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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牙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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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24-5-17 11:45:2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楼主 断线的木偶说:
1
到达宾馆,放下行李报到的时候,我看了一眼手机,五点整。晚餐是自助,会议日程通知的用餐时间是六点到九点,主席团的预备会议九点开。吃饭么,半个小时就够了。这么说,还有时间见见姐姐。
一般而言,我和姐姐一年只见两次:一个是春节,再有就是清明、农历七月十五或十月初一,这三个都是鬼节,通常情况下,我在三个鬼节里面选一个回去上坟。上坟么,就是去看看过世的老人,每年去一次是最低的底线。我一向认为自己是一个没有顶线但有底线的人,有这个底线就行了。
老实说,我不大愿意见姐姐。姊妹四个,两男两女,我是最小的女孩,我在省城,两个哥哥都在县城,老家只有姐姐了。姐姐的家在县城和省城之间,按车程只有一个小时,不远。但因为不大愿意见,这一个小时就显得很远了。按说越远越亲,但在我这里不是。我是越远,就越远了。整天整月见不到面,姐姐越来越像一个词了。
但这次不一样。我得见她。她所在的村子离我住的听涛宾馆很近,我似乎没有理由不见她。听涛宾馆是省里的老牌子宾馆,离省城很远,离黄河很近。一般来说,是不该把宾馆放到这样的位置的,但据说当年毛主席来河南视察前告诉随行人员,他想听听黄河的涛声,于是就诞生了这么一座宾馆。他老人家所住的,就是我现在住的八号楼。姐姐的村子叫什么来着?对了,好像叫待王。顾名思义,据说是因为当年武王伐纣预备路过这里,此地的黎民百姓欢呼雀跃翘首以盼而得的名。还据说当年毛主席路过此村时随行人员把这个典故告诉了他老人家,他老人家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听涛宾馆的生意一直不好,车马稀落,门可罗雀,我琢磨着俗话所谓的淡出鸟来,那些鸟的具象大约就是这几只罗雀。因此待王村虽然紧挨着听涛宾馆,却从没有沾上什么光。直到几年前突然有一只神秘的大手笔横空出世,将听涛买了下来,大肆改装扩建,将其力挺为五星级宾馆,又在周边买地建起了别墅区和高尔夫球场,整个听涛换肤,磨骨,丰胸,抽脂,如同一个从头到脚深刻整容的女人,青春勃发,焕然一新。此时,灰扑扑的待王村俯卧在新听涛的旁边,如同光彩照人的皇后生了一团污秽疥疮,又如同气宇轩昂的国王旁边傍着一个落魄乞丐,极为不搭。好在去年大手笔又大手一挥,待王村便被通知拆迁,这个穷了多少年的村子因搭上了听涛的豪华列车,这才轰隆隆地奔在了金光大道上。
进到房间,放下行李,梳洗完毕,我犹豫了片刻,拨通了姐姐的电话。她的手机响了很久,几乎就在我失去耐心的时候,方才听到姐姐粗布一样的声音。
“喂?”在她声音的背后,一片“哗啦”,又一片“哗啦”。
“赌呢?”
“什么赌?”她笑了,“就是玩一会儿。”
就在去年,姐夫因为推牌九欠了高额赌债,她和姐夫闹离婚,末了,姐夫左手的小拇指被剁了,两人才继续过了下去。
“我在听涛。”
“哪儿?”
“听涛宾馆。”
“哦。”她停顿了片刻,大约是在起牌,之后才恍悟过来:“哦——是毛主席那里啊?”然后我听见她对人解释:“我妹。”
“嗯。”我说,“你过来吧。”
“中。”她说,“等我再打两把。我赢了,不好就走。”
2
洗漱完毕,我打开行李箱看了一遍,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来时匆忙,会期又短,我的行李准备做到了最简。我又遛了一趟卫生间,把里面的洗漱用品装了起来,准备给姐姐。这些易耗品只要你把它装起来,服务员每天都会添加。我多年住宾馆的经验就是把它们装起来,拿回家。尽管我不用,但如果有客人来的话,尽可以让他们用。尤其是一次性牙刷。那次姐姐送女儿上大学去我家住,我给她用的就是这些,她连夸这些牙刷好,我就把自己的库存全给她了。
包好洗漱用品,我看了一眼卫生纸,是维达的,不错。便又给客房中心打了个电话,要了两卷卫生纸,说我有急用——也是给姐姐的。这次我没给姐姐带东西,好歹让她带走一些什么,心里就踏实了。当然,我可以给她钱,但是,给她钱,没名没分的,干嘛要给呢?
