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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左邻右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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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断线的木偶
时间:
2024-6-27 15:36
标题:
左邻右舍
一
远亲不如近邻,这话确实有道理,邻居关系搞不好,终日不得安宁。幸亏现在楼房设计绝妙,独家厕所独家自来水独家电表,家家紧闭门户,老死不相往来,减少诸多麻烦。
问题是我们这一层楼不行,有个厉害的邻居,你就是钢门铁窗,也防他不住。
先交代一下我们楼层的结构,一共三家,我居中。左边是三室一厅,住着一个叫刘干部的,据说刘干部是一个单位的书记,又据说是什么科的科长,还据说是什么室的主任。总之,弄不太清楚,反正是干部,大家就直呼刘干部。刘干部长得文雅干净,头发梳得一根是一根,衬衣领子永远洁白板整,举止像日本人似的礼貌。刘干部之所以终日保持这种高雅风度,和他细皮嫩肉的妻子有关。他妻子似乎有洁癖,从早到晚洗呀抹呀扫呀刷呀地收拾不停。偶尔从微开的门缝望去,里面一片耀眼的明亮,门口摆着一溜拖鞋,不洗干净脚是不敢进刘干部家门的。刘干部妻子还有个洁净的名字叫雅雯,有时从楼梯口经过,听到刘干部在门里亲昵地呼叫:“雅雯儿……”弄得你浑身汗毛都打颤。雅雯似乎有点什么病,整年在家休养,愈发养得白嫩了。雅雯养得一个女儿十七岁,也和她妈一样细腻,皮肤蜡捏般的柔润白亮,并起了个名副其实的名字叫刘美。
我要和你说的厉害邻居不是刘干部,而是我右边的一家。四十来岁的两口子,不知怎么才有一个五六岁的男孩,那男孩终日哭声震天,也终日饱受父母拳脚,但仍雄壮哭叫,宁死不屈。这一家最厉害的是男人,名叫张永武,也确有武艺,敢打敢拼,并经常招来一些绿林好汉,在他家吃酒吃肉,吃到热闹处,吆三喝四,震动整座大楼,但没人敢哼一声。张永武老婆不知叫什么名,也挺厉害,招待伺候丈夫的酒肉朋友,特别卖力勤快,从不烦恼;而且她也能喝酒,和丈夫并排坐在酒桌前仰脖饮酒,拍手说笑。她最大的特点是打扮起来妖艳夺目,比唱戏的穿得还花哨,不打扮时蓬头垢面,衣裤不整,趿拉双破拖鞋招摇过市,像个叫花子。据邻居暗传,这个女人实劲儿比丈夫强,张永武能分两室一厅的房子,其实是她冲到丈夫单位办公室里大打出手,把领导吓得赶紧签字批条。按张永武一家三口条件,一室一厅就不错了。
我住一室一厅,但自觉着很美。因我才结婚,没小孩。文联是个穷单位,没能力也没钱,原分给我一间旧中式房,离厕所半里地开外。上厕所时得计算提前量,否则半路上出麻烦。我之所以换到新大楼一室一厅的新房里,是因为原先这家住户被张永武打跑了,说是再住下去定死无疑。当然,我这个写小说的并不勇敢,不过,一间破旧中式房和新大楼一室一厅相比,诱惑力太大了,壮烈牺牲也合算。再说,我的爱人是在艺术馆搞音乐的,脾气温顺得像电子琴演奏的音符,就是吵起架来,声音也似乐曲般的抑扬顿挫。我们这样的家庭就是和魔鬼住在一起也打不起来。
记得我们搬进来第一天,全楼的住户都探出脑袋看我们,表情全是哀怜状,好像我们就要奔赴刑场似的。有人还悄悄朝我耳朵递话:“已打跑了四家,你这是第五家了!……”
爱人在旁边听了脸色不自在。刘干部却笑吟吟地走过来说:“问题没那么严重,来,我帮你们搬!”
我听了欣喜万分,至少我旁边还有一家好邻居。后来我才明白,刘干部希望我搬去,是需要我在中间挡一下驾,否则他就有处于阵地前沿孤军奋战的可怕境地。
搬进去第一天,我就领教了张永武的厉害。他把家里的垃圾全倒在门口楼梯转弯处,而这转弯处又正冲我家的门。只要一开门,腐臭的垃圾气味就迎面涌来,紧接着一片轰炸机般的嗡响,一大群苍蝇朝我脸上冲撞而来,吓得我爱人尖叫一声关上门。问题是张永武家毫不在乎,并将门大敞四开,任苍蝇自由飞翔。他老婆不时地挥动扫帚,将屋内瓜皮果壳和撒到地上的饭菜挥扫出来,扫完后,将黑糊糊的扫帚朝楼梯栏杆上一拍了事。
由于垃圾的气味更加丰富,全世界的苍蝇都兴奋地飞来,红头的黑头的紫头的,我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种类和花样的苍蝇,这下子全见识了。为此,我和爱人每次出门,都像冲锋陷阵那样,事先大喘几口气,然后紧捂鼻孔嘴巴,猛冲出去,而且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关门。
刘干部家早已森严壁垒地安装了两道门,一道木门,一道镀锌铁皮包裹的门,门边镶了一圈橡皮条密封。刘干部出门动作比我敏捷熟练,看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后来我发现他的敏捷原来是只顾往外冲,雅雯在后面负责关门。
我们期望张永武承受不了垃圾的“熏陶”,会改变这种做法。但他无动于衷,就像没长鼻孔,反而他对苍蝇还饶有兴趣。经常听他在楼道吆喝:“嘿,苍蝇也搞对象呢!哈,苍蝇也强奸妇女!”
刘干部在路上与我相逢,便用同情的口气对我说:“真不像话了,垃圾倒在你家门口,太欺负人了!”
我也悻悻地点头,但心下不动。我感觉到刘干部的用意,他想挑动我去和张永武打架。
张永武见我却挺爽朗:“喂,才搬来的,哪个单位?”
我说是文联。
张永武不明白:“什么是文联?”
我便认真耐心地说出一大串文联的原称。
“噢,大广场东边的黄楼!”
我说那是妇联。
张永武似乎很把我当作一回事儿,再三再四地询问我,终于弄清我是写小说的,眼珠子一亮:“你是报社的呀!太好啦,你给我写写,操他妈的电业局想干什么?三天两头断电,让不让老百姓过了!……”
我苦笑着乱点头,心想认真下去更麻烦。
二
弄不清张永武是哪个单位,干什么工作的。他和他老婆一样,有时穿得新锃锃港商一样,有时油脂麻花的似乎工作条件又脏又累。然而,他爱好广泛,爱好一样就发狂一样,但又突地扔掉再爱好别的。
开始他爱养花,几天之内就倒弄来一大批花草,屋子里摆置得像个森林,都无法走路。逢浇花肥的时候,全楼算倒了霉。他把无数瓶闷泡多日的臭豆水倾倒出来,立时臭气熏天。张永武也忍受不了,两口子把臭豆水浇完,领着孩子躲出去一天,等晚上家里臭味散得差不多了再回来。更可怕的是他喜欢别人去他家赏花,楼道上相逢,不管你愿不愿意,他都充满热情地拖你进去看他的杰作。他洋洋得意地告诉你这盆花值多少钱那盆花值多少钱,哪盆花是别人送的,哪盆花是他去要的,哪盆花是偷的。
我对他的坦率很感吃惊,绝想不到一个人会这样随意地说出自己的偷盗行为。
张永武以为我看中他偷的那盆花,便大度地一挥手:“你看中这一盆?拿去!”
我说我拿去你怎么办?
他说什么怎么办,再去偷一盆。“好偷,过了半夜,老头睡得和死人一样,随便搬!”
我发现刘干部从不去张永武家赏花,张永武也不去拖他。
很快,养花热过去了。几乎是一宿之间,张永武家的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鱼。三四个大型鱼缸摆在那间大一些的屋里,三口人挤在小间里睡。各种各样的鱼奇迹般地出现,装满了所有的鱼缸。鱼缸上安装各种电子调温器,制氧器,一些灯泡在鱼缸上昼夜亮着。走进张永武家,一股浓重的湿气涌来,使你感到像走进浴池。
张永武的老婆在那里尖声嘶叫:“工资都不够交电费,你想不过了!我非得给鱼缸里放进敌敌畏,全毒死这些臭玩意儿!”
张永武眉飞色舞地向来者介绍他的宝贝鱼,什么龙鱼、七星、看鲨、地图、清道夫……有一条龙鱼竟然值上万元。他自豪地说:“全市这样的鱼只有三条,一条在交电公司的经理家,一条在一个大工厂的厂长家养着,再就是我这条!”
他老婆又在号叫:“光鱼食一个月也得几百块,杀人哪!”
张永武入迷地看着上万元身价的龙鱼游动。那龙鱼也确实惹眼,似一柄亮灼灼的长剑,细鳞上银色的龙纹花清晰可见,最令人惊奇的是嘴上还有两根龙须,高傲地支棱着,显出与众不同的威严。
“就那么个破玩意儿值上万块,下锅煮了不够塞牙缝的!……”张永武老婆又在嘶叫。
张永武惋惜地叹道:“可惜这是条公的,等再托人去香港弄条母的,配对儿下崽子,一条鱼崽就能卖百来元钱,一对鱼能下好几千好几万崽子,绝对发财!”
张永武就怕电业局停电,停电鱼缸上那些电子玩意儿就不转了,鱼很快就会憋死。张永武这时什么也不顾了,用铁勺飞快地搅动鱼缸里的水,来个人工制氧。那个骂天骂地的老婆也不骂了,也用铁勺搅水,比她丈夫还卖力。张永武在我面前充满仇恨地骂电业局,就是这个原因。
很快地,鱼和鱼缸也消失了。一天夜里,一声洪亮的狗叫震动了全楼,接着就狂吠不止。大家吓坏了,因为谁也意想不到,在城里闹市区会响起如此响亮而真切的狗吠声。那狗完全像嘴对着麦克风,叫声中伴随着雄壮的嗡响,无疑,这狗是在楼内吠叫的,才产生这种共鸣效果。事后,人们发现张永武家养着一条大狗,也许在窄窄小的屋里,那狗显得格外高大凶猛,简直就是头驴。张永武洋洋得意地牵着这条驴般大的狗出来散步,狼状的狗头配着他多胡子的张飞脸,全楼居民处于恐怖之中。有些孩子放学时吓得不敢进楼,连大人走在楼梯上也战战兢兢。一下子,大家觉得不是生活在安全热闹的城市,而是生活在充满死亡威胁的山林里。
幸亏,有人通报了派出所的警察。警察带着手枪和绳索紧张地包围了张永武家,大楼的居民都幸灾乐祸地看着张永武倒霉。谁知张永武却面无惧色,反而词严义正地说他养狗是防盗,是保护全大楼居民的利益。这家伙说得顺嘴,竟说现在盗窃案太多,警察根本不顶事儿,不如养条狗。
这一下子警察大为恼火,差点当场开枪打狗。最后,连张永武带狗一起拉走。
大楼安静了没几天,猛然又雄鸡高唱,使所有居民都在星光闪烁的黎明起了个大早。原来还是张永武捣的鬼,他竟然在住屋里建起个大鸡窝,把玻璃窗拆下安上铁网,养了一群精神抖擞的鸡。每天天不亮,这些鸡就放肆地大声啼叫,把城市的水泥建筑变成乡村原野。
一伙戴红袖标的街道干部赶来,要勒令张永武把鸡杀掉,因为这不卫生。
张永武大发雷霆,说他养的不是普通的下蛋鸡,而是高贵的斗鸡,训好了可以参加国际斗鸡比赛,为国家挣外汇,为国家争光!
街道干部大都是老娘儿们,被张永武为国家的大词儿吓住了,只好回去研究研究再说。可没等街道干部研究完,斗鸡也消失了。张永武又背上猎枪,要下乡打野鸡、兔子。
一天,这家伙喝得醉醺醺的,推开我的门,说是要同我谈谈。说我这个邻居不错,忠厚老实;说这个世界好人不多,都他妈的该打;说刘干部不是东西,净背后暗算他,他要彻底教训刘干部。他今天就是来郑重通知我,他要开战,开战时他要我不要出来劝架,要我什么也别听,否则他就六亲不认了。
我心里一下怒火中烧,觉得这家伙太蛮横无理,他说打谁就打谁,还不许旁人干预。
我爱人看出我那份知识分子的勇气,便笑着过来插话,劝他不要生气上火,有什么事可先谈谈心,都是邻居嘛。
张永武一摆手:“不用你们劝。我和刘干部不是内部矛盾,是敌我矛盾!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接着他历数刘干部桩桩罪行:“我养花,他去派出所告我偷花;我养鱼,他去电业局告我偷电;我养狗,他去报告警察我养凶猛动物;我养鸡,他去……反正,谁也别劝,我要让他彻底明白!”
