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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楼 cyec说: 第七个故事
和田故人:前女友的情书
1
「在大戈壁上被抢劫又迷路,路痴的我孤独、弱小且无助……」
在朋友圈里敲下这句话,配一张刚拍好的照片、选好可见对象。
点了发表后,我长舒一口气,抬头四顾。
眼前,一望无际的戈壁上,除了脚下的影子,便只剩下寥寥几棵绿色植株,在偶尔吹过的微风中晃荡。
四下空无一人。
寂静中,能听见阳光灼烧砂砾时偶尔响起的干裂声。
我盯着自己的影子愣了一会儿,伸手扯松发辫。
正在这时,手机铃声大作。
尽管已经有心理准备,但屏幕上显示的名字仍然给了心脏一记重锤。
我舔了舔嘴唇,深吸一口气,清了清嗓子:
「喂?」
「……是我。你在哪儿呢?」对方的声音带着一丝迟疑。
「什么?」
「看到你的朋友圈了……」电话里的声音又顿了一下,「你定位在……新疆和田?」
「哦!是!你竟然能看到我朋友圈啊?我还以为你早把我删了,哈哈!」我干笑两声,脸上却毫无笑意。
「还笑!你现在什么状态?安全吗?你跑到这儿干嘛了?」对方连珠炮似地发问。
「我来采景——」我喏喏地回答,又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反问,「——这儿?你在新疆呢?」
「对,也在和田,有个工程项目。」
「哦。」
「哦什么哦!你现在哪儿呢?什么情况到底?」对方的态度更急了。
「我……我在戈壁上啊!刚才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两个骑摩托的人,抢了我背包就跑了。我人没事,现在正往回走呢!」说着,我给他报了个地名。
是我的出发地,一个小镇。
对方在电话那端重复了一下小镇的名字,接着问:「你能分清方向吗?还有同伴吗?」
「没有,就我自己。这里手机还有信号,我应该也没走多远。」我信心百倍地说着,「你别浪费我手机电量了,我还得看地图。」
「太阳在你哪边?」
我依言抬眼:
「正前方,这个时间应该是……南?西?」
对方大吼:
「西南!你个路痴!发定位给我,我去找你!」
「你找我?」
「定位!」
不等我反驳,对方就挂断了电话。
我将手机放进裤袋,从背上摘下背包,拿出里面的水咕咚咕咚喝了干净。
然后抽出钱包里的钞票,扬到空中。
钱包重新放回背包,书包扔在原地。
这些还不够。
我想了想,咬牙拆断相机背带的一端,又将身上的衬衫扯掉两个扣子。
做完这些准备,我才长舒一口气,朝着太阳的方向直直走去。
2
几天前的深夜,我蓦地从睡梦中醒了过来。又一次。
睁着双眼在黑暗中躺了一会儿,我摸到手机,漫无目的地戳戳点点,随手打开微博。
这样一句话吸引了我的注意——
怎么处理老公前女友的遗产?
