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象是八七年一月一号,也许是八六年十二月三十一号,还可能是八七年一月二号,记不清了,反正那天凌晨下起了大雪,望能想起来的弟兄姊妹赐教。凌晨一点多,我和高旭军在教室听录音机,播放的磁带是吕念祖的那盘大号是中华。为用交流电,我们把讲桌推到门口,录音机摆在桌上。
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地叫着夏天;
操场边的秋千上,只有蝴蝶儿停在上面;
黑板上,老师的粉笔还在拼命唧唧喳喳写个不停。
等待着下课,等待着放学,等待游戏的童年……
我抽着烟摸着课桌胡转游,高旭军搬把椅子坐在讲桌旁说:“什么鸟语?一句都听不懂,还是朱明瑛唱的童年好。”
我说:“伙计也听不懂,可能是广东话吧?”
高旭军同时按下录音机的播放键和快进键,唱歌成了鸟叫,我说小声点,万一老师们听到就砸锅了。高旭军调小录音机的音量问:“那天王丽跟你说了点啥?”
我搬自己的椅子坐在他身旁,小声道:“说那个为入团而告伙计状的杂种家境不好,叫我把那八十块还给他。”
高旭军点烟吸了一口道:“你是不是承认了?”
我轻声道:“注意暗处的耳朵,反正咱偷东西是给走狗们些教训,不敢承认怕个甚?咱就明确地告诉他们,嘴不老实乱告状小心遭报应。”
高旭军用更小的声音道:“嗯,那倒是,最近已经有人议论咱们的铁板和钩子了,可千万别抖搂出去,得保留点神秘色彩。”
我轻声道:“嗯,那玩意儿确实是不公开的好,他们以为咱有天大本事呢,其实就那两下子。狼怕狗不一定是狼能咬过狗,狗敢追狼就是胜利,咱偷他们几回他们就不敢在老师们面前满嘴跑火车了,弄得多了反而不好,人家会认为咱是真正的小偷儿,那可就弄巧成拙崴大泥了。”
高旭军说:“啊呀!确实是个问题,咱们最近好象真有点儿象小偷儿了,偷来的钱买破收音机,偷来的钱饭店吃饺子,脸上发烧啊!”
我说:“嗯,的确不光彩,适可而止吧,目的是达到了,早晨就把那八十块给他,但要明告诉他以后千万别乱告状。”
高旭军出去放了个水,回来说:“外面下大雪了,半小时前还不下,现在已经快两寸厚,真够大的,咱们不如玩儿雪去。”
我叹气道:“唉!说起这个,我有些难过,懒得出去了。”
高旭军边弹烟灰边说:“咋了?想起啥不痛快的事儿了?走球吧,别象个女孩儿似的多愁善感。该哭的哭该笑的笑,该屙的屙该尿的尿,该死的活不了,该活的阎王爷不要,瞎操那些闲心干吗儿呀。”
我继续叹气:“唉!如果世上真有什么阎王爷,老小子一定是个混蛋,他妈了个屄的,该要的不要,不该要的倒弄走了。我曾和一位女孩儿一起堆了个雪人,她说那雪人很象自己,是我们一起努力的结果,可怜那女孩儿三年前已经死了。”
高旭军说:“你小子,要说就详细点,有个成语叫囫囵吞枣,你却是吐出一个囫囵枣,让人不明不白的,不是扯球淡吗?”
我叹气道:“唉!反正是想起来不是个滋味儿,既然你感兴趣,咱就说得详细点。”
高旭军边翻录音带边说:“反正闲得无聊,有屁就放,说半句留半句,尿了一半又憋回去,不觉得难受得慌吗?”
话说咱的确干过些难以启齿之事,譬如下面的某些故事情节。既然他姓高的打破沙锅问到底,谁怕谁呀,咱只好继续发扬自己那无敌的厚脸精神了。
我们村金宝儿,按村里的辈份我该叫他叔叔。金宝儿的三小姨子长我四岁,左腿有些瘸,常在她姐家住,人们都叫她四闺女,我妈说我该叫她小姨。
我八岁那年春天,小丽进了城,妹妹和弟弟都太小,我没人领着出去玩儿了,只好自己瞎闯,难免受那些比较缺教养的欺负,所以我妈有时后叫四闺女看着我。就是那年夏天一个中午,四闺女在她姐家哄着我睡着后,她自己也睡了。我醒来时,突然好奇大一点的女孩儿到底是个啥样子。瞎鬼看不见,只能动手对不对,咱伙计是说干就干。夏天穿得少,干此活儿相对容易,其过程不必具体描述,也稍微有些紧张,当时我不懂男女之事,知道了女孩儿原来是那样,觉得挺好玩儿,后来迷迷糊糊又睡着了。
再次醒来,四闺女已经站在锅台旁洗碗,她见我爬起来,给我倒了半碗水,端过来叫我喝,说夏天要多喝水,不然就会耳朵疼,应该是我妈叫她那样作的。
我愁眉苦脸不想喝,四闺女哄我说:“听小姨的话,喝完小姨给你买鞭炮耍,还有小电池……”