我很为刘干部家捏一把汗,又不知我在中间怎么办,只好小心翼翼地观察动静。
三
刘干部处事其实相当谨慎,谨慎到胆小怕事的程度。他除了上下班在楼道里匆匆掠过,其余时间绝少出门。因此,他家的门总是紧闭不动,就像里面没人住似的。有的多少年的老邻居,竟然没见过刘干部的妻子什么模样。不过刘干部的宝贝女儿刘美,经常在楼道里轻盈地走上走下,而且极有教养,见了所有的邻居都“叔叔阿姨爷爷奶奶”地问好,问好时笑得那样甜,雪白的小牙微微闪光。
所有的邻居都喜欢刘美,夸她真是干部家的孩子,教养好。唯有张永武两口子例外,说刘美和她爹一样,笑里藏刀。
张永武说他同全楼的人都打过架,就是没同刘干部家打过。但他全楼谁也不恨,却最恨刘干部。张永武告诉我,刘干部是“四人帮”时的爪牙,是搞政工的,搞政工的没一个好东西,全是整人的家伙。张永武最恼火的是和刘干部打不起来,怎么打也打不起来,简直就没办法!张永武采取过各种挑衅行动,或把垃圾泼在刘干部门上,或是在楼道里指鸡骂狗。有一次张永武两口子在刘干部门前轮流骂阵,连续骂了半个月,刘干部家纹丝不动,一声不吭,累得张永武两口子口干舌燥,肝火烧身,吃了好几盒牛黄清心丸。这真是活活气死人,你有天大的能耐,人家就是不给你用武之机,张永武气得干瞪眼。更叫张永武受不了的是,就在他两口子骂得凶狠火热之时,刘美照常问他们“叔叔阿姨好”,照常甜甜地一笑,闪出一排雪白的小牙。张永武无可奈何地败下阵来,长叹一声:“刘干部你水平太他妈高了!”
刘干部看来确是水平高超,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在邻居们的眼中,刘干部是天下第一好人,老实得令人心疼。张永武骑到他头上拉屎他都不反抗,比雷锋还雷锋的大圣人!刘干部简直就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也不敢犯人的人。其实不然,他真正的力量使在后面,正如张永武说的笑里藏刀。实际上张永武大吃其亏,被园林处和电业局罚款,被派出所街道干部屡次传讯批评,就是刘干部暗地里的战绩。张永武每隔一段时间就哇哇乱叫暴跳如雷,并不是没有缘由。这点我能感觉到,仅从刘干部在路上偶尔相逢的几句话,我就能揣摩他城府极深,手段老辣。
刘干部的官运似乎是每况愈下。过去,每逢年节,他家的客人络绎不绝,送鱼虾送水果点心送各种礼品的令全楼羡慕。有时送礼人很紧张,趁天黑来,急急敲门,放下礼物掉头就走。问题是那些送礼人有的心慌,有的可能不熟悉门号,往往敲错我和张永武的家门。为此,我每当看到提包裹敲我家门的客人,便话也不用说,只消把手往左面的门一指就行。而张永武却胆大包天,竟公然以刘干部名义接礼。这家伙手段巧妙,只把门开个缝,悄声说:“老刘不在家,把东西放这儿吧!”
送礼人一般心怯,巴不得这样,立即轻快走掉。
张永武得了几次便宜,并不隐瞒,反而乐滋滋地四处宣扬。他朝我甩过来一盒石林烟,说:“上贡的,随便抽!”
我明白了烟的来源,赶紧还他。他火了:“你们他妈识字人胆小如鼠,这是不义之财,老子用实际行动打击不正之风!”
消息很快就传到刘干部那里,一些热心邻居为刘干部鸣不平。刘干部却笑道:“没有的事,张永武爱说笑话,闹着玩的……”
刘干部以后果然也不当一回事儿。大家半信半疑,也渐渐不听张永武的宣扬了。
如今刘干部不行了,门庭寂然,不用说送礼,一般的客人也不来一个。张永武说刘干部受处分降级了,定为“三种人”。也有邻居说刘干部是搞政治的,现在讲经济,政治不吃香了。不过,从脸色看不出刘干部有什么晦气,他还是那样头发梳得一根是一根,衣领洁白板整,依然日本人风度。
一天刘干部领着女儿刘美到我家,说是多年邻居,早想过来坐坐,主要是怕耽误我们艺术家的宝贵时间。
由于刘干部从不串门,我不由得有些受宠若惊,赶忙倒茶倒水,热情招待。刘美很快和我爱人混熟了,大谈“哆来密发嗖”。
刘干部对女儿说:“以后好好跟叔叔阿姨学习,人家都是艺术家呀!”
邻居之间总是这样,不来往便罢,一来往,感情就油然而生。一杯热茶下肚,我的心胸就热了,说着说着话就多起来,情不自禁,我就把张永武要打架的意思说给他听。
刘干部听完后,并不像我想的那样吃惊,只是冷静地说:“这样的地痞流氓邻居,你怎么忍让也不行。不过,咱还是得忍让,你总不能和他一个样吧?”
刘美走到我跟前,掏出一篇作文要我批改,说是参加学校征文活动。
刘干部说:“小美来求你,以后请你多帮助,小美最崇拜作家!”
我说作家有啥用,没钱没能力没住房,还是像你当干部好。
刘干部沉吟了一会儿,说:“好什么,都一个样,现在干正经事的,老老实实听话的全不行,胡作非为的倒发财!”
话说到深一点,我顺势问了他这些年的处境。他苦笑着摇摇头,似答非答地说:“我这个人吃亏就吃在一辈子听上级领导的话,实在是太听话了!”
刘美的文章写得不错,但词句过分华丽并繁多,几乎每一个句子都有一个华丽的形容词。我告诉她,用词过多,感情就假了。我大略地删掉一部分词藻,改成通俗的句子,然后读给她听。刘干部说,果然显得亲切感人。
我对刘美说,最感人的文章几乎没有华丽的词藻。
刘美有些不服气,便反问我:“那我们为什么发明那么多华丽的词藻?如果从语法规定中,下令把那些华丽的词藻都删掉,不是谁都可以写出感人的文章了吗?”
我立即语塞。
刘干部说:“现在的孩子可了不得,绝不像我们那时那样老实!不过这也好,不会吃我们那些亏了……”
我突然觉得刘干部这人不错,不是那么老练狡猾。
四
张永武终于向刘干部开战了。他选了个星期天,在宁静的假日上午,这家伙主动攻击,打响了第一枪。当然,张永武是蓄谋已久,他手攥着一根准备好的铁棍,毫无缘由地砸向刘干部家的镀锌铁门。完全似放枪放炮那样,楼道内轰轰作响。只几下子,那薄薄的镀锌铁皮便被砸瘪砸破,露出碎裂的木板。
刘干部全家以为地震或什么东西爆炸了,先是全家缩成一团,然后听到张永武的叫骂声,终于明白了怎么回事。这个时刻,刘干部无论怎样老练文雅礼貌也沉不住气,他推开砸破的门,脸色苍白地走出来。
张永武盼的就是刘干部走出门来,好打他个天翻地覆。他立即后退几步,亮出武把式。没想到刘干部双臂下垂,摆出一副讲道理的老实姿态:“有话可以当面说嘛,为什么要破坏国家财产?”
张永武顿时就呆了一半。他不怕动武打架,却怕讲什么道理,他自觉得讲不过刘干部。再加上刘干部不说砸自己家的门,而说破坏国家财产。就这一句,张永武这辈子就学不了。
刘干部看到张永武呆住了,勇气顿生一半,连连质问下去:“有意见可以直接找我提,不能拿国家财产出气!”
楼上楼下看热闹的人觉得不会有什么危险了,开始叽叽喳喳地靠近。坦率地说,这时我躲在屋里没出来。其实我绝对想第一个冲出来,问题是我那个电子琴音符般温柔的爱人死死拖住我不放。一股正义的冲动在我胸膛里滚动,我觉得我绝对得出去。张永武如此凶狂,不勇敢地制止他,后果将更加恶劣。但爱人不仅使尽全力拖着我,而且眼窝里涌出泪珠,她大概相信我一开门就会被打死。应该说这种感受有点理由,因为在屋里听外面的声音格外恐怖,尤其现在草率的建筑,铁棍砸在刘干部门上,在屋里听完全像砸在我的门上。
张永武见众人越来越多,立刻横起眉眼,骂道:“你少来摆大道理,你少来两面三刀阳奉阴违背后射暗箭!”
刘干部响亮争辩:“你不要乱扣帽子,我做什么坏事你拿出证据来!”
张永武见刘干部这样硬气,大怒特怒,拿出野劲儿,历数着刘干部罪行臭骂一通,骂中还对上下楼梯看热闹的人群吆喝:“大家小心点,这是个特务,专门向上面打小报告……”
一贯温文尔雅的刘干部终于经受不了这种羞辱,一下子热血沸涌,胆气升腾。他拿出少有的严厉劲头,喝道:“你偷园林处的花是不是事实?你偷国家的电是不是事实?你在屋里养鸡养狗影响人民正常生活是不是事实?……”
这一连串的排比句问号,比棍棒还有力量,把张永武问得目瞪口呆。
也许是提前安排好的,张永武老婆从后面一下跳出来,直扑刘干部又抓又打。
刘干部被这突如其来的女人弄得不知所措,条件反射似的抵挡几下。那泼女人立时顺势倒下去又哭又嚎:“打死人了!打死人了!……”
关键时刻,派出所警察来了。这是刘美的功劳,没想到她还有这种机灵劲儿。
从实际情况分析,刘干部是这个事件的受害者。第一,他家门被砸破;第二,他本人脸上身上被抓伤多处,一道道血杠杠使他多少天来面目狼狈不堪。张永武完整无缺,他老婆除衣服上滚一些泥土外,胳膊上有一处轻微紫痕,估计是她在地上撒泼打滚时自己撞的。总之,全楼任何人都预测张永武肯定倒霉,至少得赔偿刘干部的损失,弄不好要被拘留关押几天。
派出所为首一个姓魏的大个子,看了现场后也十分气愤,当场明确表态:“这还了得,没王法了吗!用铁棍砸门,这是有意破坏!……”
众人见派出所明确表态,也就墙倒众人推,因为这时张永武两口子已被带到楼下,大家也就放开胆量,纷纷为刘干部说了许多好话。
刘干部见此状大为感动,再加上身上有伤痛,竟流出泪水来。他反复委屈地说:“我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我自始至终讲道理。”
魏警察见大家众口一词,群情激昂,也受了感动,说他们早就掌握张永武两口子的行为。这两口子不仅在家里和邻居打架寻事,在单位里也表现恶劣,不遵守厂规厂法,不安心工作,五马六混,和社会上一些不法分子打得火热。
派出所警察走后,大家心里都觉得痛快,觉得正气大长,正义大伸,觉得除掉了一个祸害,从此这个大楼将会天下太平。
有人给伤痕累累的刘干部出主意,趁势到医院里住下,拼命吃好药,反正张永武得赔偿医疗费,叫他赔个倾家荡产。
我和爱人早趁混乱钻出门来,给了刘干部无限安慰。我爱人心细,找出药水药布之类的要给刘干部包扎。但刘干部没用,因她妻子早端出更完备的家庭药盒,正细心给丈夫洗擦伤口,并要丈夫吃什么高级消炎药,预防伤口感染。
大家趁机涌进刘干部家。平日里大家都没有机会没有胆量进刘干部神秘莫测的家,这是个堂皇而大好的机会。由于特殊的时刻,人们免去了脱鞋的困难,增加了一种优待感。一尘不染的绣花椅垫和明亮光滑的打蜡地板,使人们发出赞叹的啧啧声。如此精致整洁的家具摆设使大家陡然变幻了一种情绪,忘却了刚才惊心动魄的可怕场面,有人甚至兴致勃勃地议论起衣柜和地板的颜色是否和谐。但很快他们就想起了自己的责任,都不约而同地骂起张永武来,也许是在刘干部的家里,大家骂得格外热烈。
刘干部像个孩子依偎在妻子身边,任妻子细柔的手指在伤口上抚弄。他的嘴巴却一直不停:“大家都看到了,我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我自始至终讲道理……”
我惊奇地发现,只有两个人没骂张永武,那就是刘干部的妻子雅雯和女儿刘美。此时她们全部的悲伤都集中在刘干部的伤口上,默默含怨的表情使你感到她们确有教养而张永武确实罪该万死!
大家为刘干部愤慨了一阵后,渐渐走散。这时刘美却悄悄扯了我一下袖子,要我到她那小巧的卧室里,我以为她有什么更严重的事告我,也就表情疑疑惑惑地严肃了一阵。想不到刘美拿出一个金红色的证书,羞涩而兴奋地告诉我:“叔叔,你帮我修改的文章获一等奖了!”
