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局通栏广告

爱盲论坛

 找回密码
 立即注册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搜索
热搜: 活动 交友 discuz
查看: 1252|回复: 6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大老郑的女人

[复制链接]

201

主题

578

帖子

2221

积分

高级会员

Rank: 4

积分
2221
跳转到指定楼层
楼主
发表于 2022-10-30 21:35:4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楼主 断线的木偶说:

算起来,这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那时候,大老郑不过四十来岁吧,是我家的房客。当时,家里房子多,又是临街,我母亲便腾出几间房来,出租给那些来此地做生意的外地人。也不知从哪一天起,我们这个小城渐渐热闹了起来,看起来,就好像是繁华了。
原来,我们这里是很安静的,街上不大看得见外地人。生意人家也少,即便有,那也是祖上的传统,习惯在家门口摆个小摊位,卖些糖果、干货、茶叶之类的东西。本城的大部分居民,无论是机关的,工厂的,学校的……都过着闲适、有规律的生活,上班,下班,或有周末领着一家人去逛逛公园,看场电影的。
城又小。一条河流,几座小桥。前街,后街,东关,西关……我们就在这里生活着,出生,长大,慢慢地衰老。
谁家没有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说起来都不是什么新鲜事,不过东家长西家短的,谁家婆媳闹不和了,谁离婚了,谁改嫁了,谁作风不好了,谁家儿子犯了法了……这些事要是轮着自己头上,就扛着,要是轮着别人头上,就传一传,说一说,该叹的叹两声,该笑的笑一通,就完了,各自忙生活去了。
这是一座古城,不记得有多少年的历史了,项羽打刘邦那会儿,它就在着,现在它还在着;项羽打刘邦那会儿,人们是怎么生活的,现在也差不多这样生活着。
有一种时候,时间在这小城走得很慢。一年年地过去了,那些街道和小巷都还在着,可是一回首,人已经老了。——也许是,那些街道和小巷都老了,可是人却还活着:如果你不经意走过一户人家的门口,看见这家的门洞里坐着一个小妇人,她在剥毛豆米,她把竹筐放在膝盖上,剥得飞快,满地绿色的毛豆壳子。一个静静的瞬间,她大约是剥累了,或者把手指甲挣疼了,她抬起头来,把手摔了摔,放在嘴唇边咬一咬,哈哈气……可不是,她这一哈气,从前的那个人就活了。所有的她都活在这个小妇人的身体里,她的剥毛豆米的动作里,她抬一抬头,摔一摔手……从前的时光就回来了。
再比如说,你经过一条巷口,看见傍晚的老槐树底下,坐着几个老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什么。他们在讲古诫。其中一个老人,也有八十了吧,讲着讲着,突然抬起头来,拿手朝后颈处挠了几下,说,日娘的,你个毛辣子。
多少年过去了,我们小城还保留着淳朴的模样,这巷口,老人,俚语,傍晚的槐树花香……有一种古民风的感觉。
另一种时候,我们小城也是活泼的,时代的讯息像风一样地刮过来,以它自己的速度生长,减弱,就变成我们自己的东西了。时代讯息最惊人的变化首先表现在我们小城女子的身上。我们这里的女子多是时髦的。不记得是哪一年了,我在报纸上看到,广州妇女开始化妆了,涂口红,掸眼影,一些窗口单位如商场等还做了硬性规定,违者罚款。广州是什么地方,可是也就一年半载的功夫,化妆这件事就在我们这里流行起来了。
我们小城的女子,远的不说,就从穿列宁装开始,到黄军服,到连衣裙,到超短裙……这里横躺了多少个时代,我们哪一趟没赶上?
我们这里不发达,可是信息并不闭塞。有一阵子,我们这里的人开口闭口就谈改革,下海,经济,因为这些都是新鲜词汇。
后来,外地人就来了。
外地人不知怎么找到了我们这个小城,在这里做起了生意,有的发了财,有的破了产,最后都走了,新的外地人又来了。
最先来此地落脚的是一对温州姐妹。这对姐妹长得好,白皙秀美,说话的声音也温婉曲折,听起来就像唱歌一样。她们的打扮也和本地人有所区别,谈不上哪有区别,就比如说同样的衣服穿在她们身上,就略有不同。她们大约要洋气一些,现代一些;言行淡定,很像是见过世面的样子。总之,她们给我们小城带来了一缕时代的气息,这气息让我们想起诸如开放,沿海,广东这一类的名词。
也许是基于这种考虑,这对姐妹就为她们的发廊取名叫做“广州发廊”。广州发廊开在后街上,这是一条老街,也不知多少年了,这条街上就有了新华书店,老邮局,派出所,文化馆,医院,粮所……后来,就有了这家发廊。
这是我们小城的第一家发廊,起先,谁也没注意它,它只有一间门面,很小。而且,我们这里管发廊不叫发廊,我们叫理发店,或者剃头店。一般是男顾客占多,隔三差五地来理理发,修修面,或者叫人捏捏肩膀、捶捶背。我们小城女子也有来理发店的,差不多就是洗洗头发,剪了,左右看看就行了。那时,我们这里还没有烫发的,若是在街上看见一个自来卷的女子,她的波浪形的头发,那真是能艳羡死很多人的,多洋气啊,像个洋娃娃。
广州发廊给我们小城带来了一场革新。就像一面镜子,有人这样形容道,它是一个时代在我们小城的投影。仅仅从头发上来说,我们知道,生活原来可以这样,花样百出,争奇斗艳。是从这里,我们被告知关于头发的种种常识,根据脸形设计发型,干洗湿洗,修护保养,拉丝拉直,更不要说烫发了。
等我知道了广州发廊,已经是两三年以后的事了。有一天放学,我和一个女同学过来看了,一间不足十米见方的小屋子里,集中了我们城里最时髦漂亮的女子,她们取号排队,也有坐着的,也有站着的,或者手里拿着一本发型书,互相交流着心得体会……我有些目眩,到底因为年纪小,胆怯,踅在门口看了一下就跑出来了。
我听人说,广州发廊之所以生财有道,是因为不单做女人的生意,就连男人的生意也要做的。做男人的生意,当然不是指做头发,而是别的。这“别的”,就有人不懂了,那懂的人就会诡秘一笑,解释给他听:这就是说,白天做女人的生意,夜里做男人的生意。听的人这才似懂非懂,恍然大悟,因为这类事在当时是破天荒的,人的见识里也是没有的。因此都当做一件新奇事,私下里议论得很有劲道。
