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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糯米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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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24-9-5 16:50:4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楼主 断线的木偶说:
糠奶奶已经死了。
但是她还活着。
除了不吃饭不喝水不睡觉,其他都跟生前没有什么不一样。
依然天还没亮就起来,去早已没有人去的洗衣池塘洗衣服,去早已荒芜了的山地里除草。
去的时候挑一担粪,不过毕竟上了年纪,粪桶只装一半,上面盖着南瓜叶或者散开的草,防止粪桶晃动的时候秽物溅出来。回来的时候,粪桶里常有拳头大的菜瓜、沾满了泥的土豆或者连根拔出来的花生,有时候是鱼。
糠奶奶年轻的时候挑谷挑粪,都是满满一担,满满一桶,比男人还有劲。
半夜鸡还没打鸣,她就起来了,挑着担子走到岳阳城的时候,天刚刚亮。
她的骨头是铁打的,现在死了,开始生锈。生锈的关节常常痛,这是让她失眠的罪魁祸首。
糠奶奶的牙齿也很结实,年轻的时候用牙齿咬啤酒瓶盖,没有裂开的坚果壳,肉汤里细碎的骨头,甘蔗的结疤,以及雨声叔的肩胛骨。这世上一切坚硬之物,没有她的牙齿解决不了的。
雨声叔是糠奶奶的男人,糠奶奶七岁就做了雨声叔家的童养媳。
按年纪算,糠奶奶比雨声叔还大一岁。
按辈分算,糠奶奶该叫雨声做叔。
糠奶奶十四岁就跟雨声叔做了夫妻。在她那个年代,这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糠奶奶请了全村的人来家里吃饭,唯独没有请自己家的父亲。
她恨她的父亲。那么早,父亲就将她送到了雨声叔家里,让她那么小就寄人篱下。她属于那个家,又不完全属于。仿佛一只家禽,跟着吃,跟着住,但都是施舍,都要报答。
虽然雨声叔一家实实在在把她当做自己家里的人了,但是每次家里来了客人,要杀鸡的时候,临近过年,要杀猪的时候,她都有种不祥的预感。直到雨声叔和她拜了堂,入了洞房,她才放下心来。
从那之后,家禽是家禽,她是她了。
她父亲不是穷,是懒,养不活她。
所以她特别勤快。
雨声叔的舅舅在城里做领导,自己做了村里的领导。雨声叔总跟她说不要那么辛苦。
她不听。
“人有的时候,要防着没有的时候。”糠奶奶经常这么说。
她防了一辈子,家里却越过越好。三个儿子有的做官,有的经商,都越做越好,都去了省城。
临死前,她把三个日进斗金的儿子叫到跟前,不放心地说:“家里还有三亩五分的水田,一半种长壳,一半种糯米。后山茶树林旁边那块地是我们家的,种辣椒和芝麻。茶里面没有芝麻不香,菜里面没有辣椒寡淡。有吃有喝的时候,要防着没有吃没有喝的时候。”
老幺说:“妈,现在不是那个时代了……糯米虽然好吃,也没有必要吃那么多……”
不等老幺说完,老大给了他一耳光。老幺就住了嘴。
只有老大知道,糠奶奶没有做童养媳之前,每餐都吃糯米。糯米比籼米扛饿,一碗顶两碗。
谁能扛住天天吃糯米饭呢?
七岁之前,糠奶奶天天坐在家门前,盼着一个放鸭子的老头从门前经过。
那时候放鸭子算是一门手艺,跟挖井打铁做豆腐是一样的。
放鸭子的人将一群鸭子,大约三十只左右,或者更多,跋山涉水,从清晨赶到日落,跟传说里逐日的夸父一样。
鸭子不能吃家里的粮食。人都不够吃呢,哪有给鸭子吃的口粮?因此养鸭子的人要将鸭子赶到水里去,吃小鱼小虾,吃水草水藻。
那时候若是在水边捡到鹅卵石一样的蛋,大多是放鸭子的人遗漏的。
放鸭子的人身上带着米,路上煮熟了,猪油一拌,坐在鸭群边上狼吞虎咽。
有一次,糠奶奶在家门口坐着的时候,碰到这个放鸭子的老头正准备吃饭。
糠奶奶实在吃不下糯米饭了,求他答应用一碗糯米饭换他一碗籼米饭。老头答应了。
从此她天天盼着放鸭子的老头来。
可惜现在的人都不知道她那时候的苦了。
现在的人们似乎更喜欢吃糯米饭,糍粑和年糕。籼米饭天天吃,哪能吃出她那时候的味道来?