我有些愕然,隔壁房间还飘散着酒精药水的气味,还能听到刘干部怨恨的呻吟,可女儿却为获奖而兴奋不已。看来,怨恨很难传导。
万万意料不到,张永武两口子大摇大摆地从派出所回来,满脸的理直气壮。原来他们在派出所挨批时,张永武老婆突地大哭大叫,说是手指上的戒指被刘干部趁打架之机撸去了,说当时她就有感觉,刘干部抓她的手时,她感到嗖的一下挺疼的。张永武更是气急败坏,说那金戒指两千多块,全家唯一值钱的东西,一定要刘干部赔偿损失。
两口子一唱一和的哭叫,把派出所的警察弄得不知所措,连旗帜鲜明站在刘干部一边的魏大个子也没了主意。应该说这分明是讹诈,是耍无赖。但张永武两口子号哭得惊天动地,捶胸顿足,几次扑倒在魏大个子脚前,抱着警察大腿哭喊着:“为我们做主啊!……”
警察们被闹得焦头烂额,疲惫不堪,只好放了张永武两口子,说重新调查清楚再说。
张永武完全像打了大胜仗,在家里大摆宴席庆祝。他的狐朋狗友来了一群,吵吵闹闹好不热闹。这其实也是张永武惯用伎俩,每当他和邻居打架之后,总是招来一群哥儿们喝酒,以显示自己雄厚的实力以及盟军的威力。果然,酒足饭饱之后,那些喝得东倒西歪的哥儿们在楼道里故意大声吆喝:“张大哥,谁再敢欺负你,哥儿们就踩平他!”
刘干部家吓得一连多天寂然无声。
最使刘干部痛不欲生的是警察来查问他撸张永武老婆金戒指一事。他简直气得要哭了,他要警察搜查他家,要是查到金戒指,枪毙也甘愿!刘干部拍着搽红药水的胸脯,说他家不用说张永武老婆的金戒指,自己家的戒指也没有,他家世代贫下中农,带金的东西从来就没沾一点儿!
邻居们也纷纷议论戒指的事,绝大多数骂张永武缺德,无赖,为刘干部抱不平。但也有人说这事不那么简单,刘干部也许在厮打时偶然触碰上戒指,顺手牵羊。那么点儿小玩意儿,怎么查?!更有甚者,说谁见了金货不眼红,当干部的不是过去年月了,现在也穷,刘干部家看着铮明瓦亮,其实就是拾掇得干净,细看没值钱的东西:电视是黑白的,洗衣机是单缸的,冰箱还是国产货!
事情越拖越复杂,张永武三天两头儿地还喊叫赔戒指,弄得刘干部更不敢出门见人,倒像真的偷了戒指。
最后,事情拖得派出所也撒手不管。当然不能叫刘干部赔戒指,但也似乎无法叫张永武赔砸破的门和刘干部治疗费。这个案子就稀里糊涂各认倒霉了。
应该说倒霉的只是刘干部,他得自己舔伤,自己雇人修理门,还得不明不白地忍受着偷戒指的耻辱。从此,刘干部在整个大楼里是出名的软弱可欺,窝囊熊包一个!
五
张永武趾高气扬,在楼道里走路,脚步更是铿锵作响。日子久了,他也不装模作样地叫喊赔戒指,反而大大咧咧地宣扬:“哥儿们绝对百战百胜,关键是哥儿们有韬略!”
这件事使我对张永武产生相当厌恶之感,厌恶到一听到他的声音我就无法写作。我也尽量避免与这个无赖见面,一见到他那肮脏的嘴脸我就产生正义冲动,就真想狠狠抽打他那张无耻的面皮。问题是我身材瘦小而且还戴着近视眼镜,更重要的是我内心也挺不起来。靠笔杆子吃饭的人大概全这个德性,胸中烈火熊熊燃烧,表面却得春风徐徐。这点我爱人早看透了,她说:“你就是长得虎背熊腰也没用,你的胆量小得像只鸡!”
我也恨自己这种怯懦,甚至挺痛苦的。爱人安慰我:“行呀,咱不能英雄,却也不坏蛋就可以了!”
我只好默认自己的无能,把满腔怒火化作情感,去抚慰刘干部。我经常有意识地去刘干部家,有时张永武那边敞着门,我也鼓起勇气去敲刘干部的门。
我感觉到刘干部被张永武彻底吓怕了。和他在一起,我认为他会激烈地咒骂张永武。其实不然,倒是大部分时间我在数落张永武,似乎是我同张永武打了一架而不是他。渐渐地我有点不愉快,因为我发现刘干部不是吓怕了,是对我持谨慎态度。他大概不相信我会一心一意和他站在一起,怕我传过去他骂张永武的话。然而渐渐地我又产生了怀疑,他不是谨慎而确是吓怕了。他几乎一听我提张永武,就赶紧用别的话支吾过去。不管是谨慎还是吓怕了,我开始觉得刘干部不值得可怜,因为你实在是无法可怜他。
雅雯从不多一句话,自始至终默默地坐着听我们讲话。你能看出她对刘干部百依百顺并且很纤弱,似乎没有力量生气。
也许是那篇获奖文章的关系,刘美对我欢迎并信任。她正全力以赴地准备考大学,她要我出主意报考什么样的学校,发誓要像我一样当作家,描绘美好的生活和理想。
我说你应该学法律,将来当法官。
刘干部说:“我生的孩子心慈面善,当不了法官。还是学经济好,将来是条热路。”
奇怪的是张永武看见我在刘干部家进进出出,却不恼怒和生气,照常主动和我搭话。
他在楼道上撞见我,陡然地就扔过来一句:“你们作家应该住在海边有风景的地方,住外国那样式的房子!”
有时在路上相遇,他说:“作家都坐小轿车,你怎么拿腿走?”
有一次他砰砰地砸我的门,把我吓一跳。他兴奋万分地冲将进来:“我看见了,你今天上报纸了!”
我愣怔一下,才想起是头些日子报社约我写一篇散文,大概今天发表了。看到张永武那张过分激动的脸,我猛地有些感动,对他的恶感一下减少了一大半。
张永武继续激动:“我告诉我们厂里人,你是我的邻居。他们全不相信!操他妈的,我明天非把那些家伙拖来对证不可……”
我不知怎么回答他。
张永武倏地靠近我,神秘地放低声音:“你写这篇报社给多少钱?”
我认真地计算了一下:“二十多元钱……”
“二十多元?别骗人啦!”
“真的,一个字二分多钱,一千字……”
“绝对不可能!写报纸,全市的人都看,至少给好几百!”
我脸色通红,再三恳切地更正:“确实是二十来元,现在刚刚稿费提价,否则才十几元。”
张永武终于相信我不是撒谎,不由得傻呆呆地瞪大眼睛:“这么少?”
我惭愧地点点头,像犯了错误。
“那你还干个什么劲儿!跟大哥倒弄点什么还不给个百儿八十的!”
张永武热情而怜悯地拍打我肩膀:“我下班到自由市场转半个小时,也不止赚二十来元钱!”
张永武突然火火热热地富起来。这首先从他家门口外的垃圾堆里看出来,时而一堆喝完的空易拉罐,时而一堆高级酒瓶子,时而一堆红红的大虾壳。更令人眼热的是,不时地有小轿车开到楼下鸣喇叭,接张永武出去。
张永武西服革履,神气十足地走下楼梯,边走边回头吩咐他老婆:“要是杨经理来找我,告诉他我在丽丽大酒店!”
小轿车冒一股白烟,呜的一声开走了。楼上的邻居们都把鼻尖贴在玻璃窗上行注目礼。
刘干部终于愤愤然而怒形于色,他用手指点着茶几,痛心疾首地说:“这样的流氓无赖竟能大发其财,国家这不完了吗?!”
我看得出,刘干部已经对我去掉了戒心,在我面前渐渐畅所欲言地痛斥张永武。他大概从那次惨败中恢复了元气,伤口早已平复,精神也抖擞起来。他从张永武的变化讲到国家的政治和经济变革,又从国家的宏观到张永武的微观。总之,经济管理体制的漏洞及法制的不健全,造成张永武钻空子的机会。刘干部沉重地点着头:“可怕的是不止一个张永武钻国家的空子,而是千百个张永武!你们搞文学创作的应该面对现实,应该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应该拿起笔来大胆地……”
一直沉默的雅雯插了一句:“你整天国家国家的,有什么用?”
刘干部严厉地瞥了雅雯一眼,雅雯赶紧止住了话语。但她咬了咬嘴唇却又勇敢地再度张开嘴:“人家孩子考大学,家里都买鱼买虾买肉,买高级营养的东西给孩子补脑子。咱呢?连瓶汽水都舍不得给孩子喝!考试复习那几天,李燕她爸每天给买五筒可口可乐!”
刘干部说:“我过去考试那阵儿,连白开水还喝不上呢!渴了,就趴在井台上的破水桶里咕咚几口……”
刘美在一旁抢白说:“你老提你那阵儿,你那阵儿是什么年代?你要提远古还钻木取火呢。可现在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历史在前进!”
刘干部不吱声了,他对孩子有股慈母般的温柔。
常同刘干部家来往,也就看出他家生活挺寒碜。雅雯是长期病号,连工资都开不满,刘干部是机关工作人员,不像企业单位有奖金。他只挣几个死工资,确实应付不了当今物价上涨的生活需求。
我爱人很会说和谐话,她看到刘干部全家谈话不投机,破坏了友好的家庭气氛,便以电子琴般的动听音调出来打圆场。她说当国家干部也有当国家干部的好处,就说这三室一厅吧,全市有几家三口人住这么宽敞的房子?房子是大事,你要是住兔子窝似的窄房子,就是天天吃山珍海味也没意思!另外别看那些暴发户有钱,今天发财说不定明天就破产了。报纸上不是经常报道某某有限公司什么经理董事长的,结果不全是大骗子大贪污犯被逮捕了吗?
一席话说得刘干部脸上涌出血色,红光光地兴奋起来。他说张永武蹦跶不了几天,早晚得完蛋,正气肯定要压倒邪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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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断线的木偶
时间:
2024-6-27 15:37
六
问题是张永武不但不完蛋,反而兴旺发达、蒸蒸日上。他原来在厂里办了停薪留职,又倒弄起鱼缸和鱼来。这家伙虽然粗野,却也心灵手巧。据说香港来的那种高级龙鱼谁也养不好,有的干脆就养死了。几个玩鱼的老手虽然养住了几条龙鱼,但干养不长个头,养了好几年,依然和才买来时一般大。
张永武却专能养这种龙鱼,一条小拇指长的小龙鱼,到了他手里,不出几个月就长成半尺多长。花一百五十元买的小龙鱼崽子,张永武养了一年,就能卖一千五百元,用他自己的话形容:“利润百分之十百!”
看鱼和买鱼的人纷纷涌向张永武家,经常敲错我和刘干部家的门。刘干部家当然是百敲不应,甚至都不屑于瞅一下窥镜。他厌恶地告诉我:“一闻到那投机倒把的腥味我就够了!”
全楼上下都在谈张永武发迹的新消息。有人说外国人都来拜访张永武,对他直喊“OK”;有人说香港有个百万富翁指定张永武养龙鱼,专销港澳东南亚富贵人家;有人说国内国外的大宾馆为装饰门面,都来买张永武的龙鱼。
人们总愿把事情说得惊人惹耳,因此越传越凶。但人们其实眼见的是本市鱼迷们对张永武的狂热。这些鱼迷身份各异,有普通工人,有身居要职的官员,有商场经理,有工厂厂长,有饭店老板,有暴发起来的个体户。这些鱼迷们对贵重品种的鱼,痴迷得发狂,常常一连几个小时不动地盯着张永武的鱼缸。张永武有两条巨型龙鱼,那是他优中选优一直精养着的开山祖师,犹似两条银龙在鱼缸里舞动,借助灯光作用,两道银光交替闪射,观者无不赞叹。龙鱼游动时持水平状态,迂回路线极其精确,绝不随便斜游或变换方位,显得老练沉稳而又身价百倍。
张永武经常在来者面前大声夸耀:“别的省市咱不知道,在咱这方圆百里,我这两条鱼是独一份的了!商场杨经理开价四万,我都不卖!”
众人都信服地点头。
张永武更加兴致勃勃:“你们还没看这两个家伙交配,那才带劲呢!龙腾虎跃惊涛骇浪,比人干得凶……”说着张永武还带动作手势,众人开心地大笑。
一天黄昏,张永武在楼道里撞见我,立即从衣兜里掏出一张香气扑鼻的名片,大大方方递给我,并很文雅地说了句:“以后请多多关照!”
我看那名片:市鸟鱼花协会理事、市龙鱼公司总经理张永武。
我笑道:“这么说还有副总经理了?”
张永武说:“我那一口子担任副总经理。”
我不敢笑,便装作认真地问:“龙鱼公司办公地址设在哪儿?”
张永武气派地说:“暂时设在我家,以后在市中心那儿买楼!”
