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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浆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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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22-11-11 09:23:0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楼主 断线的木偶说:
金井的山峦,就是大鲁二鲁的日历。
雪让山峦穿上白衫时,他们拉着爬犁去拾烧柴;暖风使山峦披上嫩绿的轻纱时,他们赶紧下田播种。山峦一层一层地由嫩绿变得翠绿、墨绿时,他们顶着炽热的太阳,在田间打垄、间苗、锄草和追肥;而当银光闪闪的霜充当了染匠,给山峦罩上一件五彩的花衣时,他们就开始秋收了。
金井是个小农庄,只有十来户人家。土地是他们的命根子。从来没有事情能阻止得了秋收,但今年例外,一个收浆果的人来了。
秋收刚刚开始,一辆天蓝色的卡车摇摇摆摆地开到了金井。这一带的路坑坑洼洼的,所以这辆车虽然不少一只轮子,可走起来还是像个瘸子。
车主是个中年汉子,高个儿,方脸,小眼睛,大嘴巴,面色红润,说起话来神采飞扬的,一看就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人。卡车上装着十来只空坛子。听说他是收浆果来的,金井人就嘲笑他:“哪有秋后收浆果的?早过了时候了!”
车主说:“要的就是这种过了时候的浆果!你们没听说过吗,头茬的韭菜二茬的姨娘是最鲜的,我再给它加一条,就是最后一茬的浆果醉人心!”
车主倒是没说错,盛夏时就熟了的浆果,如果无人采摘,在其熟得不能再熟的时候,就兀自静悄悄地坠到林地上,无声无息地被雨水沤烂了。而还零星挂在枝头的浆果,无外乎两种命运,要么因为花开得晚、果做得迟而熟在了秋风中;要么就是熟得绽裂了,流出了体内一部分汁液,减轻了自身的分量,没了落到地上的危险,而风和阳光的照拂又使它们风干了,成为幸存于枝头的另一类。这两种浆果被霜一打,甜得醉人,不过它们稀少得就像这个时令的蚂蚱。
车主开出每种浆果的收购价格后,从怀中掏出两摞钱来,夹在指间,把它们当竹板一样敲打着,以说书人的口吻说:“话说这秋菜要是晚收一天它呆在土里也飞不了,可是这浆果要是晚采一天,拿现钱的就是别的人了!人家的男人拿钱买酒你喝白水,人家的女人拿钱买织锦缎子你穿粗布,你说这浆果采得采不得?”
他这一番吆喝,让秋收的人们扔下了手中的镐、铁齿、镰刀、耙子等农具。他们纷纷回家拿起形形色色的容器,奔向森林河谷,采摘浆果,仿佛牧羊人在寻找失了群的羊。
以往采浆果的都是女人和孩子,男人是绝不伸手的。可现在男人也来了,谁不愿意多赚几个酒钱呢!
浆果与人一样,也是有秉性的。喜静的,生长在河谷和阴沟里,比如山丁子、稠李子和水葡萄。而爱热闹的,则热情奔放地散布在植被丰厚的森林中,如都柿、野草莓、马林果和牙各答等。
野草莓和马林果是春末夏初就熟的浆果,所以如今在林中只能偶尔可见它们已经萎黄了的叶片,果实却已是去了另一个世界的佳人——芳踪难觅了。在这些仅存的浆果中,最好采的是牙各答,它们不仅数量为众,耐寒的它们肌肤仍然光亮、饱满着,在其喜欢生长的林地缓坡或者是透出腐烂气息的松树的根部,你很容易就能在一片浓密地匍匐着的墨绿色的卵形叶片中,觑见它们红艳艳的笑影。
有经验的人,会一铲一铲地连叶带果地将其收在铁撮子中,然后簸掉叶子,使果实匀密地沉淀下来。都柿果呢,它不像山丁子和稠李子结在树上,让人直着身仰着头舒舒服服就能采,矮棵的它们逼着人必须弯下腰才能摘到果实,那些一弯腰就爱眩晕的人当然要骂它们了,他们骂得五花八门的,譬如“小贱种”,“小娼妇”,“小混蛋”,可见他们也是把浆果当人看待了。