不论她怎样哄我,我反正是不喝,一来天气热,不想喝热水,二来认为她在哄我,喝了也白喝。四闺女笑着小声说:“嘻嘻!你这孩儿人小鬼大呀!刚才作甚来?羞不羞啊!小姨可全知道啊!等你妈回来我就告诉她。”
四闺女这么一说,伙计是又羞又怕,三伏天却出了一身冷汗。大人知道了打骂是小事,关键是丢人。虽然当时咱并不明白那意味着什么,但认为和偷人家东西差不多。自己竟然如此,还被人家发现了,如果她告诉了别人,一传十十传百,咱咋去见人呢?或许我听话她就不说了吧?于是我坐在大木箱子旁的长板凳上,背靠着箱子乖乖地喝起水来,端碗的手似乎在哆嗦。四闺女回到锅台旁继续洗碗,还哼着那首叫《九九艳阳天》的歌,看来她真的没生气,我心里踏实了一些,但还是忐忑不安。后来她又叫我吃中午剩下的烙饼,说我刚才吃得太少,我结结巴巴地说实在不想吃,四闺女过来用她的右手握住我的左手,轻轻晃着,左手掏出手绢儿擦我头上的汗,同时微笑着说:“瞧,手都凉了,是不是刚才吓着你了?别怕,小姨那是跟你耍笑呢!只要你听小姨的话,好好吃饭多喝水,这个秘密小姨保证不告诉任何人,小姨这就给你热烙饼去。”
大概过了五分钟,四闺女把热好的烙饼放在碗里端到箱子上,微笑着说:“建民,慢慢吃,小心烫着。”我忙应一声,起身把板凳往外挪了挪,进了板凳和箱子之间的空隙,面朝箱子坐下,是一顿狼吞虎咽,半大张烙饼很快下了肚。只要她能替我保密,不说才吃点儿烙饼,喝她一泡尿也行,反正尿比那些治眼病的中药好喝。呵呵!典型的死要面子活受罪。
我六岁那年,从立柜顶上跌下来摔疼了肚子,有人说,喝七个不同姓氏的童女尿就落不下病根儿了,大人们赵办,哄着我喝了好几回,现在还记得那尿有些发苦。二百多口人的小村庄,哪来那么多不同姓氏的童女?前村加外村还是难凑够,据说连十三四的都算上了,唉!伙计这命真够苦的。
那天下午,四闺女真的给我买来了两毛六的一挂一百响鞭炮和三毛四的两节五号电池,咱伙计是深受感动。拙嘴笨舌,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千言万语会成一个竭尽全力的拥抱给她,抱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叫了声小姨。不好意思,当年伙计的力气就比同龄小孩儿大,抱得人家喘不过气来。四闺女笑着说:“嘻嘻!哎哟!可抱死小姨啦!小姨答应你的,你很听话,喝了水,还吃了那么多的烙饼,小姨咋能说了不算呢?”
此前,四闺女和我玩儿的时候总给我当小姨,我只觉得她无非是个高我一头的女孩儿,说话细声细气,根本不象个大人?凭什么占我便宜?我为把她占的便宜找回来,连她姐姐都没叫过,一直叫她四女儿。这回是我作了无理之事,怕告状才喝水吃烙饼,小姨却用自己的钱给我买好玩儿的,八岁的小孩儿嘛,确实觉得那小姨是神一般的存在了。
从此,我不再叫她四女儿,有时也大声或小声叫她小姨,还觉着她对我说”听小姨的话”什么的格外亲切。她没因为我的无理而疏远我,只是在我由于某些原因不吃饭或不讲理时会趴在我耳边悄悄说:“咱俩之间有个秘密,你忘了吗?”而后是表示胜利的轻笑,于是我乖乖地”投降”。
四年过去了,听说四闺女得了麻烦的病,有人还说孩子太乖了不容易养活。(注:这里的乖是非常懂事的意思。)我已知道八岁的小孩儿那样并不算什么,不再怕她将此事告诉别人,她仍就在我不听话时拿出自己的有力武器,而后仍是表示胜利的轻笑,我却甘愿陪她认真演戏,也许如此能使她高兴一些吧?
那天黄昏,我滑冰回来,坐在炕沿上的母亲边搓莜面鱼鱼边说:“你小姨来了,可怜那么乖的孩儿,好象是不行了,已经聋了一个耳朵,说话也不清楚了,你们多去陪她耍耍吧。”我心一沉,抱着肚子靠着锅台蹲下。
母亲叹口气说:“唉!孩儿呀!难过有啥用?那是她的命啊!胃又疼起来了吧?睡在炕上妈给你按按吧。”
我忍着泪说:“没事儿,自己按一按就行。多好的女孩儿!开学那会儿还好好的,咋一下子就……”
小姨给你买回鞭炮和小电池来了……小姨给你把做弹弓的皮筋儿剪好了……小姨给你辫两条五股辫子……
“前面有水,小姨背你过去……”
“别怕,小姨那是跟你耍笑呢!只要你听小姨的话,好好吃饭多喝水,这个秘密小姨保证不告诉任何人……”
“嘻嘻!咱俩之间有个秘密,你忘了吗?”
