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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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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22-12-17 18:37:02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楼主 断线的木偶说:

窗子半开着。绿萝层层叠叠的,在墙上投下了斑驳的影子。不知道谁家的孩子在学琴, 断断续续的,有一点生涩,有一点犹疑,还有那么一点微微的负气的意思,反反复复,十分的有耐心。老费歪在沙发上看手机报。
世界真是不太平。到处都是坏消息。让人觉得,眼前的这份生活,尽管有那么一些不如意,但到底还算安宁。怎么说呢,这些年,老费都是一个人,习惯了。
当然了,有时候,老费也会想起刘以敏。
刘以敏是一个安静的女人。当初,老费就是喜欢上了她的这种安静。骨子里,老费有那么一点大男子,觉得,安静是女人的第一美德。女人家张牙舞爪,蝎蝎螫螫的,总归不像话。所谓的贞娴幽艳,是老费对女人的最高理想。而在如今这世道,却可遇而不可求,简直是个妄想了。
刘以敏是药剂师,身上常年有一种微微的药香。中药这东西,奇怪得很,它的香气是内敛的,低调的,沉静的,不似脂粉香水,蛊惑人心,叫人迷醉,也叫人动荡不安。结婚十年,老费已经习惯了这种药香,干净的,妥帖的,温良的,让人没来由地感觉现世安稳,岁月平定,都在手掌心里牢牢握着。
刘以敏喜欢家务,家里的一切都打理得横平竖直。卧室的床头柜里有一个小医药箱,预备着各种各样的常用药。没事的时候,刘以敏喜欢把这些药拿出来,逐个研究上面的说明。偶尔也淘汰一些,因为过了保质期。大多数时候,刘以敏只是认真地看,一看就是大半晌。老费对刘以敏的这个习惯倒不太奇怪。药剂师嘛。自然对药物满怀兴趣。就像厨师热爱厨艺,建筑师迷恋建筑,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呢。况且,老费和女儿也从中得到了很多好处。有个头疼脑热,小病小灾,一点都不慌张。有刘以敏呢。
一只鸽子落在阳台的护栏上,咕咕咕咕叫着。白色的羽毛,肚子上隐隐有一痕浅灰。
东四这一带,鸽子多。老费把手机扔在一旁,摘了眼镜,半闭上眼。周末,本来说好要看女儿的,但刘以敏说,数奥老师有事,临时调课。计划就乱套了。刘以敏在电话里口气照例是淡淡的。老费心里恼火。也不好说什么。可恨!老费总觉得,刘以敏这是故意。再给易娟短信,等了半晌,易娟才简短地回复:改日吧。老费猜测,这是不方便了。平日里,易娟不是这样的。易娟是一个活泼的女人。在老费面前,尤其生动。老费心里酸酸的,涩涩的,说不出的复杂滋味。
易娟有家庭。这一点,老费是知道的。老费不知道的是,易娟的家庭生活是不是如她所描述的那般,索然无味。谁知道呢。女人,大约是世界上最复杂的动物。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你永远猜不透。就像刘以敏。

其实,在那一天之前,老费对刘以敏的事一点都没有觉察。刘以敏的生活,怎么说,简直像钟表一样规律:上班,下班,接送女儿,做家务,周末去看望父母——老费的父母。刘以敏江浙人,父母在老家。刘以敏的一颗心,便全长在费家二老身上了。费老爷子嘴巴刁,最喜欢刘以敏的红烧肉。家里那只小黄,也同刘以敏要好。见了她,又是亲又是蹭,不知道怎么亲热才好。费家二老对刘以敏,简直是依赖得不行。一口一个小敏,朝她抱怨着天气,物价,诉说着自己的这儿疼那儿痒,那口气,那神情,竟不像是儿媳妇,简直是贴肝贴肺嫡亲的闺女了。刘以敏呢,也有耐心,好脾气地笑着,问长问短,问暖问寒,直把二老哄得欢天喜地。倒是老费,从旁无聊地看看电视,翻翻报纸,衣帽齐整,神态悠闲,油瓶倒了不扶——倒仿佛是这家的客人了。费老爷子在量血压。
费老太太又絮絮地说起老费小时候的那些事,也不知道说了多少遍了。刘以敏择着菜,一面嗯嗯哪哪地应着,适时地惊叹一下,哦,啊,是吗?真的?十分地肯敷衍。
费老太太越发眉飞色舞,笑得嘎嘎响。老费看了一眼她们婆媳二人的背影,冲着小黄做了个鬼脸。

老费所在的研究院,是一个虚实相生的文化单位。说虚实相生,虚,大约要占去十之八九。余下的那一二,便是一本学术刊物。这刊物看上去并不出众,薄薄的,面孔呆滞,但却是国家核心期刊,有不少人的身家性命,都不松不紧地系在上面。评职称,晋教授,搞课题,发论文,哪一样离得了核心期刊?老费呢,作为刊物的执行主编,少不得要出去应酬。各种人情关系,更是缠缠绕绕千回百转。老费性子是个好静的,不喜酬酢热闹,但有什么办法呢,这是工作。出差也多。全国各地的会议,有的是繁多的名目由头。实在推不得,老费就只有去。长恨此身非我有啊。感叹之余,老费也有那么一点得意。大丈夫行世,不说有千秋情怀治国平天下,安身立命之所却是必须的吧。老费的安身立命之所,便是他的学术。都讲学术生命学术生命,学术就是老费的生命。没有学术,哪里有老费的今天?然而得意归得意,老费怎么不清楚,人们众星捧月,捧的是他屁股底下的这把椅子。单凭他老费,怎么可能!
对于功名这东西,老费是俗人,也不能免俗。从老北京大杂院里头破血流一路厮杀出来,为的是什么呢?就算老费不热衷此道,在冠盖云集的京城帝都,在弱肉强食的圈子里,他也只有咬牙跺脚,不得不。不过,骨子里,老费还是有那么一点读书人的清高。
读书人,拼的是什么?是读书。老费的书读得过硬,文章呢,也委实厉害。在圈子里,也算是个人物。不像那些同行,削尖了脑袋,投机钻营,攻城略地,浪得一些虚名,究其实,却不过是一些学术混子。打着学术的幌子,到处招摇撞骗。眼看着他们一个个发达起来,老费再清高,心里也是有那么一些不甘。凭什么呢?就凭他们肚子里那半瓶子醋,那些个虚头八脑狗屁不通的文章?这世道,当真是乱了。然而,不甘心归不甘心,老费究竟还是书生本色。无欲则刚 。老费信这个。在这一点上,老费倒是很感激刘以敏。结婚十年,刘以敏从来也不曾鞭策过老费,像天下那些望夫成龙的妻子们一样,做着夫贵妻荣的好梦。刘以敏甚至从来不过问他单位里的人事。当年,这个女人也是跟着他一穷二白地走过来的。住筒子楼,生煤炉子,几户人家共用厨房卫生间。一家三口挤几平方的小屋,开门就是床。也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记忆当中,仿佛刘以敏从来没有抱怨过一句。倒是老费,清高之余,觉得究竟委屈了老婆孩子,也害父母双亲忧心,枉为人夫人父人子,更枉为一世男人。
痛定思痛,老费咬牙要改。说到底, 人最大的敌人,还是自己。这话真是有理。在圈子里看得多了,渐渐积累了心得。老费悟性好。智商加上情商,还有什么是老费看不透的?书生之外,老费也懂得变通。外圆内方,老费深谙此中堂奥。因此上,老费的人缘极好。人缘是什么?是群众基础。在领导那一方面,老费也知道尺度。太远了不行。
太近了呢,也不行。好在老费业务过硬,为人呢,又低调。是非又少,人前人后,从来都是不卑不亢。知识分子扎堆的地方,最容易内讧。院里那两派,争权夺利,闹得不可开交。自然了,都来拉拢老费。老费呢,虽则是面上一脸懵懂,可心里明镜似的。争来争去,还不是一个利字。老鸹笑话猪黑。刊物的执行主编,经过几番厮杀,明争暗斗,几败俱伤的时候,一个大馅饼咣当一声,不偏不倚,正砸在老费头上。惊诧之余,两个对立面倒都平静下来。也好。如此也好。老费呢,心里自然是得意,脸上却是波澜不兴。一如既往的低姿态。大块文章呢,却是一篇接一篇,有一些春树繁花开不尽的意味了。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墙里墙外,花香一片。一些心思复杂的人也只有闭了嘴。老费的位子便稳稳地坐下了。那一年,老费四十岁,照说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却是沉着淡定得很,从不见一句过火的话,一个忘形的举止。谁不喜欢低姿态呢。高调做事,低调做人。人们说,老费这家伙,看着不声不响,是有韬略的。

五月的杭州,正是烟花烂漫。老费从会议上溜出来, 走廊里恰巧遇上万红。万红是院里的同事,另一个所的研究员。老费摸出手机,装作打电话的样子。不料却被万红叫住,费主编——老费只好停下来,对着手机说,那好,好,先这么说,回头聊回头聊。
万红看着他,嘴角抿着,笑。仿佛是看穿了老费的装模作样。老费赶忙说,烦,真烦。
破事儿没完没了——怎么,出来透透气?