第一天收购上来的浆果,牙各答居多,其次是山丁子和都柿。收浆果的人果然没有食言,每个采浆果的人都领到了数目不等的现钱,平均下来,每户有三四十块呢,这对于金井的农民来说,不啻于在荒野中捡到了巨大的银锭,兴奋得像久违了青草的一群羊,因为他们从没有在一天之中拿到这么多的现钱。
以往来收购浆果或者秋菜的人,多是乡里派来的,给他们打的大都是白条子。白条子是钱的凭据,但它不能当钱使,就是一纸谎言,它不能买柴米油盐、烟酒糖茶,几年下来,金井人学精了,他们绝不做不给现钱的买卖。
由于开心,金井人家这一天的晚饭也就较往日要隆重些——无外乎在桌上添了一碗酱豆腐,一碟腌牛肉;再奢侈的,烙一摞油汪汪的葱花饼,炒上满满一盘的鸡蛋。男人们自然要温一点酒来喝的,女人呢,心目中已然出现了绸缎的颜色和图案,它们如朝霞一样浸湿了她们的心,女人们在这个夜晚对待男人,自然也比平日多了几分温柔。
一年一度的秋收本来像根缜密坚实的绳子,可是那些小小的浆果汇集在一起,就化成了一排锐利无比的牙齿,生生地把它给咬断了。
金井的男人中,有个比女人采浆果还要灵巧的人,他就是王一五。看看他那双手吧,手形秀气不说,那十指修长柔韧得连女人的手都自愧弗如。王一五不爱种地,但他是个农民,不种也得去种,他下田时脸上就总是挂着霜。
农闲时,他喜欢把装着碎布头的包袱打开,用它们拼衣裳。他家没有缝纫机,一切都是手工操作。他飞针走线时气定神凝,什么事情也惊扰不了他。他做的衣裳,大约有上百件了吧,没一件是人能穿得了的,全都是小衣裳,只有巴掌那么大,看来只有精灵鬼怪才能穿得。
他老婆牛桂丽见他爱鼓捣这玩意儿,常把破了的衣裳和袜子扔给他,让他补,王一五就仿佛是受了羞辱似的,急赤白脸地将它们撇开,好像人穿的东西都是俗物,沾染不得。他也因此招来老婆一顿连着一顿的骂。
他们有个儿子,十一岁了,可看上去只有七八岁那般大,瘦削枯黄得像棵秋天的狗尾巴草,人们都叫他“豆芽”。别的男孩拎一篮土豆能一路疾行,豆芽提着半篮就趔趔趄趄、气喘吁吁了。别的男孩敢下河摸鱼上树掏鸟窝,他却连自家养的狗都怕。
王一五爱做小衣服,豆芽则喜欢用铅笔画画。他爱画花鸟虫鱼、房屋河流,他从来不画人,说是世上的人都是丑的,不能入画。他画了画,喜欢拈着它四处走,那样子就像举着一个招魂牌。所以牛桂丽骂她男人时,常把豆芽也捎带上,称他们是一大一小两个瘪了的猪尿脬。王一五和豆芽都喜欢采浆果,看他们进了林中如鱼得水的样子,金井人就不无挖苦地称他们是一双花蝴蝶。
不秋收了而去采浆果,王一五和豆芽开心极了,他们第一天就采了半瓦盆的牙各答和一大茶缸的都柿,所以他们家拿到的钱最多,快六十块呢,牛桂丽终于发现这爷俩儿的缺点在这时候成了优点,特意割了把韭菜,对上些虾皮,包了顿饺子犒劳他们。
涂抹着金井秋天的,是一场接着一场的霜。初霜来时,山上的树叶会微微泛黄。而第二场、第三场霜降临后,树叶就有红的了。这时节你就可以秋收了。
最先收的,是那些不禁霜的蔬菜,比如西葫芦、茄子、倭瓜和萝卜。接下来是土豆。最后呢,是比较禁霜的大头菜和白菜。其中土豆种植的面积最广,每家都要收获二三十麻袋,它们会被下到地窖里,成为漫漫长冬中人畜共用的主要食品。所以单单是起土豆,每户都要用上四五天的时间。
一般来说,收完秋后,大地会上一场大冻,蓝天的颜色也会旧下去,变得灰蓝了,清冷的风把林中的落叶吹得狂舞的时候,雪花也就纷纷扬扬地来了,它们掩埋了秋日最后的绚丽,拉开了苍茫的长冬帷幕。
卡车就是收浆果人的家,他吃住都在那里。卡车上不仅有煤油炉和锅碗瓢盆,挂面、罐头,调料也是应有尽有。他支起煤油炉美滋滋地为自己操持晚饭的时候,采浆果的人也就三三两两地回来了。他将收来的浆果分门别类地倒进坛子里,然后将钱一五一十地付给大家。这时节晚霞在西边的天际灿灿燃烧着,好像天也在生火做着晚饭。人们拿了钱,心满意足地回家了。收浆果的人吃过饭,会把炊具归置好,抽过几颗烟后,就钻进驾驶室睡了。
三天下来,金井人和收浆果的人混熟了,男人们晚饭后也就凑过来和他聊天。那人不吝惜自己的烟,挨个给大家发上一支。他们抽着烟,在瑟瑟秋风中讲着关乎男女之事的笑话,快乐得如同过年。
大家出于好奇,免不得要问那人,花这么多钱收这晚秋的浆果给谁?那人说:“这浆果可都是绿色食品!现如今有钱的人吃果子都要‘绿色’的了!”