倘若有人怀疑道,不可能吧?派出所就在这条街上……话还没说完,就会被人“嘻”的一声打断道,派出所?怎见得派出所里就没她们的人?说着便一脸的坏笑。或者由另外的人接话道,你真是不灵通,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这事在广东那边早盛行了。
大老郑是在后些年来到我们小城的,他是福建莆田人,来这里做竹器生意。当时,我们城里已经集聚了相当规模的外地人,就连本城人也有下海做生意的,卖小五金的,卖电器的,开服装店的。
广州发廊不在了,可是更多的发廊冒出来,像温州发廊,深圳发廊……这些发廊也多是外地人开的,照样门庭若市。那温州两姐妹早走了,她们在这里呆了三四年,赚足了钱。关于她们的传言没人再愿意提起了,仿佛它已成了老黄历。总之,传言的真假且不去管它,但有一点却是真的,人们因为这件事被教育了,他们的眼界开阔了,他们接受了这样一个现实。一切已见怪不怪。
大老郑租的是我家临街的一间房子。后来,他三个兄弟也跟过来了,他就在我家院子里又加租了两间房。院子里凭空多了一户人家,起先我们是不习惯的,后来就习惯了,甚至有点喜欢上他们了,因为这四兄弟为人正派乖巧,个性又各不一样,凑在一起实在是很热闹。关键是,他们身上没有生意人的习气,可什么是生意人的习气,我们又一下子说不明白了。
就说大老郑吧,他老实持重,长得也温柔敦厚,一看就是个做兄长的样子。平时话不多,可是做起事来,那真是既有礼节,却又不拘泥于礼节,这大概就是常人所说的的分寸了。当年,我家院子里结了一株葡萄,长得很旺盛,一到夏天,成串的葡萄从架子上挂下来,我母亲便让大老郑兄弟摘着吃。或者她自己摘了,洗净了,放到盘子里,让我弟弟送过去。大老郑先推让一回,便收下了;可是隔一些日子,他就瓜果桃李地买回来,送到我家的桌子上。又会说话,又能体贴人,说的是:是去乡下办事,顺便从瓜田里买回来的,又新鲜,又便宜,不值几个钱的,吃着玩吧……一边说,一边笑,仿佛占了多少便宜似的。
他又是顶勤快的一个人。每天清晨,天蒙蒙亮就起床了,开门第一件事就是扫院子,又为我家的花园浇浇水,除除草……就像待自己家里一样。我奶奶也常夸大老郑懂事,能干,心又细,眼头又活……哪个女人跟了他,怕要享一辈子福呢。
大老郑的女人在家乡,十六岁的时候就嫁到郑家了,跟他生了一双儿女。我们便常常问大老郑,他的女人,还有他的一双儿女。大凡这时候,大老郑总是要笑的,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总之,那样子就是好了。
我们说,大老郑,什么时候把你老婆孩子也接过来吧,一起住一段。大老郑便说好,说好的时候照样还是笑着的。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信了大老郑的话,以为他会在不经意的某天,突然带一个女人和两个少年到院子里来。尤其是我和弟弟,整个暑假慢而且昏黄,就更加盼望着院子里能多出一两个玩伴,他们来自遥远的海边,身体被晒得黝黑发亮,身上能闻见海的气味。他们那儿有高山,还有平原,可以看见大片的竹林。
这些,都是大老郑告诉我们的。大老郑并不常提起他的家乡,我们要是问起了,他就会说一两句,只是他言语朴实,他也很少说他的家乡有多好,多美,但是不知为什么,我的眼前总浮现出一幅和我们小城迥然不同的海边小镇的图景,那儿有青石板小路,月光是蓝色的,女人们穿着蓝印花布衣衫,头上戴着斗笠,背上背着竹筐……和我们小城一样,那儿也有民风淳朴的一瞬间,总有那么一瞬间,人们善良地生活着,善良而且安宁。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像,也许这一切是缘于大老郑吧。一天天的日常相处,我们慢慢对他生出了感情,还有信任,还有很多不合实际的幻想。我们喜欢他。还有他的三个弟弟,也都个个讨人喜欢。就说他的大弟弟吧,我们俗称二老郑的,最是个活泼俏皮的人物,又爱说笑,又会唱歌。唱的是他们家乡的小调:
姑娘啊姑娘
你水桶腰 水桶腰
腔调又怪,词又贫,我们都忍不住要笑起来。有一次,大老郑以半开玩笑的口吻,托我母亲替他的这个弟弟在我们小城里结一门亲事,我母亲说,不回去了?大老郑笑道,他们可以不回去,我是要回去的,是有老婆孩子的人呢。
大老郑出来已有一些年头了,他们莆田的男人,是有外出跑码头的传统的。钱挣多挣少不说,一年到头是难得回几次家的,我母亲便说,不想老婆孩子啊?大老郑挠挠腮说道,有时候想。我母亲说,怎么叫有时候想?大老郑笑道,我这话错了吗?不有时候想,难道是时时刻刻想?我母亲说,那还不赶快回去看看。大老郑说,不回去。我母亲说,这又是为什么?大老郑笑道,都习惯了。他又朝他的几个兄弟努努嘴,道,这一摊子事丢给他们,能行吗?
大老郑爱和我母亲叨唠些家常。这几个兄弟,只有他年纪略长,其余的三个,一个二十六岁,一个二十岁,最小的才十五岁。我母亲说,书也不念了?大老郑说,不念了。都不是念书的人。我母亲说,老三还可以,文弱书生的样子,又不爱说话,又不出门的。大老郑说,他也就闷在屋子里吹吹笛子罢了。
老三吹得一手好笛子,每逢有月亮的晚上,他就把灯灭了,一个人坐在窗前,悠悠地吹笛子去了。难得有那样安静惬意的时刻,我们小城仿佛也不再喧闹了,变得寂静,沉默,离一切好像很远了。
有一阵子,我们仿佛真是生活在一个很远的年代里,尤其是夏天的晚上,我们早早地说完了饭,我和弟弟把小矮凳搬到院子里,就摆出乘凉的架式了。我们三三两两地坐着,在幽暗的星空底下,一边拍打着莆扇,一边听我父母讲讲他们从单位听来的趣闻,或者大老郑兄弟会说些他们远在天边的莆田的事情。
或有碰上好的连续剧,我们就把电视机搬到院子里,两家人一起看;要是谈兴甚浓的某个晚上,我们就连电视也不看的,就光顾着聊天了。
我们说一些闲杂的话,吃着不拘是谁家买来的西瓜,困了,就陆续回房睡了。有时候,我和弟弟舍不得回房,就赖在院子里。我们躺在小凉床上,为的就是享受这夏夜安闲的气氛,看天上的繁星,或者月亮光底下梧桐叶打在墙上的影子;听蛐蛐、知了在叫,然后在大人切切的细语中,在郑家兄弟悠扬的笛声和催眠曲一样的歌声中睡去了。
似乎在睡梦之中,还能隐隐听到,我父亲在和大老郑聊些时政方面的事,关于经济体制改革,政企分开,江苏的乡镇企业,浙江的个体经营……那还了得!——只听我父亲叹道,时代已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我们两家人,坐在那四方的天底下,关起院门来其实是一个完整的小世界。不管谈的是什么,这世界还是那样的单纯,洁净,古老……使我后来相信,我们其实是生活在一场遥远的梦里面,而这梦,竟是那样的美好。