江南春光,别有一番风致。一眼望去,西湖的烟波浩淼,尽在一揽之中。微风吹拂,万红的裙子飞起来,还有丝巾,上面的流苏一下子缠上了老费的西装纽扣。老费手忙脚乱地去弄,偏偏那葱绿色的流苏纠结不休。万红看他急得红头涨脸,却并不帮忙,咯咯咯咯笑起来。随着万红的花枝乱颤,老费的一双笨手更是不得要领,心里不由得咬牙恨道,小贱人!果然是名不虚传。嘴上却只好柔软下来, 央求道,求你了——万红忍着笑,朝他飞了一眼,一双十指尖尖的小手,三下两下便把那流苏和扣子的风流官司了结了。万红的头发像黑烟一般,有几缕飘进老费的眼睛里,香喷喷,痒梭梭的。老费就有些恍惚。万红把丝巾的流苏看了又看,嗔道,瞧你,都给人家弄坏了。老费看她娇嗔满面,眼波流转,就有点消受不起。想找个借口回去。在圈子里,万红可是一个明星人物,牵藤扯蔓的,瓜葛遍野。老费不想平白地招惹是非。
后半场的会就开得心不在焉。万红那葱绿色的流苏,把老费弄得心神不定。晚餐的时候,万红照例是众人的焦点。圈子里,本就阳盛阴衰,这种会议,女人更是那万绿丛中一点红。酒场上,自然少不得红粉的点缀,要不然,男人们的豪气干云英雄气概,演给谁看呢。万红已经换了装。露肩低胸,春光乍现,十分的惊险。把一帮人都看得痴了。
万红究竟是读过博的,懂得文武之道,懂得张弛之理,从端正清丽的女学者,到烟视媚行的女妖精,她不费吹灰之力。火红的小礼服燃烧起来,衬了粉琢般的肌肤,把男人们烤得晕头转向,都渐渐有些失了形状。老费从旁看着那彩云追月的样子,心想,这帮家伙,就这点出息!
开了两天的会,余下的活动便是玩了。游完西湖,又到灵隐寺去烧香许愿。老费头天夜里洗澡贪凉,加上终究旅途劳累,感冒了。一生病,就想家。这是人的通病。老费就改签了机票,提前回了北京。
到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老费一进门,却发现玄关处的衣帽架上挂着刘以敏的外套。那双米黄色高跟皮鞋,一只端正,一只趔趄。莫非,刘以敏今天不上班?老费脑子里闪过无数电影小说里出现过的画面,飞快地,走马灯一般,根本由不得他。心里倒还是镇定的。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有一种命中注定的预感。不祥的,宿命的,魔幻的,甚至有一点隐隐的兴奋,一种类似万事皆休般的——毁灭感。衣帽架上多了一件男人的西装,卡其色,陌生的,侵略性的,带着某种邪恶的气息。老费的脑子里空荡荡的,响着激烈的回声,因为空旷,只留下模糊的仓促的轰鸣。他一只脚从皮鞋里拿出来,机械地习惯性地去找拖鞋。没有拖鞋。刘以敏的也没有。老费愣了片刻,转身悄悄下了楼。
阳光明亮。明亮得有些虚假。到处都是欣欣然的样子,人间的五月,万物生长,万木花开。楼前的草地里,有割草机在訇訇响着。草木汁液的腥味在空气里流荡,新鲜得有些刺鼻。海棠花已经开了。丛丛簇簇,不管不顾地,开得恣意。还有玉兰。白玉兰。紫玉兰。花瓣肥美,汁水饱满,美丽得颓废,淡黄的花蕊在风中招摇,有一种疯狂的放荡的气息。小区里很安静。人们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偶尔也有几个闲人。谁家的小保姆推着婴儿车,只管想自己的心事。一楼的老先生在侍弄他那些花花草草,戴着老花镜,费力地弯着腰。一个胖女人,蓬着头,穿着疑似睡衣,懒洋洋地喝斥着她的狗。老费在附近楼前的凉亭里坐着,默默地抽烟。
藤萝架蓊蓊郁郁的,遮住了半个亭子。太阳慢慢从楼后面坠下去了,只留下一片淡淡的绯红,晕染了半边西天。暮色渐渐升腾起来,一点一点地,悄悄包围了他。老费眼睛紧紧盯着三单元的对讲门。刘以敏。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刘以敏。

说起来,同刘以敏的认识,有那么一点小小的传奇。还是大学的时候,有一回到医学院去找一个同学。医学院很大,空旷安静,树木也繁茂,到处是绿荫匝地。几个人在校园里散步,前面走着一个女孩子。正是夏天。女孩子穿一件棉布白裙,宽宽的,带着自然的褶皱,走起路来,腰身一收一放,起伏不定,直把几个青皮小子看得痴了。阳光穿过梧桐叶子,筛下点点光斑,明明暗暗的,叫人不安。一个人就捅捅老费的胳膊肘,说,怎么样——敢不敢?
后来,私心里,老费总觉得有一些不甘。是谁说的,身姿之美,胜过容颜之美。简直是胡话!怎么说呢,这个刘以敏,容貌委实一般。 自然,也不能算作丑。中人之姿吧。她当初那美好的背影,真是有欺骗性。要知道,那时候的老费,是文青,对爱情,还有婚姻,老费是抱有一些美丽的幻想的。老费心中的女子,究竟是怎样的呢,老费想了半辈子,始终也没有想好。想来想去,反正绝不是眼前的这一个。为了这个,老费总觉得委屈。尤其是,生了孩子之后,刘以敏的身材是大不如前了。更让人心烦的是,随着年纪渐长,刘以敏竟然越发胖了起来。宽袍大袖的家居服,更让她显得没有形状。
有时候,看着刘以敏臃肿的身子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老费就懊恼得不行。有什么办法呢,人生就是这样不讲道理。老实说,先前,恋爱的时候,还是有一些美好的意味的。多少年了,老费有时候还会想起来,白裙的女孩子,低着眉心,腰间那盈盈一握的感觉。仿佛是一个夏天的黄昏,蝉在树上叫。风微微吹过来,淡淡的芬芳,若有若无。一颗心跳得厉害。手心里湿湿的,全是汗。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生活把当年那个窈窕的女学生偷走了,丢给他一个肥胖的妻子。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然而,委屈归委屈,老费认真想上两回,也就把自己劝开了。贤妻,良母,孝顺的儿媳妇,敬业的药剂师。还要怎么样呢?真是人心不足了。可是,这世上的事——谁会想得到呢?

