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最暴虐的人,是我六爷。
终日酗酒闹事,打架斗殴,是整个家族里,出了名的混球。
此人辈分大,年纪小。
爷爷辈的人,跟我爹同岁。
相传,太奶奶生他的时候,一道雷,劈坏了房梁。
天降异兆,本是不详。
但算命的说,六爷是麒麟之子,有大才。
一开始大家不信。
直到七岁那年,六爷无意间学会了下棋。
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百战百胜,没有败绩。
邻村有个棋痴,不信邪,慕名而来。
任谁也拦不住,
非要跟这个小娃娃过两手。
结果一局下来,便默默离席。
听人说,自那之后,他封了棋,再也不下。
棋痴是个老头,胡子花白,本是德高望重的长辈。
但下棋时,反倒是六爷更稳重些。
落子无声,悄悄地获胜。
斗势于无形,在巨大的压迫面前,对手毫无胜算。
从那之后,方圆百里,再没听说过谁来挑战。
后来没多久,大家就发现,不只是下棋。
只要是六爷想做的事情,就没有做不到的。
下棋也好,读书也罢。
他有着远超同龄人的能力。
甚至远超人类的能力。
但六爷撒酒疯的时候,跟我提过,其实他就是个普通人,普通到不能再普通。
能做到这些,无非是卡了一个 bug——
他能穿越时空,回到过去。
这是在他第一次下棋的时候,就发现的事情。
当时,他下错了一步棋,就在后悔的时候,
神奇的事情出现了。
他竟然回到了下错那步棋之前。
可能是出生时的那道雷,正巧劈到了什么东西,改变了一些规律性的东西。
总之,六爷发现,自己可以无限回到过去,无限悔棋。
于是在外人看来,一个棋王诞生了。
但只有六爷自己知道,他不过是在无限的时间里,穷尽了所有下法。
仅此而已。
和棋痴的那场对局,
其实一共下了七百多次。
下到最后,六爷筋疲力尽,几度怀疑人生。
但从棋痴的视角看来,他遇到的,是神。
自己的每一步落子,都能被这个神一样的小孩看透,然后死死压制。
可怜棋痴这辈子都不会明白,他遇到的只是一个开挂的人而已。
对于一个能无限回到过去的人而言,
没有人类,可以赢他。
但六爷打着酒嗝,纠正我,
不对,还是有人可以的。
这话我懂,这是六爷之所以变成六爷的原因。
因为一个女人。
她的名字叫灵,
六爷遇到她的时候,在县里上高中。
那是整个县最好的高中。
而灵,是整个高中,成绩最好的女孩。
她绑着马尾,古灵精怪。
开心的时候会跳着走路。
怎么看都不像是会认真读书的样子。
可只要成绩单一出来,她的名字,永远都是第一位。
那个时候的成绩单,会张贴在校园的公示栏上。
一群人围着查看,然后议论纷纷。
六爷每次都是第二。
每到这个时候,人群中就会有个小女孩钻出来,蹦蹦跳跳地跑到六爷面前。
拍拍他的肩膀,露出两颗小虎牙。
「哎呀呀,小同志,要继续努力呀! 」
这就是他和灵唯一的交集了。
六爷很喜欢自己的名字和灵的名字,放在一起。
也很喜欢灵一脸骄傲的拍拍自己的肩膀,让自己努力。
所以他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自己的成绩。
不多不少,永远只差那么一点点。
灵是家里的老大,性子要强,活泼可爱的背后,是刻在骨子里的叛逆。
外人都知道她成绩好得吓人,但只有六爷知道,她最喜欢的东西,
是画画。
那会儿,每天为了找一个合适的开场白,六爷会无数次地穿越回去,反复排练偶遇时的台词:
「嗨。」
「又见了!」
「天气不错…」
「吃早饭了么?」
「你看那云多白!」
「门口有两只猫打架。」
…
也不知道试了多少次,多少种风格。
反正每次的最后,无一例外,六爷选的都是,点头微笑,擦肩而过。
但在无数的穿越中,他还是发现了一点端倪。
或许是在某天清晨的第 78 次相遇,
又或许是某天午后的第 136 次。
灵站在栏杆旁,看向远方,突然冒一句,真好看。
「嗯?什么真好看? 」
「那里的花。 」
说着她指了指旁边田地里的油菜花。
「让我想到了向日葵,梵高的。 」
六爷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回去查了很多。
那是个画家,印象派的。
下次见面时,六爷无意间提起,只见灵眼里放着光:
「哇,你也喜欢画画啊? 」
配合着洒落的阳光。
灵的惊讶带着暖意。
六爷无数次穿越时空,对着那一幕,看了一遍又一遍。
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冲破了一般。
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六爷闷头扎根在图书馆。
不知道翻阅了多少资料,看了多少本书。
从原始的浮雕壁画,到西方的现代主义。
在那个资源匮乏的南方小县城里,他穷尽了所有的相关知识。
只为了跟一个女孩,在下次见面的时候,能聊聊绘画。
而当他准备好一切的时候。
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你还画画么?
