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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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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24-2-4 06:40:32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楼主 断线的木偶说:

她总是单位最晚走的几个人之一,他也是之一。其实报社根本就没有那么多班要加,但是他们走得总是都很晚。不约而同地,不知道为什么。
他们分属于不同部门,办公室隔七个房间。他在三楼走廊的尽头而她在中间,他去厕所的时候必须经过她的办公室。因为他同办公室的中年女同事不喜欢烟味,有时候上午他会走出房间吸一支烟,经常会看到她远远地从楼梯上来,抱着一大摞杂志或信件,穿着很细的高跟鞋子,走得战战兢兢,然后突然停在门前,用一只手夹住杂志,再费力地从包里掏出钥匙来开门。她来得本来就不早,而和她同屋的编辑则来得更晚。她发现他远远地站在尽头望着她,会朝他遥远地微笑一下,那笑容冷淡而稍纵即逝,就像没看清楚他这个人似的心不在焉。
她平时在楼道里安静得就像不存在。别的同事相互串门、聊天、寒暄,她却几乎从不参与,经过她的办公室,如果开着门,斜看进去只能望见一个瘦弱而沉默的背影,正默默地伏案,看不出是在看书还是写字。他从来都不知道她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处理,报纸上她负责的版面其实也并不多。只是下班之后,他去厕所时,偶尔会听到她办公室的音乐声,借以确认她的存在。那声音极其低微,从未关严的门缝里悄悄流泻出来,有时是肖邦的钢琴,有时是细若游丝的歌声,他站在门口仔细辨认过,只认出过王菲、卢巧音、涅槃、左小诅咒,还有好些个认不出名字的英文歌。
她以前没来报社时,他偶尔会在黄昏将至之际,拉一把从学校时就开始拉的很旧的小提琴:门德尔松、穆索尔斯基、梁祝或者贝多芬。她来之后,他便自动地沉默下来,把整个楼道声音的空间让位给她。她的音乐,她的歌。
经常是走廊里的人走空了。灯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熄灭,唯有他俩的办公室仍然亮着灯。他隔着七个房间遥远地听着她那边的声音,突然之间连最气若游丝的声线都断绝不可复闻,他便知道她已经走了。
这样他便开始收拾东西离开。

他们几乎从来不说话,在楼道里遇到的时候偶尔相互点点头。这时候她多半不会笑。在这个歌舞升平的世代不苟言笑的女子多么难得,他知道;因他同样是不善于与人打交道的人。
或许是这个缘故他种很多花。光兰花就有好几种,线叶春兰、红莲瓣、墨兰、建兰、蕙兰,还有不入兰品的吊兰和开很香白花的球兰,此外便是文竹、凤尾竹。但因他在走廊的尽头,很少人知道他这种癖好。只有一次他的墨兰开花了,那香气幽幽隐隐,颇近桂花,他欢喜得不知所以,走出走进办公室许多次,很想告诉什么人这消息,突然之间就看到了她正走出办公室。他这才省悟到原来他是想和她分享。但是他走过去,望着她,一时之间却说不出话来。她奇怪地望着他,他逼不得已只好说:我的兰花开花了。话刚出口便懊悔了,无头无脑地一句话,说不出的傻。
她的反应却和他原本料想的冷漠不同,微笑了并说:在哪里?我想去看看。
他便如一个孩子般骄傲地指引她去。兰花放在窗台上,径自开着一朵翠绿色半含初放的花。她倒也无甚夸张赞叹,凑过去深深闻了一下,轻轻说好香。又仔细看了一会,便走了。他在她走后却仍然很高兴,说不出为什么,只反复深嗅着那花。
为预备她以后可能会去他办公室看花,他修剪枝叶从此也便更勤。

他们报社对面有一家卖栗子的小店很出名,几乎什么时候都有人排队。一个初秋的中午,他发觉烟吸完了,过街去买一包烟,却正巧看见她在买栗子的队伍的最后。几乎是顷刻之间他便改了主意:不吸烟而改吃栗子吧。于是他走过去,她正巧也回过头来,看见他便惊喜地睁大了眼睛。后来他回想起来,那恐怕就是他们之间第一次聊天。之前看花那次说的话只有两句,因此不能算。
前面大约有十来个人。他搭讪着说:今天的天气真好。
那天的天空确是碧蓝,晴空万里一抹微云,也甚旖旎。她随他的目光抬起头来,也不禁赞道:是不错。北京的天很少这样湛蓝,像云南。
你去过云南?