后来,关于那一天的事,老费一直没有问起。生活照常进行。刘以敏把老费出差的衣服全都清洗了,晾干,消毒,熨烫,折叠,收好。刘以敏把那只小旅行箱擦拭得一尘不染,用那个棉布套罩起来。刘以敏炖了雪梨银耳羹,熬了绿豆百合薏米稀饭。刘以敏把小药箱打开,仔细挑选了清火的感冒药。窗子不敢大敞着,只留了一条窄窄的缝隙。
屋子里用着加湿器。细蒙蒙的水雾,在阳光下折射出一道斑斓的影子。北京的春天,实在是太干燥了。老费靠在沙发上,看着刘以敏忙忙碌碌。刘以敏的头发随意挽起来,露出雪白的脖子。刘以敏穿一件粉色家居服,胸前一跳一跳的,活泼得很。刘以敏在家不喜欢穿胸罩。老费看着看着,忽然就把眼前的一碗雪梨银耳横扫下去。碗掉在地板上,当啷啷一阵乱响,并没有破碎。刘以敏从厨房里奔出来,看着地下那一只歪斜的空碗,汤汤水水流出来,黏糊糊的,淌得到处都是。又看了一眼老费的脸色,仿佛是没有反应过来,又仿佛是,吃了一惊,怔忡了一时,便去拿拖把。老费坐在沙发上,只觉得胸口堵得难受,喘不上气来。刘以敏扔下拖把,慌忙过来扶住他,直问怎么了,怎么了这是?老费说不出话。半闭着眼睛,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刘以敏手忙脚乱地收拾残局。电话响了半天,老费也不管。到底是刘以敏扎煞着一双湿手跑过来接了。刘以敏对着话筒说,——没事 ,妈,是老费——感冒,小感冒——药刚吃了——老费看见刘以敏的鼻尖上细细的汗珠,心想,她怎么不发火,嗯?她怎么这么好脾气?
后来,老费出差,都是按时回京。回京前,他总是发短信告诉刘以敏。几点的飞机,几点落地,几点到家。刘以敏回道,知道了——啰嗦。
自那回以后,老费经常做梦。梦见自己从外面回来,掏出钥匙,半天也打不开门。或者,终于打开了,进去一看,竟然满眼陌生,是旁人的家。老费冷汗淋漓地从梦中醒来,身旁的刘以敏睡得正香。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刘以敏居然也打起了小呼噜。先前,刘以敏不是这样的。是不是,胖人容易打呼噜?屋子里很静。窗外,夜色无边。老费靠在床头,默默地吸烟。

这个圈子里的人,都有那么一些毛病。怎么说呢,在浪漫和堕落之间。要说其中的边界,却是微妙而模糊,道不得。自古以来,有多少诗书文章,没有红袖添香的倩影呢。
所谓风流才子,正是这个意思。读书人,本就心思旖旎,对世界和人生的认识,要辽阔得多,丰富得多了。又逢上这么一个大时代,闹哄哄,有破有立,或许终究,破的竟比立的还要多。到处是断壁残垣,到处是尘土飞扬。人心呢,就有些俯仰不定。是真名士自风流。这年头,名士风流是不必说的,一些个真真假假的文人,打着名士的幌子,也动不动闹得彩霞满天。仿佛没有一些绯色的传说,倒不像了。周围人的浪漫或者堕落,看得多了,老费也只是一笑。作为知名学者,核心期刊主编,实在不乏暗送秋波的女人,然而,老费怎么不知道,这其中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不得不承认,这个时代,女人们是骁勇善战的,遇百折而不挠。不说那些当面的薄嗔浅笑,媚眼如丝,单是那些个柔情缱绻的短信,就令人有些把持不住。
这些女人不比那些庸脂俗粉,都是读过书的,在大学的课堂上,也是不嗔自威的厉害角色,镇得住下面那一堂的轻狂后生。在研究机构,也是目不斜视凛然不可侵犯的的大女子,学者范儿,然而在老费这里,却是一池春水波光荡漾。她们懂得唐诗宋词的厉害,懂得自古以来男人们的软肋,读书的男人,她们尤其知道他们的痒处和痛处。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欲见回肠,断尽金炉小篆香。
这些个春愁秋怨,嘤嘤咛咛,个中款曲,老费如何不懂?任是铁石心肠,恐怕也不会心如止水吧。有时候,怦然心动之余,老费也半真半假地敷衍她们一下,一面按键一面心里骂道,什么衷肠难表,锦书难托,电子传媒时代,到处都是快捷方式,还有什么是难的?老费不是柳下惠。但老费也没有那么好的胃口。大约是因为有了刘以敏的教训,在女人方面,老费挑剔得很。
遇上易娟,完全是一个偶然。老费到D大去讲座,易娟是研究生院外联处主任,负责接待。老费由易娟引着,去学术交流中心的报告厅。D大校园很大,绿化也好。正是初夏,到处是草木青青。易娟的高跟鞋发出清脆的响声。让人没来由地心情愉悦。旁边的花圃里,有一种粉色的小花,团团簇簇,开得热烈。一只喜鹊停在草地上,镇定地朝这边观望。老费听见易娟新莺般的声音,费老师,到了。
晚饭在D大贵宾楼,易娟也作陪。研究生院魏院长是老费的老同学。席间,老同学自然是推杯换盏,把酒叙旧。然而,老费注意到,魏院长看上去热闹闹地喝酒聊天,一颗心却似乎全在对面的易娟身上。魏院长自以为隐蔽,但是老费的一双眼睛,不知道有多毒。说起来,老费同这个魏院长之间,还有那么一段故事。当年,老费和魏院长同时喜欢上一个外文系的女孩子,莫名其妙地,那女孩子竟被魏院长追到了。
当时少年纯情,对老费的打击不可谓不深。自那以后,老费对魏院长的感觉就有那么一点微妙。自然了,魏院长和那女孩子也没有最终修得正果。按说,老费应该高兴,然而,也不知怎么回事,对魏院长,老费的感觉却更加微妙了。贵宾楼的菜不错,酒也是好酒。老费不知不觉就有点高了。席间,易娟一直张罗着,把他照顾得滴水不漏。对那魏院长,倒是彬彬有礼的,十分的自持。老费醉眼朦胧地看过去,易娟仿佛刚刚沐浴过,头发湿漉漉的,灯光下,清新中有一种撩人的妩媚。老费举起杯子,冲着魏院长,脸却朝着易娟,老魏,你们院里真是美女如云哪。
自那之后,老费偶尔给易娟发个短信。也没有什么事。不过是问候一下,说一些个不咸不淡的废话。易娟的短信回复得很快。易娟是一个聪慧的女人。伶俐机巧,最宜于聊天。话锋总是不偏不倚,正合适。渐渐地,就有那么一点悠然心会的意思了,是啊,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可是老费和易娟,却是不必说的。他们心有灵犀。这就有一点意思了。老费常常拿着手机,一遍一遍地看那些短信。越看越觉得,这个叫易娟的女子,真真一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儿。
有时候,老费想着那些交锋,语言的交锋,你来我往,桃李投报,情不自禁地微笑了。
短信这件事,好就好在这里,比书信敏捷,比电话呢,迂回。私心里,当初,老费并没有把易娟看在眼里。作为女人,公正地讲,易娟只能算得上七分颜色。 看来,老魏的审美,比起当年,竟是大大不如了。学院里,虽说是草长莺飞,但围墙高了,又有师道尊严的藩篱,终究有它的局限性。然而——老魏感兴趣的女人,想必是有她的过人之处吧。老魏。当年的那一箭之仇,虽说是时过境迁,但又因何不报呢。不过举手之劳,而已。更何况,易娟又是这样一个兰质蕙心的人儿。老费仔细回味着那些短信,那种种得趣处,一颗心不由地摇曳起来。这一回,怕是由不得他了。

