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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分享几个故事。来源知乎付费专栏 [打印本页]

作者: cyec    时间: 2020-12-27 05:58
标题: 分享几个故事。来源知乎付费专栏
大家好。我比较喜欢看一些故事,就偶尔翻翻知乎。,最近知乎有活动一激动就买了知乎的会员,有玩过知乎的人会了解,知乎里很多的故事都是会员才可以看完的。不是会员只可以看一部分。开过会员之后我想这里的故事很多我可不可以吧她分享出来呢。所以我就开了此帖。好了我在二楼正式开始更新。故事帖
本帖来自pc秘书
作者: cyec    时间: 2020-12-27 05:59
第一个故事。

许苑:我和我的情绪

闹表响的时候,许苑还睁着眼睛。她一夜未眠,身边躺着紧紧挤着她熟睡的女儿和大字形酣睡的丈夫。

在她身边自己的手机里,存着昨夜从丈夫手机里拍到的他出轨的证据。

丈夫昨夜回来得很晚——这很正常。但他可能是喝了酒或太累了,手机还亮着,就睡着了。许苑本想帮他把手机锁上、充上电,却一眼看到了跳出来的信息。

「你要是再不理我,下次人家不给你了哦~」

就像着了魔似的,许苑拿起那个手机,打开了那条信息。

发来信息的是一个头像很美丽的女孩子。她翻看了这女孩和丈夫的历史记录,得知他们是早已发生过关系的甜腻的情人。

所有证据一一用自己的手机拍下。但光凭这些,还不至于令每天疲倦至极的许苑一夜难眠。她看到丈夫频繁地对着情人抱怨自己。

「你不知道对着那样一个邋遢粗心又一点情趣都没有的女的有多反胃。」

「当初要不是因为她以死相逼,谁会娶她,她真是把我毁了。」

「你做的三明治特别好吃,宝贝儿。我从来没吃过。你真是贤妻良母。」

三明治的信息是昨天,昨天跟往常一样,许苑帮丈夫做了午餐带到公司。考虑到加热之后还好不好吃的问题,她做了不容易变腥的卤牛肉,是她卤了四个小时的。

虽然又累又气,但闹表响了。对一个主妇来说,除了起床绝无第二个选项。

她把女儿喊醒,往常她这样做时会特别小心不要打扰到应酬到很晚才回来的丈夫,今天因为一腔怒气,她声音和动作都特别粗暴。

女儿醒了,不敢撒娇,又没睡够,就蜷缩在那里不动。

「给你三分钟,起来穿衣服。」许苑冷冰冰地说。

丈夫听到这些,皱起眉头不耐烦地翻了个身。

早饭做好时,丈夫也起来了。

「怎么又是面条?!你平时也上点儿心吧,别的女的谁这么怠慢自己的老公?」

喂孩子吃早饭时,丈夫举着他的牙刷跑出来,怒气冲冲:「怎么还没买新牙刷?我都说了好几遍了!!」

许苑确实把这件事给忘了。她嘟囔着:「今天去买不就得了。」

「今天把我带回来那个羊腿给我爸妈送过去。别再忘了,再忘都要放坏了。你那个脑子能记得住什么?」

「我前天刚跑过一趟 B 市送鱼,怎么不一起让我送?那么远的路……」

「怎么了?还嫌麻烦?你一天天的什么事都没有,不应该多去看看我爸妈?!」

许苑有一万句话堵在心头,却化成一丝冷笑:「你妈又让我生儿子,我怎么说?」

丈夫听了,扭头看着她,眼神中满含着惊诧和不屑。「有病。」

他虽没有一句好话,,心情却不显得很坏。说完就哼起了歌。

许苑看着他这个样子,感到百般委屈和烦躁涌上心头。她多想能跟他吵一架,大声地骂他,质问他:我到底哪里邋遢,哪里把你伺候得不好了?你干了肮脏的事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能这样理直气壮地跟姘头来指责我?

