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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皮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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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22-11-30 23:16:2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楼主 断线的木偶说:
九月底了,天气依然燠热,茶炉工毛腰启开炉门,添了两铲煤,眯细眼觑着火苗蜿蜒升起,随即闭上炉门离开。
这是他的最后—个班次。
却也看不出他跟平时出乘M5511有何不一样,布满皱褶的唇角,叼着一支廉价香烟。一顶洗得泛白的软舌工帽,—件全棉白色短袖工作衣,全是陈年的斑斑污渍。脚蹬一双踩塌了后跟的棕色皮鞋,松松垮垮,两后脚跟相互一蹭,随时就势,抱膝盖缩进卡座打盹。即使瞌睡也依然酣畅、一刻也不停歇的咣当咣当的巨响,并不能影响一个在线路上跑了三十五年绿皮车的茶炉工委婉进入梦乡。忽然—个激灵,双脚一伸,哧溜下地,刚到过道,列车—个拐弯,差点没被离心力摔倒,胯骨却是重重在椅背一磕。茶炉室的水开了,他添了两铲湿煤,得压低熊熊燃烧的煤火,不然水烧干是很快的。现今都晓得了,反复烧开的水不好喝,不要喝。
以前乘绿皮车的人多,每个车厢头上配一个茶炉室,一个茶炉工管两到三个茶炉室,忙也是忙,挤过来挤过去也难受,一车的汗臭尿臭——好些家长就是当庭给孩子把尿,有些炫耀似的,把小鸡鸡当唧筒一射老远,射到菜贩肉贩的身上。人家骂娘:我×,你这是皇帝老子赐的仙汤啊!茶炉工也笑,你就当他是明日的皇帝老儿呗。后来乘坐绿皮车的人越来越少,茶炉室便减少到两节车厢一个。前头一节行李车,后头一节邮政车,也早就解挂了,连车厢也甩掉了五节。现今乘车的,除了郊区进城的菜农,再是读书的毛伢子,还有跑通勤的铁路职工——这三种人占去多半。菜农们早上满担去,晚上空担回,利用回家的间歇,摸一把牌的有,打个盹的有,还有的,将一大把零票子摊在座位边,一五一十,窸窸窣窣地码好,龇牙咬下腕上一根橡皮筋,箍紧,便是油腻腻、硬邦邦、心思熨帖的一扎收获。
读书的毛伢子当然也是铁路子弟居多,如今都是独生子,家长都舍得花钱交赞助,拣省城好的铁小铁中读。线路上原先的子弟学校,一座座像瘪了的气球,逐一萎缩了,由大变小,合并,次第关张,终于一所沿线子弟学校也不剩。统统乘火车来铁小铁中,只是要起早,如果冬天就有点辛苦,吸着鼻子,带着手套,缩着颈脖爬上冷冰冰的绿皮车,天才刚刚泛亮。
中午当然是在学校吃饭,刚开始,也有自己用饭盒带饭菜到学校加热,后来就一律免了。问起来,都讲学校的饭菜好吃:也有讲,自己带,麻烦啵?
白日里学生仔精力似无穷尽,终于下课放学,气喘吁吁一路追打,却是不敢耽误,在发车的最后一刻,都跑进站台搭上了末班车。夏日里,男生女生,前胸后背都是一片汗湿,个个挤占过道,簇拥在头顶的摇头扇下。车开了,电扇是要停的,便一起喊,不要停!随即就是追打,从七号车跑到六号车,又从六号车跑到七号车。这时候,茶炉工抓住了一个瘦瘦的男生,塞一把扫把,令他扫地。在学校是要逃避劳动的;车上却不一样,车上像是一个舞台,连扫地都是一个亮相,便有莫名地兴奋,一群都上来争抢扫把。茶炉工便在储藏间找来抹布和拖把,人手一件,叫道,学习雷锋好榜样,明天叫你们老师表扬你们。一个精瘦的戴一副大圆眼镜的学生没拿到工具,跳起脚来叫,我没得!我没得!茶炉工便牵着他的手,拉到茶炉室门口,告诉他,你就站在这里,要做的事情,一是告诉过路旅客,开水在这里;二是提醒他们,不要装得太满,以免烫伤。
学生不满足道,就这两样吗?茶炉工道,还有就是帮我烧火,不过我在的时候才行;我不在,就不能擅自加煤。大圆眼镜满足了,在他的示范下,添了两铲煤,然后,卫兵一般,神态俨然地肃立一侧,见有路过的,就大声招呼,开水啊,在这里哈!