我的日子过得比姐姐好。姐姐一直是这么觉得的,我也是一直这么觉得的。大家都是这么觉得的。过得好的人就有义务给过得不好的人补贴,尤其是兄弟姊妹之间,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是看出了这一点。而我们四个兄弟姊妹,两个哥哥都有嫂子盯着,是不可能给姐姐补贴的,我呢,因为一直把持着家政,经济权相当自由,给姐姐补贴就成了理所应当的事。最初的时候我也一直给,后来我就给得很节制了。因为是个无底洞。她有多少事啊:要买化肥,要盖房子,姐夫赌博欠了高利贷被黑社会催债,大女儿上大学,二女儿上高中——当年她为了生个儿子,连怀了六胎,做了三个留了三个,现在宝贝儿子小乾也快小学毕业了——必须承认,每想到自己挣的钱里有百分之十到百分之二十就得给姐姐,我就觉得委屈。而且,我再帮她又能如何呢?我永远也不能使她达到我的生活水准。她永远也不可能跟我一样想吃鲍鱼就吃鲍鱼,想吃燕窝就吃燕窝,想去北京就去北京,想去上海就去上海,想出国就出国,迄今为止,她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省城,吃过的最好席面就是村里红白事上的流水席……对于她,除了尽一点儿最起码的帮助外,我基本是放弃了——以各种理由和各种借口。
我拿起会议日程,找到参会人员名单,看了一眼肖的名字。当然,我知道他要来,但还是不自觉地想看一眼。主要日程是明天上午的选举,下午是业务讨论,唉,都是一帮打杀多年的老油条,有什么业务可讨论的,因此实质性的内容就是选举。我们这个美协五年选举一次,本来应该前年就选的,到后年本届的主席正好退休,换新的。但硬是被老人家拖了两年放到了现在,这样他在退休之后还可以再干三年。这账算得清楚着呢。也因此我们背后都叫他老拖——我们这个美协不是美术家协会,不是美食家协会,也不是美容家协会,更不是美女美景美言家协会,而是美酒家协会。十年前我和几个朋友适时买了一个刊物的刊号,命名为《美酒》,便做了起来。踢开了前三脚,现在市场已经相当可观,光省内的白酒厂子就够我们吃饱喝足了。那广告赞助,唰唰的。作为执行主编,我也因此才有缘成了美协的副主席。
电话铃响,一个甜美的声音传来:“您好,我是总台。有位女士找您,请问有预约吗?”
“是。让她进来吧。”我说。
很快,“咚,咚。”有人敲门。很大声。一定是姐姐。我上去打开门,她气喘吁吁满面笑容地站在那里。紫外套,红毛衣,绿围巾,这颜色配得,让我眼晕。我把她让进房间,当她和我擦肩而过的时候,她身上的气息扑鼻而来。那是一种什么气息啊,汗味儿,面味儿,灰尘味儿,劣质烟味儿……我想起总台小姐的称呼:女士。切。
“跑着来的?急什么?”
“怕你等。”她说,“给我口水喝。”
“你爬了九层?”我连忙打开一瓶矿泉水,“有电梯啊。”
“不会坐。害怕。”她说。
我无语。看着她咕咚咕咚地喝了一瓶水。喝完水,她把嘴角一抹,道:“黑饭咋吃?去家里吃吧。这么近。”
我犹豫了一下,道:“我晚上还有会。还是在这里吃吧,这里有饭。”
“啥饭?”她在床上坐下,认真地问。我还没有回答,她自顾自地笑起来:“不说我也知道,盘碟席面。”
“你也一起吃吧。”
“我也吃?”她重复了一句,我看着她的衣着,顿时有些后悔了。但她已经下定了决心:“那我就在这儿吃吧。还没吃过这大宾馆的饭呢。几点吃?”
“还有个把钟头呢,你先洗个澡吧。”我把宾馆配送的那些洗漱用品又拿了出来,说,“水很好。”
3
姐姐进了卫生间,开始洗澡。我打开电视,躺在床上,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朝她瞄去。
浴室和房间之间不是水泥墙,而是一道玻璃隔断。现在很多酒店的房间都使用这种格局,玻璃墙外面,一般都装饰着布帘或者百叶窗。这里用的是绸缎,在床头灯的照耀下,闪着淡淡的粉色的光。为什么用玻璃墙呢?——不是为了省钱,也不是为了省空间,一道水泥墙和一道玻璃墙,又能省出多少钱腾出多少空呢?不够可怜人的。我也是慢慢才琢磨出了其中的意思:一是设计显得俏皮。一般的墙都是泥灰砖,这墙是透亮亮的玻璃,化重为轻,可不是俏皮么?二是让住客方便。一个人的时候,我喜欢不拉帘子,边洗澡边看电视。有一次我还把书贴着玻璃墙外放好,边泡澡边看书。当然只能看一页。书名是《微暗的火》还是《微暗的光》,我忘记了。再就是性感。有一次我和肖在宾馆里约会,那个宾馆也是这种格局,我正在洗澡,肖把百叶窗一点一点地拉了上去,让我一丝不挂的身体湿淋淋地暴露在他的面前。
“像一个人体瀑布。”事后,他这么说。
水声嘭嘭,姐姐开始试水温了。她还穿着胸罩和裤头。她很快就要在玻璃墙后洗澡了。如果我不想看,把帘子拉住就是了。可我想看。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想看。我看得很小心,但我很快发现自己的小心翼翼完全是多余,她根本就不在意我,只管洗着,大刀阔斧。
虽然是赤身裸体,但此时的她一点儿都不性感。乳房下垂,小肚子凸出,后背宽厚,胳膊、腿和脸上的皮肤都透出一层与其它部位有明显差异的黑红。她洗得很认真,上一遍洗发水,再上一遍。抹一遍护发素,再抹一遍。打一遍浴液,再打一遍。她抬起胳膊,使劲儿搓着腋下。她岔开双腿,让莲蓬头涌出的凶猛水流冲刷着私处。她又把莲蓬头放到身后,冲刷着臀部……她已经有四十六岁了吧,连联合国规定的青年上限四十五岁都超过了,已经真正人到中年。她比我大八岁,八年之后,我也是这样……呵,此时我好像有点儿明白了我为什么不愿意见她,因为她像是一个让我不得不跟跑的人。当然,跑在我前面的女人不少,但对我来说,似乎只有她才最具备让我跟跑的意义,因为我和她是从同一个跑道出来的,在没有割双眼皮隆鼻漂唇和做光子嫩肤之前,我的相貌曾经和她是那么地相像……
忽然间,玻璃墙笃笃地响了两声,我从电视上转过视线,看见姐姐用毛巾示意了一下。我便走进去,帮她搓背。走进去后才发现我把洗漱盒里的专用搓澡巾也给收起来了,便又出去拿,她看见我拿着崭新的搓澡巾进来,连忙叫道:“别沾了,别沾了,留着给闺女用。我要是用了,她们会嫌。”
将毛巾拧干,拧成棒状的小卷,我俯在她的背上,给她搓澡。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干过这种活了啊。小卷不断地散开,我再卷上。再散,再卷,她背上的污垢一层层地脱落下来,由黑色、黑灰变成灰色,又变成浅灰……她背上的肉非常厚,几乎看不见肩胛骨。
“我背上的肉多吧?跟个小案板似的。”
“嗯。”
“对了,更年期是啥时候?”
