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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23-1-6 20:16:1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楼主 断线的木偶说:
1
那个晚上有什么特别的吗?马骁驭回忆过好几次。仲春,下雨。似乎就这么两点可说的,其他一切平常。
他躺在舒适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莫名其妙的。有那么一会儿,他感觉自己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似乎还飘了几缕梦影,但很快又意识到其实是醒着的,好像某根筋被谁拽着,不让他进入梦乡。
细思这一向并没什么烦心事,工作也还顺利,本该倒头大睡才是,怎么会失眠呢?想起最近看到的一个资料说,脑萎缩的其中一个特征就是失眠。马骁驭不禁哑然苦笑,自己才四十出头,不至于吧?而且,没成家没生子的,革命尚未成功,没道理萎缩。按联合国的规定,他还没到中年呢,还在青年的尾巴上。
应该是偶尔失眠,无需乱想。马骁驭拉开灯,打算找安定出来吃上半粒。原先他对安定很抗拒,后来听说他们学校一位九十多岁的老教授,一直是靠安定入睡的,好好的,既没糊涂也没痴呆,他也不再抗拒了,备了一小盒在床头。
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那种暗夜里无边的响动,更让夜晚显得万籁俱寂。无论白天有多少烦乱,多少不公,多少悲欢,夜晚总是这样宁静,让醒着的人,很容易触到内心深处最敏感的神经。
听见他开灯拉抽屉,老贝闻声从床下窸窸窣窣地钻了出来,抖抖毛,定定地看着他,似乎有几分不解。老贝是母亲养的小狗,母亲走后就跟了他。十一年,在狗界已经是高寿了,但在马骁驭这里依然像个小孩儿。老贝最怕下雨,平时睡在马骁驭床边的沙发上,一到下雨就钻到床下去了,为此马骁驭在床下为它铺了个垫子。
马骁驭去客厅倒水,老贝也小跑着跟上,紧撵着他脚后跟,生怕跟丢了。爪子在木地板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这是他们两个共同的家。马骁驭吃了安定,站在窗前发了一会儿呆,雨哗啦啦地发出响声。春天竟然会下那么大的雨,有些让人惊骇。
他回到床边。顺手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啊,竟有五个未接电话!
难怪他睡不着。看来人和手机也是有感应的,即使是静音也能唤醒他。他连忙打开看,哦,不是老爸,还好。是他的大学同学吴秋明。五个未接电话都是吴秋明的。再看时间,最后一个电话是一点十分打的,差不多就是他起来吃安定的那一刻。
怎么回事?半夜三更的给他打电话?莫非是前两天会议上的偶遇,又让她想入非非了吗?想找他煲电话粥吗?想到这一点不免有些烦躁。他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正想着,电话再次响起,因为取消了静音,铃声大作,即使有哗哗的雨声也很刺耳,屏幕上跳出吴秋明三个字,一声,两声,三声。马骁驭纠结着,要不要假装依然在熟睡中没听见?这一接,会不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但他终于还是接了起来。
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请问你是马……那个马先生吗?
马骁驭说,我是。
他估计女人念不出“骁驭”两个字,只好叫他马先生了。
我是二医院急诊室,有位女士昏倒在这里。可能是你的家人,你能不能过来一下?
虽然现在电话骗局多多,但马骁驭凭直觉,相信对方真的是医院。他只是本能地求证了一下:嗯,这个电话是我同学吴秋明的,是她昏倒在你们医院了吗?
对方说,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她一个人来医院的,到急诊室就昏倒了。医生正在抢救,我在她手机里翻到几个电话都打不通,就你的通了,你赶紧过来一下吧。是市二医院急诊室哈。
马骁驭只好说,好的,我马上过来。
马骁驭有点儿发蒙。居然遇到这样的事。虽然不是他想象中的麻烦,却是另一种麻烦。他和吴秋明毕业后几乎没联系过,仅仅因为前些天开会遇见了,才互相留了电话。也就是说,他的号码进驻吴秋明的手机不到十天,就派上了大用场。
吴秋明单身一人,他们班同学都知道,四十多岁的她始终单身。她这个单身跟马骁驭不同,马骁驭是离婚独居,她是从来没结过婚。独自一人,住在东郊的一个小区里,离市区,离她单位都很远(搞不懂她为什么选择那里)。这个二医院是离她家比较近的一个医院了,估计是半夜发病,没有救兵可搬。
马骁驭的家离二医院颇远,即使夜里不堵车也得开二十多分钟吧。但眼下别无选择,他只能去了。虽然事情来得很莫名其妙,本能却指挥着他迅速穿上外衣,拿上车钥匙。
老贝依然黏着他的脚后跟,紧跟不舍,一直跟到了门口。马骁驭蹲下来摸摸它的头说,你不能去,在家等我,外面在下雨。可是老贝不肯,大概它从来没见主人半夜三更丢下它出去过,何况还是雨天,它很紧张,一个小跑,抢先蹲到门口挡住去路。
马骁驭只好把它拎起来,放回到沙发上,厉声道,不许跟着!
老贝可怜巴巴地站在沙发上,目送他出门。
地下车库安静得像悬疑片里的案发现场,昏黄的灯光下一辆辆轿车蛰伏在车库里一动不动,车主人们正在梦里神游。马骁驭打亮自己的车,电子车门发出的叽叽声尖锐地刺破了固体般的宁静,他心里忽地涌起一浪悲伤,一年前他为了母亲曾夜半奔向医院,未到天亮,母亲就撒开他的手,离去了。看着母亲平静的面庞,他当时竟有一种松口气的感觉,他想,妈妈终于不用再受痛苦的煎熬了。
可是他却把痛苦承接了过来,像得了后遗症似的,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去医院,看到医院的标志心口就发紧。哪怕是亲友病了,他也找各种借口不去探视。如同大地震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不能看到拆迁工地,一看到半倒塌的房屋心里就发慌,发闷。
今天只能去了。他平静地坐上车,系好安全带,将车缓缓驶出车库,驶入雨夜。
2
马骁驭和吴秋明是大学同学。
二十多年前他们进了同一所大学,在同一个系同一个班。但他们做同学时基本没什么交往,夸张一点儿地说,马骁驭都没正眼看过吴秋明。不是马骁驭多么骄傲无礼,是实在顾不过来,总有一个接一个的美女遮挡住他的视线。马骁驭在大学里是风云人物,班长,校篮球队队长,文学社社长,最重要的是,他很帅,帅而高,帅而聪明,帅而有教养,是女生们梦寐以求的白马王子,碰巧他还姓马。可是吴秋明呢?是他们班九个女生里最不好看的那个,不仅长得不好看,左脸颊靠下巴的地方,还有一道伤疤。这伤疤让她的嘴显得有点歪,把她划入了丑女子的阵营。
该男生在某一个晚自习时间,勇敢地前去求爱,他信心满满,甚至有点儿当救星的意思。他在图书馆外的林荫道上拦住了吴秋明,直截了当地说,做我的女朋友好吗?吴秋明看着他,面无表情,好像看着路边的悬铃木。他以为她被意外惊呆了,于是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声音还稍稍提高了一点儿。这回吴秋明很清楚地回答了一个字,不。男生大为惊讶。他以为吴秋明会羞怯,会感激,会不知所措,唯独没想到她会拒绝,而且拒绝得那么淡定。
Why?男生忍不住冒出语气夸张的英语,还搭了一个耸肩的动作。吴秋明用中文回答说,抱歉,我不喜欢你。男生下不来台了,尴尬地讪笑道,没关系的,我们先做普通朋友,互相了解,增加友谊。好不好?吴秋明依然说,不。我觉得没必要。
碰壁男从尬尴转为生气,拂袖而去,一个晚自习都在郁闷,都在想不通。他不明白吴秋明哪儿来的自信?当晚,他便在他们寝室的卧谈会上吐槽吴秋明(据说现在的大学生已经没有卧谈会了,晚上都各自玩儿手机或者ipad,或者用笔记本上网,互不交谈。光是这一点,就令马骁驭十分怀旧)。他吐槽时,自然是抹去了自己被拒的那一幕,只是假作旁观者的口吻说:靠,听说咱们班那个丑女子心气还高着呢,宣称非帅哥不找。
一说丑女子,男生们马上明白是指吴秋明,哗然了:不会吧?是没人要吧?故意给自己找台阶吧?就她那样还找帅哥?这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吗?肯定是看《简·爱》看出毛病了吧,还真以为有罗切斯特在等他啊。问题是她比简·爱难看多了。
舆论一边倒,让碰壁男心理平衡了一些。他冷笑道,我也是听说的,不信你们哪个去试试?肯定会遭拒。立即有个男生说,好,我去!为了满足你们的好奇心,本人出卖一回色相。不过,他又说,她要是答应了,你们得帮我解脱哈。
该男生已经有女友了,是高中同学,爹还是高干。他因此被班上男生戏称为快婿。快婿无聊生事,趁着女友不在身边,就去找吴秋明了。但事情的结果又一次出人意料,吴秋明也断然拒绝了快婿。理由依然很简单:抱歉,我不喜欢你。
快婿毕竟有点儿思想准备,于是追问道,那你能告诉我,你的理想男生是什么样子吗?吴秋明不说话,转身要走,快婿不甘心,追上去问,难道你是要找马骁驭那样的?
这话原本有些挑衅的意味,快婿预料吴秋明会生气,不理他。但吴秋明回头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说,不可以吗?
快婿说,不不,当然可以。我的意思是,你也喜欢马骁驭?
吴秋明依然淡定地看着他说,喜欢,又怎么样?
然后转身就走了。其实吴秋明回答的都是反问句。但有时候反问句就是肯定句。何况快婿有了先入为主的看法。
这场风波后,班上的人都知道吴秋明暗恋马骁驭了。男生们在嘲讽了吴秋明之后,又开始起哄马骁驭,说马骁驭你真是老少通吃啊,美女丑女一网打尽啊。
马骁驭闻听此事,才去注意这个叫吴秋明的女生。当然,他肯定认识她,只是从未把她当女生好好看过。上课了,他看到她走进来,依然穿着件浅啡色的灯芯绒夹克,前面后面几乎差不多,微微低头,径直走向座位,如入无人之境。马骁驭特意查看了一下她的成绩,成绩不错,每次考试都能进入前三。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书呆子吧。
马骁驭是个有教养的人,爹妈都是大学老师,他制止了几个男生的起哄,并说大家应该尊重吴秋明,不要拿这事取笑她。每个人都有选择的自由。“亏你们还是学心理学的,怎么一点儿体恤他人的意识都没有?”他说这话时,心里是怀着怜悯的。这么一个女孩子,一手牌只有一张主(年轻),但也和其他漂亮姑娘一样心怀高不可及的择偶标准,今后的日子一定会很辛苦的。
马骁驭的怜悯,肯定是有着优越感的怜悯。从心理学上讲,怜悯本身就是从高向下的,或者说是置身事外的,同情才相对平等,彼此类似。但对于吴秋明的处境,马骁驭哪里能感同身受?好在他还善良,还有体验别人痛苦的能力。
到毕业,马骁驭和吴秋明也没有正面“交锋”过。马骁驭假装不知道,像对待其他同学一样对待吴秋明;吴秋明呢,好像也从来没说过喜欢马骁驭这样的话,照样一个人独来独往,悄无声息地进出教室,紧紧抿着略微有些歪的嘴唇,偶尔和马骁驭照面,也没有任何表示,不要说眉目含情,连笑意都没有。
就这样毕业了,各奔东西。
3
一开车上路,马骁驭发现雨挺大,比他在窗前听到的还要大。大雨裹着风,在路灯下飘飘忽忽,是一个他似曾相识的雨夜。
已经很久没有在这样风雨交加的夜晚外出了。这样的夜晚,会让马骁驭心情沉重,因为母亲去世的那个夜晚,也是这样的风雨交加,他接到医院的电话,慌慌张张开车赶过去,一边开车一边通知父亲,虽然父母已离异多年。
脑袋发沉,不会是安定起作用了吧?真要命。此刻本该躺在雨夜里呼呼大睡的,却驾着车在风雨中前行。人的命运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突然拐弯儿了。也许是在前两天那个会议上拐弯儿的?那天他怎么也没想到会遇见吴秋明……
马骁驭使劲儿揉脸,抓头皮,恨不能抽上一支烟。雨刮器来回扫,前路还是一片迷茫,他瞪大了眼睛盯着。幸好是夜里,街上车辆稀少。
忽然,一把不知从哪儿飞来的雨伞,猛地打在他的车前窗上,那一瞬间马骁驭还以为撞到人了,猛踩急刹,雨伞飞到了路边,车轮却控制不住地打滑,斜到一边,撞在了路边的隔离带上,马骁驭整个人往前冲又被安全带拽回,但已是魂飞魄散。
一个女人从路边跑过来捡伞,捡起来后怯生生地站在路边,似乎等着挨骂。
马骁驭伏在方向盘上,心脏被惊得咚咚直跳,幸好是雨伞,要是人的话,后果不堪设想。他忍不住骂了几句。这骂的几句里,也有冲着吴秋明去的。你说这种事干嘛把我给扯进去?难道在这个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里,你就找不出一个比我亲近的人?碰上这样的紧急状态,按社会关系排,首先是老公,没老公是儿女,没儿女是父母兄妹,没父母兄妹是同事,实在不济,才是同学,同学也应该是比较要好的女同学。怎么也轮不着一个天远地远的男同学吧。
当然,他心里也清楚,在吴秋明看来,他们不仅仅是男女同学关系,甚至连他们班同学,都认为他们之间是有故事的。何况,电话也不是她本人打的。她一定已处于无法自控的状态了,否则以她的矜持,是不会给他打电话的。
马骁驭下车,到车前看了看,车前的挡板撞了个大坑,右前灯也撞裂了。幸好轮胎什么的,都没事儿,要不这大半夜的,上哪儿去修?他拿出手机,拍了两张照片,好向保险公司交待。
捡起雨伞的女人依然站在路边,那眼神让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前任女友,那个挺能“作”的女友。
马骁驭冲着她发火道:大半夜的,你在马路上晃什么晃?
