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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一些真实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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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醉卧江山
时间:
2021-3-26 10:56
标题:
一些真实的故事。
在西单摸黑吃了一顿饭
寸土寸金的北京西单,藏着一家黑暗餐厅——这可不是噱头,里面是真的伸手不见五指。餐厅里,有盲人引导员,智力残疾的服务员,损容的厨师,还有将他们当自己孩子操心的店主。身障员工和健全人一起工作、生活,并获得成长与归属感。
一片黑暗中,你能看到一些最光明、最温暖的东西。
想象你置身于一片黑暗。我是说,一片纯粹的,浓稠的,再怎么瞪眼都无济于事的黑暗,你会是什么感觉?
24岁的宋冰体会到恐惧。她说,在黑暗里行走,好像每一步,脚底下都是威胁。男友就坐在身边,她伸出手,却只能凭感觉乱撞,先是摸到他的身体,然后是胳膊,再顺着往下,终于攥住了他的手,“像救命稻草”。
这对年轻的情侣刚恋爱三四个月,最近总吵架。就在几个小时之前,宋冰还跟男友怄气。她看中一件男装,带男友来试,他居然说不喜欢。现在不一样了,在黑暗里,除了误食一口她最讨厌的西兰花(当然,她把剩下的半颗扔掉了),她强烈地感受到这个男人就在自己身边,温暖而踏实。没有手机,他们久违地、愉快地交谈了一个小时。
掀开遮光帘,从黑暗中走出来,外面灯光算不上明亮,但仍会让人一阵眩晕。回到光明的世界,宋冰的感慨是,“能看见真好”,以及,“今晚回去不能再凶男友了”。而她那位“救命稻草”男友,正惊讶地向店主反复确认:刚才引导他们进入房间,在黑暗中毫无障碍地上菜、撤盘的服务员,居然是个盲人吗?
两人身处的,是一家位于西单的黑暗餐厅,名叫木马童话,店里现有四名身障员工。它藏身于西西友谊酒店,大楼外部没有悬挂餐厅的招牌,上了八层,出电梯,再走过一段长长的走廊,才能抵达它的前门。美团里,不少评价说它“不太好找”、“位置隐蔽”,但还是有很多人专程前来打卡。
门口右侧的墙壁上,绘有特洛伊木马的头像,走进门,就像走进木马的巨腹。进门后的右手边是收银台,店主于爽这些天常常站在这儿,为疫情期间骤减的客流量发愁;旁边一个用遮光帘罩住的房间,就是宋冰吃到西兰花、“救命稻草”先生收到盲人服务员送餐的地方——黑暗餐厅法餐区。在这里,“黑暗”是基本的规则,顾客就餐前,要先将所有发光物品存放于储物柜。于爽坚称,为了保持神秘感,除去工作人员,没有任何人知道里面长什么样。绕过黑暗餐厅的入口,再往里走,可以看见一个吧台,左转就是正常光线下的日料区。
走进木马童话餐厅前门,就像走进木马的巨腹,这是店主于爽有意的设计
这还不是黑暗餐厅最黑的时候。2018年以前,日料区是“微光区”,也卖法餐,唯一的光源是墙上的星星、月亮装饰。点点微弱的光照下,视力正常的人只能看到事物的轮廓——如同那些不幸弱视的人眼中的世界。在就餐区的任何一处,服务员都要佩戴红外线夜视仪才能行走自如。直到三年前,为了拓展客源,店主于爽才打开微光区的灯,增加光照,并降低客单价。
黑暗中,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包括爱情,误食西兰花算是最小的那类。二十岁出头的姑娘用手把食物送进鼻子,三十来岁的男女亲吻得旁若无人;有情侣互喂失败,勺子怼到对方脸上,或想接吻却亲上了墙,开始笑场。
宋冰和男友来就餐的10月中旬,一场求婚刚刚在这里成功。男女主角在首都师范大学相识,经历八年爱情长跑,选择将神圣一刻安排在神秘的黑暗餐厅。这场求婚被店主于爽记录下来。男生还原八年恋爱史的漫画,则被发布于美团的“商家新鲜事”模块里,吸引八千多人围观。
一位九年前在店里工作的钢琴师,在微光与黑暗的交界处弹琴,看不清琴键,要完成手指的大跳动作,只能靠肌肉记忆。上班时间,他偶尔戴着夜视仪四处走,看到顾客都“很挣扎”,四处摸索的动作仿佛慢镜头。他指出这些场景背后,作为明眼人的你我容易忽视的真相:失去了视觉,人对距离、方位的判断就不再可靠。
二十六岁的周昊雨是特例,不用夜视仪,也照样能在餐厅穿梭无碍。他负责引导,带领将双手搭在他双肩的顾客进入黑暗餐厅,并为他们上菜、撤盘。房间的布局就在他脑海,哪里有张座位,哪里有根柱子,他全清楚,采访的时候能光靠想,指出带我入座时拐了几个弯。在眼睛无法发挥作用的地方,这种熟悉源于听觉、触觉,与对空间的感知。
昊雨兼任钢琴师,弹琴时身子伴旋律起伏,眼睛也追随双手移动。当他笔挺而坚定地在店里游走,除非撞上临时放在路间的几箱苹果,你很难看出,他是个只有一点光感的盲人。琴架上有本厚厚的盲文版《美声唱法教程》,有次弹完琴,客人对曲子不满意,当着昊雨的面对朋友说,“你看这都是学盲文的,不要对他要求那么高”。昊雨当即把琴盖扣上,“那就不用听了”,走了。
10月中旬,餐厅生意不好,零星有几位顾客前来就餐,昊雨在店里弹琴
店主于爽之外的六位正式员工里,周昊雨并非唯一的身障。智力二级残疾的心雨、损容的孙进,还有一位19岁的视障男孩,都在这爿420平米的餐厅得到一份工作。
餐厅老板于爽最近很发愁。用她的话说,疫情对餐饮业的打击程度是“灭顶之灾”。看看这些数字吧:3月开始恢复营业,流水2万5,4月流水4万4,现在勉强达到10万左右,而餐厅每个月的运营费用是11万。疫情前最好的时候,餐厅一个月的流水能达到三四十万。前些天,北京又有新冠病例的谣言,原有的客人预定瞬间全部取消,催起了她嘴角边的燎泡。
于爽今年49岁,东北人,有股说一不二的大家长劲儿。1999年,她还是外科医生,有天早上起床就觉得眼睛不对,又说不上来哪儿不对。哪儿不对呢?她走去洗手间,明明看到门在跟前,躲过右边门框却把左边给撞了;出门去医院要不是扶着栏杆,就走到马路中间了。
检查的时候,她才发现“不对”在哪儿:她的右眼什么也看不见,一点光感都没有了。医生告诉她,这是视网膜脱落累及黄斑——网脱中比较严重的一种——于爽脑袋“轰”的一声。当时她有个异地的男友,每天通半个小时电话。男友得知情况后,俩人再没打过电话。
做完手术后的一周,于爽都双眼蒙着纱布卧床休息。手术的部位有点肿胀,一开始还发疼,28岁的于爽不住地恐惧,恐惧再看不到。过了半年,视力恢复,但那种恐惧恢复不了。对眼睛,她“能省着用就省着用”。2009年初,女儿出生,她又对女儿未来的视力、听力健康抱有隐忧。
她想劝人们爱惜身体,也想帮助别人,但人们往往对他者的处境缺乏想象力,单说这一点:有多少健全人真能对盲人感同身受呢?得想个办法。有了——开一家为残障人士提供就业岗位的“黑暗餐厅”。
那就选址吧。西西友谊酒店八层挺好,位置偏,但租金便宜。酒店的人说“这是一盘死棋”,朋友们说她“产后疯狂”,可餐厅还是搭起来了,就按照于爽的设想:一边是黑暗区,体验全盲;一边是微光区,体验弱视。至于名字,就借用希腊神话中“特洛伊木马”,叫“木马童话”,寓意是“蛰伏黑暗,一击制胜”。
于爽今年49岁,从前是外科医生,将店里的员工称为“孩子们”
2009年12月11日,经过一个月的试营业,餐厅正式开张。于爽心里清楚,自己的餐厅主题小众,位置又偏,要想长久存活,只能倚靠互联网。于是,她主动联系团购网站,合作推出优惠券。那正是团购兴起的时代,激烈的“千团大战”之中,她的餐厅成了“网红”。开业第一天,顾客就多到要排队,于爽自己都“懵了”。
往后,餐厅陆续迎来几位身障员工。于爽帮助别人的愿望实现了,健全员工反倒不好招。部分是因为嫌弃。损容的孙进2019年元旦来店里打杂,当时厨师长的女友看到他的长相,说夜里会吓得做噩梦,把厨师长(她的男友)和另两位健全员工一起带离职了。有些身障员工做事慢,常出纰漏,像是大麦茶煮成白水、客人要5个菜记成6个,健全员工除了顾好本职工作还得补漏,这些义务之外的杂事,自然有人不乐意做。
凡此种种,于爽都看在眼里。她也想过,未来的员工全找身障者——聋哑人可以做厨师,盲人就做引导员,擦桌子还仔细,因为全靠摸,角角落落都会顾上。但有专家告诉她,现在的方式才是最好的,这叫“残健共融”。
十一年过去,已有80余名身障者在这里谋得一份差事,大部分是盲人与低视力者。至今,于爽仍能报出其中很多人的名字。
比如一位90年出生的全盲男孩,六年前来店里工作。他女友也是盲人,两人一见,就当着大家伙儿的面互相摸脸、撩头发。于爽嫌腻歪,私底下提醒,可他们下回照旧。有次男孩妈妈和全盲的姐姐来店里看他,三个人抱在一起,“摸成一团”。于爽这回知道了,哦,抚摸是盲人间亲昵的表达。再回想起来,她说自己残忍,“人家就这么点认知的方式,还差点被我剥夺了”。
图片孩子们在长大
这些身障员工,被49岁的于爽称为“孩子们”。
初来餐厅时,孙进才19岁,又瘦又小,走路都得贴着墙边,不敢抬头说话。八年前,他还是社会新闻的主角。2012年,他13岁,辍学去汽修厂当学徒。两位汽修工开玩笑,将高压充气泵塞入他的肛门,导致他多个内脏器官严重受伤,昏迷8天后死里逃生。孙进的鼻子因此坏死,做了整形,但还是与常人的不同,现在每年都要做一次修复手术。
去年中秋,孙进额头上因感冒引起的脓肿破裂,跑了几家医院都不敢治。于爽四处托人联系到一家,帮他缴了住院押金。孙进感觉不好意思,又怕花钱,想出院。于爽让他放心住着,“有我呢”。
来餐厅一年多,孙进已经学会做菜,也能与人正常交流,现在和几位男性员工一起住在餐厅提供的员工宿舍。于爽看他勤快又聪明,养活自己不成问题,又开始唠叨:别乱花钱,要为未来做考虑,学会攒钱,留着将来娶媳妇。
唠叨也有限度,底线是“不提供削弱能力的帮助”,目标是“没有我也挺好的,有我能更好”。于爽看过太多或健全或残疾的孩子受到溺爱而失去独立生活的能力。她信奉“天赋人权”,什么是人权呢?就是让孩子像人一样,而不是像宠物一样活着。把孩子宠成废物,就是不负责任。
她确实是这么做的。对智力残疾的北京姑娘心雨,于爽的方式是,一段时间内,只教会她做好一件事,反复巩固。这需要耐心。心雨学会洗抹布之后,于爽又购置一个专门洗抹布的小洗衣机,以后心雨再不用手洗,转而学习其他更困难、更重要的工作,“锻炼她就是目的”。
来餐厅之前,我就知道这里有位名叫心雨的智力残疾的女孩。实地采访的第一天,我看到一个女孩从门外进来,齐耳短发,身材纤长,穿件风衣,还和前台打招呼,完全没想到她就是心雨。
我和于爽就坐后,心雨端来一壶茶和两个杯子,给我们添茶。壶里本应是大麦茶,倒出来却是白水。“不好意思,一……一着急,我忘了。”心雨变得局促,语调有点拖长。“别着急,现在去放,来得及。”于爽安慰她。“有感觉到不一样吗?”心雨离开后,于爽压低声音告诉我,“现在已经比以前好很多了。”
心雨今年31岁,服务员是她的第一份工作。来餐厅之前,她就待在家里,没日没夜地玩手机。一年半前刚到店里,她还不敢跟人对视,也不敢讲话,一紧张就结巴;做精细动作困难,手上没劲儿,抖抖索索,常把杯盏摔碎。现在,她坐在对面接受采访,虽然话不多,回答简略,但也能跟我正常交流。
于爽看着他们长大。刚来店里应聘的时候,昊雨还在北京联合大学特殊教育学院读大一,学钢琴调律和声乐,在简历的性别一栏填上“困难”的“难”。七年过去,他从1米83长到1米87,做了经理,平时主管黑暗餐厅的事务,给员工做服务培训,还负责一部分采购工作。于爽称他为“顶梁柱”,手机有什么搞不明白的功能,都让他帮忙看看。有时两人出门,昊雨不拿导盲杖,就挎着她的胳膊走,别人问昊雨是不是她儿子,她先是吓一跳,转念一想,“也对,是我儿子没错”。
而她真正的女儿,比餐厅大半岁的小婷,俨然成了所有人的妹妹。她在昊雨的口罩上画猪头,撒娇让哥哥一天不许摘,在昊雨接受采访时凑近录音笔:“周昊雨是一头猪”。她喜欢心雨姐姐,因为在很多事情上,两人的想法都一样。心雨姐姐很好玩,刚来的时候把杯盘打碎了,会很慢地转头看看大家,“我,我,又手滑了”,尴尬。她就安慰心雨姐姐,“没事儿,没事儿”。3月恢复营业后,店里基本没客人,吃完晚饭,小婷就和心雨、昊雨在店门口的大堂里跳绳,比谁一口气跳得多。昊雨宣称,其他几个人加在一块也比不过他。
在黑暗餐厅,你很难想象人会做什么,如同你很难想象人能从中得到什么。美团的评价区提供了一些参考答案:孙子特地带奶奶前来体验;姑娘和男友庆祝恋爱一周年,复盘过去的点滴,或与丈夫庆祝结婚纪念日,在交谈中解开心结;有人感激生命,因为“起码你能看见太阳,看见花花草草,看见你爱的姑娘”,更多人的同理心被唤醒,“应该给予残障人士更多关怀帮助”。
困难是从两年前开始的。2018年,酒店的正门装修了大半年;2019年,酒店八层又装修了大半年,让餐厅长久处于工地深处;2020年,新冠疫情爆发。我问为此背上贷款的于爽,困难时会做什么,她说,“咬咬牙过去”。
“咬牙”不仅是一种修辞。这些天,于爽忙着研究菜单,尝试开发新的外卖品类,附赠的小菜都一盒盒装好,摞在空无一人的柜台上。如同十一年前,她依然相信互联网的力量,开始调整餐厅在美团上的页面,放置新的视频,将求婚这类顾客故事更新到“商家新鲜事”模块——这叫“装修线上门店”。
艾瑞咨询于2020年9月发布的一份餐饮商户调查报告,在一定程度上佐证了于爽的判断。后疫情时代,消费者餐饮决策更加依赖线上化平台;开业5年以上的受调商户中,有60%和于爽一样,进行了线上化投入。
餐厅的处境不是秘密。于爽是稀有血型,常献血,餐厅楼下一两百米远处就是献血方舱,2008年开始,当日在车上献血的志愿者,都可以来店吃一份免费的日式豚骨拉面。附近很多医务工作者得知后,特意来店里消费,偶尔也会提供资金,捐助几套义餐,意思是“我们和你一起做”。
有的人来却不是为吃饭,菜价都不问,到店里办张2000元的储值卡,放下钱就跑,于爽得追到酒店大堂去要电话。一个积水潭医院的医生来办了张两万元的卡,原话是“姐,不能倒”。“好,不能倒。”于爽答。与餐厅对接的美团工作人员也“希望于姐的店能好”,采访的第二天,我正好碰上她们到店给于爽做线上运营的培训。她们也会为餐厅提供疫后恢复发展专项支持,举措包括费用减免、流量帮助和补贴优惠。
疫期严峻时,还有医生告诉于爽,想花二三十万元入股,一起扛,这些话换来于爽三天的眼泪。后来医生本人追到店里,“姐,你说个数”。未来还要熬多久?于爽不知道,所以不能让人家进来一起熬。她谢绝了他的好意,答应,“姐一定扛住”。
“扛”这件事,一个人做不成。前两年,于爽想招新员工,前台王哥和昊雨不让——生意这么差,我们多干点就行了。她跟王哥说该涨工资了,对方回“生意亏成这样,还涨什么工资?”