“四十七八,五十出头的都有。人跟人不一样。”我说,“你例假怎么样?”
“农民,哪有假?”她笑了,“只要想歇,都是假。”
“我说的是月经。”
“哦。”她笑了,“还有点儿,不准,也不多了。对了,都说吃豆对女人好?”
“嗯,你来年多种点儿。”
“不种。没地了。只够种点麦子和玉米了。能顾住吃,不买粮食就中了。”
洗过澡,姐姐冒着热气从卫生间走了出来,行动中的肉体总有一种格外的明亮,使得我不能正视她。我从衣柜里拿出酒店备用的浴袍让她披上,她很珍重地穿好,扎紧腰带,在衣柜上镶的穿衣镜前左照右照,道:“多白!把我的脸色也衬好了,白里透着红……这衣裳,跟电视里的一个样。”
我无语,只是看着电视。她欣赏够了,恋恋不舍地把浴袍脱下来,直接去穿秋裤。我问她怎么不穿内裤,她道:“我是不洗澡不换裤衩,一洗澡就得换裤衩。这裤衩,脏啦。一会儿回家穿干净的。”
一口一个裤衩,真够难听的。我想纠正她,但很快明白没有必要。我想起房间小货架上一般都备着内裤,去找,果然在一个抽屉里找着了,给她拿出来。上面标着:定价十元。
“还有这?”她喜滋滋地打开,看了看,又收起来:“这个样式好,不沾了,回家给闺女穿。对了,我方才看见还有一个男式的,也给我吧。”
“不让她们穿,就让你穿!”我突然有些生气。只要一见面,她总有些举动会让我生气。
穿好秋衣秋裤,我让她先别穿随身的衣服。我把行李箱里的衣服拿出来,一套套往她身上配。但是,不行,怎么穿都不合适。
“算了,我还穿我的。谁的衣服就是谁的。”她说,“其实你的也不好看,不是多一块就是少一块,古模怪样,不是正经衣裳……”她的口气微微有些犹豫:“要不,我还是回家吃饭吧?”
“没事,去吧。”我知道自己似乎有些过分了,收起了衣服,说。
4
姐姐能吃,我知道,但我不知道她这么能吃。她拿了一盘又一盘,蒜香排骨,油炸羊肉串,三文鱼,泡椒鸡爪,手撕包菜,圣女果,米粉,面条,扬州炒饭,包子,蒸饺,小蛋糕,冰淇淋……她的胃,大大地超出了我的想象力。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这么能吃的人了。
我的座位正对着餐厅门口,不断有人过来跟我打招呼,但是没人跟我坐在一起。也好,此时,我也很怕有人和我坐在一起。不是因为别的,主要是口音。我和姐姐在一起,必须得说方言。我们那里是豫北,和河南的主流方言很不一样,偏山西口音,很硬,很难听。我的这些圈内同行十有八九都没有听过我的方言。我的普通话经过这么多年的淘漉,已经洗得很干净。如果有人和我们坐在一起,我必须得在方言与普通话之间跳来跳去,那一定会让我很难受。
“这就是自助餐?”姐姐边吃边道。
“嗯。”
“光能吃不能拿?”
“嗯。”我说,“你小点儿声,这儿不是你家地里。大声嚷嚷就是不礼貌。”
姐姐笑了笑,继续埋头苦吃。看着她吃的样子,简直就像个饿极了的孩子。用我们老家的话讲,是“饿死鬼托生的”。环顾四周,再没有人能像她那样饕餮的了。我慢慢地吃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答着她的话,忽然想起在我们杂志上最近发的一篇随笔,说的就是吃饭的事,说吃饭不是简单地凑桌。一般来说,人越少,谈话的质量越高,相处的质量也越高。两个人在一起,是朋友心谈。三个人在一起,就是小社会,要用心眼谈。四五个人在一起,那就是大杂烩,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更多的人在一起,那吃饭就是繁重的体力劳动兼脑力劳动……我平日的很多次吃饭,就是这种双重意义的辛苦劳动。相比之下,和姐姐这样的对坐吃饭,算最轻松的了。
肖进了餐厅,和我的眼光对视了一下,拿了东西,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跟我打了个招呼,和我隔张桌子对坐了下来。很快,他的短信就来了:“什么人?”
“姐。”
“亲的?”