貌似前女友的女人也被吓到了,连连说,对不起啊,风太大了,我没拿住。他本来还想吼一句,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儿害死我!但雨水流进嘴里,让他闭了嘴,他挥挥手,意思是赶紧走你的吧。
女人就撑着伞,款款地走了,那步态,好像是出来散步。大半夜的,还冒雨,在大马路散什么步啊。这神经兮兮的行为,也是和自己的前女友极像的。前女友一到下雨的时候,就会提出要出去走走。有一天是晚上,她也提出这个要求。马骁驭答应了,虽然很不情愿,但那时候正热恋,他还是很配合的。他们挽着胳膊,在人影稀疏的街道上走了半个小时,裤脚和胳膊都淋湿了。女友在他耳边说,我觉得爱情就是两个人一起撑一把伞,在下雨的时候相依着一起走。他听着心里发毛,不知怎么回应,如果说是的,感觉自己太矫情,这样的雨天,怎么也该待在家里,喝杯热茶。但说不是,是断然不行的,他只好轻轻吻了一下女友的脸颊,相当于女友给她发示爱微信时,他回一个动作表情。
关于爱情,人类有成千上万种表达,曾经打动过马骁驭的是塞林格的一段话:“有人认为爱是性、是婚姻、是清晨六点的吻、是一堆孩子,也许真是这样的,但你知道我怎么想吗?我觉得爱是想触碰又收回的手。”如果以此界定,马骁驭早就不再享有爱情了,虽然他身边的女人没有断过,但那都是性的需要,或者,生活的需要。自离婚后,他前前后后谈过的女朋友,没有三十个也有二十个吧。发生过肌肤之亲的,也超过十个了吧。她们让他动心,仅仅是春心,没有一个是让他想触碰又收回自己手的。眼前这位喜欢下雨天散步的,已经是其中最让他珍惜的了。马骁驭想,问题不是出在女人身上,是在他自己身上,他的心已经长了厚厚的茧,脱敏了。
前女友貌美,还脱俗,不是一般的脱俗。每每两人在一起,马骁驭请求她做顿饭或者煲回汤时,她总是找各种理由拒绝,如果马骁驭说,我看人家那些女人……话还没出口她马上就会说,我干嘛要和别人一样?我就不喜欢厨房!她宁可叫外卖,胡乱对付,然后用做饭的时间看书、听歌,甚至发呆。她说这样的人生才是她想要的人生。她从不要求他买名牌,不化妆也不烫头,穿着简朴,有时甚至过于简朴,一条牛仔裤,一件布衬衣加上一件卫衣外套,一个旧牛皮包已经发硬了,她好像对自己的美丽毫不在意,以至于马骁驭不得不主动给她买衣服,买鞋,买包。如果说她有生活欲望,那么也是按书上来的,比如“一生中要做的99件事”,做过的她就勾掉。
马骁驭最初是极喜欢的,这么清纯,这么有文艺范儿,在物欲横流的今天,多么难得。问题是她并不是因为丑小鸭不打扮,她是个漂亮女人,虽然没漂亮到惊艳,却是别有韵味,很耐看,稍稍打扮下绝对是个美女。最让马骁驭欣赏的是她“腹有诗书”。聊天时,常会恰到好处地掉个书袋,令谈话趣味横生。他曾暗暗惊喜,都这个年龄了,竟然还捡了个宝。
但时间久了,他有点儿受不了。毕竟,日子是通俗的,人是要过日子的,人得通俗点儿才能把日子过下去。马骁驭承认自己是个俗人。“腹有诗书”之前要腹有大米。他们之间的最终爆发是因为大海。不是叫大海的人,就是大海,The sea。
前女友每天都说,在“一生中要做的99件事”里,她最想做的就是去海边看日出,在海边发呆,让海风吹乱头发,赤脚在沙滩上奔跑,让海浪亲吻双脚,趴在沙子上听自己的心跳,闭上眼睛让太阳覆盖全身……
感觉完全是书上抄下来的句子,语气词都没改。
马骁驭只得一次次地表态说:好,等我有假期了就带你去。
可是他的确忙,从冬忙到春,从春忙到夏。学院的现任领导还有一年就到龄了,他是候选人之一,但他的论文篇目还不够,而且他的课题还没完成。
前女友开始不高兴了,不高兴的具体表现是拒绝跟马骁驭亲热。他们在一起两三个月了,始终没有进入到男女最实质的交往,直截了当地说,始终没有做爱。马骁驭每每蠢蠢欲动时,她就各种打岔。状态最佳时,也只允许马骁驭亲吻,或抚摸。不高兴后,她连这个层次也关闭了,彻底拒签。
马骁驭在她这儿明白了一个道理,对女人来说,性和爱一定是紧密相关的,感情上的不满足一定会导致性事上的不积极。而男人是可以分开的。马骁驭终于意识到,这事比他的课题更紧迫。
有一天他咬咬牙,在网上买了两个人的往返机票,去三亚的。然后把信息发给前女友,前女友立即回复了无数个亲吻和红心,和各种手舞足蹈的动画小人儿,然后是一句“大海我来了!大海请张开你的怀抱!”马骁驭感到那种兴奋瞬间感染了他,他拿着手机都感到自己的身体发热。看来这付出很值得。接下来,马骁驭更是心满意足,到三亚的第一天晚上,和女友的关系就突飞猛进,达到顶峰了。
但核心问题并没有解决,马骁驭本人并没有看海的心情,哪怕是到了三亚也没有心情,他只是让女友每天去看海,去赤脚在沙滩上跑,去发呆,去让海风吹乱头发……总之,去做“一生中必须做的99件事”之一。他只是偶尔从窗口望望海,望望前女友的倩影,休息一下眼睛,然后就回到电脑前,要么赶论文,要么通过视频跟学生们讨论课题。他想,幸好有网络啊,还能继续工作。
哪知在返回的飞机上,前女友一直情绪不高。问她,玩儿得不开心吗?她幽幽地说,我终于明白了,你不是真的爱我。马骁驭惊诧莫名,这话从何说起?我要不爱你,能专门飞这一趟吗?前女友说,如果你真的爱我,怎么会舍得让我一个人去海边?面对无垠的大海你不知道我有多孤独?我多想靠在你的怀里面对大海,和你一起闭着眼睛晒太阳,那样才是最最幸福的。可是你却离我远远的,和电脑在一起。
马骁驭说,没有啊,我经常在窗口看你,而且,每天的大部分时间我都陪在你身边的,一日三餐,还有整整一夜。
前女友依然充满忧伤地说,不,你带我来三亚,是为了应付我,是为了……达到你的……目的。并不是真的想陪我看大海。在你心里,论文比我更重要。我真的很失望,我看错你了。
马骁驭崩溃了。感觉自己花了冤枉钱,两个人的往返机票,加上酒店住宿,近两万元啊,只换来一个“应付”。
马骁驭感觉这个累,不亚于随时掏钱买名牌的那种累。照理说,他们的年龄相差不到十岁,前女友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不该有代沟的。那么,是三观不同?他们之间有个“三观沟”?还是最通俗的说法,性格不合?
结局自然是分手。虽然马骁驭很有些不舍,这一位,是他离婚后谈的无数对象里时间最长感觉最好的一个。但他的确没法满足她,因为不能满足,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他几乎碰不到她的身体了,对他来说她真的变成了一个花瓶。一辈子那么长,按书上说的,这才做了不到30件事,还有66件呢,早晚会分手的。
分手后马骁驭全力以赴埋头搞论文,搞课题,一年后如愿以偿当上了院长。这个时候,孤独涌来,欲望涌来,他需要一个女人,太需要了,于是,新一轮求偶活动开始。
4
那把飞来的伞,彻底惊醒了马骁驭,安定催生的睡意也撞成了亢奋。他开着只亮一个前灯的独眼龙车,快速赶到了医院。
医生果然在等他。上来就说,你总算来了,我们什么都准备好了,就等着你来签字做手术了。马骁驭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医生说,是急性阑尾炎,很危险,再不手术就要穿孔了。
马骁驭松口气,说可我不是她家属啊。我就是她同学。
一个年轻护士说,是我给你打的电话,我翻她的手机,拨了前面几个号码都没通,只有你接了电话。现在手术不能等,你就签字吧。
马骁驭无奈,只能默默地拿过单子来。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原来,一个手术潜在的危险竟有那么多?!光是麻药可能引发的危险就有一堆。他有些犹豫了,自己能担起这个责任吗?
他问医生,必须手术吗?医生说,必须手术,否则穿孔就完了。她已经高烧了,各项指标都亮红灯了,不做手术过不了今晚。
吴秋明这时已经醒了,穿着手术衣躺在那里,看到他连忙说,马骁驭你就签吧,拜托了,你不签我只有自己签了。
马骁驭只好签字。他来医院,不就是为了签字吗?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如同战争时期。属不可抗力范畴。
然后就坐在手术外面等。
雨好像停了,仿佛刚才的疾风骤雨,只是为了给马骁驭深夜进医院制造一种紧张气氛。走廊上空无一人,灯光反射在光洁的地面上,散发出不同寻常的幽静。每个病房都悄无声息的,偶尔有护工进出,蹑手蹑脚的。但马骁驭知道,绝对还有很多人没有入睡,在被病痛折磨。那样的幽静,是危机四伏的幽静,让他马上想起了母亲病重的日子。
母亲是去年走的,最后那半个月,他天天跑医院,几乎二十四小时守着。母亲并没有手术。在查出是癌症后,母亲坚定地表示不手术,不化疗,不放疗。她看了很多资料,认定现在医学对癌症是没有办法的,所有的治疗都只是折磨,最终还是得走。她说与其在医院里被折磨到走,不如在家享受最后一段日子。马骁驭无法违背母亲,对一个什么都很明白又很固执的女教授,你无法说服她。但是,癌症的确是可怕的。到后来母亲进入了昏迷状态,马骁驭只好再送她进医院,在医院里,她依然备受折磨,常常要靠打杜冷丁止痛,直到离世。
事后马骁驭想起这个过程,常常心痛自责。因为在决定母亲治疗方案时,他很无力,很没主见,他也不知道到底是手术好还是中医保守治疗好,只好顺从母亲。母亲离世后他时常内疚、后悔,认为自己应该说服母亲做手术的,也许手术了,可以多活几年。直到有一天,他听见一位刚经历了父亲患癌症离世的人说,从家人查出癌症那天起,你的所有决定都是错误的,怎么做都是错。因为你无法做两次选择,无法比较。他才终于放下了这个包袱。
整整一年,他活得沉重而又悲伤。父亲和母亲,在他考上大学后忽然离婚了,那时他才知道,父亲早就有了外遇,是母亲恳求他等儿子高考完再分开的。这让他对母亲充满了一种心疼的感激。他不知道母亲是怎么忍下来的,每天笑脸面对他,给他做好吃的,让他安心高考。而父亲的外遇并没有因为他的学问而上档次,和普通男人一样,他就是喜欢上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他为了那个年轻美丽的躯体和活泼快乐的性格离开了母亲。也许人到中年的他格外需要阳光照耀,他向葵花一样义无反顾地朝着阳光而去,不管背阴处如何杂草肆意丛生。父亲再婚后,马骁驭便一直和母亲住在一起,给了母亲最大的安慰。即使在国外的几年,他也和母亲每天通话,每周视频。这不仅仅是因为他想弥补父亲对母亲的伤害,更因为母亲还是他的朋友。所以母亲的去世,对他的打击是双重的。他不明白母亲这样一个优秀的女人,善良的女人,为什么要承受如此不堪的命运?尽管母亲去世后他的论文得了奖,也如愿以偿地当上了院长,内心的伤痛却无法抹去。这种伤痛无人能明白,无人能替代。他只能安慰自己,母亲走的时候是知道他要当院长的,很开心;虽然母亲始终为他的成家操心,他也不敢欺骗母亲,不敢带临时女友去见她,因为母亲能一眼看穿他……
……可是,他居然领着吴秋明去见母亲了,母亲幽默地说,这一位,不像是你的口味嘛,你们怎么会在一起?他结结巴巴地说,她生病了,我必须照顾她……
有人拍醒了马骁驭,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安定终于放倒了他,他就那么和衣躺在医院的长椅上进入了梦乡,还做了个荒唐的梦,有点儿不像他的作派。
原来是吴秋明的手术结束了。
被推出手术室的吴秋明是清醒的,虽然面色苍白,她努力笑着对马骁驭说,真不好意思,深更半夜把你给折腾到了医院。马骁驭意义不明地摇摇头,吴秋明说,你可以回去了,我没事了。马骁驭说,刚做完手术,总得有个人在身边才是,你看我给谁打个电话?吴秋明说,没事,谁也不用打。有护士呢。
马骁驭听她这么说有点儿恼,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看看时间,已经是凌晨三点了。即使不考虑工作,老贝独自在家也让他惦记。这时吴秋明终于说了句,我叫了我表姐的,她会照顾我,你放心走吧。
马骁驭这才松口气,不过心下有些奇怪,为什么不早说?害我纠结半天。吴秋明似乎看穿了马骁驭的心思,解释说:我表姐要从老家赶过来。可能马上要到了,你放心吧。
马骁驭这才释然,拜托了护士,然后匆匆离开。
无论从哪个角度讲,他也算尽心尽力了。
5
大学毕业各奔东西。
马骁驭在众多美女中徘徊,到毕业也没敲定。选谁都有遗憾,放弃谁都可惜。于是只身一人出国留学,一去经年。读完博士回国,依然单身。这期间谈过数次恋爱,包括洋妞,但都没到婚嫁那一步。而且越谈越没感觉了。有时候就是这样,没有选择很痛苦,太多选择也痛苦。最后,他居然是经人介绍才成家的,对方是个空姐,相貌不说了,脾气还挺好,家庭条件也很好。差不多一手牌全是主了。但奇怪得很,主多了也会输牌,仅仅两年,空姐就在飞行中有了外遇,跟别人通牌,让马骁驭输得很惨,妻子很快成了前妻。幸好他们还没有孩子。马骁驭重新成了王老五。
前妻离婚后曾打过一次电话,向他表达了歉意。但在道歉同时,也替自己做了辩解,大意是,我还是很珍惜我们之间的感情的,我也为此努力过。但我这样的女人,毕竟面临的诱惑太多。如果普通女人结婚后要面临三到五次的出轨诱惑,我就要面临三十到五十次。我已经抵挡住百分九十九了,也算是为我们的感情尽力了。
马骁驭感到好笑,这纯属诡辩嘛,只要一次出轨,就无法证明你曾经抵挡住了百分之九十九。但他不得不承认她说得有道理。你娶个美女回家,本身就是高危行为,就是个潜在的事 故苗子。你自己也得承担相应的责任。他大度也是颓丧地说,我不怪你,怪我自己。
其实聚会一开始他就发现吴秋明没来,想问,又怕给同学们提供更多的口实。现在听大家说吴秋明也还单着,心里不免咯噔一下,但脸上是“那和我有什么关系”的表情,心里也想,我又没追过她,是她自己愿意单着的。
但不管怎样,吴秋明还是在他心里占了个位置,很小很小,仿佛隐形。每当他身边一个女人离开,另一个女人没有到来时,她才会浮现出来。他就会想:她怎么样了?结婚了吗?嫁给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了?毕竟,那是一个喜欢他的女人。
据说当一个人得知对方喜欢自己时,本能反应就是喜欢对方。这在心理学上也是可以解释的,因为人的本质是自恋的,科学家研究表明,人一天百分之九十的时间都是在想自己,那么,对一个和自己一样成天想自己的人,怎么都会有几分好感。
以后马骁驭还参加过几次同学聚会,吴秋明都没出现,反而是班上另一个女生,一个当年喜欢过马骁驭的女生,向他展开了攻势,她几次暗示马骁驭,如果他愿意,她就离婚,因为她一直喜欢他。最初马骁驭还有几分动心,跟她约会了两次,毕竟是个漂亮女人,三十多岁风韵犹存。但两次之后马骁驭就闪开了。闪开的原因不是害怕破坏对方的婚姻,那婚姻不用他破坏已经名存实亡。而是他对那个女生本人没兴趣了。她和他在一起,总是说些很无趣很乏味的话,那些话题,让马骁驭一丝一毫也感觉不出她也是读过硕士读过二十年书的人。鸡毛蒜皮陈谷子烂芝麻的事被那张漂亮的嘴嚼碎了再吐出来,实在有种让人不忍直视的庸俗。大学时他们没机会接触,故无法判断她是一直如此,还是被生活浸泡成如此。马骁驭沮丧地想,哪怕每次在一起她能多说一句新鲜话,他也会多喜欢她一点。马骁驭无法把自己的后半生,交给一个这么无趣的女人。
两年前母校七十周年校庆,吴秋明终于出现了。女生们说,是他们年级主任亲自打电话请吴秋明,她才答应来的,她是年级主任的骄傲,从学业上说,她是他们这批最有出息的,读了博士,还考取了专业心理咨询师资格,另外还有好多社会头衔。
这个时候离他们毕业,已经过去十七年了。他们都是挨边儿四十或者四十出头的人了。
马骁驭跟吴秋明握手的时候,毫无悬念地发现,吴秋明老了,当然,自己在对方眼里一定也老了。毕竟他们都已迈向不惑之年。不过上了年纪的吴秋明,因为不烫头不化妆,有种书生气,反而缩小了年轻时与其他女生在容貌上的差异。加之略微长胖的缘故,嘴巴上的那道疤似乎浅了一些。当然,作为女性,她依然缺乏魅力。不过班上的同学对她都表现得格外尊重,除了他们已经成熟以外,更重要的是,吴秋明值得他们尊重。几个曾经调侃过她的男生,都恨不能将往事一笔抹去。
马骁驭做出很超脱的样子上前和她握手:嘿,你好。毕业到现在,咱们头一回见啊。
吴秋明也很大方地与他握手,说,可不是,白驹过隙啊。
马骁驭感觉她的大方不是装出来的,她的眼神和肢体动作,一点儿也没有他想象中的暧昧,或者含羞,或者尴尬。握在他手里的那只手跟其他同学没有两样。是同学的手,不是女人的手。
是不是她结婚了?对他脱敏了?但接下来马骁驭尴尬地得知,吴秋明依然单着,全班单着的只有他和她。连那个当初追过吴秋明的碰壁男,孩子都上初中了。
马骁驭单着还好说,总算是有过短暂婚史,而且要再婚也是分分钟的事。吴秋明却是从来没结过婚,俗称老姑娘。这可不一般。这说明她拒不凑合婚姻,还说明她很专一。
同学们都很知趣,没人把他们往一起撮合,因为,吴秋明手上一张主都没了。马骁驭虽然是个王老五,前面却有“钻石”作定语。他回国后在母校当教授,带硕士,依然帅气挺拔,好多女学生暗地里爱慕他,他如果想找个小自己十几岁甚至二十岁的年轻姑娘,都是轻而易举的事。只不过马骁驭给自己规定了底线,绝不和女学生发生情感瓜葛。吴秋明呢,在母校读到博士,然后在社科院做研究员。据说发表了很多论文,还出版了两本专著。这些都是同学中的佼佼者。可以说气质不俗,学养深厚。可是,哪个男人是被女人的学识打动的?
