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主 断线的木偶说: 一
吃饭时,卫老太发现,姚虹的手搭在卫兴国的大腿上。
桌子是正方形的,桌布四个角垂下来,刚刚好,垂到人的大腿那块,有些屏障的作用。可桌布到底不是屏风,又是纱质的,透光,卫老太一眼便看穿了那头的景象。卫兴国没事人似的,吃饭喝汤,只是一个劲地抿嘴,很不自然。姚虹真正是个小狐狸,面上还给卫老太舀汤呢,“姆妈,吃汤——”只一眨眼的工夫,手便到下面去了,像抹了油,动作都不带咯棱的。
卫老太的眼睛是把尺,一瞟,一测,便晓得那只手在儿子的膝关节上两公分处——倒也不算顶顶要紧的位置,离警戒线还有些距离。卫老太心里盘算,姚虹进门不到一个月,手就摆到这个位置了。前阵子卫兴国看见她,说话还舌头打结呢,她呢,也是端着举着,卫老太让她和他握个手,“就算是认识了”,她死活不肯把手拿出来,老实得跟黄花闺女似的。现在倒好,一步到位,手直接上大腿了。
卫老太咳嗽一声,那只手顿时松开了,又摆到桌面上来,给她舀汤,“姆妈,再吃一碗汤——”卫老太心里哼了一声。她自然不会说穿,但适当的警示还是要的。跟大人一桌吃饭,多少该收敛些。卫老太朝姚虹看,来上海没多久,已经晓得化妆了,可惜眉毛画成一边高一边低,搞得神情也跟着有些怪异,像有事想不通似的。卫老太想笑,又有些鄙夷。想乡下人到底是乡下人,干脆清汤寡水倒也罢了,一打扮,就露了怯了。
姚虹是弄堂里张阿姨介绍来上海的。张阿姨是热心人,卫老太把意思跟她一说,她便张罗开了。卫老太不太喜欢北方人,说最好是江浙一带的。可江浙一带有点难度,模样周正的,瞧不上卫兴国,模样差的,卫老太也不要。张阿姨劝卫老太,不妨把范围扩大些。说到底人家还是图个上海户口,越是偏远的,越是把这个看得重,别的条件就上去了。好比做乘法,X乘上Y等于Z,Z是常量,不变的。X越是小,Y就越是大。这是个道理,卫老太想想也没错。
张阿姨动作也实在是快,没几天便把照片带来了,是江西上饶人。卫老太一看,模样还过得去,便问几岁。张阿姨说三十四。卫老太问,结过婚没?张阿姨说,结过。卫老太问,有小孩没?张阿姨说,没。卫老太又问,前面那个男的,是离了,还是没了?张阿姨回答,两年前病死的。
火车票的钱是卫老太出的,两下里一敲定,人就来了。卫老太关照张阿姨,别把话说死了,好不好还不知道呢。张阿姨晓得卫老太的顾忌,隔着几百里,火车都要开一整天呢,又不是知根知底的,好自然不用说,倘若不好,连个退路也没有。张阿姨想来想去,教了卫老太一招——先把她安置下,付她工资,让她做些家务,相中了当然最好,要是相不中,再让她走,只当是找个保姆,大家都不吃亏。卫老太觉得这法子蛮好,就怕人家不愿意,伤自尊。张阿姨说,外头找工作还有试用期呢,她不愿意,有的是人排队。再说了,你们家兴国要是腿不瘸,上海女人哪里寻不着了?提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事,她这是上辈子烧高香了!
姚虹来的第二天,卫老太便带她去医院体检。这么做有些直白了,但别的可以马虎,唯独身体是头一桩,半点玩笑开不得。依着卫老太的想法,没有孩子自然是好,省得累赘,但又怕她生育有问题。卫老太是快七十的人了,做梦都想抱孙子,卫兴国也四十好几了,拖不得。这女人要是生不出孩子,就算是天仙也要请她走人。
体检报告一切正常。卫老太放下心来,对着她只说是上海有这风气,定期要体检。
回去后,把朝北的小间腾出来给姚虹。说是小间,其实只是拿板隔出的一块豆腐干大地方,再拉道帘子。放个三尺的小床,连走路都累。卫兴国改睡阁楼。姚虹拿余光偷偷打量——改造过的老房子,小归小,厨卫倒是独立的。
姚虹整理东西时,卫老太一旁看着。一个旧的尼龙包,里面几件换洗的衣服,都是旧得不能再旧的。胸罩是的确良的,那种没有钢托,最最原始的式样,洗得都出毛边了,连卫老太这个年纪都不戴的。毛巾和洗漱用品也没带全。卫老太找了两块新毛巾给她,让卫兴国去楼下小超市买了牙刷。又从抽屉里翻出一套真丝的睡衣睡裤给她。早些年买的,一直没穿,倒放旧了,也算是见面礼。
姚虹千恩万谢地接过,说,阿姨你真是好人。卫老太让她改叫“姆妈”——这里头有层意思,毕竟不是真的保姆,人家千里迢迢是来找婆家的,道理上不能太亏待。反正上海人“姆妈”也是混叫的,以前卫兴国的同学到家来,都叫她“姆妈”,并不见得真有什么。让人家叫一声“姆妈”,看着不拿她当外人,好歹也是份心意。
当然了,也因为不是真的保姆,卫老太有心理准备,不指望她能把家务干成一朵花来。姚虹是江西人,吃口重,卫老太特意关照她,不要放辣,不要放太多油和盐。也是应了“矫枉过正”这个词,姚虹做的头一顿饭像是直接从水里捞起来的,端上来时还说,姆妈,上海人吃得这么淡,怪不得皮肤好,水灵灵的。卫老太告诉她,上海人吃得淡是淡,但也不用这么淡,家里又没人得腰子病。于是第二顿,正宗的江西菜就上桌了,辣得母子俩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卫老太倒也不生气,晓得她还是太紧张,分寸把握不好,便亲自下厨示范。从菜场买菜,到择菜切菜配菜,再到烧菜,手把手地指导。一道水芹肉丝,水芹菜是最麻烦的,要一爿爿剥开,小心挑去里面的污泥,半斤水芹菜总得择个一阵子,洗个三五遍才行。而肉丝则必须配合水芹菜的宽度,切得极细,头发丝似的,否则装盘不好看。开油锅一炒,水芹菜里的水便出来了,滗去水,盛到盘里才半盘。却是极费功夫的。还有香煎小黄鱼,便宜东西,也是折腾人的,一条条鱼要开膛剖肚,把内脏拿掉,水龙头下冲洗干净,拿盐腌了,晾个大半日,再放到滚油里煎,一条条进去,香味顿时便出来了。煎的时候不能急,一急受热不均,肉质就不是外脆里嫩了。火也不能太大,否则皮焦了,卖相便差了。卫老太故意烧这两道菜,像新学期给学生上的第一堂思想教育课,把主旨提到一个高度。上海人过日子的意思,精致的简朴,絮叨的讲究——全在里面了。
