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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7 21:38:41 | 只看该作者
21楼 cyec说:
写在前面

你好,我是林大鼻,北京协和医院的主治医师,

我工作的地方,是全国最好的医院之一。这里经常被患者当成「最后一站」,因此,患者在这里经历的绝望也是最大的。

为了避免冲突,我给自己规划过最快的办公室逃离路线,绝不坐后背靠门的位置,电脑上还设置了一键定位呼救。

做这些事情是因为我明白,当人的压力被放大数倍以后,就没那么容易互相信任。而作为医生,我总是得站在冲突第一线的。

但即使如此,我还是要经常去急诊室里「捞人」,也还是喜欢一句挺中二的话:你若生死相托,我必全力以赴。

从业 11 年,从轮转新手到协和主治医师,我遇到过许多事:

一个病人,执着要找医生签生死状——手术发生事故自行负责。因为基因突变,病人肺部被白色渣子填满,生不如死。他四处寻找愿意帮他洗肺的医生,哪怕签知情同意书都行,只要能让他临死前呼吸新鲜空气。最终我站了出来,决定帮他「争这一口气」。

一种极端罕见的病症,患者被称为「蓝梅女孩」。她们的呼吸每时每刻都在衰竭,但因为病症太罕见,适用的药物在说明书上都没有标出该病症。最终导师带着我,创办了该病在全球第二大的研究基地,并且一步步推动了药物应用于这种罕见病。那是一场十多年的「战役」。

一位丈夫,妻子得了血液病。幸运的是他有上亿家产,妻子还有两个亲兄弟,一下子就有了两份合适的骨髓配型。为了妻子,他自愿把所有财产做为答谢,来换取妻子亲兄弟的骨髓,却不料,如此的厚赠吓坏了妻子的「准救命恩人」,迟疑犹豫之间,眼睁睁错过了最佳时机。

类似的事情,医院里发生了太多,只是我一直没想过要把他们记录下来。

直到今年我遇到了陈拙,他说服我写下医院里的故事,呈现医院的真实一面:看见医院背后的故事,让更多人理解医生也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冰冷的医疗机器。

记得一篇记录检验科王澎医生的稿件发出后,我们收到了许多人的留言,向检验科这个没有锦旗,没有鲜花的科室致敬。

一篇有关骨髓捐赠的稿子发出后,我们收到 77 条留言,咨询如何捐献骨髓,18 条留言告诉我,自己已经加入中华骨髓库,这给我鼓舞。

我意识到「写下来」的力量。

陈拙还认识不少优秀的医生,他们大多和我有相似的经历,那些真实的故事或温情、或离奇、或残酷……

的确,医生知道那么多故事,是因为在医院的某些角落,有常人无法接触到的生死场。人的生命就在这里开始,也在这里结束。

陈拙和我共同在知乎推出这个专栏,里面的故事由我和另外几位同行一起记录,他们生活在不同的城市,分别来自不同的科室。

我们希望更多人知道,每一份病例背后,不只是医疗技术,更是人心。

我们决定写下这些「生死场」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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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7 21:51:27 | 只看该作者
22楼 cyec说:
第一个故事


全国最好的医院:到这儿可就没地方转诊了

我在北京协和医院工作,这里是全国最好的医院之一。我们每天都要接收从全国各地转来的病人,需要承受不小的压力。因为病人如果在这里治不好,基本没有上级医院可转。

在这里,我见过最多种类的疑难杂症。但在我看来,对于重症患者,死不是最可怕的,更可怕的是每天都看着身体恶化,却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

那天,一个男孩出现了。没有病因,没有希望,没有科室愿意接收。

我做出了对一个医生来说最难的决定:把他「捞回」自己的科室,决不放弃。
在这家医院工作了 11 年,我算是见识了全国所有救护车的型号。

每一天,都有不同城市牌照的救护车冲进医院大门。下车的病人和家属操着不一致的口音,但神情同样疲惫,像是经过了一场长途旅行 ,如今总算熬到了终点站。

出现在这里的人们,都抱着最后的希望。他们冲进办公室的时候,手里都拽着一张 A4 纸,上面盖着鲜红大印,加上一行小字——「病情疑难危重,建议转上级医院。」

往往这时,病人会拿着这张纸,用近乎祈盼的眼神望着我,越凑越近。甚至有人还会把那张转院通知单放在桌上,怕我不收下。我总是很细心地提醒他们:「这张纸,你还是自己拿着吧。」

这里就是全中国最好的医院之一,没有上级可转。

但这份声名背后,是无孔不入的压力。如果病人在这里还治不好,那他可能就无处可去了,这是任何病患家属都无法接受的事实。

我不止一次面对过这种突然爆发的绝望。后来,我养成一个习惯,绝对不坐在后背靠门的位置。

这些外地来的病人们,会被送到一个叫作「抢救室」的地方。作为危重病人的中转站,那里就是人间修罗场,监护警报以高频率发出扎耳的「滴滴滴」,心脏按压到骨头的声音是尖锐的「嘎吱嘎吱」,这些杂音里不时掺和着医生的高声呼喊:「抢救!过来这床!抢救!」

一切都是吵的,就算有人死掉,也还是吵的。只有躺在病床上的活人是安静的。

我每天都要去一趟抢救室,门外的地上躺着横七竖八的病患,那都是一些病情较轻,但家在外地的患者。有时我得从她们身上跨过去,小心翼翼。

在这里有两种病人。幸运的,会找到接收的科室,住进病房。不幸的,医生判断无法治疗,被家属拉回家。如果是后者,对方家属的情绪可能会崩溃,毕竟这里已经是寻医问药的尽头,还能去哪呢?

只是对医生来说,还有比「无法治疗」更可怕的情况。

第一种是年轻的病人,因为岁数小,家人觉得还有未来,一般会抛掉全部身家,不到尽头不罢休。第二种是查不出病因的重症患者,每天花费重金等待结果,抱着一丝希望,却看着自己身体逐渐恶化,比明明白白知道得了绝症更可怕。

这两种病患一旦治疗失败,家属根本无法接受。而第一个面对这种情绪爆发的,往往都是医生。

这也不能怪谁,毕竟从抢救室里来的病人只有一个终极目标:活着。

林晓宇就是这样出现在我面前的。他符合这两种病人的所有特征——年轻,家人也准备拼劲全力,且根本查不出病症。

可从我与他对视第一眼起我就知道,这个小伙子,活不下来。

因为长得显小,我这个主治医生常常被当成实习大夫。

但有时我会觉得,要真是实习就好了,这样就只要关注病房,不必每天去抢救室「捞病人」,这事儿担子太沉,关乎人的生死。

一进抢救室大门,就有同事跟我介绍这一批病人的情况:「昨晚又来了几个『好的』,特别适合你们病房,快来看看。」

有的人习惯把还有救、不会长时间住院、经济条件过得去的称为「好病人」。

按照这种标准,林晓宇显然被排除在外。但他之所以引起我的注意,是这个小伙子看我的眼神,让我想起了几年前遇到过的另一个病人。

一样的年轻,一样的充满希望。

见林晓宇的第一面,他挂着氧气罩,见到我只是点点头。因为呼吸困难,他必须费上一点劲儿,才能靠坐在床头,很用力、很沉默地吸氧。

「我是来会诊的医生。」

他抬头看着我,没说话,几秒过后微微张嘴,也只是喘气,扣在脸上的呼吸罩腾起一层白雾。

我翻看着他的急诊病历,二十多岁,来自内陆省份的农村,一开始高烧不退,当地医院认为是肺炎,却越治越重,直到全身多个器官开始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出现崩溃迹象。

一个月后,他才被告知那一句:「治不好了,太重了,转上级医院吧。」

我把他的病历翻到最后,都没有说明这到底是什么病。

我踱步到林晓宇跟前,一边看着 CT 片子,一边悄悄打量他。

仅仅病了一个多月,他已经瘦得脱了形,病号服穿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双颊凹陷下去,显得眼睛格外的大,也格外有神。

整个人看起来比病历里写得还要差一些,不仅各项化验指标都出现问题,口腔和皮肤也已经开始出现溃烂。

我暗自摇摇头,太难了。

还不清楚是什么病,就没有办法对林晓宇给予针对性的有效治疗。况且他这么年轻,疾病恶化的速度就那么快——留给我们的时间真的太少。

这样下去,林晓宇很可能一直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

我心里生起一股不好的预感,还是按照惯例,没说自己是负责收治病人的管病房大夫。这种做法,也是不想给每个来到这里的患者「无谓的希望」。

而且我手上只有非常宝贵的最后一张空床了,必须把它留给最有救治希望的病人。抢救室随时都会有全国各地转运来的重病人,能不能得到最妥善的治疗,有时就取决于有没有一张病床。

我在心里打了退堂鼓,没有跟他过多交流。

急诊的同事似乎看出了我的犹豫,一把拉住我说:「我们都满床了,再来病人只能加床了,帮帮忙,捞一个走吧。」

我摆摆手,从侧门出去了。

走了几步,我又停了下来,这小伙儿实在太年轻,心里有些不忍。我绕到前门,喊了一嗓子「林晓宇的家属在吗?」

一个衣着朴素、操着浓重乡音的中年妇女应声跑过来,「我!我是晓宇的妈妈!」

看她黝黑的面庞,显然是个平时干农活的劳动妇女。我用尽量简单的话语问了她一些情况,但她完全沉浸在悲伤的情绪里,什么都答不上来,抹着眼泪不停重复着:「求求大夫,救救孩子,求求你了。」

看着林晓宇的母亲,我虽然万般无奈,但还是要考虑如果她不能很好地配合,后续治疗会很难开展。

我不死心,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家里经济情况怎么样?」

得到了否定的回答后,我只能安慰她几句,沮丧地离开抢救室。下班前,我忍不住悄悄打开急诊的病历系统,发现林晓宇的名字仍在急诊名单里,并没有被任何一个病房「捞」走。

我盯着电脑上的名字看了又看,几次把鼠标移到右上角的「叉」,都没能点下去。

全国最好的医院,也是病患心中的最后一线希望。如果我不在此地接手这个男孩,我几乎可以看到他的结局——

无处可去,最终在急诊把钱花光,放弃治疗,拉回家乡去。或许还会因为穷,连救护车都坐不起,只能找一辆不正规的「黑车」,很可能走到半路,母亲就得眼睁睁看着儿子去世却束手无策。

我还是没能关掉带有林晓宇名字的电脑界面。这三个字,让我一直联想这个年轻人拼命吸氧的样子。

我在临床一线摸爬滚打这么久,面对的都是最凶残狡诈的疾病,自认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识过了,但这当中,有一个失败的病例,在往后的日子里几乎成了我的心结。

那是一个和林晓宇很像的病人,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病情危重,但就是查不出得的是什么病。

不同的是,他家里非常有钱,而且有一个怀孕的妻子,还有五个月就到预产期。

为了让病人能看到自己的孩子出生,无论是在医疗还是金钱方面,我与家属都倾尽了全力。我们甚至请了美国专家就诊,奋战了将近三个月,完成了一个又一个看似不可能的任务。

然而生活不是电影。病人最终没有等到自己的宝宝出生,在离妻子的预产期只有两个月时撒手人寰,到最后也没有搞清楚得的是什么病。

怀孕的妻子情绪崩溃,跨年夜时来到办公室,哭着问我一个问题:「你们这种医院,怎么可能连什么病都不知道呢?」

她盯着我的眼睛,很不甘心,「你不能让他死个明白吗?就算是恶性肿瘤没办法也认了。这种结果我不接受。」

后来整个科室都知道我尽力了,却没做好这件事儿。还有同事遇上类似的病人,总会来问我:「你要不要再挑战一下?」

再回想起这事,我同样也是不甘心,明明很努力了啊。

现在每次面对年轻的、诊断不清的病人,我的内心会陷入纠结的状态。一方面是心生恐惧,怕万一接手失败,病人和家属没有退路,我同样没有退路。

但要我看着对方在急诊室等死,内心还是不安。我不想让他们体会那种病情未知,只能慢慢死去的恐惧。

我最终做出了决定,接诊林晓宇。如果我不接手,这个名字就会在急诊名单消失不见,就像退潮的浪花,无声无息地被卷走,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

我不想让「林晓宇」这个名字从我的手上滑落,更不想同样的事情,再发生第二次。

我回到了抢救室的门前,这次不仅见到了林晓宇的妈妈,还有他的姐姐。原来,姐姐一大早就去想办法筹钱了,刚刚赶回来。

这次我没有再谎称自己是会诊大夫,直接亮明身份说:「我是呼吸危重症监护病房的医生,想跟咱们所有家属谈一谈。」

姐姐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她说弟弟还没有结婚,父亲早就去世了,自己与母亲就是他所有的亲人。

除了病情以外,我还了解到,两姐弟从小生活在农村,姐姐为了供养晓宇考上大学,年近 30 岁都没有结婚。

现在弟弟进入律所,就快要当上律师,只要他成功了,就是一家人的经济支柱。姐姐才考虑起结婚的事儿。

可自从晓宇得了这无法查明的恶病,一切安排都变了。

姐姐不相信晓宇这么年轻就得了绝症,「就算死,至少也得死个明白!」撂下这句话,她带着弟弟千里迢迢赶来我们医院。

我相信,她对弟弟的全力救治并不是出于金钱的回报。因为从一开始,我就很明确地告诉她,晓宇很难救回来,但她依然决定,即使倾家荡产也不放弃一分希望。

在谈话的过程中,我一直在仔细观察晓宇的姐姐。她没有丝毫犹豫,眼睛里盈满真诚、感激和信任,这是我们最喜欢的家属。

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她能理解我的话,同时也保持着理智,没听到住院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住人不撒手,那会给医生很大压力。

在与疾病的战斗中,医生和病人家属其实是最亲密的战友。谁也不想在战斗过程中带着拖后腿的战友,更不想遇到在背后捅刀子的叛徒。

只是姐姐对花费有些担忧,担心不能撑到最后。我说自己会尽力帮她省钱,有多少就交多少,不够的再想办法。

最后我嘱咐她:「办完手续直接转到病房去,别等明天了。」

我通知病房的值班医生准备收病人,半小时后,林晓宇就会离开急诊室,被推到我的病房。

趁着这段时间,我通知病房的医生准备接收病人,自己赶去食堂填饱肚子。那一餐我吃得很快,只想着赶紧去看资料。我知道,一场艰苦卓绝的战役已经无声的打响了。

夜深了。

姐姐提来一大袋厚厚的资料,从县医院到省城的三甲医院,哪怕一片纸都复印了下来。

当晚,我仔细研读林晓宇所有的病历,不放过任何能确定病症的蛛丝马迹,结果越看越心惊。晓宇的病情,与那个让我刻骨铭心的病例竟然惊人的相似。

没有病因,没有好转,没有希望。

我只希望这一次不要重演历史,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让又一个小伙子走得不明不白。

等我整理完资料,林晓宇的姐姐还守在楼梯间,她用那种泡沫拼板铺在地上,行李袋当枕头。

我劝她不用 24 小时都守在这里,只要保持手机畅通就行。

她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这附近的招待所太贵了,连最便宜的地下室都要将近一百块钱一晚。她想省下钱留给弟弟看病。

我走进病房,询问晓宇的病情。他戴着吸氧面罩、每说一句话都有点困难。我尽量挑重要的问他,他说的很有条理,几乎没什么废话,一看就是查阅过相关资料。

只是说到后面,他张口越来越吃力,声音也逐渐变小。我有点于心不忍,看时针已经指向 10 点钟了,让他先休息。

但他显然不愿意结束谈话,还想要继续解答我的问题。我安慰他别着急,今天先了解最主要的,之后有的是时间。他很累了,看我要走,仍然小声地说了一句「谢谢」。

在回家的末班地铁上,我给值班大夫发微信,让他把那些按小时收费的监护、吸氧等项目,给林晓宇每天象征性地记一点费用。

虽是杯水车薪,省一点儿是一点儿吧。

第二天,我向上级医生汇报了我的想法。

「省城的三甲医院已经做了很全面的检查,为了节省时间,我想跳过那些常规检查,快速取活检,依靠病理给病人一个诊断。」

虽然明面上是请示领导,但我内心早就下定主意,即使不同意也要争取。

之前的那个小伙子,就是没珍惜宝贵的时间,到后来要取活检时,已经来不及了。我不想再让类似的遗憾重演,毕竟林晓宇没有时间用来等待。最后,领导给了我全力支持。

通常,从取活检到出结果的时间是一个星期,如果是疑难的疾病,需要的时间往往更长。我决定给林晓宇输血,把各种风险降到最小,集中火力多个部位同时取活检,最后在两天时间内做完了这一切。

然而就在做完检测那几天,晓宇隐隐陷入了不安。

「我得的是血液病吗?」有一天查房的时候,他突然提出了这个问题。

晓宇告诉我,父亲就是得血液病去世的,还是挺罕见的病症,叫「多发性骨髓瘤」,最后还是去世了。他担心自己会重蹈覆辙,花光家里的积蓄。

「我怕自己也遗传了这个病,在网上查了好多资料,又觉得不太像。」他忐忑地盯着我的眼睛,期盼得到否定的回答。

我安慰他,「多发性骨髓瘤不遗传,你的症状也根本不像这个病。」我没说出口的是,晓宇的病,应该远比他父亲的要凶险得多。

晓宇似乎松了一口气,又追问我自己得的像啥病,「我经常想得睡不着觉,想自己查查文献。」

当人面对即将到来的答案时,总会有些紧张不安,想要提前知道答案。

病房里连电视都没有,唯一的可做的事情就是玩手机。晓宇时常坐在床上,戴着呼吸罩看手机,连夜搜索病症的资料。

他有时会抬头看我,隔着呼吸罩,用很闷很小的声音问:「姐姐,我得的是什么病?」

我不知道他得了什么病,更不知道该给出什么关键词。我只好避开他的视线,用同样小的声音说:「我还不知道。」

我经常强行转移话题:「你是律师吗?很厉害呀。」

「还算不上律师,刚毕业没几年,就做些打杂的工作。」

我想试着继续和他聊聊天,他却摆摆手,紧抿双唇。或许是太累了,或许是不想闲聊。

我能理解他的心情。千里迢迢来到最好的医院,依然得不到答案,对自己命运无法把控,只能在等待中抱有希望。

然而这种等待是没有期限的。重症病房里 24 小时灯火通明,没有任何光线、温度的变化。如果不是医生来上班了,晓宇根本不知道又过了一天。

他的姐姐倒是很热情健谈,几乎全天驻扎在楼梯间,白天就把泡沫拼板拆掉,摞成一个凳子坐在那里。那是我进出病房的必经之路,下班就会跟她聊一会儿。

她总是看到我就赶快站起来,从楼梯间冲到我面前,每次的话题都离不开检查结果。

我安慰她,取了好几个位置的活检呢,会有结果的。

但我内心其实没有把握。当年那个和林晓宇很像的男孩,也是艰难地取了活检,却根本找不出病因。家人的要求越降越低,从最初想治好病,到后来把生命延长到亲眼见孩子出生,再到最终仅仅希望能死个明白。就算这样,我都没有做到。

我有预感,晓宇身体里那个「看不见」的狡诈敌人,这次也不会轻易束手就擒。

林晓宇的病情每况愈下,持续高烧不退,皮肤每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溃烂,已经从两条腿蔓延到了腰背部。

作为重症监护室里为数不多「清醒的病人」,他的每一分钟都很煎熬:躺不下,每天只能坐在床上,就连口腔都溃烂了,每吃一口东西都很疼,我们给他插了胃管打营养液。

病痛的折磨、睡不好觉、见不到家人等等,病人很容易患上「监护室综合征」,出现精神方面的问题。

我把林晓宇挪到一个角落的床位,在四周拉上帘子,隔离出一个相对独立的小空间,还嘱咐夜班护士晚上关掉他头顶的灯,希望他能尽量好过一点。

他虽然不爱说话,但能体谅我对他的关照,每次问起感觉怎么样,他都说好。

但我能感觉到,他之所以能撑下来,完全是因为对病理结果的期盼在支撑。我很担心他的希望落空,不愿多谈病理方面的事情。

我俩之间的见面,变得越来越沉默。

重症监护室外,姐姐越来越焦躁。虽然我从一开始就告诉她,至少需要一个星期才可能有结果,但她仍然是见我一次问一次。以至于每次远远在楼梯间看到她,我就有点心虚。

我也很想说点乐观的话鼓励他们,又担心会起到反作用。毕竟这个时候,给予希望是很「危险」的。

有时为了逃避姐姐的追问,我不得不装作接听电话,从她身边匆匆经过。看着她渴望期盼的眼神,我的内心很愧疚。

姐姐肯定是感觉到了什么。那一天,她拖着我到没有监控的角落,想要塞给我一卷钱。

我冷着脸坚决拒绝,「不收红包是我的底线,我一定会全力救治你的弟弟。」看她还不死心,我只好吓唬她如果再这样,就马上给晓宇办出院手续。

林晓宇仍然每天高烧不退,全身多个地方都在溃烂,有的地方甚至能隐约看到骨头,令人不忍直视。

每天下午半小时的探视时间,姐弟俩都在互相鼓励打气,话题只有一个:「病理结果就快出来了,再坚持一下」。他们还乐观的认为,取了好几个部位的活检,一定能诊断清楚的。

只是姐姐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自己弟弟的伤口情况。那里被我们用纱布遮着,平时林晓宇也会用被子盖住伤口,我们都没有特意对姐姐提起。