但许苑说不出。她扭头看到孩子磨磨蹭蹭地不知道在捏什么东西,气不打一处来,粗暴地把孩子拖到门口。



一手提着羊腿,一手牵着孩子。出门晚了,20 分钟的路,只给许苑剩下了 10 分钟。顾不得手被沉重的羊腿勒得生疼,只顾着奋力赶路的时候,电话响了。

放开孩子的手,接起电话,是她的妈妈。

「小宝呀,」许苑的妈妈到现在还在叫她小宝:「我的手机呀,今天来电话就是不响,怎么回事啊?」

「又把静音键给碰到了吧?」许苑气喘吁吁地说,还不能忘了回头催促腾不出手牵着的女儿。小朋友赶得满头大汗,也追不上妈妈。

「咦?你这是什么态度?」许苑的妈妈慢腾腾地说:「我只是、有个小小的问题要问你,你就这样不耐烦了。等我老了,走不动路了,你还不得把我扔到养老院去?」

「不是的妈妈……」许苑连忙放软了语气:「我出门晚了,元元上学要迟到了,我正在路上……」

「啧。」妈妈响亮地啧过之后,却还要留出挺长时间的震慑空白:「你呀,从小就是这个样子。磨磨蹭蹭,毫无时间观念。要不阿文怎么总是对你不满意。效率,规划,这是做人最重要的。你连最简单的家庭主妇的工作都做不好,问题正是出在这里。」

「抱歉抱歉,我们来晚了。」到了学校,学校正要关门,接孩子的老师已经准备回教室了,见到许苑和孩子,老师又折了回来。妈妈还在絮絮叨叨地责备许苑「无能」,她也不顾上听了,一面连连道歉,一面紧着把自己的小孩往老师那里推。

许苑注意到今天接孩子的老师身边还站着一位女士,她 60 岁左右的样子,笑得很慈祥。这是这所幼儿园的创始人蒋校长,许苑知道,因为学校里就挂着她的画像。

「完了,今天学校来老领导检查工作了。」许苑这样想着,更奋力地推着自己的孩子。

谁知小朋友嚎啕大哭了起来。

「妈妈!妈妈!我要妈妈!!」她讨人厌地哭着,一边用小手胡乱揪着许苑手里提羊腿的袋子。那条羊腿重得离奇,早已把许苑的手指勒得痛极了。被孩子这样一拽,简直是钻心的疼。

「你怎么回事?!」许苑暴怒地扯下孩子的小手,用自己的手指头狠狠地戳着孩子的小肩膀,把小朋友戳得直往后退。「你都四岁了连痛痛快快进幼儿园也不会?!」

孩子哭得失控,简直可以说是尖叫了。「别哭了!」她怒吼。在怒吼期间,还不忘抱着歉意抬头对老师笑一笑。「现在!立刻!给我进去!!!再哭?!再哭我就不要你了,你就没有妈妈了张子元!!」

接孩子的老师很尴尬,她走出院门来拉住孩子的小手柔声哄着。孩子的小脸上满是绝望,她轻轻依靠在老师身边,总算答应跟着老师进去。

老师又对面红耳赤、脖子上的筋都在跳动的许苑说:「元元妈妈,您先冷静一下,我带孩子进去了。」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们来晚了。下次一定再早点起。」



孩子跟着老师进去的路上还在嚎啕哭泣,许苑连看也不想多看一眼,提着羊腿躲到了学校旁边的墙角。她靠在那里,胸中的暴怒还在熊熊燃烧。手被羊腿勒得剧痛,她感到无比的疲惫和绝望。但哪里还能休息呢?到公婆家的长途车快要发车了,要是赶不上,还得再等两个小时。这样二老中午就吃不上羊腿了。

正准备迈开双腿的时候,她听到了一个很温柔的声音。「好大的一条羊腿啊。」

转过头来,看到蒋校长笑眯眯地看着她。

「您是……蒋红安校长吧?」

「不是校长喽,已经退休了。」

「您今天来学校视察吧?真是不好意思,我们今天起晚了。」

「别在意,我也不是来视察的,就是今天早晨起得早下楼晨练,经过学校就过来看看。」她那么悠闲,声音平稳又丝滑,就像滑溜溜的被子拂过许苑的心脏。她从老校长的面孔上、语气中,没有看到一丝一毫对她的不满——毕竟她是一个无力把孩子教养得乖顺、也没能按时把孩子送来学校的失败的母亲。

「你这是带着大羊腿要去哪啊?」



许苑的公婆住在 B 市,开车要一个半小时,乘坐长途车却要三个小时。这天巧了,蒋校长碰巧要去 B 市办事,热情地邀请许苑坐她的车同去。许苑一开始觉得不好意思连连推辞,蒋校长又说,她在那里办事大概要半个小时,完了事就返程,许苑若是时间允许,再跟着她一起回来。