金井人就糊涂了,浆果不是红的,就是蓝的,怎么能说是绿色的呢?未成熟的青果才是绿色的呢。
大鲁二鲁是金井人中惟一还在秋收的人。他们是一对双胞胎兄妹,大鲁是男的,二鲁是女的。他们已是中年人了。他们的父母,也就是老鲁夫妇,是一对表兄妹,这使得他们生出的孩子言语木讷,思维迟钝,严重智障。
大鲁二鲁自幼跟着老鲁夫妇学做各种农活,所以他们十几岁时,就是家中的主要劳力了。也许是男女有别的缘故,虽说他们是双胞胎,但大鲁二鲁在相貌上却并不完全一样。
大鲁浓眉大眼,二鲁则细眉细眼的;但他们的鼻子和嘴巴长得很相像,鼻子是扁的,嘴巴很宽,他们爱笑,永远合不拢嘴的样子,使嘴巴显得更大了。二鲁的唇角还有颗痣,她常常用小拇指抠它,好像它是只苍蝇,要把它拂走才是。可是这样的“苍蝇”无论如何是轰不走的。
老鲁夫妇几年前先后去世了。他们临终留给这对兄妹的遗言就两条:第一,不许睡在一起;第二,春天播完种,别忘了秋天下了霜就秋收。大鲁二鲁牢牢记住了这两点。他们不像其他人家喜欢用日历,金井的山峦,在他们眼里就是一个巨大的日历。翻动这日历的,就是风霜雨雪。当暖风让这日历透出隐隐的绿色时,他们就去播种了,而当秋霜将这日历点染得一派绚丽时,他们准时地去秋收了。
金井有个老女人,她男人在她三十岁时就瘫倒在炕上了,她既要侍候男人和当时只有六岁的女孩,又要独自种植大片的土地,她自此白了头发,人们就不叫她的本名了,而叫她“苍苍婆”。
苍苍婆不像别的女人遭了难后终日以泪洗面、唉声叹气,她的头发全白了之后,她的心也仿佛一下子跟着变得光明了,她爱说爱笑了,学会了抽烟喝酒。有一个薄雾的傍晚,喝多了酒的她披散着白发在村中游走,撞见她的人都以为看到了鬼。
女人们那时都不喜欢她,谁都知道她男人是个废物了,她们怕缺乏滋润的苍苍婆会偷她们男人身上的雨露。但苍苍婆并没有窃取男人身上雨露的意思,她大约也是不缺乏雨露的,她是金井的农妇中惟一热爱大雾和雨水的人。
雨雾天气中别人都死气沉沉的,她却兴味盎然地在雾中雨中穿行,有时还放声歌唱着。她从不用雨衣,任雨水把她打湿,好像她是一条鱼,与水有着天然的亲缘关系。三十年过去了,苍苍婆的女儿已经嫁到乡里去了,她的男人却依然躺在炕上靠着苍苍婆的服侍而活着。
人们都说苍苍婆心眼好,换做别的女人,少侍候他几天,他也就一命呜呼了,谁又会追究她的责任呢?苍苍婆彻底老了,以前她只是白着头发,脸颊却是饱满光洁的,如今她的脸颊塌陷了,眼角的皱纹密密麻麻的,嘴也微微瘪了,但她的眼睛,却没有老年人的那种混浊,依然那么明亮,清澈逼人,好像她的眼底浸着一汪泪,使她的眼睛永远湿润而明净。
苍苍婆平素爱逗大鲁二鲁,她常说的一句话是:“大鲁二鲁一个被窝睡吧,生出个小鲁,让苍苍婆当羊乖乖搂着!”
大鲁正言厉色地回答:“爸妈死前嘱咐了,大鲁二鲁是不能睡在一块的!”大鲁从不称自己为“我”,而是“大鲁”;二鲁也是这样,她朝别人家借农具,不说“我要借镐”,而是说“二鲁借把镐”。
他们强调着自己的姓名,似乎提醒金井的人,不要漠视他们的存在。而事实上他们的名与姓被大家叫颠倒了,他们的户口上明明报的是“鲁大”“鲁二”,老鲁夫妇包括其他人却都叫他们大鲁二鲁,叫顺嘴了,他们也就在不经意间把姓给挪到名字的尾巴上了——那也就成了名,致使他们好像没姓了似的。
苍苍婆只要见着二鲁,就把目光放在她的肚子上,仔仔细细地打量一番,末了总要叹口气,说:“你这肚子里还真是没有小鲁啊。”听上去分外惋惜的样子。在她眼中,大鲁二鲁是这村中最可爱的人,老鲁夫妇丢给金井的,不是一对弱智的孤儿,而是两只美丽温和的鸟。
二鲁见苍苍婆盯着她的肚子看,就说:“二鲁没饿着!”二鲁笑着,笑得格外的明媚。
苍苍婆说:“我是想看里面有没有小鲁!”
二鲁似懂非懂地说:“只有大鲁二鲁,没有小鲁!”