发微博的人账户名「美馋娟」,几年前我就关注了她的微博,大概是留住粉丝,她也回关了我。
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她的微博了,挺无聊的,无非就是晒娃、晒包、晒美食、晒老公,间歇拉出她老公的前女友来鞭尸。
不过,她鞭尸前女友的方式比较别致,甚至还因此收获了一大票粉丝。
包括我——这个时不时被她鞭尸一次的前女友。
她所有的微博里,点赞和评论最多的,就是鞭尸前女友的内容:
「告诉老公不小心弄丢了前女友送他的项链,老公毫不在乎」或者「手一滑打碎了前女友留给他的水晶杯,老公直接就扫进垃圾桶」……
这一类的内容,收获了不少网友的羡慕。
我从床上坐起来,点开她晒的照片。
只一眼,我的心脏像是被什么攫住一般。
一股血直冲头顶后又猛地退下去。
我几乎是颤抖着将照片放大。
照片里,是一些情书。
情书的每个字都像是紧箍咒一样,从屏幕里冲出来围裹住我的脑袋。
我开始头痛。难以抑制的疼痛驱使我几乎是从床上滚了下去,爬到卫生间,将胃里的东西吐了一干二净。
微博的评论里,她的粉丝嘻嘻哈哈品评着情书里的一字一句。
「前女友这小骚话挺溜啊!学习了学习了!」
她回复:「那是,听说还是个女文青,太骚情,不是过日子的人!」
「前女友字不错,人应该长得不咋地。」
她回复:「要不能被甩吗?」
「最喜欢看小姐姐鞭尸前女友了,够劲爆!」
她回复:「常看常新哦!」
「你晒这情书,你老公会不会生气?」
她回复:「在我老公心里她早死了,才不在乎呢!」
靠在卫生间的墙上,我心中渐渐烧起一团怨火,将我的理智燃烧殆尽。
关闭手机之前,我又看了一眼那张照片。
情书的末尾,是那么熟悉的笔迹:
「你永远爱不完的,木意」。
3
「木意!」
从车上下来的人大叫了一声我的名字,直直向我跑来。
几年不见,他比之前黑了许多。
大概是被戈壁上的阳光晒得吧。
我心里淡淡想着,脸上却露出一副欣喜又感动的表情:
「景一!」
我热切地张开双臂迎向他。
他有些愣怔,几乎是下意识地张开双臂。
我却在他跟前收拢了双手:
「没想到在这儿都能遇上!得救了得救了!」
他有些无措地收回手臂,尴尬地攥了攥手:
「你没事吧?」
「嗯,没事!背包被抢走了。里面倒是没多少钱,就是身份证没了比较麻烦。」我笑着吐了下舌头,眼光瞄到有个男人从他身后的车上走了下来。
「走吧,带你去报警。」
「我背包里就几百块,能立案吗?我也没看清那俩人长什么样……」
「人没事吧?」
那男人凑上前问了一句。
他的目光在我撕裂开的衬衫上滞了一瞬,便连忙移开。
我的内衣肩带露出来一些。
高景一脸色微微一变,赶紧将外套脱下来披在我身上,顺嘴介绍了一句:
「这是陈鑫,我同事。」
「你好,我叫木意。还得麻烦你们送我回镇上,我的行李还在旅馆里。」
听到我说要回镇上,两个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高景一皱皱眉说:
「你还要在这儿待多久?」
「计划待十来天。不过现在身份证丢了,不知道会不会耽误。」
「你没身份证哪儿也去不了。别回镇上了,去我们那儿吧,家属能去。」陈鑫说道。
「家属?」我扬眉。
「当然,家属探望就住在我们那儿。表妹也算家属啊,对吧?」陈鑫的嘴角一侧有个很浅的酒窝。说这话的时候,那个酒窝正对着我。
我心下了然。
高景一也没有解释什么,只是说:
「跟我们走吧。」
车上,陈鑫时不时地回过头跟我交谈两句。
我告诉他,我是自由摄影师,到处乱跑。这次是到戈壁上采景来了,遇上这种倒霉事完全是意料之外。
「我还以为大戈壁上一个人也没有,安全得很呢!」
陈鑫大笑:
「对于路痴来说,戈壁可一点都不安全啊!哈哈,刚才差点没给高工吓死,我们一路飙车过来的!不过你相机还在,竟然没被抢走?」
我笑着回他:
「相机就是摄影师的命啊!要是我死了,人们捡到我的相机,会将我最后的作品奉为绝作,我不就成了英年早逝的美女天才摄影师了嘛,哈哈哈哈!」
陈鑫对我的话感到新奇,跟着大笑两句,又想问什么,被高景一没好气地嘟囔一句:
「闭嘴吧你,叫她歇会儿。」
距离我发出那条朋友圈已经过去三四个小时,夜色已经暗了下来,在日头下被灼烤了几个小时,又被突然生起的风沙吹了一通,冷凉的空气令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将高景一的外套在身上裹了裹。陈鑫回头看我一眼,二话没说,脱下自己的外套也递给我。
我拿起手机拍下两人的背影,发了一条微博,配文:
「我又复活了。」
她一定会看见的。
这样暗想着,一阵突如其来的疲倦席卷全身。
我闭上眼,昏睡过去。
4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
我费了一点时间才反应过来,这是高景一他们的宿舍。
听见我起床,高景一走了进来:
「醒了?感觉怎么样?」
「还行。我……」
「你发烧了,昨天到这儿的时候整个人迷迷糊糊。不过医生说没事,可能是在戈壁上冻着了。」我走到桌边坐下,他递给我一杯水。
「对不起哈,给你添麻烦了。」我小声说着,垂下眼帘。
「没什么的。」他抬起手,似乎想揉我的头发。
可手伸到一半停了下来,「我给你拿体温计。」
陈鑫敲门进来的时候,我刚测好体温。
「哈喽,您的外卖到了!」他笑着将两个饭盒放在桌上,「怎么样?退烧了吗?」
我点点头。
「那就好,给!」他从兜中掏出一瓶酸奶,递给我。
「谢谢。」
「我的呢?」高景一问。
「我替你喝了!」陈鑫的酒窝再次浮现,转头对我补上一句,「所以这瓶是我送你的!」
我一乐,怎么会有这么厚脸皮的人?