以前有个客人来家里吃饭,她在饭里放了几块地瓜。客人揭开饭锅一看,差点儿吐出来。
客人说,他小时候家里兄弟七个,家里的米不够吃,母亲挖了许多地瓜存在屋后的山洞里,天天煮地瓜给他们吃。吃得他如今见了地瓜就反胃。
她没想到居然有人这样讨厌地瓜饭。
“那你喜欢吃糯米饭吗?”她问道。
“能吃到大米,就很幸福了。”客人说。
别人不会想到她有这么讨厌糯米饭。
那个养鸭的老头良心好,籼米饭换了糯米饭,觉得自己占了人家便宜,有时候送一条鱼给糠奶奶。
糠奶奶吃鱼的时候,她的娘总是将鱼尾巴夹断了给她,自己吃鱼头。
鱼往往是鲫鱼,巴掌大小,尾巴上的肉多。那是她娘对她的爱。
糠奶奶的三个儿子都不喜欢吃鱼尾巴,嫌刺多。他们都喜欢吃鱼头,加许多的剁椒,吃得满头大汗。
见到他们抢鱼头吃,鱼尾巴没人动,糠奶奶就想哭。
她怎么能哭呢?上了年纪的人是不能随便哭的。她一哭,孩子们会以为她受了什么委屈,外人会以为她三个儿子不孝顺。
这件事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才能真正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狗能理解狗,狼能理解狼,因为它们是同类。人却不能理解人,因为他们不是同类。
人和人之间的差别,比狗和狗,狼与狼,兽跟兽之间的差别还要大。比禽和兽之间的差别还要大。比活着与死了的差别还要大。比风马牛之间的差别还要大。
糠奶奶叹了一口气。明明这三个儿子都很孝顺,又是自己最亲的人,站在面前,却不知道怎么跟他们说话。
老二说:“妈,您身体好着呢,吃得香睡得着,一天还能喝二两谷酒,精神头儿比我都好。这些话说这么早干啥?”
“早吗?”糠奶奶喃喃道。
一点儿也不早。
糠奶奶刚出生的时候,她的父亲给她算过命。
算命的说她最多活到八十一岁。再精细一点的话,是在秋天过后,冬天来临之前,离开这边。
在算命的这里,生就是这边,死就是那边。仿佛一条路的左边和右边。生和死都是一条路,生人和死人都在这条路上走,走着走着,有的人去了那边,有的人来了这边。
糠奶奶那时候就想,或许那边也有算命的,也有已故的人算命。算命的说什么时候离开那边,那人说不定就按时到了这边,离开的时候还舍不得,所以到这边的时候哇哇地哭,伤心得不得了。可是很快就忘了,既来之,则安之。
糠奶奶弄不清她的父亲,懒到令人发指,却常常操心一些在她身上还远远看不到的事情。
那时候糠奶奶想,八十一岁,还有好远啊!
年岁就像是一条漫长的路,弯弯曲曲,水绕山挡,仿佛要去一个几乎断了联系的远亲那里。远到像是另一个世界,像是天边的彩虹桥。
可是谁知道呢,远在天边的地方,转眼就到了面前。
每次想到这里,她就吓一跳。仿佛昨天还坐在自家大门前等着放鸭子的人经过。今天就将近八十年过去了。
仿佛早上还坐在大门前,傍晚就到了八十岁。
仿佛刚才还坐在大门前,父亲在房里打呼噜的声音还在耳边,母亲在厨屋煮的糯米饭刚发出香味,回头一看,声音和香味都没有了。自己已经白发苍苍,身边围了一群陌生人。回过神来,才认出这群陌生人居然是她最亲的人。
忽然之间,她感觉是被父母亲,被曾经最为熟悉的人遗弃在了这里,遗弃在了这边。每次想到这里,她就担心,担心那些人把她给忘了。
因此,糠奶奶八十岁大寿之前就打好了樟木寿方,刷了三层漆水,架在了堂屋的楼板上,敲起来咚咚响,一点儿都不沉闷,仿佛寺庙里用铜钱熔的钟。
雨声叔病得快,死得急。她什么都没有准备。那时候她三十还没有出头,哪里想到这些?