金井人常把这些话当做田间地头的笑谈和晚饭后的闲聊。这样的话题对男人来说是饭后的一支烟,而对女人来说是渴极时的一杯凉茶。
采了三天浆果的苍苍婆终于想到该叫大鲁二鲁也去挣点现钱,这样的好事把他们落下了,叫她心里不忍。苍苍婆就在这天晚饭后摇摇晃晃地去大鲁二鲁家了。
大鲁二鲁收了一天的萝卜,趁着天还有微微的亮光,将它们一筐筐地下到菜窖里。
满嘴酒气的苍苍婆亢奋地叫道:“大鲁二鲁,别秋收了,采浆果去吧,能拿现钱!大鲁过年时就能买新鞋穿了,二鲁也能买件花衣裳了!”
大鲁二鲁没有日历,所以他们常常错过一些节日,比如端午节和中秋节。但春节是不会从他们眼皮底下溜掉的,因为除夕的早晨便有鞭炮声响起,入夜时家家门前又都有点燃的冰灯。他们过年不像别人家,瓜果糖茶都要买些,而且人人都穿着簇新的衣裳。他们永远都穿着旧衣裳,只不过晚上时包一顿饺子吃而已。当然,他们也会冻上两座冰灯,一左一右地摆在门口,让它们充当暗夜的一双眼睛。
大鲁说:“苍苍婆,爸妈死前告诉大鲁了,下了霜就秋收,大鲁都点了头了!”
二鲁也说:“春天撒了种,秋天就得收庄稼,二鲁也记着呢!”
苍苍婆说:“你们真是一对傻瓜,这天响晴响晴着呢,晚个十天八天秋收,你种到土里的东西也不能长翅膀飞了;可你要是不采浆果,就得不到现钱,等你们收完秋去采,收浆果的人早就走了,你们一分钱也挣不到!”
大鲁二鲁不为所动,在他们看来,秋收才是天经地义的事。他们喂了两头猪,四只鹅和十几只鸡,家畜们一个冬天吃的东西全靠这些秋菜。这不像植物生长的季节,你把它们撒出去放养,它们总能找到吃的。冬天的金井,永远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雪粒就是再像白米的话,也不能当粮食吃啊。
没有劝动大鲁二鲁,苍苍婆只能摇头叹息。以前她不认为他们傻,这一刻她认定他们的脑袋里灌了猪屎,实在是臭!
苍苍婆离开大鲁二鲁家时,抬头看了一下天,她发现星星出来了,一个个跟刚出壳的鸡雏似的,毛茸茸、黄莹莹的,新鲜而可爱极了,看来明天又是一个大晴天。苍苍婆认定星星都有点化尘世当中愚钝的人的神力,她就求助于一颗最亮的星星,指点着它说:“今晚给大鲁二鲁开开窍吧。”
说完,她才略觉心安,想着明天又可有钱揣进口袋,不由得哼起了小曲。或许是酒的作用,或许是年纪大了腿脚不那么灵便了,走着走着,苍苍婆忽然跌倒在地。她本来能立刻就爬起来的,可她躺倒后,发现镶嵌着星星的夜空就像一床蓝地黄花的缎子被盖在她身上,令她无比陶醉,她就索性多躺了一会儿,然后缓缓爬起来,朝家走去。想着家中暗淡的灯影下,有一个几近骷髅的老男人的脸等着她擦拭,苍苍婆的泪水就像一群奔着光明而来的飞蛾,扑了她一脸。
天刚亮,曹大平夫妇就提着竹篮出了家门。他们昨天发现了一片隐藏在河谷转弯处的山丁子,显然那里无人涉足,树上垂吊的果子比别的地带的要多得多,他们想独享这片果实,所以早早就出发了。
他们快接近河谷时频频回头张望,生怕有人跟上他们。人没跟上他们,倒是他们家的狗跟来了。曹大平停住,回头呵斥狗:“滚回家看门去!”那狗脸皮薄,挨了骂后一缩头,夹着尾巴回家了。
太阳出来了,阳光充满了活力,它从树梢穿下来,一直照到地面的落叶和枯草,好像它的光芒能刺透泥土,使它们能像种子一样埋到土里去。如果阳光变成了种子,大约人间一年四季都是春天了。
曹大平夫妇的心情跟阳光一样明朗。他们边采山丁子边计划卖浆果的钱的用途。男人说要买一个电动刮胡刀,他的胡子长得快,每周都要刮两三次。用人工的刮胡刀常常失手,弄得下巴上旧的伤痕未去又添新痕。
女人笑着说:“你的胡子要是麦子就好了,那样我给你买个金子的刮胡刀也值得!”曹大平“呸”了女人一口,说:“我的脸要是能长出麦子的话,也轮不到你做我老婆了,我起码要找个比你嫩十岁的!”