让人想不到的是,吴秋明那天还登台表演了节目,吹口琴。最初她上去的时候,很多同学的表情都是极为不解,甚至有点儿嘲笑的意味,意思是,你这不是找不自在吗?用现在的话说,你一点儿颜值都没有,怎么能在众人面前表演呢?可是等吴秋明的口琴声响起,大家的表情就变了,惊讶,赞赏,陶醉。吴秋明吹得真是非常好,不,不应该说吹,应该说演奏。她演奏了《千与千寻》、《红莓花儿开》、《梁祝》,还有《千里之外》。掌声非常热烈,而且是由衷的。
这其中就包含马骁驭的掌声。他暗暗惊讶,真没想到吴秋明的口琴吹得那么好,有点儿专业水平了。
王静声音很大地说,秋明,真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大学里那么多次晚会你都没表演过,藏得很深呀。
吴秋明笑笑说,我也是毕业后才学的。
她笑着,脸颊泛红,也许是吹奏使然,也许是心情使然。音乐真有魔力,此刻的吴秋明,很有些楚楚动人。
同学会一直持续到晚上,晚饭的时候,吴秋明居然喝醉了。
本来喝醉是人之常事,有些人三天一大醉两天一小醉,可是放在吴秋明身上就会让人意外,因为她是一个那么有理性的人,她还是个心理咨询师,职业就是开导他人的,还能开导不了自己吗?据说吴秋明醉了后泪流不止,似乎勾起了什么伤心事。几个女同学都猜测她是因为马骁驭,毕业那么多年,重新见到马骁驭难免受刺激。睹人伤情。
事后,有个热心肠的女生,也是在学校跟她关系还不错的那个女生王静,就说要帮她介绍个对象,男方是个刚退休的公务员,年龄、经济条件都不错,妻子病逝,孩子上大学了。应该说非常合适。
还是找个伴儿吧,彼此照顾。大家都这么说。
但被吴秋明一口拒绝了,连见都不想见。
王静说,你这是干嘛?非把自己搞得这么孤苦伶仃的,找个伴儿哪点儿不好?吴秋明说,我习惯了,我不想结婚。你们不用替我担心。王静说,可你才四十,后面的日子还长呢。吴秋明不说话。王静直截了当地说,莫非你还想等马骁驭?吴秋明又是那句话,不可以吗?王静说,你醒醒吧。吴秋明几乎是愤怒地说,我清醒得很。为什么我不能等他?等不等是我的自由!我妨碍谁了吗?你们为了他就要把我打发了吗?放心,我不会纠缠谁的,我还没那么厚脸皮。
马骁驭听了这段新鲜的八卦心情很复杂,既感动,也恼火。或者说恼火多于感动。因为吴秋明这样表白,他感觉自己莫名其妙就亏欠了她,被绑架了似的。他想,看来自己还是赶紧找个人成家吧,免得她再抱希望。且不说外貌,关键是自己对她一点儿感觉没有。又不是找课题小组搭档,他找个女学者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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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发表于 2023-1-7 18:08:23 | 只看该作者
13楼 月亮河说:
围城的另一个不同的表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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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7 10:46:59 | 只看该作者
12楼 樱花树下的约定说:
有人认为爱是性、是婚姻、是清晨六点的吻、是一堆孩子,也许真是这样的,但你知道我怎么想吗?我觉得爱是想触碰又收回的手。有人对这一句有什么看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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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7 10:15:40 | 只看该作者
11楼 断线的木偶说:
回复地板 勇往直前。小说来源于不同的微信公众账号,本篇转载于。微信公众账号明净阅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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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7 09:12:16 来自手机 | 只看该作者
10楼 春之声说:
楼主分享的文章质量都很高,感谢楼主

来源爱盲安卓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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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7 05:32:12 | 只看该作者
9楼 五星红旗说:
楼主分享的都是好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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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7 04:52:14 | 只看该作者
8楼 斩杀天才说:
感谢分享这么好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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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7 02:18:06 来自手机 | 只看该作者
7楼 老张说:
感谢楼主分享的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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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7 01:26:11 | 只看该作者
6楼 温故而知新说:
本帖最后由 温故而知新 于 2023-1-7 01:27 编辑

爱情里不全是物质,三观的相合也是非常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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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7 01:23:56 | 只看该作者
5楼 温故而知新说:
非常精彩的好书,谢谢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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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表于 2023-1-7 00:18:28 | 只看该作者
地板 勇往直前说:
你分享的文章很好看,也很触动,问你几次是在哪看到的,你也没说,真的很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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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楼主| 发表于 2023-1-6 20:25:11 | 只看该作者
板凳 断线的木偶说:
11?
果然在剧场不远处找到了一家酒吧。
吴秋明熟门熟路地率先进入,找了一个面对窗户的长条高桌,一跃而上。马骁驭也随后在她旁边坐下。
玻璃窗外,灯光璀璨的街景如舞台一般,只是演员在不断变换,上演着多幕哑剧。马骁驭点了两罐黑啤,吴秋明要了一瓶干红。服务生刚要走,马骁驭又喊回来,加了一份儿蛋糕。
我实在是饿了。他不好意思地解释说。吴秋明说,怎么没吃晚饭?马骁驭说,没。吴秋明又说,连饲料都没吃?马骁驭立即想到了那次在吴秋明家里的段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但他马上止住,四下看了看,还好没人注意。
马骁驭低声道:不瞒你说,我没来过酒吧,总感觉这种地方是年轻人的天下。
吴秋明说,什么年轻不年轻的,你心里不要划线,就没人给你划线。
显然吴秋明比他淡定多了。一个长期过单身生活的女人,一个相貌有缺陷的女人,肯定无数次面对他人不解的目光,早被历练出来了。就如同今天中场休息抽烟,虽然没去吸烟室,却也毫不介意地站在走廊上。
喝着酒,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行人,彼此问了近况。一时竟无话了,一条沉默的河流在两个酒杯之间淌过。马骁驭想打破沉默,是他主动约她的,他应该主动说点儿啥。一次又一次地相亲失败,让他越发觉得,比起那些年轻貌美的女性,他更愿意和吴秋明在一起。这样说来,促使他和吴秋明在一起的,不是吴秋明本人,而是一个又一个的美女。这属于什么现象?
鬼使神差地,他就告诉了吴秋明今晚自己来看戏,其实是为了相亲。之所以没吃晚饭,就是因为那位相亲的女子要减肥。他把那个女子简单地描述了一下,流露出了不以为然,并有所克制地炫耀了一下自己的机智果断。
吴秋明只是微笑,没有发表什么看法。
马骁驭只好继续作主讲:我主要是不想违逆父亲。不过我父亲也是奇怪,一方面安排我相亲,一方面又一再地跟我说抱歉,搞得我还挺不适应的。因为他老人家历来意志强大。也许这说明他真的老了?你说人老了,到底是心肠越来越硬还是越来越软?有种说法是人老了,神经变得毛糙了,不易感受到爱和恨了,于是变硬;另一个说法是,人老了,神经磨细了,经不起更多的痛苦悲伤了,于是变软。你怎么看?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他像老师一样,强行把话头递给了吴秋明。
吴秋明喝了一口酒,终于开口说,我想应该是两种都存在。偶尔十分脆弱,偶尔十分坚强。没有一条笔直的线。比如我自己,上网的时候,很不愿意打开负面新闻的链接,害怕自己看了之后半天缓不过劲儿来;人家求我帮忙时,即使我为难也说不出拒绝的话,看到伸手要钱的讨饭的,很难假装没看见。这都是心肠变软的表现。我原来不这样,我原来很坚决很理性。
马骁驭很意外,他还以为吴秋明是个女汉子呢。
吴秋明说,但另一方面,看那些煽情的电视剧,我一点儿也不会动心,更不会流泪。看到那些演员哭得稀里哗啦的我反而很心烦。
马骁驭说,同感同感。歇斯底里本来是女性特有的毛病,你肯定知道这个词本身就源于“子宫”嘛。可是现在男人也个个歇斯底里,真让人受不了。
吴秋明说,那是古希腊的说法,现在早过时了。
马骁驭笑了,其实他只是想借用这个说法,来表明他对那样一种表演状态的厌恶,更是想用这种夸张的情绪来表达他此时内心的愉悦。终于又和吴秋明坐在一起聊天了。有种久违的亲切。吴秋明低低的略微沙哑的说话声,如同推开一扇古老而陈旧的木门的吱呀声一样悦耳,吱呀声响起后,马骁驭就走进门去。
他把前女友自杀的事,告诉了吴秋明。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两个月,他没那么郁闷了,可是一旦触及,又有些伤感。为什么好女孩儿这么脆弱?
显然这姑娘有心理疾患。吴秋明说,她如果能意识到,早些治疗调整,也许不至于走上绝路。你当时没感觉?
马骁驭说,当时只是觉得她太在意自己了,太不接地气了。身体嘛,好像比较虚弱,血压低,心动过缓。
吴秋明说,这就对了,很多心理疾病和生理疾病是关联的。体弱多病的女孩子往往敏感脆弱,敏感脆弱又更容易让身体虚弱。尤其遇到特殊事件,两者更易互相强化。我记得大地震的时候去灾区,遇到一个L队,百分之九十的Z士都皮肤过敏,生牛皮癣,另外一个L队发生了集体拉肚子的情况。他们还以为是灾区不卫生造成的,我告诉他们是精神因素造成的,高度的压力、紧张和抑郁导致。是精神因素躯体化最典型的案例。我自己也一样,严重皮肤过敏,后来什么药都没吃,心理缓解后就消除了。
马骁驭说,嗯,看来是这么回事。
吴秋明说,其实每个人都会存在这样的问题。比如我脸上这道疤带给我的心理问题就是自卑,对我的长相来说是雪上加霜,只不过我因为受过教育,能理性调整,所以还比较健康。
吴秋明笑起来,有一种坦诚的自信。
吴秋明又说:从你说的情况看,这女孩子条件很不错,没什么可自卑的。但她太追求完美了。追求完美本身没什么错。问题在于你不能要求别人完美。就是我上次说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所欲,也勿施于人。你要包容这个世界的种种缺陷,这样的包容正是你自身完美的一部分。
马骁驭暗地里惊讶吴秋明的表达,她总是能说到点子上,让他既赞同又钦佩。
你呢,追求完美吗?他问。
吴秋明毫不犹豫地说,当然。准确地说,我一直在超越自己,让自己比昨天更好。海明威不是说过,优于别人不算高贵,
优于过去的自己才是高贵。马骁驭说,嗯嗯,那个明星演员马修康纳德也说过,他的偶像永远是十年后的自己。
吴秋明举杯,来,为我们十年后的自己干杯。
她不等马骁驭喝,就先一饮而尽。
马骁驭发现她挺能喝的,一瓶干红很快下去一半了。不会喝多吧?那次校庆她可是喝醉了的,显然并不是个有海量的人。今天就他们两个,醉了怎么办?马骁驭略微有些担心了。毕竟,他们还只是关系微妙的同学。如果她醉了向他表白,他该怎么办?在经历了一些事情后,他不可能再像过去那样毫不犹豫地拒绝,他和她之间,毕竟已经有了一些感情。说感情似乎不准确,有了一些交情?也不准确。总之和过去不一样了。
担心归担心,马骁驭还是给吴秋明倒了酒。就他的感觉,她是一个能把控自己的人。
吴秋明心情很好的样子,说,我觉得跟好朋友在一起彻夜地饮酒聊天,是人生一大快事。那天你去家里我就想请你喝酒的,可惜你要开车。今天咱们痛痛快快喝一回吧。
马骁驭说,今天我也开车。
他马上又追了一句,不过可以叫代驾。一个女人都这么爽了,自己再扭捏说不过去。
吴秋明说,对,叫代驾,哪能因为一辆车,就放弃快意人生!
她举起杯跟马骁驭碰了一下:今天咱们AA吧,先说好了,免得等会儿喝糊涂了争来争去,难看。
她还真是个特别的女人。马骁驭暗自赞叹:好吧。我同意。我发现你的很多做事风格,真还挺男人的。
这句话本来是赞扬,但一说出口他有些后悔。也许对女人来说是贬义。哪个女人愿意像男人?政治不正确。
吴秋明却说,我本来就不像个女人。
马骁驭赶紧说,你也不像男人啊。
吴秋明说,我是杂质。
马骁驭没听懂,杂志?什么杂志?
吴秋明说,高中的时候老师讲过,化学中有一个神奇的东西,它不溶于酸,不溶于碱,不溶于盐,不溶于有机物,它水火不侵,百毒不伤,无论是在喷灯上加热,还是通上高压电,都毫发无损,它拥有最稳定最优秀的化学性质,却总是被人遗弃。它的名字叫杂质。我感觉,我就是一粒杂质。
真绝!