有一天,大老郑带了一个女人回来。
这女人并不美,她是刀削脸,却生得骨胳粗大。人又高又瘦,身材又板,从后面看上去倒像个男人。她穿着一身黑西服,白旅游鞋,这一打眼,就不是我们小城女子的打扮了。说是乡下人吧,也不像。因为我们这里的乡下女子,多是老老实实的庄稼人的打扮,她们不洋气,可是她们朴素自然,即便穿着碎花布袄,方口布鞋,那样子也是得体的,落落大方的。
我们也不认为,这是大老郑的老婆,因为没有哪个男人是这样带老婆进家门的。大老郑把她带进我家的院子里,并不作任何介绍,只朝我们笑笑,就进屋了。隔了一会儿,他又出来了,踅在门口站了会儿,仍旧朝我们笑笑。我们也只好笑笑。
我母亲把二老郑拉到一边说,该不会是你哥哥雇的保姆吧。二老郑探头看了一眼,说,不像。保姆哪有这样的派头,拎两只皮箱来呢。
我母亲说,看样子要在这里落脚了,你哥哥给你们找个了新嫂子呢。二老郑便吐了一下舌头,笑着跑了。
说话已到了傍晚,天色还未完全暗下来,从那半开着的门窗里,我们就看见了这个女人,她坐在靠床的一张椅子上,略低着头,灯光底下只看见她那张平坦的脸,把眼睛低着,看自己的脚。她大约是坐得无聊了,偶尔就抬起头来朝院子里睃上一眼,没想到和我们其中一个的眼睛碰个正着,她就又重新低下了头,手不知往哪放,先拉拉衣角,然后有点局促的,就摆弄自己的手去了。
她的样子是有点像做新娘子的,害羞,拘谨,生疏。来到一个新环境里,似乎还不能适应。屋里的这个男人,看上去她也不很熟悉,也许见过几次面,留下一个模糊美好的印象,知道他是个老实人,会待她好,她就同意了,跟了他。
那天晚上,她给我们造成了一种婚嫁的感觉,这感觉庄重,正大,还有点羞涩,仿佛是一对少年夫妻的第一次结合,这中间经过媒妁之言,一层层繁杂的手续……终于等来了这一天。而这一天,院子里的气氛是冷淡了些,大家都在观望。只有大老郑兴兴头头的,在屋子里一刻不停地忙碌着,他先是扫地,擦桌子……当这一切都做完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在离她有一拳之隔的床头坐下了。他搓着手,一直微笑着,也许他在跟她说些什么,她抬起头来看他一眼,就笑了。
他起来给她倒了一杯水。
再起来给她搬来一只放杯子的凳子。
那么下面还能做些什么呢?想起来了,应该削个苹果吧,于是他就削苹果了。他把苹果削得很慢很慢,像在玩一样技艺。有时他会看她,但更多的还是看我们,看我和弟弟,还有他家的老四。我们这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就站在院子正中的花园里,一边说着玩着笑着,一边装做不经意地探头看着……隔着花园里的各种盆盆罐罐,两棵冬青树,我们看见大老郑半恼不恼地瞪着我们,他伸出一只腿来把门轻轻地挡上了。
那天晚上,这女人就在大老郑的房里住下了。原先,大老郑是和老四住一间房,后来,老四被叫进去了,隔了一会儿,我们看见他卷着铺盖从这一间房挪到另一间房,他又嘟着嘴,好像很不情愿的样子,我们就都笑了。
那天的气氛很奇怪,我们一直在笑。按说,这件事本没有什么特别可笑的地方,因为我们小城的风气虽然保守了些,可是在男女之事上,也有它开通豁达的一面。大约这类事在哪里都是免不了的,一个已婚男子,老婆又常不在身边,那么,他偶尔做些偷鸡摸狗的事也是正常的。我父亲有一个朋友,我们唤做李叔叔的,最是个促狭的人物,因常来我们家,和大老郑混熟了,有一次他就拿他开玩笑说,大老郑,给你找个女朋友吧?
大老郑便笑了,嗫嚅着嘴巴,半晌没见他说出什么来。李叔叔说,你看,你长得又好,牙齿又白,还动不动就脸红——
我母亲一旁笑道,你别逗他了,大老郑老实,他不是那种人。
可是那天晚上,我母亲也不得不承认道:这个死大老郑,我真是没看出来呢。她坐在沙发上,很笃定地等大老郑过来跟她谈一次。她是房主,院子里突然多出来一个女人,她总得过问一下,了解一些情况吧。
原来,这女人确是我们当地的,虽家在乡下,可是来城里已有很多年了。先是在面粉厂做临时工,后来不知为什么辞了职,在人民剧场一带卖葵花籽。我母亲说,我们也常去人民剧场看电影看戏的,怎么就没见过你?
女人说,我也常回家的。——当天晚些时候,大老郑领女人过来拜谒我母亲,两人坐在我家的客厅里,女人不太说什么,只是低着头,拿手指一遍遍地划沙发上的布纹,她划得很认真,那短暂的十几分钟,她的心思都集中到她的手指和布纹上去了吧?大老郑呢,只是一个劲地抽着烟,偶尔,他和我母亲聊些别的事,常常就沉默了。话简直没法说下去了,他抬头看了一眼灯下的蛾虫,就笑了。我母亲说,你笑什么?
大老郑说,我没笑啊。
这么一说,禁不住女人也笑了起来。
女人就这样来到我们的生活里,成为院子里的一个成员。这一类的事,又不便明说的,大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就此混过去算了。我母亲原是极开明的,可是有一阵子,她也苦恼了,常对我父亲嘀咕道,这叫什么事啊!家妻外妾的,还当真过起小日子来了。——又是叹气,又是笑的,说,别人要是知道了,还不知该怎么嚼舌呢,以为我这院子是藏污纳垢的——
其实,这是我母亲多虑了。时间已走到了1987年秋天,我们小城的风气已经很开化了。像暗娼这样古老的职业都慢慢回头了,公安局就常下达“扫黄”文件,我父亲所在的报社也做过几次跟踪报道。当然了,我们谁也没见过暗娼,也不知她们长什么样子,穿什么样的衣裳,有着怎样的言行和作派,所以私下里都很好奇。我母亲因笑道,再怎么着,大老郑带来的这个也不像。我奶奶说,不像,这孩子老实。再则呢,她也不漂亮,吃这行饭的,没个脸蛋身段,那股子浪劲,那还不饿死!我父亲笑道,你们都瞎说什么呢?
总之,那些年,我们的疑心病是重了些,我们是对一切都有好奇、都要猜嫉的。那的确是个与众不同的年代吧,人心总是急吼吼的,好像睡觉也睡不安稳。一夜醒来,看到的不过还是那些旧街道和旧楼房,可是你总会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变了,它正在变,它已经变了,它就发生在我们的生活里,而我们是看不见的。
无论如何,女人就在我家的院子里住了下来。起先,我们对她并不友善,我母亲也有点忌讳她和大老郑的姘居关系,可是她又不能赶的,一则和大老郑的交情还不错,二则呢,这女人也着实可怜,没家没道的。乡下还有个八岁的男孩,因离了婚,判给前夫了。
她待大老郑又是极好的,主要是勤快,不惜力气。平时浆洗缝补那是免不了的,几个兄弟回来,哪次吃的不是现成饭?还换着花样,今天吃鱼明天吃肉的,逢着大老郑兴致好了,哥几个咂二两小酒也是有的。他们一家子人,围着饭桌坐着,在日光灯底下,刚擦洗过的地面泛着清冷的光。