本以为会有一番讨论。
可灵的目光却一阵黯然:
「算啦,放弃啦,还是好好学习吧。 」
六爷不再说什么,点头示意,擦肩而过。
就这么过了一天又一天。
对于灵而言,六爷只是她高中生涯的一个过客。
如果不是成绩相近,她或许都不会记得他的名字。
而在六爷的世界里,灵出现过千千万万遍。
是无法计量的存在。
穿越时空的能力,让六爷不曾输过。
但不曾输过的经历,让六爷不敢尝试。
人心难测,不比下棋。
在近乎无限的重复中,他始终没有踏出过那一步。
就这么蹉跎岁月, 直到高中毕业。
零发挥失误,去了一所大专,学了会计。
而六爷则去了相邻的城市,学了计算机。
拍毕业照那天。
零踮起脚尖,拍了拍他的肩膀,挤出一丝微笑:
「做得不错,你终于赢啦。 」
六爷低着头,不知说什么好。
那是一个时代的落幕,时光推着他们缓慢向前,不可逆地奔向远方。
只有六爷自己知道。
他根本没有赢。
大学四年,他浑浑噩噩,没有再使用自己的超能力。
勉强毕业,被分配到了我们这所小城市。
一开始是在税务局上班,每天早上十点到单位。
下午四点半就走了。
年纪轻轻便过上了老干部的生活。
能够任意穿梭的他,拥有近乎无限的人生。
也正是看透了人生的无限可能,他失去了生活的激情。
直到单位领导,阴差阳错地派他去夜校进修。
在点名的那一刻起,他找到了一束光。
那一声,「到」。
清脆响亮,把他带回了记忆里。
没错,是灵。
她已经考上了公务员。
性子要强的她,主动报名了夜校的进修。
同一座城市,同一所夜校。
他们又见面了。
只不过这时候,灵早就忘了这个万年第二。
在六爷近乎无限的人生当中。
他终于笃定了一些事情。
这次,他不会错过了。
「嗨,同学,这到题我不太明白,能讲讲么?」
「好哇。」
六爷小心翼翼地接近,问着几乎愚蠢的问题。
灵把头发捋到了耳后,认真地讲解着。
身上散发一股好闻的味道。
六爷的脸微微有些发烫,于是在无数次的「回放」中,问了一个又一个问题。
「这个单词什么意思?」
「刚刚的笔记你有做吧?」
「中美未来的关系你怎么看?」
「今天月亮太暗了,要不我送你回家吧」
「今天的星星特别好看,你愿意嫁给我么?」
灵被吓住了。
身体不自觉地往后撤了一下。
六爷暗暗骂了一句自己愚蠢。
然后重新来过——
「同学,你好,这个单词什么意思?」
就这么日复一日,六爷问完了单词表上的所有单词。
直到单位出了变故。
新领导上任,给六爷安排了很多不属于他的工作。
正常来讲,上夜校的事就凉了。
不过六爷毕竟是六爷,为了提升效率,挤出时间约会,不,挤出时间上学。
他请了一个星期的假,花时间搞出了一套程序,早早实现了半自动化工作。
等他做完这一切,准备再回到学校的时候。
灵跑来送了他一份礼物。
一本英语词典。