茶炉工就去推售货车,两年前,他开始兼小营,食品一律是列车段配发的:五颜六色的水、陈年的瓜子、看不清生产日期的火腿肠和尼龙袋装着的歪瓜裂枣。有时也配一些时兴玩意:通体会发彩光的手电、火烧不烂的袜子和号称戴三个疗程可以根治各种头痛的帽子。茶炉工自有一份月薪,包括出勤补贴。兼做小营主要是拿提成,但总共也不过三四千元。他需要钱,以前需要,现在更需要。老婆有与生俱来的乙肝,前几年又发现再障性贫血。吃药需要钱,吃营养也需要钱。他口袋的烟盒里,就夹着一个著名医院血液科主治医生的名字,是前两个班一个工务段的巡道工给他留的,说是这个医生治疗血液病最拿手。
儿子要是听话也好,偏偏不务正业,嫌弃养路工苦累脏臭晒,常年旷工,终于被除名。老婆离了娶,娶了离,不是他跟人家过不下去,就是人家跟他过不下去。每离婚一次都伤筋动骨,少则三五万,多则十几万打了水漂。一个茶炉工,吃碗本分饭,有那样好弄钱!那些跑长途的乘务员敢“杀猴子”——私带旅客进卧铺,被记过、留用察看以及开除的,段里年年有张榜,不敢啊!
推过几个车厢,只卖了一袋瓜子,一袋苹果。有个毛伢子,擎起发光电筒四下里乱照,哭着闹着,做娘的还是不给他买。一双烧不烂的袜子耗去几乎一只打火机,依然摆回售货车。那顶号称根治各种头痛的帽子,一个汉子想给他娘买一顶,二十块钱都掏出来了,边上一个女子,怕是他老婆,打了岔,因为她一戴上就叫头痛。茶炉工讲,那就是好转反应。女子讲,这么快就好转反应了,只怕医生都要去扫大街!汉子道,反正就二十块钱,给老人一个心理安慰呗。女子道,我情愿再凑二十块钱,给老人买点补品。二十块钱才伸出一半,便缩回去了。
茶炉工肚子里骂了她一句难听的,脸上却一径是笑。推车回返,过六号车,有个毛伢子又要玩发光电筒,做娘的依然不肯买。他说好了好了,便宜一块钱卖给你,算是开个张吧!慢车毕竟没的比,拖的基本都是贫下中农。他住铁路三村,对门一家都是列车段的,一家都跑红皮车,收入硬是比他高出一截,谈讲起来,好像趟趟都遇得到大人物,财路来得快,像是扫地都扫得出金银珠宝!
转背一个两岁的孩子刚指了一下七喜,他就手疾眼快掏出一把起子开了瓶,孩子他娘瞪了茶炉工一眼。茶炉工脸不变色心不跳,夸赞孩子道,好聪明的相!一看就是做大官的相,起码也是个卫生局长!孩子她娘发作不得,呵斥了孩子一句,皱起眉头付了钱。孩子想哭不敢。边上早有了笑议,为何是卫生局长呢?为何不是公安局长、工商局长,或是税务局长呢?茶炉工心里道,卫生局长看病方便啊。嘴里却道,只要是局长就好,不管卫生不卫生。一圈都笑了。茶炉工向端着饮料、哭笑不得的孩子扮了个鬼脸,边推车边吆喝,五香瓜子呵!烧不烂的袜子!