寿方现做是来不及了。她只好从养牛的那个瘦得像猴子的老头那里买了他的寿方。
寿方最好的材料是樟木,樟木有淡淡的香气,质地细密,防水防潮。可是樟木贵,也耗时。
那个老头的寿方是杉木的,刷了漆之后看起来没什么差别,抬起来轻飘飘的,没有葬礼该有的沉重,敲上去像敲门,没有死别该有的笃定。莫名其妙让人担心。
此后很多个夜里,她常常梦到雨声叔从松散如潮糕的泥土里爬了出来,蹒跚的双腿从结满了青的红的半青半红的辣椒树里绊过去,一路走回到家门前。雨声叔抬起指甲缝和掌纹里都是泥渣的手,敲响了大门,仿佛他只是出了一趟远门。
每次敲门声响起,她就从梦中惊醒。有时候外面有虫鸣声,跟以前许多个夜晚一样,有时候外面下着雨,跟以前许多个夜晚一样,有时候外面静悄悄的,跟以前许多个夜晚一样。但是她清楚地知道,这个世界完全不一样了。有些东西永远失去了。即使还在梦里的时候,她都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第二天早晨,比家里任何人都醒得早的糠奶奶走到大门前,在大门上寻找泥手印,在台阶上寻找泥脚印子。她甚至不停地吸鼻子,试图嗅到一点儿熟悉的气息。
她熟悉雨声叔的气息。太熟悉了。
雨声叔去世多年后,她从衣柜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件雨声叔的背心。拿到手里,放到鼻子前闻了一下,背心散发的淡淡气息瞬间让她辨认出来,如同一个多年没有见面的人忽然来到面前。纵然他已经容颜改变,可是依然能脱口喊出对方的名字。
糠奶奶欣喜若狂,拿着雨声叔的背心去找人说。
儿媳一听,立即夺走了。
“怪不得您老做爹爹回来敲门的噩梦。原来是还有一件衣服没烧掉。我早跟您说了,这不是什么好梦。”不等糠奶奶说出一个字,儿媳将背心丢到了家门前的桂花树下,一把火烧了。
她赶出来的时候,地上只剩一块黑色的印迹,像是地被烫伤了。
那棵桂花树是雨声叔种的。雨声叔说,过几年,到了八月,风一吹,屋里就灌满了香气。
糠奶奶觉得她应该死了。算命的早就给她算好了。多不得一点点,也少不得一点点。该受的不该受的,只要活着,都得受着。少吃一口饭也不行,多吃一口饭也不行。
到了算命先生说的那个秋天,糠奶奶果然死了。
但是她还活着。
除了不吃饭不喝水不睡觉,其他都跟生前没有什么不一样。以前要做的事情,她照常做。就像没有死一样。
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的身子开始往回缩,仿佛一个摘下来放在桌子上的桔子,皮开始松软,个头以看不见的速度变小。
她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占据这个世界的空间越来越少,越来越少。
仿佛这个世界是她的一个壳儿,她要从这壳儿里挣脱。
仿佛她是一只寄居蟹,时间已到,她要离开这个寄居多年的螺壳。
离开了这个螺壳世界之后,要去哪里?她不知道。
到底有没有那边?那边有没有她的父亲母亲,有没有雨声叔,有没有放鸭子的人,她不知道。
终究算命的算得还是不准。她死去之后,又在这边逗留了三年,这才撒手。
撒手之前,她听到身边人的哭声。
接着,哭声渐渐远去。
她渐渐感到困了,仿佛小时候坐在家门前等赶鸭子的人,等着等着就困了,打起了瞌睡。她不敢睡着,怕错过了那群鸭子,怕错过了那个老头的猪油拌籼米饭。
可她还是睡着了。
举着长约三丈的竹杆,赶着摇摇晃晃的鸭子们的老头来到了她家门前,将一碗米饭放在她的脚边,米饭上面盖着一个糖心摊鸭蛋,然后去了河边,将一群鸭子赶进了水里……
糠奶奶的娘追上了赶鸭子的老头,手里端着一碗糯米饭。糯米饭颗颗晶莹,仿佛刚从蚌壳里挖出来的小珍珠。
“哎……放鸭子的……”糠奶奶的娘大喊。
“嘘……别吵醒她瞌睡……”放鸭子的老头小声道。
坐在门口瞌睡的她却听得清清楚楚。
“其实糯米饭也挺好的。”她在心里对睡不醒的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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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24-9-6 08:03:24 | 只看该作者
<
沙发 我是宁夏人说:回楼主断线的木偶
你这文章都是从哪找的?是不是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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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24-9-6 09:36:26 来自手机 | 只看该作者
板凳 张军说:
回复 沙发我是宁夏人

呵呵,可能他自己写的吧

来自:掌上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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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表于 2024-9-6 14:52:45 | 只看该作者
地板 孤独剑说:
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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