有时候,饭是吃得冷清了些,都不太说话,偶尔大老郑会搭讪两句,女人坐在一旁静静地笑。有时却正好相反,许是喝了点酒的缘故吧,气氛就活跃了起来。老二敲着竹筷唱起了歌,他唱着哩哩啦啦的,不成腔调,女人抿嘴一乐道,是喝多了吧?
老三说,别理他,他一会就好了。
两人都愣了一下,可不是,话就这么接上了,连他们自己都不提防。郑家几个兄弟都是老实人,他们对她始终是淡淡的,淡不是冷淡,而是害羞和难堪。就比如说她姓章,可是怎么称呼呢,又不能叫嫂子或姐姐的,于是就叫一声“哎”吧,“哎”了以后再笑笑。
女人很聪明,许是看出我们的态度有点睥睨,所以轻易不出门的。白天她一个人在家,她把衣服洗了,饭做了,卫生打扫了,就坐在沙发上嗑嗑瓜子,看看电视。看见我们,照例会笑笑,抬一下身子,并不多说什么。从她进驻的那一天起,这屋子就变了,新添了沙发、茶几、电视……她还养了一只猫,秋天的下午,猫躺在门洞里睡着了,下午三四点钟的太阳照下来,使整个屋子洋溢着动物皮毛一样的温暖。
有一次,我看见她在织手套,枣红色的,手形小巧而精致,就问,给谁的?织给儿子的吗?她笑道,儿子的手会有这么大?是老四的。她放下手里的活,找来织好的那一只放在我手上比试一下,说,我估计差不多,不会小吧?
几个弟弟中,她是最疼老四的,老四嘴巴甜,又不明事理,有一次就喊她做“姐姐”了,她愣了一下。一旁的老二老三对了对眼色,竟笑了。没人的时候,老四会告诉她莆田的一些事情,他的嫂子,两个侄儿。他们镇上,很多人家都住上小楼了,她就问,那你家呢?老四说,暂时还没有,不过也快了。
她又问,你嫂子漂亮吗?这个让老四为难了,他低着头,把手伸进脖颈处够了够,说,反正是,挺胖的。她就笑了。
她并不太多问什么的,说了一会儿话,就差老四回房,看看他二哥三哥可在,老四把头贴在窗玻璃上说,你呆会来打扫吧,他们在睡觉。她笑道,谁说我要打扫,我要洗被子,顺带把你们的一块洗了。
她虽是个乡下人,却是极爱干净的,和几个兄弟又都处得不错,平时帮衬着替他们做点事情。她说,我就想着,他们挺不容易的,到这千儿八百里的地方来,也没个亲戚朋友的,也没个女人。说着就笑了起来。她的性格是有点淡的,不太爱说话,可是即便一个人在房间里坐着,房间里也到处都是她的气息。就像是,她把房间给撑起来了,她大了,房间小了。
也真是奇怪,原来我们看见的散沙一样的四个男人,从她住进来不久,就不见了,他们被她身上一种奇怪的东西统领着,服从了,慢慢成了一个整体。有一次,我母亲叹道,屋里有个女人,到底不一样些,这就像个家了。
而在这个家里,她并不是自觉的,就扮演了她所能扮演的一切角色,妻子,母亲,佣工,女主人……而她,不过是大老郑的萍水相逢的女人。
她和大老郑算得上是恩爱了。也说不上哪恩爱,在他们居家过日子的生活里,一切都是平平常常的,不过是在一间屋子里吃饭,睡觉。得空大老郑就回来看看,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陪陪她,一起说说话。她坐在床上,他坐在床对面的沙发上。门也不关。——门一不关,大方就出来了,就像夫妻了。
慢慢地,我们也把她当做大老郑的妻了,竟忘了莆田的那个。我们说话又总是很小心,生怕伤了她。只有一次,莆田的那个来信了,我奶奶对大老郑笑道,信上说什么了?是不是盼着你回去呢?我母亲咳嗽了一声,我奶奶立刻意识到了,讪讪的,很难为情了。女人像是没听见似的,微笑着坐在灯影里,相当安静地削苹果给我们吃。
也许我们不会意识到,时间怎样纠正了我们,半年过去了,我们接受了这女人,并喜欢上了她。我们对她是不敢有一点猜想的,仿佛这样就亵渎了她。我母亲曾戏称他们叫“野鸯鸳”的,她说,她待他好,不过是贪图他那点钱。后来,我母亲就不说了,因为这话没意思透了,在流水一样平淡的日子里,我们看见,这对男女是爱着的。
他们爱得很安静,也许他们是不作兴海誓山盟的那一类,经历了很多事情了,都不天真了。往往是晚饭后,如果天不很冷的话,他们就出去走走,我母亲打趣道,还轧马路?怎么跟年轻人似的。他们就笑笑,女人把围巾挂在大老郑的脖子上,又把他的衣领立起来。有时候他们也会带上老四,老四在院子外玩陀螺,他一边抽着陀螺,一边就跟着他们走远了。
或有碰上他们不出去的,我们两家依旧是要聊聊天的,说一说天气,饮食,时政。老二依在门口,说了一句笑话,我们便“喷”地一声笑了,也是赶巧了,这时候从隔壁的房间里传来了一声清亮的笛音,试探性的,断断续续的,女人说,老三又在吹笛子了。我们便屏住了声息,老三吹得不很熟练,然而听得出来,这是一首忧伤的调子,在寒夜的上空,像云雾一样静静地升起来了。
我家的院子似乎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甚至比从前还要好的。一个有月亮光的晚上,人们寒缩,久长,温暖。静静地坐在屋子里,知道另一间屋子里有一个女人,她坐在沙发上织毛线衣,猫蜷在她脚下睡着了。冬夜是如此清冷,然而她给我们带来了一种岁月悠长的东西,这东西是安稳,齐整,像冬天里人嘴里哈出来的一口热气,虽然它不久就要冷了,可是那一瞬间,它在着。
她坐在哪儿,哪儿就有小火炉的暖香,烘烘的木屑的气味,整间屋子地弥漫着,然而我们真的要睡了。
有一阵子,我母亲很为他们忧虑,她说,这一对露水夫妻,好成这样子,总得有个结果吧?然而他们却不像有“结果”的样子,看上去,他们是把一天当做一生来过的,所以很沉着,一点都不着急。冬天的午后,我们照例是要午睡的,这一对却坐在门洞里,男人在削竹片,女人搬个矮凳坐在他身后,她把毛线团高高地举起来,逗猫玩。猫爬到她身上去了,她跳起来,一路小跑着,且回头“喵喵”地叫唤着,笑着。
这时候,她身上的孩子气就出来了,非常生动的,俏皮的,像一个可爱的姑娘。她年纪并不大,顶多有二十七、八岁吧。有时候她把眼睛抬一抬,眼风里是有那么一点活泼的东西的。——背着许多人,她在大老郑面前,未尝就不是个活色生香的女人。
逢着这时候,大老郑是会笑的,他看她的眼神很奇怪,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又是一个长者对孩子的,他说,你就不能安静会儿。
她重新踅回来坐在他身后,或许是拿手指戳了戳他的腰,他回过头来笑道,你干什么?她说,没干什么。他们不时地总要打量上几眼,笑笑,不说什么,又埋头干活了。看得多了,她就会说,你傻不傻?大老郑笑道,傻。
这时候,轮着他做小孩子了,她像个长者。