那一向,同刘以敏的关系有一点——怎么说呢——有一点奇怪。夫妻之间,时间长了,便仿佛血肉相连的一个人了。即便不是心有灵犀,但一个人身上的痛痒,却是同另一个人息息相关的。要说毫无觉察,是不可能的。那阵子,老费在家里越发沉默了。而刘以敏,则以更加镇定的沉默来回应他。两个人仿佛是暗自较了劲,老费什么都不问。刘以敏呢,什么也不说。刘以敏照例安静地上班,下班,接送孩子,给费老爷子做红烧肉,给费老太太针灸按摩。对老费,也温柔体贴。夜里的刘以敏,与先前也并没有什么不同。刘以敏向来不是一个热烈的人。在这方面,又有着医务工作者常见的洁癖,轻度洁癖。老费呢,先前倒是兴致勃勃的,年纪轻,又按捺不住,在刘以敏面前,不免有一点低三下四。后来,那一天之后,老费便渐渐萎顿了,懒洋洋的,清心寡欲,难得有闺房闲情。刘以敏呢,也正好落得清静,有那么一些自得其乐。
有时候,老费看着刘以敏洗洗涮涮的噜苏样子,便不由得一时性起,夹杂着无名的怒火,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老费就有些凶巴巴的,仿佛身下的女人正是自己的仇人。逢这种时候,刘以敏总是把眼睛一闭,颤巍巍地受了。也不反抗。刘以敏的反抗就是,没完没了地洗澡,一遍又一遍。床上一派凌乱,笼罩在一片柠檬色的灯光里。
浴室里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水汽把磨花玻璃门笼得严严实实。老费颓废地躺在床上,半闭着眼睛。狂欢后的虚无,末日般的恐慌,疲惫,还有无助。空气里似乎有一种草木的腥味,新鲜得刺鼻。海棠花开了。还有玉兰。白玉兰,紫玉兰。鹅黄的花蕊,微微抖动着,在风中招摇,有一种放荡的疯狂的气息。
醒来的时候,身边没有人。刘以敏正坐在卧室的地毯上,各种各样的药摊了一地。灯光把她的影子画在对面的墙上,虚幻的,夸张的,有一些变形。老费把两只手交叉着,枕在后脑勺下。这阵子,刘以敏越来越喜欢摆弄她那只小药箱了。她把那些码得整整齐齐的药,从里面一个一个拿出来,仔细研究它们的文字说明,然后,再一个一个放回去,重新排列整齐。刘以敏的神情专注,近于痴迷。守着那个小药箱,刘以敏能够一坐大半天。不动,也不说话。刘以敏的话不多。刘以敏是一个安静的女人。
离婚是老费提出来的。
刘以敏看着老费的脸,足足有半分钟。然后,刘以敏咬了咬嘴唇,说,好。
多年以后,老费有时候会冒出一个念头,当初,是不是把刘以敏冤枉了?

邻家孩子的琴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下来了。空气里有一种饺子馅的香气。应该是韭菜馅。老费最喜欢韭菜馅。这原是北方人的口味。
韭菜馅,大白菜馅,包饺子蒸包子包馄饨,是老费从小就吃惯了的。刘以敏呢,却是典型的南方人的胃。对韭菜,简直是恨之入骨。只那股子气味,就让人讨厌。刘以敏也包饺子,但是喜欢用韭黄,加点虾仁,加点鲜肉,加点鸡蛋,加点香菇。刘以敏的饺子自然是美味的,但是人这东西,就是这样奇怪。味觉的记忆,就是这么顽固。时间长了,刘以敏终于妥协了。刘以敏开始尝试着包韭菜馅饺子,开始学着做大白菜,做红红亮亮的红烧肉,竟是越做越出色了,害得一家老小,尤其是费老爷子,最是好这一口,越发离不开了。刘以敏兴头头地忙活,老费津津有味地吃。老费倒是从来不曾问过,刘以敏是不是也真的热爱上了韭菜和大白菜。
老费起身给自己沏了一杯茶。茶不能空腹喝。这是刘以敏的规矩。还有,每天晨起喝一杯白开水,晚上吃一粒金维他,每天叩齿多少下,每天提肛多少回,肉吃多了要清胃火,一周吃一次杂粮粥清肠子……
一堆的繁文缛节条条框框。如今,老费是早已经不管这些了。一个人过的好处就是,自由。一个吃饱了,全家不饿。精神上的自由倒在其次。躺在床上,想什么,不想什么,全没有人管。重要的,还是身体上的自由。就像平日里人们调侃的,男人三大得意事,升官发财死老婆。老实说,在刘以敏时代,尽管老费有种种不如意,但还是没有真正越过那条线。要说精神出轨,那就不好说了。老费也是血肉之躯,也是心思细腻满腹才情,圈子里,老费大小也是一个人物。老费的内心世界五彩斑斓丰富多姿,这不是老费的错。比方说这茶,是上好的君山毛尖,便是那个漂亮的湘妹子寄来的。湘妹子是大学老师,在长江之畔仰望京华烟云,仰望京华烟云中的核心期刊主编老费,冠盖满京华,担忧寄情不达,便寄了君山毛尖,并附一句:凝恨对残晖,忆君君不知。老费一面品茶,一面品诗,舌尖心底,其中的百般滋味,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老费一面喝着茶,百无聊赖地翻手机。看见易娟那条短信,潦草的,冰冷的,公事公办的,没有一丝感情色彩。改日吧。改日。他想起同易娟讲过的一个段子。当时,易娟一下子就把脸飞红了。易娟白嫩,是那种吹弹得破的皮肤。因此上,易娟的脸红就格外的动人。如今的女人,尤其是这个年纪的女人,脸红倒成了一种难得的颜色。女人们都很放得开。酒桌上,不仅仅是善饮, 即便讲起段子,都是不让须眉的。直把男人们都讲得哑口无言了。这世道,当真是不得了。老费心里暗暗骂了一句。当初,知道了易娟有家庭,老费反倒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放松。有家庭好啊,好极。这样的女人,前瞻后顾,知道进退,懂得分寸。在这种事上,老费不想麻烦。老费看着易娟吞吞吐吐的样子,一颗心就完全放下来了。真的。放松之余,还有一种——怎么说呢——隐秘的快感,邪恶的,疯狂的,侵犯的,带有一种摧毁什么以及颠覆什么的粗鲁的豪情,还有悲壮。妈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真是莫名其妙。
这都是后来的事情了。
跟刘以敏离婚以后,有一度,老费觉得自己都快挺不过去了。婚姻这东西,真是奇怪得很。仿佛身体的一半被生生砍了去了,血肉模糊。又仿佛一颗蛀牙,被拔掉之后,依然会疼得钻心,那种空洞的疼痛,让人不由自主地拿舌头去舔,却一次次扑了空。舔过之后,只有更深刻的疼。这是老费没有料到的。女儿判给了刘以敏。老费并没有争。女孩子,跟着母亲,毕竟方便得多。没有了刘以敏和女儿,这三居室的房子显得格外的空旷。连电话铃仿佛都有空洞的回声,盘旋不去。钟表滴滴答答滴滴答答,分外清晰,连成一条线,带着锋利的硬度,把时间切割得七零八落,叫人惊心动魄。老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拖鞋敲击着木地板,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橐橐橐,橐橐橐。活了半辈子,空热闹一场,到头来,还是剩了孤零零一个人。人这一生——怎么说呢?