去一趟公婆这里,光往返就要六个小时,这一天就变得特别紧张,做什么都来不及了。再加上每次去了公婆总要找茬训话,又要耽搁好一阵子。碰巧有借口能早点返程,许苑忙不迭地答应了。

坐在蒋校长车上正尴尬着不知说什么好时,电话又来了。

不用说,又是许苑的妈妈。

「糟糕,把她老人家给忘了。」许苑嘀咕。

接起电话,那边自然极为不满。许苑当然不能怠慢她,却也不好意思把蒋校长晾着不管。对妈妈说了几次「一会儿给您回电话」,老人家却听不见,兀自说个没完。妈妈的教诲听了一辈子,可现在许苑三十多岁了,再听也还是一样,心慌、头晕,浑身不舒服。

「真不好意思......」总算挂掉电话,许苑一边对蒋校长道歉,一边难过地看到妈妈发来了三篇公众号文章。题目分别是:《自律给你力量》、《做了这几件事,是在害你的孩子》、《不要等到子欲养而亲不待才后悔!》。

「不自律,当妈不合格,不孝顺」,压根也不用点开看,妈妈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

「刚才这是你妈妈打电话?」蒋校长问道。

「是,让您见笑了。我都这么大年龄了还跟小孩似的被妈妈训斥。」

「你这话说反了,应该这么说:我都这么大了我妈还跟训小孩似的训我。」

蒋校长这样一说,许苑也轻松地笑了起来。

「我看你早晨特别着急,是不是工作很紧张啊?」蒋校长突然问,许苑脸马上就红了。她哪有什么工作,不过是个家庭主妇。家庭主妇白天啥事儿没有,不过就是赶赶长途车,给老人送点儿肉罢了。

「我没工作,就在家待着。」许苑讪笑。

「哟!那可不轻松啊。」

「在家待着还不轻松?」

「你想想,你有哪天是没什么事乱逛的?是不是觉得什么也没干,其实一点儿也没歇着?」蒋校长说。

「这倒是......」许苑答道:「大概是我妈说的,我效率太低了,所以才总显得忙忙叨叨的。」

「你妈妈也是全职妈妈吗?」

「不是不是,」许苑说起妈妈,倒是自豪了起来:「我妈妈是咱国内最早的一批 IT 工作人员,可能干了!」

「哦......」蒋校长这一声意味深长:「所以她压根也没干过全职妈妈这个活儿呀。」

这个活儿?全职妈妈还算是个活?

「孩子的生活和教育全是你管吧?家里卫生和饮食全是你管吧?两边老人都是你一个人照顾吧?还有那一大堆哪里坏了,哪里要交费了,搬个家呀,换个家具呀,是不是都是你管?」

当然,全家就她没事干,她不干谁干?可被蒋校长这样一罗列,「活儿」还真不少。

「到了晚上,你老公下班了,你妈妈也下班了,你下得了班吗?都吃完饭了你不还得洗碗?孩子不还得管着?等她睡了,你还得收拾吧?这每天工时可长了去了。」

许苑听了,哈哈直笑。蒋校长认真地把全职妈妈说成是一份工作,连「工时」这种词都用上了。可蒋校长还没说完,她又说:「到了月底,他们都发工资了吧,到了年底,他们还有表彰大会呢。谁表彰你啊,谁给你发工资啊?」

「没有,没有,没人给我发奖状!」许苑觉得很久没有这么轻松地笑过了,可笑着笑着却又觉得有点委屈。

「全职妈妈,不能说是咱们社会上最辛苦的工作,也能说是跟别的工作并列最辛苦的工作了。你可别瞧不起自己的工作呀。」

「您说得倒像真的似的,我家里可没人这样想。」别说她家了,谁家不会这样想?别的小朋友的家长送孩子,都穿着整洁的职业装。只有许苑,早晨忙得不可开交时,经常穿着家居服就出门了。没工作、没本事,许苑一直深以为耻。

「我还想问问你,你生宝宝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以前是个会计。」许苑答道。

「那生完宝宝怎么就辞职了呢?」

「她爸说,我挣得那几毛钱还不够喝西北风呢。」

「你是不是觉得,他是在说你的工作没价值,你没本事?」

当然啦。本来也没价值,本来也没本事啊。

「其实,他深层的意思是,你做全职妈妈,给家庭带来的价值大于你做会计的价值。你替代的是保姆、保洁,还有老人帮忙带孩子带来的健康方面产生的费用。你想想,是不是?」



说到这里,车子已经开到许苑公婆楼下了。约好半小时后蒋校长来接她,许苑提着羊腿往公婆家走时,脑袋晕乎乎的。蒋校长说得都没错,可为什么她就感受不到自己的能干和价值?