去年毕业前去过。还在那里过了一个年呢。
你喜欢旅行?
喜欢的。
她说她喜欢旅行,而他则几乎从不离开他生活的这座城市。这时刚好轮到他们买栗子了,她对那个卖栗子的人说:一斤大栗子。那人说,十一块钱。她交完钱,拿好装了栗子的纸袋,便示意他买栗子。他边对那人说,我和她一样,一斤栗子。边回头问她:你去过那么多地方,最喜欢哪里?
她想了一想说,我也不知道。很多地方都很好。像云南啊,四川啊,贵州啊,都很美。
那你最想再去一次的地方是哪里?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这时栗子已经盛好了,他却还惘然不觉地只顾回头和她说话。她情急之下替他拿过纸袋,他这才如梦方觉,取出零钱交给那人。两人便一路走回去。
你这样一问,我只能想到拉萨。我2005年去过一次,很想再去。默然一会,她突然开口道。他知道她是在回答自己。
他说:你去过那么遥远的地方,而我什么地方都没有去过。
她却不以为然地笑着:青藏铁路修好以后,那地方现在已经比去北京京郊还方便了。
说到京郊,他便随口邀请她和他周末一起去爬香山。他说话间并没有掩饰自己的自卑和自豪交错的情绪:他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他必然而且只能对香山熟悉。她笑着并没有拒绝:好,不过我爬山的速度很快,香山恐怕不够高呢。
而他们也并没有约定好一个时间当真去爬。
他们临别时还交换了MSN账号,但也从不聊天。

年底同事一起约去钱柜唱歌,他本来并不想去,却不过几个人一道怂恿,也就去了。一进包厢他就看到了她,静静地坐在角落喝一杯颜色不明的果汁。阴暗的房间里光影变幻不定,大家看上去都很高兴,闹哄哄地一团混乱。好不容易他得着一个不需要应酬的机会,可以静静地、近距离地,并且不需担当风险地观察她。他发现她很少点歌,中间一连唱了两首,也没人专门替她隔开。一首《夜会》,一首《闷》,都是王菲的歌,也正好都是他喜欢的那种调调,迷茫、颓废、说不出的懒洋洋。他第一次发现她的嗓子和她爱听的歌一样地干净透彻,平时她说话声总是很低,听不大出来。
她唱歌的时候其实声音也不大,因此有人在兴致勃勃地猜骰钟,有人在天南海北地聊天。他坐得离她又很远,只是遥遥地看着她一个人孤独地唱着,声音清越,神情冷淡。好像只有他一个人认真地听她唱,好像她就是唱给他一个人听的。反正也没有别的人要听。
谁说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唯一结局就是无止境地等
在这样游离惝恍的声线里他突然想起,好像他们都说她是结过了婚的,丈夫在国外工作,每半年才回来一次。如此这般故事仿佛就落入了俗套,但是他始终不能相信这事实。他甚至想也许是她害怕被闲杂人等纠缠,编出来骗人的。他一直很想当面问问清楚,但是她从来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她唱完了,稀稀落落有人鼓掌,话筒很快递到另一个人手边。广告部新来的女孩子大概早就等得不耐烦了,立刻开始表情夸张声线高八度地开唱《花花世界》。现场气氛由刚才的冷场陡然变作极度热烈,那女生则在一片起哄叫好声中幅度剧烈地扭着腰,空气high至极点,有人喝彩,有人大力鼓掌,有人疯狂摇手铃,叫她站到桌子上去跳,还有旁的声音在尖叫:啤酒啤酒,怎么还不上啤酒。这时包厢的门突然开了,原来有人趁乱还按了服务铃。
就在这一片混乱中他突然坐过去,在人声鼎沸里轻轻对她说:我也喜欢王菲的。
她一直安静地坐在角落里,这时抬起下巴看他一眼。那眼眸亮得像星。
他心中一动。想问的话却哑在嘴边。

后来也没有发生什么,就又到了开春。
是一个二月下旬的黄昏,他下楼时突然发现她茫然地在大门外的街道上站立着,不知道是在等什么人,或许只是在等着过马路。
她过年时新剪了头发,之前一把浓密如海藻的长发突然剪作极短,衬托着消瘦的面庞,穿一件带帽子的黑色风衣、牛仔裤,双手插在裤袋里,从背后看上去很像一个未发育成熟的男孩。楼前街道边的玉兰花开了,一只白鸟以极其优美的姿态掠过其间。她就站在那花鸟之下,却是一个格格不入的影只形单。
当下暮色四合。天空幽蓝无边,天边的晚霞十分绚烂。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非常、非常极之渴望,想请她去喝一点什么。随便什么都好,酒也好、茶也好,让他喝了以后整夜不能入睡的咖啡也好,但是结果他只是站在她的背后,站在报社大门之内,默默地站了好一会儿。
又有人从大门走出来。
他便很快地朝着另外一个方向离开,孤独因此自觉可耻,仓皇而踉跄地。

两个星期之后她去报社后面的菜市场买水果,在回来的路上又遇到他。
她放慢了速度主动和他招呼:出去办事?