关于家务活,卫老太对姚虹说,以前在老家怎么干,现在就怎么干,不用有压力。姚虹记下了——但毕竟是不同的。单说拖地吧,姚虹倒是勤快,趴在地上擦,抹布太湿,像写毛笔字,一笔一画都在那儿呢。卫老太说,不用这样,拖把不就在旁边?干拖把上稍微蘸几滴水,拖起来又干净又省力。窗户每个月擦一遍,用报纸。冰箱每两个月除一次霜。阳台要每天打扫。还有洗衣服,内衣分开洗是不消说的了,还要分颜色深浅,不能一股脑全扔进洗衣机,串色。床单被套每两个礼拜洗一次,晒干后最好是熨一下,服帖。卫老太自己的衣服是不用熨的,反正老太婆一个,也不用见人。卫兴国的衬衫外套是必须熨的,虽说在工厂传达室上班,算不上什么好工作,但男人的衣服领子要是软塌塌的,精神也会跟着软塌塌,就不上台面了。
姚虹拿纸笔一字一句地记下来。这个动作让卫老太挺满意,好坏姑且不论,态度首先要端正。态度对了,接下去的事情才好办。卫老太把第一个月的工资放到她面前。她微微一怔,迟疑了几秒钟,随即收下了,脸也跟着红了红。这个表情让卫老太有一丝内疚,多少是有些看轻人家了。倘若是上海女人,怕是早扭头走了。卫老太想到这里,话便软下来了:
“也别有啥负担,就当是自己家里一样——”
姚虹叫卫兴国“阿哥”,卫兴国头次见到她,眼睛里什么东西一闪,倏忽便飘了过去,像道光。姚虹对着卫老太说话没啥,可对着卫兴国,鼻音就出来了,像重感冒。好多音在鼻子里转,每次都要转好几个圈才出来,不肯爽爽气气的。卫兴国被她一通鼻音搞得一愣一愣的,也传染上了,话在嘴里打转,半天才出一个字。卫老太看在眼里,有些不爽,但再一想也好,儿子喜欢是第一条,否则她老太婆再张罗也没用,到底不是包办婚姻。
弄堂是通风的,还是穿堂风,藏不住事的。几天工夫,谁见了卫老太,都要关切地问一句:“人来了是吧?”
卫老太点着头,嘴里解释,“先看看,先看看——”那些人还要细问,卫老太已快步走了过去。八字还没一撇,她不想多谈。那些人的嘴,说多了,假的也成真的了。卫老太最怕这样。
姚虹倒是比想象中大方得多,见了人,总是客客气气地打招呼,既不多话,也不装聋作哑。碰到楼上楼下,搭把手帮个忙,买个小菜晾个衣裳,也是没二话的。时间一长,卫老太慢慢看出这小女人的好来——没有小地方人的扭捏,待人接物还是蛮得体的。原先担心那层不上不下的关系,怕彼此尴尬,倒也没有。姚虹嘴上叫她“姆妈”,却也拎得清,并不真把自己当儿媳,还是试用期呢,是学徒。媳妇也要学的呀,学会了,才能真的上岗。人家管吃管住,还给钱,比老家的师傅不晓得好多少倍呢。姚虹这么想着,心里便舒坦些。
临来之前,姚虹把卫家的情况问了又问,大大小小的事,查户口似的。她晓得介绍人是有些烦了,可嫌烦也没办法,这是大事。她问,卫兴国是生出来就瘸,还是咋的?介绍人说,生出来不瘸,得小儿麻痹症瘸的。姚虹问,传达室一个月能挣多少钱?介绍人说,千把块吧,也就上海最低工资线。姚虹又问,他家那套房子是自己的吗?有多大?介绍人说,弄堂晓得吧,就是电视里那种上海老弄堂,东家一个阁楼,西家一个亭子间,你自己想吧。这介绍人是张阿姨的一个远亲,撮合这事时并不十分热情,而是有些居高临下的,手底握着十来个女人,扑克牌似的,让谁去不让谁去,这可是天大的恩典。“他要是四肢健全,长得像许文强,家里住别墅,一个月赚几万块——他吃饱了撑的,找你?”介绍人最后这么说。姚虹并不生气,停了停,从桌底下递了个红包过去,“您多关照——”
到上海那天,卫老太母子去火车站接她。人群中,卫兴国举了块牌子——“江西上饶,姚虹”,很醒目。姚虹看到卫老太,第一印象便是,这老太把自己拾掇得挺干净。稍稍放了些心,怕就怕碰到那种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再看卫兴国,原地站着看不出腿瘸,鼻子很大,眼睛有些眯缝,不是那种很有男人味的长相,但也不太丑——姚虹又放了些心。火车站离家不太远,回去时叫了辆出租。卫兴国坐前排,她和卫老太坐后排。她是第一次坐出租,有些局促,一路上都紧贴车门,生怕碰着卫老太。卫老太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雪花膏的香气,端坐着不看她,也不说话。她听介绍人说过,卫老太退休前是会计,也算是有文化的人。她只得朝前看。卫兴国后脑勺有些秃,顶上白花花的一小块,泛着光。姚虹想,这男人原来还是个癞痢头。
母子俩专程来接她,这个细节让她觉得挺窝心。后来向卫老太讲起这事时,姚虹用了非常夸张的语气,“感动啊,姆妈这么大年纪,阿哥腿也不方便——真是很感动的。”卫老太还要客气,“你大老远地跑来上海,总归要接的。这是道理。”姚虹说:“所以呀,所以真的是很感动,感动极了。”她一连用了四个“感动”,说到后面,眼圈还红了红——三分好说成十分好,人家听了开心,自己也不吃亏,皆大欢喜——这也是道理。姚虹给家里人写信时,说她叫卫兴国“阿哥”,那边人听了都笑,说,怎么叫阿哥呢?是男人呀,不是阿哥。
她便解释,“阿哥”其实就是男人,是“情哥哥”的意思。叫“阿哥”也好,不生分也不尴尬,朴朴素素的,是个好称呼。
姚虹到的第二个礼拜,卫兴国就邀她去看电影了。是上午场,半价。走进去,整个场子就他们两个人。电影刚开场,灯一关,卫兴国的手就活动开了。起初像搔痒,不经意似的,蜻蜓点水,是在试探。姚虹朝旁边让,可再让也只有那么点地方,总不能离开座位。让到不能让的时候,姚虹就不再让了。于是卫兴国动作幅度更大了。姚虹朝他看,见他眼睛盯着电影屏幕,煞有介事的,手却很不老实。姚虹忽然想笑了。但这个时候不能笑,一笑就臊了,没意思了。
关键还是家里房子小,倘若只有两个人倒也罢了,可多了个卫老太,就相当不方便了。这一带的旧房子,老早就说要拆了,可雷声大雨点小,拖到现在都没动静。看早场电影这个法子,卫兴国还是跟厂里几个小青工学的,花几十块钱,坐上两小时。外面点杯咖啡都不止这个数。附近那家电影院搞噱头,每天早上十点场只要十元钱,很划算。
再划算,总归也是笔开销,卫兴国向母亲要钱。他的工资,还有残疾人补贴,都是卫老太替他收着。他不抽烟不喝酒,平常没啥花销,最多是剃个头,买张DVD片子什么的。卫老太掏了一百块给他。卫兴国说:“妈,再多给点。”卫老太又加了一百,卫兴国还是嫌少。
