到夸奖,他越发要表现,提出买些水果什么的。她冷冷地说,用不着,我家不缺那些。他问她父亲是做什么的,她警惕地看着他,你问这干吗?你又不是选岳丈。他嘿嘿干笑几声。她忽然说,你的主意也不错,买些水果。
傍晚,她终于拿定主意。她打开门,竖起手指,别出声,给他们个惊喜。他蹑手蹑脚跟她进去。她父母不在家。她里里外外转了一圈,说他们准是出去找我了。他问,等他们回来吗?她说,算了,改天再回来。她说他看中啥随便拿。他笑道,不能打劫你父母呀。她不理他,这儿翻翻那儿找找,并塞给他一个电动剃须刀。他推拒,她恼了,让你拿你就拿。估摸半个小时,她就要走,让他把水果提上。他问,不留下?她说,他们没牙,咬不动。
回到彩屋,她丢给他一沓钱,这是你的。
他不解,问她什么意思。
她说,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折腾半天,不就图这个吗?
他的眼球差点跌出来,你是说……
她得意一笑,不使计,你敢跟我去?你知那是谁家?是那个污蔑你偷烟的老板家,我跟踪了他几天,摸清了他的规律。怎么样?我可是给你报仇呀。你得感谢我才对。
他直冒冷汗。想起那天路过那个旅店,他不过随意一指,她却记在心里,还……那钥匙是怎么来的?
她说,这你就不用管了,想从门进我就从门进,想从窗户进就从窗户进去。
他的目光坠裂成无数的鳞片,你还是个大盗。
她往床上一蹦,不是跟你说过嘛,我只搞有钱人,那不就是自己家吗?你说呢?你那会儿害怕吗?我不催你,你还要赖在那儿呢。
他的身体也在下坠,嗓子塞了东西似的,有窒息的感觉。
她不屑道,别丧个脸,你不就个穷光蛋吗?好像我坏了你名声似的,你的名声早就坏了,臭豆腐一样。
他讷讷着,你这是逼上梁山呀。
她朗声道,我可没逼你,是你自愿,怎么,你打算自首?去吧,我不拦你。她指着门说,去呀,那可是阳关大道。
他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忽然跳了一下,那背了一身彩的门正慢慢缩着,越来越瘦,越来越细……
6
乔丁连续两周没去岳母家吃饭,吴欢终于生疑了。问他怎么回事,是不是和妈闹别扭了。她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声音摇晃不已。乔丁上身微倾,双手勾转,那是要托住什么的架势,神色却很无辜,没有啊,我怎会和妈闹别扭,我不是有事么?吴欢问,真的?乔丁说,我向老天保证,妈问我了?吴欢点头,忧郁地说,妈这几天瘦了,好像……可我又说不上……乔丁说明天过去,停停又说,明天没事了。吴欢松了口气的样子,让他抽时间带妈去医院查一下,并强调,妈听你的。
乔丁不想见她。岳母,妻子的母亲。那个给他疼爱的女人。那个与他默契的女人。那个他敬重的女人,那个喂馋他胃口的女人。那个优雅大度的女人。那个普通又非凡的女人。那个坦荡的女人。那个娇惯丈夫的女人。谁想那是她一层层的面纱。她遮掩了他的眼,遮掩了所有人的眼。是的,他恨她。原来她……原来她……她碎裂了,那无数的碎片,不是落在地上而是刺在他心上。偏偏让他撞上,巧得让人怀疑。他宁愿躲开那一晚,宁愿被她欺骗着,可谁能把时间扭转?
答应了妻子,乔丁方意识到他的躲还有一层怕。他怕见到她。他撞见她的秘密,她也窥见他的秘密。他从未示人的秘密。当然,他和岳母不同。岳母是背叛,背叛丈夫,背叛女儿,背叛了……他。而他不是。不是!为什么怕她?毫无必要嘛,可是他甩不掉被追逐的感觉。
不能再躲了,不能把妻子和岳父扯进漩涡,这是他和岳母之间的事,至少表面上是。
第二天,乔丁理了发,冲了澡,从里到外整得精神抖擞。依然是过去的他,但又不是过去的他了。示威吗?他说不清楚。他早早地赶过去。来了?岳母的声音没什么不同,浮着他熟悉的平和的笑,可是他还是窥见她眼底的异样。她果然瘦了,让他吃惊的瘦。与他是如此的相似,依然是过去的她,但又不是过去的她了。乔丁竖起的毛刺突然就萎了。
乔丁陪岳父坐了一会儿,听到厨房有声响,便走过去竖在门口。他喜欢在狭小的空间和岳母忙活,和岳母说话。她肯定觉察到了,但没有回头,仍专注地切着藕片。妈,我来!他站在她身后。岳母说不用,你歇着吧。他固执地等在那儿,岳母放下刀。转身时,她扬着胳膊。他往后一撤,躲开那个巴掌。她诧异地扫他一眼。她不过捋捋头发。他的脸有些烫。他恼怒地咬咬嘴,脸迅速冷下去,罩了青色。不是惩罚她,而是惩罚他自己。零零星星的对话,可有可无。礼貌如一个巨大的阴影,悄然横在中间。偶然对视,迅速躲开,不经意间又碰在一起,仿佛躲避的目的就是为了鼓足勇气再次对接。他急欲从那复杂的眼睛里抽出什么,她又何尝不是?探询,遮掩,出出进进,你来我往。一场没有方向的较量。他并不想这样,初见她的那一霎,他甚至可怜她了,可他被激怒了,被自己和她共同上演的冷漠与客气激怒了。依然是一声一个妈,声音水水荡荡,又坚硬无比。