他含笑颔首,看见她车筐里有葡萄,便对她说:你也爱吃玫瑰香?我也喜欢吃它。
玫瑰香是一种特别的葡萄品种。他一直只爱吃这唯一一种葡萄,其实喜欢吃它的人也很多,他实在不该如此诧异的,诧异得她只好微微一笑:一会你可以来我办公室吃。
回到社里他立即去了,而始料未及她办公室里满坑满谷的人。她新买的葡萄放在桌下还没来得及去洗,见他当真过来,她仿佛受到了某种惊吓,其他人也都奇怪地看着他。这报社原本没有男女同事互相串门的习惯,多半还都是同性在一起扎堆,男的吸烟吹牛,女的聊购物经。况且他平时的行径几近孤僻,而她时常扮演的,也并不是一个合群角色。
她很快就去洗了葡萄,请大家一起吃。分给他的只有一小串,他尴尬然而甜蜜地吃着,坚信这所有葡萄其实都是为他一个人洗的。
而他,这辈子却还从来没有吃过那么甜的玫瑰香。
那天下班后,她专门去了他办公室。看了一会兰花后她突然回头,微笑地对他说:我以为你会下班后再来的。
他望着她,她的耳朵不易让人察觉地红了。
那天他一直把她送到地铁站。她一再说不必,但是他始终坚持。絮絮聊了些单位的事情,有的没的,你一句我一句,分外吃力,原本他们两个人都不是善于应对的人。
临分别时她突然说:以后你不要在上班时候过来了吧。仿佛觉得唐突了,似乎还有话要说,但她在黑暗里终究只是默然。
她什么都没说他却已经都明白了。黑暗里只觉自己慢慢面红耳赤,整个人一寸一寸,着了火又渐渐化成灰,一时灼热,又一阵冰凉。

据艾略特说四月是最残忍的季节。而这句诗在北京的注解,和丁香、回忆或者欲望无关,而逃不开沙尘暴、骤雨,以及冰雹和大风的暴虐。
四月的一天,天气阴沉如墨,据说傍晚还有阵雨。下午三点左右果然暴雨如注。他听天气预报的话,带了伞,却一直担心她没有带伞,又莫名其妙地怕她不打伞就淋着走了。
在MSN上留了言,她在线却一直显示忙碌,没回话。隔着七个办公室,他无从想象她的状态:是伏案工作还是早已离开。或许电脑出了故障而她根本没有打开电脑,所有的事情都是一个假象。假象。
他这才发现自己始终没有存她的手机号。他离她的距离,仿佛并不止七个办公室那么远。他甚至想给她办公室打电话,又害怕被别的同事接到;其实接到也没有什么,却终究感觉某种不可理喻的难堪。
终于熬到下班,又过了好一阵子,他侧耳倾听,听走廊陆陆续续有人高声道别,三两离开。终于他下定决心,准备过去找她,而那一刻他却突然在意起自己的形象来,慌忙跑到洗手间整理衣服头发。整理完再去敲她的门,里面的灯却已经灭了。他绝望地站在门口想: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他明明没有看到她经过厕所。他明明只去了不到三分钟。
他急急走到窗前往下看,等了一会,果然看见她慢慢走出大门。奇怪的是她手里居然有一把伞,小小的、白色的,在风雨里不甚瑟缩的样子,大抵是把阳伞。他很想高声地叫住她,然后送一把雨伞下去。但是最终只是他目送。她离开。

从春天到夏天,他时常都失眠。一个人在家里看很多很多电影,听很多很多歌。他惊奇地发现原来自己一直在默默搜集她听过的歌,那些他经过她门口从门缝里听到的歌,以及看她MSN博客里提到过的,刚看过或正预备要看的电影。他因她而看的第一部电影是大卫·林奇的《穆赫兰道》,最后一部电影是许鞍华的《天水围的日与夜》,中间穿插有无数极之沉闷的影片,间或也有《雌雄大盗》这样的精彩之作。他总是一边看,一边猜测她在看同一部电影的时候会有怎样的表情动作,是和他一样,一个人端端正正地坐在电视机前面,还是和他认识的一些女生一样,懒散地蜷缩在靠垫中央里安心当一颗沙发土豆。有时候他在非常沉闷的片子里渐渐睡着,醒来之后会有一丝惊惶,仿佛有一个人始终在暗中观察,并讪笑着自己的呆笨和理解力低下。但第二天若看她更新的博客,竟然和自己的观感一样,在文章里冷笑不已,那种暗逢知己的感觉便是欣喜若狂。
他和她交谈的话尚未超过十句。他却坚信他们是同一类人。