越临近出结果的日子,我的担心越重。我怕得到一个坏结果,更怕什么都得不到。

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一周多以后,几份病理报告几乎在同一天到了我手里——全都没有明确的诊断结果。

林晓宇的情绪崩溃了,彻夜不睡觉,把各种监护的连接线都从身上扯下来,大喊着「我不想治了!」

我不得不给他用了镇静的药,又破例让姐姐进来守在床边,他才平静一些,但依然坚持要出院回家。

一向坚强的姐姐也落泪了,说想尊重弟弟的意愿,回家去。

我站在一旁,看着眼前的姐弟俩。说他们是真心想回家,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信的。

从医十余年,形形色色的人见过太多,真正愿意放弃生命的病人是极少的。更何况年轻的病人里,我还从来没遇到过任何一起。

此时的晓宇,只不过是情绪失控。就像那些站在楼顶寻短见的人,如果是大喊大叫的,最终跳下去的非常少,往往只是为了宣泄情绪。真正一心求死的人,只会悄无声息、决绝地赴死。

要是真把晓宇放回家,等他心情平复,肯定会后悔万分,但那时候,已经没有机会再回来了。即使能再回来,我也未必有床位能及时把他再收进病房。

我觉得晓宇需要的绝对不是死亡,而是一个答案。

我安慰姐弟俩:「这只是第一个回合失败了,还没到走投无路的地步,怎么能轻易放弃呢。」

姐姐还是哭个不停,表达感谢的同时,还是坚持要回家。「太难了,医生,实在熬不下去了,我们村里有风俗,死人不能进村,我想趁着弟弟还活着,带他回去。」

我有点急了:「晓宇是因为病得难受,说些丧气话,你不能失去理智啊。取活检也花不了多少钱的。你今晚回去好好想一想,愿不愿意让弟弟走得不明不白。你要是甘心,明天来找我,我给你办出院!」

姐姐抹着眼泪走了,我心里也非常难受。在其他人眼里看来,这是一个把烫手山芋脱手的好机会,只需要让家属签署一份自动出院证明,我不用承担任何责任和风险。

但是我不想就这么算了。

人类最大的恐惧是「未知」,当你不知道即将面临什么时,就会幻想出无数种可能性。但当你明确知道结局,哪怕是一个不好的结局,似乎也没那么绝望和难以接受了。

至少,我想通过我的努力,让晓宇能走得甘心一点。

经过一夜的思考,姐姐的情绪稳定很多。我给林晓宇加大镇静剂的用量,并尽可能让姐姐在床边陪伴。总算把姐弟俩都暂时稳住了。

我拿着几张报告,去找病理科的同事沟通,却意外发现了突破口——皮肤活检里有一些淋巴瘤的蛛丝马迹,但组织实在太少,没有办法下诊断。

我盯着显微镜里那星星点点疑似恶性的细胞,不禁握紧了双拳。

我告诉姐姐,其实在皮肤活检里已经被我们发现一些端倪了,跟最初的猜测差不多,非常像我们怀疑的疾病——淋巴瘤。只是组织太少了,无法诊断,必须取大块的组织才有可能弄清楚。当然,这也意味着更大的风险。

经过一夜的沉淀,姐弟俩的情绪都稳定了很多,最后都同意进行检测。

「淋巴瘤」,也被老百姓叫作淋巴癌,是血液系统的恶性肿瘤。著名播音员罗京就是得这个病去世的。

在所有的内科疾病里,淋巴瘤是最狡诈凶残的那一类。它特别善于伪装,病人往往不知道自己得的是血液病,还以为哪个器官出问题了,等知道是血液病的时候,已经耽误了很多时间。

很快,问题接踵而来。如果想取到大块组织,只能求助外科医生,去手术室进行操作。

但林晓宇的情况根本没办法去手术室,只能在病床上进行活检。这有一定的危险性,但如果不放手一搏,诊断的可能性就是零。

但来会诊的外科医生表示,床边手术的风险太大,可能会出血不止、伤口愈合不了,实在爱莫能助。

我扯住外科大夫的袖子,不让他走,豁出老脸开始撒娇,要他一定帮忙。他或许没想到我居然那么能豁得出去,只好艰难地答应了下来。

手术开始,只进行了局部麻醉。林晓宇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医生拿起刀子,从自己身上割下一块皮肤。这样的场面和切身之痛,我不知道他受不受得住。

我找了一个架子,搭上床单,挡在他跟外科医生之间。

晓宇的脸上紧扣着加压面罩,说话更加困难。我告诉他马上就要开始了,他点点头,眼神坚定。

我们决定取他溃烂速度最快的那部分皮肤,这样找到恶性细胞的几率会大一些。

我站在床头,告诉他不用说话,如果疼就举手示意,我会让外科医生补麻药。

手术刀精准切下去的瞬间,晓宇举起了手。

我连忙说:「好的,知道了,给你打麻药。」他急切地摆摆手。举手去抓吸氧的面罩。

我按住他的手,轻声安抚他:「很快就好了,再坚持一下。」

他顺势攥住我的手,另一只手艰难的把吸氧面罩扯开一条缝儿:「多取一点儿,我不怕疼,你们给我多取一点儿。」我看着他的眼睛,里面都是破釜沉舟的决心。

我鼻子一酸,答应他:「知道了,放心吧,你专心喘气,要是疼就捏我的手。」

手术顺利结束,外科医生尽力给我们取了一块很大的皮肤。他很担忧,说这个伤口根本没法缝合,也难以愈合。

我说这些都是小事儿,只要诊断清楚,后续就有希望。

这块皮肤泡在福尔马林液体里,隔着玻璃瓶,看上去比实际显得更大一点儿。我举着它盯了很久,这是晓宇最后的希望了。

取完活检的当天下午,我决定给晓宇用超大剂量的激素「冲击」治疗,需要家属签字同意。

姐姐有点疑惑。她曾经跟我说过,省城专家建议试试大剂量激素,但是被我拒绝了。

我告诉她,大剂量激素确实可以暂时缓解病情,但不能起到根本的作用,而且我最担心的是,用了激素以后会让病理变得更加不典型,难以检测出结果。

她不明白,为什么我现在又同意用激素了。

我委婉地告诉她,现在取了一大块皮肤组织,接下来就是等待结果了。「所以我想把激素给晓宇用上,至少能撑到结果出来那一天。」

姐姐没有再提问题,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沉默地签下同意书。

我已经尽我所能做了全部的努力,剩下的就只有等待了。

孤注一掷的等待令所有人感到窒息,姐弟俩在一起的时候,似乎有点刻意回避结果的问题。可能是不想再次失望,所以故意表现得不那么期盼吧。

我每天都在电脑上刷新数次病理报告,常常盯着那个灰色的界面发呆,既盼望能早一天出结果,又有点害怕那一天的到来。

如果再不能明确诊断,也许真的要放手了,我有点不敢想象。

当病理报告的灰色界面变成可读的蓝色界面时,我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把鼠标对准它,点开。

看过大段大段病理描述,几十个免疫组织化学染色结果,我的目光最终定格在报告末尾的结论上:淋巴瘤诊断成立。

那一刻,我有点想哭的冲动,同时有一种卸力后的虚脱感。经过一个月的努力,终于得到了明确的结果,这一次,总算能对病人和家属有交待,对我自己也像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被永远地翻页了。

我查阅了文献,林晓宇得的这种淋巴瘤是两年前刚刚新命名的一种类型,最突出的就是起病急骤、进展迅速,而且缺乏典型的病理特点,没有经验的医生根本不认识。不幸的是,这是恶性程度最高的那一类,治疗效果也极差。

诊断清楚的起点,几乎等同于晓宇生命的终点。现实就是这么残酷。

我把病理报告单交到姐姐的手上,告诉她终于诊断清楚了。

姐姐激动得双手颤抖,茫然望着那一大段专业术语,有点不知所措。我提醒她:「看最后一行的结论就行。」

「淋巴瘤诊断成立……」姐姐喃喃地念了好几遍,声音越来越大,从自言自语变成掩面大哭。她说:「终于弄明白了。」

她这段日子实在太难熬了,拼命压抑尚未得知结果的恐惧,对弟弟说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什么准姐夫过几天也会来,还有老家地里的庄稼。

我都有些不忍心告诉她,晓宇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只能以天来计算了。

姐姐问我要不要瞒着弟弟?

我建议她不要给晓宇无谓的希望,这么聪明的孩子,自己上网查资料也能知道个大概。如果能清楚知道自己未来的时日,可以更好的规划,不在最后的时光留下任何遗憾。

姐姐同意了,她拿着病理报告单去了弟弟床边,如实相告。两个人再次抱头痛哭,情绪终于有了宣泄的出口。这么长时间的煎熬和祈盼,哪怕是坏的答案,也总比至死没得到结果更令人心安。

晓宇有些沮丧,但慢慢又接受了这个事实,「至少,不是和爸爸一样的病。」

最终,姐弟俩决定继续接受治疗。

晓宇的准姐夫也赶了过来。所有亲人都来到晓宇身边,陪伴他走最后的路程。每天晚上的楼梯间,母亲、姐姐、还有准姐夫,三个人并排睡在那里,在距离晓宇直线距离不到五十米的地方,默默陪伴着他。

每天半小时的探病时间宝贵,我也不便去打扰。

我给相熟的血液科病房医生打好招呼,很快就把晓宇转了过去,并拜托同事尽量照顾。

转科的时候,晓宇和姐姐都是感谢,没有提及一句病情。面对已知的有限未来,他们接受的很平静,「家人在身边,每一秒都是多赚来的。」

曾经总是愁眉苦脸的姐姐,自从得到答案以后,再碰见我时,不再是随时冲过来的样子,只是很坦然地打了声招呼「那么晚还没下班呀?」

我极少把联系方式留给病人家属,但这次,我把手机号留给了晓宇姐姐,告诉她有事就给我打电话。姐姐很珍视地记下号码,再三表示不会轻易打扰我。

血液科病房很像流水线作业,住院、打化疗、出院,循环往复。

这个治疗过程看似平平无奇,却很难想象,晓宇这样的病人,是所有人拼尽了全力,才争取到这个宝贵的治疗机会。有的病人一直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

我承认,自己不是一个擅长安慰人的医生。林晓宇去了血液科以后,我没有再去看望他,只是会经常坐在办公桌前,打开病历再看一看这个名字。

晓宇因为身体状况太差,血液科的专家讨论后,为他制定了一个减量的化疗方案,然而只打了一个疗程,就无法再继续了,效果也很差。

我给同事发消息:看你们科不准备再给他打化疗了,如果太压你那里的床位,可以把他再转回来给我,我送他走最后一程。

同事很客气地回复,内容却让人心疼:没关系,没有多长时间了。

不久后的一天,我收到了晓宇姐姐的短信:林医生,非常感恩在弟弟最后的这段日子里遇到您,能让他走得明明白白。我要带着弟弟回老家了,再次感谢。

我回复:你是一个好姐姐,我们都为晓宇倾尽了全力。亲人都在身边,他有爱和陪伴,就没有什么遗憾了。愿一路平安。

我叮嘱她不要坐「黑车」。姐姐说是家乡的救护车,已经停在医院急诊外面了,当天就能到家。我想,挺好的,晓宇还来得及看看老家地里的庄稼。

那天,停在医院的外地救护车,少了一辆。

亲历者:林大鼻
事件时间:2018 年 3 月
记录时间:2019 年 6 月



后记:

事到如今,晓宇已经走了一年多了,我最终也没能挽回他的生命。

我失败了吗?我不这么认为。生命是无价的,但也不是只有病人活下来,才是唯一的胜利。

在这家医院,死亡是件再常见不过的事儿。当生命无法挽救时,让病人没有遗憾,也是一种「圆满」的结局。

回想起晓宇,我写下了一句很中二的话,甚至有些矫情,却是我的真情实意:「你若性命相托,我必全力以赴。」

时隔一年,下个月我要继续负责「捞病人」的工作了,以这句话自勉。

医生,治的不止是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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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2-27 21:54:59 | 只看该作者
23楼 星无归说:
感觉知乎看了就停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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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7 22:02:05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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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楼 cyec说:回23楼星无归
很有道理。之前就是在知乎签到得了三天会员,看了很多的严选专栏的内容之后就爱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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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7 22:03:44 | 只看该作者
25楼 cyec说:
还有人看吗。没有人我就下了。明天在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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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8 06:46:47 | 只看该作者
26楼 cyec说:
第二个故事。
亿万富翁患者:有钱必然能得到更好的救治?

有钱人得了病,能不能得到更好的救治?

我被太多人问过这个问题,但答案真是一言难尽。我只是想说:穷人得病,最怕的是没钱;富人得病,最怕是太相信钱。

我举个例子——国疗病房。有钱人看病,几乎绕不开这儿,这里某些治疗项目费用是普通病房的 20 倍。

但我遇到过一个有钱人,条件非常好,却始终要儿子住在普通病房。这不是因为他抠门,而是因为他足够理智。他知道国疗病房是轮岗不分专科,那些普通病房的大夫,更了解自己的手底下的病人。

多花钱,确实能享受好的医疗和服务。但再怎么有钱,在生死面前都很无力。所以我常常劝那些「土豪」,万一重病,不仅要自己理性,全家都得理性。否则出事了,可不是金钱能弥补的。

有些人不信,我就会跟他们讲下面这个故事。那时我刚毕业,在血液科轮岗,就收治了一位富豪的妻子——为了让妻子能够配上骨髓,他自愿签下放弃所有财产的合同。

更幸运的是,一般人找全相合配型的骨髓难如登天,富豪妻子一下子配上了两个。

可这些看上去优越的条件,最终却没能挽救她的生命。
血液科办公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我站在一旁,手里拿着骨髓配型检测报告,静静等待他们的决定。

两个男人坐在我对面,像是被点了穴般,不动,也不说话,甚至连表情都不曾变过。

就像在玩「谁先动谁就输了」的游戏一样。

在我身旁的,是病人的丈夫老甄。他率先沉不住气,「都解释清楚了,并不危险,否则怎么会有那么多陌生人还无偿捐献骨髓呢。」

「何况她是你们的亲姐妹。」老甄说完最后一句,稍显无力。

听到这句话,两个男人眨巴了一下眼睛。要不是看到这一幕,我简直要怀疑时间静止了。

此时此刻,处于风暴中心的病人林音,正躺在不远处的病房,丝毫不知道自己丈夫正在和兄弟们对峙。

挂在白墙上的时针不断走着,留给林音和老甄的时间不多了,我们医生给的生命预期,只剩下不到半年。

那是 2009 年,我刚毕业就被分配到血液科,只能干一些没有技术含量的工作。

比如,陪着没有希望的病人等待结果。

收治林音的第一天,她的老病历就摆在我的眼前,像大部头的牛津字典一样厚。病情越复杂、住院越久的病人,老病历就会越厚。

我心里有些畏惧,这就是主任口中「很简单」的病人吗?

我认命似地坐在桌前,一页一页仔细翻看:林音,四十多岁,从事科研工作,丈夫老甄在公司任职、女儿上大学。

病历里有张小小的证件照,上面是林音的鹅蛋脸,五官说不上多惊艳,但凑在一起却让人很舒服,有点像仕女画里的古典美人。我情不自禁地盯着照片,看了一眼,再看一眼。

这么一个好看的女人,却被确诊为「骨髓纤维化」。

这个病虽然不算恶性肿瘤,但同样危险。正常人的骨髓液在显微镜下,就像广告里拒绝「到碗里来」的巧克力豆,生机勃勃,想赶快到血管里开始全身旅行。

而林音的骨髓却是一片荒芜的沙漠,上面只有一点绿色的蕨类植物,艰难地维持着生机。如果说骨髓是人体的「造血工厂」,那现在她的工厂已经罢工了。

医院很快就给出了诊断,她必须要进入血液科进行住院治疗。

血液科,这 3 个字在普通人看来,只意味着简单的抽血化验。

但对于我,一个刚刚参加工作的菜鸟医生,这个科室的背后藏着一个让人绝望的白色监牢。

灰白色的墙壁,床单、被褥、病人的皮肤都连成苍白的一片。

因为化疗,病人头发大多稀疏零落甚至全部掉光,瘦削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剩一双双空洞的眼睛,茫然地望着自己的输液瓶,看着液体一滴一滴,流入血管。

随着病房门「吱呀」一声响,所有病人瞬间转过头来盯着我。我的心猛地一缩,差点忘了自己要来干什么。

如此多望向我的眼睛里,林音的眼神很不一样。

她总是温柔地看着我,视线对上,还会笑一笑。那是血液科病房里少有的、带有希望的眼睛。

当时的我不知道,眼前这个女人,会成为自己往后十年的行医生涯里,最放不下的病人。

林音住院的第二天,主治医生把老甄叫到办公室详谈,他妻子骨髓的造血功能几乎全数丧失。摆在这一家人面前的,只有一条路——

骨髓移植。

老甄坚决干脆,马上表示:「费用不是问题,怎么能治病就怎么来,花多少钱都行。」

但骨髓移植还真不是钱就能解决的问题,最关键的是要找到骨髓配型。

台湾首富郭台铭的弟弟得了血液病,专门买了一架私人飞机以便全世界看病,还把其所住医院的整个血液科病房都重新装修了一遍,可因为没有等到合适的配型,最终还是去世了。

老甄有点泄气,问怎样才能找到合适的骨髓?

首先可以在中华骨髓库进行登记,但这个方法无异于大海捞针,成功的几率很低。

第二个方法是动员所有亲属做配型。老甄马上表示自己和女儿囡囡可以去配型。

主治医生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着急,「最理想的是双胞胎兄弟姐妹,如果没有双胞胎,普通兄弟姐妹的成功率也会更高。」

我之前在新闻里看到,有孩子得了白血病找不到合适的配型,父母救子心切会再生一个孩子。

老甄只低落了一瞬间,随后再抬起头的时候,他的眼睛里盈满了光,「林音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

几天后,林音血液样本被送检了。接下来的两周内,这家人只剩下一件事儿——等待结果。

也是那段时间,我发现老甄这人有些异样。

他先是试探我,问骨髓能不能花高价买到,多少钱都行。然后又觉得医生加班太累,让我中午去附近的一个酒店休息,他会留一个房间。

那家酒店我知道,住一晚要一千多块钱,对一个危急关头的家庭来说,不是个小开销。

我觉得这人有些「虚」,那么高档的酒店,张口就来,是你家啊?

直到那天,我来到病房走廊,看见老甄穿一身老头衫和人字拖,站在一群西装革履的人中间。

那群经理模样的人端着电脑,紧盯老甄,听他不时提出一些意见。

后来才有护士告诉我,老甄提到的那个高档酒店,确实是他的产业之一。我试着回想过老甄这人,发现他在医院的种种表现,确实没一点儿有钱人的样子。

当初我看完病历,把老甄叫来问几个问题,没想到他对答如流,各种专业名词说得比我还顺溜,而且把妻子历次的用药都按照时间顺序,细致整理成一张大表。

我们医院不是没有富豪病人,只是他们一般请护工照看,根本不可能像老甄这样,花费如此多时间了解病情,还整天跟着病人寸步不离。

除了这些,老甄还异常在乎妻子的感受。随着林音的病情越来越重,他郑重对我们提出一个请求:「我爱人不清楚具体情况,还拜托您帮忙瞒一瞒。」

就这样,我根本猜不到,这个整天不上班,就顾着黏住老婆的人,原来是个身价上亿的富豪。

但在病症面前,金钱真不是万能的。老甄越来越心急,几次问我能不能高价购入骨髓。我只能不断安慰他,情况一定会出现转机。

等待的过程漫长而煎熬。

最后连林音都起疑了,问这次住院为什么要这么长时间?