六爷哭笑不得,原来,灵以为他以后就不来了。
怕他有什么单词不懂,影响进步。
于是专门买了一本最新的词典送他。
六爷把那套办公系统甩给领导之后。
夜校去得更勤了。
每天晚上,更是抱着词典睡觉。
也不知道是他的诚意打动了老天,还是背后使了什么坏。
他的座位被调到了灵的旁边。
「哎,同学,你走神了!」
老师善意的提醒,让六爷收回目光。
六爷低头,脸色发烫,把眼睛从灵的身上移开。
不自觉地拿起笔,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哇,是梵高的星空。」
讲台上,老师还在授课。
灵在本子上偷偷写下了一句话,递过去。
「第一次看到有人用圆珠笔画。」
六爷有些脸红……
「随便画的,我还会画他的向日葵,要看看么?」
灵一下来了兴致。
两个人就这么在本子上,一来一回,聊了好久。
当年六爷费尽心思,记下的那些绘画知识,全用上了。
整整一个本子,全是他们的聊天记录。
「哎,这周六没事吧? 约你去个地方。」
只见灵一脸神秘。
没等六爷回复,就下课了。
灵离开前,匆匆留给他一张小纸条。
纸条上是地址。
一个路口的小弄堂。
到了之后,六爷才知道,那里是专门卖磁带的。
每天下午三点开始,人来人往,各种热闹。
虽然那个时候,CD 已经兴起,磁带开始式微。
但小城市的时间,总是滞后的。
在我们这个城市,磁带仍旧是很流行的东西。
灵带着六爷整整逛了一下午,选来选去,选了很久。
像个寻宝的小女孩,手舞足蹈地拿着最喜欢的那盘磁带。
「喏。」
突然,灵把一盘磁带递了过去。
「这个送给你,谢谢你陪我来。」
那一刻,用六爷的话来形容。
就是春天的花开了。
只不过花开伊始,西伯利亚寒流就来了。
他「升职」了。
因为那套系统。
当年的电脑普及率不高,国内软件系统是一个大的空缺。
那套系统被人看上了,想量产,条件是六爷得去深圳。
在商品经济复苏的时代,这是个绝好的机会。
所有人都催促着,让他赶紧上路。
只有他自己愁眉苦脸。
命运再一次给了他选择。
在那样一个结点,倘若能看到未来。
我想应该不会有人放弃。
毕竟马云,刘强东他们,也是在那样的节点,做了同样的选择。
但六爷最后的选择,是从已经启程的车上,跳了下来。
连滚带爬的,跑到灵的面前,向她求婚。
去送他的灵,一脸诧异。
低头,红着脸,小声吐槽:
「哪有恋爱都不谈,就直接求婚的。 」
六爷则一脸委屈。
「我都追了你几百年…
呃.. 追了你大半年了.... 」
等等,听六爷讲到这里。
我突然意识到,好像不太对劲。
于是小心翼翼地问六爷。
几百年.... 那您到底过了多少种人生?
他带着醉意,摆摆手,不数了,数不清。
那有没有一种,是当年去了深圳?