因为博客留言可以匿名,他偶尔也会留言。但是究竟该说些什么呢,他发觉在看不见的网络上对她说话也同样并不简单。她的文字很好,而他认为自己的话不够精彩,至少也是不够有趣。如果写出来的留言甚至不能让她露齿一粲的话,留言又有什么意思呢?他缺少的,正是对于男人相当重要的幽默感。更重要的是,他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他觉得自己打出来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电子表情,都在争先恐后地背叛他。他明明只是想说:你写得很有道理。到头来却说成了:你写的,我很喜欢。
她又不知道他是谁,“我很喜欢”这样的话又能透露出什么信息呢?他却无端地害怕,好像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这个秘密,包括她。

刚入夏,报社就主办了一次活动,邀请了很多外单位的人参加。他们两个部门的人都必须去。在酒店大堂的一侧,她和另外一个年轻女同事负责站在一张桌子前面,往大红精装簿子上登记来宾姓名的工作。这天她穿得也比平素穿惯的黑白灰分外鲜艳些,大概是领导要求的,极难得地穿了一身藕荷色的旗袍,袅袅婷婷,头发也留长了好些,拢在耳后,看上去让人眼前一亮。另外一个女同事穿的也是旗袍,粉红色,颜色更喜庆,看在眼里却教人留不下印象。他不知哪来的勇气,走过去,开玩笑似的在簿子上也写了个名字。她辨认了一下,抬头发现果然是他,立刻笑起来。
他说:在忙呢?
还好。她仍然笑着,眼里滟滟的都是笑意。
刚才我们主任还让我找你,问要不要帮忙带点东西过来。不过我没你手机号码。他也笑着。
多么奇怪,身处一个单位,一个楼层,他们说话却总是在单位之外。
是吗?你等等。她抱歉地笑,仿佛找不到她完全是她的错。一边习惯性地伸手进包里摸名片,却发现带来的名片早已发完。身为单位同事,彼此交换名片大概也是很滑稽的一件事,最终她只是潦草地把号码写在了桌上的一张工作笺上。
工作笺上印着单位的大红抬头。他接过那张纸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折好了仔细放在包里,心里没来由地很高兴。平素最厌恶的工作笺都似乎变得顺眼了起来,他回家后取出来,反复地看,平素从没发现工作笺竟是这样素净,这样款式简单而大方。而在一大张白纸的中央写上姓名和几个数字,也是这样地充满无限可能性,以及余音袅袅的留白。

她平素在人群里,那种茫然若失的气质总是深深地让他迷惑。
“你也许总是在想着,某个在美洲、欧洲、大洋洲或者非洲的人。我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但是你却为他放弃了一切社交活动。”
“如果不是为了他,那么又是为了谁呢?”
“你更年轻一点的时候,比如高中,或者读本科的时候,也许也是很热闹的吧。”
“我不相信你一直就是这么静。你不像天生就平静的人。你的眼神里充满含意模糊的动荡,你热爱各种形式的离开,而且你还常听那样既吵闹又静穆的歌。”
“所谓吵闹,只是外在。而静穆是那些音符原本存在的本来。我喜欢你喜欢的所有的歌。”
“还有那些电影。我们一起看了许多,许多场的电影。分别在许多个晚上,分别在一个城市的两端,两个房间。”
“我也喜欢你喜欢的所有电影。也许。”
有一次他阅读她的博客,她那日的日志提到关于感情的问题。
“我时常想念这个人,却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想起他的样子。他寄相片过来,我转头就忘记了他的脸。”
这不是她第一次提到一个遥远的“他”。但是这次语气平静而寂寥。他从那一句话里尽可以想象她曾经非常轰轰烈烈地爱过,和一个或者几个,伤筋动骨之后终于归于平淡,嫁人而未生子,商人重利而轻别离,而她乐得待着。一个人待着。
当然无论如何这只是他自私自利的最高想象。她凭什么不爱她嫁的那个人,既然她最终选择了那个人?