“四女儿,过来一下。”
“诶!小姨马上就来!……”
四年来的点点滴滴,声声入耳,字字揪心,连胃疼的感觉都九霄云外去了;想对母亲说说小姨的好,可此刻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貌似罗嗦了,可我无法自抑,这几天我出现了幻听,那个小姨小姨的女声总回档在耳边,我也有几回偷偷以枕巾拭泪。不爱看的跳过吧,就当我对天堂里的小姨罗嗦了,相信她一定不嫌我罗嗦。
母亲说:“孩儿呀!哭不能解决问题,都过十二了,辫子也剪了,象个男人才行。记得人对自己的好没错,但更重要的是知恩图报,人心换人心,八两换半斤,多陪她耍耍,尽量哄她高兴,这肯定是你能做到的。那时候你小姨才十二岁,就象你现在这么大,可人家比你懂事多了。你叫她四女儿,给人家当爹呀,我要打你,她还护着你。不知那妮子咋哄你的,不打不骂就把你这只老虎变绵羊了。咱现在有八十多个鸡蛋,明天你叫她出去耍,我悄悄给了她姐姐。这事儿得背着她,穷人和病人往往多心,特别是重病人,见有人拿东西看她就会胡思乱想。”母亲的说话声越来越不自然,似乎也掉了泪。
我站起来挺直腰,双手抹着眼说:“干脆这样吧,明天我装病,你叫小姨来陪我耍,就说我又病得不想吃饭了。”
母亲说:“嗯,这样最保险,饭快好了,你吃完就洗洗脸去陪她耍吧,千万沉住气,别把难过挂在脸上。”
我坐在锅台上点了支烟说:“这个,万一装不好漏了馅儿咋半呢?嗯,今天就装病吧,就说感冒了,不过我现在不想吃饭,喝口凉水压压肚子就走。”
到了金宝家,坐在长板凳上,金宝问我:“见民,咋知道你小姨来了?”
我说:“我妈告我的。”
金宝老婆笑着说我来得比狗儿还快,一定是看上小姨了。我觉得她是假笑,我也假笑,说哪儿有和长辈搞对象的。金宝老婆说女人没大没小,嫁了爷爷就是奶奶,女孩儿大四岁也不算个啥云云。坐在炕沿上吃饭的四闺女将碗放在箱子上,过来握住我的手说:“小姨去草装头公社的供销社给你买了六节铁壳大号电池,可耐用呢,白天电工不送电也能听大收音机了,要节省着用,铁壳电池不好买,公社的供销社才能买到。”她那个小姨的”小”和供销社的”销”拖得比较长,有些象结巴,我心里不是个滋味儿,鼻子发酸。
我装作很高兴,起身转到她背后轻轻抱住她说:“嘿嘿!我就知道小姨对我最好啊!过年也不要走了,我拿我的压岁钱给你买那种能吹泡泡的糖,还有葵花籽,还有花生,还有……还有啥呢?嗯……这个…对了,还有小姨爱吃橘子,供销社不卖,买橘子罐头好了。”
四闺女笑着说:“嘻嘻!还给小姨买那么多好吃的,怕到时候那压岁钱不够你买洋火打枪呢?”她那个小字还是拖得比较长。
我说:“十盒洋火才两毛钱,我过年肯定能挣它十几块。小姨对我这么好,知恩图报嘛,洋火枪也不耍了。”其实那”知恩图报”是刚才根我妈学的。
我一直从背后抱着她,一来表示亲热使她高兴,二来怕她看到正在我眼中打转的泪水。
这时,金宝家七岁的小女儿开了口:“建民哥哥,你咋哭了呢?”
我装笑:“嘿嘿!我哭个甚,小姨来了,高兴得笑还笑不过来呢?这几天眼睛难受,鼻子也不对劲儿,那回看电影睡着感冒了。啊呀!我咋给忘了呢?小姨你最近身体不太好,感冒给你传染上就糟了,我得离你远点儿。”我说着,放开她退到了门口。
四闺女过来摸着我的额头说:“小姨摸摸,是不是发烧了。”
我忙说:“没有没有,快躲开!怕传染,我得赶紧走。”
出了门,边跑边喊:“喔!到跟海叔家看电视去喽!”
伙计当时哪有看电视的心情,直接回家了。母亲叫我和弟弟妹妹一起吃刚做好的莜面鱼鱼,我坐在锅台上烟丸药似的吃了一大碗。父母常说越有事情嘴越要壮,我已养成了天塌下来也要吃的习惯。吃了东西压住肚子,打了几个大饱嗝,舒坦了些。既然小姨的日子已不多,并且谁也改变不了这无情的事实,那就尽量让她高兴吧,除此以外我还能作什么呢?不禁一声长叹。
小第和妹妹吃完看电视去了,我说:“妈,刚才我见了小姨,她说给我买了铁壳电池啥的,把我的手握得紧紧的,说话也结巴了,所以我没沉住气,撒了个谎,说我感冒了,怕传染给她,然后就跑回来了。”
母亲叹口气说:“唉!不是结巴,是秃舌了,把小子说成嫂子。大概她怕你听出来难过就慢慢说吧?多好的闺女,为啥得那种治不好的病呀?短命鬼老天爷瞎眼了。”
我说:“嗯,宫牛子卖假醋,老天爷瞎了眼不收他,公家也不管,人家成了万元户,广播盒子里还表扬狗日的家庭副业搞得好,这公家也不问问票子是咋赚来的,什么球世道呀?”