依然回到七号车厢。
大圆眼镜忠于职守,报告道,一共有十二个人来打过开水。
看他一头汗,背上早已湿透,茶炉工拍拍他的肩胛道,是个好学生,快点长大好接我的班。说着,从三个尼龙袋里各抠出一颗枣,总共三颗,递给他。大圆眼镜一边吃,一边道,我不能接你的班,我要当昆虫学家。茶炉工道,好好,你每天去伺候昆虫吧,但是现在先学会烧火。茶炉工一听茶炉的声音发闷,就知道火势不行了,水也浅下去了。于是打开水阀上水,然后拨开炉门扣,开启炉门,火势全无,不见一丝气焰。他急忙用钎子疏通,让微红一点点蔓延,却是不敢遽然用力,不然熄得更快。但见火焰复燃,才匀匀地洒了—铲细细的煤屑,火苗蹿起来了,再添—铲。
枣没吃够,大圆眼镜又用手去抠尼龙袋,眼睛却盯着茶炉工魔法师一般的煤铲,他大概没想到,这么简单的活儿,也有这么细致而无声的讲究。茶炉工发现他在抠枣,咳了一声道,不要在—个袋子里抠。说着翻起下面的尼龙袋。大圆眼镜刚想问,却是遽然明白了,在没抠过的袋子里各抠了一颗,塞在两个腮帮子里。呜呜地问,你读过法布尔的《昆虫记》吗?茶炉工道,不晓得。又问,你知道什么是圣甲虫吗?晓得他答不出,便自答,又叫屎壳郎啊!我现在家里还养了几只呢。
茶炉工啐道,你也不怕臭。
大圆眼镜如同背书,你知道啵,圣甲虫生活在草原、高山、沙漠以及丛林,只要有动物粪便的地方,就会有他们勤劳的身影。每天,它们清除的粪便有数百万吨以上。没有这种大自然天生的垃圾清除者,地球将变得无法收拾。
见有人来打水,茶炉工道,水还没开,还要等一下。又吆喝了一句,五香瓜子啊!烧不烂的袜子!
两个打水的对五香瓜子和烧不烂的袜子都没有兴趣,也没耐烦在茶炉室前面等水开,端着空杯子掉头走了。
茶炉工叮嘱了一句,水开了的话,会叫“雷锋仔”来喊你嗬!一股鱼腥气扑面而来,过来的是一个鱼贩子,精瘦,端的一只军用水壶,绿漆早已剥落,草绿色的挂带也泛出了白碱。
几乎天天照面的。茶炉工问,又没打票吧?
这些菜贩子、鱼贩子,总是从铁路职工的通勤口进站,塞几把菜给列车员,免了三五块钱的车票。经年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有时列车员将几把菜甩回去,依然让他们上了车。反正慢车,有人坐,得拉,没人坐,也是拉。
鱼贩子额头正中的一颗灰痣猛地一弹,笑着转移话题,城里的人喔,没得半日,一担鱼就卖得净光!
茶炉工问,得闲半日,你还不是在帮菜嫂!
鱼贩子嘴角漾开了一朵老菊花,道,菜嫂的水蕹也好卖,一上中午就卖完了。下午卖红萝卜、大蒜子和生姜。
茶炉工道,得闲把事情办了,两个老情人,一径像搞地下工作,犯了法呀!
鱼贩子叹了—气道,还不都是因为崽女……
茶炉工道,冷炮打荒岛,合理合法,怕她哪样?
鱼贩子道,她那个崽,也是从小离了爹教导,宠得没人样,日常不落屋,归来就要钱……或是见大圆眼镜在旁边,他急忙收了嘴。
茶炉工怜悯道,一样一样。说声水开了,拧开水龙头,先放掉一些,让鱼贩子接了满满—壶。
鱼贩子走了。大圆眼镜问,叔叔,哪个像是搞地下工作的?
茶炉工将软舌帽檐一拉,贼眉鼠眼地四下里一觑,问,你看我像不像一个地下工作者?
大圆眼镜乐了,抄起一把捅火钩道,缴枪不杀,八路军优待俘虏!
茶炉工慢慢将双手举起,冷不防一把下了他的捅火钩,顺便搓了一把炉灰,抹了他一个大花脸。
大圆眼镜图谋报复,抄起一柄细长的煤铲就往他腰上捅。茶炉工掉头就往车厢里头跑,大圆眼镜哪里肯放,一边追,一边喊:缴枪不杀,八路军优待俘虏!
跑到七号车档头,茶炉工差点没被菜嫂的扁担菜筐绊倒,大圆眼镜就势跌倒在菜筐里,作势端着煤铲,啾啾啾地对空扫射。
菜嫂支着颐,才在窗前小憩,双手一拍道,作死,筐子里好腌臜!
此时到了一个站,鱼贩子擎着扁担,拨弄头顶的摇头扇,让它对着菜嫂。
菜嫂日晒雨淋,面色赭红,脖颈之下,蜿蜒的却是白皙而糯熟的沟壑。鱼贩子复坐下,在她对面,用一只纸杯与水壶盖子来回兑水,兑凉了,就一盖子一盖子地端给菜嫂解渴,满目的温馨。
茶炉工问,日日卖得净光,挣那样多好起一栋鸳鸯楼吧?心里道,造孽!只有一起到城里来贩鱼卖菜,才讨得几分亲热!
鱼贩子啐道,赚得那样多就好,给我当一份铁老大,也是不要的!