是夜他们在MSN第一次交谈。他其实时常都在线上,只是隐身。和显示为脱机的她的邮箱发了个问号,没想到她迅速地回了两个问号,接着头像也亮了起来。
问号
问号, 问号
没什么。我们的生活里充满解决不了的问题。感叹一下。
你是沈同?
是。这么晚了还在线上?
睡不着。你不也没睡?
我很快就要睡了。晚安。
晚安。他还没来得及发出去这两个字,她已然下线。面对灰暗下来的她的头像,他的内心充满不可言说忽明忽暗之物。她的寂寞显然可以看见却没有办法安慰。他的寂寞可以解释却同样无从排解。
就这样。有点酸但是他辛酸地想:真的就是这样。
十一
他终于开始下班后等她。
第一次她并没有拒绝。下班之后一个小时,走廊里其他办公室已空无一人,只有她办公室还亮着灯。他走进去说:一起回家吧,我也坐五号线
事实上他们住得南辕北辙,但他坚持每天陪她从东城坐五号线到天通苑再换十三号线坐回自己住的西直门,等于是绕了小半个北京城。她不大说话他也便陪她静着,两个人摇摇晃晃地站在下班时最拥挤的地铁人潮中,他利用一米八几的身高优势,尽量不露痕迹地护住她,偶尔替她提一点水果,拿几本书。她最初略带一点紧张厌烦地,想要礼貌地拒绝他,后来也就慢慢习惯了接受他的好意。有位置坐的时候让她先坐,有时快到终点站了,两人都有座位了,方才并排坐下。他站在那里的时候她时常仰起头来微笑地看他,当两个人都坐下了,她便仰起头自顾自看地铁电视,神情很天真。他喜欢她尖下巴扬起的姿态。但是他总时刻装作正在看一本书。因为个子比较高的缘故,他站在人群里也能够看书,看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图森的《迟疑 · 电视 · 自画像》、西西的《我城》、黄碧云的《七种静默》。事实上他大学学的并不是中文系,而是新闻,不想工作后却养成了标准文艺青年的阅读趣味。
她看他读黄碧云,就问他,是哪七种静默。
他说,就是七宗说不得的罪。
她说:我偏要你说。
他说:饕餮、好欲、贪婪、妒忌、忿怒、懒惰,还有骄傲。
她说:书里怎么形容这七宗罪?
他说:饕餮为最轻易,骄傲为最大。
她好奇起来:那我有哪宗罪?
他说:你骄傲。
她不禁失笑,回心一想也并未辩解,又问,那你呢?
让我想想。我不馋,最多有点懒,好欲、贪婪、忿怒,都摊不着……也许妒忌?
其实他这话说的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她却突然间就苍白了脸孔。他这才明白自己说错了话,剩下的一路一直讪讪的。
不。其实他并不妒忌。像这样能够和她一起坐这么长一截地铁,他很满足,要妒忌也应当是别人妒忌。
他们中午休息时偶尔会相约去看画展,市立美术馆离他们单位才两站,很近。下班后偶尔也一起在地铁沿线吃饭,正巧回家都是一个人,也都没有做饭的习惯。她祖籍江浙,不大能吃辣。他陪她吃得也都很清淡。她坚持AA,他说不如这顿你请,那顿我请。她也便应允了。
那年的大片《梅兰芳》,公车站海报贴得满城尽是,适逢年底,单位刚好又给三十五岁以下的年轻人发了电影票,终于在某一日成功诱惑了他们。
没料到竟然就在电影院里遇到同事。
是他先看见的。他正想装作看不见赶紧走开,她在身旁突然地一怔。他便知道她也见着。
十二
风声很快就传播开去。
他从来没有那样地处于不道德的风暴中间。说什么的都有。但是他一律装作听不到,听到也不予回应。
这时候可以发现孤僻倒也有孤僻的好处,至少没人敢当着面说三道四,问东问西。其实也没什么,但就是因为他平素不合群,大家反倒有点畏惧,不知道玩笑开厉害了到底会有什么后果。她却反倒一连有好几日没去上班。有人说她丈夫回来了,他发信息问她是不是,她只很简单地回了一个字:是。
十三
她请了整整一个月的假。
有人猜测她是随同老公出国补度蜜月了,更猥亵一点的说法是她和丈夫准备要孩子了,正在家日夜努力造人。还有人说她没准终于决定要和丈夫一起出国,没准正在办手续。他每日听到各式各样版本不一的话,终于决定在第二十天的时候去她家看看。
她刚好在家,丈夫却不在。他送她回过家,只觉得客厅前所未有的凌乱,满地文件书本,墙上的婚纱照合影似乎也不易让人察觉地歪了。
她打开门,穿着家常衣服,见他来了也不十分惊奇:你怎么来了?他老实地说:我想见你。这就是他对她说过的所有话中,最为大胆的一句了。
但是她奇怪地,对这句话没有任何反应,就好像完全没有听到似的。她只说,我很快就会回去上班的。现在在家里要处理一点事情。