母亲说:“妈知道你是故意扯开话题,那咱就别说她了,你已经说了感冒怕传染,明天不能唤她来,另想办法吧。”
我说:“那倒好办,反正感冒是假的,今天打了一针,晚上蒙上被子出了一身汗,明天就彻底好了。我叫小姨来陪我耍,她一定会给我面子。”
该睡了,心中难受睡不着,脱了躺着听收音机吧。中央台一点半完了,继续听中波上嗡嗡叫的台湾台,后来只有嗡嗡叫了,又到短波找对台湾广播的中央台,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
次日起来八点多,弟弟妹妹已念书走了,我出去上厕所,踩到两寸多厚的雪。
我蹲在茅坑上抽烟,听见大门响,而后是嘎吱嘎吱的踩雪声。母亲开门说:“四闺女,快坐下喝点揪片汤暖暖肚子吧,建民正要去唤你来堆雪人呢。”
四闺女说:“刚吃过,不能吃了,我这病,再吃就吐了。”
母亲说:“那就中午再吃吧,建民在茅子里,你陪他耍,那孩儿感冒刚好,哄着他多吃点儿,我去供销社卖鸡蛋,顺便买些白矾,回来咱们炸油条。”
我回来,腿靠着锅台坐在炕沿上,四闺女盛了一大碗揪片汤,端给我说:“建民,吃饭吧,里面还有羊肉呢。”
我抬起双手结过碗,装小孩儿撒娇:“嗯!小姨!这么多,实在吃不了啊!要不你帮我吃点儿吧。”
四闺女说:“听嫂姨……小……姨的话呵!吃完咱们去堆雪人。你知道小……姨学过雕刻,不但会刻石狮子、木头娃娃啥的,堆出来的雪人也好哦!”
我说:“嗯……这个……要堆一个象你那样漂亮的雪人。”
四闺女说:“小……姨拐着一条腿,漂……亮个甚,笑……笑……好看。”
我装笑:“嘻嘻!别不好意思了,人家都说小姨长得特漂亮,唱歌也好听,我是看不见,可这一村的人不会都胡说吧?再说你唱歌是真好听呀!”
四闺女说:“那又咋样?小……姨这病,一个耳朵已经听不清了,快吃吧,让小……姨高兴些。”
我狼吞虎咽几口说:“小姨你可别胡思乱想,我的右耳朵不是流过脓吗?现在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汤面比较热,我吃得快,嘴里没什么感觉,却烫了胃,疼得站起来摇头晃屁股。四闺女忙接过我的碗,放在炕沿上,跑到水纲旁说:“烧到肚子里了吧?喝些凉水,嫂姨给你把碗放在水缸里凉一会儿在吃吧。”她说着,给我少半瓢凉水,端碗到水纲旁给汤面降温。我的眼中已有泪,左手拿瓢又手抹眼,说那热汤面烧肚子真够厉害。
四闺女说:“你还哄小……姨!人小……鬼大呀!不要哭了,小……姨不是好好的吗?大概嫂姨就是这个命吧?你难过也没甚用的。”
我坐回炕沿上说:“不是,我知道你那病一定能治好,只是觉得小姨你对我太好了,我总叫你四女儿不说,连我作的那牲口事儿也能包含,所以就感动得留泪了。”
四闺女笑着说:“嘻嘻!还哄嫂姨,其实小……姨早就知道你装怕我哄我高兴了,不过小……姨真的很高兴。八岁的孩儿懂个甚呢?小……姨以前总拿那事儿吓唬你,想叫你多吃饭多喝水呀。”她说着,将汤面端给我,上了个厕所回来,默默站在锅台旁刷锅洗碗,似乎不高兴。
我吃完,起身把碗给她,没话找话:“小姨,我已经过了十二,辫子也剪了,成大人了,所以要为小时候作的那破烂事儿向你道个歉,希望小姨原谅。我那事儿作得太牲口了,不是人啊,实在是该死!”我说此话,一来想让她高兴,二来也觉得自己已是真正的男人了,作错事就该道歉。
四闺女给我个嘴把子说:“不许你说啥死不死的!再说就撕烂你的臭嘴!嫂姨是想活都活不了了,你好端端的,为啥要放那不臭的狗屁呢?”她说着,呜呜地哭起来。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情况,我楞在那儿不知所措,浑身颤抖,泪如泉涌。约摸过了两分钟左右,我抱住她哽噎着说:“不要哭了!小姨!是我不对!你的病一定能治好的……”想抱她坐在炕沿上,抱起来才发现高我半头的小姨轻飘飘的,居然还没我妹妹重,这个感觉叫我忘了下一步该作什么,僵在那儿好长时间。或许两分钟,或许是五分钟……小姨的呜呜声渐渐若下去,最后只有鼻子的咝咝声和腹部的抽动和我回应着。我的脸贴着她的胸,泪水将她的衣服湿了一片。
黑蛋推门进来起哄:“哈哈哈哈!啊呀呀!想不到你们俩真搞对象啦!都抱在一起了,亲个嘴儿,喜糖拿来!”
我缓缓放下四闺女,抹了把泪骂道:“磨你娘的骒骡子屄!你抱抱小姨,这么大个人还没我妹妹重呢!你能看见她瘦成什么样子吧?还有心思这样耍笑啊?”
四闺女掏出手绢儿,给我擦着泪说:“黑蛋,你们就不要瞒嫂姨了,我早知道自己活不长了,有时间多陪嫂姨耍耍比甚都强。过去觉得自己是个拐子,走路难看,对象都不好找,学雕刻只为将来挣口饭吃,活着不如死了好,可真要死的时候就怕死了。你们知道吗?嫂姨这心里难受啊!还得装得象个没事人儿似的,不让亲人太伤心,这回好了,嫂姨起码不用在你们俩面前装那幸福人儿活受罪了。不过你们俩都要为嫂姨保密啊!不要对我姐说我在这儿哭过好不好?”