房子还是老费单位分的福利房。老费忙。装修全是刘以敏的事。刘以敏心细,眼又高,房子装修得十分的漂亮,引了很多人来观摩,一时间成了朋友间流传的样板房。有话说,男人两大累,离婚和装房子。这两样,老费倒是都不曾有体会。婚离得手起刀落,干净利索。房子也没有介入一个手指头,一身轻松。有朋友提起来,不免有些眼红,说老费这家伙,真是便宜了他!
老实说,私心里,老费不愿意把易娟往家里带。老费不是矫情。真不是。老费是有障碍。心里总有那么一个小东西伸出藤藤蔓蔓,牵牵绊绊的。可是易娟不依,闹着要去家里看看。老费最看不得她娇嗔的样子,心里一软,就答应了。
第一回带易娟回家,老费表面上从容,心里却是慌乱得不行。这房子里,一桌一凳,寸布缕丝,怕是连一颗钉子,都有刘以敏的手泽吧。老费到底是心虚,总觉得,刘以敏的眼睛就在不知什么地方,看着。还有女儿。女儿长得像老费。眼睛不大,却黑漆漆的,棋子一般,特别的亮。
老费把灯都关掉了。易娟笑他老土鳖,笑得花枝乱颤。老费看着黑暗中那横陈的玉体,山是山水是水,山重水复,忽然一下子恼羞成怒。
送走易娟, 老费把家里的床单枕套都洗了。
老费学着刘以敏的样子,清洗,消毒,熨烫。老费把家里里里外外都清扫一遍。沙发套也换了。杯子放进消毒柜。窗子半开着,夜风莽撞地吹过来,凉爽得很。老费大汗淋漓地坐在沙发上,累得直喘粗气。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
易娟。真没想到,易娟竟是这样的好。想起易娟那个疯样子,老费心里痒痒的,又恨恨的。这么多年,看来真是白活了。洗过的床单在阳台上飘飘曳曳,像旗帜,欲望的旗帜。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所有这些,都超越了老费的人生体验。老费半闭着眼睛,回味着方才的种种,觉得犹如新生。
女人这东西,真他妈的妙不可言。老魏。难怪了。老魏是情场老手,在高校里,是著名的灰太狼一匹,不知道有多少美羊羊落入过他的虎口。这易娟,难不成已经——不会,应该不会。老费想起老魏的那个光灿灿的秃顶,仿佛罩着一圈佛光。妈的老魏!
易娟。她现在做什么呢?看来,这个周末,是没有什么意思了。
午睡起来,老费有一些萎靡。下午的阳光照过来,透过窗前的植物枝叶,一地乱影斑驳。老费木着一张脸,目光茫然。窗子半开着,有风从树梢上掠过。对面工商银行的招牌把阳光反射过来,落在铝合金窗子上,两个光斑亮亮的,晃人的眼。手机叮的一声响。老费抓过来看,是师弟的短信。不用问,八成又是论文的事。师弟在一所高校当老师,一心想早日晋升教授。可是杂志是双月刊,用稿量有限。况且,前面有多少人排着呢。
再细看时,才知道有好几个未接电话,短信也有一堆,原来方才午睡,他设置了静音。电话有的必须立刻回复,有的呢,须得斟酌一下,还有一些陌生号码,是根本不予理睬的。左不过是一些个人,辗转托了关系,求他发稿子。也或者,是诈骗电话,也未可知。这年头,什么事情遇不到呢。
短信也挑选着回复了。这不能怪他。在这个位置上,他必得学会选择,有所为,有所不为。要是来者不拒,那还了得!处理好这些电话短信,老费胸中的那一股子豪情又慢慢升起来。人于世当有为。男人嘛,总归是要做一些事情。做事情,总归要有一方阵地。就仿佛唱戏,总少不得戏台子。而今,这刊物就是他老费的戏台子。唱什么,如何唱,老费胸中有数。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一个人,尤其是,一个男人,把社会关系梳理好了,其他的都会迎刃而解。
袁爷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老费正在练字。袁爷说晚上聚聚,六点,老地方。
老费一手拿着毛笔,一手叉腰,退后两步,眯着眼睛看刚写好的那幅字。以德润身。这个德字,用笔有些怯了。今天状态不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不似平日里心静神定。袁爷在,一定会有万红。袁爷是谁?袁爷是圈子里的老大,江湖上人称袁爷,霸王一般的人物。坐着学界的头一把交椅,又是官方的大红人。各种头衔一大堆,报纸刊物上的个人简介,恐怕是几行都排不下。在这个位子上,资源丰富,人脉极广。轻易不说话。一言既出,一句顶一万句。这个时代,精神和物质之间的相互转化,超出了一般人的想象力。在京城,文化更是如鱼得水,有多少人打着文化的幌子混饭吃?文化的冠冕之下,是叮当作响白花花的银子。文化中心的名头,也不是浪得的。
袁爷这个人,对同代人有些苛责,然而,在对待后学上,却是十分的肯提携。圈子里那些个名字如雷贯耳的,有多少人没有受过他的恩泽?那些初出茅庐的后生小子,更是对袁爷恭谨顺服,持弟子礼。围绕着袁爷,有一大批门生晚学,遍布全国各大高校学术重镇,人称袁派。这袁派兼容包并,以学院派为主,吸收各流派之优长,少门户之见,势力极大。袁爷还有一个好处,是为人低调。
然而在个位置上,再怎么低调,气焰却是盛的,如何能压得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袁爷的宽袍大袖,手挥目送,想捧谁棒谁,岂不是谈笑间的琐务?万红呢,是著名的交际花,云雨际会,风月无边。在学术位置上,还抱有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自然懂得如何同袁爷交好。据说,尽管袁爷阅尽人间春色,万红却以一当十,依然是独擅专宠。
圈子里,谁不知道,万红是袁爷的女人?万红。老费把毛笔一掷,去洗手。
手头还有万红的一篇稿子。坦率地说,万红的文章,实在是不敢恭维。可话又说回来,自古以来,有几个先机占尽才貌双全的?淹然百媚的万红,纵有风情万种,却根本就没长着做学问的脑子。把学术文章写得像抒情散文,动不动就潸然泪下,就心疼肝儿疼,满纸都是小女子的矫情和装腔作势,同那正大严肃的论文题目对照起来,有一种强烈的戏剧效果,简直让人哭笑不得。也不知道,她当年的博士学位是怎样拿下来的。真是难为了她。当然了,会者不难。在某些方面,万红自有其过人之处。圈子里,凡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有几个不曾领教过万红的厉害?私下里聊起来,仗着酒盖着脸儿,大家不免就有些忘形,编排一些个七荤八素的段子,句句都语义丰富,让人浮想联翩。也有人喝多了,越性儿做起了排列题,刚起了头儿,便被年纪长些的喝止了——都是读书人,风雅固然重要,但斯文还是要紧的。自然了,这种玩笑,一定不能当了袁爷。袁爷的面子,大家还是顾忌的。
其实呢,万红也曾经向老费有过这样那样的暗示。老费一面假意周旋着,心下却清楚得很,兔子不吃窝边草。跟万红在同一个单位,一旦稍有不测,后患无穷。这是其一。
其二,万红是谁?她背后的裙带关系,缠缠绕绕,剪不断理还乱,弄不好就牵了这个,绊了那个——都是朋友,老费不想惹麻烦。
更何况,还有袁爷。即便是袁爷襟怀阔大,揽尽天下,可袁爷是男人。这世上,有对女人不介意的男人吗?众人觉得神不知鬼不觉,谁知道会哪一天东窗事发?倘若是袁爷对这个女人不认真也就罢了,若是真的有那么一点真心,或者是,仅仅是男人的嫉妒心亦或是自尊心,就完了。为了一个女人,不值。当然了,对万红,老费不是没有想法。
英雄难过美人关。何况老费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万红是一个骚货。这世界上,有哪一个男人不喜欢骚货呢?