他沉默了一下,没吭声。
一瞬间,我恍然大悟。
怪不得以前每次听到马云的名字,六爷总要轻蔑一笑。
什么我不在乎钱,什么我最后悔的是创建了阿里巴巴。
这种屁话,真正有资格说的,是六爷才对。
他有过那样的人生选择,但他放弃了。
在命运的十字路口。
他选择从车上跳下来,奔向他最好的未来。
当年算命的说六爷是麒麟才子,有大才。
这话没错,但大才,需有大志配。
六爷过了千千万万种人生,最后他发现,自己最大的梦想,不过是娶灵,安稳度日。
他们的婚礼办得很简单。
请了几个家人朋友,简单吃了饭。
婚后的生活,平静而美好。
每天晚上,他都会写一首诗歌,读给灵听。
而灵,则每年都会送他一盘自己最喜欢的磁带。
作为快要过时的东西,磁带越来越难买到了。
但灵执意要买,她管这叫仪式。
二十一年前,某个风雨交加的日子。
灵照例去买磁带。
那天,街上最大的金店遭遇抢劫。
劫匪开车逃窜的路上,撞倒了去买磁带的她。
重伤,抢救无效。
那是一盘空的磁带。
她说,今年她想录下自己声音,给六爷听。
任谁也拦不住,一定要去买。
当六爷接到消息,赶到医院的时候。
灵已经在停尸房了。
那晚电闪雷鸣。
六爷在尸体旁站立了很久。
25 年前,同样的天气。一道雷给了他穿越时空的能力。
25 年后的今天,他选择用这能力,给另一个人生命。
他无数次地回到过去,想要改变她遇害的事实。
但老天就像在故意捉弄他一样。
逃过了车祸,会遭遇溺水。
逃过的溺水,又碰上抢劫。
逃过了抢劫,后面还有火灾。
总之反反复复,无论怎样挣扎,灵最终都会死在这天。
死法有各式各样,唯一不变的,是死这个事实。
一次,两次。
十次,百次。
千次,万次。
天意如此,人力不可为。
但六爷不信天,他偏要逆天而行。
十万,百万,千万,亿...
时间对于六爷而言,接近无限。
在无限的时空里,总有那么一种可能,灵会活下来。
为了找到这种方法,他愿意耗到世界毁灭,耗到宇宙的尽头。
终于,亿万次的尝试后,
奇迹出现了。
在那样一种可能里,灵买了一台复读机。
安全地回到家里。
紧接着,一道闪电,劈在了老房子上。
巨大的焦印,从天花板,蔓延至衣柜。
灵吓了一跳,因为她买的礼物才刚刚放进去。
动作稍微慢一点,可能劈到就是她。
她打开衣柜,拿出里面的铁盒。
盒子里是她准备的礼物。
一台复读机。
好在礼物没什么大碍。
她打开了试了试。
当晚上,六爷赶回家的时候,灵一脸兴奋。
她想要告诉六爷她刚刚的奇遇。
这个复读机,竟然可以穿越时空,和未来对话。
但还没等她开口,六爷一把抱住了她。
死死不肯松手。
「怎么啦?这么想我啊? 」
六爷没说话,他的眼睛就像黑洞一样,没有光泽。
带着一身的疲惫。
仿佛经历过世界毁灭,目睹过宇宙尽头。
「哎呀,是不是着凉了! 快去躺会!! 」
灵手忙脚乱的把六爷架到床上。
帮他擦了擦身子,喂了碗姜汤。
六爷抓着灵的手,沉沉地睡去。
不愿松开。
灵陪了他很久。
突然想起复读机的事情。
又悄悄离开,研究起来。
复读机里有两个小孩。
他们说,他们那里是二十年后的未来。
虽然听起来有点胡扯,但很有意思。
第二天醒来,六爷的第一件事,就是确认灵是否还在。
终于,六爷成功了。
灵还活着。
他以一己之力,改写了命运。
但也是从那一天起,他的超能力没有了。
他再也不能穿越时空。
可能这就是代价吧,老天修复了它的 bug,补偿是,把灵还给了他。
这桩交易,对于六爷而言,太值了。
他可以为灵付出一切,甚至做好了永生永世这么耗下去的准备。
结果没想到,老天拿走的,竟然仅仅只是超能力而已。
他早就厌倦了这种能力,对他而言,能够回到过去,反而是一种诅咒。
他怀着无限沉重,无法向前。
当这种能力消失之后,六爷第一次感到了无比的轻松。
此后的岁月里,六爷每晚都会笑醒。
他会抱着灵,一顿狂亲,然后告诉她,自己有多喜欢她。
甚至偶尔会吹吹牛逼。
说你信不信,我以前可是能穿越时空的人!