茶炉工道,铁老大的金山银山,都是头头脑脑的;我们是拿烧火棍的,出乘一趟,捡得到几块火屎!请你烧火,只怕你耐不得烦,三天就要走人的。
车又动了,菜嫂忽然指着对面斜躺着的一个女生道,只见她往茅厕跑,脸色也不好看,吃坏了肚子吧?看看她的裤腿,明白了似的道.作孽!来了那个!
茶炉工看女生的裤腿,灰色的校服裤子已然有一缕血迹。她遮掩着缩起脚来,窗外的劲风吹得她乱发飞舞。
大圆眼镜兴奋地叫道,来了那个!
茶炉工作势在他脖子上砍了一掌,道,嬉皮贼脸!去按压女生对面的窗,却是纹丝不动。绿皮车每个窗格都有里外两扇窗,一多半都锈蚀了,关了难打开,打开又难关上。大圆眼镜到一侧帮忙,依然不起作用。女生眼里便有一丝冷笑。
鱼贩子过来了,身量瘦小的鱼贩子当窗站定,双手揿住两边的铁钮子,一运气,先是微微一提,再猛地一压,窗子便无声地关上了。
茶炉工便看看菜嫂,不怀好意地笑道,果真生猛如同后生子,难怪有人知根知底啊……
菜嫂倏然红了脸,起身从挎包里掏出一包卫生纸,便去拉扯女生。女生不依,菜嫂喝道,听话!女生这才怏怏起来,被她拉着去了厕所。
茶炉工问大圆眼镜,她跟你一个班吧?学习好啵?
大圆眼镜点点头道,以前蛮好,还是副班长,后来不好了,比不上我呢!一脸的洋洋自得。
天天在同一趟车上往返,大都一知半解的。鱼贩子叹了一气道,大人分了,愁苦的还是毛伢子。女崽子还是跟了娘好啊。
茶炉工心里赞同,可不是,女崽子身上来了,都没有人教她怎么弄。今天幸亏是碰到了菜嫂……
大圆眼镜握着嘴偷偷说,她还欠了上个学期的补习费一百块钱,没交钱的,今天老师点了名。
女生恰是过来听到了,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忽然操起一只塑料水杯就砸了过去。大圆眼镜恼怒了,拿起书包作势要扔,茶炉工伸手擎起了书包,一连声的呀呀呀,咯漂亮的书包,舍得拿它当炮弹呀!
菜嫂帮女孩捡回了水杯,搁放在茶几上,从衣兜里掏出一把梳子道,每日头戴星光去读书,硬是跟我们种地卖菜的一样辛苦!你看看,头发都打了几多弯弯结!
茶炉工再去看菜嫂,但见鬓发已经现出白丝,却是梳得根根熨帖。眼角荡漾而出一缕鱼尾纹,那是几十年风吹雨淋的收藏。鼻梁挺拔,额头平坦,一双眼睛尤显得精神,甚至有几分孩童的顽皮。
鱼贩子一身的邋里邋遢,那是更需要菜嫂切近一双手,日日拂拭、时时打理的。
这不,女孩子从开始的不情愿,到端坐着,任凭菜嫂眼快手捷地修理。她不时从咣当咣当行驶的列车窗户上,反照自己的面貌,原本乱糟糟的形同刺猬进攻的头发,顿时变得蔼然有礼。
一声嘹亮的喷嚏,倒是把一圈人都吓了一跳,这才见—个矮子立在后面,手里端着乞讨的茶缸。也是M5511的熟客了,头是出奇的大,身子却一路小下去,小到脚,原来从膝盖下就没有了,一双黑不溜秋的鞋子是绑在膝盖上的。身高或不到一米吧,永远不用打票。乘务员也拿他没办法,快车上不准乞讨,慢车莫非就行?到底还是慢车有得空子可钻,小站进站,几乎没得人管:车上乘务员又多妇女和年长者,有点空闲,要么聊天,要么沿途买点便宜的菜蔬和日用——譬如几把鬃刷,一个簸箕,一只木盆,也有秋令未到,就让人买丝瓜络的,说是洗碗最不腻手。
有的就在车上买卖,更多是沿途的站务员或者乡亲送上来,头一班讲好,次班送到,也是风雨无阻,不见不散。年轻人不爱跑慢车,年长者不能不跑慢车。需知慢有慢的好处,世上万事万物,哪有都让快的占尽理的!年轻时跑跑快车,领会一下风驰电掣,看一看大千世界;到了四五十,挨边退休的年纪,不图风光不要快,图一点松弛,图一点自在,也图一点实惠,那就来跑一段绿皮车吧。如同孩童到了晚境,就成了老小孩,中间则是一段段长长的不得松懈的终将身心俱疲的奔驰。
到了年纪了,一切都现出迟缓,对那些熟眉熟眼、常来常往的乘客就懒得较真。譬如车厢禁烟,喊在嘴上,贴在壁上,就是落实不到行动上——乘客丢根烟过来,你能不接?