马骁驭不得不赞叹吴秋明的这番自我定位,超凡脱俗。如果吴秋明是杂质,自己是什么?是流水线上出来的合格产品吧?虽然没瑕疵,却也没个性,多到烂大街。可是,在旁人看来,他却是个紧俏货。标准不同,世界不同。
嗯,我想冒昧地问个问题。马骁驭借着酒劲儿,想把话题深入下去,大不了直面他和她长期回避的那个问题。他又说:当然为了公平,你也可以问我一个问题。
吴秋明侧过头看了他一眼,说,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不结婚吧?
马骁驭说,真不愧是学心理学的。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吧。你为什么一直一个人呢?
吴秋明说,如果你问我为什么不结婚,那好回答,其实我是结过婚的,用婚姻广告上的话说,有过短暂不幸的婚史。
这个回答大出马骁驭的意料,虽然他原本没没打算问这个问题。他有点儿接不上话了。
吴秋明说,但你要问我为什么一直一个人,我可以不回答吗?
马骁驭有些尴尬地笑道,当然可以不回答。不过我还是继续问,你认为婚姻最重要的是什么?
吴秋明想了想说,这个不能一概而论。不同的人不一样,不同的时期也不一样。青年时期最重要的肯定是情爱甚至是性爱,进入中年,精神沟通变得重要了,当然,经济因素也变得重要了。到了老年,身体健康变得重要了,陪伴变得重要了。
马骁驭默默听着。想,每个女人都有她最动人的时候。有的女人是在厨房忙碌时最动人,尤其是用筷子夹一点刚烧好的菜喂到孩子嘴里,目光如圣女;有的女人是在舞蹈的时候最动人,她的身体已不再属于人类,羽化成仙;有的女人是在弹琴的时候最动人,音乐带走了她的灵魂;有的女人是在读书的时候最动人(这个马骁驭深有体会,他读大学时有一次坐公交车进城,在车上遇见一个读书的女孩子,阳光透过车窗洒在她的身上和书上,实在是太美了!马骁驭一直看着她,一直看着她,她却始终没抬头,似乎忘记了周遭的一切。最终马骁驭坐过了站,和女孩子一起到了终点。)而吴秋明,这个女人是在谈话的时候最美丽。她在表达她独特的观点时,在若有所思时,在义愤填膺时,在自嘲时,都有一种和其他女人不一样的美丽。她的学识、性情、嗓音、手势融合在一起,有一种迷人的魅力。
头越来越晕乎,心越来越软乎。两人坐在灯光昏暗、乐曲低徊的酒吧里继续聊着,喝酒,吸烟。还互相递烟,不像恋人,倒像两个兄弟。这样的经历,本是从未有过的,却让他瞬间产生了既视感。恍惚中,马骁驭聊到了自己的母亲,聊到母亲去世带给他的伤痛。自母亲病重,马骁驭忽然醒悟了很多事情,也忽然体会到了过去不曾体验过的一些情感。对于生活一直比较平顺的马骁驭来说,母亲的去世就是重大的人生打击。但他在此重创后,一直未能得到心理释放。
当说到母亲昏迷几天,醒来连声叫他的名字时,他的眼圈红了。他有些不好意思,端起酒杯掩饰。但他忽然发现,吴秋明也和他同样悲伤,不是同情,是悲伤,不是为了安抚他而表现的悲伤,是发自内心的悲伤。因为她的眼角和嘴角都耷拉下来,法令纹也格外明显,显然她的内心被难过的情绪控制了,脸庞呈现出晦暗之色,仿佛她遭受了重大打击。这让马骁驭的心有些战栗。还没有一个女人,为他悲伤陷入如此的境地。
他试着想,如果是前妻,也许会走过来抚摸他,用肢体安慰他;如果是前女友,会说一些关于人必须承受苦难一类的话;如果是另一个前女友,也许会去给他煲个汤,暖暖他的胃。毕竟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对另一个人的伤痛感同身受。可是吴秋明,却是和他一起悲伤,一起陷入,他感觉他们在心底最深处握着手。
这一发现,让马骁驭有了一种握住现实中吴秋明那只手的冲动。那只手就放在吧台上。但他克制住了。他想起圣经中常说的“怜悯人”或“动了慈心”,英文即have compassion,意思是,“由于爱心的关怀而促成一种怜恤的感触”。那么,吴秋明此刻的怜悯究竟是怎样的?她的爱心仅仅是关怀,还是有情爱的成分?
马骁驭思绪紊乱的时候,吴秋明开口了。
她说,我特别能理解你的心情,我也曾失去过最爱的人,很长一段时间沉入悲伤无法自拔。甚至,产生厌世情绪。
吴秋明捋了一下前额的头发,用手撑在额头上。
马骁驭看着她,有所期待。他想,该轮到她讲故事了。她失去了谁?父母,还是……恋人?他想知道。交换彼此的经历往往是恋爱的规定程序。交换经历,然后再交换共同的情感,再拥有共同的感情,百分之九十的恋人都如此吧?可是,吴秋明只是默默地盯着窗外,又回头盯着酒杯,喝了一口。
显然,吴秋明没有进入规定程序。
马骁驭有些意外,夹杂着失落。看来吴秋明不打算让他分享她的过去。虽然他们是同学,可他们只是同学四年,那四年之前发生的事,四年之后发生的事,他都一无所知。马骁驭只知道,吴秋明是他们县的文科状元,入校时也不过十八岁。但她表现出来的成熟(比如沉默寡言的性格和成天钻图书馆的行为),加上她毫不动人的外貌,让人觉得她比实际年龄大很多。
很久,吴秋明才把视线转向马骁驭,声音暗哑地说:有一天我终于明白了,只有我们看着所爱的人死去,才知道我们有多爱他。
这句话虽然不是马骁驭期待中的话,却一下子击中了他,一瞬间他喉头哽咽,眼眶湿润。他终于克制不住地,握住了吴秋明放在吧台上的手。
12?
马骁驭做出一个重要的决定:跟吴秋明结婚。
本来应该说作出一个艰难的决定,但沾了“艰难”之后便有了流行语的色彩,显得不够郑重。马骁驭是很郑重的。他是在一夜未眠之后做出这个决定的。那一夜他翻来覆去的,把自己纠结成一根油条,再放到油锅里炸。外焦里也焦的时候,才终于放松下来,睡了一小会儿。早上醒来,他感觉神清气爽,纠结已打开,心情大好。
在做决定之前他认真梳理了一下了这个决定的来龙去脉,确定自己最初产生想法,应该早在吴秋明的家宴上,只是他当时自己都没察觉。而后在他一次次对那些相亲女子失望的时候迅速发酵了,最终在酒吧之夜瓜熟蒂落。
他们的酒吧长谈延续到凌晨,这是马骁驭这辈子不曾有过的事。在他循规蹈矩的人生里,和男生一起长谈也不曾通宵,而且还喝着酒,还掏心掏肺。只是,当马骁驭控制不住地握住吴秋明的手后,吴秋明并没有扑进他的怀里痛哭,她抽出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呜咽了好一会儿。
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要扑到男人的怀里哭泣,马骁驭想。
因为做出重要决定而有些心慌的马骁驭,把老贝从沙发上抱了起来,像举孩子那样举了三下。老贝从头顶往下受宠若惊地瞪眼看着他,不明白主人的反常源于什么。
他放下老贝,拍拍它脑袋说,以后你要乖一点儿。
他照例去卫生间做必修课。在马桶上坐下,随手拿起一本《读者》,再随手翻开一页,就读到了一段仿佛为他准备的话:哈特菲尔德的研究表明,人们接触的时间越长,越容易产生友谊或者爱情。还举了个例,一个男子追求一名女子,为此写了七百多封信,最终女子嫁给了邮递员。因为邮递员天天和女子见面,而写信的男子无论多么深情诉说,却只做了红娘。
这完全符合心理学上的那个说法,马骁驭想,人们总是喜欢对自己好的人。或者说,要想对方喜欢自己,先去喜欢对方。不过,很多恋人恐怕不认可这个说法,他们感到困惑的,恰好是在一起时间越长感情越淡漠(而不是越好)。也许这里有个时间节点?没相爱之前是接触越多越有感情,相爱之后就走向了反面。也许如吴秋明所说,心理学也回答不了所有情感问题。
抛开他人,他对吴秋明的感情,究竟是日久生情,还是同情,还是仅仅是心理愉悦?他也无法厘清。可以肯定的是,他愿意和吴秋明在一起。每次和她聊天后都能获得一种愉悦的心情。他已经好多年没有过这样的状态了,只有在美国读博士的时候有过。
他们在一起时,他不必担心她不高兴,或者冒犯了她。甚至见面时也不必考虑给她买什么礼物,讨她欢心。虽然吴秋明曾酒后吐真言,说自己在等马骁驭,但清醒的时候她从不涉及这个话题。这让马骁驭在放松的同时,更敬重她。他想(他不断地发现吴秋明的优点,是在为自己发现),这绝对是个理性的女人,相比较那些感性的(也是诱人的)女性,他还是更愿意和理性的女人在一起。那么,他们这样轻松的没有冲突的关系,是基于彼此没有要求吗?他和前妻,和前女友、前前女友,彼此都是有要求的,即使是他和他的学生彼此也是有要求的。所以冲突随时发生。而他和吴秋明,他们之间的无求无欲,是成了两人之间的润滑剂?还是绝缘体?应该是后者吧。
虽然没有来电,但他们在一起所发生的一些无关宏旨的细节,却常常令他感动。这些小感动聚集起来,能量不小。以至于让他有了和她在一起过日子的冲动。冲动又蜕变为理性的抉择。
马骁驭不得不承认,在他们交往的这段时间,吴秋明完胜。要学问有学问,还风趣幽默,还三观正确,还擅长烹饪,对了,还有专一的情感态度(从大学到现在二十多年不变心,比《霍乱时期的爱情》里的弗洛伦蒂诺还要专一,弗洛伦蒂诺虽然等了五十年,可期间女人不断,多达六十多个,只是精神上等待而已)。相比之下,吴秋明仿佛是个女神,借着一个最简陋的躯体来到了人间。他马骁驭终于在历练几十年后,看破外表的虚华,欣赏到了金子般的内心。他想和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不是说没她就不能活(那是虚伪的),而是有她生活会更好。或者说,能和她一起生活是他的福气。
唯一让他感到缺憾的,是他对她始终没有产生性冲动。也许是因为吴秋明比较克制自己,总表现出理性的一面?真的进入了婚姻会不同吧?是不是没必要太看重性在婚姻中的作用?而更应当看重两人之间的精神交流?马骁驭自己也不明确。他只是明确一点,他愿意和吴秋明共度余生。
其实他们曾经谈到过婚姻,就在酒吧长谈那个夜晚。
是马骁驭先说起父母的婚姻。他说他父母的婚姻是失败的,母亲为了他委曲求全三年,直到他考上大学才和父亲分开。可是他也无法埋怨父亲,父亲有他追求幸福的权利。他只能尽可能地对母亲好,弥补母亲在情感上的巨大空洞。不料母亲却如此不幸,在儿子有能力有心情陪伴她时,离开了人世。
吴秋明没有接话,马骁驭问:你父母的婚姻怎样,他们还好吗?吴秋明说,我父母,他们谈不上什么婚姻,婚姻是一种平等的说法,他们没有,只能说,我母亲嫁给了我父亲,嫁给了我父亲的家,为吴家传宗接代。如此而已。
马骁驭虽有些意外,也觉得吴秋明说得有道理。千千万万的农村妇女,恐怕一辈子都不知道什么叫婚姻。
吴秋明接着说,我母亲生了我们三姊妹加上一个弟弟。我知道她是为了生儿子才不得已生了我们三姊妹,所以她完全不记得我们三姊妹的生日,甚至连哪年生的都很模糊,取名字就更潦草了,大姐叫大妹,我叫小妹,妹妹叫幺妹。我现在的名字,是上学后老师改的。为此我很感谢我的老师。父亲总算还记得我们的属相,我是从属相推断出自己的年龄的,至于具体日子,母亲说,反正是收玉米的时候。
马骁驭忽然意识到,他和吴秋明的差异,不仅仅是外在,还有出身,他完全无法想象一个母亲说不出自己孩子的生日。他的母亲,不仅知道日子,还能说出是星期六,还能说出是凌晨三点。难怪吴秋明说,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星座。还调侃说,自己是玉米星座。吴秋明比他想的还要悲苦。这样的悲苦让他产生了心疼和内疚。
也许马骁驭的眼里流露出了深切的怜悯,吴秋明忽然说,没什么,你不用可怜我,更不要有什么负担。这是属于我的命。我说这些,仅仅是因为你问到,告诉你事实。
马骁驭在简单的洗漱早餐之后,开始考虑怎样向吴秋明告白。
这个是个技术问题,却会影响到感情的表达。
马骁驭泡了杯茶,放了个碟片,是舒缓清新的有如四月田野的钢琴曲。听着钢琴曲,他想起了吴秋明的口琴声。什么时候去买张口琴的碟片回来,他想。他非常认真地坐下来,考虑接下来该怎么做。老贝见状迅速跳上沙发,调整好姿态,把脑袋趴在他的腿上,还努力把头钻进他的手心里,要他抚摸。他们经常以这样的状态互相依偎。也许,吴秋明和糖糖也经常这样互相依偎吧?
最直接的当然是当面告白,去找她,看着她的眼睛说,我们结婚吧。或者,我们在一起吧。
但感觉有些困难,毕竟,他们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何况,在此之前,他们并没有进入到恋爱状态。这么告白会不会突兀?虽然他知道吴秋明愿意和他在一起,可他们之前毕竟一直是以同学身份相处。
那么,先发一封电子邮件?郑重地写出来,像写情书一样,告诉她这一年来,准确地说,在他们交往几次后,她让他产生了好感,这好感使他想和她在一起生活。
会不会显得太G文化了?
还是先铺垫下吧,约她出来,适当的时候再表达。她一定会大吃一惊的,所谓又惊又喜,惊喜交集。
于是马骁驭发了个微信给吴秋明,早上好,在做什么呢?
有几分随意,几分亲切。
吴秋明没有回复,不知在忙什么。她并不像大多数女人那样,总是看着手机(这也是她的优点之一吧),多数时间她坐在电脑前,偶尔坐在沙发上看书。再或者,走出家门,用她的话说,去做事。马骁驭耐心等了一会儿,大概十分钟,没等到短信,却等到了吴秋明的电话。她居然直接打过来了,不过声音一如往常的平静。
她说,嗨,我正想和你联系呢,我今天要去儿童村,就是我跟你提起过的,你不是说也想去看看吗?
马骁驭道,好啊,一起去。我今天正好没课。
吴秋明曾经跟他说起,她每周都要做的公益,就是去儿童村。她坦率地告诉马骁驭,最初去那里,是想领养一个孩子,去了后意识到,领养哪一个心里都纠结,因为每个孩子都让她心动、心疼,她索性一个都不领了,每周来看孩子们,给孩子们读书,洗头洗澡,剪指甲。已经坚持近十年。与此同时,她也正好对儿童以及青少年的认知、思维、情绪、人格和能力等,做一些调研。
于是约好,马骁驭开车到吴秋明家接上她,然后去儿童村。
13?