公公给她开门时,没有一点好脸色。许苑倒习以为常,像平常一样笑容满面,说明了来意,又把羊腿递了过去。婆婆倒是个周到人,脸上还有点笑模样,让她坐下歇歇。可屁股刚在沙发上摆平,婆婆就开始了。

「我儿上班去啦?」

「嗯。」

「你看看,天天起早贪黑,多辛苦啊。」

起早贪黑?许苑想到他手机里那些令人恶心的对话,心中冷笑。起得倒是早,也不知道天天在哪里贪黑。婆婆还在说:「但凡家里有个人能分担分担,我儿子也不至于年纪轻轻累得这个样子。你看你爸,年轻的时候每天五点就能下班回来,还能出去打牌呢。」

公公在旁边一言不发。自从女儿元元出世,公公对她就没再笑过。仿佛她若不再生出一个大胖儿子,就不值得老人家咧一咧嘴。

「张文没多辛苦,起的比我晚,睡的比我早。」许苑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这样回答了婆婆。

「你……你那能一样吗?你醒着也是闲着!」婆婆挺生气,客客气气的微笑也收了起来。

「也没闲着啊。」在蒋校长这么说之前,许苑还真没意识到自己每天做了多少事:「您看我现在不就没闲着吗?家里那么多家务没干呢,还得在这儿跟您聊天。」

「这……」婆婆搭不上话了,公公马上挺起腰板站了过来:「你怎么说话呢?什么叫得跟你妈聊天?谁求着你来了?」

「张文啊。」许苑说得平静,其实心里又怒又怕。

「你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就是家里事很多,跑一趟 B 市一天又没了。张文孝顺,自己还不乐意出力。」

「你究竟出什么力了?这么大一条羊腿,你出一分钱了吗?嫁进门这么多年了,给我们买过什么像样的东西没有?钱也不挣,孩子也生不出来,你究竟出什么力了?」

许苑被公公气得笑起来。他这些年来倒光绷着脸,丑话果然憋着没有说出口。他到底不愿意直接说出「生不出儿子」这句话,竟然说出「生不出孩子」来了。合着元元已经四岁了,连个孩子都不是?

「原来您二老从来也不帮我们小家的忙,是因为元元是个女孩儿?」

公婆二老都僵住了。

「我从来没求过您,我觉得我是元元的妈妈,带元元当然得我自己来。但我就一个人,不可能又带孩子又上班去,我又不像您两位,命好,张文小时候厂里有托儿所,他奶奶当时也硬朗。连房子都是工厂分的,不像我们俩。」

提到房子,是因为他们俩住的是许苑妈妈名下的一套小两居。公婆都知道,被戳中了痛点。公公性格比较暴躁,马上就要爆发,婆婆却把他拦住了。

「苑啊,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妈明白。但非要去你们那儿生活,不也是因为你吗?要不然,张文在我们厂里,你爸怎么提携他不成?这些咱们都不提了,最主要的就是你。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女人是什么?女人是后备军啊!后备军得把最重要的事放在心上,你说是不是?」

「最重要的事,就是生二胎吧?」

「还用说嘛。哪有女人不生儿子的。」

「我妈就没生儿子。」许苑表情僵硬。

「那不是赶上不让再生了吗?现在可不一样了。你说,你想要爸爸妈妈疼你,不得先做点什么吗?不然爸爸妈妈哪能平白就满意了呢?」

许苑听到这里,心头倒是一阵平静。她思忖了一会儿,开口道:「我知道您二老想抱孙子,张文也知道。也不是光您二位急,张文也急,这不是在外头给您又找了个儿媳妇吗。我也不再给您添堵了,回家我就跟他离了,咱们都清净。」

说完一看表,约好的半小时已经快到了。她坚决站起来,婆婆脸色煞白地拉她,她一把甩开了。



下楼时,蒋校长的车还没来,她站在路边,浑身哆嗦。她这辈子从来没有顶撞过长辈,这算是头一回。不知这到底是因为昨晚发现了张文的外遇,还是因为蒋校长的一席话?