第二年开春,院子里来了一个男人。这男人大约有四十来岁吧,一身乡下人的打扮,穿着藏青裤子,解放鞋。许是早春时节,天嫌冷了些,他的对襟棉袄还未脱身,袖口又短,穿在身上使他整个人变得寒缩,紧张。
按说,我们也算是见过一些乡下人的,有的甚至比他穿得还要随便,不讲究的,但没有像他这样邋遢、落伍的……他又是一副浑然无知的样子,看上去既愚钝又迂腐,像对一切都要服从,都能妥协的。那些年,我们这里的乡下人也多有活络的,部分时髦人物甚至胆敢到城里来做买卖的,开口闭口就谈钱,经济、回扣,十足见过世面的样子。可这个男人不是,看得出来,他是属于土地的,他固守在那里,摆弄摆弄庄稼……这大概是他第一次进城吧?
他像是要找人的样子,有点怯生生的,先是站在我家院门外略张了张,待进不进的。手里又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不时地朝门牌上对照着。那天是星期天,院子里没什么人,吃完了午饭,大老郑携女人逛街去了,其余的人,或有出去办事的,到澡堂洗澡的,串门的……因此只剩下我和母亲在太阳底下闲坐着。老四和我弟弟伏在地上打玻璃球。
这时候,我们就看见了他,生涩地笑着,瑟缩而谦卑,仿佛怕得罪谁似的。我母亲因勾头问道,你找谁?他低下头,微微弯着身子,把手抄进衣袖里说道,我来找我的女人。我母亲说,你女人叫什么?并向他招招手,他满怀感激地就进来了,轻声说了一个名字,我母亲扭头看了我一眼,噢了一声。
他要找的是大老郑的女人,这就是说,他是女人的前夫了?
我们再也不会想到,这辈子会见到女人的前夫,因此都细细地打量起他来。他长得还算结实,一张红膛脸,五官怕比大老郑还要精致些,只是肤质粗糙,明显能看出风吹日晒的痕迹,那痕迹里有尘土,暴阳,田间劳作的种种辛苦……也不知为什么,这乡下人身上的辛苦是如此多而且沉重,仿佛我们就看见似的,其实也没有。
他一个人站在我家的院子里,孤零零的,显得那样的小,而且苍茫。春天的太阳底下,我们吃饱了饭,温暖,麻木,昏沉,然而看见他,心却一凛,陡地醒过来了。我母亲说,要么,你就等等?他笑笑。我母亲示意我进屋搬个凳子出来,等我把凳子搬出来时,他已贴着墙壁蹲下了,从怀里取出烟斗,在水泥地上磕了磕。
无庸讳言,我们对他是有一点好奇的。就比如说,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来找女人,是想重修旧好吗?他们现在还有密切的联系吗?他们又是怎么离的婚?我们对女人是一点都不了解的,只知道她的好,他也是好的……可是两个好人,怎么就不能安安生生的过日子呢?
起先,他是很拘谨的,不太说什么。可是也就一袋烟的工夫,他就和我母亲聊上了。原来,他是极爱说话的,他说话的时候有一种沉稳又活泼的声色,使我们稍稍有些惊诧,又觉得他是可爱的。他说起田里的收成,他家的一头母猪和五头小猪,屋后的树……总之加起来,扣除税和村上的提留,他一年也能挣个几百块钱呢!——不过,他又叹道,也没用处,这几百块钱得分开八瓣子用,买化服和农药,孩子的书学费,他寡母的医药费……所以,手里不但落不下什么钱,反倒欠了些债。
我母亲说,这如何是好呢?
他没有答话,把手伸进腋窝里挠了几下,拿出来嗅嗅,就又说起他们村上,有两家万元户的,他们凭什么?不就因着手里有点余钱,承包个果园,鱼塘……他哼了一声,看得出有点不屑了。他们丢了田,他咕哝道,天要罚的。他说这话时有一种平静的声气,很忧伤,而且悲苦。
我母亲打趣道,依我看,你要解放思想,那田不种也罢。
他打量了我母亲一眼,嗡声嗡气说道,种田好。
我母亲笑道,怎么好了?种田你就当不上万元户。
他的脸都涨红了,急忙申辩道,种田踏实。自从盘古开天以来,哪有农民不种田的,你倒跟我说说!也就是这些年——可这些年怎么了,他一下子又说不出来了——再说,我不当万元户,也照样有饭吃,有衣穿,也能住上新瓦房。不过——他想了想,把手肘压在膝盖上,突然羞涩地笑了。他承认道,造瓦房的钱主要是女人的,她在城里当干部,每月总能挣个三四百,够得上他半年的收入了。
我们都愣了一下,我母亲疑惑道,当干部?当什么干部?我一个月都挣不了三四百,问问这城里,除了做生意的——再说,不是离婚了吗?
离婚?他扶着膝盖站起来了,睁大眼睛说道,你听谁说的?
看他那眉目神情,我们都有点明白了,也许……我们应该怀疑了,什么地方出问题了,我们被蒙蔽了。他不是女人的前夫,他是她的男人。我母亲朝我努努嘴,示意我把老四和弟弟领到院外去,她又笑道,瞧我说的这是哪门子胡话,因不常见着你,小章又一个人住,就以为你们是离了婚的。