“嗯。”
“还真有些像,但比你差多了。”
我微微一笑。真是聪明人。说不像,不是实话。说像,知道我会难受。说有些像且又比她强,是漂亮的实话。
老拖也进来了,在离咖啡壶不远的地方坐下。这个年过六旬的老头子,穿着最新款的花花公子牌黑毛衫,着几根乌黑狰狞的头发——让我不由想起一个脑筋急转弯的段子:无论风怎么吹,一个男人的发型总也不乱,请问这是为什么?答案:他的头发只有一根。他还戴着一副煞有其事的黑框眼镜,这身行头让他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很多。尤其是这副黑框眼镜,和上次见面时戴的又不一样了。应该还是宝岛的吧,他说过他只戴宝岛的。这眼镜又能遮眼袋又显得时尚还显得有文化,真好。等过了四十,我也来一副。
据说老托原来在省报业集团当副总,退休之后退而不休,一来二去就到我们美酒协会当了主席,干得非常起劲,硬是把闲职干成了忙职。此时他身边已经围了一堆人。他满面笑容,一脸的受用。我当然不能缺了一个礼,暗暗筹划着一会儿起身作态去拿咖啡,便可以自自然然顺到他那里。
手机铃响,肖的短信又到了:“一年不见,你更好看了。”
“得了吧你。”
“火龙果很新鲜,多吃些。”
“嗯。”
“嗯一声就完?”
这个坏家伙。我看了他一眼,他迎着我的目光,笑了。
我当然明白他频频发短信的用意,无非是想水到渠成地上床。这个人精,从不浪费一丁点儿多余的智慧。跟他通常都是在美协的年会上见面、做爱,一年一次。在做爱之前的一个月和做爱之后的一个月里,他往往会短信频频,之前是为了顺利上床,之后是上完床的余温。中间的十个月则是有事说事,无事便无信。当然,他是对的。按说他此时的小意殷勤应该让我很舒服,但是,此刻,或许是因为姐姐的缘故,忽然间,我对他的感觉开始不那么舒服起来。我当然知道因为姐姐而嫌恶他是冤枉他,但我骗不了自己,不舒服就是不舒服。当然,再不舒服我也不会失去起码的礼仪。我回复了两个字:“呵呵。”
5
“嗳。”虎牙过来了。虎牙是美协一个地方分会的主席,去年才进的美协圈子。她所在的白酒厂子在地方上也是独霸一方。她叔叔是厂长,两个孩子都陆续出了国,他思子心切,一年有半年时间都在国外,便把厂子交给虎牙打理。在圈子里,我和她算是私交很好的了。虎牙是我对她的专有昵称,因为她长着两颗迷人的虎牙。我喜欢她那一对虎牙,一笑起来便闪烁着一种难以言传的兽性之美。
虎牙紧挨着我并肩坐下,朝姐姐笑了笑,姐姐有些不知所措,也忙笑了笑。很明显,虎牙笑得粗,姐姐笑得细,——不,这么说不太对,应该是虎牙笑得细,姐姐笑得粗。——不,这么说还不对,那么,应该是什么呢?对了,应该是:虎牙是习惯性的露八颗牙的笑,技术含量高,情感含量少,因此看起来笑得细实际上笑得粗;姐姐的笑虽然没有技术含量,但笑得脚踏实地认认真真,因此看起来笑得粗实际上笑得细。——这么绕来绕去,我的头都有些大了。
“介绍一下?”虎牙问我。
“我姐。”
“姐姐好。”虎牙点头,然后又转向我,“一会儿开主席团预备会?”
她转得有些匆忙,有些不够圆融。按她平时的作风,应该会和姐姐再聊几句。当然她也没有错,她只需问一句看一眼便明白姐姐是一个不需要她再多对话的人,而且她同时也明白我不会也不应该因为这个而计较她。换了我,也和她一样。
“嗯。”我应答,“还不放心?”
“瓜不熟蒂不落,你让我怎么放心哪?”她贴近我耳边轻语,“你给老拖说了没有?这次要是不成功,我回去可没法给叔叔交代。”
她说的是副秘书长的事。去年才进圈,今年就想当副秘书长,这活儿赶得急了点儿。但也不是不能做。她早就跟我提过,可我没给老拖提。早提就得早承他的人情,白抻得人难受。不如见面再跟他说。见面说比电话短信说都有效果,再怎么说,一个扑着热气的人在面前站着呢。
“说了。你的事我还不是当圣旨?”我笑,“一会儿我再催催。”
“够意思!明年你们杂志的封二都是我们的。”
“也别光吊到我这里,”我看着她的虎牙,“再找两个人说说就更保险了。”
“知道。谢了。”她甜美地笑笑,又冲姐姐点点头,“姐姐慢用。”然后起身便走。空气中顿时香风习习。
“多懂礼数。”姐姐夸道。
我起身去倒咖啡,顺理成章地在老拖那里坐了半天,众目睽睽之下,他光明正大堂而皇之地一把抓住我的手寒暄起来,左问右问我怎么不给他发短信打电话?都在省城怎么不常去找他?很是慈祥。这个狡猾的老男人,总是披着长辈的外衣,却时时露出暧昧的獠牙。还是功夫不够啊,要是功夫到了,那就藏着獠牙,到关键时刻一口把我吞了才算本事呢。
当然,任他握手,我只微笑,甜蜜温顺。这个世道,谁比谁不会敷衍?此类老男人又敏感又好强又多疑,马上还要请他办事,断不能惹他。大不了回去多洗几遍手就是了。这么挨了一会儿,好不容易趁着没人,我便把虎牙的意思给他说明了,他先是露出为难的神情——先抑后扬,是常用的江湖手段——接着断然道:“你说出了口,我不能给你放那儿。行不行就这!我说行就行!”