这样对婆婆说了,后果会是什么样?不用猜,她立马就会给张文打电话。这样张文就会知道她偷看了他的手机。他会怎么样?认错吗?求饶吗?可许苑又想,他恐怕不会做这些。

「我找外遇,还不是被你逼的。」就连张文说这句话时的语气她都能想的出来。

想着想着,许苑难过得连肩膀都垂了下去。还好,容不得她继续想下去,蒋校长的车来了。

「又麻烦您了。」

「小事,别客气。我看你挺不高兴,刚才发生什么事了吗?」

「又被公婆怼了一顿,说我不上班,还生不出来儿子。」

「什么?」蒋校长夸张地瞪大了眼睛:「被这么说,你特生气吧?」

「当然,有点太生气了,我也说了几句,对他们两位挺不礼貌的。」

「你说什么了?」蒋校长温和地问。

不知道为什么,见到蒋校长的第一面,就让许苑觉得无比亲切。也或许是太久没有跟人说心里话,许苑一股脑就把方才的你来我往都说了。就连「找了别的儿媳妇」也说了。

「……所以……你说的是真的?」

「是真的,我发现了。」

「跟他谈过没有?」

「没谈过。」为什么不谈呢?许苑也说不好。一般电视剧里演的不都是怒极的妻子把丈夫从睡梦中折腾起来,一顿斗殴吗?她却只顾着一个人躺着,痛苦煎熬地度过了一整晚。

「那你今天是第一回跟公公婆婆顶嘴?」

「第一回。」

「你觉得怎么样?轻松点儿了没有?」

「没有……」许苑活了三十多年,还是第一回被人问「那你现在的感觉怎么样」呢。

她毫无经验,只好认真地想、认真地感受了一下。

「害怕,后悔,激动,想着为什么不再忍忍。」

「为什么还想忍着呢?」

「我这么冲动什么都说了,不是添乱吗?本来不论怎样,总还能照样往下过吧。」

「你让我想起了一个小朋友。说是小朋友,现在也大学快毕业了。」蒋校长徐徐说道:「这孩子当时在我们班里,从来不跟人吵架。抢了我的,我就给你。打了我,我就装作没有这码事。看起来总是高高兴兴的,心情很平静。不哭不闹也守纪律。」

我小时候也是这样的,许苑心想。这有什么不对吗?

「我发现,他妈妈是一个特别强势的妈妈。在家里,没有任何东西是他自己真正拥有的。当然哭闹撒娇都不行,他妈妈对他期望很高,要他从小就像个大人样。」

我妈妈也是。许苑在心里想。

「我找他妈妈谈了几回,你猜怎么着?」蒋校长的表情显得很无奈:「他妈妈马上就把他转学走了。不过,最近这个孩子自己联系上了我。他因为很厉害的抑郁症已经辍学了,好不容易才考上的清华。可惜吧。」

「太可惜了……」考取名校一直是许苑妈妈对她的期望,但她当然没那个本事。若是考上了,怎么还会得抑郁症呢?

「人就像一个罐子,咱们的情绪,生气啊、委屈啊、高兴啊,就像水。有时往里蓄水,有时往外倒水,人才能好好待着,可你跟那孩子一样,不是罐子,是高压锅。没人掀开你们的罐子,你们闷久了,你猜猜会怎么样?」

会爆炸呀。许苑想了想问:「那我为啥没炸?」作为常用高压锅的主妇,答案显而易见,她马上自问自答道:「因为我有出气孔?!」

「大概如此。所谓出气孔,就是有那么一个人,你可以随便把你的负面情绪发泄出去。那个人不会抛弃你,或者不敢怎么样。」

对许苑来说,那个人就是元元啊。原来她对元元那么凶不是「严厉」,而是「出气」。

不用蒋校长多说什么,许苑已经能明白这样做对孩子是不公平的。她难过地沉默着,车里一片寂静。蒋校长耐心地等着,许苑终于又开口说话了:「我不能再当一个高压锅了。」

「说得好!」蒋校长很高兴:「那你准备怎么办呢?」

这么一问,许苑又呆住了。是啊,她能怎么倒水?有话就说,她做得到吗?