打开餐盒,我顿了一下。
陈鑫敏锐地捕捉到了我的表情,忙问:
「怎么了?」
我笑着摇摇头表示没事,高景一走过来瞄了一眼,将我手中的饭盒换走:
「她不吃洋葱。」
陈鑫恍然,点点头,挑挑眉对我说,他记住了。
睡了这么久,五脏庙早就该上供了。
我拿起勺子吃饭,可陈鑫不知道怎么回事,坐在我旁边直直地盯着我,搞得我都有点不好意思吃下去了。
「你看我干嘛?」我问。
「你吃你的,我都好久没见过美女了,我欣赏一会儿~」他直白地笑答。
「你别理他,他眼瞎。」高景一在一旁淡淡吐槽,「你不赶紧眯会儿去,下午累死你。」
「啧!」陈鑫咋舌。「高工,你这就不对了,咱们共事这么多年,怎么从来没听说你有这么好看的表妹!咱们项目部一个女同事都没有,想让我打一辈子光棍吗?你老婆闺女都有了,倒是替兄弟着想一下啊!」
高景一没好气地接话:
「你俩不合适!」
陈鑫瞪眼瞧他。
连我都有点好奇地支起了耳朵,就听高景一说:
「你克她!」
陈鑫先是困惑地皱眉,马上就明白了高景一什么意思,站起身抗议:
「你这是封建迷信!再说人家姓木,不是属木,我名里带金,可我不属金!」
高景一抬起头:
「她刚睡醒,你这么嚷嚷她一会儿该不舒服了。」
陈鑫闻言,立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重新坐下来盯着我吃饭,过了没两分钟,他像见了鬼似的:
「饭菜还烫呢?」
说着,上手想要摸一下我的饭盒,被高景一起身拦住。不等他反应过来,就被高景一从椅子上拖了起来,一把推出门外。
高景一关上房间门,重新坐了回来。
我和他默默吃了一阵,他突然说了一句:
「一紧张起来,吃凉菜都要吹气……你一点都没变……」
5
我在高景一的房间住了下来,高景一跑去跟陈鑫挤一间宿舍。
第二天一早,高景一要当班,陈鑫主动请缨带我回镇上。
出发之前,我发了一张自拍。
我穿着高景一的衬衫和工装裤。因为衬衫太长,我将它扎在了裤子里,自拍没有露脸,反而是腰间的腰带格外显眼。
「穿上他的衣服,我就是戈壁上最靓的 guy!」我还发了这么一句话。
这条腰带是高景一老婆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她在微博上晒过。
「美馋娟」要是知道,经常被她拉出来鞭尸的前女友,此刻穿着她老公的衣服,住在她老公的宿舍里,不知道会露出什么表情呢?
会把这事儿更新进她鞭尸前女友系列吗?
光是想想就觉得搞笑!