我对刘干部讲张永武给我名片的过程,连他从来不动声色的妻子都乐得出声,刘干部却纹丝不动并阴沉着脸。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沉沉地叹了口气:“这个世界太荒唐了,实在是太荒唐了……”
应该说,张永武为了龙鱼的生意也付出过相当的力气。开始那阵儿他忙忙碌碌早出晚归,楼道里几乎听不到他那张张扬扬的声音。一些稳重的老邻居说:“他不知又胡闹些什么!”
等到一个个更大更结实漂亮的鱼缸抬进张永武家时,邻人们才大吃一惊,觉得这家伙这次不是养鱼玩,大概要闹腾点什么名堂来。
张永武这次确是大干特干,所有的房间都满摆了鱼缸,连睡觉的床都撤了,晚上一家三口在地中间铺个垫子,睡在鱼缸空隙中。由于鱼缸太多,他家比浴池还浴池,打开门热气腾腾,连数九寒天也照样冒热气。龙鱼是热带鱼,所有的鱼缸都得二十四小时保持一定的水温,张永武拼尽全力用加温器用电灯泡烤。走进他的门,你立刻就汗水渍渍地难受。
张永武却不感到难受,除了出去办事之外,所有的时间都泡在屋里,有时还美滋滋地哼起小调。然而浓重的水汽首先使木制家具承受不住,渐渐地衣柜涨得变形,箱子里面长出绿青苔来。张永武老婆在屋里声嘶力竭地叫喊:“我的衣服全完了,都长霉了!”
张永武听也不听,全身心都在龙鱼身上。此时不用说家具衣服完了,就是老婆完了他也全然不顾。
时间不长,张永武的老婆孩子也像衣柜一样变了形,浑身生出些红疙瘩,又痛又刺痒,终日搔挠不止,孩子更加哭声震天。有经验的老邻居看到浑身癞蛤蟆皮似的母子俩,便动了恻隐之心,告诉他们这是潮气太大所致,弄不好感染还会出危险,叫张永武把鱼缸搬出去吧。
张永武老婆实在痛痒难忍,便和张永武摊牌:“你要鱼还是要老婆孩子?!”
张永武当然要龙鱼,要是谁搬走他的鱼缸就像要他的命一样。这样,两口子大打一场,吵骂声都惊动了楼外马路上的行人。但楼内邻居全都佯装听不见,没一个去劝架的。
刘干部在屋里侧耳细听,那表情完全像听优美的歌曲。他对我说:“这个无赖,不欺负别人就欺负自己的老婆孩子!”
大打一场之后。张永武依然坚守阵地,老婆孩子却哭哭啼啼地摔门而走,满身疙瘩地回娘家避难。
令人钦佩的是,张永武也满身疙瘩,甚至脸上也有,红一块紫一块,人模鬼样的。问题是他却挺得住,就像没长疙瘩似的。老婆孩子一走,家里清静,他反而干得更欢,整日泡在鱼缸的水汽里,与龙鱼相依为命。
刘干部用手指掐算:“坚持不了几天,饿也把他饿熊了!”
刘干部的说法有道理,张永武是从来不做饭的懒汉,老婆一走就断了炊,肯定打熬不住。很多邻居也和刘干部抱有一样心理,等着看张永武的狼狈相。
没想到张永武老婆打架的第二天就跑回来,拎着一大包好吃的东西,急急火火地奔进家门,生怕丈夫饿坏了似的。那急切的表情就像昨天压根儿没打架,倒是夫妇久别重逢的渴望。
张永武老婆进屋之后,厨房便爆出一片煎炒烹炸的声响,不一会儿,两口子摆上酒菜,欢欢喜喜地喝上了。只听张永武老婆说:“多吃辣的,辣椒驱潮气!……”
张永武老婆怕长疙瘩,不敢多待,饭后拾掇完就赶紧回娘家,临走时却关怀备至,在门口处回头叮嘱:“饭菜在冰箱里,到时你热一热!”
张永武却在里面骂道:“你把我饿死吧!”
张永武老婆并不生气,说:“我明晚还回来!”
刘干部坐在屋里听得真切,很有点沮丧。他说他要和妻子大吵一架,至少半年不说话,弄不好还能去法院转一趟。可张永武这个粗野的无赖,却能把老婆治得团团转,而他自己也并不说什么软话。这要是换任何一个丈夫,都得低三下四地跑丈母娘家请罪,像接皇宫娘娘那样把老婆接回来。
我问我那一口子:“咱们要是打一架,你能像张永武老婆那样?”
爱人沉吟了一会儿并未直接回答我,但却用不屑的口气说:“张永武老婆太下贱!”
我大感悲凉,觉得还是张永武这家伙厉害。
一楼的一个老邻居,很了解张永武的历史。他说张永武在女人方面有玩意儿,什么刁三顽四的女人,他都能摆弄得水光溜滑的!年轻那阵儿,张永武搞的对象多着哪!一个比一个漂亮,而且全都爱他爱得要死。你看张永武胡子拉碴的熊样,就是有吸引女人的能耐!别看张永武老婆现在不中看了,没生孩子那时,水灵灵的俊着哪!
张永武老婆果然天天晚上回来伺候张永武,有时还零星吵闹一番。有一次张永武咆哮如雷,用脚把老婆从屋里踹到门外,又从门外踹到楼梯。
我想这一次张永武老婆绝不会回来了,至少也得隔一些日子再回来。可是第二天一早她就跑回来,左手拎着一兜油条,右手提着一热水瓶豆浆。我感到我爱人确实说得有道理,这个女人太贱了,越打她越殷勤百倍,越折磨她越有感情。为此,我甚至琢磨出一篇小说题材。
七
我爱人尽管对张永武老婆看法不雅,但心情还是柔善的。在楼道上遇见张永武时,她便劝说:“你怎么能这样打你妻子?你妻子对你多好,好得都像奴隶了!你不怕把你的好妻子打跑了?!”
张永武听完我爱人的话,哈哈大笑起来:“她跑了才好呢,马上就来接班的!不是哥儿们吹,比她年轻漂亮的多着哪,都在外面排队等着!”
我爱人脸一红,缩回屋里,再也不敢随意同张永武说话。她毕竟是搞艺术的,从小一直弹琴,后来考音乐学院,再后来进艺术馆,满耳都是优美的音符,没怎么接触过活生生的社会。听到一个比她大十来岁的男人称哥儿们,她就耳朵不对劲儿,更何况还有年轻漂亮排队之类的,她更受不了。
张永武毫不在意,也从不顾及对方什么表情。他还经常对我们表示热乎乎的关切,有时推开我家屋门,见到我的面就大声问:“你们两口子都快三十了,怎么还没孩子?”
我赶紧示意我爱人此时正在屋里,并急忙解释我们为了学业结婚较晚等等。
张永武这家伙根本就不听我解释,他好像早已对我们了如指掌,继续大声喧哗:“你们肯定方法不对,关键时刻得往上掀大腿……百发百中!”
我心惊胆战,被张永武这种赤裸裸的关心吓坏了,我估计在屋子里的爱人能羞得昏过去。
张永武并不罢休,似乎我们生不生孩子与他有责任。他还多次热心找我,说他认识一个妇科大夫,是他铁哥儿们,治不育之症手到擒来!
一贯静如古井的刘干部家也发生了问题:刘美大学落榜了。这使全家一片阴暗,刘干部也没时间憎恨张永武了。他整日里关门闭户,连我们两口子也不愿见。我们也知道他的心情,不再去打扰,暗暗为刘美叹气。
一天夜里,我和爱人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我们以为这样粗暴的敲门方式只有张永武干得出来,开门一看竟是刘干部。
刘干部此时已五官错位,嘴唇不停地哆嗦。他哭声哭气地告诉我们:“刘美自杀了!”
我爱人惊得差一点儿一屁股坐到地上。后来总算弄清楚,刘美一直到现在没回家,刘干部两口子以为女儿像往日那样,去几个同样落榜的同学家散心。但等到深夜还不见女儿回来的影子,雅雯有点疑心,到女儿房间一看,发现写字台上压着女儿一张纸条:“爸爸妈妈我对不起你们,我要离开这个可恨的世界!”
纸条旁边放着女儿小巧的电子表和一个熊猫脑袋样式的小钱包。
雅雯立即昏过去,刘干部也如五雷轰顶。
事不宜迟,我爱人在家守护雅雯,我和刘干部分头朝外面跑去。
外面天气晴朗,月色亮堂,星光闪烁,绝不是自杀的天气。我深深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心里有些沉稳。我分析了一下事情的可能性,然后对刘干部说:“我们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跑到海边,然后分头朝相反的方向,沿海边寻找。”
我们这个城市靠海,有很多礁石林立的陡岸,是天然的自杀场所。自杀者临死前可以站在礁石上饱览大自然美景,然后往下一跳,蓝色的海面上溅起一朵银白色的浪花,一切就消失了。这似乎像演电影电视一样,富有浪漫色彩。所以远近百里千里的自杀者,纷纷跋涉数日,风尘仆仆地赶到这儿自杀。特别是过去那些轰轰烈烈的年代。到这里自杀的也轰轰烈烈,前仆后继。近些年虽然不轰轰烈烈了,但为失恋和考不上大学的自杀青年也不少,特别是女孩子。海边管区有一个警察因为在海边及时堵截多名自杀女青年而荣获模范干警称号,报纸曾为此大书特书。
刘干部看完这篇报道,曾勃然大怒:“这样文章为什么要见报?简直是给国家脸上抹黑!简直是给外国人提供攻击我们的材料!”
此时,刘干部在我身后呼呼地喘粗气,他大概企盼那个模范干警能及时解救他的女儿。
我们先是朝地势险峻的叫跳台崖的海边跑去,到那里再分手,往相反的方向跑。路上我们堵了一辆过路汽车,但汽车毫不理会我们,从我们身旁呼啸而过。没办法,我们只好穿树丛,抄近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到跳台崖。
意外的是跳台崖下面有一个钓鱼的老头儿。刘干部开始认为是他女儿,以少有的敏捷速度扑过去,把那钓鱼老头儿吓得一趔趄。
我们气喘吁吁地问老头儿,看没看见一个穿什么什么式衣服,什么什么色裤子,多高多胖扎什么辫子的女孩?
老头儿竟很迅速地回问:“几个女孩?”
刘干部立即哆嗦着:
“一、一……一个!”
老头儿说:“一个没看见,看见了三个。”
我和刘干部愣住了,可刘干部很快就反应过来:“对对,三个,三个,她们在哪儿?”
原来刘干部想起,他女儿时常和另外两个落榜的女同学在一起,天天不拆帮儿,看起来这三个家伙要一块死。不过我和刘干部有些轻松了,总觉得三个一起死比一个死可能性小。
老头儿说那三个女孩在崖头上唱了很长时间歌,唱完以后就走了。
刘干部急切地问:“是唱歌还是哭?”
老头儿怔住了,便又改口说:“也许是哭。反正现在唱歌和哭都分不清。”
刘干部又问:“她们三个是真走了吗?……也许走了两个?”
老头儿大概钓鱼心切,对刘干部的啰嗦有点不耐烦,便说:“走了,一个不剩地走了,还手扯手儿地唱着走呢!”
我们对老头儿千恩万谢,然后按他指引的方向继续奔跑。
跑着跑着,我们发现海湾里的礁石上影影绰绰地有人,便不管深浅地扑下水去,扑通扑通地踩着冰凉的水花,到近前一看,还是钓鱼的,但都是年轻小伙子。他们一面埋怨我们吓跑了鱼,一面哈哈大笑,说到这里自杀是外行,这里水浅滩平,就是死人到这太平地方也能活了!
我和刘干部继续顺海岸线奔跑,一直跑到天亮,累得浑身瘫软,再往前跑下去,即使刘美不死,我们也得死了。
正在这时,我们发现对面也跑过来和我们俩差不多的两个落魄鬼。彼此照面一搭话,原来是刘美另两个同学的父亲,他们已把那边的海滩查找完了,他们家里也都发现要离开世界的纸条。
几个人在一起急切地推测,结果倒有点乐观。其中有一个姓周的女同学父亲,说他的女儿绝对不会自杀,只要有他的女儿在,那两个也自杀不成。说着他要我们都去他家休息一下吃点饭,他家离海边特近。昨晚,那三个小冤家就是从他家出发的。不过,姓周的也挺伤心,说他老婆幸亏出差去外地,要是他老婆在家,肯定会惊吓出精神病来。
到了姓周的家,大家全愣住了。原来三个要自杀的女孩正呼呼大睡,枕边、茶几上到处都是啃剩的面包、肠和烤鱼片。
几个家长真是又喜又气又恨,纷纷拍醒各自的孩子,一顿情感复杂的斥责之后,又迅速拖着各自的宝贝往家奔。
刘干部挥动手臂叫住一辆出租车,也不问价钱高低就喊快开。他说我早一分钟告诉雅雯早一分钟好,雅雯在家什么滋味呀!