男人委屈地叫道,她不让我来呀。再说了,家前屋后的也离不开人,要不是细伢子的书学费……这不,都欠了一个月了。老师下最后通牒了,说是再不交就甭上学了。也是赶巧了,那天二顺子进城,在这门口看见了她,要不我哪找她去?
他絮絮地说着,抱怨起这些年他的生活,又当爹又当妈的,家也不像家了;但凡手里宽绰些,他也不会放她出来。当什么干部?——他哧地一声笑了,我还不知道她那点能耐?双手捧不动四两的,也就混在棉织厂,当个临时组长罢了。
我和母亲面面相觑。面粉厂,棉织厂,人民剧场卖葵花籽……这么一说,都是假的了。我母亲且不敢声张,又拐弯抹脚的问了他一些别的。总之,事情渐趋明朗了,它被撕开了面纱,朝我们最不愿意看到的那个方向转弯了。
男人一说竟滑了嘴,收不住了。那天晌午,我们耳旁嗡嗡的全是他的声音。那是怎样的声音啊……一说起他的婆娘,他显得那样的罗唣,亲切而且忧伤。他时常想她吗?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是否常常就醒过来,看窗格子外的一轮月亮。一天中难得有这样的时刻,能静下来想点事情吧?白天下田劳作,晚上锅前灶后地忙碌,一年年地,他侍候老母,抚养幼子……这简直要了他的命!他的女人在哪?这当儿,她也睡了吧?一想起她在床上的熊样子,他就想笑。想得要命。她是顾家的,哪次回来没给他捎上好的烟叶,给儿子买各式玩具,给婆婆带几样药品?可他不如意,也不知为什么,有时简直想哭。他就想着,等日子好了,他要把她接回来,安派她做份内的事,让家里重新燃起油烟气。
呵,让家里燃起油烟气。那一刻,他坐在正午的太阳底下,慢慢地眯起了眼睛。
他停顿了一下,许是说累了,不愿再说下去了。在那空旷的正午,满地白金的太阳影子,我家的院子突然变得大了,听不到一点声音,人身上要出汗了。——再也没有比这更寂寞、荒凉的一瞬间,我们一点点地沉了下去,在太阳地里坐得久了,猛地抬起头来,阳光变成黑色的了。
丈夫最终没能等来他的女人,他兴高采烈的回去了。他知道,隔几天他的女人就会把工资如数上交,他要用这笔钱给细伢子交书学费。他又从门洞里拖出半袋米,托我们转交,说,这是好米,在城里能卖不少的价钱呢,留着她吃吧;我们在家里的,能省些则省些。
女人是在晚上才回的家,她跟在大老郑的后头,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我母亲趋前问道,都买了什么?大老郑笑道,随便给她买了些衣服。女人立在床头,把东西一样样地抖出来,皮鞋,衣裙……又把一件衣料放在膀子上比试一下,问我母亲道,也不知好看不好看?我就嫌它太花哨了,都是他主张要买。大老郑笑道,这几样当中,我就看中这一件,花色好,穿上去人会显得俏丽。
凭心而论,女人的作派和先前没什么两样,可是我们都看出一些别的来了。就比如说她是细长眼睛,大老郑说话的当儿,她把眼睛稍稍往上一抬,慢慢的,又像是不经意的……反正我是怎么也描述不出来,学不出来的。——就这么一抬,我母亲拿手肘抵抵我,耳语道,真像。
原来,我母亲早就听人说过,我们城里有两类卖春的妇女,说起来这都是广州发廊以后的事了。就有一次,有人指着沿街走过的一个女子,告诉她说这是做“那营生”的。那真是天仙似的一个人物,我母亲后来说,年轻且不论,光那打扮我们城里就没见过;我母亲因问道,不是本地人吧?那人淡淡笑道,哪有本地人在本地做生意的?她们敢吗?人有脸,树有皮,再不济也得给亲戚朋友留点颜面,万一做到兄弟、叔伯身上怎么办?
还有一类倒真是我们本地人,像大老郑的女人,操的是半良半娼的职业。对于类似的说法,我母亲一向是不信的,以为是谣言,她的理由是,良就是良,娼就是娼,哪有两边都沾着的?殊不知,这一类的妇女在我们小城竟是有一些的,她们大多是乡下人,又都结过婚,有家室,因此不愿背井离乡。
这类妇女做的多是外地人的生意,她们原本良善,或因家境贫寒,在乡下又手不缚鸡,吃不了苦,耐不了劳;或有是贪图富贵享乐的;也有因家庭不和而离家出走的……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她们找的多是一些未带家眷的生意人,手里总还有点钱,又老实持重,不寒碜,长得又过得去,天长日久,渐渐生了情意,恋爱上了。