于爽觉得这不只是个餐厅。这哪是个餐厅啊?
可以确定的是,这不是一个人的餐厅。在木马童话,长久工作的员工都有股份。去年,于爽将餐厅的法人变更为昊雨。她希望孩子们有归属感,而不用飘如浮萍,惴惴于“如果店倒了,我要去哪儿”之类的问题。她对昊雨说,店永远不倒,你们几个永远在一起,等你们强一点,再开第二个店,我们再多收几个这样的孩子,你们带小弟弟小妹妹们,就像当年我带你们。
于爽相信,他们的餐厅能永远开下去。
开业至今,十一年过去了。10月的一个营业日,于爽四处走动,招呼顾客,孙进在后厨做拉面,心雨端来菜盘,昊雨弹奏了一首钢琴曲。他们知道,明天和将来的很多个日子里,自己都会继续在餐厅里忙碌。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宋冰、心雨、孙进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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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卧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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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6 10:57
发给陌生男孩的300条短信
原创 潜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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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大学心理学副教授徐凯文曾做过一个调查,有40.4%的学生认为活着没有意义。在高校,学生心理问题事关教育的核心。今天的故事,就发生在一所大学的心理咨询室。
2016年9月的一个星期三晚上10点50分,在学校开设的心理咨询室,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也是唯一一次。
高高瘦瘦,衣服肥大,棒球帽压得低,看不清正脸。这是我仅剩的印象。
平常40-60分钟的咨询,他一个人足足花了100分钟。值班的邓老师签完字后,又立刻追着他离开。宿舍门禁是23点,来不及思考,我一路狂奔,在最后一秒冲进寝室楼。
我一直没有忘记那晚的情景。一周后,再次翻开登记簿时,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迅速翻阅那晚的咨询记录:名字、性别、专业、年龄这些都没填,只留下了一个电话号码。把本子放回抽屉时,我不经意看到了老师的患者记录本。
上面记录着:重度抑郁症,有强烈的轻生念头,需要紧急自杀干预。
我赶紧合上本子锁上抽屉,脑中反复回放着一周前的画面。究竟发生什么令他丧失了活着的意志?
我试图做些什么。我在网上发帖问有经验的人,还打电话去免费心理咨询中心询问,获得的建议都是尽快让专业人士插手。在快放弃时,有人回复我说:“或许你可以每天给他分享一些开心的小事,让他慢慢发现生的乐趣”。
可我根本不认识他。
我想起那本登记簿上有他的电话号码。我决定记下号码,然后发匿名短信。“他肯定会好奇这人是谁吧?说不定会为了找出这个人而不断活着。”我越想越觉得有谱,临发短信前,换上了老家的电话卡,以防他猜到我的身份。
“今天下午的云多好看!有没有觉得像凤凰的翅膀?我小时候特别喜欢看日落,天空真美啊!”我长舒一口气后按下发送。一个小时过去,两个小时......一天后还是没有任何回复。我的心情急转直下,意识到这个人可能对一切事情都失去了兴趣。
就在这时,我收到了短信:“发错了?!”
我再次兴奋起来。如果要显得神秘,每天发一条效果会不会更好?
第二条短信的编辑过程比较复杂,我删删改改写了100多字,大概意思是说去图书馆的路上,看到乌黑的砖缝里整整齐齐地长出一排紫色小花,真佩服它顽强的生命力,相比之下我们人类却脆弱多了。
在我沾沾自喜时他打来了电话,我吓得差点把手机摔地上,响了好几遍一直不敢接。几分钟后他发来短信:“你到底是谁?我们认识吗?”我在短信框输入“一个关心你的朋友”后又删去。这种滋味不好受,像做贼般紧张,却又相信能使他有所变化。我决定一藏到底。
第三天我胆子大了许多,分享了一本书,还互动式地问:“你呢?”。隔了一会儿后他连着发来四条消息,除了表达烦躁外,还希望我自曝身份。
我不敢回复,还是每天编辑一条短信。今天吃的红烧肉不错,晚上看了两集纪录片,包括一朵云的形状、雨后的心情都悉数记录。在这之前,我从未发现自己生活里有这么多值得记录的时刻。
一连四五天没收到回信了。我开始害怕他已经自杀了。有一次,我看到邓老师红着眼走进咨询室,便试探着问她怎么了。她摆摆手离开。这更佐证了我的猜测。
那天我的社会医学随堂小测没及格,还和父母吵了一架,精心养护的植物也枯了,再想到他可能也死了,心情极其沮丧。没吃晚饭,一个人回到寝室早早爬上床,蜷进被窝。我划拉短信框,想哭却哭不出来,最后给他发了一条短信:“其实有时候我也挺羡慕敢做选择的人,活着总有无穷无尽的烦恼。我不敢像你一样,我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没做完,但我会永远记得你。”
发完短信后,我忽然轻松许多。但很快又收到来信:“你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吗?”
他没有说自己最近经历些什么,见我不愿露面,也不再追问。
我照例每日一条分享生活碎片,他回复“真好”或“那就好”。我们好像形成了某种默契。
有一天他主动和我分享起最近读得一本书——《秘密》。我立刻下单,希望能和他多一些共同语言。慢慢地我们的话题开始延展了。他说自己和室友很难相处,药理太难想转专业。
像是得到终极答案般,我一下泄气。在咨询中心兼职的那两年,我见过太多对学业迷茫的人,从大一到博士,他们或许曾凭借一腔热血报了医学,但现实困境明显,问题主诉里是否要转专业和退学占了相当大的比例。我从最初的同情,到逐渐麻木。
遍地都是类似经历的人,这么点事儿就值得轻生吗?
我的语气里夹着火,说:“我在重男轻女的家庭里受尽冷落,差点连书也没读完。村里分迁,爸妈给不到20岁的弟弟买了两套房,我一分钱没有,他穿7000多的运动鞋,我每个月的零花钱还得自己挣。但我偏不放弃,我学习成绩就是好,自己赚钱,还经常旅行,我要让他们看看我有多厉害!”
我好面子,事事都想争第一,从不和任何人提起我的家庭,怕放大自卑。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竟和一个陌生人发泄一通。
我过于急迫地想要找到致病原因,却忽略了“死”在我们彼此心中分量的高低。
一天后,他回复我:“其实我也不喜欢我的家庭,实在是太窒息了。”
后续的对话中,我明显感觉到他的情绪正在加速低落。
2016年11月末,他发来一条短信:“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准备在明年4月1日死去。”那时我坐在教室中央,耳边是老师讲课的声音,但好像又置身于一个静音空间。
我不知道该报警还是立刻通知邓老师。深呼吸几次后,我给他发去一些鼓励的话,但都没有收到回复。我只好坦白身份,说:“我是你的同学,一直都很关心你。”
我把视若宝贝的一盆绿植放在图书馆天台,请他去取。那是半年前,我在园艺治疗师培训班获得优秀生的奖励。园艺老师告诉我们:“见到生长着的植物,人会充满希望。”一个礼拜后,那盆植物仍孤零零地立在角落。
我找过他。揪着“药理好难”这个信息,向正好转专业到药理的同学询问,对方只说没有注意到。
很快,期末考试到了,我开始把重心放回学习,准备拿到奖学金以缓解开支。从那之后,我们的联系就中断了。本以为能救人,到头来却是一场自我感动,还如此潦草地收场。
2017年1月,大三第一学期期末的散学典礼上,全体师生罕见地汇集在黑压压的广场。领导在台上历数了这半年来所斩获的成绩,但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散会后,我逆在人流中,踮着脚尖仰着脸,试图找到和他相似身形的男生。我打算向他坦白一切,并告诉他一定要活着。这也许是唯一确定的能和他相遇的场所。可仍是徒劳。
临近春节,因为和父母吵架,我赌气买了火车票去到千里之外的浙江。除夕的汽车站空无一人,我在路边吹了好长时间的风,才终于说服一个愿意送我到旅馆的面包车司机。他问我回家过年吗?我不吭声。晚上七点多,广播循环播放着热闹的祝福曲,车窗外烟花漫天。
手机震了一下,我收到一条的短信,只有三个字:“谢谢你。”那个号码很陌生,但我知道一定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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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卧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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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6 10:58
外卖大哥抬头看见月亮
外卖大叔王计兵51岁,出生于一个极度贫困的苏北农村家庭,初中辍学,外出打工,人生辛劳零碎。当他骑着电瓶车,在车流穿梭送单时,你很难看出,这是一位写有近4000首诗歌、发表多项作品的诗人;而这位诗人说,艰难的生活里,诗歌是那陡峭的另一面。
骑上电瓶车,诗就消失了。
外卖员王计兵把车骑得飞快,脑海里只剩下地名。
空气在耳边呼呼作响,风像刀子一样打在身上。刚因爬楼汗湿的衣服又被吹干,让他直发冷。遇上红灯,他毫无顾忌地穿了过去——这很危险,而系统规定的送达时间在催促他。
这段手握车把的路程,就是送餐途中,王计兵能控制的全部了,可作用微乎其微。一次,他同时接了5单,末尾一单的商家出餐慢,只给他留下19分钟。最后,他有4单超时。
超时意味着罚款,甚至是停单。王计兵经历过一次,起因是两单的地点间隔着一条江,而系统显示的距离是500米。他绕了12公里的路,超时38分钟。第二天,他被限制接单,还要去指定的学习点学习,内容是“迟到这么久是一种错误”,以及“这会给平台造成什么坏影响”。
挨骂是家常便饭。有的店出餐慢,老板被催急了还发火,“不就是个送外卖的?你爱送不送!”最严重的一次,他被30来岁的男性顾客抓着衣领,从东墙拽到西墙,在屋里转了一圈。
外卖员没有投诉的权利,遇到这种事,他只能憋着。有一单,顾客说错楼栋号,王计兵白跑几回,一身是汗,让顾客加微信、发定位才赶到。顾客劈头盖脸地数落:“你是怎么送外卖的?”
当晚,他写下《赶时间的人》,记录外卖员的生活常态:
“从空气里赶出风/从风里赶出刀子/从骨头里赶出火/从火里赶出水/赶时间的人没有四季/只有一站和下一站/世界是一个地名/王庄村也是/每天我都能遇到/一个个飞奔的外卖员/用双脚锤击大地/在这个人间不断地淬火”
王计兵今年51岁,皮肤黝黑,下垂的眼睛笑起来时,眼角爬上几条皱纹。已经是可以“享福”的年纪,同龄人用空闲时间跳广场舞、遛弯,而他为缓解家庭的经济压力,在兼职送外卖。
一家人已在江苏昆山生活十八年。六年前,得知积分入学制度,他和妻子背上贷款,在昆山买房,头一回交了社保,但儿子还是没上成公立初中。别无他法,他把儿子送去一所国际学校。那里,绝大多数孩子来自富裕家庭,王计兵找儿子谈心:“我没人家那么大的本事,赚不来那么多钱。”
国际学校的学费,和二女儿的高中学费、住宿费加起来,一年十几万的费用,让家里不堪重负。经营着的小超市也不景气,一个月进账2000元,还要扣掉房租、水电费。店铺和房子被抵押出去,家里勉强能还上每月的贷款,但每年都在借钱。
一年多前,刚决定送外卖时,家里人都反对。大女儿已经嫁人,在电话里哭得惊天动地,“你要多少钱?我给你钱!”女儿家的日子也不宽裕,他安慰她,“我在家里闷,骑车出去玩”,还在路上拍花花草草的视频发过去。
刚开始,送外卖的确像旅游。看见风景好的地方,王计兵就停下车,花十几分钟转悠一圈,写写诗,一天下来只跑十多单,赚几十块钱。现在不一样了。一旦开始,送单就是当前最紧要的事情。最多的一天,他送了48单;每单的配送费是4-8元,靠送外卖,他一个月能挣五六千。
今年6月,王计兵和他的诗歌在网络上引发关注,“外卖小哥是作家协会成员”。网友评论《赶时间的人》:“真正属于劳动者的诗歌”。
媒体蜂拥而至。最多时,他一天内接受了三家电视台的采访。那天,为方便记者拍摄送外卖的状态,他刻意选择更安静的路线,车骑得比平时慢一半,以防他们跟不上。
走红后的生活没什么变化。写诗不挣钱,每首的稿费一般也就三四十元。仅有的好处是,他的诗歌吸引来名家点评,还在一本国家级刊物上发表了。
现在,王计兵依然每天五点半起床,出门看管自家的小超市。最近天明得晚,街灯还亮着,路上安静,他一抬头,看见夜空上的一弯月牙和一粒星,为此写一句诗:“月亮是人间的一处漏洞/所以夜从来都黑得不够彻底”。
六个小时后,他就会骑上电瓶车,忘掉诗歌,跑单直到夜晚。回家已经十二点多,他会在那时吃完夜饭,上床睡觉。
王计兵的生活,在辗转打工中度过。第一份工作在沈阳,工钱一天三块五,内容是用羊角锤起出旧方木里的钉子,再把钉子取直。
那是1988年,他19岁,三年前刚从初中辍学。工地的电锯声震耳欲聋,工友大都三十出头,凑一块儿下象棋、打扑克,露骨地谈论女人的胸。
他融不进去,阅读、写作成为唯一的消遣。每天收了工,工友去公园玩,王计兵就坐在附近的书摊旁,读杂志里的短篇小说。他读到三毛,读到她在沙漠里,把轮胎做成椅垫。好奇坐在上面的感觉,后来每回看到修车摊,他都会讨要废弃的轮胎。
1990年,王计兵回到江苏老家,开始帮着父亲,在村里的沙河捞沙。
父亲的捞沙船,简易到像块折起来的铁皮,不能坐人,一年到头,他都泡在水里。河里全是流动的沙子,人一走动,更多的沙翻腾起来。每天刚一下水,四肢都被打得发痛;捞完一船沙,身体就变麻木,再没任何感觉。一船能装一吨多沙,三船能装一车,他一天能捞三车,共卖九元。夜晚躺上床,手和脚都痛得像火烧,往外渗血。
那是一生中最迷茫的时间。他想不通,“这一辈子为什么要这样?”