刘美衣冠不整地坐在刘干部旁边,头发凌乱,眼圈红肿。她开始是一言不发,后来车快到家门口时,她蓦地说了句:“要不是那些钓鱼的,我们早死了!”
“住嘴!”刘干部愤怒地喊了一句。
刘美一进门,我和爱人就尽快地撤出来。
刘干部对我们轻声说了声谢谢,麻烦了,就很快很紧地关上门。那门一连好多日没开,一直到后来,我在楼道里撞见刘干部多次,他也绝口不提刘美自杀的事,似乎从没有那么一回事。
刘美后来也正常进进出出,只是脸色更加白皙,像多日见不到太阳。她不像过去那样问叔叔阿姨好,见到邻居时总是一低头就过去了,表现出与年龄不相符的沉默。
八
与刘干部阴沉的家庭气氛相反,张永武家里却日渐兴隆。他的龙鱼打出牌子,远近闻名,买鱼者,观鱼者,求教者,进进出出,沸沸扬扬。
什么时候都可以听到张永武在屋子里高谈阔论,大讲养鱼之道。人混出名堂,众邻居也渐渐高看三分,有意无意地来凑热闹。弄得似乎全楼的门都对着张永武家开,相比之下,刘干部更是孤家寡人。
张永武身上的疙瘩也没了,脸上的胡子也刮得精光,人显得格外精神。看来他确实是有钱了,雇了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子来当助手,并给那助手印了名片:龙鱼公司秘书杨小惠。
杨小惠长得像街上时髦的女孩,打扮得很现代,颇有姿色。张永武说:“不漂亮我不要!”
张永武对杨小惠只喊一个字:“惠儿!”
那女孩手头利落,随张永武的呼喊忙来忙去,干得挺起劲。
楼下的老邻居深沉地摇着头:“那女孩完了!”说着还使了个更深沉的眼神,大家当然明白其中的意思。但存不同见解者反问:“那样的事怎能藏得住!可为什么永武老婆不吵不闹呢?”
老邻居又深沉地一笑:“手段高强就表现在这里!”
有了助手,张永武干得更顺手,也有了闲工夫。他有时喝点酒,晕乎乎地就敲我家门。我爱人就怕他来,因为他身上老带一股腥气,那鱼缸里的腥气要比海鱼的腥气难闻。问题是张永武敲门擂鼓一般,不开是不行的。
不过,听张永武讲龙鱼还是很有点意思,听着听着你就忘了他身上的腥气。他眉飞色舞地讲着,说在养龙鱼方面,全世界人都是笨蛋,就他一个人聪明。他说香港龙鱼贩子全是飞机贩鱼,然后运到鱼店出售。可他绝不去鱼店买鱼,而是直接到机场。他手里藏着个小温度计,以看鱼质量的机会将港商鱼缸的水温弄准了,然后再把他的鱼缸水温调到和飞机上的鱼缸水温相同,绝不差一毫。龙鱼进了他的缸子,什么差异的感觉都没有,活蹦乱跳,一条也死不了!
酒喝多的时候,张永武就嘴巴大开闸门:“我的绝招谁也学不到,花多少钱我也不教!他们学会了我吃什么?你是外行,哥儿们不背你。其实我的绝招很简单,两个字就能泄露天机:温度。关键就是温度!人为什么感冒,就是个温度反差太大;鱼和人一样,也会感冒。说起来鱼比人娇贵,温度一丝一毫不对劲,它他妈的就得完蛋。
“光鱼缸里的温度弄准了不行,这谁都会,可为什么别人弄不过我?我还有高超的地方!比如说吧,所有养龙鱼的人都捉城郊河沟里的小草鱼喂,我也一样,可为什么我的龙鱼长得最好?哈哈,关键还是温度!”这时张永武不讲了。
讲到得意处,张永武还会卖关子,故意抽几口烟再讲。接下去他声音一下变小,显得极神秘。他告诉我们,河里的水温和鱼缸里的水温不一样,河里的小草鱼体温当然和龙鱼体温不一样。那首先要用龙鱼鱼缸的水把小草鱼体温同化,才能喂龙鱼。别的那些傻蛋就没这两下子,反而以为河里刚捉出来的鱼新鲜,赶快喂龙鱼,结果全他妈玩完。
我猛然地感到张永武这家伙挺了不起,如果他要写小说,会相当生动精彩。
张永武的能耐远不止这些。例如看鱼的公母,这是件极困难的事,大多数鱼迷都没辨别公母鱼的能力。有些老鱼迷说能从鱼的翅、鳍和鳞的形状分辨出公和母。张永武骂道:“全他妈故弄玄虚!关键是看动作。鱼也和人一样,公的主动,老是追呀蹭呀地调戏母鱼,你要是看哪条鱼经常有流氓行为,那就是公鱼。”
张永武不断地拍胸脯说全市就他能把龙鱼养到三尺长,别人怎么养也就是二尺半到头了。
楼上一个小伙子不服气,说他们富丽豪大酒店养鱼池里的龙鱼就是三尺长。
张永武说他知道富丽豪的龙鱼,根本没资格同他的龙鱼相提并论。那不能叫龙鱼,那叫泥鳅,没色泽!把鱼养成那种样子应该上吊自杀!
小伙子不知高低,顶起牛来,说他们酒店的龙鱼和张永武的龙鱼绝对一个样。
这下张永武火了,咚咚咚地跑下楼去。我们不知道他发火为什么往楼下跑,正莫名其妙,张永武却又咚咚咚地跑上来,拖住那小伙子和我们几个在场邻居,非要下楼跟他去一趟富丽豪大酒店。原来他叫了一辆出租车,正在楼下鸣喇叭。
大家在富丽豪看完了龙鱼,觉得没什么两样。可回到张永武家再仔细对照一看,一下子就优劣分明,豁然开目。张永武养的龙鱼确实鳞片鲜亮,银光闪闪,精神活泛。富丽豪那对龙鱼身上就像落了一层灰,俨然长年使用的铝锅色。
小伙子当场认输,像电视武打片那样,行礼作揖,说哥儿们服了!
张永武趁机更加吹起来:“我水平高超,管理严格。不信你们看。惠儿,过来!”
惠儿跑过来。张永武说:“伸手伸脸让诸位看看,有没有一点雪花膏和口红!”
我们看了,惠儿洗得干干净净,没一点化妆的痕迹。但大家疑惑不解。
张永武笑道:“不明白吧?这才叫严格管理!女人身上化妆品全是化学的东西,有毒,不小心沾染到鱼缸里怎么办?”
我们全都目瞪口呆,没想到张永武能这么细致。
惠儿走出门去。有人对张永武开玩笑:“秘书挺漂亮呀!”
张永武说:“要是换别的秘书,哥儿们早把她干了!这个是朋友的孩子,哥儿们得讲义气!”
大家笑道:“话是那么说的,到时间什么都忘了!”
张永武说:“现在开放了,漂亮的女人多着哪!你们哪位需要?要什么样的?我挂个电话就能来一个排!”
众人立即止住了笑声,不敢再说笑下去,否则张永武真能干出这种事儿来。
张永武又说:“关键是钱,有钱干什么都成!哥儿们不是吹的,你们全楼财产划拉一起,也抵不了我这几缸子鱼!不是吓唬你们,我把鱼缸子水倒出一半,就能把全楼淹了!”
众人说:“是呀是呀,看这些大鱼缸吧,没百十担水装不满。”
张永武借题发挥:“我不是过去处处受人欺负的张永武了。对门的刘特务,把我欺负到什么程度?到公安局告我到房管局告我到街道主任那儿告我,想置我于死地而后快!现在他也不老实,还他妈到处搞特务活动!到工商局到税务局告我,写那些厚厚的上告信。但他这是痴心妄想,他告不动我,我上面有人!哥儿们现在和上面关系铁噔噔的,坚如磐石。上个月公安局一个局长来我家看鱼,你们可能都看见了,宝马车,超豪华,哥儿们当场赏他一对龙鱼!……”
众人听得面面相觑,觉得不对味,一个个先后溜走。
张永武却上了酒劲似的,越说越狂热,眼珠放光,唾液四飞:“现在挣钱要紧,哥儿们没工夫摆弄刘特务,等以后钱挣足了,我非得好好治治他……”
走出张永武家后,一个邻居贴我耳朵说:“张永武确实厉害,惹不了!”
我说:“也许百分之八十是吹嘘!”
九
邻居之间最讨厌的是传口舌,因为这能挑起是非来。我绝对地不愿意充当传口舌角色,但是在张永武和刘干部之间,我还是愿意及时把张永武的事传给刘干部。特别是有关刘干部利害关系的话,我当然要传给他。在传递过程中,我充满了正义感,认定自己是在做一件好事。另外,我隐去了“刘特务”等激烈的词句。
然而我还没讲完一半话,刘干部就打断我,说他知道了。雅雯全听到了,还做了记录。我和你说过,我们这个城市的建筑,传导音响效果极佳,邻居放个屁,这边也听得响亮。更何况那天我觉得张永武敞开大门,是故意大声说给刘干部听的。
刘干部尽管充满了仇恨和怒火,表情还是相当稳重,甚至连“流氓无赖”的词儿也不骂了。
他从容地分析张永武说的一番话,说其中有一定真实缘由,但问题的要害不在张永武的上头关系,而是咱没有真凭实据。拿公安局长要张永武的龙鱼这件事说,什么时间,几点几分?怎么给的鱼?当时谁在场?鱼的尺寸是多少?值多少钱?局长得到鱼后给没给张永武钱?谁能证实?以后局长又给张永武什么好处了?这些好处违犯国家哪些原则法规?
刘干部最后一摊两手:“咱全说不清楚!”
刘干部举了好几个例子,像偷税漏税问题,哪条鱼漏税?买主是谁?多少价钱?什么时间买的?……
刘干部又一摊双手,露出悲哀而无可奈何的表情。
雅雯小声说:“算啦,咱惹不了人家就别惹,老老实实过自己的日子吧。”
刘干部冷笑一声:“君子报仇,十年不迟!”
刘美恢复了往日的容颜,又似往日那样活泼可爱,小鸟一样在楼道里飞上飞下。她和张永武的助手杨小惠交上朋友,经常听她俩在楼梯口叽叽喳喳地说笑。
杨小惠压根儿就没上大学,她对刘美撇着嘴:“傻鸟才考大学,首先耽误挣好几年的钱,毕业后还不知分配啥破单位!”
刘美嘻嘻地笑,笑得那样开心。
我觉得刘美这一辈子再不会自杀了。
刘美在马路上见到我,老远就欢天喜地地喊我叔叔。
我说:“再不离开这个可恨的世界了?”
说完这句话我一下子后悔了,怕伤了女孩子的自尊心。
刘美压根儿就没怪我这句话,她说:“一百年后还得离开!”
我说:“你野心不小呀,还想活一百多岁!”
刘美凑到我身边,神秘而兴奋地对我说:“我爸爸要我当克格勃!”
我吃了一惊:“开什么玩笑?”
刘美继续神秘而兴奋。她告诉我,他爸爸和她认真商谈过,要她打进张永武的龙鱼公司,尽量搞好关系,弄清他都犯了什么错误。
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觉得这简直是在演电影电视。我问刘美:“你愿干这种事吗?”
“愿意呀!”刘美兴奋已极,“这多有意思!完全像侦察员地下工作者克格勃!”
刘美又认真告诉我,她已成功地攻破第一道防线,杨小惠。小惠已把她当成知心朋友。现在正准备攻第二道防线,张永武。实际上她已试探着进过张永武家几次,张永武没异常反应,也大大咧咧地和她说话。
我说张永武这家伙厉害,你可不是他的对手。
刘美说没问题,我爸爸给他分析到骨头了,表面上粗野吓人,其实头脑简单,很容易攻破。我爸爸说他要出马也能攻破他,只要拿出时间来和他搞微笑外交,几天就能把他弄迷糊了。
我忙问:“那你爸爸怎么不亲自上阵?”
“我爸爸说一看张永武的面孔就厌恶就够了!”
“你看张永武那可恶的样子不厌恶吗?”
刘美哈哈哈地故意大笑起来,不正面回答我。
分手时,刘美却又极认真严肃地叮嘱我,千万不要和任何人说这件事,她爸要她绝对保密,连她妈也不知道。等事情结束后,她再公布于众,并且用这段经历写一部小说,肯定生动感人。刘美最后斩钉截铁地对我说,她的最终目的是当作家。
我当然要为刘美保密,在刘干部面前更得装作全然不知。不过我还是对我爱人讲了。我爱人也很惊讶,说现在的女孩子真了不得真不可思议,即使现在叫她干这件事,她也不敢干也不会干。
看得出来,刘美干得很成功,越来越和张永武混得热乎了。有时,她还帮小惠干活,给鱼缸换水、喂食之类。
张永武这家伙也确实是头脑简单,也许是养鱼业干得顺利,春风得意,不把刘美放在心上。刘美嘻嘻哈哈的笑声,张永武听得挺顺耳,不再认定刘美和她爹一样笑里藏刀。
刘美嘴很甜,叔叔阿姨叫得很勤,很亲切,叫你听了不得不动心。
张永武似乎完全忘了刘美是刘干部的女儿,没几天就喊刘美为美儿美儿的,那热乎劲儿令你肉麻。
张永武的老婆却十分警惕,并且略有敌意。她有时冷冷地问刘美:“你过这边来玩,你爸不骂你吗?”