我们与老甄统一口径,告诉林音这次把身体调理好,会换一种新的方案。但其实,我们担心配型不成功会打击她,没有告诉她等待骨髓配型的事。

林音半信半疑,但看到老甄对她坚定的点点头,没有再发问。

那段时间,老甄经常在妻子面前和医生笑着打招呼,只是到我这时,会默契地对视一眼。该在林音面前说什么话,我和他已经提前在病房外对好台词了。

天气好的时候,老甄会陪着爱人去楼下转一转,直到病房熄灯了才离开。

他们的女儿囡囡刚上大学,每到周末都会过来,那时病房要明显欢快一点。

此时老甄往往沉默不语,只是坐在一旁,望着妻子和女儿。他妻子被长时间的病痛改变了相貌,当初的鹅蛋脸日渐瘦削,成了瓜子脸。

难得的是,这种情况下她依旧在意打扮,画优雅的淡妆,显得很年轻。

再是她那一头浓密的短发,在整个血液科里都很罕见。之前有次输血,护士一眼就认出了林音,问她:「还不到下次化疗的时间呢,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林音苍白的脸上挤出笑容,自嘲道:「这次回来不是打化疗,是又要输血,我简直变成一只吸血鬼了!」

老甄只是陪在旁边,跟着笑一笑。

千盼万盼,骨髓配型的结果终于回来了。

今天老甄提前很久就到了,还换了件衬衫,显得比平时严肃郑重很多。他担心女儿年纪小,没让她来,自己一人坐在办公室,等待我们揭晓答案。

「中华骨髓库暂时没找到合适的配型。」

老甄手拿结果,没有说话,没有表情。过了半晌,他与我四目相对:「那我和囡囡呢?」

「都是半相合。」

老甄明显表情低沉,并没有询问我们什么叫半相合,显然是提前做了充分的功课,知道这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但是......」听到这两个字,老甄猛得抬起头,盯着我们。

一张报告单递到他手中,粗体字醒目地标示着——两个「全相合」结果。

林音的两个兄弟,与她的配型完全符合,这几率堪比中六合彩。

老甄的牙齿开始咯咯作响,他不得不紧紧咬着下颌,一个字都说不出。

好容易平静下来,他掏出电话打给女儿,话筒那头传来狂喜的尖叫。

有钱、又有骨髓,这场战斗似乎快看到胜利的终点。

老甄拿着化验单,迫不及待地想冲回病房,被我们拦下了。其实我们医生也有顾虑,想让他先跟林音的两兄弟沟通,现在不适合对林音把话说得太满。

老甄满口答应着,说妻子父母都还健在,兄妹们之间过年过节也会经常走动,虽然关系不算亲厚,但他觉得问题不大,毕竟很多人还无偿给陌生人捐献骨髓呢。

当晚囡囡赶过来的时候,一家三口高兴地抱在一起。囡囡哭着笑出声,一直到病房该熄灯了,我都不忍心去打扰他们。

当时的我,只希望这难得的快乐能持续得久一点。

第二天的傍晚,我在办公室里第一次见到了与林音配型成功的林音大哥和三弟。

我现在无论怎么努力也回想不起来他们的外貌,就是那种扔在人堆里就消失了的中年男性。

两兄弟表情严肃而凝重,并排坐在主治医生的对面,紧紧交叠着双手。我看他们都提着一口气,却谁也不愿意先开口。

老甄搬了个凳子,自然而然地坐在我们旁边,紧张而期盼地注视着对面的兄弟俩。

现在捐献骨髓,只需要打一针「动员针」,过程和献血差不了太多。但在当时,人们对捐献骨髓这事儿缺乏基础认知,大家提起都很恐惧,以为要在骨头上扎很多个眼儿把骨髓抽出来。

兄弟俩仔细询问了骨髓移植的过程,尤其是捐献骨髓对身体的影响。

副作用肯定是有一点儿,比如头疼、骨头疼、感染等;但发生严重副作用的几率并不到 1%

解释完以后,两兄弟却不说话了,关于姐妹的病情,他们也没有问起。办公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老甄抛出了最后一招,「经济方面好说,不会让你们吃亏的。」

林音的大哥慢悠悠地发话了:「提钱就见外了呢,谁不想救二妹呢,只不过兄妹里我年纪太大,不是最好的选择。」

话音刚落,三弟立刻回应:「捐骨髓再安全也有万一,我的孩子可还没有成年呢!」

老甄忍不住了,噌的一下就蹿了起来。

我们被吓了一跳,赶紧拦住激动的他,暗示他先让妻子的兄弟们考虑一下,但千万不要考虑太久。

骨髓移植是有时机的,一旦错过,再无机会。

老甄收敛了焦躁的情绪,不断跟妻子的兄弟们道歉,给出的价格再次上涨。

兄弟俩默契的都没有再提问题,一致表示要回家再好好考虑。老甄赶紧起身,要送他们回去。

二人急切地摆着手,匆匆离开,没有去探望近在咫尺的林音。

老甄茫然望着两个男人离去的方向,随后像一只被扎破的轮胎,慢慢瘫在凳子上,半天都不说话。

从那以后,我很久没在病房见到那两兄弟的身影。

没人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再来,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姐妹很快就要死去。

老甄变了,变得像患了躁狂抑郁症的患者。

他有时烦躁,有时木呆,各种情绪说来就来。「唉,原以为两个都配型成功了是双保险,没想到却变成两个人踢皮球,早知道还不如只配型成功一个呢,那样无论如何也不好意思不救吧。」

我知道,除了我,很多话他根本没有地方可以说。

我只能无力地安慰他,「这么大的事情,很多人一辈子也遇不到一次,认真考虑也是人之常情。毕竟是亲兄妹,总不忍心见死不救的。」

林音很少出来散步了,大部分时间都在床上躺着,两眼望着天花板,也不说话。我很怕她会问起我骨髓移植的问题,反复想了好几套说辞,都不满意。

我连自己都骗不过去,又如何去安慰别人呢?只能尽量避免单独去她的病房。

奇怪的是,林音从没有主动向我问起。

很久以后我才慢慢体会到,人心有一个自我保护机制,当一件事情超过你的承受极限,会自动开启一个防护罩,把自己密密匝匝地罩在里面,不听、不看、也不说。

我们不敢再催促老甄,也不敢再提「移植时机一旦错过永不再来」。

对老甄而言,妻子兄弟们给的希望,就像沙漏里的沙子,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

公司的经营、妻子的病情、两兄弟的推脱,老甄像是把所有的风暴都拦在了病房外,回到林音床边的时候,他总是尽量让自己显得温和而平静。

原本我以为,这一切都会慢慢归于平静,没想到老甄波澜不惊,实际上内心早就酝酿了一场海啸。

在大哥和三弟遥遥无期的「考虑」中,老甄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目瞪口呆的决定。

那天下午,他走进办公室,非常平静,跟平时看上去并没有任何不同。结果走到我们面前时,宣布自己可以放弃个人所有财产。

他问我们是否有时间约兄弟俩再来谈一次,愿意捐献骨髓救林音的人,就能获得他的全部身家,并且可以在捐献前进行公证。

「如果他俩担心,我公司的法务部就有律师,可以一起过来证明。」

主治大夫告诉我,他工作这么多年,但凡是丈夫患病,妻子往往不惜倾家荡产,有时连医生都会规劝家属,为自己和孩子今后的生活着想。

但妻子生病了,丈夫愿意倾尽全力的,比例要低得多。

而老甄付出全部身家,只是为了换取妻子的亲人们伸出援手。

我忍不住猜测,这么一大笔飓风般的财富刮过来,这两兄弟会作何反应?

事实再次给了所有人一记响亮的耳光。

这次,大哥和三弟没有丝毫的犹疑,同一时间,明确拒绝!两个人甚至不愿意再到医院来谈一谈。

在医生们听来,兄弟俩拒绝的理由有点可笑,但站在他们的角度似乎又无懈可击:「你愿意舍弃那么多钱来补偿,说明风险肯定是天大的!」

老甄没想到,自己破釜沉舟的决定,居然会将爱人置之死地。

他不停地联系兄弟二人,但他们自从明确拒绝后,似乎心里不再有负担,反而有点骄傲自己「富贵不能移」,幸好没有因为贪图财富而上当受骗。

那段时间,老甄经常在我面前自言自语,就像复读机一样:「亲兄弟呀,怎么就能见死不救呢?是我害了林音吗?」

确定事情再无挽回余地后,老甄一次又一次问自己:「如果时间能重来,会不一样吗?」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能劝他别想这些。但其实我也不知道,如果时间真的能重来,会不一样吗?

老甄由偏执多言渐渐变得木讷沉默,我和同事们也默契地不再提「移植」这两个字。

林音从三人病房转移到了单人病房。

单人病房设在血液科的角落里,来探视的亲友很少,总是很安静。老甄说林音小时候就要强,不愿意让别人看到她现在的样子。

血液科的单间很紧张,是给重病的人住的。林音最初入院的时候,女儿囡囡还吵着要多花钱住单间,后来就再也不提了。她在学校办理了休学手续,专心陪妈妈。

老甄也不像以前那样,在我夜班的时候拎着一袋宵夜过来碎碎念。他辞退了护工,自己 24 小时陪护在妻子身边。

林音越来越安静了,两只手从最初的苍白,到因为皮下出血而变得斑驳。我不忙的时候,会去她的屋子里转一转,有时候甚至什么都不说,就是在那里坐一会儿,看看电视。

狭小的单人病房里,有时能看到老甄在床头放一个水桶,帮爱人洗头发,或者囡囡帮妈妈化个淡妆,修饰一下苍白的皮肤。

每到晚上,林音病床的一左一右,会各支起一张床,一家三口并排躺着。老甄和女儿各自拉起林音的一只手,一家三口依偎在一起小声说话。

他们没有半点儿怨念,说得最多的,都是过去美好的回忆。毕竟对林音来说,有些事儿,无法再重来一遍了。

突然有一天,我在病房外的走廊里听到囡囡歇斯底里地大叫:「你们走!现在这个时候还来惺惺作态的干什么,早干什么去了,早就没有机会了,现在跑来假装圣人!」

听到吵闹声,我跑出去一看,是林音的大哥和三弟来了,正被囡囡堵着不让进病房。

见我们过来,两兄弟有些不好意思,互相对望了一眼。三弟说自己已经想好了,愿意捐献骨髓,「之前把危险想的有点大。现在二姐这个样子,我们心里也......」

囡囡打断了三弟的话,「现在已经没有机会了」,她继续大叫「再也没有机会了!如果我妈妈死了,你们就是凶手!」

老甄问病床上的林音:「要让他们进来看看吗?」

「没必要了吧。」林音气息微弱,淡淡地说。

老甄走出病房,把情绪失控的女儿拖到身后:「大哥、三弟,你们回去吧,你们的考虑我能理解。但事已至此,就让她安安静静的走完最后一程吧。」

大哥和三弟张张嘴,还想说什么,老甄无力地摆摆手,拖着囡囡转身回了病房。

兄弟二人驻足良久,满脸落寞,最终转身走向了电梯。

他们有错吗?犯法吗?那一刻,我说不出指责的话。但面对这种极端情况,每个人都能对自己的亲人伸出援手吗?

我给不出答案。

当林音剩下的时间只能以天来计数的时候,我问老甄,如果到了那一天,要不要进行有创伤的抢救措施。

老甄明白,最后的日子就要来了。

「会很难看吗?」

「会多几个管子,能延长生命,但是治不了她的病。」

「那就不做了,她一辈子要强、爱漂亮,不能让她全身插满管子。」

最后的时刻,老甄请求我们不要打扰。我请示领导同意后,指着监护仪最上面那一条波浪线告诉他,「如果这个变成一条直线......」

「明白,早就学会看监护仪了。」他没有让我说下去。

林音走得很平静,老甄和囡囡一左一右拉着她的手,在她耳边轻轻说:「下辈子还要做一家人。」

据说在人的所有感官里,最后消失的是听觉,我相信,她一定听到了。

我没敢进去,机械地在办公室里写病历,推脱同事去病房里帮我做最后的送行。这家人我倾注了太多感情,我怕自己承受不了告别的场面。

毕竟医生跟着家属一起哭,在我看来是件挺丢脸的事。

大哥和三弟也在最后时刻赶来了,瑟缩在病房门口,不敢进去。

囡囡像只豹子一跃而起:「我恨你们一辈子!」我闻声赶来,一把将囡囡揽入怀中,「你要好好的,妈妈此刻还在天上看着你呢。」囡囡倒在我的肩头,泪水打湿了我的白大衣。

沙漏漏完了可以翻过来重新开始,潮水褪去了第二天又会涨起,而生命只能朝着一个方向流逝。

没有如果,也不能重来。

林音去世一个月后,我再次见到了老甄。

他递给我一个 iPad,里面装着一段视频——

那是林音短暂却美好的一生。告别仪式上都是她生前最爱的白色鲜花,还有老甄精心挑选的,静谧的安葬之地。直到去世前一刻,林音还留着那头短发,乌黑浓密,老甄帮她打理得很好。

极少有家属在病人去世以后,还会特意回来看医生。对于老甄的到来,我有点意外,又觉得也算意料之中。

当初他在医院,那些没法和下属说,不能和妻子说,也不便和女儿说的话,只能讲给我。或许这次过来,也是想和那时的医院夜谈一样,能在无人的时刻,对我倾诉些什么。

果然,他开口了,只是和以往不同,他丝毫没有提起妻子的病情,或者再重来一次的奢望。

他只是对我说:「医生,你看看林音走的时候的样子,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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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2-28 09:59:34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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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楼 伍淑林说:回25楼cyec
楼主!请你坚持发下去,我会默默关注的,感谢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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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2-28 10:32:06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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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楼 飞翔在梦想乡说:回楼主cyec
知乎是很好的平台。支持楼主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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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2-28 17:09:20 | 只看该作者
29楼 李文东说:
这样的付费内容,建议楼主可以多转一些。看这些文字比那些心灵鸡汤好多了。至少你能从文字中吸取一些生活的经验。用来处理自己的人际交往以及个人与家庭之间的种种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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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2-28 20:11:09 | 只看该作者
30楼 暗夜微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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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2-28 20:53:18 | 只看该作者
31楼 日久说:
不错,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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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9 06:37:47 | 只看该作者
32楼 cyec说:
感谢楼上朋友们的回复,看到好的故事我会继续分享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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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9 06:47:47 | 只看该作者
33楼 cyec说:
第三个故事


临终前最想做的事:艾滋病患者的整容手术

我们医院有专门的感染科,用来接收一种特殊的病人——艾滋病患者。

遇到需要做手术的艾滋病人,医院会安排特殊的手术间,术后的器具也会单独处理。

但依然会有防不胜防的情况,我之前带过一个实习医生,就在手术中,不小心被艾滋病人用过的针头扎到了手。

尽管如此,国家还是有一条规定:如果医生发现病人是艾滋病患者,只能让患者自己知道,不能告诉其他任何人,包括他的家人、配偶、子女,否则就是犯法。

随着艾滋病患存活时间逐渐变长,艾滋病也变成了一种慢性病,大家对这种病的偏见也在慢慢剥离。

周医生是一名口腔科医生,之前给一千多张脸动过刀。

有一次,他遇到了一个特殊的病人,给他出了一个大难题:一个艾滋病小伙躺上了他的手术台,只为了整个容。

小伙的脸,老周记到了现在。他说经历过艾滋病小伙的事后,他更看得懂患者脸上的表情了。
我在口腔科工作快 6 年了,所在的小组每周有 4 到 6 台手术。算下来,我已经做了上千台手术,看过上千张患者的脸。

说实话,我记不住他们的容貌,除非他们告诉我,具体在脸上哪个位置患过病。

但有一位叫刘愿的小伙子,我无法忘记他的容貌。

第一次在病房见面,他右半边脸肿得很严重,颧骨和眼睛周围的皮肤已经变成深紫色。从眼角延伸到耳朵前,有一条 7 厘米长的伤口,结了薄薄一层血痂。因为他皮肤白,脸上的淤血和伤口特别清晰。

那天是周一,上午 7 点 30 分,护士过来打招呼,通知我周末收了一个急诊患者。

一大早就有活等着,让人打不起精神。我低着头走出办公室,边走边在心里想着这周已经排得满满当当的工作日程。

我们口腔科周末来不了多少患者,因为急诊不多,也很少有患者的病情严重到非要周末住院。

正在猜测这个急诊的情况,主任在后面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新收了个外伤的小伙子,等会儿查房,咱们看看。」

到小伙子的病房时,他正坐在病床上,拿着手掌大小的化妆镜,仔细观察着脸上的伤。对我们的到来,没什么反应。

来口腔科的患者,不少都是受外伤,长了面部肿瘤或有感染的。手术做好了,满脸缠着绷带;还没做手术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

这个小伙子看上去很注意形象,昨天刚紧急缝合了伤口,今天一大早,他不仅认真洗了脸,还打理过头发。

小伙子叫刘愿,不到 30 岁,约莫一米七五的个子,偏瘦,长得白白净净。谈不上英俊,但看着比实际年龄小,估计平时比较注意保养。

因为车祸,他的右脸满是伤,肿得像个皮球。拍片发现颧弓骨折,被安排住院,等候进一步治疗。

我摸了摸他的脸,能明显感受到侧脸的骨折痕迹。让他张嘴,发现牙咬不上了,骨头已经移位。

为了观察是否感染,我揭掉了一部分血痂。刘愿可能有点疼,皱了皱眉。但他刚检查完,第一件事又是拿起化妆镜,反复观察自己的脸。

他的声音轻柔,带点东北口音,说话时躲着我的眼神,看着比较内向。

我感觉他有点怪,因为面对这么多大夫,他最关心的不是病情,而是照镜子。

当天中午,办公室的电话突然响了,是检验科打来的。

同事通知我,刘愿验血结果是艾滋病阳性,要再抽一次血,加急复查。

我差点骂出声来,「这人得了艾滋病也不告诉大夫,坑人啊!」

放下电话,我快速回忆早上给刘愿检查伤口时,有没有蹭到他的血或分泌物,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头绪,就去洗了个手,算是平复一下心情。

我突然想起,周末给刘愿缝合伤口的急诊大夫还不知道情况,赶紧打电话告诉他。

「你逗我的吧!」同事根本不相信。

我重复了好几遍检验科的结果,电话那边沉默了。等同事回过神来,说了一句,「我赶紧去查查。」电话挂断。

下午,刘愿的复查结果出来了,依然是艾滋病阳性。

主任把情况通知给科里的大夫、护士,提醒大家注意职业暴露。

现场一片哗然。

「他自己知不知道啊?要是隐瞒病史就太过分了,不拿大夫的命当回事。」

刘愿被叫到办公室,主任板着脸坐着,我们几个大夫站在主任身后。

主任把检查报告放在桌上,推到刘愿面前。

他低头看了眼,表情平静,好像并不在意里面的结果,把检查报告推了回来,抬头看着主任。

「知道自己有这个病么?」主任严肃地问。

他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谁问的病史?这都没问出来!」主任扭过头,冲着我们几个吼。

「他没说啊。」我赶紧解释。

「为什么不跟我们说!」主任冲刘愿发火,「隐瞒病史会有严重后果。你这是拿自己的健康,别人的健康开玩笑!」

刘愿始终没什么反应,独自坐在对面,安静地听着主任批评。

主任把检查报告狠狠摔在刘愿面前:「给你缝合的大夫都去抽血检查了,真要是出了事,谁负责!」

「我怕告诉你们,就不让我住院了。」刘愿终于开口,但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看得出他自知理亏,「已经快好了,没事的。」

担心出意外,我们把和刘愿住一起的患者安排到其他病房,借口说刘愿脸上的伤怕感染,所以让他自己住。

第二天早晨查房,我见到了刘愿的母亲,一个操着纯正东北腔的阿姨。从她偏暗的肤色和粗糙的双手猜测,应该是务农为生。我们刚进屋,她就拉着主任的手,一个劲道谢。

在办公室,刘愿的母亲开门见山:「儿子得了啥病我知道,住院的时候没跟你们说,这个确实是我们的不对。怕你们不给治啊。」

她给我们鞠躬,又回头招呼刘愿,让他一起道歉。

「道歉有什么用,真要是出了事你负责啊。」我们组一个大夫嘟囔着。

主任的性格是吃软不吃硬,看他们鞠躬,语气变柔和了,询问是否接受过治疗。

刘愿低声回答:「在传染病医院治了一段时间,已经稳定了。」

「那就先查吧。联系传染病医院,了解患者在那儿的情况,」主任也不确定刘愿是否能在我们科顺利治疗,「可能的话,让传染病医院的人来会诊,评估一下能不能做手术。」

「主任,一定要给我做手术!」刘愿突然提高了声音,已经习惯了他的轻声细语,我被吓得一愣,不禁看了他一眼。

刘愿来我们科这两天,要么低头,要么盯着化妆镜看半天。我不明白他为何反应如此强烈,坚持做风险极高的手术。

艾滋患者的免疫力差,如果因为手术而发生感染,最严重的情况可能是,命都保不住。

以前我们科来过一个得梅毒的患者,了解手术风险后,他宁愿吃消炎药扛着,也不动手术。

刘愿的免疫指标要等几天才出结果,传染病医院他的主治大夫休假,短时间内我们也得不出结论。

刚住院时,刘愿的右脸肿得像个深色皮球,踏实休息了几天,「皮球」瘪了下来,基本消肿。颧弓的骨折可以清楚看到,他右侧的面颊,就像一座断了的大桥。

消肿以后,他应该没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了。我比较担心的是,因为骨骼位移,他的牙齿还咬不上。