每到这个时候,灵就会温柔地一笑。
嗯,知道啦,你是天下第一棒,睡吧。
然后抱着六爷,继续睡觉。
那段时光,是六爷最快乐的日子。
直到一年后。
灵怀孕,难产。
死在医院。
命运再次开了个玩笑。
只不过这次,他没有了翻盘的机会。
一声婴儿的啼哭,带走了他的一切。
家里的大人们都说,从那一天起,六爷就不再是六爷了。
他接受不了现在,但又没有办法回到过去。
于是疯狂地麻痹自己,终日酗酒。
木讷且温柔的他,慢慢成了一个魔鬼。
尤其对他唯一的儿子,就像对待仇敌一样。
小时候不听话,大人们最狠,也不过是用皮带抽。
六爷倒也没创新,只不过他用的,是带锁的那头。
一皮带下去,轻则皮开,重则骨折。
六爷的儿子,按辈分,是我堂叔。
比我大不了几岁,但从小去医院的频率,是我的好几倍。
得亏是皮厚,耐打。
一路侥幸,总算长大。
高二那年,堂叔突发奇想,要搞艺术。
每天上课除了画画,就是画画。
扬言要休学,当个画家。
六爷听罢,勃然大怒。
借着酒劲,一把菜刀就扔在了卧室门上。
堂叔也没争辩什么,默默拔下菜刀,放回厨房。
然后一声不响地收拾好东西,离开了家.
去了曾经的老房子。
从那之后不再上学,也不再和人联系。
每天不知道忙些什么。
2020 年,8 月 22 日这天。
我爸打发我,去看看堂叔。
去之前,我顺道去看了六爷。
一推门,满屋子的酒气。
六爷躺在客厅的正中间,一旁的沙发上吐得都是。
我捏着鼻子,把他扶起来,给他换了衣服。
混乱中,他胡言乱语。
「你小子来啦? 」
我有一句没一句的搭话。
「六爷,我! 」
「害,是你这孙子啊。 」
...
听着是不太对劲,但伦理上没问题。
「啊,对,是我! 」
六爷显然有些失望,不再理我,转而打起了呼噜。
我折腾了好久,才把他折腾上床。
环视四周。
屋顶的墙角结了蜘蛛网,墙上因为潮湿生出了青苔。
沙发上的污渍,叠加了一层又一层。
门上被菜刀砍出的坑洞,让人触目惊心。
听着六爷震天的呼噜声。
看着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我叹了口气。
我堂叔,那个从小没皮没脸,总带我玩的家伙。
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一点点长大的。
说不上来,就是莫名的,有点心疼。
于是稍微帮六爷打扫了一下屋子。
便去了堂叔住的老房子。
那里是老城区,七拐八拐的。
堂叔之所以会住在那里,原因只有一个,
因为那里是唯一一个,六爷绝对不会去的地方。
曾经的家。
自打灵出事之后。
六爷每日装疯卖傻,烂醉如泥。
一到晚上,家人们总要派人,把他从大街上捡回去。
生怕他被车碾压,或者冻死在路边。
但说来也巧,不管六爷怎么胡闹。
他都会避开曾经和灵一起住过的地方。
即便醉到失去意识,也会本能地绕道而行。
堂叔就住在那个地方。
他和六爷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小时候出了名的顽皮。
打架,爬树,放炮仗,
撬锁,偷钱,扎轮胎。
只要是能想到的坏事,他全干过。
小学被开除六次。
初中记大过三次。
高中上到一半,直接辍学,说要搞艺术。
在大人们眼里,他就是个垃圾。
但在小孩眼中,他是神。
一来辈分是真大,二来胆子是真肥。
我偷偷问过堂叔。
那么高的树,说爬就爬,那么凶的人,说打就打。
你就不怕死么?