卫老太朝他看,问:“要这么多钱干吗?”卫兴国说:“用呀。”卫老太问:“干什么用?”卫兴国红着脸,说:“看电影。”卫老太其实是明知故问,当着姚虹的面,给他们个钉子碰。隔三岔五便往电影院跑,卫老太看不惯。可儿子这么老老实实地说出来,卫老太又有些不忍了。到底是四十多岁的男人,也作孽。卫老太又多添了一百,如果再嫌少,那是无论如何也不行了。
卫老太说儿子,“公园里坐坐不也一样?电影院里坐还要花钱,公园里坐上一天,也没人问你收钱——”卫兴国嘴巴咕哝一下,没说话。姚虹插嘴说:“姆妈讲的有道理,我本来也是这个意思——”卫老太斜她一眼,心想,你倒会充好人。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数目越要越多,周期越来越短。卫老太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到后来,卫兴国索性提出——由自己保管工资。厂里工资一千三百块,加上残疾人补贴两百多,总共一千五出头。“我又不是小孩,老是伸手要钱,傻兮兮的。”
卫老太一口回绝。理由很简单,“没结婚就是小孩,钱放在我这里,要用的时候问我拿——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卫兴国说:“不是不放心,是没必要多此一举——姆妈年纪大了,管钱也老辛苦的。”卫老太嘿的一声:“管钱有啥辛苦?多动脑筋,不会得老年痴呆症,多点钞票,手也不容易生冻疮。”卫兴国吃瘪,下意识地朝厨房看。姚虹在厨房烧饭,关着门。房里只有母子俩。卫老太晓得姚虹是避嫌疑,可越是这样,越是露了痕迹。
一会儿,姚虹端着饭菜出来,招呼两人吃饭。她厨艺最近有所长进,一道葱烤鲫鱼有模有样,只是味精还是放得多,吃的时候还行,吃完便不停喝水。卫老太前年腰椎间盘突出那阵,请过一个保姆,也喜欢放味精——其实这是保姆的通病,毕竟不是大厨,怕东家嫌自己手艺差,只好使劲放味精,吊鲜。卫老太跟姚虹说过几次,她答应了,可临到装盘又是一把味精撒下去,习惯性动作。
卫老太说:“味精不好多吃的,要得肾结石的。”卫兴国说:“姆妈帮帮忙,哪有这么吓人,味精呀,又不是毒药。”卫老太白儿子一眼,说:“凡事都要有个度,过了这个度,就算是仙丹也要吃死人。”姚虹不吭声,心里晓得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卫兴国三天两头要钱,现在又提出自己管账,在老人家眼里,是过了这个“度”了。
收拾完碗筷,姚虹把阳台上的衣服收进来。卫老太拆一件旧毛衣,让她帮着撑线。姚虹问:“姆妈,织毛线啊?”卫老太说:“给兴国织条围巾。”姚虹说:“姆妈眼睛不好,还是我来弄吧。”卫老太嗯了一声,将绕好的线头给她。姚虹把毛线缠在膝盖上,一边绕,一边看电视。是韩剧《澡堂老板家的男人们》。看着看着,卫老太冒出一句,“还是韩国好啊,有规矩,老人说一句话,小辈连个屁都不敢放,哪里像中国,都反过来了。”姚虹忙说:“中国也是一样的。”
卫老太叹了口气,道:“上海有句俗话,叫‘若要好,老做小’,我现在就是老做小。小的都爬到老的头上去了。”
卫兴国在一旁看报纸,像是没听见。卫老太讲得激动,呛了一口,顿时咳嗽起来。姚虹放下毛线,到厨房倒了杯茶过来,“姆妈,喝茶。”卫老太接过,瞥见她诚惶诚恐的神情,想,搞得跟童养媳似的,扮猪吃老虎。卫老太又朝儿子看,痴痴憨憨的模样,跟那小女人相比,真是有些马大哈的。卫老太想到这儿,更觉得不能把钞票交给儿子,交给儿子便是交给那小女人。好还罢了,倘若不好,那是要出事情的。
卫兴国放下报纸,用塑料袋包了一堆竹片上阁楼了——卫老太晓得他又要搞那些花样了,到外面捡些破竹片,编些小篮头、小车、小人什么的。房里堆得到处都是。卫老太不懂儿子怎么会喜欢这些名堂,劝过几次都没用,只得由他去了。说也奇怪,卫兴国对别的事不上心,唯独对这个例外,中了魔似的,一弄就是大半天。卫老太原先还以为有了姚虹,他会收敛些,谁晓得还是老样子。一次卫老太向儿子提起这事,说男人整天搞这些没用的,女人要看不起的。卫兴国笑起来:说,“怎么会呢,她很支持的。”卫老太倒有些意外了。
“姚虹说了,”卫兴国有些兴奋地告诉母亲,“这是艺术,她老崇拜我的。”
卫老太把“崇拜”这两个字琢磨了半天,觉得这小女人门槛太精,专挑儿子喜欢的话讲,是个厉害角色。卫老太把这层顾虑说给张阿姨听,张阿姨倒是不以为然,“小两口自己开心就好,你想这么多做啥?再说了,她捧着你儿子不好吗?难道你希望他们整天吵架?”
卫老太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现在是还没到手呢,所以捧着顺着,等将来到了手,谁晓得会怎样?”张阿姨听了直笑,“你儿子是人又不是东西,什么叫到手?你啊,想得太多,自己累,人家也跟着累。她要真有这种手段,又何必——”
张阿姨说到这里笑笑,停住了。卫老太晓得她后半句是什么。想想也是,现在这个世道,上海户口也不像过去那么吃香了,全国上下遍地是黄金,哪里挣不到钱了,何况小女人长得也不难看。卫老太想到这里,稍稍放了些心,可又有些不甘。想儿子又哪里差了,要不是幼时那场病落了残疾,现在怕是小孩都读中学了,唉。
一次闲聊时,卫老太问姚虹,上饶是什么样子?她道:“就是个小地方,没上海这么多高楼大厦,马路要窄一点,车子也没上海多。”卫老太有些惊讶了,说:“那里还有车子?”姚虹也惊讶了,随即笑道:“姆妈,上海人是不是都这样,以为除了上海之外,其他地方都是农村?”卫老太给她说得挺不好意思,忙道:“不是的,不是的。”姚虹说:“上饶是个地级市,还没有上海一半大,不过绿化挺好的,空气也好,这两年房价涨得很快,市区那块也要一万一平米了。”卫老太啧啧道:“那不是比上海好?绿化好空气好,房价也便宜。”姚虹笑了笑,说:“不一样的,总归还是上海好,有外滩、东方明珠,还有金茂大厦,多漂亮啊——哪里也比不上上海。”
她说到这里停下来,叹了口气,“姆妈,‘上饶’和‘上海’只差一个字,怎么就差那么多呢?”