“有情厚谢!”我相信自己此刻一脸的诚恳。这种表情操练过无数次了,不会失误。
“怎么谢?”他顺杆儿而上,声音低微,但内涵丰富。
“你说。”我笑靥如花。也是操练过无数次的不会失误的表情。
他微微一笑,会心的。这正是我期盼的效果。我知道,此刻,我们在彼此眼中都很得体。得体,经历了这么多世事之后我终于认识到:一个人在什么时候都得体,是一种非常难以抵达的境界。现在,我可以自信地说,我基本上已经是一个得体的人了。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到什么山唱什么歌,什么场面穿什么衣服,什么情境开什么玩笑,两个人在一起如何聊天,三个人在一起如何说话,四个人在一起如何热闹,一帮人在一起如何鬼混,如何和小男人调情,如何逗老男人开心,如何在调情和开心之际深入到自己最想要的那块领地……我全知道,我全明白。甚至对于如何得体地失控或者说失控的得体这种高难度的得体动作,我也常常无师自通,常常的,某时某刻某地某事,我打眼一看就心思透亮,实施起来如行云流水。
当然,得体惯了,也常常会觉得无聊,看到不得体的人,就会觉得他们格外有趣。有时候也会想让自己货真价实地不得体一下,但是,我找谁去不得体呢?谁能盛下我的不得体呢?放眼四顾,没有人。放眼再顾,还是没有人。这时候才忽然悟到:让我得体面对的那些人,我对他们看似尊重,实际上是一种皮不沾肉地看不起。而能让我不得体的那些人,对我来说可能才具有真正的分量。正如我父母在世的时候,我在他们的面前的所作所为,现在想来,几乎全都是不得体的。
6
再回到座位上时,姐姐已不见了。我的包也不见了。我放下咖啡便去找,发现她又在拿菜。她都拿多少次了!我的姐姐啊。此时我才有些痛彻心扉地后悔带她来吃饭。太没型了,太没样了,看起来太没出息了。我都看见有几个服务员在盯着她窃窃私语捂嘴而笑了。这真让我不舒服。——让她来丢我的人还不如我亲自去丢人呢。我亲自去丢人还知道如何再给自己拾捡回来,而她的丢人,就是实实在在不可挽回地丢人。
有那么一个瞬间,我真想拿咖啡浇到她的头上。
但我不能。我只是一口一口地喝着咖啡,优雅地,看起来无所事事没心没肺地喝着。——这是给别人看的。至于她,我还是决定给她脸色看,让她明白我的不高兴。于是喝完一杯咖啡后,我拿起了手机。我不再和她说话,一句也不说。
“咋不吃了?”姐姐似乎察觉出了什么,抬头催促道,“再吃点儿。”
我沉默。删着手机里的短信。
“这油炸虾可好吃了。我给你拿点儿吧?”
我依然沉默。
“二妞,我跟你说话呢。”姐姐提高了声音。
我放下手机,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道:“看都看饱了。”
姐姐看着我的眼睛,她的眼神有些困惑,也有些诧异。很快,她似乎明白了过来,道:“不是让随便吃么?”
“吃吧。”良久,我说。忽然间,面对着她,我还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于是,她继续吃了下去,吃得那么坚决,那么顽强。但是,很明显,她咀嚼的速度慢了下来,吞咽的力度也小了一些。终于,吃完了这盘菜之后,她抹了抹嘴,道:“走吧。”
她一直替我拿着包。一路无语,我们回到房间,看着电视干坐了一会儿,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我的脸,道:“你吃得太少了,饿不饿?”
“你有吃的?”我心一软,笑道。
“有!”她朗声应答。同时拿起我的包,喜滋滋地打开。那个硕果累累啊:蛋糕,酸奶,甜橙,香蕉,茶叶蛋,还有两条油煎小黄鱼用餐巾纸包着,餐巾纸已经油透了。
“姐!”我喝道。一瞬间,我恶向胆边生。
“我可小心呢。没人发现,不要紧。”她有些怯怯地看了看门外,但很快缓了过来,“反正又没吃,他们来要就再还给他们呗。”
我夺过包,将包里的所有东西一股脑地倒出来,又将包底朝下,彻底清理包里的食物残屑。姐姐蹲下去,用那张油透的餐巾纸将地毯上的残屑一点点擦拣干净。看着她的头发,我的难过顿时涌出。我做了个深呼吸,把泪水调整回去。
“晚上……你上家睡?”她犹豫着问。
“在这儿睡。一会儿还有会呢。”我冷着脸说,想想自己似乎又有些过分,便微微鼓了鼓腮,放松了一下脸上的肌肉,“你回家,还是在这儿?”
说完我就后悔了。不该这么问她的。
“都中。”她道,“那我还是在这儿吧。咱们也恁长时候没见了,说说话。我先回趟家,你回不回?见见小乾。他又长高啦。”
小乾就是她拼死拼活怀了六胎才生出的那个宝贝儿子。
手机又响,是肖:“一起散步吧?”
“那,一起走吧。”我合上手机,对姐姐说。
7
出了宾馆的大门,从有路灯的大道岔上一条小柏油路,走上大约五百米,就是姐姐的待王村了。柏油路上没有路灯,但并不妨碍路的清晰。夜是有光的,自来光。在有灯的地方,灯的强悍把这自来光给遮住了,现在,在这乡村的小柏油路上,这原本柔弱的自来光淡淡的,慢慢地,浸染出来,弥漫开来。
快走到村口的时候,我看见一棵树下立着一个男人矮墩墩的黑影,走到那个黑影身边,姐姐停了下来。黑影问道:“去哪儿了?”