天气晴朗,蓝天白云的,一眼望去很惬意。你眼中的世界实际是你心理的投射。吴秋明如果在旁边肯定会这样说的。马骁驭不禁莞尔一笑。
十一月了,街两边的行道树依然浓绿,只掺杂少许的黄叶,反而更有了画面感。南方的树总是在春天落叶,落叶的同时新叶就生出了,树叶们在树枝上停留的时间几乎长达三个季度。由此想,南方的树是很辛苦的。
到达小区,门口的保安照例拦住了马骁驭的车,他耐着性子报了门牌号码和户主姓名,栏杆抬了起来。他忽然感觉自己心里的那根栏杆,也是这样抬起来的,只是从栏杆下通过的,应该是吴秋明。
马骁驭从后视镜里看了眼自己,感觉自己依然算得上英俊,就算减去百分之三十的夸大,也还不错。据说人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长相,要比实际的好看百分之三十。因为人照镜子的时候,大脑已经进行了自动的脑补。
这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的原因,当你爱ta的时候,你也会为ta的长相自动进行脑补。好看的人总有一天会看腻,丑的人却会越看越顺眼。
吴秋明下楼,快速走来。难得地穿了件蓝色小碎花的薄棉衣,看上去是旧的。马骁驭心里一个打闪,想起了母亲。也许是注意到了马骁驭的目光,吴秋明上车后主动解释说,这件衣服会让孩子们感到亲切。
马骁驭说,你真有心。
吴秋明说,你知道那个著名的绒布妈妈实验吧?
马骁驭说,不知道。
吴秋明说,是上个世纪一个叫哈利·哈洛的心理学家做的实验,他把刚刚出生的小猴子和妈妈分开,关在笼子里用奶瓶喂养。因为当时科学界认为婴儿的最佳成长条件就是充足的食物和干净的环境。这样喂养的小猴子果然很强壮。但他发现小猴子们总是吮手指头,发呆,神情漠然。他分析是缺少母爱的缘故,于是给小猴子做了两个假妈妈,一个是有奶的“铁皮妈妈”,一个是没有奶的“绒布妈妈”。结果哈洛惊奇地发现,小猴子只会在饿了的时候去“铁皮妈妈”那里吃奶,绝大多数时间(超过十二个小时),他们都依偎在“绒布妈妈”身边。这个实验说明,母亲并不仅仅意味着有食物,还有温暖的怀抱。温暖的怀抱对小猴子来说非常重要。
马骁驭说,太有意思了。
吴秋明笑道,所以我每次去儿童村,都要一个个地挨着去拥抱那些孩子。尤其是两三岁的孩子,我会多抱他们一会儿。我给不了他们一个完整的家,至少给他们一个温暖的怀抱。我知道那对他们来说有多重要,也许他们自己都意识不到。何况我不仅仅是绒布妈妈,我还有温暖,有心跳,有笑容,我真心爱他们。
马骁驭忽然有了一种拥抱吴秋明的冲动。
他暗想,也许吴秋明没有意识到,这拥抱其实是彼此需要的。她作为一个女人,肯定有做母亲的天性,每周和孩子们一起待一天彼此都有益处。何况,一个长期单身的女人,也是需要拥抱的。
到了西郊,停好车,他们一起走入一条小巷。
吴秋明虽然个子矮小,步子却很大。马骁驭感觉和她走在一起速度蛮接近。进入一条小巷时,眼前出现一个旧木门。马骁驭一眼看到了门旁挂的牌子,某某市第一儿童村。
吴秋明熟门熟路地进入,孩子们正在院子里玩耍,有好几个围上来叫吴妈妈。吴秋明左揽右抱,踉跄地往里走,和迎上来的老师们一一握手,并把身后的马骁驭介绍给他们。
“这是我大学同学,现在是大学教授。他也在做儿童心理学研究,听我介绍了你们这个地方,想来看看。”
尽管吴秋明这样介绍了,老师们看马骁驭的眼光依然是暧昧的:哦,太好了。欢迎欢迎。
不过她们的笑容很真诚,从她们的笑容里可以看出,吴秋明与她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像老朋友了。
后院停着一辆卡车,正在往下卸东西,有几个老师在搬运卸下来的纸箱,大一点儿的孩子也在帮忙搬。似乎是水果和食品。马骁驭也连忙过去帮忙,想免去站在那里被众老师打量的尴尬,但被老师们阻止了,她们热情地把他拉进办公室,要他喝茶。
那个下午,马骁驭也收获不小,他咨询了老师们很多关于孩子的问题,这些孩子大多是被遗弃的,和正常家庭长大的孩子,在心理上有着许多不同。马骁驭一边听一边产生了做研究课题的冲动。
马骁驭从院长办公室出来,一眼看到院子里一个场景,吴秋明挽着袖子在给几个女孩子洗头。初冬的阳光洒在院子里,让这普通的场景呈现出非一般的美丽。一个已经洗好头的女孩儿,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在一旁帮吴秋明递毛巾,吴秋明舀起一瓢水,缓慢地淋到水池边另一个女孩子的头上,阳光穿透水柱,发出宝石的光芒。
马骁驭定定地站在那里。又产生了既视感,这样的场景他在哪里见过?就仿佛见到了自己的灵魂,随时都在,却无法捕捉。他一动不敢动,害怕惊动它,打碎它。
那一刻,他动心了,再次动心了。一个人对一个人动心,肯定是一次又一次。尤其是在他们这个年龄,需要无数次的小动心,才能汇合成冲破樊篱的勇气。
他看到吴秋明拧干毛巾,给孩子擦头发,很认真,很仔细,脸上洋溢着一种光芒,这光芒让马骁驭忽然有了一种性冲动,头一回,他渴望把吴秋明拥入怀中,给她爱抚。
他走过去,帮吴秋明把用过的毛巾搓干净,一一晾到铁丝上,转过身时,看见头发湿漉漉的女孩子正趴在吴秋明的怀里,左右摇晃,半个脸埋在她怀里,半个脸沐浴在阳光下。另一个小男孩儿跑过来说,还有我,还有我,吴妈妈!吴秋明伸出另外一个胳膊搂住了他。
马骁驭拿出手机,拍下了这个画面。
而后他走到她身边,以从未有过的语调说,以后我每次都和你一起来,好不好?
那语调令他自己都感到陌生,估计他的脸也微微红了。吴秋明有些困惑不解:你说什么?
马骁驭不好意思了,换了个语调说,我是说,有没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我也想为这些孩子做点儿什么。
吴秋明说,有啊,要不你给孩子们买口琴吧,我想教他们吹口琴。
马骁驭说,没问题。需要多少?
吴秋明说,等我统计一下吧。
马骁驭走开去,给其他孩子拍照。
14?
吴秋明失踪了。
当然不是在社会意义上的失踪,只是在马骁驭这里失踪了。
从儿童村回来,马骁驭就再也联系不上她了。打电话总是关机,发短信也不回。说好三天后再去酒吧碰面的,她也没出现。这么爽约,不像是吴秋明所为。显然,她是在躲避自己。
那天从儿童村回来的路上,他向她表白。他说,我们结婚好吗?
吴秋明当时非常惊愕,马骁驭没转头也能感觉到,她甚至发出了轻微的一声“啊”。马骁驭心慌了,把车停在路边,看着她重新说了一遍:我们结婚吧。他用略微轻松的口吻说,嗯,我想整个后半生都能和你聊天。
吴秋明躲开他的目光,摸出烟来点上。脸上完全没有他想象中的样子,比如惊喜,比如羞怯,比如感动。没有。只有惊愕,甚至有点儿吓到的样子。这是怎么了?她不是一直在等着他表白吗?这么多年了,她不是一直在等他吗?是事情过于突然,还是她另有其人了?
马骁驭只好结结巴巴继续表白说,这段日子的相处,让他意识到他愿意和她在一起,她就是他渴望共度余生的那个人。
“对不起,我想我们都人到中年了,没必要说那些抒情的话,所以就直截了当了。也许我太直接了?”?
吴秋明依然不说话,大口地抽烟,似乎在平息自己的心情。
马骁驭有点儿沉不住气了:难道我误会你了?我一直以为……?
吴秋明终于说,不不你没误会,我是说过,说过那样的话。但是,但是,我还是没想到……你那么优秀,你各方面都那么出色,我以为我们永远不可能。
马骁驭松口气,说,也许随着年龄的增长,明白了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吧。年轻时看重的一些东西慢慢退居其次了。
吴秋明还是不语。吐出的烟雾在她凝重的脸庞上飘散。有一瞬间让马骁驭觉得她是自己的判官,他紧张得不敢动。
这时有人来敲车窗,比划手势,大概意思是此处不能停车。马骁驭只得重新启动,继续向前开。吴秋明终于说,对不起,太突然了,我需要想想。
马骁驭说,当然。这是大事。希望你相信我不是一时冲动,是经过慎重考虑过的。其实今天早上我发短信给你,就是想说这些话,我昨天想了整整一晚上。
吴秋明的持续沉默,让马骁驭说不下去了。他把她送回家,离开。离开前,他们约好三天后,再在那家酒吧见面。
那三天里,马骁驭反复梳理了自己的情感,梳理了他们之间的关系。确信自己是理性的决定。他甚至为自己找出了理论依据。美国心理学家纳撒尼尔·布兰登认为,我们之所以会持久地爱上一个人,本质上是因为你的灵魂真正地被一个人看见了,你就会爱上这个人。当你发现,别人看你的眼光跟你内心深处最真实的自己对自己的看法是一致的,并且对你的言行表现出理解,你就会有一种深深的被“看见”的感觉,就会产生爱。他和吴秋明之间,难道不就是这样吗?他们能彼此看见,彼此理解,可以会心地微笑,可以在心底深处握手。自己的判断不应该有误。
第二天早上,马骁驭忍不住给吴秋明打电话了,他感觉自己头一天有些话没说到位,应该再清楚地表达一下。而且,向一个女性求婚,自己显得太生硬,柔情不够。
结果没打通,连那个悦耳的口琴声都没听见,那个他已经听熟了的《千里之外》。只有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说,你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他想她是不是在开会什么的,不方便,就发了一条很长的微信,意思是说,他对她的感情是真诚的,绝对没有怜悯同情之类杂质,是她的优秀品质征服了他。她让他看到了自己的灵魂,产生了爱,这爱既有精神之爱,也有男女之爱,他渴望和她在一起共度余生。
可是一直到夜里,吴秋明也没有回复。
三天后,马骁驭按约定来到那家酒吧,一直等到凌晨,吴秋明也没有出现。他硬着头皮给王静打了个电话,王静颇有微词地说,我哪儿知道她上哪儿去了,人家是专家级的人物。他又往她的单位打了个电话,称自己是心理学会的,单位上的人说,她请假回老家了,说家里突然有急事。
家里有急事?有急事为什么不跟他说一声呢?
马骁驭去买了二十个口琴,去儿童村,他跟院长说,是吴秋明让他买的。院长却说,吴秋明打电话告诉她,要出远门,这段时间暂时不能来了。
马骁驭实在按捺不住,去了吴秋明家。
走进小区,他一下就听见了琴声,口琴声,《千里之外》。他心里满是喜悦,兀自微笑。嗨,着急半天,很可能吴秋明就在家里宅着呢,她只是不想被打搅,想一个人安静一下。
可是走上楼,按门铃,无人应。琴声也消失了,安静无比,连糖糖的吠声都没有。
他再打她的手机,仍是关机。刚才那琴声从何而来?
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一个独居的女人,也会让人这样猜想。马骁驭便去小区门口问物管,物管说她外出了,把糖糖托付给了他们。马骁驭问要出去多久,物管说不清楚。
这样说来,她的失踪,是在躲避他。
马骁驭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是他哪里做错了吗?无意中伤害到她了吗?左思右想,不得安宁。他还从来没有被一个女性搞得这么不得安宁过。所谓大反转,就是这样吧。
“也许你我终将行踪不明,但是你该知道我曾因你而动情。”马骁驭脑子里冒出了波德莱尔的这句诗,有些酸楚。他起了个念头:坐长途车去吴秋明的老家,去那个她多次提到过的叫做古柏村五组的地方,找到她,面对面地问个清楚。
但就在这时,马骁驭收到一个快递,里面是一本书,书里有一封厚厚的信。
15?
骁驭,非常抱歉,让你等了这么多天。我知道你一直在等我的回复,或者在找我,我却不知该怎么面对你。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很能把控事情方向的人,却不料最近这些日子有些失控。
骁驭,首先要谢谢你,和你的偶遇,和你之后的几次相处,都给我带来了非常多的快乐,如你所说,我们彼此能理解,能看见,我非常愿意和你一起聊天,那种默契和会意,是从未有过的。
我们之间的默契,是建立在彼此的尊重和欣赏上。但不知你是否察觉,这尊重和欣赏又让我们保持着距离。或者说,是我有意与你保持了距离。我想说你并不真的了解我,这不了解是我有意造成的。人的知情意,感知觉,都缘于人的眼耳鼻舌身,我的身不同于他人,我的感知觉就不同于他人,你不了解我的身,自然不了解我这个人。
我曾经告诉你我有过短暂的婚史,你一定奇怪我这个从来不看好婚姻的人为何会结婚?现在我告诉你,我结婚是为了一个人,离婚也是为了一个人。可这个人最终还是离开了我,离开了这个世界。
她的离世,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罪孽。所以在我的内心世界里,我是个有罪的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向她赎罪。
我小时候家里很穷,这个穷,不是说破衣烂衫吃不上饭,饭还是有的吃的,但每一碗都要算计。加上孩子多,母亲脾气暴躁。偏偏我小时候胃口好,特别能吃,母亲恨恨地骂我比猪还能吃,看不顺眼就打。有一次母亲打我的时候,我们村会计家的大女儿荷香姐正好来我们家,她连忙上前拦住母亲,把我搂进她的怀里。虽然我的脑袋已经被母亲扔过来的柴棍打出了血,血蹭到了她的衣服上,但她的怀抱让我一点儿也感觉不到疼痛了,因为我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了人体的温暖。自有记忆起,我就没有被母亲抱过,在我还不能站稳时母亲就把我放到了地下。我像个小狗小猫一样在地上爬,滚,摔,直到能站立。我不知道被人拥抱会如此幸福,人的怀抱会如此温暖。我就像那个睁开眼看到母鸡的小鸭子,以为母鸡就是自己的母亲。后来我一挨揍就往会荷香姐家里跑,有时候没挨揍也会找理由去。荷香姐比我大6岁,她总是像个母亲一样安抚我,拥抱我。我贪恋她的怀抱,我的暗无天日的生活因为她的怀抱终于有了一点阳光。
后来,我变得越来越依恋荷香姐,认定这个世界上只有她是我的亲人。我时常悄悄的把好吃的拿给她,帮她做事,给她讲学校里听来的笑话。看她开心我就感到幸福。我像个影子一样跟着她,她去河边洗衣服我也去,记得有一次洗完衣服,我们就依偎着坐在河边,一句话也不说,直到天黑。
没想到幸福很快被终结。荷香姐20岁那年,家里给她说了一门亲事,男方在我们对面那座大山里。我听说了后发疯一样大哭大闹,嗓子都哭哑了。可是穷人家的孩子眼泪是不值钱的。荷香姐也哭,她不想嫁给那个陌生男人,她舍不得离开我。可是,他父母已经收了人家的彩礼,无论荷香姐怎么悲伤,天天以泪洗面也毫无用处。穷人家的孩子不配悲伤。
我们老家有个习惯,女儿出生时会种一棵树,等女儿出嫁时就砍了那棵树,做箱子当嫁妆。那些日子我不吃不喝,成天抱着那棵树,我以为只要树在荷香姐就嫁不成。可是砍树的人来了,像提溜小鸡仔一样把我提溜到一边,我再扑上去的时候,撞到了一个人的砍刀,当时就满脸是血。我真的想一死了之,还是没有勇气。
伤好后我成了一个丑女子。除了埋头苦读,没有任何想法。我只希望自己有朝一日出人头地,能把荷香姐救出来。
考上大学后,天真幼稚的我,连着给荷香姐写了几封信,却从未收到过她的回信。那年暑假,我按耐不住跑进山里去找她。她正在地里干活,面容憔悴,眼里没有一点儿光亮。她见到我忍不住大放悲声,诉说丈夫和婆家对她的种种虐待。我真的心疼万分,比自己遭罪还要难受。冲动之下我带着她逃出了婆家,逃到了县城。可是仅仅几天我们就过不下去了。我是个连自己都养不活的穷学生啊。我只好把她送回到娘家,希望她能在娘家躲避一段日子。
那几天,我跟荷香姐在一起的那几天,成了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我们幸福而又痛苦,痛苦而又幸福。我终于知道,我们不止是姐妹,还是爱人。
可是我把她送回娘家后,娘家很快又把她送回了婆家。我返回校没多久,就听到了噩耗:她回到婆家后,男人变本加厉地虐待她,她受不了了,喝了农药……?