卫老太朝她看,半晌,也叹了口气,道:“其实都一样。上海睡大马路的人也多的是呢。外滩和东方明珠又不能当饭吃。小老百姓过日子,其实都差不多的。”
姚虹动作很快,一天工夫便把围巾织好了。交到卫老太手里。卫老太戴上老花镜,看了一遍,让她去给卫兴国。姚虹说:“这是姆妈的心意,姆妈自己给他吧。”卫老太说:“你给我给不是一样?我给又不会多块肉出来。”姚虹便拿去给卫兴国。一会儿,卫兴国戴着围巾出来,兴冲冲地向卫老太打招呼:“姆妈,围巾老漂亮的,谢谢哦。”
卫老太晓得儿子平常大大咧咧,才不会这么讨喜,必定是姚虹关照的。心里不自禁地暖了一下,嘴上却道:“谢什么,把你养这么大都没说过一声谢谢,一条围巾有啥好谢的!”
卫老太带姚虹去剪头发。姚虹一头长发毛毛糙糙,扎起辫子来像把扫帚,还是那种老式的笤帚,硬邦邦的。卫老太建议她剪成短发,清爽些。理发店的人说姚虹这种脸型,剪个BOBO头倒蛮合适——就是那种厚厚的一刀平。等剪完了,卫老太一看,说:“这不就是蘑菇头嘛。”理发店的人笑起来,说:“阿婆,你老懂经的,BOBO头就是蘑菇头,是改良过的蘑菇头。”姚虹照镜子,自己觉得蛮好。理发店的人又说:“阿婆,你们家阿姨这么一剪,最起码年轻五岁。”
上海人统称保姆为“阿姨”。卫老太听了,忍不住朝姚虹看去,见她抚着刘海在研究,应该是没听见,便问多少钱。回答是四十块。卫老太一边掏钱,一边啧啧道:“剪个头可以买三斤大排骨了。”那人笑道:“我们这里还算便宜的,外面找个什么沙宣专门店,手艺还不见得比我们好呢,几刀下去,十斤大排骨就没了。”
回去时经过菜场,卫老太说顺便买点小菜,问姚虹想吃什么。姚虹说:“随便。”卫老太便开玩笑,说:“那就买点大排骨。”姚虹也笑,说:“好啊。”卫老太说:“兴国喜欢吃油煎大排,味道好是好,就是胆固醇太高。”姚虹说:“偶尔吃一顿,没事的。”
小贩拿了几块大排,放在秤上,“一斤半多一点,二十块。”卫老太正要拿皮夹,姚虹已抢着付了,“姆妈,我来。”给了小贩二十,又给卫老太二十,“剪头发的钱。”
卫老太一愣,“这是做啥?”
“我自己剪头发,不能让姆妈出钱。”姚虹说着,拿了排骨便走。卫老太在原地怔了一会儿,跟上去,“计较这个干啥,你出钱我出钱不是一样——”姚虹回头笑道:“所以呀,我出钱不也一样?”卫老太要把钱还给她,她让开了,“姆妈你先走吧,我找老乡聊聊天,一会儿就回来。”
姚虹的老乡叫杜琴,三十来岁,在隔壁弄堂做保姆。姚虹空闲的时候,会去找她,两个女人一起说家乡话,聊聊心事。杜琴的东家是个孤老,无儿无女的,脾气很古怪,不好伺候。杜琴常向姚虹倒苦水,说死老头子又怎么了怎么了。姚虹劝她,干得不开心就换个人家,哪里不是赚钱。杜琴很羡慕姚虹,说天上掉馅饼,恰恰就砸中了她。姚虹撇嘴道:“什么馅饼,你看卫兴国那满脸麻子,倒像个麻饼。”说着忍不住笑。
杜琴说姚虹新剪的发型很不错,“这下真的像上海人了,卫老太要定你了。”
又问:“老太婆啥时候给你们办事情?”姚虹说:“谁晓得,八字还没一撇呢。”杜琴道:“都好几个月了,还没一撇?”姚虹叹道:“不是‘八’字没一撇,弄不好连我这个‘姚’字都没一撇。”杜琴忍不住道:“老太婆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房子比鸽子笼还小,儿子还是个瘸子,她就这么吊起来卖?”姚虹嘿的一声。
回家时,在弄堂口见到卫兴国,在跟面粉摊头的小英聊天,眉飞色舞的。小英两只手上都是面粉,聊到兴头上,就往卫兴国脸上一刮,两道白花花的印子。卫兴国笑得牙龈肉都出来了。姚虹呆在角落里,等他走了,才跟着上楼。卫老太看到儿子脸上的印子,问怎么回事。卫兴国说是不小心沾了石灰。姚虹拿毛巾给他擦拭。他说:“谢谢哦。”姚虹在他脸上抹了一把,幽幽地说:“又不在工地上班,怎么沾的石灰?”卫兴国道:“就是说啊,奇怪了。”
第二天,卫兴国又说要去看早场电影。姚虹没答应,说要洗被单。卫兴国道:“被单什么时候不能洗?明天再洗吧。”姚虹道:“天气预报说了,明天是阴天。”她故意说得很大声,卫老太听见了,过来说:“去吧去吧,今天天气不错。”姚虹说:“就是因为天气不错,才要洗被单啊。”转向卫兴国说:“等哪天下雨再去看吧。”卫兴国哑然失笑,说:“哪有专挑下雨天去看电影的?”姚虹不理,拆了被单去阳台了。卫老太本来还想做好人,没想到竟吃了个软钉子,有些胸闷,想这小女人怪得很。问儿子:“你们吵架了?”卫兴国说:“谁吵架了,莫名其妙的。”
姚虹洗被单时,想着刚才的情景——是杜琴教她的,说也别太低眉顺眼了,有时候也得稍稍摆些谱,耍些小脾气,这才是过日子的样子。“你自己要摆正位置,你是他们家的媳妇,不是保姆。保姆要事事顺着东家,媳妇不用这样。时不时要对男人发发飙,给婆婆点脸色看,这才像是媳妇了——”姚虹听到最后一句,忍不住笑,说:“你懂得倒多。”
姚虹把卫兴国叫到阳台上,让他帮着绞被单,“我没力气,你帮个忙。”卫兴国一边绞被单,一边问她,“好处费呢?”姚虹朝他白眼,“是你家的被单哎,还要好处费?”