“我妹。”姐姐指指我,“来这儿开会了,在宾馆住,抽空来家看看。”
“哦。”
黯淡的夜色中,我无法看清楚男人的脸,只能感觉到一阵浓重的酒气和烟气。酒是白酒,闻不出来什么牌子。烟味我很熟,就是河南本土的黄金叶。
“镇上的人又来找没有?”男人问。
“没有。”
“那就中。”
说着,男人朝着村外走去,我回头看了一眼,他的右腿微微有些瘸。姐姐告诉我,他是村长,他家在村里是单姓小户,穷且不说,又只有他一个男孩,他学习也不好,在读书上没有出路,因此很早就辍学当了泥瓦匠,后来到外面当包工头,吃了不少苦,连腿都瘸了,终归赚了到钱,前年村委会换届时他特意回来参选村长。原来的老村长本是不想干了,但有人争食便觉得香,再加上这食确实是香——要拆迁的信息前年便开始萌动了。老村长便愈发不肯放手,发誓要守住江山,还为此在银行贷了十万元款,时不时给村民们送礼,请村民们到饭店里大吃二喝,原本以为自己胜券在握,没想到最终输给了这个没怎么拉票的瘸腿。当看到选举结果时,老村长都吐血了。
“村里的人吃了人家的,拿了人家的,还不投人家的票?”我纳闷。
“咦,就是不投他。大伙儿心里都明白着呢,不吃白不吃,不拿白不拿,可到了投票的时候,还就是不能投他。他要是还当村长,那十万的贷款还不得想法子从村里的公款上出?他么,”姐姐身后一指,“他不缺钱,图的不是钱,是从小被欺负惯了,要回来争口气,瘦牛只吃大食不出大力,壮牛是又吃大食也出大力。他是能办事的。我这房子要不是他护着,乡里早就给我扒了。”她得意地叹了口气,“去年那个宅子没办法,等钱用,扒得早了。这个房子,我就不扒!谁不知道越迟扒越好?越迟扒利越大?我盘算好了,争取当个倒数前五名!”
聊着说着,我们走进了村庄深处。路灯很少,只有主干道上的两盏。拐进姐姐家的街道,走了没几步,灯光就被黑暗吞噬了。村庄的深处真暗,真静啊。这或许才是真正的黑暗——灯光已经消失,自来光还没有显现。我打开手机照着走了几步,才渐渐看清了路。
姐夫和小乾正在吃饭。看见我进屋,他们两个都站了起来。他们都有些怕我。姐夫怕我是因为欠了我的债,小乾怕我是因为我教训过他很多次,几乎每次见面都会教训他:不要抠鼻子,夹菜的时候夹到什么就是什么,不要胡乱翻,不能歪倒在沙发上看书,不能直呼两个姐姐的名字……姐姐是太惯着他了,舍不得教训。我可没有什么舍不得。当然我教训他也不是单单为了他好,更主要的是为了让自己的视线舒服:在外面对不顺眼的事忍耐是因为不得已,在这个小屁孩面前我凭什么还得忍耐呢?
姐姐进了里间,姐夫招呼我吃饭,我说吃过了。他们便又坐下去吃。我看了一眼姐夫的左手,小拇指被剁掉了,但没有影响他的吃饭。小拇指么,在手指里面的作用是最小的,况且又是左手,应该不影响干活——看来他在选择被剁对象的时候精密思考过。我忽然想:在那只手指离开他身体的一刹那,他是什么感觉呢?反正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是两个字:欣快。啊,他被剁掉了一个手指,这真好,早就该被剁掉了。——就是这样,除了自己家的人,别人的不幸总是会带给我一种莫名其妙的欣快。幸灾乐祸这个词可能就是为我这种人专造的。包括姐夫的赌博。开始是小赌,尚无大碍,后来是中赌,便开始欠债。每当年关姐姐因为他欠赌债来向我求救的时候我都会生气,但同时也会因为他们的没出息和可怜巴巴而生出欣快。姐姐家原有两处宅子,去年镇上开始发放拆迁赔款时,姐夫也开始了大赌,当姐夫最后也是最大的那次高达五万元的赌博欠债消息传来,姐姐在电话里对我哭哭啼啼的时候,我生气的程度自然是抵达了最大,但欣快的程度也到了最深,如潜艇浮出了海面一样,一个念头浮到了我的心里:他赌得这么大,欠的钱这么多,这真好,我终于可以不再管了。义正词严的,正气凛然的,不用再管他们了。就像一个癌症到晚期的人,我再也不用往里面填医疗费了。
最终,我一毛不拔。姐夫的那根手指顶了一万块钱。剩下的四万元,他们十万火急地拆了一处宅子,用他们刚刚到手的拆迁款补了进去。此时,看着那根一万元手指的遗址一动一动,我无来由地有些愧疚,觉得自己真不是个好人。但很快又为自己的愧疚而气恼起来:有什么可愧疚的?不是我不帮他,是他的所作所为没办法让我帮。他的这种德性张口让我帮就是他的不对,就是在欺负我!——对,他就是在欺负我!这个世界就是有这么一种人,他们不是用强壮来欺负人,而是用软弱来欺负人;不是用怒吼来欺负人,而是用哀求来欺负人。姐夫就是这么一种人,他是活该活该活该!