「想什么美事呢?一个人偷乐!」陈鑫边开车边撇头看着我问道。
「没什么。」我收起笑容,看向窗外,「前边向东拐,然后开个两百多米大概就到了。」
陈鑫有些讶异:「你不是路痴吗?」
我顿觉自己有些露馅儿:「起码自己住在哪儿还是要记清的呀,我费了很大功夫记住呢。」
陈鑫点点头。
我们先到旅馆取了行李,又去了派出所挂失了身份证。
解决完这些,时间还早。他提出带我转转的建议:
「让你领略一下祖国西部的大好风光!」
我哈哈大笑,欣然同意。
我们一路驱车向城市中心进发。
道路宽阔平坦,两侧高楼林立,偶尔还有几栋非常具有地域特色的建筑跃入眼帘。这时我都会连忙举起相机,而陈鑫也总是体贴地将车速慢下来,由我拍个过瘾。
不仅如此,陈鑫还特地带我去了几家据说非常有人气的店铺。
我问他怎么知道这么多,他笑说:
「我们工程一共做五年,这已经是第四年了,这里又是离我们工地最近的地方,来得多了,自然就熟了。」
最后,我买了一套床上用品、一块披肩、一张挂毯、两块羊皮垫子,还买了一些当地特色的手工制品,这才心满意足回了工地。
我将被褥换新,将披肩当薄毛毯铺在被子上做装饰,羊皮垫子放在床边,挂毯换下了破旧的窗帘,手工制品摆好……
做完这一切,屋里已是焕然一新。
待到高景一和陈鑫再次踏入时,几乎已经认不出这间屋子的原貌。
一丝微笑从高景一的脸上一闪而过,化成嘴边一句淡淡的:
「弄这么多东西,你走的时候不好带。」
「那就不带走了,留给你。」
我的嘴角高高扬起,目光灼灼地看他,他默默地避开了我的眼神。
一旁的陈鑫则瞪大眼睛在屋里看了一圈,最终走到我面前,夸张地说道:
「我可以娶你吗?」
说完,也不管我什么回答,就转头对高景一大喊:
「表哥!」
高景一在他肩上捶了一拳,陈鑫一边哀嚎一边痛诉:
「我是认真的!」
从那天起,我每天早上起来便去工地周边采景。
高景一多次嘱咐我不要走远,我告诉他:
「太阳在这里,我会找回来的。」
他沉默,望向我的眼神中分明闪烁着什么。
不给他反应的机会,我转身就走。
有时候,我也在他们工地上转悠,拍一些他们工作中的照片,然后将照片发给他们项目部的头儿和被拍摄对象。
因为拍得还算不错,收到照片的人都挺开心。不过几天的时间,我已经跟他们项目部所有的人熟络起来,连工地上的人也都知道我了。
就像陈鑫说的,他们这儿女性屈指可数。尤其项目部上的人,听说我是高景一的表妹后,有几个单身的时不时敲开我房间的门,送一点水果干果、聊几句天,但是每次都被陈鑫打断。
陈鑫翘起下巴跟他同事说:
「我都跟高工兄弟相称了,你们现在下手可晚了啊!」
6
戈壁上的天气变化多端,这天傍晚下起了小雨。
我窝在房间里,坐在床前的羊皮垫子上。
屋里没有开灯,窗外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屋顶上隐约有雨滴拍下的声音,手机在我身旁,单曲循环一首英文歌。
很快就到收工的时候了。
黑暗中,我回想着微博上的新消息。
我穿戴高景一衣物的微博终于还是引起了「美馋娟」的注意,她给我发了一条评论:
「腰带好看。」
我回复:
「男朋友的。」
她没有再回复我。
点开她的主页,她更新了一条内容:
「老公要回来休假啦!」
「咚咚咚——」有人敲门。
「木意,在休息吗?」是高景一的声音。
「门没锁。」
房间的门打开了,工地上的灯光将他的身影照进房间,他嘟囔一声「怎么不开灯?」
听见他摸索灯的开关,我轻声制止:
「别开灯。」
他顺从地停止动作,静立片刻后,关上房间门走了进来。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我身旁,顺势坐了下来。
手机中的歌曲轻缓地继续着——
No, I don't believe you(不,我不相信)
when you say don't come around here no more(你说再也不会出现在我身边)