茶炉工也跟着一道过把烟瘾,除非是上面来了检查,就回避一下。就连矮子也不时会用香烟跟乘务员套近乎呢,恰如学生们用扫地抹桌子,跟乘务员套近乎。莫非你们乘务员图一点自在实惠,端赖乞讨为生的矮子就不图么!你看他手里那只大号搪瓷茶缸,磕得边沿都是锈铁,里面有一块的,五角的,还有五分的,现如今菜嫂卖菜都四舍五入,不收一角以下的零钱了,矮子的茶缸里还有一层垫底的分洋!他不仅脸是黑的——除了日晒,还有几乎不洗脸的积攒,长长的指甲也是藏污纳垢,难怪菜嫂要蹙眉掩鼻了。鱼贩子点了一根烟,从衣兜里摸出一块硬币丢在茶缸里,有一声脆响。
大圆眼镜一直在书包里抠摸,抠出好几个硬币,茶炉工鼓励他退到两米开外,做投掷的游戏,列车一直摇晃得厉害,却听得哐啷一声,硬币应声而入矮子的茶缸。女生也兴奋地抬头观看,茶炉工撇撇嘴道,这个是你帮她投的。
大圆眼镜看看女生,女生并不领情,嘴角高高挂起。
大圆眼镜赌气道,我不帮她投。
女生忽然一翻身坐起道,我自己投。早已从兜里摸出几枚硬币,隔得近,接二连三都投掷在了搪瓷缸里。
大圆眼镜嫉妒地揭发道,你明天没得饭吃了!
茶炉工在他头上敲了一个栗子说,你就巴不得人家都没饭吃。
大圆眼镜摸着头,委屈道,她每天就五块钱吃饭,我晓得的!
女生狠狠地呸了一口,复转脸看着窗外。
菜嫂转移注意力道,矮子歌唱得好,唱支歌吧!
茶炉工道,唱吧,唱完给你枣吃。
矮子吞咽了一下喉结,问,唱哪样呢?
茶炉工道,红黑白,任你唱哪样!
矮子便作势嗽嗽喉咙,放声唱道,你挑着担,我牵着马,迎来日出,送走晚霞,踏平坎坷成大道,斗罢艰险又出发……
矮子一边唱,一边做动作,随着咣当咣当的列车摇摆,不停地簸动茶缸里的硬币伴奏。
豪情万丈地唱着,踏平坎坷成大道,斗罢艰险又出发……居然缩身,趁着列车有瞬时的平稳,窄窄一条就地翻了个筋斗,一阵惊呼之后是一圈哄笑。
菜嫂笑得弯了腰,眼泪鼻涕都淌出来了。鱼贩子帮她捶背,又塞了一圈儿卫生纸给她。菜嫂指着矮子,不成气道,他,他,他是猪八戒。
大家不解,茶炉工问,他像吗?我看倒是一副唐僧相啊!
菜嫂缓过气来道,沙僧挑担,孙悟空扛了根金箍棒带路,剩下挑担的岂不就是猪八戒么!
茶炉工道,你倒想得细致!
鱼贩子接过菜嫂的纸巾,扔进脚边的圆桶,道,她夜里就是看电视。
菜嫂纠正道,我只喜欢看电视剧,哪样剧都喜欢。
便有人往矮子茶缸里扔硬币,还要他唱。有人怂恿,唱个黄的吧。
矮子看看茶炉工,道,社会场所,不能太黄,唱个情歌吧,说着兀自唱了起来:你又青春咱又年少,天生下一对儿好姻缘。心厮爱的人儿不能够见,祷告青天,青天可怜见,心坚石也穿……
他的嗓音忽而飘忽远扬,忽而喑哑下沉。远扬时是一对比翼的鹧鸪,蓝天托背:下沉时是一只折翼的斑鸠,深潭没身。
有人叫好,大圆眼镜吹了一声口哨。
菜嫂眼睛直直地,看着窗外出神。
茶炉工道,莫要唱得太伤感了。心里道,就这么一个身量,却有一条感动天地的好嗓子,现如今,每日蹲在车上讨钱,也是—个可惜。
矮子伸手叫道,给我一个碗面,我中午都没吃饭!