他说,他们说你也许会出国去。
她笑着:也许。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她的笑容里也有一点不易让人察觉的疲惫。他自嘲地想:原来我竟是这样一个心想事成的唯心主义者。人家家里恩爱也好,天下大乱也好,又干卿底事呢。
她请他喝茶的时候她丈夫回来了。比他还高大魁梧的山东人,大概是在国外吃牛肉牛奶吃的,脸色红润,长相也不难看,穿一身一看就知道质地优良的西装。他们三个人坐在饭厅,努力地聊了一会天,她丈夫就起身去打开了电视机,他同时也就告辞。她也没有留他吃饭,只是一直送到门口。最后关门的那一声很轻:而这也是不易让人察觉的。
他站在楼下的垃圾筒边,发了一会呆。就走了。
十四
他压根不想破坏别人的家庭。他也无意出演一部三流言情剧的婚外恋角色。他只是无法忘记她。她,她,她。他梦见过几次那身藕荷色的旗袍,还有她一个人静静在KTV里唱歌的样子,以及她站在玉兰花下、短头发瘦削的背影。梦中她的面目也总是沉静的,不知道到底在想什么。而他在梦中,和现实生活中一样地怯懦。
他在家反复听她曾经借他的几张CD,听得泪流满面。还看了几年前舒淇和刘烨演的《美人草》,她博客里提到过的,他到现在才找着。原来竟也是三个人的故事,两个男人,一个女人,兜兜转转几十年就过去了。但是剧中的男女至少亲吻过,接近过。而他边看边悲伤地想,他和她之间呢,连手都没有碰到过。原来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过了几十年,有什么能够证明这一切发生过呢?看台湾版的动画片《梁祝》,搞笑大王吴宗宪给马文才配的音,那么简单的剧情,并不高级的导演,他却同样流了很多不值钱的眼泪。
他猜想自己也许是个病态的人。而她是唯一能够医他的药,却和别人走了。
十五
他同样请假一周。整整一周,没有任何人找他。他所有的同学、朋友、同事仿佛都在那一周内人间蒸发,消失殆尽了。他想也许真正人间蒸发的人是他,那些人只是想不起来而已。
最后一天,他决定去上班,临出门却拖延了很久很久。他对着衣柜无情无绪地坐在床边,她没休完假,不会在单位的。又想该穿怎样的衣服。一切都是死气沉沉,百无聊赖的静寂,静寂得就像这房子已经死去一百年,连同里面孤独而可耻的男主人。日子过得这样毫无兴致可言,他想:这样活下去,再活一百年也是没有意义的。他活这么大,从来没有,日后也将不会,像这样爱上什么人了。
突然间有灵光一现:也许可以去拉萨。也不知道从哪个九天之外飞来的念头,如飞来石般,一落地就牢牢生了根。真的,怎么一开始从来没想过去拉萨呢?
他一边浇花喂鱼,又给鱼缸换了水,边沉沉想着:如果真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回来时也许这些鱼和兰花都会完蛋了。所有的一切都将终结,但是他已经顾不上这许多了。他终于想起来:要想离开得彻底,还得了却一切牵挂。他不愿意被同事们在背后猜测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一想到那些以他人为娱乐原材料的流言飞语和兴奋嘴脸他便感觉一阵生理性洁癖的抽搐。却不知道辞职信如何措辞——长这么大他从来也没有离开过这个城市,始终不过是一个对外界缺乏好奇心的、平凡乏味并缺乏北京男人的标志性贫嘴的北京男人。
他终于坐下来,用半个小时写好辞职信。想的时候为难,真写起来措辞却干脆利落、痛快之极,像在报复一个看不见的人,也许就是和即将告别的过去的自己。在去单位的路上,他刚好路过一个售票点,就走进去买了第二天T27的票。因为冬天拉萨旅游是淡季,所以很容易就买着了。他手里攥着那张票的时候感觉自己好像还在梦游。
十六
他没想到一进单位的门就看到她。四目相对,她并没有显著的表情,只是怔怔地看着他,隔着一重过道和两盆巨大的绿色植物,以及来来往往的同事。他们好像都没有看见过彼此似的陌生而又吃惊。他望她好一会才想起来问:你不是还要休半个月假吗?她说,我已经来上班一礼拜了。你为什么整整一周都不在?言下之意似乎她每天都在等他,但是他却爽了约定。
他哑然许久,问起她的丈夫。她说:他已经走了。脸上表情漠然。他便不好再问。沉默一会说,我要辞职了。她听后果然一惊——他快意地看着,终于知道他要报复的对象是谁——但是这惊奇也并不长久,随即问:去哪里?