黑蛋也开始抹泪,我俩都表态:绝对保密,谁说了谁是狗日的。
四闺女轻轻拉我坐在炕沿上,边继续洗碗边说:“好!那咱就不要哭了,小……姨一个闺女家,还能忍住,你们俩更不该那样。谁叫咱得了这个病呢?怕没用,哭也没用,活一天就算一天吧,有你们和我耍是我四闺女的福分,嫂姨死了也能记得你们对我的好。有时候嫂姨就想:这世上到底有没有鬼呢?如果有鬼,老人们说鬼想谁谁就会难过,可嫂姨咋能忘了你们呢?”
黑蛋坐在我左边叹气:“唉!虽然小姨你比我大了四岁,我一直把你当作最好的朋友。暑假里,一听说你那病就傻了,上梁放骡子,骡子跑到人家莜麦地里糟蹋都不知道。其实小子和闺女一样,都是人嘛。忘不了小时候你总喂我肉,我常偷哭,有一回俺妈看见了,说我是鬼迷心窍,还问我是不是那个甚,嗯……看上你了。”
四闺女装笑:“嘻嘻!拉倒吧,还看上我,一个拐腿子谁稀罕呢?”
我点了根烟说:“拐腿子咋了?小姨你的腿拐了,我的眼瞎了,可咱们是正人君子,有些人看起来完整,绣花枕头里装着一肚子烂草。就说狗日的八娥子和宫牛子吧,姐夫小姨子滚在一块儿,气死了姐姐,实在是活得不如驴了。”
黑蛋妈进来问黑蛋咋没去念书,黑蛋说:“到了学校听说小姨来了,念不在心里,干脆装肚子疼请假了。”
黑蛋妈叹口气:“唉!四闺女呀!得了病就治病,不要胡思乱想,我二十岁那年得了骨结核,抽了一根肋骨,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兵子你就陪你小姨好好耍吧,别落下作业就行。”
四闺女叹气:“唉!婶儿就别哄我了,我全都知道。无意中听医生说我得了脑啥膜硬化,具体的没记住,反正是完了。我走后,我姐肯定会很难过,你尽量叫些人陪她坐坐,算我四闺女求你了。”
黑蛋妈嗯嗯地答应着,泪水夺眶而出,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她似乎受不了那种揪心的痛,借故走了。
四闺女收拾好碗筷,坐在锅台上,我们东拉西扯聊了半小时左右,黑蛋爹在大门外喊:“兵子,骡子病了,快出来和爹拉到兽医站看看吧。”
黑蛋说:“小姨,我先跟老掌柜去给牲口治病,大概四五个钟头就回来了。”
四闺女说:“嗯,快走吧,那骡子也是家里的顶梁柱啊,耽误不得。你请假陪小姨耍,小姨很感激,可你不能误了书,回来就去学校吧。”
黑蛋起身,边慢慢走向门口边说,无所谓,快考试了,不讲新课,家里也能复习,有些弄不懂的应用题,还指望小姨你帮忙呢。”
四闺女说:“嗯,那也好,你爹在大门外等着呢,快去吧。”
黑蛋应一声,开门走了,我激动地说:“小姨!你不秃舌也不结巴啦!大概那病快好了吧?好了我绝对贡老天爷一只黑羊。小收音机卖五块,大收音机卖二十,洋火枪能卖八毛,还有些自行车链条,一节卖二分,也能卖四五毛,弹弓和把嘟儿换来的烟叶子也卖掉狗日的,应该够买羊了。”
四闺女靠进我,左手握住我的又手笑着说:“嘻嘻!你对小姨可是真够好啊!连烟叶子都卖,不抽烟了吗?”
我左手摸着她手背说:“可以偷我爹和外婆的洋汉烟,稿纸卷果树叶子啥的也能将就啊!”
四闺女说:“我爹已经贡了一头猪,可小姨的身体还是越来越不行了。小姨高兴了就会好些,没想到你们对我这么好,把小姨当小孩儿哄,小姨咋能不感动呢?刚才又哭了一会儿,心里更舒坦,说话也就正常了。你愿意为小姨卖掉所有好耍的东西,连你当做命根子的烟叶子都卖,这样的情谊,小姨死了变成鬼也忘不了啊!可小姨能给你啥呢?下辈子报恩吧!”她把我的手握得越来越紧,胳膊微微颤抖,似乎深怕稍微松手就跑掉。
我说:“别难过了,这样对身体不好,反正我相信小姨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四闺女缓缓松开我的手微笑:“小姨现在真的不难过,片你是小狗,这倒霉的身体不争气,一高兴又想吐了。”她说着,起身缓步出了门。
我跳下地追出去说:“小姨,那回我肚子难受直想吐,人家神婆按住我肚子上跳的那个东西,嘴里呜呜叫了一会儿,我起来打了几个嗝就不吐了,我也给你呜呜肚子。”
四闺女回来,和炕沿平行仰卧在炕边上,我站着掀开她的棉衣,肚皮薄得可怕,原来她已经瘦成这个样子,我心里七上八下。深呼吸定了定神,确实摸到她肚子中坚有个一跳一跳的东西,于是我双手重叠使劲按住那玩意儿呜呜叫起来。那玩意儿还挺有劲儿,带着我的双手一起跳,咬牙加了把力,跳不动了。坚持了三四分钟,累得我满头大汗,四闺女说:“瞧把你给累的,不过小姨好象真要打饱嗝了,快歇歇吧。”
我松开,四闺女起来连打了十几个大饱嗝,还放了个屁。我问她还想不想吐,她高兴地说:“哎哟哟!可真管用啊!脑袋清醒了,胸口上堵着的那个东西也没了,小姨现在一点儿都不想吐啊!真是太好啦!”