他一脸漠然。
「死有什么可怕的,
原本我就不该出生。」
这话,是六爷喝醉酒之后,最常和堂叔说的——「你就不该出生。」
堂叔一直记在心里。
那天去看他的时候,一推门,把我吓了一跳。
堂叔胡子拉碴的,打着电脑游戏,屋子里乱得不像话。
垃圾占满了每个角落,就没有能下脚的地方。
还不如六爷那儿呢。
那天风雨大作,听新闻说,会有暴雷。
我打扫了一遍屋子,准备留宿。
突然在卧室的衣柜里,发现了一个铁盒。
里面是一台复读机。
捣鼓了半天后,一个女生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我本以为是极端天际,导致的信号串频。
后来才知道,没那么简单。
因为信号串的是二十年前的频。
准确地说,它穿越了,我们得以和二十年前的人对话。
对方是个姑娘,堂叔和她聊了很多。
俩人意外地合拍,那人也喜欢画画。
只不过因为很多原因她放弃了。
毕竟,能靠画画吃饭的人,少之又少。
我灵机一动,给那人出了很多主意。
既然她在二十年前,那有很多可以预见的生意能做。
像什么买房,买腾讯的股票,买比特币。
只要踩准了一个,就不必担心钱的问题。
我以为我无意间的指点,会造就一个商业传奇。
可是上网搜了半天,也没搜到有人离奇暴富的消息。
直到堂叔点上一根烟,让我别找了。
他说,不会有的。
我问,为什么?
他说,因为那是我妈。
我一下愣住了,因为一年后,那个女孩会死。
死于难产,然后堂叔出生。
仿佛一个命运的玩笑般,他遇到了一个女孩。
那是他未曾见面的母亲。
窗外雷雨阵阵,狂风敲打着窗户。
我俩陷入沉默。
突兀的,堂叔笑了出来。
他拿起复读机,进了卧室,把门反锁。
对方再次「上线」。
两个继续聊着。
堂叔说,他想知道,女孩的老公是个什么样的人。
对方的声音突然变得轻快,语气里洋溢着幸福。
她说那是个温柔的人。
像个女孩子。
他下棋很厉害,他英语特别差。
他追女孩子的方式就是问问题。
他每晚都会为他爱的人,写一首诗歌……
他们的对话,我没有多听,
毕竟是家事,我掺和不上。
顺手打开了堂叔的电脑,玩起了游戏。
无意间,我点开了他的 QQ 空间,有一条定时说说,还未发送。
时间是凌晨零点,内容是,遗言。
他说他要死在二十岁生日这天,毕竟他原本就不该存在。
一瞬间,我突然就明白了堂叔和六爷的一切。
他们纵使千差万别,但本质一样。
都是求死之人。
我赶忙走到卧室门前。
正巧听到堂叔对那个女孩发问。
「你觉得,生命的意义是什么?」
对方一下愣住,没有回应。
「一直一来我都在问自己问这个问题。
现在终于想通了。 」
堂叔自言自语道。
「生命的意义,和一块石头一样,没什么不同。
在浩瀚宇宙中,它只是存在,仅此而已。 」
「所以说,它没有什么特别的。 」
「想要好好活着的,就应该好好活着。
想要放弃的,也理应可以放弃。 」
对方问他为什么说这个。
堂叔顿了一下。
「没什么,一年后的今天,你会死。
死于难产。 」
「你活得这么幸福,
那个孩子,不要生了。 」
我一脚把门踹开。
他半躺在床上,看着我。
咔啪一声,关掉了复读机。
我大声质问他在干嘛。
他一脸洒脱。
救人喽,还能干嘛?
我想把复读机从他手中抢回来。
结果,他直接把里面的磁带,取出,然后掰碎了。
「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好好告个别。
还有二十分钟。
叙叙旧吧。 」
他递给我一根烟。
笑着说:「等我真没了,你可能就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记得我存在过的人了。 」
「为什么这么做?!」我大声质问。
堂叔把腿盘起来,平静地看着我。
「最后二十分钟。
还问这个,就没意思了。」
我眼睛朝上,看着天花板,努力抑制情绪。
「小时候,一起偷买的那本写真,你弄哪去了?」
他裂开嘴,笑了。
「这才对嘛!」
「找了家慢递公司,寄给你了。
生日那天记得签收。」
「对了,还有些杂七杂八的游戏机跟卡带。」
突然,他神情一变,骂了一句。
「艹,要是这么个死法。
估计那些东西你也收不到了。」
也对。
如果二十年前,他没有被生出来。
那和他相关的一切,也都不应该存在。
堂叔对着我,一脸歉意:「不好意思哈,没料到还有穿越这出。
估计没什么能留给你的了。」
我无言沉默,看着墙上的表,一分一秒地走着。
「那,有没有什么,是我能帮你做的?」
我问堂叔。
堂叔说。
「你是不是不傻?