他说:还没想好,我想先上一趟拉萨。听说那里有许多拉漂。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是你说最想再去一次的地方。便让我替你去了吧。
她听了低头说,那也好。这话接得莫名其妙,她低了头,再抬头的时候眼眶里似乎有泪。他不敢多看,只听她问:什么时候的票?他说,明天晚上。
她迟疑良久——或许在他看来良久,不过也就是电光火石的一瞬——终于说,能不能不走?
他笑着,凄凉地说:已经不能够不走了。
她不肯问这无头话到底什么意思,只再度沉默半晌——他以为的半晌,或许仍然只有几秒——说:你自己决定了就好。我只是希望你考虑清楚。
他心里一阵冰凉,竟好像大学时游泳课时,并不会游泳,突然间就沉到了最深的水底,一路缓慢下坠,背脊触碰着了粗糙且坚硬的水泥壁:事到如今她也不过如此,对他不过如此!两人之间终究,毕竟,到底什么也没发生,而她如何能够了解他内心究竟发生了什么?并且她也将永无机会了——想到这里他再度一阵报复的快意。便赌气说:我早已考虑清楚。
她便说,好。几点的火车。我送你走。
十七
送别的地点将在北京西站。离开的时间是八点五十分。这很像一场电影的最后一幕,他在前一天回家后收拾东西的时候忍不住凄凉地想:自己这么乏味的人,原来终于也有机会成为电影的主角,只可惜是独角戏,所谓的女主角也最多只能算友情客串。在这场一个人的电影里他终于完成了最后一幕——他边整理边笑出声来。无论如何这太像一个负气出走的女人了。而他,他不过只是一个失望的至为平凡的男子。
第二天临走时他把头一天整理好的所有东西又全都拿出来,本来都已经打包整理好的,突然又临时决定把许多装备取出来,不再随身带走。倒是改带了笔记本电脑和一些书。一本《西藏风土志》,一本《西藏寺庙大全》,都还是大学时买的。原来他在大学的时候就曾经如此向往过西藏,因为她的缘故他才重温起曾经青涩的过往,勾起他心底所有的、最隐秘也最脆弱的秘密。想起她来他一阵恍惚,昨日种种就像做了一场梦,他自嘲地想:不要说我完全没有努力靠近过。
她下午五点半的时候打来电话,问东西收拾好了没有。他说,快收拾好了。她说,那我一个小时后到。一个小时之后,她准时出现在他家门口。他正奇怪自己从来没有告诉过她他家地址,她何以如此准确无误,她却仿佛读懂了他的心底事,说,我一直都知道的,你家里离我家到底有多远。
她并且手里提着一个提包,说是给他的。
他心底一阵惨然,表面仍坚持地笑着说,你送我的,那就不必了吧。你知道的,行李多了也是负担。没有说出来的话是,我走那么远的路,不过就是为了忘记你。我怎能留下你的任何东西作为纪念?
她呆怔半晌,说,你真的不要?