情绪是食粮,阅读、写作就是储粮的仓库,防止他年轻的身体被撑爆。他把父亲给他买毛衣的钱拿来买书,又模仿书里的手法写作,记录身边的人事。
干活时,他随身带支圆珠笔,放在内袋,没有别在胸前的原因是不好意思。他一个农民,“挂一支笔在身上,装什么?”,毕竟“那是文化人身份的象征”。
捞沙休息的间隙,有了灵感,他就把句子写在纸上、手上,甚至是装午饭的袋子上。最“疯狂”的一次,他脱下身上的黑白条纹长袖衫,在白条上写,密密麻麻,写满两个袖子。
写得多了,也会想被看见。1991年,他尝试投稿,陆续发表十多篇微型小说。
这是一个很大的鼓舞。那以后的白天,他继续在河里捞沙,其余时候,都窝在自家桃林的一个小屋里创作长篇小说,连续八九个月。桃树开了花,桃林又落了雪,一向支持他文学爱好的父亲开始担心了,怕他着魔,几次喊他回家,他不乐意。
十一月的一天,捞完沙,王计兵照例先回桃林,但小屋消失了,变成地上的一堆泥土和秸秆。他跑回家问父亲,父亲承认自己拆了屋,至于稿子,只说没看见。
王计兵懵了,一点点翻看小屋的废墟。不远处的沙坑里有些新土,他用锹挑开,发现里面有一大堆灰烬。他知道了,稿子被父亲烧了。他用手誊写的、摞起来几十公分高的、20万字的稿子,变成了一堆灰。
那一瞬间,“好像自己建的房屋被推倒了,突然无家可归”。回家之后,他和父亲再没说起这事。但有两个多月,他在家一言不发,直到母亲掉了眼泪,“他也是为你好”。
父亲的一把火,烧掉了王计兵的稿纸,也烧掉了他发表文章的念想。1993年,和同村的妻子一道,王计兵再次外出打工,去新疆砌过土坯,去山东开过翻斗车,又在2002年来到江苏昆山,居住至今。
初来昆山时,身上只有五百元。夫妻俩摆地摊、捡废品,卖一块钱一双的袜子、手套,蹬着三轮走街串巷地卖水果,终于开起一家租书的小店,一年多后,又因为无证经营失去一切。
没地方住了,他从工地上找来废弃的木桩,打到河床里,再钉上木板,在河面建起一个小屋,作为住家和店铺。他们在地上铺好褥子,一家五口睡在废弃家具改造而成的货架下边。
用作屋顶和四壁的帆布在风雨天里飘摇,附近善心的老太太担心他们,从对面的楼上拿手电筒照。之后几年,为了攒本钱,夫妻俩把从前的活计重做一遍,直到2005年,开起一家小超市。
十来年间,王计兵持续地写作,稿纸是路边捡到的烟纸壳、卖水果的纸箱和烧饭点火用的纸张。每有灵感,他就记录下来,有时是几个词,有时是几句话,但写完就丢。最长的作品是首打油诗,他从自己的出生写起,一直写到开翻斗车的当天。二十多页纸,最后都扔进做饭的炉灶,烧了。
后来他接触到电脑,创作的诗歌才有了保存的地方。论坛给他“说话的机会”,热心人给出指点,少数提出批评,他一一回复,表示感谢。
吃着网上的“百家饭”,王计兵的诗歌慢慢“长大”。
随着王计兵的走红,这些“长大”的诗歌似乎真被看见。此时距他首次投稿,已经过去近三十年。
孕育他写作念头的故乡邳州,早已改头换面。这个江苏北部的小城,如今以银杏闻名。已是深秋,银杏树干笔挺,金黄的叶瓣落满地。最近,他刚在这儿待了一个多月,照顾偏瘫的母亲。
几十年过去了。从前捞沙的河,被规划为风景区,里面再没有沙;从前写作的桃树林,也变成大片的银杏。村里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很多年轻的面孔,他都不再熟识。
他上新闻的消息传回村庄,一些平日关系寡淡的村民觉得他有本事,遇到不公,就向他讨主意,而他能做的仅有聆听,为此生出一点亏欠。
每次回家,王计兵都为故乡的改变而失落。他常独自信步至未被拆除的老房,或者曾经麦浪翻滚的田野,安静地坐着发呆。
他还记得,小时候家里穷,没有吃的,在一个春天的夜,父母来到自家麦地,偷偷割下还没成熟的麦穗,磨成青糊糊,在锅里煮着吃。为了保全尊严,第二天,这对四十出头的父母又去地里晃荡,佯怒吆喝,“麦穗头被谁割去了?!”
两年多前,他的父亲去世了。风水先生选中的坟地,正是三十多年前偷割麦穗的位置。他对父亲烧稿纸的怨,早已慢慢化为理解,因为“孩子痛苦的时候,父母肯定更痛苦”。
如今回家,王计兵会独自坐在父亲坟前,跟父亲絮叨,告诉他这里发生的一切,或者读几首诗。坟地藏在银杏林深处,就算哭喊,也没人听得到。安静的林子里,只有银杏树叶在沙沙地响。
采访时,王计兵的语气始终没有大的起伏,直至聊到父亲的坟,他哽咽得说不成话,沉默几秒才缓过来。这一生里,除为父亲,他几乎不哭,显示出一种哲理般的逆来顺受,常说的话是“不公平的事很多,你只能调整自己适应社会。”
“太多的往事如鞭子,都曾经把我的内心打出伤痕,让我时不时回过手来抚摸,感受一种结痂后的痒。”他曾写。
阅读、写作,就是那只抚摸伤口的手,这种“痒”让他舒心,为他筑起一块生活的隔板,隔开现实与文学。
在现实里,他话少,少到有人当他的面对妻子说,“他整天话都不说,你能受得了吗?”而在文学的世界里,他可以不受约束地哭与笑,“好像是我性格的弥补”。
现在,王计兵51岁了,记忆力衰退得厉害,老是提笔忘字,有时写一首诗,好几个字都得打拼音。但他相信,自己会一直写下去。
“人生是立体的。”诗歌在告诉他。
他说,如果人生是豆角,诗歌就是那根供藤蔓攀缘的竹竿,“苦难只是其中的一面,它可能是烂掉的一面。还有另一个华丽、光鲜的面——诗歌就是那一面。”
送外卖的间隙里,他还在写诗,有时一天写几首,有时一周写一首。来了念头,他就趁等红灯,或在电梯,记几个关键词在手机里,等闲下来,再把词串成诗。
每次捕获满意的灵感,他都会有种兴奋的颤栗。最近一个这样的时刻,是几天前,他骑着电瓶车,缓缓爬上一个斜坡。
这像极了所有普通人都会遇到的瞬间——生活艰难,每一步都要拼尽全力,才能向前。而王计兵有诗,如同陡峭的悬崖,带他飞翔。后来,他写下的句子是:“生活像一面斜坡/诗歌是陡峭的另一面”。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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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醉卧江山
时间:
2021-3-26 10:58
我偷看了奶奶的日记本
今年我有过两次情不自禁的流泪,一次是听到乐夏里的那首《玉珍》,主唱挥舞铃铛,起风啦,某种情绪也跟着上头;另一次,就是读到灵婕的这篇稿子,写她自己的奶奶瑞华。
灵婕很谨慎,不停地问我,“不会太个人化吗?”“会不会是因为你认识我,才如此共情?”我想也不全是。创作者的情感对象是个人化的,但被召唤起的情感与感受却是共通的。
最终,这篇稿子我几乎没做任何编辑。“直到她的苦衷变成了我的,她的仁慈也变成我的了。”希望你读完,也会懂奶奶瑞华的苦衷与慈悲。
作者 | 沙耶辣
编辑 | 阿斯巴甜
来源 | 脱氧核甜(ID: SweetReviews)
很偶然的机会,我在奶奶床头柜第二层抽屉里的一堆针线下,发现了她的日记本。
这是一个从菜市场地摊上买来的劣质横格本,封面是女明星杨紫。看起来,既是日记本,也是摘抄本。
从正面翻起,是奶奶平时从电视、药店里的免费杂志和我余留在家里的书上抄来的,一切她觉得写的好的东西。既有《秋冬最养人的五种水果》这样的养生保健信息,也有《年纪越大越快乐》这样的“老年励志”短文,还有《孝顺儿子十劝妈》这样教人处理婆媳关系的实用文章。
奶奶还摘抄了不少看起来很俗、且不知真假的名人名言。她煞有介事地给卓别林、莎士比亚、欧亨利等人名都打上书名号,尽管她可能根本不知道这些人是谁
但如果将本子从后往前翻,就会发现另一个世界,里面藏着一个我从未了解过的奶奶。
奶奶名字叫瑞华,今年72岁,文化程度是小学毕业。
几年前的某一天,奶奶突然跟我说,她要写一本自己的自传。
“奶奶有什么值得写一本自传的?”这是当时我脑海里的第一反应。
和不少是由家中老人带大的孩子一样,奶奶贯穿了我迄今为止的所有记忆,可以说是我生命中最重最重的存在。
但从小到大,在我的世界里,“奶奶”是瑞华永恒的代号。我对“奶奶”之外的她没有好奇心,有时候甚至想不起来她的名字。
但是在这个日记本里,她是那样的鲜活。
日记本里夹着许多封永远也不会寄出去的信。
一些信是写给她的独子,也就是我爸的,有的在劝慰我爸别因为生意上的事忧心;有的是责怪儿子一直不戒烟,担心他的身体。
信里偶尔会出现爸爸的小名:“团团儿,记得你小时候咱们娘儿俩每天生活的有说有笑的,现在看你每天眉头紧皱,我真无奈!”
更多的信则是写给我的。
她在我二十岁生日那天给我写信,祝我生日快乐。她写到“人生最多就是五个20年”,然后就像怕来不及一般,一口气写完了她对我的人生剩下四个20年的不同祝福。
信的末尾,她写下对我的终极祝愿:“二十年前的今天我欣喜,二十年后的今天我欣慰。最后希望你:自尊自爱,自强自立。”
偷窥到这篇“生日祝福”时的我,早已过了二十岁的年纪。我努力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20岁生日那天,我有没有给奶奶打一个电话?
奶奶从不会主动给我打电话,她生怕打扰到我。而20岁的我,很有可能因为沉浸在生日约会聚餐唱K玩闹的欢乐中,连一个亲口对我说“生日快乐”的机会都没有给奶奶。
她也许在那天,期待了很久我的来电。她坐在她的小房间里,看着天色黯淡下去,最后决定将心里酝酿了许久的祝愿,全都写下来。
我意识到:奶奶的精神世界已无人问津。唯一的儿子嫌她唠叨话多,唯一的孙女正忙于追求自己的人生,她只能将情感全都藏进这日记本里。
她在岁末给我写新年寄语,鼓励我珍惜时光,少一些玩乐,多一些拼搏。
有些信,写在和我通话后。往往洋洋洒洒写了满满一篇——好像接到我的电话,就是她这个月最值得动笔的大事。字里行间唤着我的小名,写着她的心疼:
“婕儿,在电话里听到你的哭声我心都紧了。”
“婕儿,要笑对人生,面对现实,踏实生活。”
还有的信,写在我每年难得几次的回家之前。标题通俗易懂,就叫《快到家了》,字迹看起来比平时要潦草一些,也不知道是因为匆忙还是激动:
“听到你爷爷的电话里说,你也(已)经在回家的动车上,要不了几个小时就到家了。我在盼。”
“一个女孩子在它乡,会遇到很多困难,一定注乙(意)用清醒的头脑去应负(付)。”
但日记本里更多的字句,是奶奶写给自己的。
她写下自己看完新闻后的感想:“今年是怎么了,有的人跳楼,有的人车祸,一个一个的就这样消失在了人间。”
她写自己回忆里的家乡和童年,文章名字叫《我的家乡数最美》:“美在每年大水后冲来许多大小石头。到了九月九成群结队的九香虫飞来藏在石缝里。熟悉的我们去搬开石头获得宝贝,回家做出来可以和海参、燕窝比美。”
她的句子有时很朴实:“家乡美得让两岸的姑娘拌嘴。能力欠缺的小伙也能娶上媳妇。至今没有一个光棍。”
有时却又文绉绉起来:“我的故乡说不尽的美,有我的青春流淌过。二十几年前无奈的离开了你,让我至今依然后悔。”
奶奶写自己清明节时去上坟的心情:“逝去的亲人是永远的留念,一切都还像昨天一样在我脑海里浮现。”
她写自己终于舍得放下母亲逝世带来的痛:“由(尤)其是我母亲,直到去年我才想通了,我都要进坟墓了又何苦这样继续折磨自己呢!”
她写到自己越来越难入睡,仿佛能感觉自己生命在流逝:“尝试入睡的时间比入睡的时间长,睡着了立刻就醒了,不知道身在何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
她写自己被家暴和争吵填满的婚姻,她写:“我一生都活在婚姻的残骸里。”
残骸的“骸”字太复杂,奶奶写错了。她连着划掉又写,划掉又写了三次,最后的“骸”字依旧是错的。
依旧是错的。
我盯着那个错误的“骸”字,脑子里闪过了许多我“选择性删除”了的片段。
在我幼年时的某个傍晚,奶奶被爷爷粗暴地赶出家门,反锁在门外。她只好牵着我的手在附近一遍遍兜圈,直到夜色渐浓,冷风吹得我的脸颊冰凉。奶奶只好垂着头敲门,低声哀求爷爷至少让我进屋。
在我大学时期,曾经接到过奶奶唯一一次主动打来的电话。她在电话里惊恐而疲惫,说自己因为爷爷在争吵时扬言要“杀了她”,而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觉。
“我每晚都搬桌子把房门抵住,但还是怕。”那一年,奶奶已经66岁。
而那一年,我为作业、期末考和绩点这些事烦心不已,胡乱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便想挂电话。奶奶请求我去“威慑”下爷爷,我却回答了“又不会真的杀你,你能不能别拿这些事来烦我”这样类似的话。
看得我最痛心的,是她在自己生日那天给自己写的信,里面写到:
“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记得,这世上来过一个姑娘,美丽聪慧,勤劳大方。但可惜嫁错了人,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
看到这句话时,我的眼泪直愣愣地往下流,我意识到:就像我一直觉得自己还是个“小女孩”一样,奶奶也会一直在心里觉得自己是个“姑娘”。
我好恨自己是她的孙女,无法保护这个“姑娘”这一辈子免受暴力和苦难。我要永永远远地记住这个美丽聪慧、勤劳大方的姑娘,永永远远。
奶奶的日记本很奇妙,从前往后翻,能看见老太太瑞华;从后往前翻,能看见小姑娘瑞华。
当我偷看完奶奶的日记,感觉就像一本打开许久的书终于“啪”地一声被合上了一样——奶奶不再仅仅是奶奶,而是完整成了一个女人。
可是无论我如何竭力去想象,我也想象不到奶奶的少女时代,想象不到作为一个女儿、一个妻子、一个年轻妈妈的瑞华曾是如何活在这个世上的。
“奶奶在成为妈妈、成为奶奶之前,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呢?”这是一个我永远也不会知道答案的问题。
我所知道的那些琐碎线索,比如奶奶年轻时是个在小镇上远近闻名的裁缝,比谁都拼;比如奶奶几乎是一个人把爸爸带大的,半夜孩子熟睡后她便抓紧时间做衣裳……这些东西拼凑起来的奶奶,一直是坚韧、要强甚至固执倔强的。
奶奶从未在我面前掉过眼泪,我却从这些满是错别字的书写中,看到了伤痕累累的她。
或者,又岂止是伤痕累累?