I won't remind you,(我不愿提醒你)
you said we wouldn't be apart(你曾说我们永远不会分开)***
「我还以为,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了。」
说出这句话时,我感觉他身子僵了一下。
「我还以为,上次一别,就是永远了。」
我的声音轻柔。
黑暗是多么好的保护,没人能发现我脸上的冰冷。
「对不起,那个时候……」他说话时,竟有一线嘶哑。
「算了,过去就过去吧。」我打断他,转了话题,「听说你后天要走。」
「嗯,十天连休,回家看看。」
静默。
「这次,真的是最后一次见面了吧。」
我轻轻抽了下鼻子,声音中带了哭腔。
「你哭了。」他说。
我没有回答。
我感觉到他的手抚上我的脸颊,像多年以前,他用手指抚去我的泪珠。
我感觉到他的温度渐渐靠近。
No I don't believe you(不,我无法相信)
When you say you don't need me any more(你说不再需要我)
So don't pretend to not love me at all(所以,不要假装再也不爱我)
他的双唇缓缓覆了上来。
我的心脏在一瞬间猛跳,似乎想要提醒我停止这场无意义的行为,但是——
马上就要成功了,我怎么能在这里放弃……
我的身体僵硬。他感觉到了,但没有停下,反而单手绕过我的脖颈,将我牢牢箍住,炽热的吻企图撬动我已经麻木的双唇。
大脑中有根神经猛烈地抽痛起来,一个声音在脑海中尖叫——
「谁来救我!救救我!」
「木意!」
陈鑫的呼唤打断了高景一的动作,他迟疑了一下,缓缓松手,离开了我的唇边。
「木意,在休息吗?」陈鑫的声音比第一声轻了下来。
高景一没有说话,我的思绪在一团烦乱中冷静下来:
「没有,等一下。」
我拿起手机起身,高景一却在这时一把抓住我的手,低哑地说了一句:
「不要走。」
我叹口气,轻轻挣脱开来,稍稍打开房间门,走了出去。
陈鑫说做饭师傅有事想拜托我,我跟着他去了厨房。
回来的时候,高景一已经离开了房间。
我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7
高景一他们的工作不定点,人跟项目走。一个项目少则两三年,多则五六年。项目在哪儿,人就在哪儿。
每到一个地方,项目部就会在当地请大厨负责大家的饮食,到这里也不例外。
厨房大师傅就是小镇的人,他女儿结婚,想请我帮忙去做婚礼跟拍。他们这里举办婚礼很少有人请婚礼现场跟拍,厨房大师傅也是突发奇想,算是送给女儿的礼物。
我没接过类似的工作,有些担心不能胜任。
但是大师傅一再表示就是想留个纪念,叫我不要有压力,又怕我是不是嫌没谈钱,我这才连忙应了下来。
当地婚礼进行两天,第一天恰好就是高景一走的那天。
早上,高景一在我门前跟我告别。我一直躲在房间里,直到他离开后,才和陈鑫一起出发,陈鑫代表项目部,还带了一些礼金。
婚礼第一天在女方家里进行,主要举行出嫁仪式,新郎在伴郎们的簇拥下迎娶新娘。举行仪式时,当新郎被问到是否愿意娶新娘为妻时,英俊的小伙子红着脸坚定地说「愿意」。
相机镜头里,在众人的赞美和笑声中,两位新人相视而笑。
我不禁看呆了。陈鑫在一旁连声提醒我:「抓拍抓拍!」
下午,新娘穿戴一新,在众人陪伴下,坐上马车往男方家里驶去,一路上吹吹打打,热闹非常。
跟拍完新娘的入门仪式,第一天的工作才算告一段落。
因为第二天还有一天的工作,新郎家给我们安排了住处。
我们当晚留宿,时间很充裕,陈鑫邀请我去看日落,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于是两人驱车出了小镇。
车开了没多远,我们找到一个沙丘。
我率先下车,大喇喇地往沙丘上一坐,陈鑫跟在我后面,不知从哪儿变出一块披肩递给我。
「挺好看的,你的?」
「送你的。」
我沉默,过了许久才缓缓开口:
「我以前谈过一个男朋友。」
感觉到陈鑫看向我,我没有转头,望着远方的落日自说自话:
「我们在一起四年多,我曾经以为,我们会一直、一直走下去,虽然……」
「虽然他妈妈不喜欢我,但是只要他和我在一起的心是坚定的,我们就一定能有好结果,我一直这么相信。」
「我知道他妈妈一直给他安排相亲,他也每次都跟我如实汇报。他相亲的那些对象,家境都很好,远远比我家要好得多。」
「时间久了、次数多了,我的安全感越来越弱,我希望他可以拒绝那些相亲,但是他说他妈有心脏病,他不能这么对她。」
「我开始患得患失,开始找茬吵架,开始查他手机,开始疯狂地给他打电话问他在哪里、在干吗、和谁在一起。他也渐渐变得不耐烦,不接电话、不回消息,他甚至都不肯跟我大吵一架,把话说清楚……」
「直到有一次,我威胁他要自杀。他终于忍无可忍,给了我一个耳光,然后扬长而去。」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他在电话里跟我提了分手。」
「我一直以为他会回来的,只要我冷静了,只要我变得更好,他会回来的,我并不认为我们分手了。」
「他走后第三个月,我隐约听说他结婚了,我不敢相信,也不敢求证。」
「第八个月,我听说……我听说他有孩子了,是个女儿,他给她起名珍珠。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就说他喜欢女孩,他的女儿一定会是他捧在手心里的珍珠。」
我转过头去,看见陈鑫面色发白,显然他已经听出我口中的「他」是谁。
他与我对视,眼角发红,嘴唇有些微抖,但像被什么噎住似的,一句话也没说上来。
我释然地大笑:
「是不是太俗套了,哈哈哈哈!」
他干咳了一声,没有说话。
「后来,我病了很长一段时间。我经常失眠,经常在半夜莫名醒来,不能大哭、不能大笑,因为会哮喘,会呕吐,还挺恶心的。」
「再后来,我被家里催着相亲。我也试着谈了一个对象,但是不行,我的脑子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咆哮:『男人都是骗子、男人都是大骗子』!」
我对他莞尔一笑:
「我好像不会再喜欢一个人了。」
他将目光移开,缄口不语。
「这几年来,我心里一直怨恨,恨他、恨他妈、恨他老婆,我想报复!」我顿了顿,「但是现在,我想开了,我放弃了。」
「我想,老天爷没有成全我和他,也许是在用力地挽救我吧……并且没准老天爷已经出手修理过他了。」
他张了张嘴,声音干哑,带着一丝不解:
「为什么这么说?」
我冲他挑了一下眉毛:
「他女儿挺丑的,一点都不像他!」
沉默。
然后,我们两人疯狂大笑。
开车回到小镇的时候,夜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在我一路指示下,陈鑫将车顺利开到新郎家。
「你怎么记路这么清楚?」车上,他忍不住问道。
「如果你是自由摄影师,总是一个人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不把路记清楚的话,岂不是太荒唐了。我练出来了。」
他笑着说了一声「也是」。
车刚停稳,屋内就有人闻声走了出来。
我走下车,听见那人冲屋里喊了一声:「他们回来了!」
从屋内又走出一个人,身形是那么熟悉。
陈鑫走到我身边,惊疑地看着对方:
「景一?」
8
婚礼第二天,除了重头戏「揭盖头」仪式,比较热闹的就是当地特色「刁羊」活动。
听他们说,现在结婚会举行刁羊的很少了,所以镇上的人几乎都来围观。
刁羊的形式有三种,他们这次采用的是群刁:骑手不分队,多人策马争夺,最后夺得羊并放到指定地点者为胜。
我有些激动,拜托陈鑫驱车带着我一路跟拍。
高景一一直找机会跟我说话,我借口忙碌处处避开他。
陈鑫心领神会地一直跟在我旁边,高景一几次困惑地看着我离开。
不知是大家有意成全,还是天公作美,最终胜者正是新郎本人。