他闭上眼睛叹气,摇头,把头用力从一侧摇到另一侧,正想开口说点什么,突然之间胸前就被一个温柔的东西拥住了。她的身体竟然这样的,又暖,又柔软。她嘴里的气息也是好的,热的,和平时静静散发凉气的她完全不一样。穿着高领羊毛衫的玲珑曲线,提醒他她原本是个正当妙龄的女子。他不觉全身都麻痹了。但是事已至此,已经来不及了。
她什么都不说,只是紧紧地抱着他的腰,像一种乞求,也类似一种绝望的抵牾。早知今日,从前我们浪费了多少日子。他半身不遂,整个身体都似乎不属于自己了,只感觉自己的眼泪顺着脸颊冰凉地流下,一边却在机械地拿出表来看。把表放回裤兜之后才想起自己虽然看了却并没有记住时间,只得再拿出来一次。
已经七点了。他说。还有一个小时五十分钟,我就要走了。
十八
她蓦然松手,放开他,低下头。他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她跌坐在门口的更衣凳上好一会,大约总有两三分钟的样子,才突然笑着仰起头来,说,来,我帮你清点东西。他高中的时候看张爱玲的《十八春》,沈世钧说看见顾曼桢替他整理箱子,眼见着自己的东西一样一样过她的手,心里只觉得异样。那时他全不明白这“异样”究竟是怎样一个“异”法,时至今日,方才省得,却也只能在一旁呆呆看着,但觉深处骨髓都迸得酸痛了,悲伤得只要呕吐。他甚至想哀求她,请她挽留他,只要她再轻描淡写说一句“不要走”,他一定粉身碎骨都不会走。但是她竟这样可恨地沉默而且镇静,仿佛认为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她莫非以为一个拥抱就可以抵消所有的夙夜无眠。他恨恨地想着,内心的震荡一阵接着一阵,比坐过山车还要激烈苦痛。她脸上始终是淡淡地没有表情。只是眼睛略有点红。略有点红而已,始终都没有哭。他哭了她都不会哭,没有办法,她就是那种类型的女人。
十九
他说不要,她还是带着那个提包送他到了车站。此后一别,就是咫尺天涯。他几乎可以想象自己再度回来,恐怕也永远不会再找她了。他将试图忘记她,如果在拉萨,在喜马拉雅雪山之巅,在纳木错的神湖之畔,在一切有意为之的地点不能,那么他就将回到北京的庸常生活里,继续遗忘。他已经辞职了,也把所有和她有关的电影和CD留在了办公室的抽屉里。他几乎要笑出声来,原来自己也可以这么毅然决然,把所有有关她的物件都大步流星抛至脑后,而且在还没离开的时候就已经设想好了不再带一点感情色彩的回归。可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做得到?
她仿佛很依依的,还买了站台票。他完全任由她张罗。
左边、前面、三号站台……快点,你在17号车厢,不快点恐怕就要赶不上了。她气喘吁吁。
他任凭她拉着跑了几步,一举一动都彻底像个傀儡。在经过16号车厢的时候,他突然间停下来,被她拉着的惯性带得一个踉跄,摇晃了几下,终于站住了。
我不想走。她回过身来,他望着她苍白的脸,绝望地、孩子气地说。
还有一分钟就要关车门了,快!她满脸都是急切。这天她穿的衣服比他似乎还适合坐火车,灰色的中式长棉袄,手里又拿着一个大行李包。外人看起来,他们何尝不像是一对私奔天涯的男女。
我想留下来照顾你,如果你愿意。我会照顾你的。我会一生一世照顾好你的。他把一生的恳切都拿了出来,掏心掏肺,毫无保留。这一分钟他真愿意为了她去死。
她完全不管他说什么,只是一心一意地推搡着他,盼着他快点消失,消失在她秩序良好的世界里。
如傀儡般失去控制的身体顿时变得非常沉重,完全不受操纵。
我不走!我还有很多的话没有说完。顾小双,我喜欢你。你知道我一直喜欢你。我喜欢你已经整整一年半了。
最后关头他完全豁出去了,一切都可以不管不顾,去他的道德观、牺牲、隐忍,以及荒谬的世俗眼光。这站台上只有他,还有她。偌大的此在的世界里也只有他,和她。再不说就要来不及了,他满脸满额都是眼泪和汗。
她怔怔地看着他,声音变小了,却还在机械地重复着,快点,快点。车就要开了。车就要开了。
就让车开吧。我只想和你待在一起。他边说边悲伤地想自己真是令人厌倦,但是只要还有一线机会,就让自己愚蠢到底吧。
话音未落,车厢门哐当一声,接着再一声,果然全部关紧了。火车按时缓缓启动。他惊异地发现随着汽笛鸣响,她眼中骤然充满了灼热的眼泪。然后她突然含着泪,露出一个古怪的微笑。他看见她缓慢地打开先前她说要给他的那个旅行包,里面全都是些女人的衣服和护肤品。他看见在那些乳白色、粉红色和淡黄色的毛衣、衬衫、内衣和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之上,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他留在办公室抽屉里的那些影碟和CD,还有一张车票,T27,19号车厢,当天当次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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