她们用一个妇人该有的细心、整洁和勤快,慰籍这些身在异乡的游子,给他们洗衣做饭,陪他们说话;在他们愁苦的时候,给他们安慰,逗他们开心,替他们出谋划策;在他们想女人的时候,给他们身体;想家的时候,给他们制造一个临时的安乐窝……她们几乎是全方位的付出,而这,不过是一个妇人性情里该有的,于她们是本色。她们于其中虽是得了报酬的,却也是两情相悦的。
若是脾性合不来的,那自然很快分手了,丝毫不觉得可惜;若是感情好的,那男人最终又要回去的,难免就有麻烦了,总会痛哭几场,缱绻难分,互留了信物,相约日后再见的,不过真走了,也慢慢好了,人总得活下去吧?隔一些日子,待感情慢慢地平淡了,她们就又相中了一个男子,和他一起过日子去了。
做这一路营生的妇人,多由媒人介绍来的,据说和一般的相亲没什么两样,看上两眼,互相满意了,就随主顾一起走了。而这一类的妇人,天性里有一些东西是异于常人的,就比如说,她们多情,很容易就怜惜了一个男子;她们或许是念旧的,但绝不痴情。她们是能生生不息、换不同男子爱着的……或许,这不是职业习性造就的,而是天性。
和我们一样,她们也瞧不起娼妓,大老郑的女人就说过,那多脏,多下流呀!而且,也不卫生。她吃吃地笑起来,那是早些时候,她的“前夫”还未出现。她们和娼妓相比,自然是有区别的,和一般妇女比呢,就有点说不清楚了。照我看来,惟一的区别就在于,在通过恋爱或婚嫁改善境遇方面,她们是说在明处的,而普通妇女是做在暗处的。因此,她们是更爽利,坦白的一类人,值不值得尊敬是另一说了。
我们家对过,有一户姓冯人家的老太太,我们都唤做冯奶奶的,最是个开朗通达的人物。长得又好,皮肤白,头发也白,夏天若是穿上一身白府绸衣褂,真是跟雪人一般。这老太太是颇有点见识的,大概因她儿子在监察局做局长、女儿在人民医院做护士长的缘故吧,她说起天文地理来,那是能让人震一震的。常常是坐在自家门口剥毛豆米,隔着一条马路就朝我奶奶喊过来,你家今天吃什么?两个老太太一递一声地说着话,末了她端着一个竹筐子,一路颠颠地就跑过来了。看见我,就笑道,阿大下学堂了?看见我弟弟,就说,小二子,今天挨没挨先生批?她是很得人缘的一个,凡是认识她的没有不尊敬她的。她的风流事在我们这一带是传遍了的,年轻时因男人跑台湾,单单丢下她娘儿三个,两张嗷嗷待哺的嘴,怎么活呀?就找相好呗,也不知找了多少个,才把这两个孩子拉扯大,出息了,成家了。倘若有人跟她做媒,她大凡是回绝的,说的是,她男人一天不死,她就要等他回来。有人背地里取笑她,这叫什么等?比她男人在时还快活。无论如何,她是抚养了两个孩子,不是含辛茹苦,而是快快乐乐。
我们无论如何也说不清,在大老郑的女人和冯奶奶之间,到底有何不同,可是我们能谅解冯奶奶,而不能谅解大老郑的女人。我母亲很快下了逐客令,当天晚上,她就找大老郑过来摊牌了,大老郑如实招供,和我们了解的情况没什么出入,不过他说,她是个好人。我母亲通情达理地说,我知道。你也是好人,可是这跟好人坏人没关系,我们是体面人家,要面子,别的都好说,单是这方面……你不要让我太为难。
我母亲又说,你是生意人,凡事得有个分寸,别让外人把你的家底给扒光了。大老郑难堪地笑着,隔了一会儿,他搓搓手道,这个,我其实是明白的。
大老郑携女人走了,为眼不见心不烦,我母亲让他的几个兄弟也跟着一起走了。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见过他们,也没听到过他们的任何讯息了。
这一晃,已是十五年过去了,我们也不知道,大老郑和他的女人,他们过得还好吗?他们是不是早分开了?各自回家了?在他们离开院子的最初几个年头,每到夏天,我们乘凉的时候,或是冬天,我们早早缩在被子里取暖的时候,就会想起他们,那是怎样安宁纯朴的时光啊,像我们幻想中的莆田的竹林,在月光底下发出静谧的光……现在,它已经遥不可及了;或许,它压根儿就没存在过?
而这些年来,我们小城是一步步往前走着的,这其中也不知发生了多少事;有一次,我父亲因想起他们,就笑道,这叫怎么说呢,卖笑能卖到这种份上,还搭进了一点感情,好歹是小城特色吧,也算古风未泯。我母亲则说,也不一定,卖身就是卖身,弄到最后把感情也卖了,可见比娼妓还不如。
唉,这些事谁能说得好呢?我们也就私下里瞎议论罢了。
来自 畅游助手
分享到:  QQ好友和群QQ好友和群 QQ空间QQ空间 腾讯微博腾讯微博 腾讯朋友腾讯朋友
收藏收藏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118