“我们小乾,现在也会挣钱啦。”姐夫说。小乾脸上呈现出一缕羞赧的笑容。姐夫说村里派下的任务,为了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村里出资要重涂街墙,每平米五元,小乾今天吭哧了一下午,涂了四平米,赚了二十。
“不是要拆迁了么?还涂墙干什么?”我问。
“拆是拆,涂是涂,都是上头的话,一码是一码。”姐夫说。
姐姐从里间出来,已经又换了一身衣服。看起来八成新的样子,再加上洗了澡,很精神。她跟姐夫和小乾嘱咐完了一些琐碎事,我们便又出了门。
“我还没住过宾馆呢。”黑暗中,姐姐忽然说。似乎被什么绊住了脚,我踉跄了一下。姐姐连忙抓住我的胳膊,她可真有力气啊,抓得我生疼。但不知道为什么,疼得很舒服。她就这么抓着我,一直抓到了有路灯的街上。灯并不亮,但从黑暗中走来,就显得很亮了。记忆中,我和姐姐从来没有过这么亲密的肌肤之亲。是的,就肢体意义上说,我和虎牙,和肖,甚至和老拖的肌肤之亲的频率和面积都比跟姐姐的大得多。
我晃了晃脑袋。今天,跟姐姐在一起,我都有些不正常了。
8
会开得不是很顺利,尤其是虎牙的副秘书长,小有争议,可大势所趋,有异议的人也无奈,于是虎牙得逞。走出小会议室的门,已经十一点了。我刚给虎牙发过短信,肖的短信也及时而至:“我一会儿过去吧。”
“不行。姐姐在。”
“那你来我这里。”
这副口气显然是不容置疑的。我反感顿生:你凭什么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有什么资格?我是你什么人?睡过几次就有这种权利了吗?
“跟姐姐不好交代。”我回。
“是不想要我了吗?”
我笑。这娇撒的。不过他说得不错,我是不想,尤其今天。当然,这么想可以,这么说不可以。
“真是因为姐姐在这里。”
“怕她么?她管得着你么?”
我又笑。是啊,姐姐管不着我。她怎么能管得着我呢?但是,今天晚上,我就是不想。究其原因,可能还真就是因为姐姐。
“不好意思。”想了半天,我用这四个字回了他。这四个字是双关的,既可以理解为怕姐姐看出端倪而觉得羞惭,也可以理解为对他的致歉。整天办杂志,这点语言的小技巧,我还是擅长的。
“我明天下午就走,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有恳求的意思,当然也可以解读为委婉的威胁。
我有礼有节地回复:“来日方长。”
刚刚按下发送键,手机又响,是老拖的来电,只一句:“来我这里坐一会儿吧。”说完便挂断了电话。这副口气更是不容置疑的。当然,他有理由不容置疑:刚刚给我办过事嘛,有理由居功自傲嘛。我答应着,暗叹这个老家伙的狡猾:绝不发短信,短信可以让对方假装没收到,或者有思考和推脱的余地,直接打手机就压缩掉了对方所有的作弊空间。没的说,姜还是老的辣啊。
切。
我马上又打通了虎牙的电话——都是她给我惹的祸,我当然不会一个人去虎口探险。没有比她更合适当电灯泡的人了,名正言顺地去感谢嘛。
“欢迎,欢迎!”看到我和虎牙同时出现,老拖的笑容不露丝毫破绽。当然,我也看到了他镜片后面意味深长的寒光一闪。但我只当没看见。只要我没看见,他再闪也白闪。
两女一男,我和虎牙把老拖的房间聊得莺莺燕燕,高潮迭起。将近十二点的的时候,我看了看手机,道:“哎呀,都这个时候了,我们真是太没眼色了。真该走啦。您老就听着黄河的涛声晚安吧。”
出了老拖的房间,我就关掉了手机。
9
进到房间,姐姐正在用纸巾擦地毯。她蹲在地上,认认真真的,细细腻腻地擦着,膝盖都快要着地了。
“刚才喝茶的时候没注意,把杯子碰落了。”她说,“茶叶可碎,不好拣。”
我纳闷,茶叶?她从我行李箱里拿茶叶了?我的茶叶并不碎啊。——宾馆里的袋装茶我是从来不动的。我蹲下身,立马就明白了:她把袋装茶的茶袋给拆开了。她不懂怎么喝袋装茶。她不懂。
“别捡了。”我说,“明天让服务员来收拾。”
“罚钱不罚?”
“不罚。”
姐姐站起来,长嘘了一口气。
房间里的电话突然响了,我还没有说话,姐姐就飞快地接了起来,她只说了一个字:“啥?”之后又拿着话筒听了很久,才挂断了电话,纳闷地看着我说:“有个女的打电话来,问需不需要服务,我还没听明白呢,她就挂了。”
“别理她。”我说。
“不会耽误你啥事吧?”
“不会。”
姐姐放心地点点头,开始脱衣服。脱得很净,是一副要去洗澡的样子。
“又去洗澡?”我问。
“趁着你的好水,再洗洗。”
她刚脱完,电话又响,姐姐看了看我,我示意她去接电话。她接了之后,只说了一个字“哦”,就挂断了电话。然后对我说:“是个男的,说他打错了。”
我微笑。肯定是肖。他没打错。这下,他该放心了。
姐姐朝卫生间走去。姐姐在浴缸里站立。姐姐打开了水。花洒罩住了姐姐的身体。我肆无忌惮地,默默地看着姐姐洗澡。那是我的姐姐。那个人,是我的姐姐。忽然间,我有些恍惚。——不,不能说是忽然,虽然似乎是越来越明白,但现在我恍惚的时候俨然是越来越多了。
我在床上坐下。床上是姐姐堆着的衣服。洗澡,这么频繁地洗澡……我还是觉得有些异样。我拿起衣服,闻了闻,有一股淡淡的白酒味儿,还有一股淡淡的黄金叶味儿。
姐姐洗完澡,便钻进了被窝。我关掉了灯。黑暗中,我也知道有必要说点什么,就是这样,要是一个人,说睡也就睡了。两个人这么睡了,就是不合适。况且她还是我姐。她还说过想说说话。所以不能就这么睡。不得体。
省略号, 省略号
“姐。”
“嗯。”
“最近教会活动多么?”
“多。我给你说,信教可有意思了。回头我先给你一本《圣经》,你先看着。”
“不用,我有。”
“那你得了空儿好好看看。”
“嗯。”
省略号, 省略号
“姐。”
“嗯。”
“还记得那一年你舍不得把你穿小的衣服给我的事?”