卫兴国说:“这条是我姆妈的被单,不是我的。”姚虹说:“那你问你妈要好处费去。”卫兴国嘿的一声,见旁边没人,凑上去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啵!”姚虹忙不迭地躲开,卫兴国一手搂住她的腰,一手在她胸上抓了一把。“下流!”姚虹骂道。
卫兴国笑得贼忒兮兮。姚虹从盆里湿淋淋地捞起一条枕巾,用力一抖,水花溅了他满头满身。趁他睁不开眼时,姚虹抓住他顶上一撮头发,用力一拉。他痛得大叫。与此同时,她凑到他耳边,轻声说了句:“天气预报说了,明天会下雨。”二
居委会组织市内观光一日游。卫老太早早地便去报了名,一人八十块,包午餐和东方明珠的门票。她问姚虹想不想去——其实也是随口一问,钱都交了,哪有不去的理?姚虹来上海这些日子,除了去南京路逛过一圈,还没怎么出过门,卫老太觉得不妥当。姚虹时常写信回家,猜想亲家那边必然会问——城隍庙去了吗,东方明珠去了吗,金茂大厦去了吗——来了大半年了,统统没去,总归讲不通。现在好了,一次性搞定,虽说是走马观花,但胜在效率高,短短一天工夫,上海滩该去的地方都去了。
八点钟准时集合,在小区门口的空地。卫兴国原先也想去,被卫老太拒绝了,“都是女人家,你一个男人挤在里面算怎么回事。”姚虹说卫兴国,“你要是真想去,我把名额让给你好了。”卫老太道:“他要想去才怪——这些地方啊,只有你们外地人才感兴趣——”卫老太说溜了嘴,瞥见姚虹一副干巴巴的神情,忙掩饰道:“这个,其实好多地方,上海人自己都没去过,现在外地人一个个混得都比上海人好,有钱的都是外地人——”自己讲着都觉得不伦不类。
姚虹晕车,车子开出不久便说想吐。卫老太问司机要了个塑料袋,一会儿,姚虹便把早上吃的东西全吐了出来。又说胃疼。前排两个女人扇着鼻翼,作厌恶状。卫老太本来也嫌姚虹麻烦,可看她们这样,又不免帮着自己人,“晕车呀,有啥大不了的,人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又不是神仙。”那两个女人嘴里还“啧啧”作声。卫老太促狭,趁着一个急刹车,把那袋秽物往她们面前一晃,两个女人咿里呀啦地尖叫起来,“做啥啦做啥啦——”卫老太忍着笑,“不好意思哦,刹车实在是太猛——”
午饭是在城隍庙吃小笼。姚虹说吃不下,卫老太硬塞到她碗里,“你吃吃看,这边小笼很正宗的,来一趟城隍庙不吃小笼说不过去——”又倒了些醋在她碟里,“多吃点醋,胃会舒服些。”姚虹勉强吃了两个。卫老太去找领队,说:“我们小姚不舒服,吃完饭就不玩了,直接回去了。”领队提醒她,不玩门票钱也不退的。卫老太说:“我晓得,身体不舒服有什么办法。”
两人坐地铁回去。路上,姚虹抱歉道:“姆妈,对不起哦,害你也不能玩。”卫老太嘿的一声,说:“不能玩就不能玩,有啥要紧的。”姚虹还是第一次坐地铁,启动时没拉好扶手,被巨大的惯性冲得后退几步,亏得卫老太一把抓住她,“小心点。”姚虹拍拍胸口,不好意思地笑笑。
出站时,姚虹的票找不到了,上下口袋掏了个遍,像长翅膀飞了似的,没影了。卫老太摸出三块钱,又给她补了张票。姚虹跟着卫老太出站,窘得脸都红了。卫老太看在眼里,本来还要嘀咕两句,想想算了。只是告诉她,地铁不像公共汽车,票子一定得好好留着,出站还要查票呢。姚虹说:“就跟坐火车差不多。”卫老太说:“可不是,地铁说到底也是火车,在地下开的火车。”
回到家,卫老太让姚虹在床上躺着,烧了水,给她冲了个热水袋。又下了碗面条,热气腾腾地端过去,“怕你胃吃不消,也不敢放浇头——多少吃一点。”姚虹心里一暖,说声“谢谢姆妈”,接过。卫老太在床边坐下来,问她:“胃是偶尔疼呢,还是一直不好?”姚虹回答:“冷天容易疼,或者吃了辣的也会疼。”卫老太又问:“到医院查过没有?”她说:“没有。”卫老太说:“那不行,要查一查。胃病这东西,可大可小的。”
卫老太也是雷厉风行,第二天便拉着姚虹去医院做了个胃镜。结果是胃里幽门螺杆菌超标,还有轻微的十二指肠炎。医生说,幽门螺杆菌会传染,中国人不实行分餐制,很容易得这个病,没啥大事,不过还是要吃药。配了三种药,连吃半个月。
晚饭时,卫老太在每个菜盘里都放了把勺子,“我们也来学外国人,先用公勺把菜舀到自己碗里,再吃。”卫兴国嫌麻烦,照样拿筷子夹菜。半空中被卫老太的筷子拦下了,两只筷子短兵相接。“说了用公勺,”卫老太强调道,“现在不像过去,要讲究些。对大家都好。”
姚虹在一旁不吭声,拿公勺舀了些青菜,就着把整碗饭都吃了。心想,卫老太是怕她传染给她母子俩呢。姚虹读书不多,听医生说幽门螺杆菌超标,一颗心便沉了下去,想胃里有细菌,那还了得。不免有些心灰意冷。洗完碗出来,见卫老太在小声跟卫兴国讲话。卫兴国抬头朝她看了一眼。姚虹猜想必定是说自己。
果然,一会儿,卫老太先洗脚睡觉了,只剩下她和卫兴国两人。卫兴国照例又往她身边蹭,上下其手——只是却不与她亲嘴。姚虹心里哼了一声,把他推开,说:“我累了,要睡觉。”卫兴国说:“才几点啊,你又不是老太婆。”姚虹没好气地说:“我不是老太婆,难道还是青春少女?”卫兴国嘿的一声,拿白天编的小玩意儿给她看——是辆小轿车,用极细的竹片编成,染上颜色,车尾上居然还有个“奔驰”的标志,十分逼真。姚虹原不想睬他的,见了也忍不住拿过来看,“啧啧,手倒是巧——”
卫兴国得意地说:“那当然,你老公嘛。”
姚虹鼻里出气,哼道:“老公?算了吧,我可高攀不上。”卫兴国道:“不是你老公,难道是别人老公?”姚虹道:“早早晚晚的事。”卫兴国讪笑着,又去搭她的肩膀。她皱眉,往旁边躲。他又去搭。来来回回好几趟,卫兴国说她,“怎么跟泥鳅似的,滑不溜秋——”
卫老太其实没有睡着,躺在床上,外面两人的说话声都落在她耳里。她一听姚虹的口气,便晓得这人多心了。又不是什么大病,她再老糊涂,也不会计较这个。卫老太打个哈欠,忽听卫兴国“啊”的一声,似是吃痛,嘴里咝着气,直嚷“手断了断了——”又听姚虹压低了声音说“看你还敢不敢——”跟着,脚步声也有些纷乱了。应该是一个追一个逃,扶梯吱嘎吱嘎直响。一会儿,又嘻嘻哈哈地笑。卫老太晓得两人在耍花枪呢,想,男人天生都是贱骨头,给小女人这么打打骂骂,服帖得不得了。