瑞华,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陷入孤立无援的呢?
也许是从唯一会保护自己的母亲死去后。作为大姐的你,辍了学开始供弟弟妹妹,干起了比男人还重的活,也早早嫁了人。
也许是从第一次挨打后。别人劝你为了儿子忍让,你便忍了一辈子。
也许是发现儿子长大成人却不愿给你撑腰后。儿子怨你嘴巴不饶人,让你少去招惹丈夫,你便再也不愿主动和丈夫说话。
又也许,是当你垂垂老矣,疾病缠身,却还在日夜害怕被丈夫杀死,只能向我求助却得到了不耐烦的回答后。
瑞华,十七岁高考那年我问你“活着的意义是什么?”,你回答你是为了我和我爸在继续活着。那时我壮志满怀,意气风发,对你的答案嗤之以鼻,心想你真是一个懦弱的女人,只知道把生命的意义寄托在子女身上。
如今再想,就连你的儿子和孙女,这两个被你视为“生命意义所在”的两个至亲,也从未想过要去倾听你,保护你。
我已不敢再想,那些坐在坟前的黄昏,那些看完电视新闻后的早晨,那些没人记得的生日,那些千千万万个觉得“生命在逝去”的深夜,奶奶唯一可依靠的,竟只有这本劣质发黄的日记本。
我拍下这些奶奶的日记,哭着在手机备忘录给自己写:不要忘了,奶奶远比你想象的要寂寞。
可我知道我会忘记的。在年轻的我的生活里,奶奶只能占据一个很小很小的部分。我们已经渐行渐远。我正经历着一个女人最繁华自如的阶段,而奶奶已经老成了一个失去了女性身份的人了。
图 | 奶奶唯一一张年轻时候的照片,是一张证件照,摄于瑞华52岁
有次回家,我发现她的床边立着一个塑封好的照片,照片上的年轻女人穿着旗袍站在花园中。而这个身材曼妙的旗袍姑娘的脸,是一张满脸皱纹、眼睛浑浊的老太太的面孔。
原来,奶奶花了50块钱,在菜市场的某个路边摊上,让人把她的头P到了旗袍姑娘身上。
拙劣的PS技术,看起来既恐怖又可笑,我却盯着这张照片,心酸到不行。
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再过问她的欲望和情感,甚至没有人会觉得她是个女人。
奶奶72岁了,眉毛掉没了,头发也快秃了,乳房垂到了肚子,整个人又矮又胖。但她还是和所有女孩一样,想要拍一张美美的照片,摆在自己的床头。
于是平时买双鞋也只舍得花30块的奶奶,为了一张这样的照片,花了50块。
当我偷窥了奶奶的日记后,我开始旁观这个叫“瑞华”的姑娘,并且发现她的可爱。
她会在我给她画眉毛时一边骂着自己“老不正经”,一边乖乖地任由我给她涂上口红;
她会在我拉着她自拍时,赶紧去衣柜里翻出只有过年时才戴的假发,对着镜头露出她认为最完美的“露8颗牙齿”的微笑;
她的枕头是粉色的,拖鞋是碎花的,她给自己做的手提包是带花边的,香囊是五彩的。
她会背着我淘汰下来的小包包出门,在她那些小姐妹面前“啪”得一声打开锁扣,掏出老年机看时间。
她过惯了苦日子,吃穿用度从不挑剔,却在我给她买新的老年机时,小心翼翼地跟我说:可不可以买一个红色的?
她有时很俏皮,嫌我总是赖床,便特意在菜市挑了个粘钩粘在我床对面的衣柜上。粘钩上写着五个字:起床困难户。
她有时很可爱,我领了工资带她去买新衣服和鞋子。她像个小女孩,认真挑选着颜色、花纹和款式,在镜子面前转来转去,很纠结地问我:
——“我穿这件会不会被别人笑话?”
——“不会,谁敢笑话你,你穿这件好看的很。”
瑞华72岁了,我再也不准有人再欺负她,我想把世界上最好的一切都给她。
奶奶的一生有什么值得写一本自传的?
我回想着这个问题,很快意识到,在未来,我也会面临这个问题——我自己的一生又有什么值得写一本自传的吗?
很有可能我的答案是:没有。
当我这样想时,我对奶奶肃然起敬,她做到了给自己的人生一个交代。
也许会有那么一天,奶奶的日记永不再更新,而我也会和奶奶一样,在无人问津的生日那天,写下“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候就是做女孩子的时候”这样的字句。
只希望到那时,我还记得那句写在信尾,来自奶奶的终极祝愿:
“最后希望你:自尊自爱,自强自立。”
- END -
本帖来自pc秘书
作者:
醉卧江山
时间:
2021-3-26 10:59
吐槽妻子,只敢在日记里
今年四月,我回到老家。在爷爷的书架上,我发现了几十本花花绿绿的日记,有八十年代的塑料封面笔记本、皮面工作手册,还有我小时候用剩下的作业本,这些统统成了爷爷的日记本,记录早至1985年,晚至2017年。
在这本日记里,我看到了一个和他人全然不同的长者:吐槽妻子、抱怨婚姻,和同事斗气,插科打诨,却又时常追问生活的意义。
“做一个好丈夫可真难啊!”
这是2016年爷爷和奶奶争吵过后,爷爷写在日记中的感叹,那年爷爷78岁,奶奶74岁。
做一个好丈夫有多难呢?爷爷在日记中倾诉,一辈子都在奶奶的训斥下伏低做小。
“太蛮横了!”
“太霸道了!”
“过不下去了!”
这是爷爷常有的三句哀怨。
八十年代某一天,爷爷从学校开完会回家,刚下楼,就连着被奶奶骂了两次。起因是小儿子沉迷电视,大儿子不肯吃晚饭。爷爷说,整个院子的人都能听到奶奶骂他是“老刘家王八蛋”。
“孩子的事总是要迁怒于我,历来如此,没一次例外。德兰也睡不着,倒是我又讲了许多道理开导她,才罢。”
这种情形常在爷爷日记中出现:
“刚出来,被德兰瞧见,大吵一顿,嫌我不干活,嫌我不在家接水。当别人面,真有点下不来台,可我克制住了,为了健康,我还要继续发扬这种没脸没皮的精神。”
“我该怎么办?”
“我可太为难了!”
“我还能怎么做?”
爷爷苦恼的从来都是些芝麻绿豆的小事。
忘记奶奶叮嘱他煮的是大米稀饭还是玉米粥,爷爷心想:“明明早上吃了粥,为何她要我中午继续煮粥,莫非她想吃的是稀饭,却口误讲错了。我到底应该按照她说的做,还是应该按照我对她的了解做?”
最终他决定,按照奶奶交代的字面内容完成任务,却没能换来奶奶的丝毫谅解,奶奶说:“早上吃粥,中午又吃粥,就算我说错了,你就不会动动脑子?”
还有一次,奶奶外出做客,中途打电话回家,叮嘱爷爷煮地瓜粥。爷爷挂了电话就开始为难,他实在找不到地瓜,又不敢打回去询问,只好冒险找了胡萝卜代替,一边祈祷,奶奶不要因此骂他。接下去,爷爷在日记中写:
“我正在洗胡萝卜,德兰回来了,见到我手中的胡萝卜,脸色非常难看,埋怨我连个地瓜都找不到,我解释两句,她反而更加不悦。唉,我又做错了。”
他日常称呼奶奶为“德兰”。但在我小时候,他还会给奶奶起外号,喊她“王德驴”,嘲讽奶奶脾气又臭又拗。还把这个名字,编进顺口溜里,诱骗我学,指使我跑到奶奶面前,对着她喊:“三天不学习,赶不上王德驴。”
奶奶知道这是爷爷的小花样,她从不生气,只是哈哈大笑。
2016年的夏天,爷爷和奶奶因为居住地点问题发生了分歧,最终,奶奶屈服,没两天,又开始抱怨爷爷。
爷爷忍无可忍,开始吐槽:
“德兰情绪很低,怨我影响了她的菜的生长。记得她睡觉时听到响声,心里害怕,她提出要回去,我说到9月回去,她非要马上回,这才回来了......
也是,替德兰想想,没有爱好,没有追求,不读书,不学习,唯有她亲手种的几棵菜,才是她的精神寄托,离开她所爱,圈在狭窄的闹市囚笼里,又闷又乏味,心情烦躁,唯有发泄,向谁发泄,唯有我。”
爷爷最后总结了一下:
“但是,我只能牺牲自己,服从她,别让她憋出毛病来。我实在离不开她,我太疼她了,就当做闭关修炼吧。”
翻过几页,爷爷又记录下另一场争执:
“回来很晚,德兰大发脾气,我表现出了较高的涵养。”
我仔细翻阅爷爷几十年来的日记,发现其中某一日赫然出现一句:“我再也忍不下去了,哑巴开口了!”
这件事没有后续,爷爷在两天又换了一副口吻写道:“还是要多多体谅老婆,老婆也不容易,我要少说话,多做事,没有办法改变她,那我就学着适应她。”
我第一次知道,两个人在婚姻中相处五十几年,依然在学着如何适应对方。
我的奶奶性格泼辣野蛮,古稀之年仍然掌握爬树技能。爷爷迟钝、矫情、优柔寡断,是让她不得不挂念操心的小老头。
爷爷日记里几次记录买保健品上当的事情,他相信保健品的推销员的话术,每次心动,就会受奶奶阻拦,以至于矛盾升级。
爷爷小心翼翼埋怨:“老婆太霸道了。”再过一段时间,那款保健品出了事,推销员消失不见,爷爷才醒悟,在日记中大张旗鼓地恭维:“老婆英明睿智。”
“昨天是52岁生日,今天是迈向53岁的第一天,生活是一团麻。”
这天是1990年3月25日,据爷爷所说,那天家中有些不快的事情,他的身体不怎么舒服。
晚上去学校值班,原本打算看看作文备备课,无奈接二连三被人打断,导致整晚只看了三份作文。工作效率低倒在其次,最可怜的是:
“看来今晚的值班是义务性的了,因为领导都没来,传达也未拉铃。”
爷爷1964年大学毕业,原本有几个更好的去处,但他偏偏要响应上级号召,四处打听,得知山东省内属德州的工作条件最艰苦,毫不犹豫报了名。就这样,爷爷凭着一股书生意气,乘着一辆敞篷大解放,来到德州一中,从事高中语文教学。
七十年代,市里筹备建设三中,需要抽调有经验有能力的老师,爷爷又抢着报名去了三中。
几十年来,他的日记本中无数次出现备课、上课、看作业、刻钢板、参加教学会议等等内容,把当年的分数线誊写在案,分析学生的成绩,他的日记中处处流露出对工作的热爱。
即便如此,爷爷还是会像当代社畜一样吐槽工作,一会儿说“精力不足,一看作业就犯困”,一会儿又说“今日开学,我原本可以不来,但还是来了”。
偶尔还要警醒自己,喊一下口号,展现他老人家的高风亮节:
“我无他求,多做点工作吧,只要我能做,我就要做好,做到何时算何时。”
同事们看在眼里,夸赞他天天在办公室忙碌,从来不闲着,真是一种了不起的精神。一句闲谈,被爷爷用大惊小怪的语气在日记中记下:
“实在教人不好意思,工作者要工作,这本来是很正常的,现在却成了一种了不起的精神,这可不得了。”
爷爷的日记,常有自相矛盾之处,他渴望自己的付出被人看到,被夸奖后又要客气退让一番。后来我琢磨透了,他既希望别人看到他辛勤努力,又要看到他谦虚有内涵。
我有过怀疑,爷爷一天到晚都在工作,他的工作真那么忙吗?
1988年4月2日,爷爷记录:
“第一节学习(象棋),第二节编写习题,困得实在难受,第三节睡一觉,老姚来,谈论职称问题,分析谣传的消息。”
我反应过来,爷爷一上午的工作时间几乎都在摸鱼。第二节课虽在正经工作,但犯起了困,原因在前一天的日记中可以找到蛛丝马迹——“看电影《危险的蜜月旅行》”。
那天之后,爷爷参加同事女儿的喜宴,与另一位同事下四盘棋,又睡了一觉,才回到办公室。
我的爷爷是时间管理方面的失败者,虽然一年到尾都在加班,但我一点都不替他感到任何委屈。
“王元增会吹会拉,迟保群能写能画,李作斗小说诗歌,刘恩山能会干啥。”
这是爷爷在一张少年时期照片背后写下的打油诗。“刘恩山”是爷爷的名字,其余三位都是他的朋友,他们的友谊持续几十年,到晚年都往来亲密。
我拿着照片问爷爷,他的头脑彼时已经有些迷糊,但一听到那首打油诗,眼珠一转,惯常不急不缓地说道:“我这才不是谦虚,我是有意要敲打一下他们。他们太骄傲,喜欢显摆,所以我说他会吹会拉,是嫌他话多。”
爷爷以前生活穷困,却极喜欢到照相馆拍照,大概是把仅有的零用钱都省去拍照了。照片上每次都标有“文艺爱好者留念”等字样,不过,我只在家中找到了文艺爱好者的照片,却没见过文艺爱好者少年时期的作品。
中年时期的爷爷痴迷写作。87年暑假他曾说自己“吟成《扑克警语一首》”,可惜我没有找到这首诗作,无法知道爷爷的扑克警语。
爷爷从没写出过什么名堂。某次他收到杂志,奶奶在一旁问,有没有他的作品,他回答没有,奶奶撇撇嘴:“真没用。”
爷爷说,这是奶奶的激将法,他感激她的用心良苦,发誓一定要写出个样子给她瞧瞧。我以为接下去爷爷会专注写作,没想到当天下午的日记又是搬了张小马扎在胡同口下棋。
在象棋打牌打麻将上,爷爷下了许多功夫,他性格沉稳,擅长研究琢磨,买下一大摞书籍古谱回家苦读,据他所说,当年下棋,“只是在三中校园里小有名气而已”。
我翻遍爷爷的日记,发现“棋王”赢棋与输棋的次数其实不相上下,但极擅长为输棋找理由。
“忍疲劳与钟伟太对弈,显处下风。”
“心情不适,与孙金潭下棋1:2。”
“与卢善文下棋,三败,对方虽棋风不太好,可也不该输。”
仿佛在告诉几十年后读他日记的孙女,输棋不是他的正常水准。偶尔赢了一局棋,爷爷就会沾沾自喜,事后又在日记里反省自己太过轻狂。
除了棋牌类娱乐,爷爷也很喜欢唱歌,但他永远只会唱他的看家曲目。前段时间,爷爷过去的学生联系到我,他告诉我,爷爷不是他的老师,但他对爷爷印象深刻,那年高一入学,学校开联欢会,爷爷上台唱了一首歌。
我抢着问他:“他是不是唱了《真是乐死人》?”