“唉,那时候,小。”
省略号, 省略号
“姐。”
“嗯。”
“缺钱么?”
“不缺。这个房子的拆迁款要是到手了,少说也有十万。”
“新房子乡里给盖?”
“嗯。正盖着呢。快好了。在镇子边上。楼。”
久久的沉默。似乎没什么好说的了。可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再说些什么。可是,说什么呢?
“姐。”
“嗯。”
“他来了?”
“谁?”
“他。”
黑暗中,她带着风声,呼地一下子坐了起来。
“你……咋知道?”
我沉默。终于,她又扑地一声躺了下去,“嗯”了一声。
“你们……怎么就好上了呢?”
“那年,他回来参选,有人夜里打他,我正好路过,给他伸了把手。后来,我这个房子,镇上要拆,他一直给我顶着……就好了。他人好。”
“小心点儿,别让姐夫知道。”
姐姐笑了:“傻话。其实,都忙,人多言杂,凑到一块可不容易,我跟他,没几次。你……也有吧?”
“没有。”
“瞅准了,能有的话,也有一个。要不是,这一辈子,老亏。那一年,你跟孩子他爸,不是也差点儿离了?”
“嗯。”
省略号, 省略号
“姐。”
“嗯。”
“你困了?”
“嗯。”
“那,咱们睡吧。”
“中。”
10
姐姐的床上,很快响起了呼噜声。我静静地看着窗外无尽的黑夜。姐姐的呼噜声让夜越发地静了。深深地陷在床中央,我忽然觉得有些飘忽。忽然觉得自己很小,很小,小得像粮仓里的一颗麦子。
我睡不着。
打开床头的阅读灯,我拿起一本宾馆配送的杂志,随便翻到某页读了起来。是一篇小散文,说婚外恋的:
“……婚姻是什么?社会的、经济的、家庭的、传宗接代的……诸多大梁把它造成了一所复杂且坚固的房子。房子里琳琅满目,都是生活的必需品。而婚外恋呢?它是森林深处的一方草地,两人相遇,躺在上面,星光熠熠,月光溶溶,花香如酒,鸟鸣如歌……它在婚外,婚姻所有的功能和用处,它都不必考虑。它是最纯粹的那点儿爱,它是最朴素的那点儿爱,它是最简单的那点儿爱,它也是最可怜的那点儿爱。它的存在,除了爱本身以外,不再有任何意味。
忽然想起那年我去敦煌看到的月牙泉。月牙泉,它孤零零地汪在那里,如一只无辜的眼睛,让人心疼。仿佛一弯稍纵即逝的奇迹。
在我的想象中,真正优质的婚外恋就是这样的奇迹。”
省略号, 省略号
我笑了。呵,可真会写。我也去过敦煌,我也看过月牙泉,我也知道月牙泉外是漫漫黄沙,可我怎么就想不到这些呢?看看这些句子——
“所以啊,最娇弱、最清澈、最甘甜的月牙泉,当你碰到它的时候,如果你情不自禁地躬身去掬。那就去吧。不要问月牙泉的以后,也不要问月牙泉的将来,更不要去环顾那一望无际的漫漫黄沙。那些都在月牙泉外,在你本来就很微渺的步履之外。
你只需看月牙泉。静静地,默默地,看着月牙泉本身。”
省略号, 省略号
我合上杂志。不能再看了。这篇狗屁小散文勾出了我的难过。我抵抗一切让我难过的事物。活到了这把年纪,我想抵抗一切难过。可是,不行,还是难过起来了——不,不是为婚外恋难过,婚外恋本身没什么好难过的。要难过我也就不此起彼伏地恋着了。那是为什么呢?好像是为姐姐,但又不全是。那到底还为了什么呢?嗯,好像还有那个词:月牙泉本身。对,这个月牙泉本身也让我难过。那么这又是为了什么呢?嗯,好像,好像我曾经就是那个本身。是么?我曾经就是那个本身么?如果我曾经是那个本身,那我到底是怎么干涸到这步田地的呢?
脑袋里顿时漫漫黄沙。我忍不住又笑起自己来:切,就你?别糟蹋月牙泉了。
我翻过身,看着姐姐。姐姐此时只是一个轮廓。我看着她。这是我的姐姐,我和她是一个父母,我和她曾经是那么近,后来变得那么远,现在,此刻,又是那么近。明天之后,又会是那么远。我和她,这样的晚上,很可能只有一个。那么,这个唯一的晚上,是不是也如那篇文章所言,是一个月牙泉呢?
我的心里忽然涌起一种无边无际的恐惧。
“姐。”我喊。
她仍然睡着。
“姐!”我提高了声音。她的呼噜声停顿了片刻,又响起来。
“姐!”我更大声。
“嗯?”她应答,“咋了?”
“我……有点儿冷。”
她坐了起来,有些茫然地怔了片刻,摸索到我的床边,道:“别是发烧了吧。”然后,她摸了摸我的额头,道:“不烧。”又摸了摸我的被子,道:“这被子是有点儿薄。你秉性瓤,不顶。”
她打开灯,在房间里搜寻起来,但是没有多余的被子。她想了想,把她的被子搂了过来,道:“咱们挤一块睡,你就不冷了。”
姐姐的呼噜声在耳边重新响起。她厚实的背紧贴着我的背。我在姐姐温暖的体温里,静静地看着窗外无尽的黑夜。泪忽然无声无息地流了出来。我没有擦,任它在眼角那里越聚越多。我忽然想:这一洼小小的泪,衬着我黄色的皮肤,是不是也有点儿像沙漠里的月牙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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