又想到自己年轻时,和死鬼老头也有过甜蜜的光景,几十年过去了,还会像放电影那样在眼前绕来绕去。卫兴国长得像他爸,尤其是鼻子,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都说儿子像妈才有福气,他要是长得像自己,大概也不会吃那么多苦,得了那该死的病,五岁不到便瘸了腿。又碰上男人工伤丧了命,三十来岁年纪,便只剩下她一人,孤零零地带一个瘸儿子。那时卫老太真是连死的心都有了,硬生生挺了过去,脑子里只存一个念头——“别人怎么活,我便也怎么活”。孤儿寡母,好不容易撑到了今天。伤口早止了血,结了疤,厚厚硬硬的一块,倒比旁人还结实些。卫老太其实也没啥苛求——儿子找个好女人,结婚生子,安安生生地过下辈子,那便足够了。
张阿姨几次来问消息,卫老太都说“不急,再看看”。张阿姨道:“怎么不急,你们兴国都四十好几了。”卫老太说:“那也急不得啊,又不是挑大白菜——是挑媳妇,是大事,要谨慎些。”张阿姨说:“我晓得是大事,可再大的事情,早晚也得拿个主意不是?我倒觉得小姚这人不错。”卫老太笑笑。姚虹隔三岔五便去张阿姨家,跑娘家似的,洗衣拖地做饭,还用自己的工钱给她买脆麻花和生煎馒头——这些她都是知道的。卫老太并不觉得有多么不妥,将心比心,换了谁都会这样,可以理解。再想想,找个有点心计的媳妇也好,儿子那样的傻瓜,是该有个能干些的女人撑着才行。卫老太是想自己说服自己。如今这世道,寻个好媳妇实在不是件易事。卫老太真想两手一摊,答应下来算了。大家省心,自己也省心。
外面一点点静下来,应该是睡去了。卫老太起来披上衣服,走到外面。小间的布帘没有拉严,留道缝,透出些光来。她停下来,朝里瞥了一眼——见姚虹坐在床上写信。被子有些软,她拿本台历垫在下面,微蹙着眉,写得很慢,一笔一画的,纸上密密麻麻已写满了大半。她握笔的姿势有些奇怪,中指抵着笔杆,倒像在写毛笔字,很用力,额头上隐隐都有汗珠了。卫老太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她写信,她白天做家务时是那样,原来写信时是这个模样。有些好奇了。灯光在她头上镀了一层澄澄的暖色,长发垂下来,遮住了半边脸。
卫老太看了会儿,正要走开,手肘不留神在墙上碰了一记。“砰!”姚虹顿时察觉了,霍地抬起头,看见她。
两个女人一里一外,对望着。
“姆妈,我、我已经好了,马上关灯——”姚虹很快反应过来,慌乱地把信放在一边,躺下来,伸手去关台灯。
卫老太晓得她误会了,连忙摇手,“不要紧,你写你的,我上厕所。”
从厕所出来,见那道布帘已完全敞开了,灯关了,漆黑一片,里面静得没有一点声响,似已睡着了——卫老太一怔,在门口站了片刻,不知怎的,竟有些心酸。慢慢地走回房间,心想,要是哪天真的讨了她做媳妇,一定要让儿子好好待她。
元旦时,卫兴国给母亲买了件羊绒衫,原价两千,打六折。姚虹帮着她换上新衣,在镜子前晃了一圈。卫老太觉得挺满意,嘴上还唠唠叨叨,“啧啧,老太婆一个,花这个钱干啥——”卫兴国说:“老太婆就不用打扮了?你儿子又不是没钱。”卫老太听了这话,心里咯噔一下,忽想起这阵子他竟不问自己要钱了,早场电影还是照看,逛过两次淮海路,上周还去了锦江乐园。工资和奖金好端端在抽屉里藏着——他哪来的钱?
卫老太反复想了两遍,竟有些担心了。怕他学弄堂口那些痞子——斗地主、二十一点、拨眼子、棱哈,没日没夜地睹。那可是要命的,弄得不好一家一当都要送进去的。卫兴国骨子里不是个让人省心的东西,读初中时跟一群坏孩子偷工厂的废铜烂铁去卖,那些人腿脚利索倒也罢了,可怜他瘸着腿,被人轻轻松松逮个正着。卫老太气坏了,也吓坏了,把他吊在房梁上,拿皮带往死里抽,一边抽一边抹眼泪,心想,要是真的走歪路,干脆打死干净,也省得操心了——总算是悬崖勒马,生生给扭了回来。
卫老太想到这些,汗毛都竖起来了。当着姚虹的面,不好开口,待她去阳台收衣服,才做贼似的问了。人家来上海是想找个本分男人,要是卫兴国真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别说上饶女人,就是非洲女人,也不见得肯跟他。卫老太问的时候,声音都有些发抖了。谁知卫兴国听了大笑,“姆妈,你想到哪里去了——哎哟,真是天晓得了!”
卫兴国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小箱子,打开,里面都是他摆弄的那些小玩意儿。小车、小人、小动物——“哗”的一下,倒得满地都是。
“姆妈,艺术也可以挣钱的。懂吗?”卫兴国得意洋洋地说。
他说姚虹在网上办了个小店,专卖这些小玩意儿。起初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思,谁晓得还真有人买。客人的意思是,东西做得不错,就是包装太老实,不上档次。姚虹便买来大红色的硬板纸,自己动手做成一只只红盒子,把玩意儿装进去,外面绑上金色的丝绸,再添上“喜”字——现在婚礼上都流行小游戏,拿这个当奖品最合适不过,价格不贵,又别致。事实证明姚虹的思路完全正确。这么包装一下,销路顿时上去不少,每周至少能卖出十来件。
“再这样下去啊,存货就不够了,非得再接着做不可。姆妈你老说我不务正业,还说要统统扔掉,嘿,亏得我们小姚识货——”卫兴国口沫横飞地说。
姚虹从厨房走出来,听见了,接着话头说:“我也是随便试试,谁晓得真的行——瞎猫碰上死老鼠了。”卫兴国加上一句,“关键还是你老公手艺好。”姚虹朝他白了一眼,“少自吹自擂。”
卫老太本已放下心来,但瞥见两人极有默契的模样,不免又有些酸溜溜的,“做生意啊,”她慢腾腾地道,“好是好,不过也有风险,又不是包赚不赔。”卫兴国说:“有啥风险,我们这是智力投资,不用本钱的。”卫老太嘿的一声,“怎么不用本钱?硬板纸不是本钱啊,上网的电费不是本钱啊,脑细胞不是本钱啊,那些小竹片不是本钱啊?”