刘美说:“我是我,我爸是我爸!”
张永武老婆也只是浅层次的敌意,当然想不到更深的东西,渐渐也就接受了刘美。
刘干部家还是依然紧闭,对张永武喧闹的家表示一种沉默的藐视。一左一右一静一闹的邻居环境我早已习惯,但现在,刘干部那静寂的门有了内容,我感觉到平板的门面正鼓出两只眼睛。
张永武那边一片城门大开的和平景象。你经常可以听到张永武热情的话语:“美儿呀,将来我龙鱼公司正式挂牌建新大楼,请你当秘书,给你高薪!”
刘美笑道:“张叔说话可得算数!”
张永武抬高声音:“我张总经理说什么都算数!”
十
刘干部家爆发了一场危机,刘干部和刘美吵起来。尽管刘干部是在最里边的一间屋训斥刘美,我们还是从卧室靠他家墙壁方向听到了。开始刘美还哇里哇啦地顶撞几句,后来就变成哭声,哭声越来越响,压倒刘干部的声音,再后来就是雅雯细软的劝慰声。
我们只能听到模糊的声调,听不清内容不禁很着急。因为从声调的力度来判断,一定是发生了较严重的事情。
我和爱人一直在作斗争,是不是应该敲门过去劝架。但考虑刘干部老成持重的面子,又迟迟疑疑地拿不定主意;但听到刘美的哭声响亮起来时,又要不顾一切地冲过去。
总之,那边断断续续地哭了大半夜,我们这边也进进出出地忙了大半夜,结果还是原地踏步,什么也没干成,什么也没弄清楚。
刘干部家即使出了天大的事,表面上也会安如泰山。第二天刘干部照例头发整齐油亮,衣裤笔挺板整地走出门去上班,见了我的面还是那样一丝不苟地微笑。
一个明显的迹象是刘美不去张永武家了,看来事情还是与张永武有关。终于,我从刘美嘴里弄明白了事情的全过程。原来刘美和张永武来往熟了,张永武有时就领她和小惠去迪斯科舞厅和游艺宫玩。有一次看模特表演,张永武情绪高涨,说要是有模特身上那件套裙,惠儿和美儿比模特还模特!
惠儿见张永武高兴,便说:“那老板就赏给我们俩一套新装吧!”
张永武说那容易,领她们俩去商店选了两套套裙。
当刘美满心喜欢地穿着时髦套裙回到家里时,刘干部两口子大吃一惊,问明了是张永武买的,两口子脸色刷地变了。因为那套裙好几百元一套,张永武肯花这么多钱给刘美买衣服,这其中必有缘故。
刘干部嗓子顿时冒上火来,失去往日对女儿的温情。好几百元的高贵服装呀,“张流氓”怎么会白白地送给你,这说明事态严重。雅雯也沉不住气,脑子生出种种可怕的猜想,她并不知道女儿去张永武那儿的目的,这几天她听到对门那里传出女儿的嬉笑声,还有点欣慰,她是个忍让性格的女人,无论对方好坏,都希望殷勤修好。可现在,她越想越怕了。
两口子一红一白的面孔,一硬一软的嗓门儿,把刘美逼得蒙头蒙脑。开始她还不明白父母质疑的意思,后来一下子明白了,原来父母怀疑她和张永武干了那个事,才得到这几百元套裙的报酬。明白这个意思后,她的自尊心大受伤害,感到大羞大辱,愤怒得干脆都不说话了。任凭父母软硬兼施,就是一言不发。
刘干部见女儿不说话,反误以为他的怀疑是事实,简直就无法控制自己的恼怒。他的恼怒有两方面:一方面是女儿无知无耻,另一方面是他派女儿过去的,这不是自己断送女儿吗?当他想到自己万分憎恨的坏蛋会和他女儿干那个事,整个身心俱焚,几乎要死过去。
折腾到后半夜,从女儿伤心而怨怒的哭声中,刘干部终于相信女儿完美无缺。但两口子更难受无比,觉得女儿在自己的怀疑中受如此委屈,实在对不住女儿。刘美见父母心愧,却更加伤心落泪。弄得雅雯也哭,刘干部也暗暗掉下泪珠。
刘干部被这件事弄得心惊肉跳,再也不敢让女儿去张永武那边侦察了。他怕一旦弄不好,赔了女儿又折兵。
问题是这件事却不知怎么被张永武知道了,他在楼道里一口一个浑蛋爹,一口一个浑蛋、妈的骂起来,说是老邻老居的给孩子买件衣服,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说刘美是个勤快的好孩子,帮助他张永武干了那么多活儿,买套衣服是应该的,以后还要买更高级的衣服!说刘干部两口子要是再胡说八道诬蔑他张永武,后果自负!说刘干部两口子再欺负刘美,他张永武就不客气了!
张永武骂得有理有力,简直就是为刘美伸张正义,局外人听了,反以为刘美不是刘干部的孩子,而是张永武的亲闺女。
刘干部两口子算是哑巴吃黄连,有苦也难言,比往日更老实地死守在屋里,任张永武叫骂不止。
我和爱人分析,张永武之所以知道刘干部两口子怀疑刘美,是刘美自己传过去的,否则不可能有第三者传过去。
我们把刘美叫到家里,狠狠地批评她一通,说她这事做得对不起养育她的父母。
刘美低头不语,说她没对张永武讲,但对杨小惠讲了。
我们看出,刘美不怎么愿接受我们的批评,临出门时她还软中透硬地说:“父母正确时为父母,不正确时就不为父母!”
我们尴尬地站在那里,好长时间呼吸不畅通。
爱人最后问了一句:“咱一辈子也不要孩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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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线的木偶
时间:
2024-6-27 15:41
十一
刘美把套裙脱下来,还给张永武。张永武说:“你张叔一不是反革命二不是盗窃犯,而是响当当的企业家,给你买套衣服还犯法吗?穿,你给我穿!这是你自己挣的,这些日子你干了不少活儿,按劳取酬!”
杨小惠说刘美:“你爸你妈真是傻蛋,我赚件衣服回家,我爸我妈乐得都合不拢嘴!”
后来我们发现刘美始终没穿张永武给买的套裙,但她却穿了一套更时髦更讲究的套裙,这套裙的设计既雅致又艳丽,穿在刘美身上,升腾着青春朝气,同时又有一股贵重感。
刘美十分喜爱这个套裙,出门总是穿得整整齐齐,在楼梯上骄傲而矫健地迈着步子。年轻人很容易忘却不愉快的事,刘美依旧满脸春风,和杨小惠叽叽喳喳地讲着笑着。
我爱人被刘美的新套裙迷住了,跃跃欲试也想买一件。她说这种样式的套裙太绝太妙了,电脑绣花的花样凝重而典雅,领围袖口裙摆却又飞扬着现代式的花边。关键是那莹莹的中性色泽,在明亮的阳光下,它发暗,显得沉稳;在阴暗的楼道里,它竟又能闪闪发亮,充满活力。没结婚的女孩子穿这种套裙,具有千金小姐风姿;结过婚的女人穿这种套裙,又多一种贵夫人气派。我说你干脆写一篇散文赞美套裙吧。她说对时装你们男人全是休止符。
我爱人迫不及待地问刘美套裙在哪儿买的,多少钱。我在旁边有些慌,怕这套裙还是张永武买的。
刘美笑吟吟地说是她父母托人到香港捎的,在香港也是最新款式。刘美说想不到她父母会这么两下子,超现代审美意识。
我爱人说:“天下再也没有比你父母再好的人了!”
刘美甜甜地回了一句:“那是呀!”
张永武并不是一帆风顺,他也经常出些什么事故,哪条鱼病啦,哪条鱼突然翻白啦,弄得他不时地暴躁。他大概在另外什么地方还养着鱼,所以总是来来去去地跑。连杨小惠都说:“谁也弄不清老板养了多少鱼!”
张永武最伤脑筋的是饵料,也就是河沟里的小草鱼。今年天旱,各处河沟都相继干涸,捉草鱼越来越困难。没有那些活蹦乱跳的小草鱼,张永武就得宣布完蛋。龙鱼大概是鱼世界的贵族,食谱极其讲究,除了活蹦乱跳的新鲜小草鱼,其余的食物不屑一顾。张永武试着喂新鲜的肉、煮熟的肉和从商店买来的各种鱼饲料。龙鱼见了这些杂食,眼都不斜一下,依然高傲地扬着头,稳重而一丝不苟地回游着。
实在饿得不行了,一些可能是品位不高的龙鱼,偶尔咬几口熟肉,但那些气势不凡的龙鱼依然如故。
张永武心疼得几乎要抱着鱼缸号哭一场,不时可以听到他长吁短叹,唉声叹气。由于不景气,张永武有时拿小惠撒气,经常无缘无故呵斥,有几次小惠气得歔歔地哭。
刘干部在屋里幸灾乐祸,他呷了一口茶对我说:“那边看来日落西山了!”
停顿了一会儿,他又说:“一个无赖就能开公司就能发财,那世界也太简单了!”
刘干部对杨小惠悻悻于怀:“现在的青年太没思想,太没志气!被一个无赖肆意欺负,竟毫无反抗意识。要是我,干脆就罢他的工!外面有那么多工厂单位,到哪儿干不行,却偏跑到这个无赖手下当奴隶!”
刘美说:“你说得不对,杨小惠不是甘受欺负的人。她说到哪儿干也不如在这儿干,这儿活儿轻快挣钱还多。要不是这样,她早甩了!”
刘美很了解内情,她说小惠拣这儿干有许多好处。张叔特大方,还不到一年,就给小惠买了两套服装,一双鞋,都是名牌,上千元钱呢!另外,张叔高兴了,发的奖金也高!
我们四个大人全都哑口无言。
雅雯意外地开了个玩笑:“雇我去干就好了,不用给工资,光买这几套服装我就满足……”
刘干部说:“要是再给你买件貂皮大衣,你大概能搬过去住!”
雅雯脸倏地红了,笑道:“这不是说笑话嘛!”
刘干部恨恨地说:“不管怎样,这个流氓要完蛋,你们等着瞧吧!”
然而,张永武并不坐以待毙,他采取紧急措施,号召全楼男女老少去给他捉草鱼,按数论价,捉多了有重赏。这家伙很有煽动能力,他在楼道里上上下下地走动,不时地大声煽惑:“不耽误大家的正常工作时间,只要下班后抓点紧,一两个小时就可挣你们一天工资的钱,一百个合算!不怕挣钱多的找我,我负责准备水桶渔网,良机莫失,失不再来,快捞钱呀!”
看起来张永武这家伙的确有能力,几声吆喝就把全楼的积极性调动起来。大家纷纷到张永武那里领水桶和小捞网,有的干脆就提自己家水桶干。一楼的那个最了解张永武历史的老邻居,胡子都白了还颠儿颠儿地往城郊河沟跑,并且自己特制了个捞网,比张永武发的捞网大一倍,他说大的来劲儿,收获多!
最初几天,成绩显著,六楼有一家五口全上阵,下班以后到天黑之前,挣了不少钱。胡子白了的老邻居是退休老工人,背着一壶水俩面包,从早到晚泡在河沟里,几天就能挣到过去上班时的一个月工资。
霎时,楼上楼下人欢马叫,过节一样热闹,呼叫张经理张老板的声音在楼道里频繁回响,除了刘干部和我家紧闭门户外,全楼家家户户都在忙碌。
我那浸透艺术音符的爱人也动了心,她动员我:“我也干呀?就那么一两个小时,就能挣我一天的工资,多好!”
我有点不快,说:“凭你们搞艺术的,穿着水靴,提着水桶捞网,为了区区几个钱,成何体统!”
爱人也不高兴了:“亏你还要什么体统,写三篇稿子能被编辑部退两篇,还体统什么?”
搞写作的最怕别人提退稿二字,我差点儿勃然大怒,幸亏我爱人说这些话时有电子琴般的温柔。我强压着怒火:“那不是退稿,那是编辑要我修改!另外,给张永武那种人捉鱼,我也不愿意!”