女人说:“你找个比你小四十岁的多好,连带着把她的奶娘也收了房!”他们互相打趣着,男人又说要买一坛黄酒和一顶山羊绒帽子,女人的主意变得快,刚说完要买花头巾,想着家里的菜刀钝得磨不出锋刃了,就说买菜刀,一想到菜刀还能对付着使,又想添一条毛料裤子了。说来说去,他们想买的东西足可以开个杂货店了。两个人就嘲笑自己不切实际的支出,说到底还是钱好啊,钱多了,可以随心所欲买东西,他们羡慕那个收浆果的人,他是多么有钱啊。
他们边说边采着山丁子,不知不觉中,太阳已经遨游到中天了。这岸的果实已经采尽,他们就着咸菜疙瘩分别啃了个凉馒头,打算渡过青鱼河,对岸有一片茂密的透着隐隐红光的山丁子树,说明挂在枝头的果实仍然可观。
青鱼河不是流经金井惟一的河流,但它却是最宽的。这河水流急,深不可测,因而很少有人在夏秋之时到对岸采浆果。一般来说,青鱼河被寒风冻僵了之后,才会有人拉着爬犁从它身上走过,去柳树丛中拾捡干枯的枝条当柴烧。
曹大平夫妇决定涉水渡河,也是想把还有富余的竹篮给装满了。他们折下一根山丁子的枝干,一方面用它当拐棍,一方面用它来试探水的深度。虽然天已经凉了,但他们还是脱下了外裤和绒裤,把它们搭在肩头,光着腿下河。
他们怕把裤子打湿了,秋日的阳光一时半会儿又晒不干它。曹大平左手提着树枝在前,他老婆右手挎着竹篮在后,男人的右手和女人的左手十指相扣地紧紧地攥在一起,他们侧身而行,以削弱水流的强度。
河水凉得他们直打寒战,好像它是刚由冰块融化开来的水流。但见河床上阳光飘舞,可是他们却感觉不到温暖之气,想来秋日的阳光早已没了火力了。开始他们还能忍受得住,随着河心的临近,水涨到他们腰际了,水流的冲击力加强了,他们有些站不稳,但他们咬着牙,互相鼓励,坚持着,虽然他们不敢张望对岸的果实,但他们知道它离他们越来越近了。
曹大平拄着的树枝,被河水吞吃得越来越多,裸露在水面上的,只有筷子那么长了。突然,曹大平的腿抽筋了,他栽歪了一下身子,水花就扬起巴掌,劈头盖脸地朝他打来,他呻吟着,惊恐地看着白花花的水欢笑着从脖颈下跃过。幸而曹大平的女人比他高半头,又健硕,她紧紧地拉住丈夫不撒手,尽管她也栽歪了身子,而且挎着的竹篮像个顽皮的孩子似的,趁机从她胳膊肘那儿溜走了。
装着果实的竹篮最初跌入水中时,它自身的重量使它充当了石头的角色,沉入了水底。但是很快,水流掏空了那些落花般的果实,竹篮又浮出水面。它被激流推动着,像个小脚女人,摇摇摆摆地向下游去了。
曹大平夫妇的衣衫也被水打湿了,他们赶紧向回返,相互搀扶着哆哆嗦嗦地回到岸边。上岸后,曹大平才发现搭在肩头的裤子不见了,他想一定是他在水中挣扎时,裤子充当了叛徒,从他肩头跳下来逃跑了。
女人把自己的外裤分给他穿,而她自己,只得穿那条紫红色的绒裤了。他们坐在河滩上,一个接着一个地打着寒战,想着青鱼河要真的是一条大青鱼就好了,他们会从家里拿来斧头,把它砍得血肉横飞、断肢解体。
女人想着不但没有渡过河去,而且一上午的成果付诸东流,忍不住哭了。曹大平一开始忍着,但他想起今天不但赚不到一分钱,而且装干粮的竹篮和自己的裤子也被河水卷走了,备觉凄凉,他也跟着落下泪来。他们很委屈地离开河岸,踉踉跄跄地朝家走去。
曹大平一回去就发烧了,他的女人忧愁地在灶间把风干的姜捣碎,为他煮姜汤时,那条遭到呵斥的狗满怀怜爱地凑过来,用它湿漉漉的舌头舔着主人滚烫的脸颊,曹大平又一次落泪了,他觉得自己捡了一条命。他憎恨青鱼河,憎恨河对岸的果实,憎恨手中握着大把大把钱的收浆果的人,他对狗说:“我就是没有炸药包,要不给你绑上,你把那卡车给我引爆了,把那些盛浆果的坛子炸他妈个稀里哗啦的!”狗没有迎合他的话,仍然舔着他的脸,倒是蹲在灶前续柴火的他的妻子,听了这话后满面凄苦地笑了。
晴朗已经持续了一周,收浆果的人带来的那些空坛子,有五只已经是满的了。他花了二十元钱,在李占前家捉了只活鸡宰了,用柴油炉炖了整整一个下午,满村子都飘拂着鸡汤的香味,弄得那些饥肠辘辘的采浆果归来的人口水涟涟。
这人倒也不贪嘴,让姓张的尝口汤,给姓李的分条腿,又撕给姓王的一只翅膀,很快,一只鸡就没了踪影。那些尝了鸡肉却没有尽兴的人,回家后看着鸡鸭鹅狗时难免露出觊觎的眼神,吓得家畜们不敢靠近主人,惟恐刀落在自己的脖子上。
苍苍婆爱采的浆果,只是都柿。在她眼中,能让人醉的果实才有人性。稠李子、山丁子尽管也酸甜可口,却没有享用都柿的那种迷醉感,苍苍婆就觉得这样的果实太贫乏了。