卫兴国蹬了蹬脚:“哎哟,姆妈真是搞来——”
卫老太存心触他们霉头,说完了,心满意足地去厕所了。说到底心底还是高兴的,不偷不抢,坐在家里便能赚钱。那些搞七捻三的小名堂居然也有人要,这世道是越来越让人看不懂了。卫老太想,忘记问他们挣多少了,想来应该也不会太少,又是看电影又是逛街的,偶尔还要喝杯咖啡上个馆子。谈恋爱就要花销,没有比谈恋爱更让人快乐的花销了。儿子今年四十出头,比旁人整整晚了二十年才享受到这种快乐——总算是也享受到了。卫老太坐在马桶上,浑身轻松。
卫老太问姚虹:“怎么想到在网上卖这个?”姚虹回答:“三楼的阿美教的。”阿美在百货公司卖化妆品,碰到商家搞活动送试用装,便悄悄把试用装藏下,对着顾客只说派发完了,然后再拿到网上卖——这已是行业里公开的秘密了。卫老太平常很看不惯阿美,好好一个女孩,头发偏要染成五颜六色,指甲却是乌黑。“那样妖里妖气的人,能教出什么好名堂?”姚虹说,一开始是借她的店做的生意,后来渐渐做大了,自己便也注册了一个小店,“网上做这种生意的人不少,竞争激烈得很,亏得兴国手艺好,才做得下去。”卫兴国飞她一眼,得意道:“你才晓得啊。”
卫兴国提议晚上去外面吃饭,“庆祝你儿子发大财。”卫老太不肯,说钱要省着花,又说外面不卫生,家里烧几个小菜,干净又实惠。卫兴国说姆妈是死脑筋,“你当然无所谓了,反正也不用你烧——”卫老太听这话不顺耳,想,还没结婚呢,就已经向着她了。
“我烧也行啊,”卫老太淡淡地说,“让她歇着吧,我来。”
母子俩还在嘀咕,姚虹已飞奔着出去买了菜,回到家开始拾掇,晚饭时摆了满满一桌。香煎带鱼、糖醋排条、蚝油西蓝花、咸菜干丝,都是卫老太喜欢的。卫兴国拿起筷子便吃,大赞美味,“我老婆的厨艺真是没话说。”火上煨着鸡汤,姚虹过去盛了一小碗过来,给卫老太,“姆妈替我尝尝咸淡。”卫老太尝了一口,说“还好”。姚虹道:“我放了点干贝,好像有点腥气。”卫老太便教她,干贝要先拿黄酒发一会儿,再一爿爿撕开,不能这么直接扔进去。“你当是大蒜头啊?”卫老太嘲笑她一句,姚虹笑笑,说:“就是,又向姆妈学了一招。”
私底下,卫老太问儿子:“到底能赚多少?”卫兴国还要卖关子,道:“反正不少。”卫老太追问:“不少是多少?”卫兴国说:“不一定,要看货色,差不多一两百元上下吧。”卫老太吓了一跳,问:“一件吗?”卫兴国嘿了一声,说:“当然是一件,难不成还是一麻袋?你以为是卖给废品收购站?这是艺术,姆妈,你养了个艺术家儿子。呵呵。”
卫老太是真的有些吃惊了。一件一两百元,每星期卖十来件,那要多少钱啊?卫老太不禁感慨,自己在上海住了一辈子,都不晓得还有这种赚钱的门道。姚虹才来了几个月,已摸得清清楚楚,变废为宝。儿子原来还是个摇钱树。卫老太想到这儿,忍不住好笑。半是炫耀半是担心地说给张阿姨听。张阿姨趁势又说姚虹的好,“多机灵的一个人啊,你挖到宝了——”
卫老太说:“就怕是太机灵了,你看,小两口闷声大发财,就把我老太婆蒙在鼓里。”张阿姨说:“低调点也好,过日子嘛。”卫老太想来想去,还是那句话,“兴国是马大哈,怕是弄不过她。”
张阿姨劝她,“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管那么多呢。再说了,兴国是璞玉,要没有她,你还不是把他当石头?门卫一个月能赚多少钱?现在可好,收入都赶上小白领了。所以说世界上的事啊,都是配好的。你们家兴国拖到这么晚没成家,大概就是在等她。命中注定的。”
卫老太活到这把年纪,也是越来越信命了。张阿姨后面那句话,倒是说到她心坎里去了。本来嘛,好不好都是相对的,只要对儿子好,那便是真的好。儿子自己喜欢,她又是实心实意为儿子打算——那还有什么话说?卫老太心底里舒了口气,嘴上却对着张阿姨叹道:“早晓得兴国有这本事,又何必大老远从外面物色呢,上海女人哪里找不到了?唉。”
张阿姨听了摇头,说她:“一把年纪了,还要‘作’。”
姚虹怀孕了。连着几天都吐得一塌糊涂,起初还当又是胃病,卫兴国陪她到医院一查,欢天喜地地告诉卫老太,“姆妈,有了。”
卫老太高兴得一颗心像刚酿好的果酒,甜汁都快满溢出来了。面上还要装老派,板着脸,“这个,还没结婚呢,你们两个小孩也真是胡闹——”瞥见姚虹羞红了脸,一副无地自容的模样,忙又道:“算了算了,有都有了,总不能把它再变回去,对吧——都是你这个坏小子呀。”卫老太喜滋滋地在儿子身上捶了一下,“这下要命了,出事了,出事了。”
好运气似乎是接踵而来的。没几天,便传出消息,老房子要拆了。这次是千真万确,居委会告示都贴出来了,预计在明年四月,让各家各户积极配合,做好拆迁工作。卫老太心里算了笔账,要是年前给儿子办了婚事,户口迁过来,那就是三个户口两个家,起码能多分十几个平方,折成现金就是好几十万。老天爷帮忙,时机掐得刚刚好。好事成双。
亲自去江西拜访是来不及了,卫老太预备先跟亲家通个电话,或是写封信,商量一下婚事。外地有外地的规矩,时间再紧,该讲究的还是得讲究,不能让人家觉得上海人不懂道理。卫老太问姚虹:“你们那里是不是流行给聘礼?”姚虹说不用,“我爹妈都不看重这些,只要我自己过得好就行。”卫老太想这是客气话,总归要意思意思的。还有金银首饰,也得赶紧备好了。
卫老太带姚虹逛了趟金店,挑了一副手链,24K足金。又买了一枚钻戒,戒心是用碎钻拼成的,价格不算贵,看着倒也熠熠闪光。姚虹的手指肥肥白白,手寸快赶上男人的了。售货员夸赞说这是天生的贵妇手,有福气。卫老太想,有没有福气还不晓得,买个戒指倒是多用不少铂金,开销上去了——想归想,心里还是开心的。快七十岁的人了,总算等到给媳妇买首饰了。
穿堂风一刮,左邻右里都晓得卫家要办喜事了。卫老太不怕别人背后议论,说跛脚儿子找了个外地来的保姆媳妇。无所谓,反正各家过各家的日子,冷暖自知。将来的事情谁晓得呢,四肢健全找个上海老婆,也不见得能白头到老。卫老太是吃过苦头的人,晓得天底下顶顶要紧的,不过是“实惠”两字。兴国爸爸去世那阵,为了多得些抚恤金,卫老太也不是没豁出去过。面子是要紧,但敌不过孤儿寡母两张吃饭的嘴。倘若那时稍有犹豫,只怕就没这个家了——都是几十年前的往事了,隔了这么久,不提了。