捉鱼风潮并不给每家每户都带来欢乐,也渐渐出现不幸:二楼的两个学生为了捉鱼挣钱,开始逃学,惊动学校老师出面干涉;楼上在富丽豪酒店工作的小伙子性急,骑自行车去捞鱼,连人带车栽进臭河沟里,鼻孔里灌满臭水不说,肩头锁骨还跌裂纹了,回家躺了多天不能上班;更多的邻居是被蚊虫咬伤,河沟里布满成千上万饥渴交迫的蚊虫,突然见了一群香喷喷肉乎乎的城里人,不禁喜出望外,前赴后继地咬得众人鼻青眼肿。据说七楼的一个小伙子鼻尖被咬肿了,肿得像个烂葱头,弄得他都不敢和女朋友见面。
这些困难并没阻止挣钱心切的邻居们,他们下班之后还是充满热情地奔赴城郊河沟。然而渐渐地这股热情消失了,一个无可奈何的问题是河沟里的鱼被捉光了。本来就快要干涸的河沟,哪经得起如此折腾?何况全市养鱼者不止是张永武一个。
可以听到张永武在那里挑剔地叫唤着:“这不是鱼,不是鱼,是水虫子!泥鳅不要,泥鳅沉缸底,龙鱼是上层水鱼,不行!”
有些挣钱心切的邻居甚至把青蛙都捉回来,说青蛙身上也是肉,也有营养,弄得张永武哭笑不得。他大声吆喝:“谁捉到纯正草鱼还加钱!”
又过些日子,张永武突然也不焦躁了,也不吵吵嚷嚷地喊收鱼了。他又像往日那样从容地哼起小调。邻居们发现,有人定期给张永武送新鲜活蹦的草鱼,并且满足供应。现在,邻居们就是捉来纯正的草鱼,张永武也没兴趣了。
原来,张永武和十里外的大清河水库签订了合同,保证龙鱼公司的草鱼供应。
张永武自负地夸口:“哥儿们大难之时,有贵人保佑。关键时刻,有人主动找上门送鱼,我怎么能不发财!”
十二
万万想不到,保佑张永武的龙鱼,使他安度饵料危机的贵人竟是刘干部。
刘干部和水库的头头过去是同学,因此严禁捕鱼的水库对刘干部就城门大开。刘干部找了一个开摩托车的亲戚,两人下班后飞驰到水库,捞几桶鱼再飞驰回来。水库因为看管严格,鱼多得简直可以用手捉。刘干部让那个亲戚打着水库的旗号同张永武联系,自己悄悄隐藏在后面发财。
我开始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这是事实,即使是全世界的人都能给张永武捉鱼,刘干部也不能去。我一想起刘干部骂张永武流氓无赖时的表情,就死也不能承认这是事实。
我甚至觉得滑稽可笑,赤日炎炎,污泥浊水,刘干部洁白板整的衬衣,油光锃亮的发丝,会一起弯曲在腥臭的水湾上。刘干部那白净的手,那修剪得圆玉般的粉色指甲,能去挥动湿漉漉的捞网,我绝对不能想象!
我开始有意识地观察刘干部。我发现他的脸皮手臂明显地发黑并且粗糙,更重要的是他晚上确实回来很晚,面容疲惫不堪,脚步也相当沉重。
瞅了个机会,我找来刘美,拐弯抹角地和她谈起来。谁知刘美对我并不防范,她说不但她爸去捞鱼,有时借到一辆货车,她妈也去捞,“干得可欢呢!”
我问她:“你怎么不去?”
刘美说:“一天挣一万我也不去,谁愿干那个破活儿!我爸我妈腿上胳膊上都被蚊子咬烂了,搽什么药水都不管用。我们家的人皮肤嫩,都不抗咬。”
刘美走后,我心里好长时间不对劲儿,我老觉得自己被什么人欺骗了,还似乎有点伤心。
爱人下班后,我对她讲了我的心情。她并没有我这么多感受,也许女人心肠过分柔软而能适应世界的一切。她说:“人要是逼到了,什么都能干。”
张永武的老婆奇迹般地走进我家,她打扮得很夺目,身上的衣服缀满了五颜六色的玻璃片片,宝石般晶莹;金灿灿的耳环项链和戒指,在灯光下闪闪烁烁。
更使我感到惊奇的是她竟提着两条大鱼,说是别人送来的,很多,他们吃不了,要我们帮着吃。
我们受宠若惊,因为在我的记忆里张永武老婆还从未踏进过我家门。但她并不陌生,反而比我们大方随意,不管我们怎么推让,还是径直走进我们的厨房里,把鱼放进自来水池,然后也不等我们邀请就直奔卧室,自家先在椅子上坐下。
她说她早就该来坐坐,总是抽不出来时间。她说话时东张西望,天棚地下屋里屋外地胡乱打量,又问我们厨房面积多少平米,卧室面积多少平米,进门小厅多少平米,还随手敲敲身后的墙,似乎检查房子建筑是否结实。
我们被她弄得昏头昏脑,只好跟着她的问号走。
我过去从没认真端量过张永武老婆的模样,这次坐得近,细细一端量,还是个挺漂亮的女人。可惜她妆化得太艳,要不然眉眼会更俊秀些。另外,我也才看出她比张永武小得多,至少差十几岁年龄。
张永武老婆看到我家衣柜上的提琴盒子,竟感叹起来,说她在学校时也爱好音乐,还是学校宣传队的,跳过新疆舞朝鲜舞呢!
我爱人立即就被感动了。忙问她:“后来怎么放弃搞艺术这行呢?”
她猛地笑起来,说后来遇到张永武了。她说张永武可会迷惑人呢,几下就把她迷惑住。总之,生米做成熟饭,不跟他不行了。
我们没想到张永武老婆第一次来我们家,讲话就这么坦率和随便,意外之中倒感到亲近了许多。
张永武老婆又自然而然地讲到张永武。她说张永武这个人太直了,心眼太好了,什么话也藏不住,所以得罪人。接着她列举张永武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事迹,说张永武做的那些好事多极了,简直就是活雷锋。但是被张永武救过或是帮助过的人却一个个忘恩负义,有的反成了仇人。说到这里张永武老婆有点激动,大骂那些人没良心。
张永武老婆挺善讲,嘴巴吐字又快又流利。她真诚地叹着气:“永武最大的缺点就是心太善了!总是为别人着想,让别人过得去,自己老是忍让和吃亏。”
接着她又列举无数感人的事例。最后她说到“刘干部”:“刘干部那才是老奸巨猾的老狐狸呢!我这个女人都气恨得要命,可是永武却总是劝我忍让……”
我和爱人简直就不知怎么表示才好。我陡然地感到这个世界是荒谬和永远不可理解的。问题是张永武老婆所有的讲话都是充满真切的情感,绝没有编造的破绽。看来这个世界最不了解的恰是最贴近的,也就是说最不了解丈夫的就是妻子了。
看到张永武老婆没完没了地讲,而且还那么激动,我们也只好礼节性地乱点头。
张永武老婆以为我们百分之百赞成她的话语,更来劲头。她说张永武在单位里怎么受领导欺负,怎么遭难,最后逼得干不下去才铤而走险借钱养鱼。她又说张永武怎么不怕困难,一心一意干好事业,为了龙鱼公司的成立,连老婆孩子的性命都不顾。她说龙鱼公司房子已建好了,只等办好手续,装修完毕,就可以正式对外开业。最后,她像赞美英雄一样,说:“龙鱼公司正式建成,全是永武一片心血呀!”
我们也随声附和地说永武确实有能力。
我们的随声附和使张永武老婆大为兴奋,又继续赞美下去。她说她对永武不放心,这样有能力的男人谁都爱。现在的女人都不要脸,净爱别人的男人。追永武的女人太多了,丽丽大酒店里的一个餐厅服务员,才二十二岁,永武去餐厅吃了一次饭,她就看上了,死活要跟永武,爹妈都管不住。后来她去酒店打了那女孩两耳光,这才死了心。还有一个商场卖玻璃器皿的,永武只是去买了一次东西,那女孩非要跟永武,还给永武写了不少情书,什么太阳呀月亮呀,海枯石烂呀。最后她去商场大吵大骂她一场,才断了那个小骚货的邪念。
“爱永武的女人多得数不过来,而且全年轻漂亮要死要活。”张永武老婆说,“幸亏我看得紧,要不永武早被人抢跑了。”
我一面听她热情地赞美,一面想象永武那满是胡须的脸,差点就要笑出来。令人费解的是永武老婆讲得有名有姓有板有眼,并指出那些不要脸的女孩子现在在什么什么地方,要我们逛市场时顺便看看她们。
激动过后,张永武老婆又一下子悲伤起来,说这种事看是看管不住的,现在越来越开放,不要脸的女人越来越多,没有办法。不过,她也想开了,永武在外面随便就随便吧,离婚是万万不成,我是正宫娘娘!
张永武老婆走后,我和爱人呆坐了半天,头脑还没从那喋喋不休的话语中走出来。我对我爱人说:“在我眼里,你真是电子琴般温顺。”爱人说:“你在我眼里也挺好。”我说是不是我们贴得太近了,才这样看,而在别人眼里,我们其实是凶神恶煞!
爱人明白了我的意思,哈哈大笑起来。她说:“也可能是这样!”
但我们俩却同时迷惑不解:张永武老婆今天来干什么?难道是随便坐一坐?厨房水池子里那么大的两条鱼,说明她有一定的目的。可是,她对我们能有什么目的呢?
十三
由于天旱,文联号召所有搞文学艺术的全都下到抗旱第一线体验生活,写出优秀的作品。我被派到离城一百里外的磊子山乡,这里雨季都干旱,何况旱季,简直成了火焰山。同去的写歌曲、写戏剧的,全都被那里老百姓的艰苦所大感动特感动,感动得不知怎么写好了。因为怎么写也和过去的抗旱作品雷同,没有新意。正在大家恼火忧愁之时,爱人给我打来电话,要我速回去,张永武有要事找我。她说你回来就是了,电话里一时半会儿讲不清。
放下电话我心里发愁请假,怕大家嘲笑我临阵脱逃,经受不住艰苦的抗旱生活考验。正愁如何开口请假时,文联办公室又来电话,说市龙鱼公司邀请我参加他们的联谊会,这也是体验企业家生活的重要机会,文联领导特批我回城,并要我在原地等着,因为龙鱼公司出车来接我。
我心里想,张永武你可真厉害。
果然,两个小时后,一辆皇冠小车尘土滚滚飞驰而来。司机往回开车时,一面骂着这倒霉的土路,一面说:“要不是看张老板面子,领导就是开除我,我也不来这鬼地方!”
我才知道这车是张永武借公家单位的。我问司机张老板找我什么事。司机笑道:“张老板的事当然全是好事了,吃大盘子呗!”
我越发糊涂,决计不吱声,看看到底葫芦里装的什么药。
小车果然就开到一家大宾馆门口,张永武正焦急地站在大堂门前,见我下车,老远就喊:“作家真难请呀!”说着快步走过来紧紧握住我的手,把我一直领进宾馆餐厅。
在一间单独的小餐厅里,一张转盘式的大圆桌上早已摆满了酒菜,几个客人见我们进来便士兵似的一齐站起来。我一见都是熟人,有报社记者有电台电视台记者,还有市里有名的书法家冯老先生。其余几个不认识的一看架势就知道是各公司的经理董事长。
原来张永武在龙鱼公司正式开业之前,特地招待方方面面的人,要他们在关键时刻给予大力支持。书法家冯老已写了条幅“龙鱼勇跳龙门”。报社记者兴致勃勃地说这条幅的词儿太棒了,他就用这句词儿当文章标题来写张总经理白手起家的动人事迹。
张永武扯着我介绍说:“我把这位贵客请来有双层意义,一是请著名青年作家,将来好给我公司写书树碑立传;二是请我的老邻居也是我的铁哥儿们!”
众人鼓掌叫好,接着就大吃大喝起来。
酒席上一直很热闹。张永武粗野的妙语一直占据整个酒桌。众人对他所说的每句话都夸张地点头微笑,连一贯稳重的冯老也对张永武频频赞许。
我开始有点奇怪,觉得大家是因为吃了张永武的酒席而不得不做谦恭状,后来渐渐感到这些谦恭的表情全是真的。原来在座的全是鱼迷,家里都不同程度地养几条鱼,冯老也养着一对龙鱼。但众人怎么也养不好,为此,他们对张永武佩服得五体投地。
张永武更多的是吹嘘自己的技巧及品德,说他多么正义,多么正直,多么正派,说他多么忠厚老实和善良。他拍着我的肩头:“有我们老邻居作证!”
我有些气闷,便鼓了鼓勇气,顶撞他一句:“你怎么不说说你的厉害劲儿!”
张永武毫不在意:“人厉害点不是毛病,关键是讲不讲道理。我这个人脾气暴,但讲理!”
众人连说对对对,脾气暴的人一般都是直心眼儿,满面堆笑的人其实更难斗!
餐厅服务小姐对张永武很熟,都亲切地直呼张老板。
张永武对她们也谈笑风生,他对那些花枝招展的服务小姐喊:“将来跟我干,等我在香港日本开龙鱼分店,派你们去!”