这些年,虽则是倚马立斜桥,满楼红袖招,但老费有一个原则,圈子里的女人,不动。
老费这个人,好就好在有底线。一则是,老费不喜欢送上门的女人。在女人方面,老费喜欢征服感。圈子里那些个投怀送抱的,老费不过是碍着面子,敷衍一下罢了。二则是,老费谨慎。哪怕是在外面如何欢场跌宕,圈子里的清名,他还是要顾及的。他年纪还轻,前程正长,这种事,放下去四两,提起来却有千斤。不说那些暗中的对立面,单是那些觊觎这个位子的人,他数得过来吗?还有,这几年,他是太顺了一些。从学术地位到仕途升迁,几乎是青云直上。太过则损。他深通此道。如此说来,离婚一事,竟是他生活中唯一的瑕疵了。也好。如此也好。结婚的念头,却不曾有过。对婚姻这东西,他是有些胆怯了。这些年,老费不是没有遇上过钟情的女人。比方说,易娟。老费真是迷恋得很。然而,易娟不同。两个人虽在一个城市,可隔行如隔山。中间横着千山万水呢。这其间的行止进退,老费懂。
浴室里的顶灯坏了,老费也懒得换。只有一个镜灯,兀自发出昏黄的光。老费洗完手,转身拿毛巾的时候,脚下打滑,趔趄了一下,幸亏还算敏捷,扶住了浴缸的边缘,却被大理石台面的棱角碰了胳膊肘。老费觉得一阵酸麻,低头一看,竟然破了皮。妈的。老费心里恼火。到卧室里找药。
刘以敏的小药箱,老费基本上没有动过。刘以敏在的时候,轮不着他动。小药箱是刘以敏的专利。刘以敏不在的时候,老费也很少想到它。有个头疼脑热,扛一扛也就过去了。老费身体还不错。有时候,老费想,刘以敏为什么要把她这个宝贝留下来呢?她干嘛不带走?但是,老费没有问过。在离婚这件事上,老费的话不多。刘以敏说,她要女儿。老费就把女儿给了她。刘以敏说,她不要房子。老费就把房子留下来。
刘以敏说,她把家中的存款拿走一半。老费就让她拿走一半。刘以敏说,女儿的抚养费,老费不用管。这一回老费没有答应她。他老费的女儿,凭什么不让老费出抚养费?当时,老费还愤愤地想,刘以敏如此刚硬,八成是准备结婚了。可是,很久之后,也没有听到刘以敏结婚的消息。老费想,怎么回事?难不成——

据说,刘以敏照例每个周末都去看父母——而今,应该是前公婆了。刘以敏却没有改口。依然是一口一个爸,一口一个妈,又亲热又自然。倒是有一回老费听见了,觉得颇不自在。那一回,老费一进门,便觉得家里的气氛不一样。热闹的,拥挤的,有一点纷乱,却是安宁的,家常的,世俗日子的气息。门口一大一小两双鞋,大大咧咧的,是那母女俩的。
刘以敏扎着围裙,挽着袖子,整个人热腾腾的,在厨房里进进出出。刘以敏胖,爱出汗。看见老费,说来了。是陈述句。也不等他回答,就又忙去了。老费想起了红楼梦里那句话,体丰怯热。是宝玉说宝钗的,一不小心,痴公子惹恼了宝姐姐,还招来林妹妹的笑话。老费曾经跟刘以敏说起过,刘以敏哦了一声,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老费讨个无趣,知道是鸡同鸭讲。刘以敏是药剂师,只精通药理——怪不得她。
厨房里传来高压锅噗噗噗的响声,还有锅铲在炒勺里乒乓的碰撞。老费把文件放在迎门的小茶几上。旁边是一兜赣南脐橙,一只蜜柚,一大盒金施尔康,两瓶深海鱼肝油。刘以敏的手套在旁边胡乱躺着。费老太太见了儿子,高兴地朝屋里喊,甜甜,看谁来了?
女儿正在电脑前忙碌,根本没有时间理会大人们的一惊一乍,眼皮抬了抬,敷衍道,爸。就没了下文。费老太太嗔道,这孩子——看不把眼睛看坏喽——张罗着把儿子的外套挂起来,给儿子倒水,把儿子毛衣上的一个线头仔细择去。然后,朝着厨房的方向使了个眼色,压低嗓音说,小敏在——不去看看?老费心里有些怨母亲的噜苏,离都离了,还这么撮合。看着母亲眼巴巴的样子,倒不忍心了。当初,离婚的时候,是瞒着老人,先斩后奏的。费老爷子为此大病一场。
好长一段日子,不让老费进家门。老费也不解释。费老太太夹在父子两个中间,怕气着老伴,又心疼儿子。儿子轻易不来,来了呢,就有那么一点上赶着巴结的意思了。人老了,在儿女面前,是不是都是这样?老费问,爸呢,怎么不见爸?费老太太拿下巴颏指了指阳台,说那不是,伺候他那小乌龟呢。刘以敏把一盘菜端上餐桌,说,开饭了。老费本来不打算吃饭的,这时候倒不好走了。后来,老费总是想起那一天的情景。
一家人围着吃饭。女儿叽叽喳喳地说着学校的那些事儿。费老爷子就着红烧肉,慢悠悠地喝他的二锅头。费老太太一个劲地给刘以敏夹菜。老费把脸埋在碗里,偷眼看刘以敏,倒是坦然自在。老费就恍惚了。
十一
周末,北京的交通简直让人发疯。老费赶到的时候,一干人早已经到了。袁爷一身布衣,叼着烟斗,在主位上,斜靠着,照例是那一种散淡风度。见了老费,说,费老,恭候多时了。其他几个人连忙立起来,叫老弟,费兄。老费说迟到了迟到了,有劳诸位久等。在座的都闹起来,说是要罚酒。老费仔细一看,袁爷身旁坐的那一位,不是万红。正心下纳罕,见那女人已经立起来,颤巍巍向他敬酒了。老费连忙干了。周围一片叫好。原来那女人也一饮而尽。老费心想,果然又是个厉害角色。袁爷只管笑眯眯地吸着烟斗,从旁看着。那女人生得十分标致,端正,清雅,有那么一种让人心动的书卷气。
说话的时候,微微的有一些羞涩。他妈的老袁,真是艳福不浅。关于袁爷的风流账,圈子里都心知肚明。自古风流多文士。读书人,尤其是,有点名气的读书人,有哪个不是柳暗花明满天星斗的。袁爷那腆胸叠肚脑满肠肥的样子,真是白白玷污了这些个女子了。正胡思乱想,听见袁爷在接电话,软声软语,涎着一张脸,纠缠不休,是调情的意思了。老袁这厮,也不知道避人。偷眼看那女子,波澜不惊,倒是镇定得很。
这女人,说不定也是久经欢场磨砺,百毒不侵了。众人都凑趣地说笑,大谈时局政治,时不时地语出惊人。细看时,每一位身旁,都带了一个女子。粉白黛绿,各有风姿。再看在座的众人,都是圈子里的核心人物,知道是小范围聚会,百无禁忌。老费就有些后悔,怪自己思虑不周,这种场合,唯独自己一个孤家寡人,不合群不说,倒显得生分了。有一个女孩子过来,替老费斟酒。一双手嫩葱一般,翘着兰花指。老费待要仰面细看时,只听袁爷在对面笑道,老费,这美人儿赏你了。众人笑。
老费顺势大大方方握住那只手,凑趣道,美人若如斯,何不早入怀?大家都起哄,逼着他们这一对儿立时三刻喝了交杯酒。袁爷握着烟斗,笑吟吟地看着。身旁的那标致女子周到地为他布菜,一对镯子在腕上叮当乱响。老费趁着酒意,仔细端详那女子,不觉得呆了。比起万红,这女子娇而不媚,更多了一种风流旖旎,眉目如画,明艳不可方物。都说风月无边,怪不得众人身在此中,沉醉不知归路。吃完饭,大家照例去银柜。袁爷兴致很好。看样子,同这女子,尚是新交。
中途的时候,老费出来透口气。歌房里嘈杂得厉害,封闭的空间让人窒息。人们唱的唱,跳的跳,光影投射在如醉如痴的人们身上,有一种末日般的狂欢的气息。走廊里灯光幽暗。有侍应生端着托盘,鱼儿一般穿行。喧嚣的声浪隔了一重门,显得遥远而虚幻。老费抽着烟,看着中厅里那个巨大的鱼缸出神。喝了不少酒,脑子里昏沉沉的。回想方才那女子被袁爷拥着跳舞的样子,心里不由得叹一声。有人从旁边走过,一面走,一面对着手机说话。老费听那声音,脑子里仿佛划过一道闪电。刘以敏!