是我害死了她,害死了我的爱人。我曾经跟你说,只有我们看着所爱的人死去,才知道我们有多爱他。我说的他,其实是她。
因为她,我无法再接受任何人。可是大学一毕业,父母就逼着我结婚,因为老家传出了关于我和荷香姐的种种流言,他们受不了,他们觉得丢死人了。于是我匆匆忙忙嫁给了县上一个公务员,可是结婚的当晚我就跑掉了……?
我厌恶虚伪的一切,我不想背叛自己。
更何况这世上我唯一爱过的人因我的过失死了,那么,她死后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赎罪。
我曾说我喜欢超越自己,挑战自己,其实,我是在赎罪。
骁驭,我从未对人说起过这一切,这一切一直深埋在我内心的墓地中。我无权享受快乐,我只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却不料你走了进来,这些天我反复想,你有权知道这一切。
我的不幸是出生在一个贫苦的没有爱没有温暖的家庭,我的幸运是父母总算给了我一个健全的大脑;我的不幸是天生其貌不扬后天又加重了外在的缺陷,我的幸运是没有因此生就偏执的性格和阴郁的心理;我的不幸是没有女性的魅力和欲望,我的幸运是因为喜欢读书而有了读书人的魅力和欲望;我的不幸是不能和普通人那样去男欢女爱享受快乐,我的幸运是我终究找到了我自己的最爱;我的不幸是遇见了你却不能爱你;我的幸运是最终能被你欣赏和接受。
幸与不幸交织在一起,就是我的人生。我很满足这样的人生。
我跟你说过,我是杂质,我坦然接受这样的自己。
对不起,骁驭,我利用了你,我以为你永远不会爱上我,便用你来掩盖我的不想被世人知晓的真相。我没想到事情会成为这样。我没想到我又多了一重罪孽,我只能继续赎罪了。
信到这里,戛然而止。
信是夹在一本书里的,书名是《心是孤独的猎手》,美国女作家卡森·麦卡勒斯所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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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6 20:17:14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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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秋明手术三天后,马骁驭给她打了个电话。
他很想知道她手术后情况如何,毕竟是他签字画押的。其实头两天他就想打了,又怕显得过于关心,让吴秋明误会。对一个长期暗恋你的人,你不能不小心地保持着彼此间的距离。他便有意拖了两天。
电话打过去,吴秋明很快接了,告诉他自己一切都好,再有两天拆了线就可以回家了,叫他放心。马骁驭抱歉说自己这两天太忙,没来医院看她。吴秋明一迭声地说,不用不用,已经太麻烦你了。
语气里有一种毫不掩饰她现在有人照顾,不再需要他的那种轻松。这让马骁驭多少有些失落。马骁驭转念想,也好,就算自己做了一回好事,不必拖泥带水的。
不过,半个月后,马骁驭还是接到了吴秋明的电话,说她已经出院回家了,要谢谢他,请他吃个饭。马骁驭先是有种被感恩的愉悦,跟着又有了一种万一被黏糊上怎么办的担忧。
但他还是很绅士地说,我来请你吧,庆祝你康复。
吴秋明说,那怎么行?肯定是我请你。公私分明嘛。
马骁驭听出了吴秋明的潜台词,答谢宴就是答谢宴,定性了。他便不再坚持。但在商量去哪家饭店时,两人都有些拿不定主意,马骁驭提议说,要不去彩虹西餐厅?那儿环境不错。吴秋明迟疑了。这迟疑是那么明显,让马骁驭后悔提出这样的建议。因为那个场合很小资,总是恋人居多。马骁驭原先和女友去过几次。他习惯性地想到了那里,吴秋明一迟疑,他一下子意识到不妥,搞得他有想法似的。
还好,马骁驭还来不及尴尬,吴秋明就说,就在我家吧,家里自在些。好啊!马骁驭立即回应,仿佛是为了否定自己刚才那个建议。吴秋明又说,我把王静和她老公也一起叫上吧?这次生病住院也麻烦了她不少呢。
马骁驭差点儿击节赞叹:太好了。
他赞叹首先是因为家宴。作为一个单身男人,他已经有太长时间没吃过家常饭了。其次是因为邀请王静夫妇,王静也是他们班同学。这就更让他放松踏实了。他努力保持着矜持追加了一句,那就得辛苦你了哦。吴秋明说,没事,我喜欢烧菜。
马骁驭忽然想起,问,你表姐呢?
吴秋明愣了一下,然后“哦”了一声,表姐呀,她回老家了。
看来她的确没有生活伴侣,生病靠表姐照顾,表姐一走就孤身一人。以马骁驭的经验,很多人虽然未婚,却始终享受已婚待遇,暗地有伴侣。比如他,在多数情况下也是有伴儿的,只是这段时间单着。
四个人的家宴,显然吴秋明并没有想趁机怎么样。可是校庆那天她为什么会喝醉呢?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话呢?什么非马骁驭不嫁,什么她这一生注定要孤独,搞得他压力顿生,生怕背负不起吴秋明的悲伤,慌忙投入到找对象的活动中。
同学聚会后,马骁驭像打歼灭战一样四处见女人,以前懒得见的都一一去见。老实说,还真不易找到合适的,他自己设定的三十岁到四十岁的这个年龄段,多数是离婚女人。离婚女人往往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看他帅条件好,便顾虑重重,无法坦诚相处,甚至疑心他有生理问题(以你这么好条件怎么四十岁了还单身)。另有几个未婚的大龄女性,一个抽烟喝酒泡夜店,他无法接受;一个居然怕狗,怕到要尖叫的地步;还有一个上来就说要带母亲过来一起住,不能离开母亲。
不这么满世界找对象,他根本无法知道女性的品种如此丰富,让他一次次瞠目结舌。当然,在女性眼里估计男人也一样。马骁驭越来越感觉到,结婚这种事一定要趁年轻,年轻时糊里糊涂就结了,借着荷尔蒙汹涌多巴胺澎湃,什么样的对象也敢结成对子。一旦理性了成熟了,就左不对右也不对,越来越胆小。结婚结婚,要先昏才能结。过了昏头的年龄,太难了。
后来总算遇到一个相对合适的女人,三十三岁,长相、身高、学历这些硬件都符合他的择偶条件。从没结过婚,其原因是太挑剔,把自己挑成了老姑娘。说老姑娘,也只是沿用老旧的习俗,若要看人,完全像个小姑娘,脸庞依然有光泽,头发依然黝黑,穿着打扮更是入时。有时候是齐大腿根的短裤,有时候是拖到脚背的长裙,还喜欢背双肩包,手机背面上贴卡通画。
可往往就是这样,硬件归硬件,马骁驭跟她在一起总也没感觉,完全是为了谈对象而谈对象,不冷不热的。女子跟介绍人说她对马骁驭很满意,可每次在一起都很矜持。搞得马骁驭一想到要和她见面心里就有障碍,不知是主动好还是等待好。有两次马骁驭主动伸手,想揽一下她的腰,她敏感地闪开了。是不是因为从没结过婚,对性的事情很拒绝?马骁驭不好问,也不敢再试探。就这么不尴不尬地交往着,几个月过去了也毫无走向婚姻的迹象。
虽然在男女关系上毫无进展,经济上却突飞猛进。从送花,请吃饭,到送衣服送包,最后终于谈到了钻戒。却原来,未婚女子说,前一个男友,就是太小气,才分手的。
马骁驭有点儿不爽,虽然他明白,以他这样的年龄,哪里还有单纯建立在感情上的婚姻?所有的婚姻都包含着感情以外的因素,甚至大于感情因素。可是,你要求我大气,我是不是也该要求你大气呢?
他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了此话,女子竟生气了,摔门而去,两天不接他电话。他犹豫了两天,本想挽回的,前期已经投入了那么多,自己一点儿收益没有实在冤,可是他又无法预测自己要大方到什么时候,才能从女子那儿得到回报。
他便打电话过去,试探着提出分手。女子以为他打电话来是求和的,哪知竟是分手,有点儿下不来台,就来了句赌气的话,那就祝你好运吧,关了电话。
这次求偶活动便以马骁驭的惨败而告终,他前后花了好几万,却连女子的腰都没揽过。虽然情感上并没有伤筋动骨,还是让马骁驭添堵。大约不是分手本身,而是由分手想到的自己的狼狈生活。
就在这个空档期,也就是一个月前,他又一次见到了吴秋明。
是在一个心理学会议上遇见的。
这样专业的会遇到同学是很正常的,可是马骁驭却莫名地紧张,还好吴秋明丝毫没有假公济私的意思,除了见面时打个招呼,私底下一次也没来找过他。这让马骁驭觉得,吴秋明这个人还是很有自尊的、心气很高的,因此多了一份好感。从会议名单上马骁驭发现,她已经是省心理学会的执委了。会议结束分手时,他便主动给了她电话,还客气地说了句有什么事就找我,别客气。
吴秋明把马骁驭的电话输进手机,回拨给马骁驭,马骁驭也就存下了她的号码。这是两人大学毕业二十年,头一回建立实质性的联系。
不想就发生了雨夜赶往医院的事。
7
马骁驭很费了些劲儿才找到吴秋明的家。她家在东郊一个很普通的小区里,面积不大,就立着两栋电梯公寓,间隔着一些草坪和绿化带,中间稍大些的地方,有几样常见的锻炼设施,还有孩子的滑滑梯和秋千。小路干干净净,看上去物管不错。马骁驭暗想,其实一个城市里,会有许多从未涉入却让人惬意的角落。
敲开吴秋明的家,最先冲出来迎接的居然是一条狗狗!而且那狗狗和老贝长得蛮像,棕黄色,短毛,尖耳朵,中等体型,狗狗毫不见外地往马骁驭身上扑,欢天喜地的样子。
吴秋明跟在后面连声唤:糖糖,糖糖!不许叫,回来!
马骁驭连忙说,没事没事,我喜欢狗,我也养了一条。
吴秋明还是把糖糖呵斥回去,关到了阳台上。
王静夫妇还没到,马骁驭略有些尴尬,显得自己过分积极了。他笑说,我还以为我迟到了,没想到是第一个。吴秋明笑说,你当然迟到了,迟到了十分钟。王静那家伙历来磨蹭,现在有孩子了更磨蹭。
马骁驭把带来的红酒交给吴秋明,吴秋明说,我答谢你,你还带这么贵的红酒呀。本末倒置了。
马骁驭说,同学之间,别说客气话。
吴秋明说,真的很感谢你。那天夜里你的鼎力相助对我来说太重要了,差不多是救了我一命。
马骁驭说哪里哪里,救你的是医生,我不过是签了个字。
吴秋明说,你不签字画押,医生哪敢手术?
马骁驭心想,我是被迫签的。深更半夜的,没法推脱。
吴秋明像是猜到了他的心思,又说,得请你原谅,在那个时候给你打电话,那么唐突。你肯定很吃惊吧?
马骁驭说,确实有点儿意外。
吴秋明说,他们按手机上的顺序连着打了几个电话,有我单位同事的,有朋友的,有王静的,甚至还有超市送货的,大部分人都关机了,王静虽然是通的,但她静音,毕竟是半夜,接电话的概率太低。
马骁驭说,这么低的概率还被我中了,人品爆发嘛。不过事后我想,即使你有很多选择,估计我也是最佳,有车,行动方便,单身,不必请假。
吴秋明咯咯地笑,马骁驭还从来没见过她这样笑过。吴秋明说,其实最重要的一点是,你居然在那个点儿还没睡着,才可能接到这样百年不遇的电话。
马骁驭心里动了一下,是呀,自己那天晚上莫名其妙地失眠,仿佛就是为了等这个电话似的。但他掩饰说,咳,我那天晚上刚好在赶一篇稿子,睡晚了。
吴秋明家很特别,虽然只是两室一厅,但厅很大,四壁都是书柜,中间一张大书桌,没有家家户户都摆放的凹型沙发和茶几。书桌上除了一个笔记本电脑,依然是一摞摞的书。正在看的,还没拆封的,像书店里的展柜。再细看,大多是心理学方面的书:《津巴多普通心理学》《社会心理学》《怪诞心理学》《怪诞行为学》《当经济学遇上心理学》《大脑开窍手册》《发展心理学》《人格心理学》等。最显眼的是那本基础教材《心理学与生活》,一看就是经常在看,已经蓬松了。作者是两位美国教授,一个是纽约州立大学的理查德·格里格,一个是斯坦福大学的菲利普津巴多。对他们这个领域的人来说,是无人不知的大佬。
书中间还有个大烟缸,一看就是青花瓷笔洗下嫁做的烟缸。马骁驭暗笑,吴秋明果然如同学们说的,不像个女人。唯一能看出主人性别的,是电脑旁的两盆肉肉植物。
不过马骁驭置身其中,倒是觉得亲切自在。忽然,他一眼看到了那本橘黄色的《20世纪最伟大的心理学实验》,如获至宝,连忙拿起来翻看:你在哪儿买到的?这书我一直没买到。
吴秋明说,几年前去北京出差,在书店买的。
马骁驭没好意思开口借。他想,现在恐怕没有借书看的人了吧?即使是作为追女人的手段都过时了。
吴秋明主动说,你想看就拿回去看好了,我已经看完了。
马骁驭说,我还真想借回去看看,这书不知什么原因买不到,只有电子版,我不习惯看电子版。
吴秋明说,肯定是没销路呗,出版社不想加印了。其实这样的书,不是专业人士也能看进去的,很有趣,还是宣传不够吧。你发现没有,现在的教材大多是以英美国家为主的。其他国家,比如日本、俄罗斯、澳大利亚等,都非常少。所以我最近带了两个学生在翻译一本印度学者写的心理学专著。
马骁驭说,那我可要好好拜读。听说你都出了两本专著了,也让我学习一下嘛。
吴秋明说,千万别这么说,我都不好意思送你。
马骁驭说,你做心理咨询也需要看这么多理论书吗?我总觉得做心理咨询主要靠耐心,甚至靠天赋,会开导人就行。
吴秋明笑笑说,我在读博士后。
马骁驭吃了一惊,你在读博士后?现在吗?