那些服务小姐一齐欢喜地说:“老板说话可得算数,别散了酒席就忘了我们!”
张永武哈哈大笑,指着我们一桌人说:“这些牛头马面我能忘掉,你们我可忘不掉!”
冯老用胳膊肘轻轻碰我:“张总举止粗一些,不过这个人真有能量!”
我含糊其辞地点着头,心里却不得不承认,从某种角度说,这家伙是强者。
酒席很丰盛,尤其对我这样的穷文人,简直就是仙果琼浆了。
散席后,我悄悄问张永武这一桌花多少钱?
张永武一挥手:“花什么钱,半条鱼就够了!”
吃完酒席后,张永武招呼服务小姐给我们每人包里塞一条进口烟,然后又用车拉我们去他即将开业的龙鱼公司参观。
吃完喝完又有一条烟压包,大家只得听张永武指挥,一个不少地坐进小车,拉到龙鱼公司。
龙鱼公司很气派,四个大字招牌是冯老的手笔,门脸正对繁华的大街,巨大明亮的玻璃窗前一排巨大的鱼缸,尽管还没放进鱼,但那异状叶片的鱼草,已显出一片翠绿的生机。
张永武一下子精神百倍,这真正是他管辖的世界。肚里的酒正在燃烧,他有点情不自禁,趾高气扬,自豪地向我们一一介绍:“鱼缸是关系单位给做的,鱼缸里的电气设备全是港台投资的,牌匾是冯老赏的……总之,我们没花国家一分钱!”
记者们赶紧掏出笔来飞快地记录。
几个工人正在呜呜地打磨水磨石地面。
张永武指手画脚地挑剔了几下,便又领我们到后面的办公室。办公室已装修完毕,沙发茶几写字台,泡沫壁纸和彩色吊灯,并且铺着红地毯,颇有点豪华味道。
张永武说:“办公室洽谈室合二为一,没办法,刚刚创业,就得因陋就简!”
我心下想,文联的破办公室要是能这样因陋就简,那真是上了天堂!
几个经理却不满意了:“这不行,港商来谈生意,坐这里哪像话!”
张永武笑道:“既然诸位大经理提意见,那就赞助赞助!你们国营的可是铁饭碗呀……”
其中一个大概是五金交电公司的经理说张永武:“我们赞助不少啦,光屋里那些电线、电灯、开关、电闸,多少钱?要是按市价买……”
旁边几个经理也说:“哪个少帮你啦?你别他妈的心里装不明白!”
张永武赶紧点头:“明白明白!我心里有数,日后绝不会忘记诸位恩德!开业时请大家赏光,主管商业的副市长来给我们龙鱼公司剪彩呢!”
最后散伙回家时,张永武又塞给我一条烟,说:“人家那些经理大爷好烟多着哪,都不要啦!”
我抬头看冯老和那些记者们也和我一样多得一条烟。我们尽管表面上不好意思,心下却欢天喜地。这进口烟一条几百元哪!
那些经理们笑道:“也算我们为文化事业作点小贡献,吸烟提神,能多写出好作品来!”
我们都稀里糊涂地大笑起来。
十四
肚里满满地装着酒菜,包里鼓鼓地塞着进口烟,进到家门,我有些飘飘然地得意。
爱人似乎也挺高兴。但她说我抽这么高级的烟太可惜。我说那怎么办。她说她可以拿到艺术馆服务公司小卖部换力士牌的。艺术馆那些搞音乐的,下乡下厂辅导业余文艺创作,有时下面单位也给送好烟。他们从来不抽,全拿到小店换便宜价钱的烟,有的干脆就叫小店代卖成现钱。
我计算了一下,这两条外国烟至少换十条力士烟,便更加欢天喜地。
第二天一早,张永武过来找我,说他有事求我,本来昨天酒席上要说的,但忙忙碌碌地忘了。
我赶紧提起精神,问他有什么事。看来酒烟的力量还是大,我觉得我比张永武矮了一截子。
张永武说他买了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如果我能搬到他买的那套房子里去,那他就把我现在的房子和他的房子打通,改造成一个外国式的大客厅。他说他是为了工作需要,港商外宾都愿意到家里做客,一个龙鱼公司经理住两间小房,那也给国家丢脸。
我觉得挺为难。这似乎不是一件小事,再说张永武买的那一套一室一厅条件怎样,我都不知道。可恨的是我竟提不出什么意见,一想到昨天的酒和烟我就不会说话了。
幸亏这时我爱人回来了,她听了张永武的要求后很爽快,换房搬出去都可以,但必须有两个条件:一、那一室一厅的条件不能低于我们现在一室一厅的条件;二、那一室一厅的地点要离文联或艺术馆近一些。
张永武轻松地一笑:“我当什么条件呢,小菜一碟!凭我张永武,没有办不成的事!”
说着张永武就从他屋里吆喝出几个木瓦工匠,长驱直入,直进卧室、厨房、厕所。一一指点着:“这儿开个门,正通我那边的厨房,这里的厨房砸了改卫生间,那边门给我堵死!”他三下五除二就把我们这个可爱的小窝处理完了,好像我们早搬走了,这房子已属于他们似的。
更可恨的是他们这帮人在屋里走来走去,这敲敲那碰碰,眼里似乎没有我们这两个房主。后来张永武领木瓦工回他们屋里计算工程材料费用,才回头补一句:“搬家不用你们动一指头,我兵马齐全!”
张永武一帮人呼呼啦啦走后,我和爱人沉默了好长时间。说实话,无论什么条件的房子,住时间长了都会产生感情。我望着爱人收拾得整齐洁净的小厨房,那刷着白漆的炉台,现在还是那样白。当初我们本想镶白瓷砖,后来想到又要花钱买瓷砖又要请泥瓦工又要烫酒炒菜伺候,也就泄了气。但我们还是尽力把厨房修饰得像镶瓷砖一样漂亮。现在看那白净的墙壁干净的案板,看那我用了整整两个晚上刷的自来水管子,银漆还是那样银光闪闪。可这一切就要被砸碎拆掉,我不禁有些难受起来。
爱人笑我:“到底是作家,感情丰富!”
我不知怎么,有点恼火。我对爱人说:“你以后再别提什么作家作家了!”
爱人异样地瞅了我一眼,似乎理解了什么,便转了话题:“咱们去刘干部家坐坐吧。也算告别!”
我立刻赞同。我们好多天没去刘干部家,不管怎样也应该去了。
走到门口,我们又同时踌躇不前。我们去讲什么?也许这时刘干部捉草鱼还没回来呢!
黑洞洞的楼道回荡着邻人们隐约的说笑声,最听得清楚的当然是张永武家,他正和那些木瓦工们讲:“等我家的鱼缸全搬走,你们就干,好好给我装修装修,要有点宾馆房间的气派,真正像个经理的家!”
爱人说改日再去吧,我说那也好。我们又回到即将不属于我们的家。
张永武说到做到,雷厉风行。没出几天,他就在我爱人艺术馆附近小区弄到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那房子条件比我们现在的房子强多了,厨房大了两平米,灶台上已镶好瓷砖。
爱人看了新房心情很高兴,说国家是在前进,房子的质量越盖越好。
当晚,张永武红光满面,酒气扑人地跨进我们家。他像跳舞似的在屋里转来转去,按捺不住神经的兴奋。
他得意洋洋地问我们:“新房怎么样?”
我们一起点头:“挺好挺好!”
“满意不满意?”
“满意满意!”
“哥儿们够不够意思?”
“够意思够意思!”
“哥儿们有没有水平?”
“有水平有水平!”
“那好!”张永武突地拍了个响亮的巴掌,“明天搬家!”
我们惶然失措,说明天搬太急了,至少再宽几天,我们好有个思想准备。
张永武很惊讶:“搬家还要什么思想准备?”
我们更惶然了,也说不出什么道理,但就觉得明早就搬实在接受不了。后来我爱人说她要拾掇一下子,我说我有一篇稿子没完,一换地方就断了情绪。
张永武不高兴了,说:“好,我照顾你的情绪,等你两天!”
十五
我其实真是换了地方就断了情绪,灵感也没了,构思也没了,怎么使劲写也写不下去。
我手头也正在写篇稿子,本来是应上级规定写抗旱的事迹和人物,却不知怎么写出一篇《大潮之后》。我对海熟悉,从小就泡在海里,海里生什么长什么我了如指掌。我望着干旱的磊子山,望着龟裂的土地上升腾的暑气,突然涌上构思:大海突然涨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大潮,潮水越过沙滩越过土丘越过山岭。所有的鱼鳖虾蟹海螺蛤蜊都忘乎所以地往上爬,正爬得欢,大海突地退潮了,把它们全闪在山岭土丘上张皇失措……我不知这个构思有没有意义,但觉得挺有意思,我甚至入迷了。我怕真正搬家就毁了这个构思,第二天一早就摊开稿纸干起来。
猛然间,我家靠张永武那面的墙壁发出“咚”的一声巨响,仿佛有颗炸弹爆炸,震得我猛然跳将起来。但紧接着的“咚咚”震响让我明白,张永武开始动工了。
正在拾掇东西的爱人也被震得惊慌失措,她看着我,不知怎么办才好。
我猛然地怒气冲天,要冲过去理论一番。但我只冲了一半就停下来,坦率地说我没有勇气冲过去。但这时我那柔弱的妻子却平静地越过我,径直走进张永武家大开的门。我也赶紧跟了过去。
张永武见到我们却哈哈大笑,说你们不是忙着创作吗?创吧,我们先收拾一下这边的墙壁和地面。说着他对那正在挥大锤的工人说:“这两位可是了不得的人物呀,电视电影里面演的唱的,都是他们创的!”
我和妻子有点目瞪口呆,干脆就说不出话来。
回到屋子后,我和妻子更加坐立不安。因为张永武那边不但有敲击的声响,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声响,特别有一种摩擦的尖利声响,像铁锹在有沙粒的马路上拖磨,如果连续听十分钟,绝对会死过去。
还没到中午,我和爱人就彻底跨了,只好对张永武宣布投降:“如果可以,下午就搬家。”
听说我们搬家,张永武很爽快,说半夜搬也行,他的人马随时听令。
果真不到一个小时,几辆大解放车轰轰隆隆地开到我们楼下,一群如狼似虎的小伙子跑上楼梯,喊道:“张老板,怎么干?”
张永武指着我家的门:“把里面的东西全部搬空!”
小伙子们干得很猛,说是搬完家还有别的任务,一个个上楼下楼像刮旋风。不到几十分钟,我那一室一厅的小屋就被洗劫一空。
当我和爱人最后提着热水瓶走出门口时,身后轰然几声巨响,木瓦工们已开始抡大锤砸我家和张永武家的隔断墙了。
看热闹的邻居说:“真快呀,说砸就砸了!”
张永武粗声豪气地说:“这叫现代化的速度!”
装满家具的汽车徐徐开动时,我意外地发现刘干部和雅雯在前面的路上走来。他们首先看见我们,两口子还急急地向我们这儿跑了两步。刘干部睁大眼睛:“怎么搬了怎么搬了?”雅雯眼睛瞪得更大,似乎不知说什么好。
我和爱人一下子激动起来,连忙从车上使劲挥手:“搬了搬了……”望着刘干部和雅雯明显黑瘦的面孔,我心头一热,后悔昨晚没去他们家告别。
司机毫无情感地加快了车速,我们更无法再说什么,只好拼力地挥手。我和爱人说,新家安顿好后,回来看看刘干部全家。
人总是这样,激动过去之后却又趋于更平静,一晃半年多我们竟再也没回去过。
一个明朗的早晨,我走在市内繁华的大街上。耳边逐渐热闹的嬉笑声使我蓦地抬起头,原来我走到龙鱼公司大门口。看来龙鱼公司的生意很兴隆,橱窗的大鱼缸前围满了行人。大门口也有众多的人进进出出。正当我呆望之时,刘美呼喊着我的名字跑过来。她欢喜而又嗔怪地埋怨我们怎么一去不复返,她说她到龙鱼公司干两个多月了。
我条件反射似的连忙问:“你爸爸知道你在这儿干吗?”
“我爸爸当然知道,他还在家学着养龙鱼呢!”
刘美又说了些什么,我似乎没听见。她有些着急走,因为她要到机场接客人,时间很紧。
马路边一辆小轿车朝刘美鸣喇叭。刘美问我同不同路,同路她们小车可带我一程。我说可惜不同路,我只好自己走了。刘美喊了声再见,很灵巧熟练地钻进车里。
我沿着繁华的大街继续朝前走,我发现我们的城市越来越繁华,因为又有更多新的公司、新的牌匾挂出来,闪烁着耀眼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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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好邻居确实非常好 一个不好相处的邻居真是别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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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社區規範裡練樂器、他們母女一直有意見、但他們卻把別人家的小孩帶來他家、把他家當遊樂園在那跑個好幾十分鐘、別人說都不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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