幽暗的灯光下,老费还是看清了刘以敏的背影。刘以敏穿一件黑色小礼服,改良的中式设计,含蓄典雅,衬了雪样的肌肤,真当得起珠圆玉润这几个字了。高高挽起的发髻,银色的高跟鞋,银色的手袋,走起路来,称得上袅娜了。刘以敏对着手机自顾说着话,并没有注意鱼缸后面的老费。刘以敏。人靠衣裳马靠鞍。刘以敏打扮起来,竟真的是不一样了。这个时间,周末,刘以敏应该在家陪女儿做功课。她在这里做什么呢?
刘以敏那冗长的电话还在进行。她走走停停,后来索性在走廊尽头的沙发上坐下来。雪白的一双腿优雅地交叠着,把手机从左手换到右手。老费悄悄躲进洗手间,给女儿拨电话。刚响了一声,就通了。女儿在那头淡淡地说,有事吗老爸?老费拐弯抹角地噜苏了半天,才装作无意间问起女儿的妈妈,女儿说,妈妈有事。老费说,妈妈有事,你做完功课就早点睡觉。明天还上学呢。
老费再过来的时候,刘以敏已经不见了。
十一
窗子半开着。薄纱的窗帘微微拂动,有植物的气息弥漫开来,潮湿的,蓬勃的,带着一股子微微刺鼻的腥气。老费住的是一楼。当初,买房子的时候,是老费执意坚持的。为了这个,还同刘以敏起了争执。刘以敏嫌一楼潮,采光不好,又杂乱。金三银四,这是楼房的常识。老费呢,私心里,是喜欢窗外那一小片空地,可以用篱笆围起来,侍弄些花花草草。巴掌大的一小片地,说出来,就没有那么冠冕堂皇。可刘以敏还是妥协了,尽管事后常常忍不住把这件事拿出来,挂在嘴上。但抱怨归抱怨,老费把新鲜蔬菜水灵灵地摘回来,送进厨房的时候,刘以敏的唠叨就明显地软弱了许多。
这个季节,应该是小葱和菠菜的季节,还有韭菜,春韭嘛。春卷,韭菜合子,韭菜饺子,都是刘以敏的新功课。韭菜这东西,生发阳气,是这个季节的时令菜。老费下班回来,往厨房里探一探,说,韭菜合子——好啊。刘以敏两只手占着,就飞起一脚,啐道,去。刘以敏扎着那条细格子围裙,越显出窈窕的腰身,头发胡乱挽起来,有一缕掉在额前。那个时候,是他们新婚不久。还没有甜甜。
刘以敏。公正地讲,以一个男人的眼光,银柜夜晚的刘以敏,还是有动人之处的。刘以敏怎么就魔幻般地,瘦了?这真是莫名其妙的事情。还有那气质风度,竟完全是陌生的。刘以敏,这个跟自己耳鬓厮磨了半辈子的女人,什么时候脱胎换骨了?老费很记得,刘以敏喜欢安静。那么,喜欢安静的刘以敏,她在银柜做什么呢?
十二
这一片小区,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楼房。灰蓝的色调,旧是旧了,倒让人觉得有一种老派的踏实。偶尔遇上一两个老邻居,不免要寒暄几句。学术上的事,人们自然不懂,也不关心,倒是聊起刘以敏来,都兴致勃勃的。直夸老费家儿媳妇孝顺懂事,老费家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啊。老费嘴上嗯嗯啊啊地应着,谦虚不是,不谦虚也不是。他拿不准,这个楼里的老邻居们,有多少人知道他的婚变。自从离婚以后,每次回来,老费都有些躲躲闪闪。是怕人家关心。离婚嘛,终究不是什么好事。自然了,也算不得什么坏事。这年头,还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
一进门,屋子里静悄悄的。
门厅的桌子上,放着那只蛋青色的面盆。往客厅里张一张,也是静悄悄的,没有人声。老费正纳闷,往地上一看,拖鞋都在。知道是都出去了。老费心下不由松了一口气。看看表,四点十分。老费就把外套脱了,去客厅里翻报纸。
翻了一回报纸,觉得无聊。老费点了一支烟,慢慢踱到门厅,掀起那面盆上的湿布,一块面团正饧着。厨房里,韭菜洗好了,摊在箅子上沥水。虾仁煸得红红黄黄的,盛在一只玻璃碗中。看这架势,八成是要包饺子。
易娟的短信发过来的时候,老费正在阳台上,看着那一对红嘴儿发呆。易娟说,念。老费心里一动,身上便毛躁起来。却并不着急回复。这女子实在可恨。要煞一煞她的性子才好。
一出楼门,远远地,看见一帮人正往这边走。费老爷子照例是倒背着两只手,费老太太牵着甜甜,刘以敏手里大包小包,时不时换一下手。老费想躲,已经来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去,接刘以敏手里的东西。刘以敏闪避了一下,并没有给他。老费就讪讪的,问甜甜一些废话。费老太太见了儿子,笑得合不拢嘴,说怎么要走,晚上包饺子——让小敏做两个菜,你们爷俩喝两盅。
老费一面跟母亲敷衍着,一面看着刘以敏拎东西上楼。刘以敏还是那一条牛仔裤——她实在是不适合穿这种紧绷绷的裤子。平底凉鞋,简单朴素得近乎中性。上身呢,是一件体恤,松松垮垮的,完全没有形状。头发随意挽起来,用一根黑色的橡皮筋扎住。老费心里感叹了一声。银柜夜晚的那个刘以敏——莫非是他看错了?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老费拿出来看了一眼。易娟问,在哪里?