对方连连点头称是:“刘老师胖乎乎笑眯眯的形象和这首歌的风格很契合,一下子就记住了他。”
我从小到大在各种场合听到过爷爷唱这首歌。“想起一件事......你要问那什么事儿,诶什么事,嘿嘿!真是乐死人!”爷爷总是一本正经,用五音不全的嗓子,加上手舞足蹈的动作,陶醉在自己的歌声中。
新千年之后,爷爷奶奶从运河河堤边的小院,搬进了闹市区楼房,爷爷的日记中从此再也见不到“在林荫中下棋”、“在河堤上下棋”,而是开始网络下棋的征战之途,有时还因为“竟然连续输给一位低级别棋士”而羞愧。
退休之后,爷爷又在艺高和各类培训学校代了几年课,我总能见到他写:“上午上课,下午上课,中间利用休息时间上网下棋。”
有时也见他“中间利用休息时间读《金瓶梅》”。
如同《我爱我家》中的傅明老人一样,我的爷爷也是“打鸡血、吃醋蛋、喝红茶菌、做甩手操、爬行运动、倒立疗法,一样没落下”。
中年之后,爷爷热衷养生保健,但永远不得其法,我从未见他在日记中记录自己锻炼身体,只吃各种稀奇古怪的保健品。
爷爷和奶奶一生形影不离,爷爷常常写:
“与德兰一起逛街。”
“与德兰一起做客。”
九十年代初期,老两口又携手加入气功组织。电视里的老傅仅仅练一集,爷爷奶奶却一口气练了十几年。在我感冒时,爷爷双腿分开像扎马步一样站在我面前,用双手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拉扯抚摸空气,像模像样地给我“发功”。
“早静功,晚动功。”
“做大寒节气功一小时。”
“与德兰一起参加贯顶。”
那段时间,爷爷的日记中充斥着此类言语。有时候上午还在练气功,下午又转信科学。
爷爷还喜欢帮人测字算卦起名,周围朋友亲戚中,有近百个婴儿的名字出自他的手笔。我也不例外。过去,我不喜欢我的名字“丹聿”,总觉得矫情作怪。唯一的好处,是读书时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的次数极少。
读初中时,我央求爷爷为我改字。他从书架上掏出几本起名专用书,苦心研读了几天,为我提供读音相同,却一样古怪的名字——“聃玉”。问爷爷还有没有其他选择,他面露难色。我不得不谢绝爷爷的好意,沿用原名。
爷爷的生活处处离不开测字。家人开公司,名字是他取的,旁人问工作问前途,也会找他算一算。
日记某一页,他讲述了和朋友乘火车外出游玩的经历,其中一位在天津站下了车,购买零食,火车开动后,那位朋友似乎未能及时上车,一时联系不到。
其他朋友还在忧心焦虑之时,爷爷已经沉下心思算卦,他写道:
“卦象显示老杨已经平安上车了,可能在其他车厢,不用担心。”
爷爷并未在后面的日记中写明朋友到底有没有成功上车。但据我对爷爷的了解,可怜的朋友一定被留在了天津站。因为,假如爷爷的卦象灵验,我一定会在接下去的日记中读到:“老杨果然已经上车了。”
印象中,爷爷只有一次对奶奶大声讲话,不是他日记中“哑巴开口”那次,而是我四五岁时,奶奶带我出去玩,回家途中遭遇大暴雨,奶奶冒雨带我回家。爷爷指责她淋湿了孩子和自己,明明可以找个地方暂时避避。
“孙女感情生活受挫,中午哭了。”
这是2011年5月,爷爷日记中的记录。爷爷唯一的孙女就是我。我已记不清九年前的初夏因为什么事情受挫,如今从爷爷日记中重新读到,颇觉新鲜有趣。
爷爷和爸爸的性格不同,爸爸如果发现我有心事,必然会打破砂锅问到底,我越是遮掩,他越是关心,免不了给我带来一些苦恼。爷爷关心的方式更加含蓄贴心,在他观察到我感情受挫的第二天,他又在日记中写道:
“孙女情绪缓了一点,本想过问一下,还是算了。”
2011年11月,我因为恋情结束,一度有些低沉颓靡。爸爸知道后,当天从济南开车赶到武汉,陪我吃喝玩乐几日。
这件事也在爷爷日记中出现:
“大儿去武汉了,我与他妈妈很不放心,怕是孙女出了什么事情。”
几经电话询问,证实爸爸到武汉“是因公司业务去的”才放心。
我是躺在爷爷的三轮车后面长大的,随着他在这座小城市里四处走走逛逛,奶奶事先给我准备好枕头被子,困了就在三轮车里睡一觉。
爷爷喜欢给我买零食,看着我满足的吃相,给我起“吃迷大虾”的外号,还发动全家人一起这样叫我。
在我三岁时,某晚爸爸妈妈来接我,爷爷兴奋地告诉他们:“孙女会作诗。”
爷爷说:“她刚刚在院子里,抱着柱子转了几圈,一边转一边念叨:“一个小孩不听话,又转圈又逮爬爬(方言:知了)”。
爸爸妈妈不以为然,爷爷还一再强调:“我的孙女就是有天分。”
爷爷丝毫没有重男轻女的倾向。在他的日记中,关于我的笔墨,并不比一直在他身边长大的堂弟少。有时惹他和奶奶生气,他不愿过多责怪我,就在日记中写:
“孩子毕竟是自己家的孩子。”
2007年的中秋前夜,全家人赶回去过节,他在日记中写:
“饭菜鲜美可口,一家人团聚,气氛温馨。唯独孙女因为上晚自习,未能回来,心中颇为失落。”
仔细想想,爷爷日记大概还是有些失真的。印象中,爷爷总是黏着我们陪他打牌,但在爷爷的日记中,却总是说“陪儿子、儿媳打牌”、“哄孙女、孙子打牌”,一副牺牲自我成全家庭娱乐的姿态。
“今年72岁,生命已经近半”
在日记中,爷爷屡次提到“作斗”的名字,八十年代给作斗写信,九十年代给作斗打电话,前些年又变成了与作斗视频。
1993年2月,爷爷写道:
“学校答复,因为经费紧张,今后一律停止公出活动。”
为此,在接下去的几天,爷爷数次向学校提议去青州参加会议,哪怕是自费公假也没问题。学校领导拗不过爷爷,只好准他去了。
我起初不明白爷爷为何如此执着,接着读下去,才明白原来爷爷不仅要参加会议,还要“会见作斗”、“与作斗随便谈谈”、“与作斗到饭馆用餐”。
爷爷看重朋友,每年过年,他都会把打过电话拜年的朋友记录在日记中,挨个数数,唯恐落下了哪一位。
2005年12月,爷爷的好友出了车祸,昏迷不醒。之后的几个月时间,好友频繁出现在爷爷的日记中:
“好友仍在昏迷中,只是睁了睁眼,动了动。”
“好友的事情有了新的转机,肇事者已被抓住。”
“好友的伤情有些好转,已经可以用手打招呼。”
像爷爷这样心思细腻的老人,不知道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记录交往数十年的好友遭逢意外。
翻到后面,爷爷的日记中,每年都会有几位朋友亲人离世。爷爷一笔一笔记录着周围人的离开。
大学同学去世,爷爷写道:
“才五十岁而已,实在是太年轻了。”
小姑奶奶离世,爷爷内心哀痛:
“见到妹妹遗容,心中大恸,我实在不忍心看。”
五十岁之后,爷爷每年过生日,都会感叹岁月飞逝。一边在日记中宣称以一百岁为目标,一边附言其实还想活得更久一些。
某一段时间,爷爷再度发胖,为了健康,爷爷决定控制身材,并且每天专心致志记录体重。
“体重86公斤(穿秋季衣服)。”
他每次都会在后面添一个小括号,写明穿着,以此暗示体重数字有误。某天他发现学校的体重秤坏了,更是在日记本中大书特书,尽诉称体重以来的委屈,把责任都推给了体重秤。
“最近遇到不愉快的事比较多,心情总是沉沉的,今日去学校路上,豁然开朗。要想长寿,就准备‘长受’。人生总是伴随着困难、挫折、疼痛等等,活得越长,经历的便越多。活着,乐也是乐。苦也是乐。逃避风雨是没用的,只有正视它,面对它,顺应它,驾驭它。”
这是爷爷写在日记中的人生思考。
爷爷重感情,哪怕是家人一个电话问候,都会被他写进日记。某年过年,他记录,孩子给他买件黑色长外套,大家都夸他“气质像大学教授”。
爷爷常提到家人的名字,但出现频率最高的名字,还是“德兰”。
“前日德兰赴XXX学习,剩我一个在家,心理有些失衡,生活也打乱了节奏,身体也随之不适。”
2018年4月19日清晨,奶奶突发心梗,与世长辞。
“亲爱的夫人德兰永远离开了我,去了天国,心中万分哀痛……晓彤从济南回来了,丹丹也从南京赶回来了,她非常难过,对奶奶很有感情……德兰,你去了那边,大概不会再受失眠困扰了,只是如果你依然失眠,请回来看看失眠的我,陪我再讲讲话。”
从少年一路走来,爷爷总是擅长用他特有的方式消解生活的琐碎和忧虑。
八十年代的一天,爷爷外出,三轮车翻倒,他摔倒在地,三轮车也散了架。他却这样记录:
“万幸大儿在家,可以骑自行车送我去上班,未迟到。”
遇到解决不了的烦恼,爷爷说:
“我不自寻烦恼,烦恼却来寻我,我亦蔑视之。”
一路读下去,爷爷的一百岁小目标已经逐年增长。2010年春天,他写下:“今天是72岁生日,已经走完了第六个本命年,生命已经近半。”
看这架势,爷爷是准备好活到150岁了。
- END -
本帖来自pc秘书
作者:
醉卧江山
时间:
2021-3-26 11:00
太太曾是我闺蜜
爱情就像做一道菜肴,要准备好食材,还要提前试菜,等时机到了,就开火翻炒,加各种调料增色生香。最重要的,还需时刻保持耐心等待它的成熟。
碧绿的豆角,金黄的水果玉米,削好皮的土豆放进水里,加盐,一平勺,6克,燕妮告诉我至少要浸泡20分钟。
锅里的水开始沸腾,把洗好的排骨倒入锅中,烫五分钟,去血腥味。
用这五分钟整理一下卧室好了。
床上、地板上、椅背上到处是燕妮的衣服,都说女人的衣柜里永远缺少一件衣服,燕妮至少缺三件。
燕妮是我的大学同学,也是我们学校的校花。2017年我们毕业于北方一所外国语学院,学外语的男生本来就少,我们班更少,只有我一个男生,再加上长了张娃娃脸,于是成了所有女生的萌宠。
大家对我一视同仁,沟通时丝毫没有性别障碍。这个在我头发上揉一把,那个在脸蛋上掐一下,搞得我无所适从,最让我难堪的是,姑奶奶们惰性发作时,会派我去超市扫货,购物清单上明晃晃写着某品牌卫生巾若干包。
上学的时候真的很寂寞,还好燕妮也很寂寞。
她太出众,不仅漂亮,而且聪明,锋芒毕露到没有朋友。燕妮是双语晚会的铁打主持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成了她的特别助理,背主持稿时我帮她提词,备台时帮她拿礼服、背包。
有一次在化妆间,她刚涂了半边眼影,忽然转过身,眯着眼睛对我说:“知道为什么美女特别聪明吗?因为从小到大有很多男孩子追,经历转化成经验,慢慢就读懂了男人这个物种。”
看我一脸莫名其妙,她拍拍我的头:“当然你这个雌雄同体的宝宝是个例外。”
我觉得有点儿气愤,感觉她在羞辱我,可当看到她在台上闪闪发光,像一堆土豆里的苹果,又把刚才的羞辱和气愤当成了理所当然。
大二时,燕妮和苏格兰来的外教西蒙谈起恋爱,西蒙不帅,脸上的五官不成比例,鼻子太长,嘴巴太阔,英语带口音,会把肉meat(密特)读成(妹它),他给燕妮唯一的好处就是让燕妮的听力和口语又提升了两个段位。
定时器的蜂鸣声打断了我的回忆。
赶紧跑进厨房,从锅里捞出排骨,换炒勺,加玉米油。再把豆角、土豆、玉米沥干,土豆切块,玉米切段,炒勺里放入花椒、大料、葱、姜、蒜爆香,加三块冰糖,放入排骨煸炒,加东北农家酱一勺半,炒出香味,按顺序放入豆角、土豆、水果玉米,倒入山泉水两瓶,盖上锅盖。
长舒一口气,走出厨房,靠在客厅门上环顾房间,南北通透的两室一厅,当初多亏我爸妈有先见之明,2010年在北五环给我买了96平方米的两居室,那时候房价不到两万,他们首付,我还月贷。
2017年6月,进入实习期,基本也就算毕业了,我到北京一边装修房子一边找工作,有了住的地方心里安稳,找工作也从容,虽然学的是外贸英语,终究还是找到一份自己喜欢的影视后期,以为生活会这样继续下去,没想到工作半年之后燕妮打电话给我,让我去北京站接她。
远远看见燕妮穿着黑色大衣,拉着上大学时的粉色箱子,箱子上是蓝色的哆啦A梦,她坐在箱子上,看上去有些疲惫,还是那么出众。
我慢慢走过去,燕妮从箱子上跳下来,霸气地给了我一拳,说她没地方住,只能先投奔我这只“龟蜜”了。
我当然不介意和美女住一个屋檐下,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能往家里带陌生人。燕妮一笑,回敬道:“你也不可以往家里带陌生女人,因为她们看到我会甩了你。”我挠挠头,傻笑。
我把主卧让给她,她没客气,只是坚持必须付房租,否则就搬出去住地下室。
晚上给她接风,去了小区里的私房菜馆,她用筷子夹起一朵西蓝花,忽然对我说:“我和西蒙分开了。”
毕业之后,她和西蒙去了上海,燕妮原打算和他一起回苏格兰定居,没想到穿裙子长大的西蒙觉得在中国生活更轻松开心,他还说在中国混了几年也看明白了,中国女孩子的爱充满目的性,都是为了身份和利益才追外国男生的,老外也不是傻子,让你们这群中国妞随便钓。
燕妮不记仇,有仇立马儿就报了。她给西蒙工作的培训中心写了一封投诉信,揭发老外的教师工作证早已过期,现在上交的证件是在国内做的假证,并且他的资质根本没有达到在高级中学任教的水平。
燕妮把西蓝花塞进嘴里,用力嚼着:“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为我所用,我有错吗?坚决扔掉所有阻挡我前进的人和事,最大限度的善良一定要给对人。”
燕妮坚持打包剩菜,她双手插在口袋里走在前面,我提着方便饭盒跟在她身后。
“乌龟蜜,你知道吗?很多时候,我是故意的,不是多喜欢那个男人,就是想先抢到手,觉得心里很舒服,看到女人们生气嫉妒也舒服,当然别人喜欢我也舒服,看男人们围着我转也舒服,互相吃醋也舒服,感觉自己像人生赢家一样。我是不是很坏?”