都柿确实奇怪,你若是吃上一捧两捧也没什么,但若是吃上一海碗,目光就会发飘,腿也软了。据说当年森调队员勘察森林,看到那一片片碧蓝饱满的果实,吃起来甜中带酸,酸中又透着甜,十分解渴,就大把大把地往嘴里扔,结果吃得一个个醉倒在地,险些成了狼口中的食物。七八月间,都柿熟了的时候,外地收购它的人就来了,收它都是为了酿酒。不过那价格低极了,四五毛钱一斤,你顶着烈日的烘烤和蚊虫的叮咬,一天中采了满满一桶,不过挣个十块八块的。
苍苍婆因为贪吃都柿,醉过已不知多少次了。她年轻的时候,那时她男人还生龙活虎着,有一回她进山采都柿,回来时篮子却是空的,而她自己的嘴唇,却已被这浆果染成黑紫色,好像她的唇上落着只紫蝴蝶。她见了人只是痴痴地笑,你无论问她什么话,她只是拖着长腔软绵绵地说:“美——啊——”她是把自己的肚子当做篮子,将都柿全都采到那里去了。
她的肚子也因此成了酒窖,从口腔散发出浓郁的酒香气。苍苍婆的男人嫌她醉成这样给自己丢人,很少让她去采都柿。但你又怎么能管得住她呢?有一年的八月,金井接连下了几场雨,雨水会催发菌类植物的生长,苍苍婆对她男人说,她要去采木耳,男人就让她去了。可是她早晨出去,黄昏了也没回来。她男人心焦了,约了两个男人,提着马灯进山找她。
天黑了,月亮起来了,除了猫头鹰之外,林中的鸟儿也歇息了。他们左一声右一声地呼唤她的名字,可就是没有回应。最后还是苍苍婆的男人醒悟过来,她别是打着采木耳的旗号,又偷偷吃都柿去了,因而无声无息地醉在了山里。
于是他们开始在生长着都柿秧的地方寻找她。后半夜时,果然在一片茂盛的都柿丛中发现了她。月光照映着她,给她酣睡的脸涂上一层宁静安详的白光。她背囊里只有一小捧湿漉漉颤巍巍的黑木耳,嘴唇已然被都柿染得一派青紫。她的衣裳还被扯开了一道口子,没有穿背心的她露出一只乳房,那乳房在月光下就像开在她胸脯上的一朵白色芍药花,简直要把她的男人气疯了。
他把她踢醒,骂她是孤魂野鬼托生的,干脆永远睡在山里算了。她被背回家,第二天彻底清醒后,还纳闷自己好端端的衣裳怎么被撕裂了一道口子?难道风撕开了它?她满怀狐疑地补衣裳的时候,从那条豁口中抖搂出几根毛发,是黑色的,有些硬,她男人认出那是黑熊的毛发。看来她醉倒之后,黑熊光顾过她,但没舍得吃她,只是轻轻给她的衣裳留下一道赤痕。一般的女人会为此后怕不已,可苍苍婆却笑着说:“黑熊见了我的奶子都不肯吃一口,看来它是没什么趣味的!”
开始的几天,苍苍婆还像规规矩矩的小学生一样,在林中认认真真地采上一天的都柿,黄昏时一本正经地将它交给收浆果的人,换来几十块钱。可是接下来的日子,当她独自在林中垂下老迈的腰,手指触及到皱纹累累的已经蔫软的都柿的时候,她的心凄凉了,想着果实老了还有人寻觅,女人老了却是无人问津。
她尝了一粒都柿,真是甜极了,这甜让她更觉凄凉,苍苍婆就很想喝上一碗酒,抑制一下满腔的悲凉。山上没酒,她自然把采来的都柿当酒吃,竟一发而不可收,吃空了盛都柿的盆子。苍苍婆意犹未尽,索性直接把刚采到手里的果实丢进嘴里。
秋天的阳光雪亮而干爽,像是一把刚晾晒好的麻线,无处不在地缠绕着她,让她有纳鞋底的欲望。苍苍婆在林中穿行的时候,一些干枯的树叶就被摇晃下来了,它们有的落到她的头上,有的则滑过她的肩头,回归大地。
苍苍婆披散着的干涩而苍白的头发上,就有了火红的鹅掌形的榛树叶,心形的金黄色的杨树叶,当然更多的,是那些像针一样细而短小的松树的针叶。它们簇拥在苍苍婆的头上,像是一群色彩明丽的鸟落在了雪野上。
这天晚上苍苍婆是紫着嘴唇回到金井的,一看她那逍遥的步态,人们就知道她犯了年轻时的老毛病了。她将空盆子当草帽一样提着,并且不时晃悠两下,像个调皮的少女。她的气力不比从前了,所以即使她哼着小曲,人们也听不清是什么,跟蚊子哼哼没什么两样。她刚进村子,就碰见了拉着手推车从田地归来的大鲁二鲁,车上堆着七八麻袋的土豆。大鲁肩上挎着绳子在前拉,二鲁则在车尾推车。他们的脸被泥土和汗水弄成了花脸。
大鲁二鲁见了苍苍婆,停下车来,等着一贯爱跟他们说话的苍苍婆问他们话,也顺便歇口气。
苍苍婆晃晃悠悠地走过来,她先是用手中的空盆打了一下装满了土豆的麻袋,骂:“都是你们不懂事,你们就那么俊啊,非让大鲁二鲁把你们从土里起出来,要不他们进山采浆果,能挣多少钱啊!”