刘愿关心的方向和我不同,他发现脸上的皮肤不再是深紫色,也稍稍对称了一点,顾不上还无法正常吃饭喝水,整个人变得开朗了许多。

刚住院时他天天窝在病房里不出来,现在会到楼道里溜达,主动跟我们聊天。刘愿讲打工的见闻,内容平淡无奇,甚至琐碎,但东北话自带喜感。

我们不像刚得知他隐瞒病史时那么反感他,还有点喜欢听他说话。

只是有关艾滋病的问题,他始终讳莫如深。

虽然聊天很愉快,但刘愿总追着我们问,「什么时候能做手术?」

刚开始会耐心解释:做手术取决于检查结果。他还是不停追问,我们就不太敢找他聊天了。

在楼道里碰到他,会躲着走,实在不耐烦,还会数落他两句。他不还嘴,只是讪讪地走开。

后来刘愿不想自讨没趣,就很少来找我们了。倒是他的母亲总来询问情况,有时会闲聊几句。

「我儿子喜欢男的。」和我们混熟后,刘愿的母亲聊起了家事,语气还算平静。

「就是嘛,我就觉得奇怪,白白净净,说话细声细气的。」

「那天送他来的那个男的,没准就是他相好的。」

同事们小声议论着,我赶紧用眼神制止。

刘愿的母亲表情有一些不自然,她说:「就应该早早让他回家。」语气里满是后悔。

他们家经济条件不好。刘愿读完初中就上不起学了,跟着老乡出去打工。后来在北京安顿下来,每个月给家里寄不少钱。

「那时候,村里都拿他当榜样。我和他爸特别骄傲。」刘愿的母亲开心地回忆着往事。

年纪渐长,村里的同辈基本都谈婚论嫁了,长辈们也都抱上了孙子。她坐不住了,一次次给刘愿张罗相亲。

被逼急了,刘愿干脆过年都不回家,跟家里说加班工资高,要留在北京。

村子里人在背后议论,有的说他是同性恋,有的说他「那方面不行」,甚至还有人说他在北京从事特殊行业,被几个富婆包养。

父亲打电话骂他,说再不结婚就不认这个儿子,他干脆和家人断了联系。

直到一天晚上,刘愿突然打电话回家,让母亲独自来北京。

他告诉母亲,自己可能活不了太久了。

说到这里,刘愿的母亲哭了。我有点后悔问她这些问题,连忙道歉。

她擦掉眼泪:「没事,我也找不到人说这些话,说出来能轻松点。」

不出所料,刘愿期待的手术,并不能进行。

传染病医院的大夫来会诊,介绍了详细病情:刘愿半年前看过他的门诊,当时的情况很差,免疫方面的指标比很多艾滋病患者都要低,应该是发现感染比较晚,耽误了病情。

在传染病医院治疗了一段时间,刘愿的病情算是稳定下来,但已经出现脑膜炎、脑部积液的症状。

这位大夫当时判断,刘愿还能活半年到一年。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刘愿拿着药,出院了。

「手术想都不要想,完全是作死。」传染病医院的大夫警告。

最新的检验结果也佐证了这一点,负责免疫功能的 CD4 细胞,不足正常值下限的三分之一。

「你又没说实话,这是第二次了。」主任再次发火,「你有可能死在手术台上!」

刘愿盯着主任:「死在手术台上我也认了。」

道理讲不通,主任叫来他母亲,让她帮忙劝说。

「如果非要做手术,很可能会导致严重感染。」主任顿了顿,「你也知道,他可能活不了太久了。」

主任建议进行保守治疗。方法很简单,先用绷带固定刘愿的下巴,让牙齿能咬在一起,骨折可以慢慢愈合,「除了脸不对称,别的应该没什么影响。」

我们科治疗的病,基本都在脸上。患者关心容貌,问一下会不会留伤疤,在情理之中。但在治疗面部骨折时,我们会优先考虑恢复咬合,让患者能正常吃饭喝水,复原外貌往往排在后面。

特别是刘愿的情况,主任觉得「只要最后这段时间能吃得下饭,保证生活质量,美观可以先不考虑。」

而且治疗要快,受伤后两周左右,骨折断端就会逐渐错位愈合,每耽误一天,治疗的难度都会变大,承受的痛苦就越多。

刘愿犹豫了一下,接受了。

治疗时,弹性绷带兜住了刘愿的下巴,对抗骨折之后肌肉不平衡的拉力,使他的牙齿能正确咬在一起。后果就是,绑绷带期间,刘愿张嘴会非常困难。

接下来的几天,刘愿表情凝重,又变成原来沉默寡言的模样。我觉得,除了张嘴要用很大的力气外,他心里一定特别纠结。

是安稳过完所剩无几的人生,还是冒着迅速死亡的风险恢复容貌。这样的选择,挺绝望的。

一天傍晚,我正忙着整理病历,刘愿突然找过来:「我还是决定做手术。」

因为下巴被绷带兜住,他的话有点含混不清。我帮他把绷带拆开,他又逐字重复了一遍:「我还是决定做手术。」

我告诉他活下来最重要,而且冒险做手术,也不可能将容貌完全恢复成以前的样子。

「我活不了多久了,死的时候不想脸都不对称。」刘愿说,「我想走得体面一点。」

「值得么?」我看着他。

「值得试一试。」他想都没想,立刻回答。

他问我:「假如你知道生命还剩一年,你会选择干什么?」

我有点生气,「咒我么。」但转念一想,这确实就是他正在面对的难题,「我不知道,可能去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情吧。」

「我现在最想做的,就是让自己的脸恢复原来的样子。」

我不知道该说点什么,陷入了沉默。

面对刘愿的情况,我的想法是,既然最多只能活一年,好好活着就可以了。他却认为既然只能活一年,就要死而无憾。

我接触病人有十来年了。一直以来,我很少思考与治疗关系不大的事情,更关心对治疗的看法,是否传达给了患者。

虽然在清理伤口、检查病情、做手术等阶段,我距离他们的脸很近,但在我眼里,首先看到的是他们脸上的伤病,而不是表情。

平时工作量很大,根本没功夫关注患者的相貌,甚至可能记不住眼前这个患者是谁。但一说起具体哪个部位有伤病,再看一眼对方的名字,就能想起这个人来。

哪怕是工作外接触到的人,我第一眼注意到的,往往都是对方脸上的细节。比如这个人颧骨不对称,可能受过伤;那个人的人中有点印记,应该是兔唇。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习惯了优先排除风险,却很少关注患者真正想得到的是什么。

刘愿说出了他的遗愿,也沉默了,凝视着窗外。

那一刻,我有点害怕,发现死亡离自己特别近。普通患者做完手术,一两周就能出院;而面前这个人,可能连走出医院的机会都没有。

「明天查房跟主任说吧,这事我做不了主。」实在受不了这凝重的气氛,我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天查房,刘愿的母亲无奈地跟主任说:「儿子说了,非得把脸弄对称,我也劝不了他。」

刘愿坐在床上闷着头,始终回避着我们的目光。

做手术前,我们复查了刘愿的各项免疫指标,勉强接近正常值的下限,但是核磁共振显示,他的头部依旧存在积液。

术前的例行谈话,主任再次把各项风险解释了一遍,手术知情同意书上,很多条都以「严重时可能危及生命」结尾。

「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这是最后一次劝说了。

刘愿没有犹豫,签了字。

手术前一晚,我失眠了。

国际上有个统计,艾滋病人手术中,大夫发生职业暴露的几率是 0.33%。虽然几率不大,经过紧急处理和服药,感染的概率只有十万分之四,但这是我第一次给艾滋病人做手术。

凌晨两点,我还在担心手术会出意外。修复骨骼的手术,被骨头渣划破皮肤是不少大夫都经历过的,我也不例外。

早上,主任开了个小会,提醒我们任何操作都要先看清周围的环境再动手,「保证手术效果,也要保证我们自己的安全。」

主任想了一下,补充说:「如果觉得被扎了,或者有什么东西溅到脸上了,赶紧下台,处理好了再干活。」

这一天,9 号手术室只安排了刘愿这台手术。所有术中使用的材料,都会送走进行特殊处理,手术室要经过消毒、检测,转天才可以开放使用。

手术室门口挂了「感染手术,谢绝参观」的大牌子,避免没做好术前防护的同事误闯进来。

护士长安排了经验丰富的护士,她担心年轻护士毛手毛脚,「惹了祸谁都担不起。」

刚进手术室,护士就把我们拦住,不让靠近已经躺在手术台上的刘愿。

我们穿好双层手术衣,戴着面罩,脖子用纱布围住,套上厚厚的胶皮鞋,戴着双层加厚手套,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保证面对手术台的皮肤不裸露在外面。

同事给我拍了张照片,我看上去就像刚从电影《生化危机》里面跑出来似的。

我们逐一通过消毒区域,来到手术台旁。

麻醉师也裹得严严实实,坐在一边摆弄着监护仪,给刘愿戴上诱导麻醉的面罩。同样裹得严严实实的护士,站在器械车前,默默查点着手术器械。

平时患者躺在手术台上,我们会主动过去聊天,让患者放松,也是等着护士和麻醉师做准备。

但这次,手术室里,没有人多说一句话。

刘愿可能是太紧张,高压升到了 170,监护仪发出尖锐的报警声。麻醉师加大了诱导麻醉的通气量,引导他深呼吸。主任也在一旁安抚。

刘愿渐渐平静下来,睡着了。

「确认手术切口,右面部。」护士开始核对手术位置。

「右面部没错。」主任回答。

动刀前,主任再次提醒:「患者感染艾滋病,大家注意职业暴露。」

按照设计好的切口,主任用手术刀切开了刘愿的皮肤和肌肉。因为脸上的淤血还没完全吸收,半凝固的血块一下就冒了出来。

我下意识地向后躲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这些都不是新鲜血液,感染的几率微乎其微。

我拿着吸引器,开始清理血块和切口渗出的鲜血,看着它们顺着透明的导管,一点点流入了瓶子。

骨折的地方暴露出来了,开始将断裂、错位的骨骼按照正确的位置摆好。

分离骨折断端,我们都不敢用太大的力气,担心骨头尖利的地方会划伤自己,也为了防止血液溅出来。

复位骨折断端多用了些时间。因为戴着加厚的手套,手上的敏感度比平时下降不少。而且带着面罩和口罩,视野会有点变形,对距离和位置的判断产生了偏差,我们反复触摸了很久,才确定复位成功。

手术进行了一段时间,我的面罩里弥漫着呼吸产生的雾气,要等雾气散去,才能进行操作。为了保证手术的连贯,我不得不降低呼吸频率。

之后我们在骨折线的两边打孔,用固定材料把骨折处固定。这是很常规的手术,但是由于刘愿的特殊情况,手术变得复杂了很多。

这台手术最难的地方,就是最大程度避免风险的同时,与时间赛跑。

手术时间越长,组织暴露的时间越长,刘愿术后感染的风险就越高。

平时做手术,如果进展顺利,主任都会和我们聊天,缓解一下疲劳。但做这台手术,手术室手术室只能听见器械碰撞的声响,大家都保持着沉默,不说一句和手术无关的话,以防分散注意力,拖慢进程。

最后一个环节是固定牙弓夹板,同事用钢丝从刘愿的牙齿之间穿过,把一块金属夹板固定在牙龈外侧。

不知是精神高度紧张,还是裹得太严实导致缺氧,我感觉头晕眼花,硬撑着缝好了伤口。

手术结束了。我迫不及待地把面罩、口罩都摘掉,口罩已经被汗水打湿,几乎粘在脸上。闷了这么久,面罩里面的空气相当浑浊,感觉自己好像一直在反复呼吸二氧化碳。

我的后背也湿透了。一次性的手术衣完全贴在身上,一阵刺痒,刚才竟一点都没发觉。

这台手术持续了三个多小时,比平时稍微慢了一些,过程还算顺利,没有出现意外。考虑到需要兼顾这么多环节,这个成绩还不错。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手术室里的气氛回归了正常,我们聊着天,等刘愿醒来。

停了麻醉药物,麻醉师拔掉刘愿的鼻咽通气管,我们给他包扎好伤口。

他的眼睛半睁半闭,嘴里不停叨咕着什么,我只能听见他叫「主任」,后面的话都听不清楚。

「手术做完了,很成功,漂亮多了!」主任大声告诉刘愿。

刘愿听到之后,一下睁开了眼睛,嘴角动了动,算是微笑,说了句「谢谢主任」。

过了几天,刘愿脸上的绷带拆掉了,右脸稍微有点肿,但轮廓对称多了。

每天早晨查房,他都要拉着主任的手感谢好久,他不再独自坐在床上照镜子了,而是边照着镜子边问我们,「是不是比手术前漂亮不少。」

我也挺高兴,成功给艾滋患者做了台手术,挺有成就感的。

手术过后,已经是九月下旬,没几天就要到十一假期了,情况比较稳定的患者基本都会在假期前出院,刘愿情况特殊,需要多观察几天。

他独自留在医院输液,就算病区空空荡荡,也不觉得寂寞,输完液,就在走廊溜达,心情特别好。

十一假期,我正在家里睡懒觉,突然手机响了,是医院的电话。

这种时候,要么有急诊,要么就是患者出事了。我希望是前者,因为我们组只有刘愿还在住院。我不希望他出事。

我家离医院不远,平时坐公交或骑自行车上班。那天我着急,打了一辆车赶过去。

进入病房,刘愿躺在床上,胳膊插着消炎药点滴,几日不见,感觉他蔫了不少。

情况不乐观,他已经发烧两天了,今天开始高烧,超过 38.5 度。

他的脸像刚住院时一样,又肿得像个皮球似的,而且身体开始间歇性抽搐,像被冻着了一样,四肢不停地抖,肩膀尤其剧烈。

刘愿的神志已经不清楚了,一直在说胡话,应该是出现了幻觉。

主任也赶来了,找感染科的熟人来会诊。

感染科的大夫说:「赶紧转院,只有传染病医院才能处理了。」

我们把刘愿转移到担架,护送到楼下。望着远去的救护车,我听到感染科的大夫感慨:「这一关他够呛过得去。」

再听到刘愿的消息,已经是半个月后。我们组的主治大夫去传染病医院,给他拆牙弓夹板。

刘愿经常昏迷,下了好几次病危通知。

清醒的时候,他会抱着母亲聊天,依然用那个手掌大的化妆镜看自己的脸。

传染病医院的大夫说,他全身多器官衰竭,脑部积液很多,随时都有可能去世。

大约一个月后,刘愿的母亲突然来找我们。她看起来瘦了很多,头发几乎全白了,眼睛红红的,但我感觉,她神情轻松了不少。

她是来复印病历,处理后事的。

她告诉我,刘愿拆完牙弓夹板后,没两三天就走了,「临走的时候,儿子说他不后悔做手术,能漂漂亮亮地离开,很开心。」

说完这些,刘愿的母亲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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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9 07:03:07 | 只看该作者
34楼 cyec说:
第四个故事

流泪的植物人:三分治,七分护,还有 90% 看家属态度

我自己见过几个植物人患者,每次都会如实告知他们的家属:「除非奇迹发生,否则病人很难醒过来。」

会不顾一切维持植病人生命的,需要强大的经济支撑。能做到的人,要么对病人有很深的情感,要么为了利益。

植物人能不能活下来,取决于家人愿不愿意让他活。

康复理疗科护士付嘻嘻从业 18 年,阿香是她见过很不同的植物人。她原本是个要强的女企业家,就算病倒了也还是眉眼灵活,面容精致,四肢关节活动无碍。甚至阿香的儿子还问护士,有空的时候能不能给妈妈用点水乳精华套装。

直到有一天,阿香的家人突然换走了之前无微不至的护工。

阿香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绝望地衰败了下去。
在康复科当了 18 年的护士,我总幻想自己是个指挥家。

如果说我的一天是从早晨六点开始工作,那么病人的一天大多是从零点开始活动。

零点时分,走廊尽头的第一个病房传来啪啪作响的叩击声,护工阿姨会像闹钟一样准点为病人拍背。紧接着,其他病房也像附和一般拍起来,陆陆续续传来的声响连绵成一片,铿锵有力,从高到低,再逐渐停歇。

我站在病区的正中央,像真正的指挥家一样,把这些拍背声区分个高中低声部出来。


工作沉闷,得学会逗自己乐一乐。因为在这个科室,我常会怀疑时间是静止的。

一张张没有表情变化的脸孔,整宿没有变换过的睡姿,千百遍地重复某个动作。那天我经过病房,医生在教病人说「你好」,一年后再次经过,同一个医生,同一个病人,同一句「你好」。

康复科的治疗进度大多以年为单位,漫长而难熬。但这里的走廊,通往正常的生活。

有个奶奶因为偏瘫,两只腿像炸坏了的油条,每挪动一步,旁边看着的人都要出冷汗。她的康复师拿个小板凳,总在离她 2 米远的地方放下,「到这里就可以坐下休息了」,大概是最善意的谎言。

2 米,又 2 米。

奶奶边走边哭嚎,300、400 米的康复步道,她每天要走两圈。

这条康复步道贯穿整个康复科,步道上的黄线时刻提醒着,你已经走了多少。而奇迹,就藏在一天天痛苦的重复里,希望也在忍耐背后一点点积攒。

我的资历比大多数护士要老,负责科里最棘手的病例——植物人。他们不像其他病人那样幸运,连走上康复步道的痛苦都无法领受。我最主要的工作,就是陪着整个病房的 6 位植物人,等待属于他们自己的奇迹。

因为干的时间久了,我几乎准确预见了每个从这里离开的人的结局。他们的表情会告诉我,他们想以怎样的方式离开。

但遇到阿香那次,我猜错了。

我第一眼看见阿香,就觉得这阿姨和别人不一样。她的状态极好,好到根本不像一个植物人。

脑出血严重后遗症的病人往往有一个特征,就是身上插满管子:鼻子上的胃管、脖子上带着的气切套管、下半身的导尿管,显然一副颓败的样子。大多数人依靠仪器存活,双眼紧闭,对外界没有任何感知。

但阿香不同,她还保有一丝意识,时不时会无意识睁眼,让人有一种,她在和你眼神交流的感觉。

过床的时候,俩儿子一把没能把阿香抱起来。她的眼里竟然流露出嫌弃的目光。

那个瞬间我很惊讶,甚至觉得,她会呼啦一声推开俩儿子,然后自己爬上病床,利利索索地给自己盘好胃管,挂好尿袋,再数落儿子们一句:不争气!