母亲进来把一个纸包放在炕对面的柜子上,转身边走向锅台边惊讶地说:“啊呀呀!四闺女,现在你这面色可好多了,看来你的病要退了,早晨重,上午开始减轻,绝对是好现象啊!”
四闺女笑着说:“嘻嘻!哪儿呀!是建民刚才给我呜了呜肚子,就是学神婆按住我肚子嘴里呜呜叫。还别说,确实管用,我打了一顿嗝,真不想吐了。”
母亲恍然大悟,坐在锅台上说:“是啊!我咋没想到呢?你心情不好又吃不下饭,气不顺带饿肚子,起弦积了,肚子里一跳一跳那个东西,长的是弦圆的是积,你那是长的还是圆的?”我说是长的,母亲说:“长的比圆的轻,从上腹部开始按,约摸两分钟就往下移一寸左右,使劲儿按就行,嘴里不用呜呜,神婆叫唤是装模作样让人相信她是神。按完必须吃硬东西,如若不然,一会儿又起来了,我得赶紧给你煮些面,口干也不能喝水,吃饱再喝。”
四闺女说:“嗯,锅里的汤面就挺好吃,可以捞干的。”
母亲说那是剩饭,面都粘了,肚子不好的吃了可能会烧心。四闺女微笑着说:“我从小就爱吃这样的面,小时候好不容易盼来一顿,却总是最后吃,就是等着泡粘呢!”她说着,自己动手捞了一碗,坐在锅台上狼吞虎咽。
我一向对什么雪人毫无兴趣,反正瞎鬼看不见,堆得再好也欣赏不了,这回却特想和小姨一起堆个雪人,我看不见还有她呢。四闺女说滚下的雪球难免沾上土,沾了土的雪球不好雕刻,最好是把干净的雪弄到桶里踩实再倒出来,就象打土坯一样,把四个雪坯落起来,它们自己就粘成一块了,然后用菜刀什之类刻出人形。她拿铁锹把干净的雪铲到挑水的铁捅里,我换了雨鞋负责往实里踩,一会儿就弄了结结实实一桶雪,可怎么也倒不出来,桶倒过来,拳头砸桶帮,手掌拍桶底,抬起来费力地上下左右摇晃,累得我们满头大汗。我喊母亲出来帮忙,桶里的雪还是纹丝不动。母亲说我们的方法不对,雪放在桶里踩结实,和冰差不多了,天气又冷,冰是越冷越膨胀,如果我们用的不是铁桶,而是一口瓮,恐怕要被撑破了,想倒出来该把那滚烫的水浇在桶上。
四闺女笑笑说:“是啊!我们的物理书上说冰是热缩冷胀,我咋给忘了呢?还不如他大娘这只上过小学四年级的呢!”
按照母亲说的方法,我们很快弄出了四个雪坯,摞起来粘不住,只好摞一层就挖些小坑倒点水,再插几根细木棍儿,回屋等着它们冻在一起。
后来我就插不上手了,四闺女时而用菜刀劈,时而烧红火柱儿烫,我陪着她,我们说笑着。下雪不冷雪后冷,我确实够冷的,冻得清鼻涕流了老长,不抹去一定会冻成长长的冰溜子。
{注:我们这里说的火柱儿是捅火的铁棍,捅火那头尖,手握的那头有原型或八角形手柄,红楼梦中也提到这个东西。}
弄出雪人的大概轮廓后,四闺女说菜刀和火柱儿不好用,回她姐家拿来雕刻用的锤子、钎子、刀子,边刻边说:“刻成谁的样子好呢?你坐在那儿低着头想事情象个文化人,就你吧。”
我笑着说:“嘻嘻!小姨你可真能逗,咱这德性象文化人,我爱打架呀,象土匪还差不多。”
四闺女似乎也笑了,他说:“小姨跟你说呀,有些人的性格不会从脸上表现出来,比如你吧,就是一副女孩儿相,哪儿能看出你那么能打架呢?再留上辫子,如果小姨是盲校那老师,也一定会把你当成女孩儿的。”
我说:“原来我长那球模样啊!这个瞎鬼就是倒霉,照照镜子就知道的事情却偏偏没法知道。小姨你不说的话,我还以为咱不象毛主席也象彭德怀呢。”
四闺女说:“其实画儿上的毛主席就是女人像,没胡子,咽喉那儿也不突出,可人家会打仗又能当主席。听下庄的愣三狗说,男人女像能当官,也许你将来也当个什么官呢?”
我笑道:“嘿嘿!小姨你可别逗了,就咱这德行,想当官,除非全中国的人都瞎了眼,看见的能让你瞎鬼管吗?将来能学点儿什么技术挣口饭吃就不错了。”
四闺女说:“那么想就不对了,你看人家张海迪,腿不行脑子好,学会了三十多个国家的语言啊!小姨是不敢和人家比,一看那英语书就头疼,再说小姨怕是没那么多时间学习了。你去了盲校可要听老师的话,好好学习,你不是爱玩儿电吗,将来当科学家,专门研究电视机、录音机,还有报纸上说的电子计算机,找个能看见的婆姨给你做饭洗衣裳,那该多好啊!”