十三
窗子半开着。暮色一点一点涌进来,屋子里的一切模模糊糊,仿佛一个缥缈的梦。老费歪在沙发上。方才,排山倒海的激情已经完全退潮了,人便好像一只被搁浅的鱼,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还有空虚。空气里流荡着一种东西,粘稠的,微甜的,夹杂着一种类似槐花的微腥的味道。老费懒懒地躺着,想起易娟的某个神情,心里不由得荡漾了一下。个小妖精。当真是厉害。
易娟是被手机叫走的。按照原本的打算,老费要请她去吃酸汤鱼。楼下那家菜馆,酸汤鱼十分鲜美,是易娟的最爱。但看到她对着电话支支吾吾的样子,就一下子索然了。他看着易娟麻利地穿衣服,梳洗,整理那只小巧玲珑的包,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找那只水晶耳针,急三火四的,有点乱了阵脚。老费半闭着眼睛,想听她如何解释。却没有解释。
老费只觉得额上被潦草地碰了一下,门吧嗒一声,人就不见了。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易娟她敢这样对他。她竟然也敢。
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屋子里黑漆漆的。落地台灯就在沙发一旁,但他懒得伸手。想着易娟的不辞而别,老费胸口闷闷的。然而,话又说回来,易娟因何不敢呢?
易娟又不是圈子里的那些个女人,她凭什么不敢?况且,易娟是有夫之妇不假,也或者,老费之外,她还真的有情可寄也说不定。可是老费,何曾对她有过半点真心呢?
床上辗转跌宕的那一点真心,在坚硬的现实世界中,仿佛阳光下的薄雪,美丽是美丽的,却虚幻得很。即便是空头支票,也从来曾开过。老费是懒得开了。易娟呢,是不是也从来没有过任何期待?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是谁发过这样的短信?仿佛是易娟,也仿佛不是。孔夫子说得对,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看来,自己也算得是小人心态了。
手机屏幕一闪一闪的,仿佛是扑闪扑闪的眼睛。手机咿咿呀呀地唱着。这个时间的电话,左不过是那些个不咸不淡的饭局,无聊得很。这些年,老费算是看清了,热闹闹一场饭局下来,说了一箩筐,有几句话是真心的呢?天下之大,知我者几何?圈子里,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利益关系勾连的同盟,兄弟,师生,甚至情人,是最真挚可靠的。有时候,仗着酒意,也说过一些个激情血性的大话,粪土这个,粪土那个,仿佛平日里那些孜孜以求的东西,都不过是粪土一堆。而富贵寿考,功名利禄,全是他妈的浮云一片。当真是醉话,不过是吹吹牛而已,又有哪句能够当真?即便真的喝醉了,也不过是借他人的酒杯,浇自家胸中的块垒罢了。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在很多事情上,老费还是是看得破的,可是,这世间很多东西,即便是看破了,又如何放得下呢?
记得有一回,袁爷喝高了,坐在那里指点江山,说着说着竟破口大骂,什么他妈的学术,狗屎!袁爷我在圈子里纵横多年,什么没有见过?旁边的一帮人看他口无遮拦,急得直说醉了,袁爷醉了。赶忙着人来伺候袁爷去醒酒。座中都是官方的头面人物,听由袁爷放肆,不呼应,也不劝止,顾左右而言他,倒是个个面不改色。只有袁爷,一面被人扶着往外走,一面大声吟道: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众人都说,这是真醉了。袁爷今天高兴!老费想着袁爷那天的醉态,莫名其妙地,觉得那悲慨豁达背后,竟是满怀萧索。在袁爷这个位子上,竟也有这么多不足为外人道的?圈子里,袁爷是谁?
袁爷就是一个传说。袁爷的文章,不说前无古人,也算得后无来者了。袁爷学问大,为人又通透。脾气也大,但那要看对谁。此前,袁爷是从来不醉酒的。老费总觉得,从来不醉酒的人,是可怕的。滴水不漏,不露丝毫破绽。这是老费头一回看见袁爷醉酒。
老费呢,酒量很好, 却知道节制。酒这东西,有时候,即便没有酒量,也不得不喝。
有时候呢,就算是酒量再好,也不得多喝。有多少回,老费在人前喝得气壮山河,背了人吐得翻江倒海?黑暗中,摸到了一个冰凉的小东西。遗落的水晶耳针。看来,易娟今天是真的心神不宁。易娟这一对水晶耳针,还是他从法国带回来的。易娟当时就戴上了。晚妆初了明肌雪。这水晶耳针,令整个夜晚都璀璨起来了。那真是一个迷人的夜晚。
水晶耳针在手掌心里捏来捏去,小水钻一粒一粒的,有些扎手,但是老费犹自把玩着,让那不规则的小东西在手掌心里辗转地疼,仍不舍得松开。
电话铃忽然响了。老费吓了一跳,本能地跳起来去接,刚拿起话筒,却又断掉了。
老费呆呆地在黑影里立着。手掌心里恻恻地疼,大约是被那耳针扎破了。
老费茫然地发了一会子呆,打开灯,去床头找刘以敏那只小药箱。药箱里琳琅满目,全是药。老费一个个挨着看过去,直看得眼花缭乱。说明书上,有各种各样的标记,曲线,直线,三角,方框,补充说明,着重号,有蓝色,有红色,是刘以敏的笔迹。药瓶子都是新的,没有开封。奇怪了。老费把一瓶酒精挑出来,打开,用棉签涂在伤口上。他激灵灵抖了一下,打了个寒噤。这一点小伤,想不到还真疼。
CD机里放着一首曲子,是八十年代的老歌。八十年代,那时候,他还在读大学。青枝碧叶般的年纪,那真是他的锦绣年代。诗万卷,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他始终相信,书斋里的那一盏孤灯,是能够照亮整个世界的。十年窗下,他对未来有多少想象和期待?年少轻狂,年少轻狂啊。
老费半卧在床上,莫名其妙地,忽然就想喝酒。吧台上有各种各样的酒,红酒,洋酒,白酒,都是上好的品质。老费挑了一瓶红酒,自斟自饮。灯光把他的影子映在墙上,有一些超现实的虚幻。床头是一本他的新书,题目大得吓人,装帧却是十分朴素大气,厚厚的,比装饰墙上的仿古青砖还要厚些,一下子扔过去,想必也能砸出人命。算起来,早已经年过不惑,快要知天命了。书出了一大摞,不说是著作等身,也称得上成果颇丰了。半生熟读书卷,自诩勘破了人间正道,怎么还是这样困在局中,不得自在呢?老费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忽然间悲从中来。
床头柜的盘子里躺着一只苹果,被从中间切开了,没有削皮。老费对着那苹果看了好一会儿。那被切开的伤口,是不是还是甜的?
一觉醒来的时候,窗子已经透出了淡淡的晨曦。脑子里昏沉沉的,是那种宿醉后的钝痛。房间里的家具渐渐显出了模糊的轮廓。
仿佛有市声隐隐传来,喧嚣的,遥远的,繁华的,仔细听时,却又是一片岑寂荒凉。手机忽然唱起来。老费想挣扎着起来拿,却一时动弹不得。只好任它唱。看来,这回是真的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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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22-12-18 00:13:04 | 只看该作者
沙发 月亮河说:
这篇读完了,似乎意犹未尽 作者似乎埋了很多雷 使得读者心痒难耐  期待着下文 t  但或许文章也就此结束了 或许就是这文章所渲染的意境氛围一样,人生本来就是混沌无序的模糊的 何必事事认真,又何必事事明了.
本帖来自安卓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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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22-12-18 23:42:04 | 只看该作者
<
板凳 寂寞的秋天说:楼主断线的木偶
付秀莹的这篇《醉太平》似乎很小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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