都没我这个人了,你还能帮我做什么?」
然后我们再次陷入沉默。
直到时间还剩最后一分钟。
他突然开口。
「要是行的话,替我劝劝我爸。
少喝酒。」
「好。」
话音落下。
秒针扫过了最后一隔。
凌晨零点,时间正好。
我和堂叔坐在床上。
四目相对,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用了大概一分钟的时间,才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这个时候,堂叔眼圈已经红了。
低头,床上的铁盒里,多了一盘磁带。
上面写着日期——
2020 年,8 月 23 日,启。
笔记老旧,穿越了二十年之久。
看了看时间,就是此刻了。
要听听么?
我问堂叔。
堂叔看向天花板,算是默认。
磁带播放,刺刺拉拉的。
然后,熟悉的声音响起。
是一首歌的清唱。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 虫儿飞
你在思念谁
天上的星星流泪
地上的玫瑰枯萎
冷风吹 冷风吹
只要有你陪
虫儿飞 花儿睡
一双又一对才美
不怕天黑 只怕心碎
不管累不累
也不管东南西北
「好听吗?
在你那个年代,应该是很老的歌了。
希望没有过时。
我知道你是谁了。
也知道你一定会好奇,为什么一切都没有改变。
其实我想了很久,关于生命的意义。
想来想去,你是对的。
生命只是存在,仅此而已。
可我抬头看宇宙的时候,有一颗流星划过。
那是一块石头,在剧烈燃烧。
同样没有意义。
但,很美。
一瞬间,我有答案了。
生命纵使虚无,也可以靠美来对抗。
你是我生命里最美的部分。
我愿意燃烧。
仅此而已。
至于你的选择,那是你的事情。
我不干预。
磁带里顿了一下,停了好久:
「我爱你,孩子,你是最棒的。」
窗外的雨,还在下着。
我和堂叔坐在床上,就这么静静地听。
直到磁带结束,复读机停止运转。
从小到大,堂叔都是不被祝福的存在。
人人喊打,人见人烦。
直到那一刻起,他才意识到,曾有一个素未谋面的人。
在用生命爱他。
而自始至终,那个女人都知道自己的命运。
当六爷搂着她睡觉时,
当六爷吹嘘着时空穿梭时,
当六爷讲着那些离奇故事时,
她一直都是知道的。
但她只是温柔地笑了笑,然后安静地走向了那个结局。
那晚,堂叔没有说话。
坐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一早,我被奇怪的声音吵醒。
看窗外,雨停了,有一道彩虹。
美得不像话。
隔壁卧室里,堂叔一阵忙碌,我看到他挂起了一张画。
熬夜画的,上面是个女人,很好看。
突然,门铃响了。
我跑去开门。
门外站着六爷,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手里提着蛋糕。
他本想放下蛋糕就走,但看到了卧室的墙面。
愣住了。
墙面上,本是一张结婚照。
灵死后,六爷把它一分为二,只剩下新郎。
而如今,另外一半被补全了。
那是堂叔手绘的素描。
它们合在了一起。
六爷走过去,不自觉地伸手。
摸了摸那张画。
「爸,妈有东西给你。」
一旁的堂叔从铁盒里,拿出一张泛黄的小纸条。
递给六爷。
上面写着地址。
某个路口的小弄堂。
那是他们第一次约会前,灵写下的小纸条。
纸条的背面,画着个大猪头。
是六爷睡觉的样子。
下面有六个字:
「向前走,别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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