四闺女提到自己没时间学习,我的胃又疼起来,忙蹲下转移话题:“唉!我能当啥科学家?普通小学不要瞎子,中学也不要,肯定大学更不要,盲校只能学按摩,听说那按摩就是给人揉腰腿什么的,我可是给我外婆揉过腿,半个钟头就累得浑身是汗,胳膊疼了好几天呀。”
四闺女说:“学校不要可以自学嘛,报纸上说张海迪的外语基本上是躺着学的。”
我叹气:“唉!人家什么书都能看,当然可以自学了,咱连自己长啥模样都看不清,自学个屁,恐怕一辈子只能给人揉腰腿了。”
四闺女说:“小姨这病,好象不能继续上学了,有精神的时候可以给你念书,还有小丽黑蛋他们,有空了也能给你念书,你学文化总比整天做洋火枪耍好,谁都会支持的。河口村有个小子就是自己做的洋火枪走火把自己给打死了,多吓人啊!听小姨的话,以后别耍那东西了,不然小姨就,嗯……那个啥,你还记得我俩之间有个秘密吧?嘻嘻……”
我装作难为情的样子轻声说:“好小姨!可千万别……咱那破烂事儿实在太丢人了,我一定听你的。”
四闺女笑得是那么开心,或许当时的她已忘记自己得了绝症。她说下午就拿来自己爱看的故事会给我念,还说要跟我爹学打算盘,学会了再慢慢教我,我却觉得自己把自己给捆住了——要知道我实在舍不得那心爱的洋火枪啊!当然,如果我不玩儿洋火枪能换来小姨的命,我死了变成鬼也不玩儿它,再投胎成人还不玩儿它……如果我可以用自己的命换小姨的命呢?她不想死,我也不想死,为啥我要替她死?小姨对我真好,我妈不是说人要知恩图报吗?可我还是不想死,如果小姨嫁给我呢?那就替她死了吧。
我用自己改装的玩意儿听过好几回洞房,还作过无数个美梦,说不想亲身体验是骗鬼。一个有球有蛋的男人,死前起码该圆了那个美梦吧?不然下辈子转头母猪就太冤了。听着小姨的声音,思绪回到八岁那年夏天,又幻想现在和小姨入了洞房,羞愧而甜蜜,觉得自己思想如此肮脏,对不住小姨,又觉得对亲爱的小姨就该如此幻想。
说笑间,雪人已弄好,外婆从前村她侄儿家回来直夸小姨堆得雪人好,笑着说那个身段儿太像我了,母亲出来铲煤也笑夸小姨的雕刻技术。
小姨笑道:“嘻嘻!那是我和建民一起努力的结果呀!我突然觉得这雪人太像我了。”
外婆笑道:“哈哈哈哈!这四闺女是越来越会埋汰自己咧!你那么漂亮,若然让它真真的像你,那可还得好好打扮呀!”
小姨叹气解释:“唉!它的命就是我四闺女的命哪!再好也存在不了多久啊!”
我大声骂:“放屁!你那说得唤个甚?你不是个女孩儿的话,老子一定踹你两脚!”
母亲骂我:“建民你这逼嘴想烂了,你小姨十来岁就哄你喝水喂你饭,有点好吃的自己不吃给你吃,孩儿看孩儿把你看大,你狗日的倒给她当起老子来了!”她骂着扑过来打我,大概外婆也觉得我不是东西,啥都没说,接过母亲手中的铁锹铲了些煤回屋了。
小姨忙抱住我说,嫂嫂,快别生气了,都怪我呀,建民这孩儿肯定想叫她小姨好起来呢!是我说了那不该说的话儿,把孩儿给气急了。”
母亲后退几步气哼哼道:“哼!看在你小姨的份儿上,今儿就算了。”她边说边转身,小姨拉着我跟母亲一起回了屋。
此后,四闺女天天给我念好几个钟头的故事书和报纸,有些内容我已在收音机里听过或听大人讲过,有些是从未听过的。没听过的当然觉得新鲜,听了一句还想听下一句,听过的不免沦为催眠曲,欲打磕睡时只好为小姨高兴而偷偷咬舌尖或掐大腿。
印象最深的是某报纸上说太原有个叫池越钟的女中学生抢救落水儿童搭上了她十五虚岁的小命,小姨给我念了,收音机里也听过。小姨好几回叹息道:“唉!那妮子死得太可惜啦!小姨现在已经比她多活了一年,如果我能替下她该多好啊!十字路口给她烧些纸吧。”
在那一个半月里,小姨一旦要吐我们就给她按肚子,所以她一直没吐,或许还和她吃的药有关,后来居然比好的时候还胖了一些,说话不再凸舌,那只耳朵也能听见了,我自无比高兴。
那天上午,小姨跑来,握住我的手说,要去太原复查她的病,过了年再来和我玩儿,我给她个正面拥抱表示不舍。正要说点什么,外婆回来笑我抱人家女孩儿,小姨也主动抱我,以表自己非但没生气还很高兴。接着,她倒手抱起我转了两圈儿放下微笑着说:“好啦!小姨该走了,过了年来和你玩儿,教你打算盘。”我和外婆送小姨出了大门,小姨握住我的手摇了几下,缓缓放开慢慢走了。
我们回了屋,外婆笑着说:“呵呵……这么大小子那样抱人家个大姑娘,真不害羞啊!不过四闺女那妮子挺乖,你大了能娶她作婆姨就是有福气咧,大几岁不算个甚,你表姐就比对象大了一岁。”
我叹气道:“唉!你不知道啊?听说小姨那病可麻烦得厉害呢,脑袋里出了乱子,什么膜硬化……我没记住,反正是那个啥……唉!我抱她就是哄她高兴,万一小姨高兴了病就好了呢?哪儿还顾得上羞不羞啊?”