当然,这是我脑补出来的,阿香其实没法做到,她是个「植物人」。她处于植物生存状态,部分大脑功能正常,但缺乏对外界的反应。

阿香还有一点与众不同,有钱。

我们科室有一句调侃的话:「只要你给的钱到位,我们什么姿势都会。」像她这种卧床病人,从上级医院出院后,还选择花钱转我们这康复的,大多数都是「家里有矿」。

阿香住院那天,俩儿子、护工阿姨、以及 70 多岁的老妈,四个人八条腿就在病房里忙活起来。每一趟都拎上满兜的东西:尿片、换洗衣物、康复工具、营养品、阿香的个人用品等等,场面活像候鸟迁徙。

我跟同事说:「你瞧瞧,这才是有钱人呐,人家一包尿布的钱都够我家小宝买一个月的尿不湿了!」同事头点得跟捣蒜似的,表示极大赞同。

据说,阿香是在一个牌局上出事的。对方摸了个好牌,阿香刚笑着骂了一句就直挺挺地倒下了。牌友们大呼小叫地拨打 120,在黄金时间内将阿香送往医院,诊断结果:脑出血。

一番折腾下来,命保住了,人却成了植物人。打牌是不要想了,以后只能躺在床上看天花板。

很快,阿香正式入住我的病房。

脑出血的后果是一项多选题,如果出血位置不好或者面积过大,好汉就要十八年以后再当了,盒饭先领一会儿。

一部分出血量小、发现又早的,能够从生死线上拽回来。但保住命之后,大多数都会留下各种不同的后遗症,其中一部分就成了阿香这种「磨人的小妖精」——她们有心跳,有呼吸,会眨眼睛,会打哈欠,却没有独立思考能力,没有自主活动,管不了自己的大小便,只能躺在床上,等着人照顾。

这种日子,可能持续一年,也可能持续几十年。

简而言之,这样的病人就是一个会花钱,不会干活,还得拖着别人陪她也干不了活的「吞金兽」。

阿香人特精神,顶着刚长出来的毛刺短发,眉毛和眼线依旧鲜艳得和刚描上去一样,皮肤光洁又有弹性,一双眼睛滴溜溜转,不像是要住院,倒像是来巡视病房的。

接下来,为了提高生存质量,她得接受各种医学康复治疗,还要随时小心被并发症吞没。但我觉得这些对阿香来说都不成问题,除了有钱,人家精神头也太好了。

在康复科,要想走完整条康复步道,大多都有足够的医疗费用来打底。很多时候,钱不能让植物人站起来,但它能让植物人活下去,活到奇迹发生的那一刻。

我一直觉得,阿香是那年病房里最有希望的病人。

按照入院要求,我从头到脚给阿香检查了一遍。头部伤口愈合情况、颅骨缺损程度、骨窗压力大小、瞳孔对光反应、全身各个管道是否通畅、位置是否妥当、以及每一寸皮肤是否完整等等。

过程枯燥,但不能跳过一个步骤,细节关乎生命。

在康复科当护士,其实学会两点就好办——学会细心,懂得开心。

我不喜欢检查过程里安静的空气,这 18 年来,练就了自言自语的本事。不管面对的病人是否能够回应我,我都喜欢和他们说上几句,甚至还能根据他们的表情,自己脑补出一番话——

「嗨阿香,你好,我是你的管床护士,以后的日子多多关照啊!」

「阿香,护士里面我最胖,你肯定记得住我的!」

「阿香,你一看就是讲究人,瞧瞧你纹的眉毛,好看又高档!」

说这些话的同时,阿香依旧安静地躺在病床上。但我觉得,她看我的眼神变了,分外神采奕奕,浑身上下迸发着「我要站起来」的气势。

新年伊始,医院星星点点的小窗花、小灯笼能让人感受到喜气洋洋的气氛。

阿香躺在熟悉的家乡,陌生的病床上,开始了她那划了转折符的生活——每天各种音乐循环播放解闷,目光所及之处永远都是同一片天花板。

她的生活其实很「充实」:两小时一次的翻身拍背,4 小时一次的鼻饲营养,早晚各 30 分钟一次的肢体被动锻炼和电刺激疗法,这些把阿香的时间填得满满当当。

有些康复电疗会让她不舒服,有时她的手会一直蜷在那里发抖,眼睛瞪着你,有对抗的意味,好像在说:你再电我一下试试看!

植物人里能够像阿香这样表达情绪的真不多见。这女人没病的时候一定是个硬骨头,我暗暗想。

阿香过去确实是个讲究人。她穿最大牌的衣服,纹最逼真的眼线,跳最炫的广场舞。

她每天的日程排得很满,上午在工厂培训大儿子,示范如何与客户周旋;下午约个小姐妹逛街做头发;傍晚扶着偏瘫的老公在公园里散步;夜里就在牌桌上谈笑风生。

即便是她现在「躺倒」了,生活那也叫一个精致。

那天,阿香的大儿子钢钢从裤兜里掏出一瓶睡眠面膜,告诉我这是他老妈最常用的牌子,上面的字母差点闪瞎我的眼。

俩儿子陆陆续续地还拿来面霜、各种精华液,他们憨笑着说:「不知道老妈还能不能用,不过看着也舒坦,付姐你就自己斟酌着,给她抹抹吧。」

为了配得上阿香的讲究,我也贴心地调整了和阿香的聊天内容,话题从「今天太阳好大」、「对面的油菜花开得很嚣张」改到「阿香啊,你说哪款包保值最好?」、「阿香,今天你用这瓶乳液可好?愿意的话你就眨巴眨巴眼......」

我就这么喋喋不休地说着,也不管阿香能不能回答我,我俩就图一乐呵。

同事打趣我,说我待阿香跟伺候婆婆似的。我自己也觉得,要是我再小个几岁,没结婚,指不定阿香哪一天就会坐起来,开口让我做她儿媳妇,绝不嫌弃我是外地人。

我挺相信「心灵感应」的说法,虽然我说话阿香不能回应,但我看得出她的眉眼里有光,表情也美滋滋的。我看她开心,就问:「听听也高兴,是吧!」

阿香的两个儿子长得很像,总是让脸盲的我猜谁大谁小。钢钢总是开车将外婆一道带来看母亲。在病房里陪一阵子,外婆和护工阿姨给妈妈擦身时,他就一个人在护士站外玩着手机,安静地等。

我有时见他看着屏幕傻笑,逗他:「跟女朋友聊天呢?」

钢钢则腼腆地笑笑,「是处了一个,当初我妈说是外地户口,推说我还小,不同意。」

我看他一副用情至深的样子,就以过来人的身份宽慰他:「感情这东西日久见人心,你多带着女孩子过来串串门,你妈妈现在这个样子,更愿意看到你生活美满。」

钢钢很认真地问我:「真的吗?」

他对自己母亲会产生畏惧,多少是有点原因的。

阿香家人曾跟我说过,这个女人的前半生并不容易。她一个女人家经商,万事都难。那几年,当地的小商品市场发展很快,阿香独自咬着牙,硬是从一个小地摊,一分一毛赚出了一个厂。

事业越做越大,一个厂变三个,手底下需要管 300 多号人。要强的代价是,阿香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厂子上。

就在她事业发展到鼎盛的时候,老公中风偏瘫,需要她伺候。她家里工厂两边顾,不愿意放掉任何一边。所有主意都是她拿,所有决定都是她说了算。

这些年来,她撑起了一个家,也习惯性地掌控一切,主宰一切,很少会有犹豫的时刻。所以即便她瘫痪在床,儿子也不太敢把女友带来。

只不过有的时候,人倒了,有些事儿就渐渐管不到了。

母亲节那一天,钢钢牵着一个小女生走进了病房。

小女生捧着一束康乃馨,我好奇地在护士站张望,探头探脑地打量捧着花的小女生和阿香。

阿香很开心,小女生则带着一丝怯意,远远地站在床尾,拉着钢钢的手,不敢靠近。

面上倒也看不出嫌恶之色。我觉得,「准儿媳」能做到这样已经足够了。

钢钢前脚离开,我和同事后脚跑进病房道喜,小姑娘们逗阿香:「阿香啊,你要当婆婆了,恭喜你啊!你可得快点好起来,到时候媳妇要给你敬茶的,你还得准备红包呢!」

我坐在一边帮着修剪花枝,一抬头,看见阿香居然在微微笑!

她看到「准儿媳」的那一刻,眉眼卸掉以往「厉害」的神情,在那一刻竟让人觉得很温柔。整个人嘴角撇开,眼皮微微眯着,露出一点牙齿。她像是在炫耀「你看我儿子要成家立业了,我很幸福。」

更让我惊喜的是,阿香能动了!她还试图用脚去勾我的手,表达她的欢喜。在植物人的状态下,她能稍微动一动,对抗地心引力,说明她的肌力已经达到了 3 级。

有了「准儿媳」的加持,阿香每天除了日常的锻炼和护理之外,还多了一个节目,就是等着儿子和准儿媳隔三差五的探视。

小两口有时手牵着手来,有时也搀着外婆一左一右,拎着生活用品和各种吃食。关于鲜花,我已经告诉过他们,病人室内不宜摆放,心意到了就好。

阿香的病历本从 55 岁变成 56 岁,春夏秋冬各种材质的睡衣也轮换了一个遍。在这张床上,阿香过完了一年。她依旧眉眼灵活,面容精致,四肢关节活动无碍。对着她说上一句话,似乎还能用眼神答复我。

每一次路过阿香的病房,看着她被家里人围着,我都觉得阿香仿佛能笑出声来。我暗自替阿香开心,甚至想哼出歌儿来,一定是特别的缘分,才可以一路走来变成一家人。

病房里的第二个春节,阿香升级做了婆婆。

钢钢结婚了,还给我们送来许多喜糖。我们吃着糖,陪阿香一起开心,又调侃小儿子凯凯,把大学才毕业的小男生弄得不知所措。

但即便处于欢乐之中,大家还是能察觉到近来的异常。新年过后,钢钢没那么高频率露面了。

听他的外婆讲,钢钢填补了母亲的空缺,正式接管了家里的工厂。凯凯则打辅助,兄弟俩开始背负起养家糊口的重任了。

不再是过去坐在家里等着母亲的零花钱,钢钢成了接班人。

他要准备好让工厂顺利运转起来的一切:招工、接单、赶货、追踪品质、催货款,每一项都需要极大的心力和时间。偶尔来病房一次,也少了一些无忧无虑公子哥的模样,皱着眉头在走廊上接听电话,要么在催货,要么在追款。

有时看着阿香两个儿子来去匆匆,还没进电梯就已经约好下一场应酬,我只能暗自感慨都不容易。

渐渐地,阿香的儿子们一两周才能来一次,每次待上十来分钟就默默地走了,甚至碰面也来不及调侃我这个脸盲认不认得出是谁。

至于阿香的老公,我已经两三个月没有看到他了。腿脚不便的人,来一次也麻烦。我在心里安慰自己。

很长时间,只有我路过阿香病房或者做治疗时能和她说上几句话,长时间陪伴她的除了专职的护工阿姨,只有她枕头下循环放着的歌曲了。

阿香有点儿寂寞。

我觉得,她这种「女强人」是不怕困难的,就怕寂寞。

阿香出生于 60 年代,那个年代的人,几乎都吃过一些苦:在长身体的时候吃不饱饭,在属于孩子们疯玩疯闹的时候要帮着家里做家务,在读书求知的年月做手工补贴家用,在风花雪月谈恋爱的时候外出打工。

阿香的苦似乎更多一些,但这些苦没能压垮她,反而让她更要强。

她对儿子们的管教越发严苛,对老公的温柔越来越少。谁知儿子们刚有点起色,「大奶奶」的位置还没有坐热乎就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儿子的婚事她没了发言权,之前反对的儿媳妇现在出现在病床前,她能做的也只是咧嘴笑笑。

毕竟她只是一个植物人了。

然而,我没有想到的是,寂寞竟然只是阿香命运跌落的开始。

轮休后上班的一天,我看见阿香的护工阿姨正在跟钢钢结工资,脚下放着已经收拾好的行李。

护工更替对于卧床病人来说很正常,我随口问道:「阿姨,家里有事儿要回去吗?」

阿姨的神态有点儿不自然,胡乱应了我一声。

同事很八卦地把我拉进治疗室,告诉我昨天阿香的老公来了,一进病房就说护工阿姨不会伺候人,要换个护工照顾。至于新护工,听说是阿香老公的护工强力举荐的小姐妹。

我一时有点搞不清状况。掐指算来,护工阿姨照顾阿香一年有余,一直把阿香打理得妥妥帖帖的。阿香老公这大半年没来的人,一进门就谴责阿姨不会照顾人,阿姨冤枉不说,还立马空降新护工。

有蹊跷。

阿姨上午刚走,下午,一个头戴鸭舌帽,长发及腰,踩着松糕鞋,穿着小短裙的女人就拎着一只亮闪闪的手包,慢悠悠地扭进了阿香的病房大门。我甚至能迎面闻到一股香水味。

小护士悄悄凑过来跟我告状:「像棵行走的圣诞树一样,哪儿有当护工的样子啊。指甲那么长,指甲油那么花,十个手指恨不得套 12 个戒指,会做护工吗?」

我用手戳了戳小姑娘的头,自己心里也犯嘀咕:不管这人会不会做护工,能挤掉先前那个阿姨,接替这六千块一个月的工作,肯定有点本事。

我放心不下,跑去阿香的病房,给这个「花枝招展」的护工进行指导。

从头发到香水,从指甲到戒指,都是忌讳。从什么时候翻身到如何鼻饲,擦身该注意什么,拍背该拍的部位,还有鼻饲的频次以及禁忌症等等,巴拉巴拉一通下来,我说得口干舌燥,这位新来的护工听得漫不经心。

「你们留意着点儿,多巡视多费心,一旦有什么不妥的举动就告诉钢钢和凯凯,做儿子的总还是心疼老娘的。」我悄悄叮嘱着手下的小姑娘们。

如果说半夜巡视一趟需要一个小时,那么,我至少要在阿香的病房逗留 20 分钟。5 分钟用来生气,15 分钟用来帮助阿香翻身、拍背,甚至倒小便。

这个钟点,其他病房的病人已经翻身拍背完毕,摆放了一个妥善的姿势继续休息。只有阿香的护工在呼呼大睡。如果我没有去给阿香做这些护理,她就会用同一种憋屈的姿势从深夜 12 点躺到明天早上天大亮。

阿香这样的病人,一晚上的时间会让她的骶尾部或者其他骨突处的皮肤成为压疮,尿袋不及时清理会导致膀胱过度充盈,或尿路感染,更严重点儿还会有肺部感染。这些是足以杀死她的并发症。

那是阿香最困难的一段时光,想动只能借助外力,可新护工又懒得搭理她。我注意到阿香时,她浑身紧绷,整个人像是被困在了床上。我凑到她跟前,俯下身子跟她咬耳朵,「阿香,那个坏护工又不管你啦?」

我帮她从侧面的姿势换成正面,给她所有的关节下面轻轻垫上枕头,再把衣服上的褶皱一点点拉平整。

「护工还没来,你难不难过呀,来来,我来帮你弄。有没有舒服一点?」

那时的阿香,特别像一只猫,翻身就像在帮她撸毛,撸得舒服了,她会把眼睛幸福地眯成一条缝,四肢软塌塌地摊开来,一点不抗拒。

如果换的姿势她不喜欢,她的四肢就会很小幅度地颤抖,眉头也拧在一块,前一秒还温顺的小猫咪这就变成「大老虎」,竖起的眉眼让人一下想象到她年轻时谈判的架势。

看着她的身子从硬邦邦变得放松,舒展的眉眼好像在说,终于可以好好睡一下了。

我也松了口气,像是完成了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才懂的秘密约定。

当班的同事无休止地跟我吐槽——

「那个护工上班时间喝酒,还抽烟……」

「昨天晚上那个护工出去好几个小时,翻身、喂饭、倒小便,都是我处理的。」

「那个护工好像有很多追求者?总是有人给她送红玫瑰,我告诉她病房里不能摆,她还不乐意!」

大家都对阿香的新护工不满意,要么玩失踪,要么酒足饭饱夜半归来,要么青天白日捧着个手机专注地用微信摇一摇添加附近的陌生好友。

这哪儿是护工,简直是请来了一尊祖宗!

很快,我撞见了这个护工更过分的做法,也撞破了更多关于这个家的秘密。

新来的护工总是刺激着阿香,嘴里没一句中听的话。

「我说阿香,你真是个大傻 x,你老公都跟他护工好上啦,你还在这躺着!」

「阿香啊,你个笨蛋,反正你是回不了家了,你买的几万块的衣服都被你老公的护工穿走了!」

我听不下去了,告诉她,这是脑出血的病人,对任何一句话都有反应,你成天刺激她,万一出了什么事,担得起这个责任么?

我从未如此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钢钢和凯凯两兄弟来,好把阿香的近况告诉他们。

他们已经好些日子没来了,忙着生意,忙着生存,唯独忘了阿香。

仗着有阿香老公的撑腰,这位妖娆的护工从来不把我和我严厉的警告放在眼里,一如既往地早出晚归、恋爱交友。有时她一甩手出去好几天,就把阿香撂给一位她从老家带出来的,还在实习期的护工「练手」。

我巡视病房的时候,总能看见阿香的头发打着结,大中午了还没有洗脸,一瓶 500cc 的营养液到晚上还没有喂完一半。

那个清爽精神的阿香不见了。曾经那么要强的一个女人,现在甚至不能维持基本的体面。

我给钢钢打电话,毕竟他是阿香的授权人,一切情况他都有权利知晓。

电话那头传来嘈杂的声音,钢钢说他很忙,工厂人手不足,他正在招工和催款的路上,「老婆怀孕我都没空陪。」

我只好再一次向他说明事态的严重性,「我知道做生意身不由己,没有什么大事我也不想打扰你,可是这个护工的确不称职,你们谁能做主换护工?」

钢钢干笑了一声,冷冷地吐出两个字:「我爸。」语气里夹杂着一丝讥讽和无奈。

我没有继续说下去,默默地挂断了通话,又拨通了小儿子凯凯的电话。

凯凯稚嫩的声音有一丝气愤,又有着些许无能为力,「我已经搬出来住了,我管不了我爸,护工的钱是他出的。至于我妈的事情,都是我哥一手经办的,我也插不上手。」

凯凯的话里有委屈,也有不甘。外婆讲过,当初阿香执意培养大儿子做生意,让小儿子读书求学,但从头到尾没有问过兄弟俩自己的想法。谁知兄弟俩心里都有怨言,谁也不能理解阿香的心意。

这一方小小的病床像是一面镜子,照着阿香的前半辈子,却反射着她此时此刻的境况。那些她愿意的,不愿意的,曾经遗憾,可能后悔的事,似乎都在她躺上病床的时间里加速到来了。

而命运的后半程,决定权已不在她自己手上。

现在母亲倒了,两人也各奔各的去了。

陪伴在阿香床边最久的,是她那已过八十的老母亲。她总是泪水涟涟地看看阿香,又看看我,然后哭哭啼啼地说:我们阿香命苦啊。

老母亲既管不了自己的女婿,一把年纪照顾起阿香来又力不从心。每次大老远跑来一趟,只能在女儿的床头放下一两袋奶粉,几斤鸡蛋。颤颤巍巍地来,又颤颤巍巍地走,好像在躲着什么似的。

没有人奈何得了阿香的护工,她既不隶属于护工公司,家里人也不管,成了名副其实的「三不管护工」。

这个家唯一的「外人」,把这一家人难倒了。

护工越发嚣张,我和同事也焦躁起来。精心护理了快两年的病人,根本经不起如此折腾。

已经有好一阵子,我没有看见阿香坐在轮椅上晒太阳了。她整个人从头发丝颓废到脚趾甲。那段时日,除了做治疗,帮着翻身拍背,我几乎不愿意踏进阿香的病房,更不敢看阿香的眼睛——怕从里面看到让人心酸的东西。

我们无一例外地对阿香的现状不忍心,却又无能为力。阿香就这么被敷衍着,对付着,枕头下循环播放的音乐,被护工的指桑骂槐和老母亲的哭诉念叨代替。这些不良情绪直接刺激着阿香的每一根神经,更可怕的是,病床这面镜子将再一次把这些反射到阿香的身体上。

我甚至能感受到,阿香正从内里被一点点杀死。

阿香被隔离了。

我给阿香做气切护理的时候,发现气切敷料边缘有一些绿色的渗液,还隐隐有一股刺鼻的味道。我暗道不妙,立即留样培养。

检查结果显示,阿香出现了肺部感染,而且多重耐药。

阿香的第一个护工阿姨从来不随意串门,也会注意手卫生,无论翻身拍背还是鼻饲喂养都非常及时。现在,这个妖娆的护工进进出出成天乱窜,床位放着的手消毒液几乎没有动过,无论我们多么注意手卫生和无菌操作,都避免不了阿香感染的结果。

我们只能给阿香最后一个查房,最后一个做治疗,做什么都会和其他人分开。专用的仪器,专用的床品三件套,所有用过的物品单独处理,分类放置。

阿香的床边看起来更寂寞了。

偶尔看见阿香的儿子们来一趟,我也不再乐呵呵上去逗趣,彼此默契地把对方都当做陌路人。

阿香的儿媳妇也来过几次,只是她再也不会靠近病房一步,更不会左手右手拎着东西了。她总是斜斜地靠在护士站,拨弄着精心修剪的指甲,和小护士闲聊。

阿香当初看不上她是农村人,没有同意她和钢钢谈恋爱,「幸亏她中风躺倒了,我才能嫁进门」。儿媳妇和小护士说。

现如今,女孩雇了两个保姆带孩子做家务,花着阿香一手创办的工厂赚来的钱,舒舒服服做全职太太。

躺在床上的阿香再也奈何不了她了。

小护士们不愿意听这个,怕学坏,总是头不抬,应也不应一声。

我告诉姑娘们,还好还好,阿香暂时没有压疮,营养储备也足够,我们应该感到庆幸,「我们努努力,早日让阿香的感染好起来。」

说这话的时候,其实我也没底。

两年时间,700 多个日夜,那些该消磨的不该消磨的,早已被通通消磨掉了。

我以为和阿香的家人很熟,可现在他们让我觉得陌生。隔着电话,我想不起他们任何一个人的脸,仿佛这么长时间的相处是一场梦。

他们看来都有「不得已」 的苦衷。大儿子忙着维持工厂,维持和妻儿的感情;小儿子忙着生气,生气当家作主的不是自己;阿香老公现在可以自己拄着拐走路了,身边又有了个红颜知己,「糟糠之妻」的近况也变得没那么重要了。