“你,没有真正喜欢过谁吗?”我随口问。
“喜欢有个屁用,恋爱,接吻,上床,过一眼望到头的日子,房奴,车奴,妻奴,孩奴,结婚,生子,养老?我不愿意过那种琐碎的生活,更愿意过不知道明天会怎样的生活,不知道明天会怎样就有无限可能。”
我打开楼门,声控灯亮起之前,燕妮在黑暗中说:“爱有什么用?能持续多长时间?一秒?一分?一天?一年?不能吃,不能喝,连擦鼻涕都不行。”
菜香弥漫了整个房间,我返回厨房,把饧好的面团放在案板上,用食指按了两下,软硬适度。
撒好面粉,拿起擀面杖开始擀面,横五竖六,燕妮平时的习惯。
燕妮太喜欢换自己的壳了,这个壳像她的另外一个灵魂,名字叫靓衫。
和校花合住三个月后,她在一家出国中介找到一份咨询顾问的工作,从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开始,我们就成了服装批发市场的常客。
北京大红门服装批发商场早上五点钟开门,每逢双休日,我和燕妮要步行15分钟到后八家,从后八家坐公交车到万寿路再换乘一路外环公交在木樨园桥站下车,再步行十多分钟才能到大红门,那时候我还没买车,燕妮为了省钱又不愿意打出租,只能各种折腾。
大红门有很多是厂家门店,服装价格便宜,但每款只买一件店主肯定不愿意走批发价。燕妮像煞有介事地告诉老板:“我和男朋友新开了服装店,需要打版款,只要把样装卖给我们就行。”
样装多多少少存在瑕疵,不是脏了,就是有些脱线,老板考虑之后都会以比较便宜的价格卖给我们。为了表示真诚,燕妮还会把自己的微信和街拍的店铺照片拿给老板看,看她认真演戏的样子,我每次都脸红得不敢抬头。
扫货结束,我们两个肩扛手提,每次都会弄四大包衣服回家。天气太热,人又多,车里没有空调,汗水顺着脖颈流下来,全身黏糊糊的,早中饭没吃,又起得早,每次我都能站着睡着。最讨厌的是,燕妮经常会在车上遇到咸猪手。
有一次,我们两个好容易挤上车,燕妮站在车厢中间,我被挤到靠近后车门,正有些昏昏欲睡,忽然发现有个戴眼镜的胖男人慢慢靠近燕妮,站在她身后,我的每根毛孔都警惕起来。
男人的身高和我差不多,一开始,他只是随着车身晃动不自觉往燕妮身上一下下靠,燕妮没什么反应,可能是睡着了,男人就把整个上身贴过去。
我赶快朝燕妮挤过去,那个男人假装换手抓吊环,用左手轻轻在燕妮的脖颈上抚了一下,燕妮实在太累,只晃了晃头,他干脆用左手环住燕妮的腰,把嘴凑到燕妮耳垂边,虽然隔着人群,我把自己的手机扔了过去。
手机打在男人后脑勺上,男人“哎哟”一声大叫,全车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燕妮清醒过来,马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攒尽全身力气,用高跟鞋狠狠跺在男人脚上,随着第二声尖叫,公交车正好到站,胖男人蹿下车前居然给了我们一个猥琐的笑。
我把燕妮拖下车,胖男人早已不见踪影,我坚决要打车回家,燕妮气得骂我耍小孩子脾气,浪费钱。不过看到四袋子战利品安然无恙,又兴高采烈起来。我高兴不起来,决定从明天起不玩游戏,多接活儿,不吃早饭,不打车,省下所有的钱用来买车。
回家之后,我们匆匆扒了几口方便面,我的碗还没洗完,燕妮就开始各种剪裁。
剪掉卫衣一半袖子接上牛仔衬衫的袖子;把长裙子剪成刚刚能遮挡短裤的彩虹裙,让肩膀颈完全裸露出来;甚至凉鞋她也改,用波西米亚麻绳当鞋带,剪掉鞋的两条带子,变成拖儿。
她美丽的脸已经很吸引目光,再加上这种大胆的风格更加引人注意。
我一边帮她择剪口上的线头,一边嘀咕:“花瓶!”
“花瓶就花瓶。”她反驳,继续坐在衣服堆里像仙蒂瑞拉一样缝缝剪剪。
我知道她不是花瓶,业务能力很强不是靠衣服,刚入行的时候,她每天晚上读资料到凌晨两点半,在学校她就是你学习时我捣乱、我挑灯夜战你却在睡觉的类型。
有时候两三点钟起来喝水,看到从她门缝里透出的灯光,站在门边,想象着她头上别着笔帽,歪着头画重点的样子,她想考下心理咨询师证书。她总是说:“学习是抵御、淘汰对手,保持竞争力的唯一武器。”
有一副好皮囊还那么努力的人是可怕的,她的身材管理很好,身高165cm,体重只有90斤,这个美丽的女孩子,肚子里装着粗糙的食物,脑袋塞进各种知识,心里空无一人向前奔跑。
手劲要均匀,饼才能擀得又薄又圆,第一层很重要,不能心急,否则会影响整道菜的口感,我感受着面饼的筋道在掌下慢慢展开。
2018年三八妇女节,燕妮有半天假,非拉着我逛街,正赶上北京某商超购物有促销活动。
活动内容是让男人穿上女朋友或者妻子的高跟鞋,在台上走三个来回,再站上几分钟,提几个问题,每对参与者会赠送两瓶五公升洗衣液。
燕妮非要拉着我参加,说那两瓶洗衣液可以用半年。
幸好我和燕妮的脚差不多大,我不情愿地脱下运动鞋,换上燕妮鲜亮的红色高跟鞋,试着走了两步,差点儿摔倒,台下一阵哄笑。
主持人把装洗衣液的袋子递给我,鼓励说:“再走几步。”
穿高跟鞋的感觉很别扭,重心不稳,洗衣液是累赘,主持人又把一个仿真娃娃塞进我怀里,让我慢慢走到燕妮那边。
主持人一边忍着笑跟着我,一边把话筒举到我嘴边,请问:“这位帅哥有什么感想?”
我抱怨:“高跟鞋就不是男人穿的玩意儿。”
主持人说:“高跟鞋代表女人在社会上的压力,手里的孩子和购物袋是生活的压力。女人们每天都要承受来自方方面面的压力,还必须健步如飞,不能摔倒,摔倒就是一个家庭的失衡。我们只是希望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里,爱人、情侣之间能互相体谅。”
主持人拍拍我的肩膀:“拿着洗衣液回家吧,小伙子记得多做家务。”燕妮一边笑一边很自然地挽起我的手臂。
我们挤出人群,燕妮忽然问:“我累了,你愿意养我吗?”
“不养。”
燕妮一愣,抓着我的手垂了下去。
“你不是告诉我男人说养女人是世界上最恶毒的诅咒吗?”
燕妮飞快向前走,我一瘸一拐追过去:“你还说,又不是白养的,要给男人生孩子,做家务……”
燕妮推了我一把,生气跑开了,我差点儿摔倒,大街上的人都在看我们,我们还没把鞋换过来,穿着高跟鞋追不上她,其实我心里很想说,我可以白养你,可是话卡到心里,说不出来。
晚上请她去红房子西餐厅吃饭。
燕妮叉起一块小小的巧克力蛋糕,说:“还不够我一口的量,竟然这么昂贵,我也要像这块蛋糕一样,不顾一切美到极致、贵到极致。
“龟蜜,你没发现吗?我很会驾驭男人,一般水平的男人,根本不是我的对手,男人在追求女人的时候也会给她们相应的智力教育,无论是正向还是逆向,所以我的利益观念、经济观和现实视角远超其他人。还有,最近,湖北总经理……在追我。”
我低头认真对付牛排,没敢看她,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围着她转的男人很多,偶尔她加班,我会偷偷去地铁站接她,那天刚下楼就看见她从一辆灰色的兰博基尼上下来。
“九头鸟哪里吸引你了?”我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他是真正的高手,身在其中,从不动情,你去看那些生意做得好的男人,大部分在感情中都可以随便抽身出来,傻瓜女人却深陷其中,这就是目的和尺度没有把握好,或者说经历太少。”
她挺着天鹅颈,双手捧着冰激凌出神,亚麻色的长发闪闪发光,像一个美好的梦,美梦说的梦话却成了我的噩梦。
“燕妮,你从来没喜欢过什么人吗?”
燕妮摇摇头:“动情就是自杀,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爱情更具杀伤力,一旦动了情,再强势的女人也会沦为失败者,无欲则刚。
“女人不要轻易相信男人,他动动嘴,你就动了心,他演戏,你入戏。越有钱的男人找老婆越现实,只要你没有达到他的要求,再漂亮都没有用。不断提升智慧,提升价值,才会拥有足够的筹码去和男人谈价值互换。
“我和九头鸟说了,一套公寓一辆车,写我名下。不敢跟男人谈钱的女人是没什么出息的,你怕他说你物质、说你现实,却不知道谈钱更容易试探出一个男人是否真心对你,一个女人胆小怯懦、瞻前顾后,只能苦了自己。”
她把长发捋到耳后:“我还是唤醒那个强大的自我,来实现人生逆袭吧!”
“你不是说九头鸟结过很多次婚吗?”
燕妮沉默了很久:“我爬山爬得有点累了,想找个人拉我一把。”
一句话卡到我嗓子眼儿,难道手拉手一起向前走不好吗?再想想,我的人生终点可能还不及九头鸟的人生起点,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把饼擀薄,倒油,对折,再擀,再倒油,再对折,一共要擀12次,出来的饼会有4096层,把擀好的饼放在正在炖的菜上,继续煮,直到收汤。这种饼叫烀饼,这道菜叫全家福,是燕妮家乡特有的食物,意思是长久的思念和无限包容。
我第一次吃这道菜是在燕妮家,一口巨大的黑铁锅,放在土灶上,揭开锅盖的一瞬间,时间停滞。
2018年冬天,燕妮奶奶重病,远房阿姨打来电话,说奶奶等着见她最后一面。燕妮是奶奶从小带大的,感情非常深,我第一次看她如此失态,哭着喊着要赶回去。
我陪着她,从北京到燕妮的家乡坐了16个小时的火车,下了车又赶上暴雪,所有的车都停运,连出租车都打不到,好容易打到了人家也不去那么偏僻的农村,怕出事儿。
燕妮坚持要走回去送奶奶,平常从市区到村里的短途车要开1小时20分钟,如果在大雪中步行不知道要走多久,很容易出意外,燕妮不顾我的阻拦,非要回去。
东北的大雪越下越大,越走越深,一直没到膝盖,鞋和裤腿很快湿透了,风吹得人睁不开眼睛,燕妮走不动了,又不愿意放弃,我只能拉着她向前走,背着她向前走,背不动再拉着走,最后是拖着向前走。
燕妮一边走一边哭,我也感觉两条腿不是自己的,到处白茫茫一片,不知道走到什么地方了,燕妮说想躺在雪地里休息一会儿,哪怕一秒钟也行。可我拼命拉她起来,气喘吁吁朝她喊:“你一躺下就冻死了,再也起不来了!”
很快,身上的衣服也湿透了,冷得要命。我把大衣、围巾都脱下来给她穿戴上了,自己穿件蓝色的毛衣,原来冷到一定程度竟然会热,身上又烫又痒,我咬牙坚持,骨节攥得生疼,不停告诉自己:“别趴下哈,你倒下,燕妮就完了。”燕妮说当时我们俩真傻,什么都顾不上了,她们家附近还有野狼呢。
就这样,我们足足走了9个半小时,终于见了燕妮奶奶最后一面,我进屋就晕倒在地,发了三天高烧,燕妮一直守着我。
醒来的时候,燕妮给我端了一碗粥,她一边喂一边说:“11岁的时候,我父母吵架,父亲失手杀死了母亲,被判了无期徒刑。”
火盆里的火苗跳着舞,奶奶家摆着七八十年代的老家具,水泥地面裂着一条巨大的缝隙,院子的柴棚里有一辆没有脚踏的28自行车,我和燕妮似乎穿越到另外一个时空。
料理完奶奶的丧事,燕妮用土灶给我做了一大锅全家福,先装了满满一碗供奉在奶奶的照片旁边,吃完那顿饭,我们一起回了北京。
回到北京之后,燕妮情绪低落,整天靠在窗边看天空。和我们一墙之隔的年轻人因为抑郁症发作跳楼自杀了。我查了不少资料,书里说冬天的黄昏最容易出事。我怕燕妮想不开,买了一整箱胶带把所有房间的窗户固定了一次又一次,看我在梯子上笨拙地爬上爬下,蜷在被窝里的燕妮突然笑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接着又扑到我怀里哭了。
燕妮的追魂电话来了:“老公,你能不能快点呀,我都快饿死了。”
“好好,我马上过去。”
赶快跑到厨房,关火。拿了保温饭盒,小心翼翼把菜装进去,酱香扑鼻的排骨,青翠的豆角,软糯的土豆,香甜的玉米,筋道的烀饼,轻轻抖开一层,薄到透明。
2019年5月19日,结婚前夜,燕妮在隔壁给我发信息:“我要得不多,一杯清水,一片面包,一句我爱你。如果奢侈一点,我希望水是你亲手倒的,面包是你亲手切的,我爱你是你亲口说的。听到我说这些,你不感动吗?”
我回她:“我在想,我好像在哪儿看到过这句话。”
隔壁,燕妮大笑的声音传过来:“你这个傻瓜直男。”
她再发:“我要月亮。”
我在微信里回她:“我也想要。”
过了好久,她才回一条:“别的男生都会说,我爬梯子给你摘或者我给你定制一个水晶月亮,只有你这么回答,所以我们一起去摘月亮吧!”
其实我想说的是,无论去哪儿,总不能让你一个人。
紧紧抱着保温桶,锁好房门,下楼,我去给燕妮送饭了。
*本文节选自真故第三本mook《新北漂叙事》
- END -
本帖来自pc秘书
作者:
醉卧江山
时间:
2021-3-26 11:01
年轻人不怕独居,就怕……
在中国,有7700万成年人独自生活。孤独社会催生的空巢青年,改变了活着,甚至死去的方式。他们选择了自由、随心的生活方式,但也随时面临着与社会隔离的代价——偶尔的蚀骨孤独,以及突如其来的意外。
空巢青年能有多敏感?