吴欢和果果进门,乔丁大大地松口气。窥岳母一眼,她绷紧的神情也舒展许多。餐桌上,一如过去的轻松。乔丁说话,岳母和他人一样看着他,偶尔也会接话。岳母说话呢,乔丁眼含适可而止的笑意。他和岳母在伪装上仍是这样心有灵犀。
离开时,乔丁突然记起似的,妈,我领你去医院查一下吧。岳母嫌恶地皱皱眉,无缘无故地查什么?吴欢也劝,查一下放心,瞧你——岳母说,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没啥。乔丁问,妈,你咋就瘦了?他听出声音里的恶意。岳母打乔丁一眼,那目光极有力度。多吃就胖少吃就瘦,别大惊小怪。岳母拉开门,急欲打发他们走的样子。却没忘叮嘱乔丁和吴欢,记得关好门窗,夜里睡觉睁一只眼,别让贼算计了。
乔丁冷冷一笑。
大约是第四天的中午,岳母拎着饭盒走进店里。她冲乔丁点点头,问小刘是否吃过,她带了饺子,还热着。小刘说不用,她已经订了。乔丁说他不出去,小刘如果有事可以晚回来一会儿。小刘很自然地说,正好想去买双鞋。
剩下乔丁和岳母,空气便凝重几分。
岳母让他趁热吃,乔丁没问她是否吃过,饿极了似的埋下头。岳母端详着货物的标签。乔丁揣测她肯定有话说,送饺子不过是借口。
乔丁吃完,静静地看着她。
岳母问,馅不成吧?
乔丁说,正好。
岳母说,放不少盐,我怕咸了。
乔丁说,大老远的,可别跑了。
岳母说,反正也没事,静下来,没着没落的。
乔丁说,你照顾我爸呀。
岳母的语气便重了,听听你这话,好像我没照顾他。睡觉前枕巾我都给他抹平。
乔丁说,我相信你会,可……目光荡起,像屋里突然旋起大风。
岳母说,我今天不是向你解释的,你没必要知道,就是我告诉你,你也未必明白。你还没到那个年龄,有些事只有到一定年龄……
乔丁受了污辱似的,可我不是傻子。
岳母盯住他,目光锋利,和你有关系吗?
乔丁叫,当然有,你骗了——他险些说成——我爸!
岳母说,那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我会解决。冷傲弥漫到脸上,他想,那是装出来的吧?我今天不是来给你解释,你该明白我的意思。吴欢是我唯一的女儿,从小到大没和人吵过架,她胆子小,心眼儿好。我知道她没多大出息,我从没指望她有什么出息,平平安安就好。我原以为她过的是安稳日子,可是……你让我失望了。为什么?你缺钱吗?
不是和解,而是讨伐。他不回避她的逼视——此时她已完全站在审判台上——他说,我不缺钱。
岳母大声道,为什么?好玩吗?
乔丁说,你不懂。你说我不明白你的事,其实我清楚得很,没那么难理解——不就是偷情吗?他控制着,这句话只在心里飞撞——我的作为我说不清楚,我也不想说清楚。我想说的是,我没背叛你女儿。
岳母问,你的意思是你还要……你非毁了吴欢,毁了果果的前途吗?
乔丁说,不,我没想那么做。实在必要,我会跟她说。妈,你会吗?你会跟我爸说吗?要不要我们互相抖出来?
岳母哆嗦一下,脸色渐白。
乔丁甚是不忍,表情却没有软下来。
岳母冷笑,何必在家里抖搂呢?到公安局更直接,连口供一块儿录了。
乔丁问,现在去吗?
岳母凝着他,慢声道,乔丁,你是个混蛋,彻头彻尾的混蛋。走到门口,她摇了一下,又丢下两个字,混蛋。
乔丁呆了呆,马上追出去。稍一顿,又折回锁上店门。他远远地跟着岳母,那个背景曾是那么的……温暖,此时瘦巴冷硬,仿佛一棵枯树。她摇一下,他的心便缩一下。想追上去扶她,可他想那会是什么结果。他的话重了,他很难过。可谁让她毁了他心目中的形象?谁让她失去资格依然对他横加指责?过街口,他心惊肉跳的。那些车避让着她。她走到小区门口,他吁了口气,竟攥出湿漉漉两手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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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人行脚罗浮山
今日启程,一往无前,
诸佛菩萨,龙天护法,
普蒙加被,道业必成。
行脚就是了脱生死的一个捷径。
另外还有一种功德,
就是能度无量无边的众生
有情的和无情的都能度;
能见到我们的,与我们能说上话的
所以它的功德是难思难议,难说难尽的:
十方如来都来护持和赞叹
苏东坡写下“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桔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名句。
罗浮山佛道并存,和睦相处,兴盛时有九观十八寺,十八寺中以华首寺为第一禅林。
距离深圳约70公里,国家5A级景区。
亲爱的盲人朋友们:
参加“行脚”
道业必成
累积“罗浮山”难思难议、难说难尽的功德
时间:
11月10日
预备会
报名方式:
莲微信:85264845040
真恒微信:
137146141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