每个人都忙着开展自己的新生活,而阿香无疑是那个「拖后腿」的人。

我虽然生气,还是没办法。顶不过护工,也拗不过家属,任凭阿香像一只隔夜的苹果一样无法挽回地蔫下去。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她的表情。我害怕那双眼睛里的光熄了,更害怕那双眼睛里还有光。

一个秋风飒飒的下午,天空有一丝乌云,两兄弟和阿香老公难得地齐聚在阿香的病房里,其他亲戚则漠不关心地杵在病房外,不时瞟一眼病房里的人。

病房正中,一个穿西装打领带,手拎公文包的人正在大声念着一份协议——

是房屋转让的协议。阿香名下的房产、店铺将被转让出去。就在这份儿子们的白纸之上,阿香的拇指之下。

大儿子钢钢抓起母亲的大拇指,阿香没有任何反抗,她把手指头伸得直直的,整个人却软绵绵地陷在儿子怀里,任由儿子使劲,配合地在文件上按下了一个瓷实的血红指印。

钢钢面无表情,像在执行例行任务一样,还是没有什么难度的那种,拿起协议,看了一眼,平静地收进包里,转身离开。

一屋子人跟着那份协议乌央乌央撤了出去。离开的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小小的病房一下变得空荡荡。

阿香的手指还是鲜红鲜红的,上面的印泥还湿着。

我看阿香床边没人,走了进去,用湿巾一点儿一点儿擦拭她的手指。

忽然,阿香剧烈地抖动起肩膀,嘴巴张得大大地,胸腔剧烈地起伏,气切套管那儿挤出一丝丝气音,像堵着的烟囱呼啦啦响。眼泪顺着她蜡黄的脸颊大颗大颗往下掉,甚至冲开了眼角的污垢。

阿香哭得好用力。

这个要强的女人连最后的眼泪都没有在家人面前流。

现在只有我和她,她知道没关系的,可以好好哭一场了。

慢慢地,她一寸一寸地安静下来,像一块热炭被一点点打湿,没了生气,从此沉寂下去。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阿香露出鲜活的表情,最用力,也最伤心。

我叹了口气,给她一点点擦干净眉眼、脸蛋和手,替她掖好被子,慢慢退了出去。

从此以后,阿香的老公、大儿子钢钢、小儿子凯凯,都有一份自己的生活和领地,唯有阿香,一无所有。

我无法感同身受那种悲伤,但从那一天起,阿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用一种绝望的姿态不可抑制地衰败下去。无论我们如何勤劳地翻身、拍背,如何小心再小心地遵循无菌原则,她还是头也不回地走着下坡路。

我知道,她的「劲儿」散了。

曾经获得过的温暖,乌云蔽日一般不见了。

我还在努力。通过用药,通过护理,通过我能做的一切,阿香的肺部感染总算控制住了。

解除接触隔离后的第三天,主任找到了阿香的大儿子,当初的授权人,规劝他多放点儿心思在母亲身上,但那场谈话似乎不欢而散。第二天,阿香匆匆地出院了,听说是转去阿香丈夫的护工推荐的一个小卫生院。

按照惯例,出院病人的一切用品都要用消毒湿巾擦拭,床和被褥要套上封口袋臭氧消毒,然后再送去供应室消毒或者丢弃。我和手下的小护士戴着手套,整理阿香的床位。

小姑娘摸着还热乎的床位很是惆怅,悠悠地叹了一口气,「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也清晰地记着阿香刚入院时的样子。她比我见过的所有病人都精神,透过她的眼睛,似乎就能看到她心里那股劲儿。只是这一次,我猜错了结局。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要过,日子一天追着一天,人们总是希望第二天是新的一天,谁也不想念着旧客。

然而阿香就是这个旧客,她的存在仿佛会牵绊别人的日子,到后来,只要日子停滞不前,人们就会开始介意这种存在。

阿香一天不醒来,家里就一天没有希望。

这种付出到底值不值得,标准还是在家人的心里。护工的态度就是家属内心的一张晴雨表。

我摸摸尚有余温的床单被褥,套上消毒罩,扭开定时器,像一种告别仪式似的,臭氧机突突突地工作着,让我幻想阿香走远的脚步声。

关上病房的大门,那张阿香曾经躺了 700 多天的床铺,又要开始迎接新的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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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2-29 09:43:35 | 只看该作者
35楼 金泉说:
感谢楼主故事,非常好要继续更新,我会每天都关注,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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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2-29 16:08:12 | 只看该作者
36楼 平凡的人说:
很好的故事,留个标记,有时间再继续看,多谢楼主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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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2-29 16:45:53 | 只看该作者
37楼 李文东说:
楼主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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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9 21:21:31 | 只看该作者
38楼 cyec说:
谢谢楼上几位朋友的回复。我会继续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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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9 21:27:59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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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cyec 于 2020-12-29 21:37 编辑

第五个故事


死亡辅导班:我们科室的「团宠」是位癌症老人
医院里有个共识,大多数人在临死前,精神痛苦大于肉体痛苦——这是出于对死亡的恐惧。
当病人得了癌症,出于保护患者心理的考虑,我们一般会先告诉患者的家属,再由家属判断患者本人能不能承受这个消息。
希望隐瞒病情的人很多。有些时候,即使患者自己已经猜到了,也会因为无法面对而假装不知道。
但有时也有极端的例外。

在医院里工作久了,人就会变得不信神佛。
但这两年,我还是会去寺庙。每次站在宝殿正中,我双手合十,就一个简单的心愿:天下无疾,万药生尘。碰见老黄之后,这个愿望变得尤为强烈。
我曾经想,如果佛祖显灵,让我给老黄最好的祝愿,那一定是——让我治好你的胰脏,好好活下去。
老黄是我在外科轮转时遇到的病人,73 岁,胰腺癌。
胰腺癌是「癌中之王」,致死率和治愈难度在癌症中数一数二。老黄也很困扰,他说这个病太委屈自己,连甜食都不能碰。
我答应过老黄,如果他能活到「五周岁生日」,我一定亲手给他做个蛋糕,十寸,千层的。面皮里塞满芒果块,上面铺满草莓粒,红彤彤一片,让他一气儿吃个够。
老黄不在乎生死的样子,实在太反常。在医院工作 18 年,我看到了太多人最后的样子。有人放弃,有人被迫放弃,有人迫切地渴望活,却屈服在病魔的侵害下,有人搏斗到最后一刻……
这些反应都没有错,都是人最本能的选择。但偏偏老黄和他们都不同。
他从住院开始就脱离了我的掌控,把这里当成了游乐场,干了数不尽的「疯事儿」。更要命的是,我手底下一帮小姑娘,都在跟他一起疯。
总有病人转头找到我,「护士啊,这个老黄家里什么来头啊,他得了这病,怎么这么看得开?」
我知道,这个人,我是忘不掉了。
2008 年夏末,老黄来医院报到的第一天,我一看他的面相就知道,跟这人开玩笑,绝不会被投诉态度有问题。
北京奥运仍有余热,这个干瘦的老头穿着奥运文化衫,晃悠晃悠进了护士站,「啪」地一声,把病历本放在我面前。
「我要住院,要住人少的房间,最好朝南边。」老黄唾沫星子乱飞,须眉皆白,眉梢和唇角留下花白的两撇,活像七龙珠里面的龟仙人。
我打趣地问他,「住个院干么挑挑拣拣?还坐北朝南,你当买房子置业呢?」
老黄换上一副惨兮兮的表情,说自己有糖尿病,偷吃东西老婆就要骂,「我老婆很凶的,房间里人少一点,看见我挨骂的人也会少一点。」
他说完,突然四处张望,像是怕这话被几十里外家中的老婆听见。
「而且我进大门的时候看见了,朝南的窗户正对医院大门,可以看到小食摊,还可以观察我老婆有没过来。」老黄凑近我,眉飞色舞地打着小算盘。
我带老黄来到符合他要求的房间,指着窗户:「坐北朝南,非富即贵。大爷你住进来一定长命百岁。」可我发现,他选的这个位置,不止可以观察到小食部和老婆,还可以观赏一群广场舞大妈。
我之所以和老黄打趣,是因为我看见了他的入院诊断:胰腺癌待排。
老黄今年 73 岁了,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老黄半年内体重下降十来斤,还伴有腹部轻度胀痛,近期血糖又在升高,情况不容乐观。
但眼前的老黄非常开心,我觉得他压根不知道自己的病情。看老黄一副来医院住上几天就可以欢喜回家的模样,我不知道怎么说话才好,生怕不小心戳破了表面的平和,让他的笑脸垮掉。
「那个,老黄啊,你老太婆没来,儿子怎么也没来啊?」我话刚说完,一个大嗓门在门口响起——「我来啦,有什么事不?」
我转过头,乐了,老黄儿子就是个「加大号的老黄」,手里捻着根棒棒冰,迈进了病房。
「有什么事问我也行,问我爸也行,随便。」老黄儿子边说,边递给我一整根棒棒冰,另一根自己和父亲一人一半。
老黄对儿子的分配非常不满意,他盯着我手里的一整根,幽怨地说:「我都得了癌症了,不晓得能活几天,你还不让我吃个整的!」
这下轮到我愣住了。
一般来说,不管是疑似还是确诊的癌症,我们都会用「Ca」或者「MT」来替代「癌症」这个刺眼的词汇。既是避免病人突然崩溃,又可以替家属打打掩护。
我看了看老黄,又看了看他儿子,这爷俩的反应让我不知道该怎么接。
「老黄,你知道什么是癌症吗?」这样问不行吧……
「老黄,癌症是什么你晓得吧?」这样好像也不合适……
我脑子里一时检索不到杀伤力比较低的方式提问。
老黄的儿子一脸轻松,准备收拾父亲的生活用品,「你随便问吧,我爸啥都知道,你啥都不用忌讳。」
一旁的老黄一脸不爽,他好像只介意自己的棒棒冰被扭走了一半。
说实话,我并不相信这爷俩的「洒脱」,总觉得他们只是暗暗做最坏的打算,不在我面前表现出来罢了。
胰腺癌有多可怕,我曾亲眼见过。这种癌太难被发现,大多人查验出时就是晚期,昨天还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今天突然就要准备后事。
巨变之下,人的精神就会崩溃。
我见过病人听到这个病名时各种各样的反应,有的愤怒,有的错愕,有的忙不迭地否认,有的「扑通」一声跪倒,开始求神拜佛。总之,从表面到内心一定不会平静。
像老黄和他儿子这样明明白白又浑不在意的,我从没见过。
我后来才知道,老黄来住院前做了很多「攻略」,关于什么是胰腺癌、治疗方式,他都一清二楚。
这都是老黄的孙子,医科大学在读生「小黄」直截了当一字一句讲解给自己爷爷听的:「癌症之王、不好治、生存期大多在一年左右......」
老黄住进来之后,检查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所有结果都一步步向着胰腺癌这个诊断靠拢,慢慢重合,尘埃落定——他确实得了胰腺癌。
主任亲自找老黄和他儿子谈话,我很好奇这爷俩的反应,尾随其后。
主任拉着老黄儿子轻声细语,小心说着最终诊断,征求他的意见。这时老黄突然凑过来,一副中了六合彩的模样说:「看来我孙子没白学医,至少能看出我得了什么病!」
我看看主任,主任看看我,我俩又一齐看向老黄。
主任愣了一会儿,询问起父子俩接下来的打算,「你们准备在本院继续治疗还是转上级医院?」
这是一个基本的征询流程。通常来说,病人一旦确诊,立刻头也不回地奔赴上级医院,连给我们的背影都透着嫌弃。
可老黄看着「宣判」他的主任,依旧乐呵呵,还把干瘦的胸脯子拍得啪啪作响:「主任,我哪儿都不去,就在这里治病,你拿个你认为最妥的方案,我相信你!绝对支持你!」
这个像龟仙人一样的瘦小老头儿,用一种身高二米八的气场放出话来。
我和主任都有点感动,像老黄这种信任的态度,是对医生最大的尊重。我俩暗下决定,要用对待「团宠」的方式好好待老黄,控制好血糖,才能进行手术。
我作为他的护士,第一关就是「管住他的嘴。」
我没猜到,照顾一个病人,还要斗智斗勇。
我从没见过这么害怕测血糖的老头儿。一天四次血糖监测,他到处东躲西藏,让我在病房找了整整八圈。
「小妹啊,十指连心知道不?」老黄不止一次跟我抱怨。
我望着手中的采血针,顿时觉得自己像是阴狠的容嬷嬷,还有点罪恶感。
我就用采血针试着戳自己的手指头,半晌,指着老黄说:「好你个老黄,随便编排我!一点儿都不疼,你少来装可怜!」
老黄用舌头舔了舔拇指和食指,然后对搓,一副要数钞票的架势,再摸着耳朵嘿嘿地笑。这是他的标志性动作。
为了让这个老爷子配合测血糖,我想尽一切办法:除了用自己的手指「示范」,还会在他吃第一口饭时,给他看戏曲节目,一两个唱段下来,刚好够测血糖的时间。
就连老黄儿子都夸我们服务周到,感动中国。但老黄仍「不领情」。
有一次,小护士去测血糖,回来之后说老黄要她转唱一首歌给我们听。我和主任翘首以待,小姑娘张嘴就唱:红岩上红梅开,千里冰霜脚下踩,三九严寒何所惧,一片丹心向阳开……
主任笑出了眼泪:「这个老黄,把我们科室当『渣滓洞』了。」
这绝不能忍。我冲进老黄的病房,用自己那五音不全的嗓子对了一曲: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拢共才有十几个人,七八条枪……
我被老黄这个男版「江姐」活生生逼成了女版「刁德一」。
那年夏天,为了对付老黄,科室里爱国热情空前高涨,上到科室主任,下到保洁护工,每人都能对着老黄唱几句革命歌曲。
对歌败下阵来,老黄又转而想收买我手底下的小姑娘。
九月底,老黄给我们摘桂花去了。隔天人手一支,老黄边发边点头哈腰地提条件:能不能不要测血糖……护士站里到处荡漾着桂花的甜香。
很多单身的小姑娘都是第一次收到鲜花,个个笑逐颜开,拥着「爷爷」老黄走进病房,「你乖一点嘛,不偷吃东西血糖就下来了,只要血糖正常了,我们保证少测几次。」
老黄的妻子也和我们一条心,加入到对丈夫偷吃零嘴的严防死守中。她是个爱说爱笑的老太太,生得又高又大,站起来,能将老黄笼罩在她的阴影里。老黄已经被妻子统治了 40 多年。
黄太太每天戴个遮阳帽,把电瓶车骑得跟风火轮一般,突突突地来科室给老黄送饭。先从篮子里拿出新鲜的香瓜或葡萄,笑眯眯地招呼我们吃,再从篮子的一角拎出老黄的口粮。
一个小饭盒,一半是小米饭,一半放着蔬菜和几片瘦肉,偶尔有一块红烧鱼。但是,怎么看都觉得不够老黄塞牙缝。老黄一副贫下中农的模样端过饭盒,小声嘀咕,「这么一点,根本吃不饱。」他盯着我们的水果,敢怒不敢言。
我们曾经目睹过老黄因为偷吃了恰恰瓜子被抓包,被妻子插着腰关在病房里,挨好几个小时的训。
当然,黄太太也有温柔的时候。我会在下班的路上,看到这俩加起来快 150 岁的老夫妻,蹲在糖画转盘门口,为转到一只「大凤凰」而绞尽脑汁。那时候,谁都觉得这样的婚姻和晚年生活,特别让人向往。
在我们 360°无死角的监控之下,老黄的血糖调节到了正常水平。他通过了麻醉师、呼吸师以及上级专家的审核,喜提手术一次。
明明是一条艰难的求生之路,老黄的步伐是如此轻快。
老黄手术的日子选在了 9 月 16 日 8 点整,主任跟神棍似地说,这个日子特别好,九九归一,六六大顺,大吉大利。
面对胰腺癌这个预后极其不好的病症,这一家子没有谁脸上流露过悲伤凄怨的神色,似乎永远都神采奕奕,永远用尽全力活好每一天。
那天下夜班前,我替老黄换好了手术衣裤,陪同老黄一路到手术室。老黄握了握我的手说:「付护士,等你休息回来,记得唱歌给我听啊!」
我一口答应,和老黄拉了拉勾。
交接完手术的准备工作,我没急着下班,想了想,又返回病房,将寺庙里请来的平安符掖在老黄的枕头下面,又在他的床头柜上摆了个苹果。我告诉黄太太,这是对老黄的祝福:平安归来。
回家之后,我怎么也睡不着,直到看到 QQ 群里当班的小护士更新状态:活宝老黄满血回归。
心上的石头突然松了,我这才安心地合上眼睛。
上班后,我直奔病房,看见老黄抱着我给的苹果躺在床上,气色很好,只有身上多出的管子和旁边的心电监护提醒着,这个老人刚刚经历过一场大手术。
我看着老黄打趣道,「哟,大清早的抱着个苹果做啥,许愿呢?」黄太太忙不迭塞了只大桃子在我手上,告诉我,老黄禁食馋得慌,就抱个苹果闻味儿呢。
我检查了每一根导管,又协助老黄翻了个身。手术毕竟只是打出的第一枪,老黄要面对的难关还在后头。等待他的将是一场持久且惨烈的战役——化疗。
化疗会在杀死癌细胞的同时,一并杀灭许多正常的细胞。虽然有效,但也看病人身体素质。
我们都不知道,刚做完大手术的老黄,能不能熬过这一关。
我不是个特别愿意进入病人喜怒哀乐的人,但此时此刻,我特别想钻到老黄心里。
老黄的第一次化疗,我们都很重视,生怕各种副作用让老爷子吃不消。
但老祖宗说过:天公疼憨人。这话在老黄身上应验了。
开始化疗之后,老黄异常勇猛,几乎看不见任何副作用:不恶心,不脱发,该吃吃该喝喝,白细胞也不往下掉一分一毫,跟个没事人似的。但凡有点儿空闲,就坐上科室楼梯间的平车,一条腿屈在车面上,另一条腿晃里晃荡,笑眯眯地看着人来人往,一副上了自家炕的悠闲模样。
我们看见了就会逗老黄,「老黄,吃了没?」
每当这时,老黄就会按照国际惯例,数钱似地舔舔他的拇指和食指,再搓搓耳垂响亮地答一句,「没!」
这成了我们之间的默契,仿佛和老黄打过这么一个招呼,才算新的一天开始了。
化疗的老黄有了大把的时间,别人这时可能就忙着交代后事了,他反而在忙着给自己找新乐子。有一天我发现,他和儿子拿着一根竹竿,居然在科室外的大树底下粘知了。
等到一只比老黄还笨的知了落网了,他就喜滋滋地把知了拿进护士站,科室里那群姑娘们纷纷围上去,和老黄凑成一圈,争论如何烹饪这只知了。
「红烧吧,加点儿五花肉。」
「不,清蒸,清蒸最美味。」
「吃刺身最好啦,配上我的小芥末。」可怜的知了成了哑巴。
很快,小姑娘们把老黄的病房改名「粘杆处」,那是古代皇宫专门负责捉知了的地方,而我也成了掌事宫女「付嬷嬷」。
出院前两天,我老远就看见老黄儿子胳肢窝下夹着一卷锦旗,大红色,黄色的流苏荡来荡去,他大大咧咧经过护士站,所有人都看见了,才把锦旗带进了父亲的病房。
接下来的日子里,老黄为了藏这面锦旗操碎了心。
他每天晚上把锦旗放进柜子,大清早又藏进被子,以为自己保密工作做得很好。
出院当天,我们到老黄病房门口时,只见老黄正盘坐在床上打量锦旗。他听见我们的声音,立马从床上蹦下来,把锦旗塞进被子,整个人又盘坐在上面,装作若无其事。
我们目睹了老黄「掩护锦旗撤退」的全过程,等他都准备好了才走进去,无奈锦旗的流苏落在床沿上,晃里晃荡实在抢眼。主任好半天移不开眼神,一屋子人都没憋住笑。
小姑娘们热烈欢送,一遍又一遍地和老黄约定,「爷爷,下一轮化疗你一定要来啊,我们提前把粘杆处给你收拾好!」
对于其他病人而言,我们恨不得永远相见于病房之外,但对于老黄,期盼着他按时来化疗是我们心照不宣的祝愿。
我们知道胰腺癌有多严重,但我们不想让这颗病房「小太阳」早早落下。
第二次化疗前一周,老黄儿子来报喜,说父亲身体倍棒,吃嘛嘛香,必须挑战第二次。
粘杆处早已整理得干干净净,床头放着一个小盒子,里面是给老黄准备的解馋糖尿病患者专用零食,接待规格之高羡煞旁人。
然而不好的消息出现了:CT 显示,肿瘤已经向其他器官转移。我一遍又一遍问老黄有没有什么地方疼痛不适,老黄坚定地把头摇成拨浪鼓。
我略微感受到一点安慰。虽说死神没打算放过老黄,但至少现在没有让他太痛苦。
每天大清早,老黄依然会出现在走廊的平车上,用招牌动作和固定句式跟我们打招呼,让人熟悉又安心。
「老黄,吃了没?」
「没!」
人生的路就要走到头了,老黄表面不在乎,但在背后,却一直不作声地给我们所有人留下纪念。
为了不让老黄觉得寂寞,我们常会拉他干点小活:老黄,帮我们发报纸;老黄,帮我们拆药袋。
隔了几天,老黄掏出许多药瓶瓶盖串成的小灯笼,花花绿绿,给我们一人一只做钥匙链。这下科室里的姑娘们疯狂了,下班后纷纷买来彩色塑料绳,缠着老黄给她们编大龙虾,小拖鞋。
除了给科室的姑娘们留下记忆,老黄还干了一件大事儿。当病房搬来一个绝望的小伙时,老黄拿出了医院里最稀缺,自己也没有的事物——希望。
这小伙子出了交通事故在楼上做手术,老婆刚好是预产期在楼下妇产科待产。不知是幸与不幸,他术前检查时又发现肾脏出了岔子,已经病入膏肓,如果没有这次交通意外,面上根本看不出来,他将一无所知地步入尿毒症。
小伙子想想躺在床上的自己,又想想即将生产的老婆,家人也不在身边,咧开嘴嚎啕大哭。
老黄那时身子骨还硬朗,他盘在床边的椅子上,不停为小伙子擦眼泪。
老黄用半吊子的普通话安抚小伙:「小兄弟你别担心了,不就是家里人没来齐吗?你先安心手术,我和老太婆会照顾你们两夫妻的,不着急啊!」 老黄的儿子和妻子也配合地站在一旁点头。
老黄又一次释放出他那二米八的气场:「这是好事情,你看看老黄我,得了胰腺癌,发现得比你晚多了,也不晓得能活几天。我还不是好好的活着,你比我好多了。」
小伙子听完,忘了哭,也忘了躲避他横飞的唾沫星子。
那段时间老黄很忙,他帮着小伙子处理好手术事宜,而黄太太则在楼下,照看小伙子要生产的媳妇。
老夫妻俩安慰着小夫妻俩,还准备了大人和孩子的用品。莫名的,老黄似乎也在期待新生命的到来。
我们都给这老两口点赞,「老黄啊,你和奶奶这么能干,以后你的重孙子小小黄,还有小小黄的儿子迷你黄,你一定都能带得白白胖胖,健健康康的。」
老黄面对小伙子赶来家人的千恩万谢一脸淡定,对我们的祝福却无比受用。
他每天都将有「小小黄」和「迷你黄」的未来畅想一遍,那是老人们都想看到的儿孙满堂。
我猜,他肯定是想活得久一点,看着子孙走得远一些。
我无意间得到一个重磅消息,老黄要过 74 岁生日了。
按照科室里的惯例,术后一年被称为病人的「一周岁」,我们借机把老黄的生日当成他的周岁生日。
我们给老黄买来蛋糕,还办了「抓周礼」,小姑娘们写了许多心愿卡:老黄变成长腿欧巴、老黄永远 18 岁、老黄会唱 BigBang 等等。
每张卡片的末尾我们都写了同样一句话:老黄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老黄说这些卡片压在枕头底下,做梦都会笑醒。但是蛋糕得挨批评,「太小,没吃过瘾!」
我答应他,五周岁的生日我亲手做个大千层,每一层面皮的颜色都不重样,每一层都铺满水果。我知道要完成这个约定,对于平均生存期不超过 1 年的一个胰腺癌晚期病人来说,有多难。
「老黄啊,为了这个蛋糕你也得好好努力啊。」
老黄照例舔舔指头,搓搓耳朵,豁开缺了牙的嘴斩钉截铁地答应:好!
大年初一时我去寺庙祈福,虔诚地许愿希望能再次见到老黄。老黄也依旧争气,开春的第五次化疗穿得喜气洋洋地站在我面前。小姑娘们纷纷给老黄拜年,让他乐得合不拢嘴。
可我作为老黄的责任护士,除了拜年,还需要对他进行全面的检查评估,面对新年伊始一切好的和不好的消息。
这次的老黄精神明显不如从前了,他悄悄告诉我有乏力感,肚子也会胀痛,饭量比以前小了一些,有时候腰会疼。化疗并没有很好地遏制肿瘤的侵犯,我知道这些症状意味着什么。
我正在看着老朋友走向一条我深知结局的路,却没有办法牵着他的手,带他回头。
「肯定是转移了吧。没事,我努力争气一点,多活几天。」老黄淡定地说,然后拍了拍我的手,「我还要吃你做的大蛋糕呢。」
看着老黄的笑脸,我从来没有这么希望举头三尺有神明,从来没有这么希望一个人可以留下来。
有时,我会看着一袋袋药品液体发呆,数着它们一点一滴注入老黄的身体,想象着它们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和癌细胞厮杀。
老黄的病情并没有好转,对此我无能为力,却抽空就要坐在老黄床边握一握他的手,跟他说几句话。期待自己的心意能传递给那一滴一滴的透明液体,让它们功力大增,将老黄体内的癌细胞杀个一干二净。
我们开始宠着老黄了,想让他吃好一点。但老黄再也不吵吵着要吃零食,癌细胞逐渐侵犯到了他的胆囊,现在再看见曾经最爱的零食,他会犯恶心。
那么不愿意亏待嘴巴的一个人,再也吃不了好吃的了。
我们只能换个方式宠老黄。每天中午,我们放弃去食堂打饭,小姑娘们总是到饭点就在走廊上喊,「老黄,吃了没?」然后等着老黄从哪儿钻出来,边小碎步走边做着招牌动作回答,「没!」
我们总是热情地邀约老黄加入饭局,一齐说说笑笑地去小饭馆,然后再三对着厨师说:东西要清淡一点儿哦,爷爷要减肥!我想周围的小馆子一定很奇怪,这个老爷子怎么有那么多花朵般的孙女儿。
黄太太和中年黄抓着我的手表示感谢,我很真诚地说希望老黄可以陪我们久一点,一起过他的五周年。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这群笑口常开的家人们,眼中闪过一丝晶亮的泪光。
最后一次来医院,癌细胞已经无孔不入地吞噬了老黄,远远看去,老黄跟抽了真空一般缩水了一个号,在高大的黄太太身边显得更加瘦小。
老黄的症状越来越明显,乏力、腹胀、胃口不好、黄疸指数升高,腰骶部疼痛……无论是临床表现还是各种检查都告诉我们,老黄在这场战役中已经节节衰败。
老黄已经不适合化疗了,这次住院是来跟我们告别的。
「化疗已经不适合我了,我还是在家陪陪老婆吧。」老黄微笑着说出自己的决定,随即拍了拍我的手背,「不好意思啊,估计吃不上你做的大蛋糕了。」
我陪着老黄坐在医院的凉亭里,跟他讲着这个疾病到最终可能出现的所有症状和不适,反复教他应对方法。
「小妹啊,你能不能给我讲讲,我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老黄和他的儿子站在我面前,一脸诚恳地说道。
我悄悄地看着对方,怎么说?说老黄以后会很疼?会也许一口东西都吃不下?
说老黄啊,你可能会因为胆汁淤积变成真正的「老黄」,然后成天在深黄色的皮肤上抓痒?还是说以后会躺在床上碰一下都会疼得打哆嗦?
这些都有可能出现,让我说给老黄听,我真心说不出口。
「没事小妹,你给我爸爸说说以后的情况吧。」老黄的儿子比父亲还真诚。
那天之后,我常常在下班陪着老黄,坐在医院的凉亭里,给他做「单人辅导」。
没有人注意到,在医院的一角,一个护士跟一个病人用最直接、毫无保留的方式谈论着疾病和生死。
今天讲解疼痛的程度,以及止痛药怎么用,明天告诉他胆道梗阻的症状,后天再向他细细描述吃不了东西要怎么办。
我像在手把手教小学生解题。老黄虽然虚弱,却时不时会露出得意的笑,表情像是在说:「你看,我听懂了」。
这道风景很奇妙,夕阳的余晖披洒在我俩的身上,我和老黄庄重又坦然地讨论生死,毫不避讳,绝不隐瞒,没有虚幻的安慰。我说得认真,老黄听得仔细。
「老黄你好鸡贼啊,你孙子不是医学生吗?干嘛不问他?」
「我孙子那么小,听了要哭的,他是我们黄家的独苗,我才舍不得,找你的话,你又没有压力嘛!」老黄笑眯了眼,衬着粉红色的夕阳,好像在发着光。
余晖中,我对他说:「老黄,你总是要死的,我希望你能最舒服地死。」
我从来没这么跟病人说过话,但我知道,对方是老黄,我应该这样做。他不是不在乎自己能不能活,但他更在乎自己该怎么活。
我不敢直视老黄的内心,他是那么爱笑,他的乐观不受一丝一毫外界的影响,是真正发自内心的力量——既不为生,也不为死,就是为自己。面对不可扭转的结局,他有自己的活法,并坚持到最后一刻。
这个时候再面对这位老人,我觉得用直白和坦诚的语气与他对话是对他最大的尊重。
太阳西垂,关于那个铺满草莓的蛋糕,他不得不失约了。
我和老黄做了一个君子约定,每月的第一个礼拜六会做电话随访,「老黄你要是在,就接我的电话;你要是不在了,就让你儿子给我们打个电话。」
老黄爽快地答应了,和我们挥了挥手,走出了医院大门。
第一个月的周六,我给老黄做电话随访,电话开着免提,旁边乌泱泱围着一群小护士。
电话通了,那头老黄的声音精神了不少。我乐了,张口就问,「老黄,吃了没?」老黄还是用熟悉的腔调说:「没!」电话这头,已经有小护士调皮地模仿着老黄舔手指的招牌动作了。
之后的几个月,老黄还邀请我们去家里随访,主任当即答应,科室里沸腾了。
我因为责任在身,没能去成。傍晚时分,随访的小姑娘回来,科室里的人扑上去询问老黄的近况,小姑娘小嘴叭叭地说给老黄买了顶红帽子,祝他鸿运当头。姑娘们一窝蜂地翻看着照片,时不时传来一阵阵笑声。
我看着护士长的脸色不对劲,悄悄地问,「不好了吧?」
「这群傻丫头,就知道傻乐呵。在镇上卫生院查 B 超也有腹水了,每天就靠吃止痛药,这能顶多久!」
因为癌症细胞扩散到胆囊,现在老黄成了真正的「老黄」了,整个人活生生黄了一度。一旦出现这种症状,说明病情已经开始急剧恶化。
我像是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这就是学医的残忍之处,我可以将疾病的演变预算得清清楚楚,却无法挽回。
直到那一天,我照例对着电话问出那句「老黄,吃了没?」电话那头的老黄含糊地回了我一声,「没。」
老黄儿子说,这次是真的没,父亲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他还说,老黄感谢我们这群人陪伴了他那么久,「你们的祝福卡片,我爸每天都要我读给他听,晚上就放在床头,他疼的时候就伸手摸一摸卡片。」
下班时,我在休息室听见有小护士带着哭腔打电话,「叔叔,这是我的私人电话,要是黄爷爷不行了你一定要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不管什么时候,我让爷爷听着他喜欢的歌离开,我学了好久好久的。」
我的眼睛一瞬有点热。我绝不敢给老黄儿子我的号码,我知道自己没有勇气听到那个消息。
人支撑到最后关头会调动全身每一寸细胞发起进攻,直到弹尽粮绝,就像蜡烛,熄灭之前总有那么一会儿异常地亮。
我们见证了老黄最亮的时刻。现在,这束光要彻底熄灭了。
我们和老黄儿子约定,老黄不在了一定联系我们,我们去送他最后一程。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们每天都竖起耳朵听着科室里电话的响动,怕老黄家来电话,又怕老黄家不打电话。毕竟老黄仁义,从来不喜欢麻烦旁人。
月末的一天,我们刚开完晨会,科室的电话响了。
送老黄的那天天气很好,我们给老黄买的零食装了满满一大箱,里面放了一张卡片:老黄,我们想你。希望你在另一个世界比现在还快乐。下面是所有医护人员的签名。
我默默解下钥匙上老黄送的灯笼串,放进了箱子,其他姑娘见状,也默默地将钥匙上的「大龙虾」、「小拖鞋」、「棒棒糖」取下来,一块儿放了进去。
这份心意我们领了,只是不需要借助任何工具,不论何时何地,我们都会想起那个老黄。我们默默地将小箱子贴上胶带,再用红色绸带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那是老黄喜欢的颜色,红火,喜气。
目送着抱着箱子的小姑娘走进电梯,我定定看着电梯指示一路向下,与老黄相处的一幕幕在脑海里走马灯一样掠过。
那个屈着腿坐在平车上和我们打招呼的老黄,那个偷吃零食被老婆骂得鸡飞狗跳却不敢还嘴的老黄,那个总是舔一舔指头再搓搓耳朵的老黄。
老黄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依旧是我们的话题。看着电梯间门口的平车,中午三五成群约着吃饭,路过曾经的「粘杆处」,甚至逛街看到好吃的零食,我都会想起他。
有个电影里说: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再记得你,那么你将彻底消散,无影无踪。
我想,有我们这么多人念着老黄,在另一个世界,他一定也是最欢乐的那个。
只是偶尔,我脑海中会突然闪出一个画面:老黄像一个披挂着铠甲的将军,站在白色病房,谈笑间横扫千军。