主题

1443

帖子

5319

积分

金牌会员

Rank: 5Rank: 5

积分
5319
沙发
发表于 2022-10-31 11:44:07 | 只看该作者
沙发 月亮河说:
我不看见这样的女人。相反我觉得理所当然。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 不过是另外一种潇洒的活法。 传统的三从四德要求从一而终,也不知道传统的为什么会这样。
本帖来自安卓秘书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118

主题

1443

帖子

5319

积分

金牌会员

Rank: 5Rank: 5

积分
5319
板凳
发表于 2022-10-31 11:51:14 | 只看该作者
板凳 月亮河说:
结合这篇文章,再来看对这样女人的描述,却描绘成十分温馨而美好的回忆这对这样的女人事实上是有同情及褒奖的。, 这样的女人被描写的安静贤淑。c 没有任何的骚妹憎恶之气。实在是难得。的过日子的人。 贤妻良母也不过如此。 给周遭的人没有任何的恶感。  只是闲话中不能融入道德而已。
本帖来自安卓秘书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80

主题

3582

帖子

1万

积分

金牌会员

Rank: 5Rank: 5

积分
10358
地板
发表于 2022-10-31 12:08:30 | 只看该作者
地板 苏北第一帅说:
谢谢楼主的分享,请问楼主你这些个好文章好故事都是从哪个地方转过来的?
本帖来自安卓秘书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201

主题

578

帖子

2221

积分

高级会员

Rank: 4

积分
2221
5#
 楼主| 发表于 2022-10-31 16:45:42 | 只看该作者
5楼 断线的木偶说:
回复地板苏北第一帅,都是从微信公众号上转过来的。
来自 畅游助手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91

主题

1463

帖子

5408

积分

金牌会员

Rank: 5Rank: 5

积分
5408
6#
发表于 2022-11-1 05:43:27 | 只看该作者
<
6楼 斩杀天才说:回 5楼断线的木偶说
你是在哪个微信公众号啊?叫什么名字?
本楼来自 掌中世界安卓版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201

主题

578

帖子

2221

积分

高级会员

Rank: 4

积分
2221
7#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 08:23:03 | 只看该作者
7楼 断线的木偶说:
回复六楼斩杀天才,在不同的微信公众号上转过来的。这一篇转载于经典短篇小说选读
来自 畅游助手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立即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QQ|Archiver|手机版|小黑屋| 爱盲论坛  

GMT+8, 2024-11-22 23:27 , Processed in 0.317999 second(s), 25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2

© 2001-2013 Comsenz Inc.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