@蓝色流浪汉
高考后,我独自去成都的培训机构复读。为了省钱,就在郊区的老旧小区租下一间房子。父母再婚,没有太多精力照顾我。
看到房子,隐隐觉得不太安全,就给朋友发了住址和班主任电话号码,嘱咐他们,联系不上我就报警。
第一天晚上,凌晨三点被一阵木板断裂的声音吵醒,像有人在撬门。我全身紧绷,在拨号盘上按了110,随时准备报警,战战兢兢熬到天亮。
早上开门,发现木板门一堆木屑,原来是耗子咬门发出的声音。我抑制不住地哭了出来。那种无助的感觉始终藏在我心里,让我这个离家漂泊的人丢了出去闯荡的雄心壮志。
@贝贝
室友和我在家的时间基本错开。刚搬来时,如果门没反锁,在外面就可以直接打开。我们嫌麻烦,一直没换锁。
后来负责我们那片的快递员也熟悉了,每次过来,敲了敲门就直接拉开。
快递收件人写着“张先生”,是室友男朋友,但他很少过来。有一次快递员上门,刚好是他去接,快递员开玩笑说:“今天张先生终于在家了。”
就这么一句话,让我特别害怕,赶紧换了门锁。
现在家里会放一些音频,假装里面有男人聊天;在对着大门的鞋架上摆上男士鞋子,在阳台挂男T恤。遇到上门疏通马桶的修理员讹钱,一想到他知道我的住址、电话,也知道我常一个人在家,只能乖乖照给。
只黑一点钱,已经是最善良的坏人了。
独居的N种意外
@督长
前段时间天气热,我吃了隔天的烤鸭,吐了三次,第一次尝到胆汁的味道,特别苦。
打电话问了学医的同学,推断是食物中毒。吐出来后也稳定了下来。
如果真出意外,我也没有朋友可找。填紧急联系人的时候,我考虑再三,最后填了房东的名字。
@方羊羊
疫情期间发烧,我凌晨五点多起床,在外卖平台上买药。过了一会儿,订单被取消了,因为防控需要,发烧咳嗽类药物无法外送。
我没力气出门,头晕沉沉的,鼻子也不通气,能打扰的朋友几乎没有,只能在家用酒精物理降温,再给手机充电,准备随时打120。我哭了一个多小时,哭累了就睡,直到第二天中午才醒来。
拿起手机,微信上一堆人在找我,全是工作消息。
@兴安岭的秋
我因工作独居。6月份时,我洗完澡,头发没吹干,接着头晕,没法走路,一直立就开始吐,只能在床上躺着。
70km外的男朋友花了一个多小时过来,架着我去了医院,打了两天针,躺了两天。
后来我变得警惕。家里什么药都备齐了,甚至让我过敏的药也有。头晕是着凉引起的,如今夏天气温到了36度,我都不敢开空调,风扇也开到最小,害怕复发。
我住在二楼,邻居是一位独居老人,喜欢收集纸箱,还在一楼给电动车充电。我很害怕,万一失火,我被困在这个窗户很小的二楼商铺,没有人会知道。
我在网上买了消防用的强光手电筒,可以打破玻璃,带警报和闪光灯。每天睡觉都带着,就放在枕头边上。
@汤圆鬼
去年,我经历了从来没有过的痛经。当时室友去南方出差几个月,家里没有任何止疼药。
我痛到想呕,仓促间只能搂过身边的脏衣桶吐在里头。因为害怕痛晕过去,摔下来撞到头,干脆趴在地板上。我浑身无力,打字都很困难,在工作群发了“救命”,再把我家的地址也发了出去。
我大口喘着气,调整呼吸,神志恍惚,有种濒死的恐惧感。前些日子看到台湾艺人黄鸿升在浴室里去世,就想起了我那次的遭遇。
最先敲门的是送药的外卖小哥,我挣扎着开了门,急忙把药片给干吞了。
一切结束后,家里被我弄得十分凌乱。只能自己收拾残局。我慢慢走回洗手间,有气无力地把呕吐物倒掉,把脏衣桶洗干净。
在媒体行业,有一段时间经常看到同行猝死、长肿瘤,吓得我越来越重视身体健康,不敢熬夜。如今明确了一点,即使要独居,也不能远离自己的圈子。
@greymon
工作第一年夏天,我洗完澡后,被自己反锁在阳台。身上没带任何通讯工具,房间临街,在十几层楼,外面车水马龙,根本不可能听到我的呼救。
屋子外的大门也是反锁着的,救援人员也很难进来。过了两个小时,我不得不用阳台的铁棒敲爆了玻璃门,浑身大汗,身上满是碎玻璃飞溅留下的血口子,脸上也有一道,渗出殷殷血迹。
@毛仔
刚工作时,租了一间不透气的小书房,有一年夏天,下班回家,点了蚊香就睡着了,早上6点,被我妈电话吵醒,当时意识已经开始模糊,全身失重,乏力,有强烈的呕吐感。我怀疑是蚊香中毒,赶紧打开小窗通风 ,这才缓了过来。
我妈从来没有早上6点给我打过电话。那天就是问我有没有起床,没有具体事宜,很奇怪,可能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吧。
@XT
2015年在武汉工作,住着每月500块钱的单间。没有热水器,晚上回去得自己用烧水洗澡。有一天晚上,热水瓶突然爆了,前胸一大片都被烫伤了。我一个人在厕所,一边哭,一边用冷水把毛巾打湿敷烫伤的地方。
哭累了,躺在床上就睡着了。第二天正常上班,穿了能遮住烫伤地方的衣服。一周过去,也没人发现。
五一回家,家人第一眼就看到了我的伤痕。
@离青
我有遗传性贫血、低血糖。洗澡时蹲下捡毛巾,站起来那刻,两眼一黑就晕过去了。醒来时,智能音箱还在放音乐。我赶紧给住在附近的一个好朋友打了电话,说,如果明天早上没有准点报平安,就来我家看看。
老家在四线城市的乡下,因为自己没有办法处理那些世故圆滑的人际关系,一个人逃到了苏州。我没有想过回去,就算不一定能在这里扎根,也要在这里呼吸。
危险的邻居
@婉颜
我是一名95后女生,在北京与两户人家合租。对面是一对小夫妻,女人怀孕之后,男人每天在家里破口大骂,与女人吵架。
女方声音很低,淹没在他的怒吼里。
2018年的一天,男人又开始了吼叫。我很烦躁,就打开门说了一句:“能不能小声点”,又关上门。
接着,男人冲出来狠狠在我门上踹了一脚,把所有手边的东西都砸到了隔壁小哥的门上。
我被吓懵了,将做饭用的菜刀握在手里。想象着如果他闯进来,我该捅他什么地方,能止住他,又不至于致命。
他在门外继续吼叫、踢打,女人哭着求他别打了。
后来夫妇俩搬走了,但每次看到我门上的痕迹,就暗自后怕,当天这个门勉强撑住了,但如果那个男人再踹一脚,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婉大米
刚毕业时,不好意思管家里要钱,就住在城中村里,每月二百房租,只有公共卫生间。每次出门,我都要在门上加两把锁。
隔壁住着一个中年男人,身材臃肿,裸着上身,只穿一个大裤衩,倚在我的门框上,看我跟另一位女性邻居聊天。
他说我长得像他孩子,非要加我微信,晚上十一二点给我发消息,说请我吃羊肉串。有时喝醉了回来,还过来敲我的门,说想孩子。
有一次我下班回家,看见他敞着门,屋里站满了念经的和尚,那位大叔躺在床上,一直发抖。过了一会,大叔就从屋里扶着墙,哆哆嗦嗦地走出来了,我砰地一下关上门,还夹了手。
大叔说有东西附在他身上,我吓得哭了一天,当下就收拾东西,准备搬走。
大叔从屋里出来,炒了一碗韭菜鸡蛋,端着在我门口站着,非要让我吃,说他做的东西都开过光,有佛祖保佑,我才知道,我肯定遇到神经病了。
被盯上的独居者
@欧阳十三
我是个自由写作者,一直独居。有一段时间,因为赶稿,我连续一个多月闭门不出,每天固定叫一家外卖,每次都是一个黑黑瘦瘦的小伙子送来。
有一天我忙到下午三点多,叫了外卖,没多久,小伙子拎着食盒敲门。
“你今天怎么这个点才吃饭?”他笑着把外卖递给我。我一愣,好像之前从没跟他说过话,每天不知时日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第一次正视这个孩子,微笑跟他打招呼。
他转身走时,我发现他身上衣服湿了,外面瓢泼大雨,我转身从柜子里翻出一把伞追出去给他。
晚上倒垃圾的时候,那把伞跟一个小纸条安安静静地躺在窗台上。纸条上写着,因为这把伞,他打消了作恶的念头。
原本这个月他被客户投诉,扣了三百多块钱,看我一个人,就想把扣掉的钱从我这“拿”回去,认为这是他辛苦应得的。
我心里猛然一惊,原来自己跟危险擦肩而过。
@立夏
上大学时,我在校外村民出租的房子里租了一间小隔间。
六月的西安很热,晚上睡觉就开着半边窗。
夜里,我躺在床上玩手机。凌晨三点多,头顶传来一些细小的动静,走廊上照进来的灯光被挡住,我以为是房东养的白猫跳上了窗台。安静了几秒,我一抬眼,看见窗户上伸进一只男人的手,粗壮的手指和突起的茧都清清楚楚。
他的手继续朝着着离窗不远的门那边摸索。那几秒,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大喝一声:“谁!” 手立马缩了回去,但人没走,挡住光的阴影还在那里。
我大声呼喊着隔壁租客,窗外的人闻声而逃。
从那个晚上开始。我睡眠变得极浅。有光的地方完全不能睡。半夜火花一闪我就会睁开眼,因此阻止了两场可能会发生的火灾。
不宜独居的独居者
@沈念
2018年12月的一天凌晨,我在写完一集剧本后,怎么也睡不着,干脆刷起了剧,看着看着,突然大汗淋漓,心跳加快,手放在胸口都能感觉到震颤,手脚也开始剧烈抖动,喉咙里像有异物卡住。
猝死的念头跳了出来。我颤抖着双手打了120。几分钟后,医生来了,帮我测量了心电图和血糖,发现居然没事,问我是不是还去医院。
恐慌袭来,我哭着连连点头说“去去去”。在车上,我吸着氧,坐我旁边的护士问我:“就你自己住吗?也没个朋友陪着?”听到这句话,我“哇”的一下哭了出来。
去了医院,医生说可能是急性焦虑症发作。
在那之后,焦虑症又发作了几次,每次都是深更半夜。半年后,我在某三甲医院精神科确诊中度焦虑症和中度抑郁症,医生叫我最好不要独居。
我害怕极了,决定回河北老家休养。
患焦虑症的人一般都有严重的社交障碍,但独居非常不利于焦虑症患者恢复健康,我现在严重自闭,除了我男朋友,不愿意跟任何人一起吃饭。
@少爷
一天晚上,突然感到胃痛。我躺在床上,胃开始痉挛,并伴随着头晕。我艰难地爬起来,去拿水壶。
我颤巍巍的,像个随时会倒下的瘦弱老人。喘不过气,四肢仿佛一寸一寸地被冻住了。
我感觉自己快死了,于是给朋友打电话,没等他说完,我就挂了电话,等着他送我去医院,我肯定没命了。
接着又打了120,等了没几秒,自己强撑着下楼,打到了车,赶往医院。
排队时,我的脸部肌肉都开始痉挛。医生立刻带我去抢救室,吸氧,上心电监护,做心电图,测血糖,输液。症状还是没有好转。急诊医对护士说:“给她推一支安定。”
最后, 医生诊断为神经官能症。现在偶尔精神紧张焦虑就会出现呼吸不畅,透不过气。
@psychopath
我是孤身一人住在澳大利亚的单亲妈妈。
去年年底,孩子和她父亲一起在国内。我抑郁症发作,吞了所有的安眠药,本来打算就这么走了。
在药物起反应的时候,我开始呕吐、晕眩,突然有了强烈的求生意志。我给医生发了短信,给了家庭住址,之后就晕过去了。
幸好医生最后还是来了,他是我当时唯一可能求助的人。
前些年,我的公寓进了小偷。我在网上买了一个报警器,但装上之后,人变得更焦虑。快递员外卖员一来,那玩意就会响,我坐立不安,过得心惊胆战,没有人可以诉说。
去年我把女儿接到了自己身边,但今年年初,我抑郁再度复发。晚上九点多,我开始出现幻听,有种想要结束生命的冲动。
因为女儿在,我恢复了一些理智,连夜赶去医院急诊。没人可以看护我的孩子,我就带上她一起去。天气很冷,我和我姑娘就站在路边等出租车。
那个时候我就在想,女儿拯救了独居的我,可我作为母亲,却拖累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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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醉卧江山
时间:
2021-3-26 11:02
北漂失意者,在深夜的小吃摊疗伤
2020年初夏,北京街头乍现地摊烟火。我和小区附近的小吃摊摊主们成了朋友,与他们吃喝闲逛,寻找悬浮生活的意义。
故事时间:2020年
故事地点:北京
寻找“附近”
北漂的第三年,我日益觉得自己正过着一种 “悬浮”的生活。
在京两年,工作团队重组三次,搬了六次家。起初还和室友、同事联络感情,后来发现不管多要好,人迈入新的环境,最先抛却以前的生活。因异地感情淡漠和前任分手后,我对关系愈发不信任,将全部身心放在工作上。
时间被工作、通勤挤压到所剩无几,朋友们分散在朝阳、海淀、丰台,每个人都被KPI捆绑,见一面变得更加困难。我们一面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很可能是这座大都市的过客,另一方面和故乡的人情社会脱节,城市留不住,家乡回不去,就先拿健康和时间兑换一点点财富。
好几位朋友两年换了三份工作,在每一家公司都主动996,周末努力健身、上课,而这种努力和不断地变动究竟能带来什么,一切都是未知。这座城市永远不缺更年轻的进击者,如学者项飚所说,我们像蜂鸟一般拼命振翅,才得以将自己悬停在城市的上空。
年初,我和一位在大学里认识的朋友合租,不久便碰上疫情,经济动荡,原本牢靠的工作也变得摇摇欲坠。
她在一家以加班闻名的广告公司工作,有时通宵开会,最晚一次第二天上午十点才下班回家,工作之余拼命接私活。两人忙得脚不沾地,怕稍微放松就被行业抛弃。
找房找得仓促,租了套一居,两个女孩住一间卧室,一人一张床,起初开玩笑像是回到大学宿舍。但没多久,我朝十晚七,她朝十二晚十二,作息错开,即便都早早下班回家,顶着在工作中被耗尽了社交热情的疲惫的脸,也相看无言。
5月,我重看许知远对项飚的访谈,项飚提到一个概念“附近”,指跟你日常生活直接发生关系的地方和人。人们通过外卖、网约车、淘宝,人不用和他人打交道,就可以快捷地解决日常生活的大部分需求,“附近”消失了。
北京没有附近。人人在经营自己的生活上已经捉襟见肘,更难说与其他人建立连接,哪怕是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室友。
6月的一天,我下班回家,一个年轻男孩从背后快步超过我,撞了下我的肩膀。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想,他如此着急回家,是要去做什么?是不是和我一样,点完外卖,在游戏和网剧里结束这一天?