亲历者:付嘻嘻
事件时间:2008 年 8 月-2009 年 6 月
记录时间:2019 年 7 月

后记:
付嘻嘻一直觉得,让更多人看到老黄的故事,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儿。
医院里有个共识,大多数人在临死前,精神上的痛苦大于肉体上的痛苦。
我认为,老黄肯定不是所谓大多数。他并非不在乎自己能不能活,而是更在乎自己能不能好好活。
看完故事,我突然联想到身边的挺多例子:如果一个人陷入困境,他会得到帮助,会被安慰有奇迹,却少有人告诉他,「如果结局不可扭转,你至少可以用自己开心的方式度过。」
这种精神是会传染的。几个重症患者在最绝望的时刻,又被老黄这个「小太阳」,拽到了更暖的地方。
我想这个故事的意义不仅限于医院。看看我们的身边,这世上各种各样的困局,远比重症更可怕。
付嘻嘻说,人生太难,所以老黄的人生信条才尤其重要:再难又怎样,我还要笑给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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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9 21:55:46 | 只看该作者
40楼 cyec说:
第六个故事


「保命只是第一步」:烧伤科的窗户上,都焊着铁条

医院烧伤科的重症病房,是最像监狱的科室:不仅装着防盗网,还撤走了所有的锐器,防止病人痛苦到自杀。

在这里,60% 的重度烧伤病人都会死去。活下来的幸存者,也会承受极大的疼痛与恐惧。

对于医生来说,每天都会见到各种病人与家属,格外要求工作时的理性,否则很容易对人性失望。

王鱼肠医生就在烧伤科工作,他一直不喜欢这里的绝望,直到遇到了一个病人。

这个患者一度选择自杀,且面临太多难题:重度烧伤、家庭贫困、亲戚主张放弃。

可他身边的两个女人,让他挺过了这一切。
在医院轮岗时,六楼的烧伤科是我最不喜欢的科室。

除了要面对鲜血淋漓或烧得黑紫的皮肤,和护士一样要每天护理病人,工作量巨大,其他医生都不太愿意上来,这里还有太多令我绝望的事情。

曾经有一个重度烧伤患者,入院后顺利抢救了过来,但当家属看到第一天就花掉了 5000 元,以后还要花费更多的医疗费的时候,他们找我商量,能不能拉患者出院。

我不能强行让患者住院,眼看着直系亲属签下自动出院同意书,带患者回了家。

看着手中的同意书,我知道这个患者已经被家属放弃了。

第一次见到霍明的家属时,我以为又是这样。

那天,抢救室外等着一群人。被抢救的霍明是重度烧伤患者,我告诉家属,「情况很危险,要做好心理准备。」

这时,一位双鬓斑白的中年男人走过来,他是霍明的舅舅,身上还穿着化工厂的工作服,「医生,费用要多少啊?救得回来吗?」

「生存率比较低,后续治疗几十万应该要的。」见过太多人放弃,我回答的语气有些生硬。

「医保会报销吗?我外甥还有工伤保险。」他问。

我只能回答说,烧伤患者很多药物、器械无法报销或者报销比例很低。

霍明舅舅说要商量。走廊上人来人往,我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只依稀听到「放弃」、「拖回家」、「钱不够」。

人群中有两个女人——霍明有点驼背的母亲和身材矮小、皮肤黝黑的妻子。

几分钟后,霍明的母亲含着泪走过来,她用力地拉我的衣服,「医生,我老头子死得早。儿子没了,这个家也没了。你救他就是救我们全家!」

霍明的妻子也坚定地看着我,「我们砸锅卖铁也要救。」

听到她们表态,我没有立刻相信,但心里有点欣慰,我希望霍明活下去,毕竟,他是我和同事冒风险救回来的。

2018 年春节,市郊爆竹厂突然爆炸。伤员像地毯一样,铺满了我们这所小医院烧伤科的整条走廊。

烧伤科平均一年只接纳 300 名患者就诊,且大多不是重度伤员,爆炸发生太突然,我被临时调到烧伤科帮忙。

上午 11 点,烧伤科的走廊上一片混乱。我走进科里,急诊医生朝我跑来,「霍明,男,46 岁……马上通知麻醉师来插管。」

还没到霍明身前,我就闻到一股烧焦味。走近一看,他的嘴上下开合,整张脸被烧得完全看不出原貌,到处是露珠般的水疱。

站在无影灯下,我发现霍明的手指被烧得粘连在一起,胸膛和小臂的皮肤甚至泛着蜡白色。除了小腿还好,他全身几乎都有烧伤。

这是个重度烧伤患者,而我只是个烧伤科「菜鸟」。当初在烧伤科轮岗完,主任让我在普外和烧伤二选一,我果断选了普外。

现在,突然和同事老李单独处理这么重的患者,我俩心里都没底。老李换手套的时候,手有点发抖,尺码都拿错了。

烧伤患者的死亡速度快,大部分不是死于急性感染,而是窒息。此时,我最怕的就是霍明的呼吸音减弱,再慢慢地衰竭。

只有插管,他才有活下来的希望。然而主任和麻醉师迟迟不来,没独立做过气管切开术的我,紧张得手足无措。

我低头跟老李说:「今天可难办了哦,你气管切开术咋样?我先说好,我还没学会,只能给你打下手。」

老李手上不停,回答:「没单独做过,你也别指望我,还是指望患者多扛点时间吧。」

「患者呼吸衰竭了怎么办?」我加紧换药,轻轻说。

老李不说话。

我沉默了一会儿,「如果等下呼吸衰竭了,咱俩得给他做气管切开术。」

「你疯了!」老李提醒我,曾经有一个重度烧伤的患者,就是在做气管切开术的过程中死亡的。

「要不然就看着他在这里死?」我有点激动,「你又不是不知道,抢救时间多宝贵,主任没来,我们只能硬着头皮做。手上死了个人,你也知道多麻烦。」

我实在不想对家属说出,「对不起,我们尽力了,请你们带患者回家看最后一面吧。」这种很操蛋的话。

我们拼命往霍明身上倒生理盐水,希望把紧紧粘在皮肉上的衣服撕下来。

听着他的呻吟,我的内心很恐惧,但更怕连这点呻吟都听不见。我不停地和霍明说话,希望他保持住意识。

一会儿的功夫,我的额头、袖子、后背都被汗水浸湿了。

霍明左手的手指已经完全被烧融,没救了。右手的手指粘得很紧,我们想尽力保护这 5 根手指的功能。

涂药润滑,把他右手手指一根根分离。有的地方就只能用剪刀、血管钳暴力分开。

霍明在跟时间赛跑,我和老李也是。

霍明随时可能因为吸不上一口气而死。我希望赶紧过来一个人,哪怕一个上级医生,都会让我的压力少很多。

当他们终于赶过来,我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抬头看下时间,才过了十几分钟,可我好像熬过了一个世纪。

门外面传来哭声,霍明母亲的声音不停地呢喃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对于重度烧伤的患者,有三关要闯:

第一关,保住命;

第二关,保护创面,让他的生命体征相对平稳,防止各种休克;

第三关,尽量减少并发症,平稳过渡到出院,整形受损的皮肤创面。

现在,霍明的命算是保住了。可第二关和第三关,更难闯。

我们把暂时保住命的霍明送入重度烧伤病房。

主任给家属交代病情,霍明母亲和妻子双手合十,一直说谢谢。

显然,她们还没有意识到,更大的挑战在后面,多数烧伤病人可以保住命,却是在后两关倒下的。

我让护士教他们穿隔离衣,讲解护理措施。听护士说霍明得一直躺在床上不能动弹,有人问:「平常的大小便怎么办?」

「我们会给他插尿管,大便需要家属尽量擦干净。无论如何患者都不能下床。平常要给他翻翻背,要不然背部也会烂。」

家属们的表情立马变得很嫌弃,尤其是霍明舅舅。他埋怨:「这些事不是护士来做吗?」

「科里有几十个患者,不可能给每个人配一个护士。家属要是觉得麻烦,可以请护工,也可以轮班照顾。」我耐心解释。

「我今天翘班来已经被扣钱了,不可能天天来这里照顾,我五大三粗的,从来不会照顾人。」

其他人跟着表态,「那怎么行,我还要送孩子上学」、「我家里还有农活没做」。

霍明的妻子和母亲没表露任何不满情绪,母亲在默默地流泪,妻子朝我重重地点头:「就我们两个人照顾,不用请护工,又贵又不仔细。」

妻子转头拉着护士到心电监护仪旁,一个一个地问仪器上数字的含义。母亲也蹲在一旁,认真听着。

吵闹的家属们安静下来,脸上堆着「辛苦了」的表情,用怜悯的眼神看着她们。

无论家属对患者是不管不顾,还是不离不弃,我都见得多了,也麻木了,因为能坚持到最后的寥寥无几。

在我们医院,60% 的重度烧伤患者,都会死亡。有些患者并不是痊愈后出院的,他们的生死,是患者和家属做出的选择。

烧伤患者都有漫长的恢复期,任何一点偏差都可能前功尽弃,同事老李曾经有一个患者,面部烧伤很严重。虽然经过整容修复,还是无法承受这份落差,来精神科开药。

烧伤科的医生能够救治创伤,却无法陪伴病人走过后面的路。

主任离开后,我得空仔细观察了这家人。

霍明妻子和母亲的裤脚上还沾着泥,穿的是下田的套鞋。她们的经济条件很可能无力支撑后续的治疗费用,知识背景看样子也很难帮霍明完成心理创伤的修复。

到时,霍明会怎么样?他会被拉回家等死吗?