当新郎骑骏马将小羊带到指定地点时,围观人群中爆发出一片掌声与欢呼。
坐在副驾驶上的我,拍下了新郎将胜利品交给新娘的情景,长舒了一口气。
「怎么叹起气来了?」陈鑫问。
「没什么。」我双眼放空,望着新娘脸上抑制不住的兴奋与骄傲,喃喃说道,「你说,赢了的人,因为赢了,所以就有炫耀的资本,对吗?」
陈鑫语结,他顺着我的目光望出去。
高景一的身影一晃而过,淹没在人群里。
「我现在算是赢了吗?」
「为什么我……一点都没有炫耀战绩的喜悦?」
婚礼圆满完成,我们三人告别新郎家,回到了工地。
项目部的人问高景一怎么又回来了,他只说突然想起还有一份资料要做。
陈鑫心中明了,面上却当作一无所知。
巧的是,第二天,派出所打来电话,说有人在戈壁上捡到了我的书包。
派出所有人恰好出席了婚礼,听人说起过我的名字,这才打听到我的手机号,取得联系。
我要去镇上拿包,高景一主动提出带我去,我告诉他已经和陈鑫约好了。
高景一面色铁青,一言未发,陈鑫临走前大声告别:
「表哥放心,她跟着我没问题!」
出了工地,我忍不住「扑哧」笑了一声,陈鑫先是瞄我一眼,紧接着也大笑起来。
「有什么计划?」他问。
「拿到身份证,买机票,准备走了。」我晃晃头,轻松地说道,「婚礼照片我也整理好交给厨房大师傅了,在这儿也没什么事了。」
他静默片刻,又说:
「我昨天想了一晚上……我还是喜欢你。」
被这句突然的告白吓了一跳,我猛地转头看他,动作太大,一下扭到了脖子,我「啊!」一声呼痛。
「你、你、你没事吧?」
他吓了一跳,紧张起来,猛踩了一脚刹车。
我又撞到了头,疼痛难忍,忍不住大叫:
「你要谋杀啊大哥!」
「对、对不起!」
车子重新启动。
直开出去好一段时间,我才小声念了一句:
「我不会再谈恋爱了。」
又是一脚猛刹车,害我不得不扶着脖子嘟囔:
「这回你不赔我十副膏药是不行了。」
他不理会我的打岔:
「万一、万一有一天你改变想法了呢?」
他的声音那么恳切。
我不受控制地望向他。他的眼眶微红,紧握方向盘的指节发白。
我想问他到底喜欢我什么,但是话到嘴边却变成:
「迟早有一天,你会……」
……你会发现我是个不值得爱的人。
可他没有容我把话说完:
「迟早有一天,你会改变想法的。」
说完,他发动汽车,一路无话。
9
我顺利地买到了第二天的机票。
没有跟高景一打招呼,当天晚上,我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
机票是下午的,吃过中饭陈鑫送我去机场。
第二天上午直到吃午饭,都没有见到高景一。
我心中一点遗憾都没有,我已经放下了。
陈鑫一早被人叫走说去接个家属。我只好独自吃了午饭。厨房大师傅得知我要走,塞给我一包干果,再三表示了感谢。我心情愉悦地回房间等陈鑫回来。
走到房间门口时,听见手机铃声竟在房间内响了起来。我这才发现自己把手机落在房间里了,忙推开门,却被屋里的人吓了一跳。
高景一坐在床边,手里拿着我的手机,见我开门进来,阴沉着脸挂断了电话。
我不悦:
「谁的电话?你凭什么挂断?」
他直直看我:
「陈鑫。你和他到哪一步了?」
我有些莫名,还多了些气愤:
「跟你有关系吗?」
他将手机扔下,噌地从床上跳了起来,一个箭步跨到我面前:
「没有关系吗?!你和我没有关系吗?!」
我反唇相讥:
「什么关系?前男友和前女友?还是表哥和表妹?」
一团怒火直冲我脑门。
这场早该吵完的架迟来了这么多年,我一心想痛快地大吵一场,不禁瞪圆眼睛怒视他。
没成想他大叫「你是我的!」,说着便强硬地要亲上来。
我下意识用右手猛戳一拳,捣在他左肋下方。他吃痛退开一步。
「你们在干什么!」
一声尖叫突然在背后响起。
高景一像是吃了一惊。我转身看去,一个女人站在那里,在她身后站着神色古怪的陈鑫。
只一瞬,我便反应过来,眼前的女人是美馋娟。
她的相貌跟微博上的照片相去甚远,一个不合时宜的问号出现在我脑海中:这得用了多少层滤镜?