卫老太让姚虹给兴国爸爸上炷香。死鬼老头的遗像从抽屉里请了出来,抹了灰,摆在五斗橱上。姚虹点了炷香,鞠了三个躬。卫老太在一旁说:“这是你媳妇,现在肚子里已经有小的了,你在下面要多多保佑他们——”姚虹对着遗像,恭恭敬敬地叫了声“阿爸”。卫老太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家务是不能再让姚虹做了,姚虹还要坚持,说多活动有好处。卫老太说:“等将来孩子生下来,有你动的时候,现在先歇歇。”朝北的小间阴冷潮湿,卫老太把她挪到大间,宽敞,阳光也好。卫兴国直说“姆妈偏心”,说有了媳妇就忘了儿子。卫老太冲他一句:“那好,今天起你睡下面,让我老太婆爬扶梯睡阁楼——”卫兴国还要摆弄那些小玩意儿,卫老太不许,说竹头木头都有碎屑,吸到气管里,要咳嗽的。“孕妇又不能吃药,万一生病了要吃大苦头。”
闲暇时,卫老太教姚虹说上海话。两个女人呆在厨房里,一边剥毛豆,一边进行嘴形和发声的训练。上海话在方言里算是易懂的,入门快。但越是这样,越是难说得正宗。上海话其实是一门学问,掺杂着许多东西在里面,经年累月,像冲了几道后的茶,水浅浅绿绿,清冽得能照见人影,茶叶稳稳地落在杯底,很扎实很干净。卫老太让姚虹先别急着开口,多听别人说。听得久了,厚积薄发,自然而然就出来了。正宗的上海话,呱啦松脆,像一口咬开的小核桃,听得人浑身惬意。上海人说上海话,“人”与“话”是合二为一的。听见洋泾浜的上海话,就像看见西装下面穿球鞋那么别扭。
姚虹道:“姆妈,上海话有点像日本话。”卫老太道:“是吗?我可不觉得,小日本的话哪有我们上海话好听。”姚虹又道:“上海的‘吃饭’和上饶话差不多呢,姆妈我说给你听——”她用上饶话说了一遍,“是吧?”卫老太听了,也觉得像,“怪道‘上海’和‘上饶’只差一个字,原来还真有些讲究。”
姚虹说要教卫老太上饶话。卫老太连忙摇头,“我这把年纪,脑子都生锈了,记不住。”姚虹不依,说:“怎么会记不住,从今天开始,姆妈教我上海话,我教姆妈上饶话,大家一起学习。”她带着鼻音,这么撒娇似的说来,卫老太心里一动,想,嗲啊嗲啊,儿子应该就是这么被她勾了魂,所以连小把戏都勾了出来。
卫老太有些甜蜜地摇了摇头,伸手在姚虹头上轻轻抚了一下。两人还是第一次这么亲昵。姚虹条件反射似的,差点要弹开——总算是忍住了,受了未来婆婆的这一抚,有着里程碑式的特殊意义,划时代的。姚虹竭力让自己表现得自然,心里有什么东西直往上溢,一股接着一股,直冲到头上,先是脸颊,再是眼睛,都微红了一片。慢慢漾开来,浑身上下都是暖的。
除了上海话,卫老太还教姚虹怎么打扮、怎么穿衣——去书报亭买那些时尚杂志,《ELLE》《秀》《瑞丽》……让姚虹当成教科书看。看那些模特儿怎么搭配衣服,怎么摆弄发型。这比学说上海话还难得多,要靠天赋,不能生搬硬套。卫老太一门心思要把姚虹培养成一个上海媳妇,倒不是为了自己,老太婆了,不在乎那些虚头。这纯粹是为卫兴国。儿子年纪不大,将来的路还长。上海这个地方,有些讲不清。宽容的时候很宽容,刻薄的时候又很刻薄。许多根深蒂固的东西,像轮船靠岸时抛下的锚,牢牢在海底扎着;又似奶糖外的那层饴纸,看着无关紧要,可真要没了它,又觉得怪——这就是“体面”,锦上添花的玩意儿。儿子体面了,卫老太才能安心。说到底,好像也不全是“体面”,还应该牵涉到“尊严”,是自尊心的意思。
卫老太的自尊心,蛰伏在体内几十年,平常没声没息,现在一点点苏醒了,像冬眠的蛇。真正是春天到了,暖意融融的。卫老太本来话不多,现在慢慢放开了。几十年的话匣子,厚实得像本日记,一页页翻过去,都能闻到淡淡的纸香了。详写还是略写,全凭卫老太的心,但到底是写了,开心的,不开心的。话题由近到远,渐渐拉长开去,那些早就淡却的岁月,像暗室里新洗的照片,景物一点点浮现出来,清晰了。
姚虹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原来上海的“日子”是那样的,和姚虹想象中完全不同呢。倒真有些“过日子”的意思了。原先姚虹以为,上海的“日子”是闪着光的,摆在橱窗里的那种,现在看来,好像也是落在实处的。撇去表面那层亮晶晶的东西,上海的“日子”其实是咖啡色的,沉甸甸的颜色,沉甸甸的质地,让人屏息凝神,说不出话来。上海的“日子”,初尝是有些苦涩的,可慢慢地,有香甜从里面一点点渗出来。这香甜,也是要尝过苦才能觉出的。苦涩落在舌根,香甜源自心底。苦是甜的先导,没有苦,又怎会有甜呢——这道理,其实到哪儿都是一样的。
两个女人在天井里晒太阳,一个缠线,一个绕团。冬日的阳光落在两人脸上,洋洋洒洒的,很美很温柔。
领证那天,也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卫兴国和姚虹早早地便出了门。卫老太叮嘱他们,办完事就早点回家,孕妇不能多操劳。晚饭在外面吃,已订了座,就在附近新开的本帮菜馆。
卫老太把家里整理了一遍,出去倒垃圾。还没走几步,在拐角处踩到一块香蕉皮,差点滑一跤。垃圾袋脱手飞出,掉在地上。卫老太骂声“要死”,正要去捡,忽地,看到垃圾袋掉出一小包东西——是块卷起的卫生巾,散开了,上面殷红一片。
卫老太一怔,下意识地,又骂了声“要死”。停了停,再去翻那袋垃圾——又发现了两小包同样的东西。卫老太站在原地,认认真真地看了一会儿,像是研究。心直直地沉了下去,秤砣似的,随即把东西捡起来。
卫兴国在民政局接到母亲的电话。
“证领了没有?”
“没,还在拍照呢。有事?”
“那就好——别领了,回家。”卫老太说完,“啪”地挂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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