接着,她又用空盆打了一下大鲁的胳膊,骂:“死心眼,就知道笑!”大鲁确实笑着,笑得就像刚从乌云中钻出来的太阳。二鲁不等苍苍婆吆喝她,主动从车尾走到苍苍婆面前,苍苍婆依旧用空盆打了一下二鲁,打在她的肚子上,嚷着:“我算是抱不上小鲁了!”二鲁笑得更欢了。
苍苍婆就在大鲁二鲁的笑声中叹息着走开了。她没有回家,而是去了收浆果的地方。她看着那辆卡车,说它是只铁鸟。收浆果的人跟她已经熟了,他逗提着空盆子的苍苍婆:“你采的果子哪儿去了呀,是不是都让狐狸给偷吃了?”苍苍婆哈哈笑了,她不无得意地用左手的食指点着自己的鼻尖说:“让这只老狐狸给吃了!”
牛桂丽正领着豆芽等着给浆果估价,她说苍苍婆:“你又偷吃都柿了?醉了吧?”
苍苍婆绷着脸说:“我采的我吃了,怎么是偷?”
豆芽插话说:“人家说你过去吃醉了都柿,差点没让熊给舔了,你不怕死?”
苍苍婆啐了一口唾沫说:“我还怕死?我乐意死,可我死不了!我想着死后变成个小人,到时你爸给鬼精灵做的那些小衣裳就能派上用场了!”
豆芽嘻嘻笑了,说:“苍苍婆要是能穿上我爸做的那些小衣裳,我用巴掌就能托着你了!”
苍苍婆对豆芽说:“人长得不大,心眼倒是不少!”
牛桂丽最忌讳别人说豆芽长得小,苍苍婆的话令她不快,她说:“人小人大有什么,人活着,身上的零件都管用就行呗!”
牛桂丽这是影射苍苍婆那不中用的男人呢。苍苍婆听出了弦外之音,但她故作糊涂着,问收浆果的人,哪几个坛子还空着?那人笑着说:“苍苍婆,牙各答和山丁子都收足了,就等您的都柿呢!您看来是不缺钱用啊,全都自己享受了!”
这时候又有三个采浆果的人回来了,一个说撞见蛇了,一个说看见了一种从未见过的鸟,它发出的叫声像小孩子的哭声。另一个嘟囔着倒霉,眼皮被蚊子叮肿了不说,半新的裤子还被树枝划了道口子。可是当他们拿了钱后,谁也不发牢骚了,他们带着喜悦回家,走前都满怀同情地看着一无所获、佝偻着腰渐行渐远的苍苍婆。
收浆果的人为了安慰她,曾丢给她一张十元钞票,让她买酒,苍苍婆捡起钞票,运足一口气,又把它吹回地上,苍苍婆说:“钱是什么,不就是一张落叶么?蚂蚁合伙举过落叶,这样的叶子它们没见过,留着给蚂蚁们举着玩,当遮阳伞使吧!”说完,她就一摇一摆地走了。
“这个苍苍婆,倒清高!”收浆果的人看着她苍老的背影说。
牛桂丽吩咐豆芽把那十块钱捡起来还给收浆果的人,她以为他会顺水推舟地送给豆芽。谁知豆芽举着钱还给主人时,那人竟接了过去,揣进口袋,就像一个旅人揣上一张煎饼一样自然。
牛桂丽扯着豆芽回家时就有些不快,她嫌豆芽没有叫那人一声“叔叔”,没有冲人家笑,十块钱自然就不会送他了。牛桂丽一旦把责任归咎于豆芽身上,对他的火气也就一路升级,到了家门口时,朝他的屁股狠狠踢了几脚,骂他:“蠢猪!”豆芽不禁踢,他倒在地上,像球一样滚了两下,滚出一串屁来,牛桂丽听到屁声气上加气,她说:“你还说饿呢,肚子瘪的人怎么有屁放呢,我看你就别吃晚饭了!”