女人扔下手中的包,快步走上前来,她看向我的眼神里全是敌意。
高景一也从疼痛中稍缓,陈鑫走上前拉了我一把:
「木意,我们走吧!」
听见我的名字,女人的瞳孔比之前更放大了一些。
她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看高景一,目光从整个房间扫视一圈,扫过挂毯、扫过羊皮垫、扫过高景一方才坐过的床,最终落到我身上。
时间仿佛被定格。
我们四人戳在那里。
只听女人突然尖叫一声,像野猫似的向我扑过来:
「你这个贱女人!贱女人!」
「你这个臭婊子!」
「勾引我老公!」
陈鑫挡到我面前,高景一在身后拉住女人,大喝:
「董娟!你冷静点!」
这个叫董娟的女人,此刻面目狰狞,望向我的眼神充满红血丝。
这个眼神多么熟悉。
在过往的那些年里,无法承受背叛的我,满心怨恨。
无数个夜里,望着镜中鬼一样的自己,那时的我,也有这种眼神。
「我要杀了她!这个贱人!我要杀了她!」董娟一边用力试图挣脱高景一的束缚,一边尖声高叫。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响起,所有人怔在原地。
董娟捂住自己的脸,直愣愣地看着自己的老公。
迷惑和恐惧代替了先前的疯狂,泪水源源不断用眼中涌了出来。
我的手脚冰冷。那声响亮的、曾经在睡梦中一次次将我打醒的耳光在眼前呈现,那么不真实。
我的身体失去了控制,待我回过神时,我已经越过陈鑫,巴掌呼在了高景一脸上。
这下不止高景一愣住,连董娟都忘了掉泪。
「你凭什么!你凭什么打我!」
我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自己发软的双腿。
除了董娟满脸困惑,高景一和陈鑫很快反应过来我在说什么。
高景一慌乱地向我走近一步。
陈鑫上前一把将他推开,拿起我的包裹,牵起我的手离开了房间。
10
快递来的时候,我正在暗房里洗照片。
从暗房里走出来,越过客厅,打开门,签收快递。
一看发件人,原来是陈鑫。
他知道我的工作室地址后,时常会寄一些特产过来。
说是工作室,实际不过是租了一套两居,居住和工作都在这里。
除了外出摄影,我不怎么出门,因此几乎没有错过一次他的快递。
这一年,我们通过微信联系,无话不谈。
他告诉我高景一和他老婆和好了——
「我们到的时候,刚好看到你给了他一拳,后来你又说了那句话,他老婆大概有点误会。不过之后他还是调岗了,不在项目部了,好像是她老婆要求的。」
我盯着手机浅笑,想起取关「美馋娟」前看到她的更新:
「奇葩!前女友追我老公追到工地上,被我老公打跑了!」
他笑我「身手了得」,我就发他我在散打班上课的照片。
他笑我「装哭小能手」,我就给他发我常用的眼药水链接。
他问我「能不能做我家属,我缺个保镖,没有安全感」,还抛出诱惑条件「顺便四处采景,走遍祖国每一个鸟不拉屎的美丽角落」。
只有这个,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回。
我一边开快递箱子,一边点开微信,正要跟他说快递收到了,他倒抢先一步发来消息:
「我这边显示快递签收了,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我觉得,你迟早会改变想法、迟早会选择一人终老一生、迟早会回应我的感情。」
快递箱子打开了,原来是满满一箱红枣。
微信又传来一条新消息——
「所以,你吃枣(迟早)了吗?」
(全文完。本故事根据真实生活经历改编。)
□ 姓谁名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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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词节选自 P!nk 的歌曲《I don't believe y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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