外婆也叹口气说:“唉!我早听说了,还以为她已经好咧!今儿回来见她笑呵呵的,不像有病的样儿呀!刚才咱娘孙送她出去,她拉你的手笑着,泪蛋蛋就要掉下来,我还以为是十五六岁的姑娘家已经多长了心眼儿,舍不得离开你咧,看来她也是假装笑脸儿哄你咧。唉!你说好好个闺女咋能得那病呀?前后村没有一个说她不好的,拐上条腿还要帮我扛那一尿素带儿猪草……再说牛子那缺德的爹,甚鳖事儿都能作出来,人家活得象王八似的,被百花蛇咬过都没死……好人不长命,祸害一千年啊!”
放寒假了,离春节还远吗?我却感觉日子过得越来越慢,当时还不知有个成语叫“度日如年”,总对小丽、黑蛋他们说:“这一天咋比一年还过得慢呀?”
鲁训在故乡一文中说:“新年到了,闰土也就到了。”文中少年的鲁训等来了新年,也等来了少年的闰土,少年的我却等来了小姨归天的噩耗,那个春节不提也罢。
金宝叔说,小姨到太原的检查结果是病情得到暂时控制,医生建议带些药回家休养。那天小姨早早起来,捅开火烧上水梳头洗脸,突然跌倒惊醒了她父母,栏拉煤车到医院已没了心跳。
我掏烟给高旭军,划火柴点着自己的,高旭军接过烟说:“伙计都听得入迷了,世上有那么好的女的吗?居然那样都不恼,编故事骗伙计玩儿的吧?”
我解释:“如果那是我编的故事,小姨根本没死,比一天三顿吃肉饺子都好的事儿呀!可惜那好事儿只能梦见了。”
高旭军点着烟抽了一口说:“以伙计看,她很可能觉得自己腿瘸正常人不要,考虑将来嫁给你这个瞎子,啥事儿都有个前因后果对不对?那样就一切都可以说通了。”
我苦笑道:“嘿嘿!……那时小姨才十二岁,我才八岁,哪儿来那么多心眼儿,她肯定是看我是小孩儿才不计较了。”
高旭军笑道:“呵呵!……你小子,都那个啥了,还小姨小姨的,有点虚伪呀!其实她十二岁完全可能想到那些,你不是说过十一岁就想和小丽搞对象吗?人家肯定不比你傻。”
我认真地说:“嗯……这个……也许吧?因为心里有小丽,我就不会想那么多了,但我绝对没有看不起她。咱干了那样的丢人事儿,人家不单没捅出去,还哄着我吃饭喝水,还用自己的零花钱给我买东西,说实话,那个小姨,或者说那个女孩儿,我到死都忘不了啊!”
高旭军叹气道:“唉!咱们乱猜人家没球意思,不管咋样,人家是真对你好啊!至于原因,人家都死了,弄清楚有啥用?”
我也叹气:“唉!是啊!不该死的人哪!池越钟抢救落水儿童把命给搭上了,中央的领导都表扬啊,也算是弄出点动静,小姨却那样悄悄地走了,唉!这个人哪!谁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伙计有时觉得日子过得太慢,喝醉了睡觉消磨时间,愚蠢啊!假如我现在突然腿儿一登断气了,留给世间的只有一具尸体,带走好多遗憾,可他妈亏大了。”
高旭军起身去开窗扔掉烟头,边往回走边说:“嗯,这个瞎子作点什么本来就比正常人麻烦,哪儿有那么多时间可消磨呀?咱们也常说,瞎鬼活着不如死了好,应该象小姨那样吧?真到死的时候就怕死了。诶!不对,咋伙计也叫她小姨了?小姨就小姨吧,反正那女的不赖,现在她还活着的话,十九岁了,那么好的姑娘你还不要,要谁呀?什么小丽,伙计总觉得不靠谱,除非她的腿也瘸了,不然人家爹妈肯定通不过,我是她爹也不同意。”
我也去把烟头扔出窗外,边关窗边说:“现在说那些有个屁用?小丽那事儿就自己骗自己吧,或许到时候有什么奇迹出现呢?先把窗户关上,这破暖气半夜里没人烧,晾凉就热不起来了。”
高旭军说:“嗯,反正那是将来的事儿,离现在还有十万八千里呢,还是研究一下最近咱该干点啥吧。”
我说:“能干啥呀?最近食堂的饭菜还算可以,人家已经答应尽快改成卖饭票,他们也需要时间嘛。期末考试快来了,咱们得赶紧下点工夫复习,虽然小学的东西不算啥,该背的词语解释和课文还是得背,。白天上课还是该睡觉就睡觉,半夜里干活儿,这叫暗地里咬牙,哼哼哼哼!考好就有吹牛的资本了。”
期末考试已过,我和高旭军的成绩都比较好,但因跟学校作对被扣了些品德分,肯定与所谓三好无缘。至于排名第几,当时的我们已不在意,现在想不起来了,反正是靠前的。
暗地里咬牙万万岁!果然牛逼,满足虚荣不算啥,关键是找到了有时上课睡觉或不交作业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