茶炉工到手推车上去翻拣,心疼道,一个碗面五块钱咯!
拣了一个最小的过来。鱼贩子递过来一张纸钞,是代付的意思,茶炉工略一犹豫,便挡了回去,一边叫大圆眼镜端碗面去冲开水,一边对鱼贩子道,你不要买点东西送菜嫂?
鱼贩子望菜嫂一眼道,只怕她想要的,你车里没有。
茶炉工袖了手,忽然跟他耳语道,她想要的,你作势要抓紧给她哟,这么好的女人,过了这一站就不是这风景了……
鱼贩子略有所思,眼里却飘过一阵迷惘。
已然是深秋了,窗外一方方旋转后退的田地里,现出水稻收割后的萧索。几只瘦脚白鹭,在水已干涸的塘边觅食。南方的村庄,掩映在老樟树和竹林后面,青砖墁顶,一式一样,都没有屋檐。
M5511次列车跑完全程也不过七十八公里,一共十二个站,在这条支线上是典型的短途车。先是大圆眼镜和—拨同学在大埠站下去了,大埠有个工务段,他们多半都是养路工的子弟。大圆眼镜背起书包的时候,朝茶炉工做了个鬼脸,他跟大家拜拜,唯有女生脸朝窗外,没理他。
列车播报前方到达红岭站,女生嗖的一下就起身,将水杯插在书包一侧,很快就双肩挎好坐着等待。
菜嫂在背后帮她整理的时候,悄悄塞了一张五十的钞票在书包一侧。
茶炉工觑得真切,心里迅速盘算着菜嫂一天的进项。人啊就是这样,有时候会斤斤计较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有时候又会掏心窝子待人处事,全看是不是触动了心肺旮旯里的那一角柔软。
他过去抹一把茶几,也无声地贴了一张五十的钞票在她书包里。
女生浑然不知,菜嫂把她送到车门口,她一径低着头,下了车。
车再动,忽然听到月台上一声嫩嫩的喊叫。
一起伸出头去看,却见女生一边追着车子一边啊啊地叫,沉重的书包在她背上左右跳跃。
啊啊啊……
车子不等人,越开越快,越开越快。很快的,女生只剩下渺小一丸,她后来似乎就跌坐在月台上了。车外是震耳的咣当咣当,车内静寂无声。或许是快到站了,菜嫂和鱼贩子对视的眼神,掠过一丝无奈。两人有几句低语,那是明日出门的约定还是相互珍重的叮咛?
矮子又引吭高歌了,心厮爱的人儿不能够见,祷告青天,青天可怜见,心坚石也穿……
菜嫂和鱼贩子也下去了。
一落站台,他俩便挽起扁担绳,挑着一对空菜箩筐,对望了一眼,各奔东西。
前方是本次列车终点站,一个车厢已不剩几个人,茶炉工开始清点一趟的小营收入;清点之后,便去茶炉室添火。列车到终点之后,居停十五分钟便是返程,返程车叫M5512。
回去之后,就此告别了这趟绿皮车,茶炉工退休了,说不清是期待还是落寞,总之是喉咙里堵了很多话无人诉说的意思。据说,绿皮车因了连年的亏损,路局也想停运。如果停运,那么职工通勤、学生上学,还有菜嫂和鱼贩子的日常劳作买卖,将是另一番景观,怎样的景观呢?
人生就是这样,一直往前走啊走啊,年轻的时候,从不会去想终点在哪里,结果会怎样?一趟一趟地行走,一趟一趟地折返,似乎永无尽期;猛不丁就到了终点,该下车了。忽然明白了,永远需要你的,其实是你的家,而不是一拨又一拨的乘客,当然也不是单位,不是绿皮车,不是你的煤铲、捅火钩和袅袅冒着热气的茶炉。
他从衣兜里小心掏出一个瘪瘪的烟盒,那里面是一个著名医院血液科主任医生的名字,他拿不准要不要马上去找他;不管找不找,日后有更多时间陪伴生病的老婆,却是无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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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22-12-1 08:23:31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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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我是宁夏人说:回楼主断线的木偶
楼主发的文章非常好,感谢楼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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