我不敢想下去。

当晚我值完夜班,返回烧伤科看霍明。

他住的重度烧伤病房只能容纳两个患者,里面除了配有消毒仪器、急救药物,最特殊的是——没有任何锐器,还安装了防盗窗。

这里几乎是我们医院的「牢房」。

防盗窗不为防贼,锐器也不止是担心意外,最主要的目的是:防止有行动力的患者自杀。

患者在医院自杀的原因有很多:治疗的痛苦、逐渐减弱的求生意志。当然,还有钱。

不久前,烧伤科一个患者忍受不了术后的疼痛,趁家属半夜熟睡,从窗户跳了下去。从此以后,重度烧伤者的病房就有了「铁窗」。

我走进「牢房」,霍明正在安静地睡觉。他母亲蹲在一旁,用湿毛巾给他擦拭尿管。妻子弯着腰,用棉签沾水湿润他的嘴唇。

看到我进来,霍明妻子对我轻轻笑了一下,顺手把刚用过的棉签放回包装袋。

「棉签没有了去找护士要,重复用容易感染的。」知道她们是想省钱,我小声说。

我把口袋里的几包棉签交给霍明母亲,老太太有点不好意思,想退给我。我猜她是怕收钱,宽慰她:「不要钱,这些小东西你问护士要,她们不会跟你斤斤计较的。」

这是霍明入院的第一晚,如果不是注射了止痛药,他会痛得整夜睡不着。

见霍明被照顾得很好,我回到办公室,没过多久,外面传来护士急促的呼叫声。我一出去就看到霍明的母亲在呼救:「我们控制不住他了!」

半个小时前,霍明清醒过来,他对妻子说自己「人不人鬼不鬼」。 手不停地朝插管的位置挥舞,嘴里发出尖细的声音,「给我拔掉,我要拔掉。」剧烈的疼痛让他崩溃了。

很多人都有被热水烫伤的经历。如果尝试将这份疼痛,延长很多天,放大数百倍,大概就是霍明正在经历的痛苦。

护士和家属都想按住他的手脚,又不敢用力,怕伤到他。最后注射了「安定针」,才让霍明安静下来。

第二天早上,霍明还在哭闹,不断地呻吟说:「想死。」

「你安静点,医生主任肯定会救你,让你跟以前一样,你不要总是说想死。」霍明妻子不断安慰他。

霍明的求生意识已经很低了,走出病房时,主任开始嘱咐我,「如果患者狂躁得厉害,跟家属交代病情,你就往严重了说。」

我明白主任的用意。像霍明这样的重度患者,一旦出现狂躁、自杀迹象,医生就得给家属打「预防针」,让他们心里有个底。否则患者出了事,家属会把责任都推给院方。我们是民营医院,没了口碑,损失会很严重。

霍明的情况确实很危险,他的胸部 CT 提示支气管炎,肺部纹理增粗增多,如果是正常人,这可能是感冒;对烧伤患者,就是气管损伤。

这种时候,哪怕脱落一点物质,都容易引起窒息。现在关键的是——我们要防止他因为疼痛难忍扯断管子。

那几天阴雨连绵,入院的烧伤患者少了很多。晚上 11 点,护士上气不接下气地来找我,「王医生,你快起来看看,霍明把金属管拔掉了!」

我吓了一跳,赶紧爬起来,「怎么可能!」之前我专门用针和胶布固定了金属管,他的手脚都被布绑住了。

来到病房,就听到霍明说,「反正我活着也没有用了」,「还不如我死了,都高兴。」

我以为是家属说了什么话,让霍明受到了刺激,却见到他的母亲一边擦泪,一边急得来回走动;妻子陪伴在霍明身边,也在用尽所有积极的词汇安抚他。

后来我了解到,霍明如此激动,是因为那天堂哥在和别人视频聊天时,不小心让霍明看到了自己被烧伤的样子。

另外,他拔管的另一个诱因,也可能是因为钱。

的确,进了医院,钱不像钱,像纸。他妻子曾经私下找我,「王医生,能省掉的药咱就不用。行吗?」

她把亲戚都借遍了,乡下的小卖铺也在转手,可治疗费还是凑不够。

霍明换药的材料费、预防感染的进口抗菌药物、营养液、重度病床费,每天要花几千元。虽然我给他减少了一些辅助药物,但还是杯水车薪。危及生命的烧伤治疗复杂,也不能什么药物都停。

霍明拖欠了一两万的费用,护士去催了几次,我也找过他的妻子,「如果再拖欠,估计会慢慢停药了。」

霍明的治疗费不知道该找谁负责,不仅治病的钱没着落,他家人连吃饭都成了问题。

住院不到一个月,他母亲和妻子的早饭就是粥加免费咸菜,中午在食堂打 8 块钱快餐。再往后,她们开始自带萝卜拌饭。

霍明母亲一个人看护时,干脆连中饭都不吃。我和护士看不过去,送了她饼干和面包凑合。

即使这样,他们也没想过放弃霍明。

她们自己苦,但对霍明极上心。有一次我说要给霍明喂肉汤,最好天天喝。她们自己天天吃素菜,但一顿都没给霍明落下。

霍明这次成功拔掉了管子,也是因为母亲心疼儿子难受,松开了绑住他的布条。

主任凌晨被折腾来医院,很生气:「一个重度烧伤,四肢被绑在床上的患者,你们看不住?你们要是什么都想依赖医生护士,还是明早转院吧,这里庙小伺候不了。」

霍明的母亲想跪下,被护士一把扶住:「都怪我。他一直喊手脚难受,我真没想到他会拔管子,寻短见啊!」

老太太当着所有人的面求主任:「只有这家医院会救我们了,我保证不会有下次,以后都听话。求你救救我的小孩吧!」

主任不好继续发火,但私下吩咐我:我们是在对霍明尽人道主义救助,如果再出事,就直接让他们转院吧。

这个时候,除了霍明的妻子和母亲,没人相信他能走出来。

霍明住院期间,我曾经建议他妻子网上众筹,并表示愿意帮忙,没想到,被他妻子拒绝了。我之前见过太多令人失望的选择,有一瞬间怀疑,她是不是也要放弃自己的丈夫了?毕竟霍明已经失去了求生意志,也失去了劳动能力。

但我很快决定相信霍明的妻子,这些天来,我看得出,她是付出最多的那个人。如果她都无法相信,我还能相信谁的家属呢?

一个礼拜后,医院组织多科室专家一起会诊霍明。原来,主任院长已经得到市里的通知:政府向各家医院承诺,承担爆竹厂受害者的治疗费。

霍明妻子拒绝上网众筹,原来是担心把事情闹大,影响了政府的资助。

医院想尽快治好霍明,展示民营医院也有公立医院那样的实力。

医药费有了着落,病情也有缓解,霍明变得越来越配合了。

有一阵子,霍明是我手上最麻烦的患者。换药时只要把他的绷带拆开,他就嚎叫。我只能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动作,比别人温柔十倍的语气来哄他。给他换药,有时候比给小孩换药还要累。

更让我觉得头疼的是,他经常故意扯掉监护仪的电极片。护士怎么解释都没用,霍明只是喊痛,装作听不见。

烧伤病人心态特殊,霍明的奇怪行为不是个案,不仅折腾医生护士,也在消耗家属的耐心。

这一次,专家会诊,大家认为霍明病情比较乐观。4 天后,CT 显示霍明双侧肺部和支气管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我在主任的指导下给霍明进行堵管试验,为了检测霍明拔除置管后,是否会呼吸困难。观察两天,一切如常,他终于可以拔管了。

我跟霍明嘱咐:「尽量少说话,雾化不能停,食物要多吃有营养的。」

霍明不说话,只是轻轻点头。

一切都在好起来。

霍明住院三个月后,有一次,我去病房看他。正赶上霍明旁边的病友和自己的家人起了摩擦。

隔壁床的病友烧伤程度较轻,但家属早就失去了耐心。那个患者呼吸道受损,咽不下去家属准备的米饭,想吃点粥。病友的妻子没好气地说:「去哪里给你弄稀饭,你这打短命的。」

烧伤病人的护理极需耐心,这个家属显然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这时,还是霍明的妻子在一旁劝说,告诉病友的家属,自己知道医院外面有一家卖稀饭的小店,味道不错,可以带她去。病友的家属没好意思继续骂下去。

我见过很多烧伤患者的家属,最多坚持一个月,就要喊护工帮忙,很少有霍明妻子这样,亲自照顾了三个月,还非常耐心的。

我愈发觉得霍明妻子对霍明的重要。她从来没有显示出厌恶的情绪,就像才来医院照顾了几天。

别的患者插上尿管,不到一个星期,管子表面就会有很明显的污垢,可霍明的尿管,肉眼看都是干净的,要不是怕有尿路感染,他的尿管都不用换。

好几次值夜班,凌晨两三点,我还能看到霍明妻子跟他说着我听不懂的家乡话,语气很温柔。

他们聊生活里的趣事,给霍明打气。霍明妻子还常举着手机,给他看女儿在大学的视频、照片。怕影响女儿的学业,霍明妻子还没把丈夫的伤告诉女儿。

霍明的状态在好转。

我终于越来越确定,霍明的妻子不会放弃他。

有一回,我和老李给霍明换完药,他笑着对我们说最近天气热,从老家带了西瓜,问我们吃不吃?

我有些惊讶,能够想吃东西,意味着他真的活过来了。

他开始和我聊天,会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后来,霍明甚至会调侃自己,说以后走夜路都不怕抢劫了!

我看他笑起来,脸上被烧得坑坑洼洼,像个鬼脸,却在上面看到了活的希望。

在霍明慢慢站起来的时候,我们所有人都忽视了,他的妻子在承受着什么。

有一次我值夜班,霍明妻子突然来办公室找我说话,还拿出家里的合影给我看。

那时候霍明还年轻,怀里抱着刚上幼儿园的女儿,妻子站在身旁,他笑得不晓得有多开心。

霍明原来的面相给人聪明却本分的感觉,头发乌黑,眼睛滚圆,是很耐看的男人。

「你看他以前长得多聪明啊」。 霍明妻子对我说。

被烧伤后,他头发都没了,整个脸肿得滚圆,眼睛只剩一条缝,和之前判若两人了。

一直以来,我感觉到的都是霍明妻子的坚强,除了当初在急救室外,她看起来弱小和无助,之后霍明的治疗中,一些问话,第一个回答我的都是她;她也会主动问我问题,比如:霍明这块创面有点红,这是在变好还是变坏?

直到这天,拿着过去的照片,她才淡淡地说了一句:「其实,我心里落差是很大的。」这些话,她却不能对别人讲。

我这才意识到,她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坚强和乐观,是强撑着走下来的。

她照顾丈夫和婆婆,为了不耽误女儿的学业,还在费心瞒着女儿。

她扛起了很多。

但多亏了妻子和母亲的陪伴,霍明的病情才逐渐稳定,连心电监护仪都撤了,护理级别也从特级护理改成二级。

对我来说,只要看着患者一天天好转,比听到任何感谢的话都要开心。

但后面发生的情况让人猝不及防。因为我的疏忽,竟将霍明再次推到了死亡边缘。

那天早上查房,我发现霍明神情恍惚,嘴唇干皱苍白。

虽然这几天给他喝了很多汤水,但没什么用,他的尿量反而在减少。从头天白天到现在就一小瓶,才 300 毫升。

我连忙给霍明查体听诊,心脏和肺部都还好,不像衰竭。他的脚肿得厉害,妻子说自从把绑带撤掉,他们就没怎么关注脚了。

霍明的低哑声音响起:「王医生,一开始我也没在意,这四五天才感觉越来越肿。」

我叫护士给霍明急诊查生化全套,测血压,发现血压偏低,有可能是体内失血。我赶紧让护士给霍明上心电监护仪,吸氧。

霍明体内缺氧,尽管还没到重度缺氧的标准,但这情况持续下去,他可能很快就死在病床上。

看到霍明的血常规结果,我大吃一惊。血红蛋白低于正常人的三分之一,重度贫血。我十分不解,这段时间他没有表现出贫血症状。

主任发现护胃药只用了三天,他质问我:「为什么不用久一点?」

「当初我考虑霍明没有恶心呕吐等应激性溃疡症状,也没有胃病史,家属那时也没得到政府的免费治疗,私下找我想少开点药减轻负担,我就把护胃药物停了。」

主任看了我一眼,说这应该是当初应激性的溃疡导致的慢性贫血,今天低血容量休克,引发了肾衰竭。

我心中一震,来不及道歉,主任已经在指示我急救了。

霍明闭着眼睛,萎靡地问:「王医生,我是不是要死了?」

我说不会,「你还有希望!」

霍明看了看妻子,又转了一点点头,隔着玻璃,看了看在外面拄着拐杖踱步的母亲。最后,他朝我微弱地点头,不说话了。

妻子站在病床边,一只手紧握着霍明,另一只手拿着热毛巾擦拭他的脸,湿润嘴巴。

我注意到她可能想说些什么,却始终没张开口。

她没再给霍明擦脸,而是把热毛巾举起来,盖着自己的脸。她不想让霍明看到自己流泪,更不想让自己呜咽的声音漏出来。

当天下午,霍明的病情突然加重。肾脏、心脏、胃部都出现严重问题,有了休克症状。

主任决定让霍明转院,去省烧伤医院抢救。主任跟家属说:「只有转院,才可能救霍明一命。你们尽快讨论,不要耽误太多时间。」

霍明母亲一只手拄着拐杖,另一只手握着门把手,连问主任三遍:「去省里霍明就可以活吗?」

主任说有 50% 的机会能救活,「但如果留在这里,只能等 1% 的奇迹。」

「要不算了吧。以前一百四五十斤的人,一天吃 5 碗饭。你看现在,身上哪还有一块好肉。」霍明舅舅声音悲切,「让他这样子继续煎熬,还不如早点安安乐乐地走掉。」

堂哥也在劝霍明妻子放弃:「政府补贴的是治疗钱,照顾他日常生活的钱,都是咱们自己出的。以后你和婶子,侄女怎么办?」

霍明母亲生气了,老太太挥舞着拐杖去打他们的腿。办公室里,霍明的家属互相推搡着,大家用方言争吵起来。

有女人对霍明妻子说:「你就听我的话,就在这听天由命,看霍明能不能挺过来。」

我在一旁沉默地看着。我只对霍明的妻子、母亲以及堂哥有印象,其他人这几个月都没怎么来过,但在这种关键时刻,他们却一个个冲前前,仿佛自己付出了很多。

霍明妻子一直平静地听完所有人的意见,然后走到主任桌前宣布:

「我和霍明去省里。」

直到这一步,她依然选择不放弃。

霍明的妻子长得矮小,挤在人群中甚至毫无存在感。但此时,她的身上仿佛有一股力量。

当天下午,我把材料带好,坐上救护车送霍明去省烧伤医院。

我经历过很多次送患者转院,面对霍明时,我有一种心酸的情绪弥漫在心中,始终挥之不去。

霍明和他的妻子、母亲,改变了我。他们让我对重度烧伤患者以后的生活,不再那么悲观。

然而就在这个家庭开始变好的时候,我却伤害了他们。

我心里有愧,不敢和霍明妻子交流。

我把精力都放到了霍明身上。我不停地喊他的名字。一手掐他的手臂、脸蛋,一手给他抓好氧气袋,希望他不要昏睡过去,哪怕是胡言乱语几句,都是希望。

一路上,妻子和母亲握着霍明的双手不放,他妻子的眼眶红红的,但依然保持着平静。

而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当时没有因为家属的恳求,停止护胃的药;如果留意霍明吃饭没胃口,及时给他复查胃镜;如果我复查他的血常规和血生化的时候,不觉得轻度异常是重度烧伤的生理改变;如果我可以多注意一下他的并发症……

很多事情,没有如果。

到达省医院,与霍明告别前,我回头看了一眼。弯腰驼背的老太太拄着拐杖,守在推车旁,霍明的妻子拿着生活用品,呆呆地听接班医生的指示。

我不敢再看下去。救护车司机在外面喊我上车,我只能疲惫地坐上救护车原路返回。

后来,我也曾打过电话随诊,开始还有人接,后来就没人回应了。我想,霍明大概没抗住,已经走了。

几个月后,我从烧伤回到普外科。

对于患者繁多,嘈杂的烧伤科,我没有什么留恋。只是每次接待患者,我总会想起霍明,想起他妻子和母亲泪流满面,孤立无援地站在病房外的情景。

我会再审视自己的诊断和治疗,不想让自己再次体验那种遗憾、内疚、后悔。

一天上班,我接到一个外地号码打来的电话,「您好,王医生,我是霍明的家属,我们要出院了,要到您这拿材料报销,明天您有空吗?」

我猛地一惊,急忙问:「霍明好了?」

一个气质恬静的女孩来到办公室。她单眼皮鹅蛋脸,长得有点像年轻时候的霍明。

当初抢救霍明时,我曾在他手机锁屏页面上见过这女孩。她就是霍明的女儿。

她说,她父亲现在已经回到宜黄老家休养去了,她留下来处理报销的事。我把抽屉里准备好的材料交给她,嘱咐她千万不能弄丢。

办公室里很安静,我给女孩倒了杯茶,请她坐下,以随诊的理由询问霍明是怎么闯过这最后一关的。

她慢慢地喝了一口茶,叹了口气,「我爸真的吃了很多苦,在那边住了几天 ICU,病危通知书下了一叠。」

霍明病情逐渐稳定,他女儿办了休学照顾他。从禁食、流食、半流食,到正常饮食,一步步康复。

省医院看霍明恢复得蛮好,还给他了植皮,「你要是看到我爸的手掌和头,肯定会觉得判若两人。」

她越说越兴奋,一次性水杯都被她的手压皱了。

霍明出院时,医生说他整形的禁忌症不明显,还有整形的希望。如果在家调养得不错,身体有 100 多斤,就可以做微整手术。

「我爸听到这句话特别开心,那天午饭都多吃了一碗。」

爆竹厂烧伤的工人由政府提供免费救治,还会得到一笔补偿用于整形。为了他们重新择业,还有人教他们养蚕。霍明正在努力学习养蚕的知识。

「如果没有你们的努力,可能我爸早就走了。」

那天,我终于还是没能把抱歉说出口。但我决定,下次去看霍明时,要亲口对他说出那句「对不起」。

窗外的天阴沉沉的,风吹在我的身上,脸和脖颈上有点发热。我忽然想起一句话:「起风了,唯有努力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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