苍苍婆连着四天空手而归了。想必她进山时还是下决心要采回都柿的,她不忘了带盆子,可她回来时盆子仍是空的,可见她禁不住诱惑,又让自己的肚子充当了都柿的容器了。中止了浆果采摘的,除了苍苍婆,还有曹大平夫妇。
曹大平一直病在炕上,他发烧时胡话连篇,一会儿说家里的炕洞里钻进了一只绿眼睛的狼,一会儿又说星星掉下来,砸漏了他家的屋顶。他清醒的时候,就一瓢接一瓢地喝水,喝完水总要骂一句“小妈养的青鱼河”,复又虚弱地倒在炕上昏睡。曹大平的女人唉声叹气的,男人的病像一只无形的手,拖住了她的腿。她既不能采浆果,又不能去秋收,只能守着他。
大鲁二鲁刨完了土豆,又砍了白菜和大头菜,把它们运回来,腌了两缸酸菜和一缸咸菜,然后把余下的菜下到窖里。之后,他们把遗落在地里的菜帮也捡起来,装进麻袋,拉回家堆在仓房旁,作为猪饲料。最后,他们踏着更浓重的霜,去了大草甸子,夏天时大鲁打了一些猪草,早已晾干了,他们用绳子把猪草背回来。干草在他们背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气,让他们觉得背着的不是草,而是戴着花环的小女孩。
就在大鲁二鲁扛回猪草的那个夜晚,天空悄然凝聚了一团又一团的乌云,星星和月亮全然不见了。乌云越聚越多,夜色浓重,气温骤降,雪花就像一位端庄、美艳、率性的公主,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就乘着冬天的雪橇来了。金井人没人注意到下雪了,因为雪是在夜里来的,在森林河谷中奔波了一天的采浆果的人,都沉浸在梦乡中了。
雪越下越大,到了清晨,雪深近两尺。当金井的主妇们推开家门抱柴生火时,发现世界已改变了颜色。雪没有停的意思,仍然漫天飘舞着。女人们慌慌张张进屋喊起了丈夫,又吆喝起了孩子,他们纷纷奔到窗前,看着苍茫的大地,一个个目瞪口呆。
金井人一年的收获,就这么掩埋在大雪之下了。大地彻底地封冻了。
人们脸上满是凄苦的表情。有的女人甚至扑倒在雪地上哭了起来,哭他们的土豆、白菜和红红的萝卜,好端端地就被冬天给糟践了。他们冬天吃什么?他们的牲畜和家禽吃什么?他们觉得上了收浆果的人的当,纷纷走出家门,不约而同地朝卡车停放地走去。
哪里还有什么卡车的影子,它早已不见了,村路上连个车辙都没留下,可见他是在雪花到来前就走了。想着卡车上那些装载着浆果的坛子,金井人恨不能戳瞎自己的眼睛。他们认定这辆卡车是魔鬼变成的。
卡车曾经停留的地方聚集的人越来越多,王一五一家也来了。豆芽跟在父母身后,手里捏着一张纸,纸上画着一个年轻的女人,她披散着长发,有着狐狸一样秀丽的脸庞,唇角漾着笑意,眼睛明亮极了,所有在场的人都认出那是年轻时的苍苍婆。
豆芽并没有见过那时的苍苍婆,那时他还没出生呢,可他却逼真地画出了旧时光中的苍苍婆,让所有见着这画片的人都大吃一惊。这个声称人都是丑的、绝不能让人入画的孩子,终于画了一个人。大人们默不作声地垂立在风雪中,在他们眼里,豆芽提着的就是一幅女人青春的遗像。
只有苍苍婆没有来到卡车平素停靠的地方。不是她没出家门,她出来了,到大鲁二鲁家去了。她站在他们的院门前,隔着白桦木栅栏,望着这户惟一收获了庄稼的人家,想着这个冬天只有他们家是殷实的,她的心中先是涌起一股苍凉,接着是羡慕,最后便是弥漫开来的温暖和欣慰。
二鲁推开屋门,她出来抱柴火了。大鲁也出来了,尽管雪仍在下,他还是拿起扫帚清理积雪了。他们抬头眺望着远处金井的山峦,看着昨天还是花花绿绿的日历,今天就突然变成了白的,他们相视而笑了。
苍苍婆注意到,二鲁的脖颈上有一圈火红的东西。虽然离着很远,无法仔细辨别,但她知道那一定是串野刺莓。金井的女孩,最喜爱穿这样的项链来戴。野刺莓多生长在田间的高岗上,它们春天开花,夏季结果。到了秋天,它的果实就风干了,像是一粒粒火红的珠子。看来在秋收的间隙,大鲁二鲁也采了浆果。只不过他们只采了很少的一种,并且为它们做了最美的镶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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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22-11-11 10:16:46 | 只看该作者
沙发 五星红旗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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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22-11-25 13:10:08 | 只看该作者
板凳 温故而知新说:
真希望自己是个向日葵,太阳出来的时候就朝着太阳的方向,他转弯我也转弯,等他不见了我就把头低下,可惜我不是,故事里的人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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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表于 2022-11-25 13:14:28 | 只看该作者
地板 温故而知新说:
可能大鲁二鲁要遭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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