我不明白,这样的生活有什么可值得奔赴的。
抱着这样消极的心情,我发现回小区的必经之路上,停着几辆由电动三轮车改装的餐车,刚刚下班的人们停顿在了那里。我住的小区位于北京东五环一座地铁站附近,5月之前,因为疫情,行人稀少,相视走过也会匆匆避让,很少看到这样热闹的情景。
深夜烧烤摊
几辆餐车围成一个四角,西南角卖的是麻辣烫,摊主是一对夫妇,男人穿黑色背心、人字拖,面庞并不老,但秃顶和啤酒肚较早降临。他对面是一家烧烤摊,摊主是一个黄头发的男孩,右臂上布满青色纹身;烧烤摊旁边,是一家炸鸡摊,招牌上“买一斤送半斤”的优惠诱惑着往来的行人……
年轻的白领和附近超市、餐馆、按摩店工作的人们,走进四角区域中,脚步都慢了起来。五块钱买一纸袋炸蘑菇,十块钱一碗炒河粉、一个身材纤瘦的女孩只要了一根一块五毛钱的烤肠,这是拥有起送价门槛的外卖无法满足的简单快乐。
我选择在烧烤摊停留。摊主叫阿辉,原本在一家连锁烧烤店上班,疫情冲击后,阿辉所在的店员工工资几乎减半。阿辉早就考虑过单干,这回下了决心。
阿辉人缘不错,来给他帮忙的人不少。一个男人问我,吃点啥。他叫阿龙,是个自来熟,摊位边和他一样站着的好几位黑衣男人,都是阿辉的朋友。他们都是东北人,白天有各自的工作,晚上主动出来帮朋友招呼客人。
烧烤摊支起的小桌旁已经坐满了人,我无从分辨谁是帮手、谁是客人。一个北京大哥坐在最角落的凳子上,手机里播放着短视频,脚边放一瓶啤酒,兀自唱着歌。区别于其他餐点,阿辉的摊位更像一个朋友的聚会,来帮忙的朋友想吃什么,阿辉便烤什么。烤串不断地被端上塑料小桌子,像是一场迷你的、粗糙的流动盛宴。
一有客人光顾,阿辉便招呼着食客们加入烧烤摊的群聊。出摊一周左右,群成员已经近100人。进群第二天,我在群里@阿辉:今天什么时候出摊?阿辉回复:7点半左右。阿龙跟楼,发的文字也带着热闹劲儿:晚上都出啦(来)哈(喝)啤酒!
那些夜晚都是如此,没有人着急回家。一个穿白色波点长裙的中年女人总是在深夜下班,路过摊贩点要一份夜宵,这是她每一天的晚餐。摊主们猜她在单位是个领导,因为有一次她在电话里大声训斥下属。但这会儿,疲惫爬上她的面部,她慢慢地起盘子里的食物,柔声聊起自己在老家读书的女儿。过了零点,有人喊了一句:谁现在在家能睡得着啊?在家也是玩手机,来这多好啊!
那天在烧烤摊,我获得了一种奇异的归属感。我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受了。
摆摊人中的有产者
6月初,“地摊经济“更热了,摆摊的队伍在不断壮大。一个拖着行李箱卖衣服的女孩,高挑漂亮,她说自己是模特经纪人,我刚摸了摸T恤的质地,她立刻把衣服套在身上展示效果:“是不是挺好看?”
一个矮小、微胖的女人卖的东西每天都不一样,有时是鲜花,有时是玩具。端午节临近,她的布袋上铺上了五彩绳。她30多岁,原本在超市工作,因为超市裁员,她失业后摆摊暂时过渡。
一个读三年级的小女孩端坐在矮凳上四处张望,脖上挂着一个收款码。女孩看着往来的行人,一边吃着小零食。她旁边站着一个中年女人,见我凑近,招呼女孩道,看看姐姐想要什么。我问她为什么出来摆摊?女人指身后的小区,我们就住这儿,我女儿算术不好,带她来摆摊,练练计算题。
我在纸箱里挑了一包甜卡力和百草味的五香花生,女人对女儿说:终于有姐姐肯买你的东西了,你高兴吧?这位母亲坚持将零食以半价卖给了我。
摆摊人中的有产者不止一位。淼哥今年35岁,北漂近10年,他开着一家旅游公司,做欧洲旅游地接业务,公司有七八个员工,疫情冲击旅游业,淼哥只好暂时把公司关了。出来卖麻辣烫。不为赚钱,手头有事儿做,心里不那么慌。
陪着淼哥出摊的是他的妻子红莲。红莲是北京人,开两家美甲店,他们在附近的小区有三套房子,自己住一套,父母住一套,还有一套直租出去,月租金4500元,在外地还买了一套海景房,“因为女儿喜欢去海边玩,这样比较方便。”
6月6日是个周六,加班的白领少了,生意很清淡。但淼哥认真地招呼着客人,宽粉就是红薯粉,鱼丸是安井的,西兰花养颜,鸭胸肉也是最好的……
2019年,淼哥公司收益不错,2020年年初,淼哥提了一辆车,首付25万,月供5000。1月底,中国新冠疫情爆发,淼哥做的是欧洲地接,竟然接了几个单子,“那时国内的人都往国外跑。”
4、5月份,本该是欧洲游旺季,欧洲疫情爆发。淼哥起初想观望一阵。5月底,看出疫情短期内无法结束,他将员工召集在一起,让他们其他行业寻找就业机会。他们有的先去做了电商、线上教育,淼哥最乐观地预计,消费者对旅游行业恢复热情至少要等到年底。虽然家里有存款,红莲的美甲店也重新开业,但自己停滞的事业还是令他焦灼不已。
比起之前每天坐在家里干着急,他的生活变得充实。出摊累,他晚上也不失眠了。“没摆摊的时候什么都想:公司房租交着,员工工资发着……想得天花乱坠。一卖麻辣烫,只想着如何把这锅麻辣烫烫好,怎么能多卖出一份。”
淼哥做过小包工头、销售、房产中介,2015年和几个朋友合伙,开了一家旅游公司。起初生意惨淡,为争取大客户,他主动帮客户搬家,打扫卫生。2016年年底,旅游公司业务开始盈利。那时“动动手指,打几个电话,几千块钱入账”, 一度过上了花钱时没有感觉的生活。常和哥们一起出去喝酒唱歌,一次花个八百一千;女儿参加一次夏令营一万多块……
疫情冲击到有产者坚挺的生活。家里消费习惯已经形成,如若不采取行动,可能坐吃山空。现在,他晚上七点半出摊,站到凌晨十二点,一晚最多能赚四五百块。休息日和雨天生意更差,可能只能赚一两百块。他再没和哥们一起出去吃过饭,想聚会,就去彼此家中小酌。
那个晚上,我跟着淼哥出摊,到了夜晚11点半时,我觉得腿酸胀得站不住了。淼哥还站着,零星几个行人,看了看已经不那么新鲜的蔬菜,走掉了。那个穿波点长裙的女人过来,说自己嗓子哑了,想吃点清淡的,挑拣了几片菜叶后,想起来什么似的问:“十块钱给做吗?”
淼哥没有犹豫:“给做。就是一块钱也给做。”
八里桥不眠夜
深夜小吃摊的最主要客户是夜间工作者,比如外卖小哥、滴滴司机。他们需要补充热量,又不能太贵,炒面炒饭是一个很好的选择,耿记炒面服务的就是这些人。
大部分小吃摊的招牌都是红色,耿记是绿色,中间嵌着一个英文字母,“healthy”。摊主陈风念出这个单词,发音不甚准确,但释义没错。“就是绿色、健康的意思”。
陈风是江苏人,摊子叫耿记是因为妻子姓耿。他今年40多岁,初中学历,知道的几个英文单词,都是跟正在念初一的小儿子学的。
小儿子是他来北京的原因。小儿子先天漏斗胸,孩子5岁时,陈风带他来到北京做手术,因为几年后还需要二次手术,担心来回折腾,陈风决定让儿子在北京上学。
夫妇俩一直开炒面摊维生,卖到半夜收摊,回家收拾一下,凌晨两点,妻子耿丽先睡下,第二天早上6点,她要起来给儿子做早餐。陈风则骑三轮电动车去八里桥农贸市场,购买第二天的原材料。
位于北京通州区的八里桥农贸市场,是首都副中心的菜篮子,每日出入人流量达2万多人。难以想象凌晨两点钟的市场,我提出想要跟陈风去进一次货,他答应了。我们前往市场的路上,陈风手机提示音提示微信进账,耿丽还没睡。陈风说:今天的生意太差了,妻子不甘心,换了个位置又出了会摊。
八里桥农贸市场里,流动餐车上卖的粥和豆浆还冒着热气,这是为市场里深夜工作的人们准备的。6月的夜晚清凉,大货车拉来市郊刚采摘好的白菜、香菜、西红柿……沾着清晨露水的蔬菜整齐码放在摊位上,卖菜的和买菜的人彼此精神奕奕地还价,手指在计算器键盘上敲得飞快;一辆辆载着各类青菜的电动三轮车在拥挤的菜场里灵活地穿行,这里藏着北京的折叠世界。
货装好后,我们驶离市场,路过通惠河,岸边停着两排长长的汽车队伍,都是来八里桥农贸市场进货的车辆。
返程的十几分钟里,令我惊讶地,陈风和我聊起了几个名字:陈丹青、王小波和海子。他复述了陈丹青讲过的几句话,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诗句。此时已经是凌晨三点半,他一点也不困。直到我们聊起他的小摊,他的声音才从远方拉回现实。
为给小儿子做手术,夫妇俩来到北京,将大儿子送到县城的私立学校,大儿子却开始翻墙去网吧,沉迷网络游戏,最终没有考上大学,现在二十七岁,还是沉迷游戏,不喜与人交际。好在小儿子手术很成功,现在健康好动,在学校的长跑活动中表现优异。不过,陈风和耿丽合计过,小儿子无法在北京初升高,他们计划,等儿子初二就回老家。
到家了,我们三个人把所有的货物卸下。接近凌晨四点,远远地听见几声鸡鸣,月亮挂在纷乱的老式电线间。在灯光昏暗的厨房,耿丽在水盆里洗了一把樱桃,樱桃有些已经烂掉,陈风把坏的挑出来,我们三人分享了那捧樱桃。
耿丽可以睡一会儿了。尽管一个半小时后要起床,给儿子准备早餐,而陈风睡到中午,要起来洗菜、切菜,为晚上出摊做准备。
有段时间,我每晚都会下楼和摊贩们聊天,在弥漫着烟尘和孜然味儿的摊位间,我认识了更多的摊贩。
卖烤冷面的柳青今年64岁,几年前公公中风瘫痪,丈夫在家照顾,她北漂赚钱,支援两个儿子结完婚买完房,她准备这几年再为自己攒些钱养老。柳青嗓门大,说方言,会和男摊主开荤味的玩笑,性格比一些男摊贩更强悍。其他摊贩的车子被扣了都拿钱去赎,但柳青从来不去,抄一辆她就自己再买一辆。
卖炸鸡的刘辰在摊位里生意是最好的,他个子不高,人很沉默。他在这附近卖炸鸡已经一年了,积累不少回头客,但疫情冲击下,他的每天的收入比之前缩水了一半,摆摊难以支撑在北京的1000多元的月租、老家每月3000块的房贷以及儿子每月的补课费。他晚上12点收摊,早上6点钟起来进货,进完货跑一会美团外卖的兼职骑手,一天能多赚100多元。只是白天跑外卖加上出摊,他每天只能睡不到6个小时,聊天时直打哈欠。
不久之后,我听说楼下遭遇了一次突击检查,其他摊贩都跑掉了,只有刘辰,电瓶没电了,没能跑掉,他需要花2000块把餐车赎回来,那是他摆摊一周的收入。
和摊主们接触快一个月了,混了个脸熟。我毕竟白天要上班,渐渐地也不常去了。只在下班看他们不忙时,同他们打一声招呼。有时加班很晚,远远地看到几盏亮着的灯,心里也觉得挺暖。哪天管理严格起来,摊位稀稀落落,我心里也空荡荡的。
前几天,我又去和刘辰聊天,他把车赎了回来,把摊位换到一个更隐秘的地方。和我说话时,眼睛总是警觉地盯着路上远处驶来的车辆。他告诉我,他听到消息,下个月这里就不能摆摊了。
我们说话的间隙,烧烤摊的伙伴来了,看了看他的车前灯:“坏了啊。”
灯只剩下一个壳子,罩在碎掉的灯泡上。刘辰上前把它拿下来,车被扣那天,车灯在匆忙间被撞碎了。我问刘辰:“在北京这么久了,你有想过要离开北京吗?”
“没想过。”
“没想过?”
“舍不得。”他不好意思地笑了。2月,他在河南老家,许多在北京的食客给他发微信:什么时候回来?想吃炸鸡了。他迟迟没回来,100多人的顾客群最后只剩下40多个。
回北京跑外卖后,附近加油站的几个员工连续几天给他发微信,想要吃炸鸡。刘辰有天中午没去跑单,去市场买了十几斤鸡腿,在家里炸好给他们送过去,只收了他们7、80元钱。“没有跑外卖赚钱,但他们想吃嘛。”
说话间,又来了两位顾客,将他摊位上剩下的炸鸡皮也买走了。他收了摊,同我说了再见。
阿辉的烧烤摊还在营业,我想要再和他们聊聊。刚说明来意,帮阿辉送单的女孩招呼我:“你想聊什么,我来跟你聊。”
这是个高个的短发女孩,每天骑着摩托车帮阿辉送单,背影挺飒。在烧烤摊遇到她几次,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和我说话。
她仰头喝着啤酒酒:“你说想和我们聊聊,大家为什么摆摊?还不是为了生活吗?我们都惨到房租都快交不起了,你还要写我们……”她接着说:“你觉得你坐办公室、吹着空调的人,你和我们是一个世界的吗?”
那天我离开后,没再去打扰过任何人。如果说这些夜晚的目的是为了寻找“附近”,那么我学到的是,悬浮生活自有其意义。在那个小小的盛宴上,在那个分享樱桃的夜里,我们彼此安慰,共同震动翅膀。
我想起那个从八里桥农贸市场返程的夜晚,我和陈风经过一株梧桐树,他突然放慢车速,指着路边的一只灰喜鹊:“这只喜鹊很特别,它是一只灰喜鹊。别看它小,它很聪明的。”我们没再说话,一起看了喜鹊一小会儿。
*文中人物为化名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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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醉卧江山
时间:
2021-3-26 11:04
有关注真实故事计划这个公众号的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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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科尔沁
时间:
2021-3-26 11:09
标题:
回楼主醉卧江山
看来老婆子不听话就得带他到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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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醉卧江山
时间:
2021-3-26 11:16
标题:
回10楼科尔沁
带到这儿之后你惊奇的发现,她更不听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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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球迷
时间:
2021-3-26 16:41
路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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