吴秋明说,对,去年开始的。
马骁驭真有些大跌眼镜,实在是佩服得紧。
四十多岁了,还读书?他说,我可是早已读书读厌了,现在只要工作能对付,就不想碰专业书。羞愧呀。
吴秋明轻描淡写地说,我空闲时间多,不想让自己闲着。那就读一个呗。挑战自己有快感。
马骁驭想,看来读书对吴秋明来说就是个爱好,跟很多人玩儿乐器,玩儿相机,玩儿邮票,打游戏一样。据说马克思空闲时就经常解微积分来换脑子。这人和人,真是绝对不一样。
吴秋明找来一个纸袋,将马骁驭要借的书和自己写的两本书一起放了进去,然后把一杯泡好的茶递给他。马骁驭接过茶杯,在沙发上坐下,忽然感觉很熨帖,很自在,就好像把缩回在棉衣里的内衣袖子拉下来了。奇怪,这可是他头一回走近吴秋明。
糖糖在阳台上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用爪子拍门,马骁驭走过去安抚它,问道,它多大了?吴秋明说,在我家十三年了,两个月来的。马骁驭惊讶道,噢,比我家老贝还长寿。糖糖,是糖果的糖吗?吴秋明笑眯眯地说,对。这样我每天都甜甜的。
马骁驭乐了。吴秋明挺开朗啊,不像他想象中的单身女人。
王静夫妇果然在临近晚饭时才到达,进门说了一堆迟到的理由,马骁驭这才发现王静这么嘴碎,在大学里觉得她是个闷葫芦,跟吴秋明一样闷。她的丈夫,就是临到毕业前把她拽走的那位政教系男生,在一旁揭发她忘性大,车都开出一条街了,才想起忘带礼物了,又折回去拿。
王静说,就怪我们那孩子的老师,电话里啰嗦半天,说孩子中考的事。其实她是想让我帮她个忙,害得我忘了拿礼物,都准备好了,放在桌子上又忘了,那肯定要折回去啊,对吧。下次见面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必须带来。
说罢她从包里拿出两条烟来放在桌子上:这是专门给我们心理大师提供的弹药。吴秋明有些意外,说干嘛给我带这么好的烟呀?太贵了。王静说,人家送他的,他也不抽,顺水人情,你别当回事。吴秋明迟疑了一下,把烟放到了书桌上。
王静在她身后说,你也是,就不能穿得稍微时尚点儿?老是这一身。吴秋明说,这衣服可是新买的。王静说,看不出来。你衣服不是黑就是蓝,要么灰。我就没见你穿过暖色和花色。吴秋明说,深色遮丑嘛。
她毫不在意自己的外貌,这反倒让马骁驭佩服。他注意看了一下吴秋明的穿着,深蓝色的衬衣,灰裤子。虽然不时尚,质地却很好。马骁驭看出来了,绝对不便宜。再看王静,穿的是连衣裙,领口很低,腰部有复杂的褶皱,的确时尚。可是,如果让两个人交换着穿,一定别扭。
吴秋明把菜摆上桌,有模有样,七八个,马骁驭努力克制着,还是没能掩饰住那副馋相。真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他由衷地叹了一句。王静也说,比我厨艺好多了。
吴秋明说,那得感谢你们来做客,平日里我很凑合。
马骁驭说,这么好的厨艺不展示真是极大的浪费。
吴秋明说,一个人嘛,吃饲料就行了。
马骁驭会意地说:我也经常吃饲料的。他知道此说法:一个人吃的是饲料,两个人吃的才是饭。
王静在一旁说,你们说什么呢,吃什么饲料?
吴秋明说,我们在说单身狗的生活,你不会明白的。
马骁驭忍不住大笑。没想到吴秋明这么风趣,并没有因为长期单身而变成刻板的大妈。
吴秋明拿出一瓶红酒,开红酒时,她还用一块毛巾垫着瓶口,颇有仪式感。她举起杯,首先感谢马骁驭在那个雨夜的鼎力相助,然后感谢王静那两天跑来帮她喂糖糖。
同学就是好。吴秋明用这句话规范了他们的关系。让马骁驭听着顺耳,他不再想说客套话了。王静却笑道,本来签字的应该是我,马骁驭谢谢你替我受累了,让我一觉睡到天亮。
几个人都大笑起来。
马骁驭原本存有的一点儿局促,在笑声中噼里啪啦消除了,就跟他常常玩儿的爱消除游戏一样,同样的花色相遇了,一碰四散,很有快感。
8
马骁驭事后回想,其实那天他最惊讶的,不是吴秋明在读博士后,也不是吴秋明的厨艺,而是他竟然跟吴秋明很聊得来。无论是专业,还是非专业,是学术问题,还是社会问题,甚至连狗狗都能说到一块儿去。这让马骁驭心里暗暗有些惊讶。
晚饭后王静夫妇先走了,照理说马骁驭也该一起撤的。但王静提醒他喝了酒,不能开车。马骁驭说,我只喝了那么一小杯红酒。王静说,那也不行,你还是规矩点儿,喝会儿茶再走吧。
马骁驭暗想,王静这是要帮吴秋明“撮合”吗?吃饭中间她曾两次说,吴秋明这下你知道一个人过日子有问题吧?半夜痛昏过去都找不到个人送医院,还是找个伴儿为好。吴秋明当时只是笑笑没有作答。不管她和她什么意思,马骁驭也只好留下了。他确实喝了酒的。王静可是一滴酒没沾,他老公喝了不少。
送走王静夫妇,他们俩就移师阳台。糖糖很安静地卧在吴秋明脚边,没有对马骁驭的存在表现出抗议。吴秋明家在27楼,蛮高,加上那天天气不错,少有的清爽,城市的灯火呈现一片璀璨晶莹。两个老同学相对而坐,喝茶,闲扯,放松而舒适。偶尔两个人还互相递烟。马骁驭原本是看不惯女人吸烟的,但不知为何,吴秋明吸烟他感觉很自然。
聊天的话题广泛到天边又深入到犄角旮旯。同学就是同学,共鸣比较多。说起大学时代,吴秋明丝毫也不回避她在大学里的形单影只,但她说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孤单,很自在,每天有那么多书可看,好幸福,有时候看到一本喜欢的书,兴奋好几天,就像是和作者有了一次深入交流。
马骁驭相信她说的是心里话,不是哪里抄来的。
吴秋明说,我很庆幸自己那几年的埋头苦读,后来工作了,时间少了,最重要的是阅读质量开始下降,注意力没那么容易集中了。全靠大学四年的海量阅读,打下学业的基础。那天看到一句话,感觉说到心里去了,那作者说,我很感谢自己年轻时的努力。我也是,很感谢自己年轻时埋头读书。
马骁驭在这一点上是羞愧的,他四年的大部分时间,都被青春年少的快乐和浮躁占领了,学业全靠小聪明扛着。但对于吴秋明说她丝毫不感到孤单,他还是存疑的。毕竟青春年少。
他没有再追问。那应该算他们之间的雷区,如果吴秋明说感到孤单,那不是由他造成的吗?她说她丝毫不孤单,也许是不想给他压力。何况她的确做出了成绩。那次他们班同学聚会,一数,依旧做专业的只有五六个人了,做得好的大概要数吴秋明了,她不但取得了心理咨询师专业资格,还是省心理学研究会的执委,在心理学界已小有影响。马骁驭虽然也一直做本专业,但以前以教学为主,现在以行政工作为主,没有更深入的研究。
马骁驭说,现在做纯理论研究的的确不多了。我在大学里常常被问到是否做心理咨询。老实说,我都懒得解释心理学和应用心理学之间的不同。就连考我的硕士生也会问到这样的问题。我只能让他们先去读一批书,读过之后再思考一下,自己究竟是对一门研究人的心理和行为的实验科学感兴趣,还是对心理咨询帮助人解决困惑感兴趣。这是两个大方向。
然后呢,选择哪个方向的多?
吴秋明问。马骁驭说,还是选择实用性的多。人们太需要实用性的东西了,这是人的本能。你看微信圈儿就可以发现,好多心理分析已经变成通俗读物了。比如随手涂鸦,画房子和树,可以看出一个人的个性,喜欢画上门窗的,表明心理比较开放;喜欢画上树冠和太阳的,表明内心有阳光;还有,太爱照镜子和自拍的人,都是有自恋倾向的人。有自恋倾向的人很容易得强迫症,进而抑郁症。如果所有人的性格都这么有规律的话,世界就简单了。
吴秋明说,现在的人喜欢通过一些符号来分析人窥探人,比如生辰八字,星座,属相,血型,姓名笔画,现在甚至还用手机号、身份证号,以及喜欢的颜色、喜欢的形状,五花八门的。这说明人都渴望了解自己,同时又渴望看到自己好的一面。那些星座血型属相的分析,不管是哪一种,都能在其中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优点,听到顺耳的话。
马骁驭说,是的,我经常被我的学生问到属相和星座。尤其是女生爱问。有一次我故意说错,我说我是摩羯座的,我那学生居然惊呼:老师你太像摩羯座了!我只能呵呵了。所以我是不信这些东西的。什么都能往上靠,都是些骗人的把戏而已。
吴秋明说,骗人说不上,就是娱乐吧。我不信这些东西,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星座。
马骁驭说,怎么会?那个很容易查到。
吴秋明答非所问地说,其实不管用什么方式,都无法完全破解一个人的内心,破解所谓的命运,即使是易经。人心有道天然屏障,藏着一些任谁也无法看到的隐秘,父母,孩子,配偶,都无法看到。
马骁驭点头称是。
吴秋明说,哪怕你去听他的梦呓,你也不能听明白。因为有时候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他的内心,自己都把握不住自己的内心。
马骁驭感叹,到底是研究心理学的,看得深。他忽然想起前女友之一总喜欢说,你猜我想要什么?你猜我现在想干嘛?如果马骁驭说猜不到,或者我怎么知道?她就会说,你不是学心理学的吗,怎么会猜不到我心里在想什么?马骁驭没法跟她说明白,只好敷衍说,你不是一般女人,你的心理构造特别复杂。是极少数人的那种。女友被忽悠得找不到北了,就放过他。
他把这个桥段讲给吴秋明听,吴秋明笑坏了,笑到弯腰。马骁驭发现她笑起来还是很动人的。也许任何人的笑容都是动人的,哪怕是满脸皱褶的老太太。笑容应该是女人最好的化妆品,如同阳光是风景最好的化妆师。只是,吴秋明这样笑的时候不多。总体上她是一个严肃的人,严肃的女性。
一说起专业,她的话很密,很兴奋:我早年参加过一个公益活动,以电信局的一个公众号为平台,通过电话疏导那些有心理困惑的人,做了五年。那个时候就经常遇到这样的问题:比如算命先生说我克夫(或者旺夫),那我该找个什么样的人?还有,人家给我介绍了个对象,和我的属相血型都不符,我该不该去见?
有意思。马骁驭说,还挺不好回答吧?
吴秋明说,我只能尽量从正面去引导。当然还是有很多真正的心理困惑,你可以倾听,疏导,安抚,最终听到对方轻松愉快的声音,真的很有成就感。那个时候我发现,人们隔着电话说出自己的隐私要容易得多。中国人还不习惯找心理医生,或者说没条件找。所以我们的咨询电话填补了一大空缺。其实在我们那个公益组织里,大部分人是没有心理咨询师资格的,他们甚至不具有心理咨询的基本知识,就是一些有文化的热心公益的人,比如共青团干部,中小学老师,大学老师,医生,作家,编辑,等等。真正从事心理学研究的,只有三位。有时我明显感觉到一些打来电话的人,已经有了严重的心理疾患,而不是普通的苦恼困惑,应该去专业医院就医才是。但是我还是感觉到,我们那个心理咨询热线,对普通百姓的心理疏导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差不多跟教堂一样,每个周六开通,很多人为此等待星期六。
马骁驭一边听一边有点儿走神,难怪他们班同学都说她喜欢参加公益事业,还真是。听说大地震的时候,她天天跑灾区,为灾民和救灾部队做心理疏导。但他很愿意她说这些。即使抛开所说的内容,单是她说话的语速和语调,也挺悦耳的。
如果,马骁驭想的是如果,如果吴秋明稍微好看一些,自己会不会喜欢上她呢?作为男人喜欢女人的那种喜欢?为什么男人那么在意女人的相貌呢?是雄性动物的天性吗?
吴秋明发现他走神了,不说了。马骁驭很快发现了吴秋明的发现,连忙捡起她的话头说,这真是件非常好的事,为什么现在没有了?
吴秋明说,还是有的,只是越来越规范了,不再是公益性质了。
马骁驭忽然说,你自己呢?总会有心情很糟的时候吧?你怎么解压?是胡吃海喝?疯狂购物?还是去微信圈里喝心灵鸡汤?还是给朋友打电话倾诉?总不会是咬一根筷子吧。
吴秋明知道马骁驭指的是保罗·艾克曼的表情理论。当情绪低落高兴不起来的时候,咬住一根筷子或者铅笔,让自己假装“微笑”,就真的会体会到微笑的心情,让情绪好起来。
吴秋明说,你做心理调查啊。
马骁驭说,哪里,真心请教。
吴秋明说,咬根筷子对我来说,还不如吹口琴来得爽。
马骁驭说,还真是。那楼下的人有福了,可以免费欣赏那么好听的音乐。
马骁驭是由衷的,他想起了吴秋明在同学会上的演奏。
吴秋明说,说不定人家还觉得被打扰了呢。我一般不在阳台上吹,有时候想吹了,就到河边去吹。过过瘾,回来就安安静静地看书。老实说,胡吃海喝疯狂购物对我都不起作用。心灵鸡汤和倾诉我也不喜欢,你知道咱们学这个的,什么都明白。可是我也不想自己闷着,那不利于心理健康。对我最有效的解闷方式,还不是吹口琴,而是做事,一做事,我马上就心平气和了。
马骁驭问,做事?做什么事?
吴秋明说,公益呗。
又是公益。马骁驭说,我早听同学说,大地震的时候,你做了三个多月的公益。你这么喜欢做公益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吴秋明说,没什么特别原因,都是为自己。一是为自己心理健康需要,二是为自己专业研究需要。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不知怎么,马骁驭总感觉她还应该有其他原因,但这两点也足够说服他了,甚至让他暗暗动心,自己似乎应该参与一些公益才是。
差不多到十一点,马骁驭才告辞。
马骁驭开车出小区时,耳边隐约传来琴声。他不知道是吴秋明此刻站在阳台上吹口琴呢,还是他的幻听?
一曲《千里之外》,把他送出了大门。
9?
那次家宴之后,他们又各入自己的轨道了,不但没见面,连电话都没有。
在马骁驭这里,是想继续保持以往的距离,回到原来的生活轨道上。两个单身男女,不打算结婚没道理总在一起。不打算结婚的恋爱都是耍流氓,虽然说得有点儿过,本质没错。马骁驭不想让吴秋明误会自己。虽然他愿意和她聊天,但也就止于聊天。
至于吴秋明怎么想他就不知道了,反正她也没和他联系。
马骁驭觉得有点儿奇怪,他略感失落。如果真的如同学们所说的那样,她那么钟情于他,就该主动和他联系才是,反正有了开端。
马骁驭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在等吴秋明的音讯,不免感到好笑。这是怎么了?真的是太孤单了吗?
这时,他生活里发生了一件悲催的事,让他心悸了数日:那位他曾经交往过的、让他很动心的前女友,突然自杀了。
那天马骁驭正在讲课,见手机在桌子上一闪一闪的,看也没看就关掉了。等下了课拿出手机一看,竟然是他前女友之一的电话,就是那个要做99件事的前女友。他们分手后他还没有删掉她的手机号。他正犹豫要不要打回去,一条短信又到了:
女士先生,我们悲痛地告知各位,某某女士已于昨日深夜不幸去世。根据她的遗愿,不开追悼会,不举行遗体告别仪式。如有希望表达心意者,请于明天上午到她的家中致哀。地址:某某街某某花园几栋几单元几号。
马骁驭虽然不是第一次接到这样的通知,还是有些心惊,因为这个人是曾经与他有亲密关系的人,他们差点儿就订了终身。怎么回事?他要不要去搞清楚原委?
最终他还是去了那个某某街某某花园。女友的母亲是认识他的,见到他就控制不住地抱头痛哭,让他也无法克制地泪下。原来前女友与他分手后,又与一个男人恋爱,那个男人对她百依百顺,看大海等日出雨天出去散步,什么什么都不在话下。他做饭的时候她给他读诗,她看书的时候他给她喂苹果。她感觉幸福无比。却在某一天,忽然发现那男人是有妇之夫,孩子都三岁了,在另一个城市。这个打击实在是太大了,她无法承受,便选择了离世。是煤气自杀。也不知她是怎么知道这方法的。女孩儿的妈妈有些神经质地反复念叨说,还好没有跳楼,不然更惨。女孩儿的父亲说,她迟早会离开的,她不属于这个世界。
他们轮番说着相同的话,目光呆滞,他们用那些话来缓解内心的疼痛。马骁驭除了耐心倾听,没有其他安抚方式。老实说,他先是松了口气的,原来和自己无关,不是自己害死的;但接着感到痛心,那么好一个姑娘,就这么没了;再接着是自责,也许不和她分手就不会这样了;但跟着又庆幸,幸好分手了。就这么翻来覆去地蹂躏自己。最终还是痛苦多于庆幸。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心情郁闷,无人可说。因为他最想向其倾诉这一切的,只有吴秋明。有个晚上,他终于按捺不住,试着给吴秋明打了个电话。电话通了,传来悦耳的口琴曲,虽然很好听,他也没好意思让口琴曲响到结束才关电话。
之后收到一条短信,吴秋明回复说,她回老家了,乡下信号不好。
这一搁,也就搁下了。
一晃秋天。
马骁驭走在黄叶纷飞的校园里,莫名涌起一股人到中年的滋味儿,酸不拉唧灰不溜秋。不管日子过得如何,是单身还是有孩子长大成人,一到这个节点,中年的心情都会自动下载安装。没有了年轻时的朝气和想入非非,也还没有老年的神闲气定,万事皆空。两头不挂,欲说还休。
马骁驭暗地里自嘲了一把,忽然琴声入耳,是《梁祝》。虽然拉得不是很娴熟,依然有种动人的音韵随风飘来。也许是心境所致。他顺着琴声走过去,见一个教学楼后面的小花园里,一个男生在专注地演奏小提琴。他们学校是没有音乐系的,这学生显然是业余爱好。爱好音乐会让人内心更丰富。这是吴秋明说的,她说她之所以人到中年还学吹口琴,就是想以最低的成本涉足音乐。马骁驭在这一点上又一次感到羞愧了,小时候父母为了让他学琴,买了小提琴,还买了架聂耳牌钢琴。可他至今只会弹《致爱丽丝》,小提琴则完全废弃了。
离开小提琴手,转身,却见系里那个新来的女老师款款走来。马骁驭赶紧往右一拐,插到另一条路上去。
那个老师是这个学期刚来他们系的,女博士,二十八岁,未婚。到系里的第一周,就主动约马骁驭吃饭。马骁驭稍感意外,还是去了。起初他有顾忌,一是她比自己小十几岁,怕有代沟;二是读书读到博士会不会呆?哪知见面没多久他就意识到他的顾忌都不是顾忌。真正令他退缩的居然是一个极小的细节,就是女博士的口头禅。女博士说到自己时永远都不是“我”,也不是“俺”,也不是“偶”,而是“人家”:人家不想这样嘛。人家饿了嘛。人家光顾读书没时间找对象嘛。“人家”是她的第一人称。
几个“人家”下来,马骁驭就受不了了。吃饭快要结束时,他只好透露自己已经有未婚妻了。“人家”略有愠怒,但只顿了一下,就大大方方地说:没事啦,一起吃个饭,以后多多关照人家哦。
吴秋明曾经说,越是看上去优秀的女孩儿,越会有些致命的毛病。还真是。照理说女博士聪明,漂亮,温柔(如果那种说话方式被接受的话也可以算温柔),他却无福消受。吴秋明还说,即使是两个一见钟情的人,也是由他们的文化背景决定的。
奇怪。马骁驭现在时常像想起名人语录一样想起吴秋明说过的一些话。看来吴秋明对他的影响超出了他的预料。
像吴秋明那样的女人,估计在任何男人面前都不会撒娇的。不过,这个女人的心思还真不好猜,是真的看淡一切了,还是像自己一样仍迷惑着,用冷硬的外表做保护色?她怎么就不联络了呢?她看不出自己是乐意和她一起聊天的吗?难道自己有什么话说得不妥吗?
在马骁驭的记忆里,那次深夜畅聊,他们之间只发生过一个小小的分歧。就是在说到王静夫妇的时候。
那天王静夫妇离开时,吴秋明强行把他们带来的两条好烟塞还给他们,搞得王静有些下不来台。马骁驭问她为何如此,同学之间还这么讲原则?吴秋明便告诉他,王静送她烟是有所求的,来之前就在电话里问她,是否认识刊物或者报社的编辑。说他们女儿没什么特长,麻烦她帮忙找人帮女儿修改作文拿去发表,说他们学校对发表文章的学生特别看重,中考可以加分。她当时就表示做不到,王静还是带了烟过来。
我不想做这件事,所以不想收她的烟。吴秋明说,我不明白他们是什么思维?你看王静和她老公,吃饭的时候一直在吐槽,说他们单位领导徇私舞弊,任人唯亲,明明该他上却用了个他老乡。王静也是,骂完单位又骂孩子学校,教育腐败,老师无德。我还以为他俩是愤世嫉俗忧国忧民的主呢。没想到自己也是其中一部分。这就是今天的新常态,一边骂不正之风一边搞不正之风。
马骁驭颇感意外,但他还是打圆场说,父母对孩子嘛,往往会不顾一切。再说现在这个社会就这样。
吴秋明说,可是你这样做,不是让孩子从小就感觉到可以通过不正常途径获得好处吗?你从小给他这样的暗示。可以不靠自己的努力去获得真实的成就,长大了还指望他靠自己奋斗吗?你自己看不惯的事,为什么还让我做?
马骁驭敷衍说,可不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嘛。
吴秋明说,己所欲,也应该勿施于人。
马骁驭不由地点头赞同,虽然感觉过于尖锐。
吴秋明却有些刹不住车了:我感觉现在最糟糕的不是官员的腐败,是观念的腐败,不是空气的污染,是心灵的污染。几乎每个人都成了这个糟糕社会的土壤。不要说普通人,就是所谓的知识分子,也有很多人已经丧失了思考能力,想当然地看生活,顺从生活,接受生活。愤世嫉俗反而会被嘲笑。这样的平庸才是万恶之源。
马骁驭说,听你这么说,我感觉你肯定是汉娜阿伦特的追随者。
吴秋明眼睛一亮,毫不犹豫地说,她是我的偶像,我爱她!我真希望成为她那样的女性。我连抽烟都是模仿她的。前不久我又看了一遍她的传记片,那演员还真是我想象的样子。好喜欢。
这样,他们总算把话题转到了电影上。聊了汉娜阿伦特的那部电影后,又聊到纳什的传记片《美丽心灵》,又聊到《模仿游戏》里的计算机之父图灵。吴秋明说她非常喜欢看传记片,尤其喜欢看天才的传记片。
我发现这些天才的后面都有后缀,缀上了古怪和不幸。吴秋明说,他们是孤独的,不能在尘世中找到知己,或者不能被作为大多数的凡人认同,也无法获得寻常世界里的快乐。可是因为有天才的存在,凡人才有可能被引领向上。我常常为自己能与这些非凡之人同处一个星球感到幸运。我一点儿也不否认我崇尚天才。
虽然吴秋明的论点马骁驭未必认可,但他喜欢听吴秋明谈论这样的观点,痛快,有智慧,见性情。那样的深夜长谈,他真的想再来一次。
想归想,马骁驭还是按兵不动。
10?
这个时候,又有人给马骁驭介绍对象了。
这回是间接熟人,具体说是父亲早年一个朋友的女儿。年龄也不小了,只比马骁驭小六岁,也就是说,三十五了。女人三十五相当于男人五十,虽然没人明说,但这个潜规则肯定存在于择偶界。这让她父亲焦虑不堪。有一天偶遇马骁驭的父亲,得知他的宝贝儿子竟然也单着,还是个大学教授,如获至宝,便不顾颜面地主动要求安排两个孩子见个面,也许能成就一段好姻缘。
父亲跟马骁驭说这事儿时,一点儿没有积极促成的意思,反而很抱歉,他一再解释说,他是碍于老朋友的面子才答应的,还说答应之后很后悔,他当时不该说儿子单身,应该说已经成家,这样就免去这个麻烦了。
父亲的自责让马骁驭意外,难道再次离婚让他也看破红尘了?他反过来安慰父亲说,没事儿,见个面也没啥,我去见就是了,您不必感到不安。
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父亲和他的第二任妻子离婚了,那个曾让父亲非常迷恋的年轻女人,终于也老了,也进入更年期了,脾气变得乖戾,尤其在酷热难挨的时候,他们天天吵架,终于分手。
婚姻到底是怎么回事?被情绪左右还是被利益左右?到底是为了找个人一起陪伴过日子更重要,还是找个人解决性需求更重要?到底是内心世界的和谐重要,还是外部世界的如意重要?即使是做心理研究的马骁驭,也是无法洞晓。
相亲的见面地点定在锦城艺术宫。女方母亲买了两张艺术宫的票,是话剧。由此想冲淡相亲的世俗气息。看话剧前,女方提出在艺术宫旁边的星巴克见面,因为那女子说正在减肥,不能吃晚饭,提出在星巴克喝杯咖啡就去看演出。马骁驭只好陪她一起饿肚子。老实说,他对话剧不感冒,对吃饭很感冒,可是也只能如此了。
见了面,就感觉不来事儿。不是对方不漂亮,也不是没文化,而是个性太强,像个骄傲的公主,一看就是长期当家做主养成的,说一不二,不容商量。马骁驭自己也差不多是这德行,那两个人在一起,还不得针尖对麦芒?
而且,那女子对自己的外貌在乎到了极点,估计一天中一半的时间都花在打扮上,如果马骁驭也算外貌协会的,那她就是VIP会员。她坐下来第一件事,就是侧着头翘着下巴来了张自拍,一看就不是个过寻常日子的女人。就在喝咖啡的那会儿工夫,还去卫生间补妆。马骁驭对这样的女人可是不敢过问,他有过前车之鉴。
马骁驭暗暗寻思,这次得速战速决,一次了断。可是作为一个有教养的男人(至少在外人看来他应该是有教养的),他还是希望女人先提出拒绝,给足女人面子。
等那女子从卫生间回来,马骁驭就说,我估计你也是被迫来相亲的吧?你那么好条件哪里需要介绍?要想结婚早就结了。
女子稍微愣了一下,自负地说,可不是?给老爸个面子呗。
马骁驭正中下怀,连忙说,我也是为了孝顺父亲,那咱们就……
他预想的结束语还没说出口,女子突然来了个急转弯:不过,我也是看人的。我听我爸说了你的情况后,感觉还是值得一见。
马骁驭暗暗叫苦。
我还从没和大学老师相亲过呢。何况你还是个帅哥。女子的口吻像是在调侃,带了几分轻浮:我也奇怪像你这样的条件怎么会单着?听说你是房子车子票子什么都不缺,就缺个女主人了。难道这么大个钱包还让我捡着了?
女子哈哈哈笑着,马骁驭明白,她是有意把一个庸俗的问题用洒脱的语气说出来,以掩饰自己的尴尬。但这番话却令他瞬间产生了反感。心里更加确定这位不是自己的菜,应退回。
他应付道,哪里哪里,我也就是一个穷书生。
女子又说,我到现在还和父母住一起,成天听他们唠叨很烦。听说你家装修得特别高大上,那我可以直接拎包入住了?
面对再次进攻,马骁驭决定关上城门阻击了。他也用调侃的语气说,你还真幽默呢。我明白,咱们都是成年人,婚姻大事哪能让别人安排。今天顺应长辈见个面,算是有个交待,就可以了了。
女子微微有些意外,但还是放不下面子要求继续交往,她收起笑容顺着他的话说,可不是?我都拒绝好多回了,这次因为爸爸说和你父亲认识,我不好意思拒绝才来的。
马骁驭说,抱歉抱歉。
女子站起来说,那咱们就去剧场吧,边演戏边看戏。
居然还幽默了一句。
走进剧场就被嘈杂包围。看来观众还不少。看介绍,戏的主演是个当红女明星,也许很多人是冲着她来的,戏好不好无所谓。马骁驭跟在相亲女子的后面,看她袅袅婷婷地朝前走,微微抬着下巴,高挑的身材挂着一套时尚衣着,把满场的女观众比下去一半多。也难怪她傲娇自负。眼看女子走过了他们的位置,马骁驭只好出声:哎,在这儿。她回头,嫣然一笑,款款走回到马骁驭身边。马骁驭侧身,让她先进入座位,在外人看来,他们真的很般配。
铃声拉响,全场转暗。马骁驭看了眼手机,七点三十分。他暗地里掐算着,九点半演出完毕,十点多可以到家。洗个澡,十一点肯定能躺上床了,靠床上一边玩儿手游,一边看电视,舒舒服服的。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很多次如此了,去参加聚会,总是在聚会开始不到一小时就掐算着回家的时间。真的是人到中年激情消退。他在漆黑的剧场里独自苦笑。
哪知中场休息时,他竟然在卫生间拐角处遇到了吴秋明。吴秋明一个人站在那儿抽烟。
马骁驭惊喜之余有些尴尬。照理说他一个王老五,出来相亲正大光明,而且相的是女人,未婚女人,一点儿猫腻也没有,但不知道怎么他就是感觉很尴尬。吴秋明倒是落落大方地跟他打招呼,说没想到你也喜欢话剧?马骁驭只好含含糊糊地应付两句,心里纠结着要不要告诉吴秋明自己出现在这里的真正原由。
他没话找话地问,你一个人?
吴秋明说,一个人。我经常一个人看戏看电影,自在。你呢?
马骁驭只好说,我和一个朋友一起来的。
吴秋明很理解的样子笑笑,转身要走,马骁驭忽然说,看完戏我们一起喝一杯?
吴秋明似乎意外,但还是接受了:行。在哪儿?
马骁驭说,旁边有家星巴克。
吴秋明说,不如去酒吧。星巴克旁边有个酒吧。
于是就说好了,散场后在那里碰头。
奇怪,一旦谈妥了这个约会,后半场的戏马骁驭就看进去了,还跟着乐了两回,鼓掌两回。那女子说,你不是说不喜欢看话剧吗?马骁驭说,没想到还有点儿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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