「高压锅很难摇身一变变成茶壶的。你得琢磨琢磨,你是怎么变成高压锅的。人虽然生下来各不相同,但没有谁天生就是高压锅的。可能在你小时候,只要想发脾气或者想表达,就会得罪人,就会有后果吧?」

「是啊,是啊。」许苑随便一想,就想起了许多小时候的事情。

「那我们要解决高压锅的问题,就得从根源上解决。」

「怎么能从根源上解决?」回家跟妈妈打架?

「你就得回到小时候,重新学着对朋友和大人表达你的愤怒和情绪。」

许苑瞪大了眼睛,像不认识似的看着蒋校长。难道她有魔法?这就能掏出什么东西把她变回童年去?

蒋校长看着她的样子直笑。

「我要是有魔法就好了,把你们统统变小。可惜没有啊。那我只能创造一个环境,让你们在那里能完完全全地做小孩子。我把那个地方称为成人的幼儿园。」

「呵呵,哈哈哈,」许苑笑得尴尬:「这么大人了还能做回小孩子?」

「能的。一开始谁都尴尬,但我有办法让大家放松。你有空的时候可以过来看看。」



不过什么「变回小孩子」,许苑绝对不会做。做一个高压锅的事儿先暂且不提,至少拿孩子出气这种事不能再干了。

到了接孩子的时间。她每天站在幼儿园门口接孩子时都很烦躁。想着又要面对这个讨人厌的小东西,一点儿也没有想念和亲热。今天她的心情却不同了,也看到了不同的东西。孩子兴高采烈地从学校里出来,远远地见到她,马上「刷」地变了脸。四肢都拘束起来,脸上又挂起了叽叽歪歪令人恼火的表情。

孩子没有做错,错的是我。她这样想。

这个认知没有使她更轻松,反而在她已经背得很重的包袱上又加了重重的一块石头。

「元元,」她温柔地对牵到了手里的孩子说:「公园里有好多落叶,咱们去玩玩,好不好?」

她把孩子带去公园,金黄色和褐色的树叶堆了满地。踩上去沙沙地响。可孩子却不敢踩,她可怜巴巴地扭着手指站在路边。

许苑觉得很心疼,一时也不知道怎么破解孩子这个状态。毕竟,哪怕是昨天,如果孩子敢往里面踩一脚,她也要叫唤:「都是土!!脏死了!!」

她突然豁出去了。捧起一大堆枯叶,直接撒在了孩子身上。

孩子大吃一惊,接着就哈哈地笑了起来。母女两个在枯叶堆里玩得疯极了,当然弄得很狼狈。浑身是土,头发里也塞满了揉碎的枯叶。

玩够了,回到家,两个人一起嘻嘻哈哈地洗干净,衣服也丢进洗衣机里。孩子这一天对着许苑,叽叽喳喳,嘻嘻哈哈,很开朗,眼神里都是欣喜。她玩得尽兴,也很快地睡熟了。这时,许苑接到了一个微信新好友的邀请。漂亮的女孩头像像微商似的,但她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谁。

经过这样疲惫漫长混乱的一天,许苑实在没精力直起腰杆子来跟小三吵架了。丈夫还没回家,不知道是不是跟这个女人在一起。她直截了当地问:「你想干什么?」

小三恐怕没料到她会这样说,久久没有回信息。终于,她发回了一张照片。

是张文熟睡的样子。

「他睡着了,今天就不回家了,我来跟姐姐说一声。」微笑脸。

许苑把手机丢得远远的,在孩子身边不敢出声地痛哭。哭完了,她做了一个决定。



第二天,送完元元,她就把自己整理了一番,前往蒋校长所说的「能变回小孩子的场所」。

她心想:「只是去看看。」

「可能的话,再跟蒋校长聊一聊。」

蒋校长的「成人幼儿园」就在「小孩幼儿园」附近的一栋公寓楼里。许苑「自己送自己」过去,感觉像女儿小时候送她去半日托班。下了电梯,她吃了一惊:这里装潢得完全是一个幼儿园的样子。色彩鲜艳,到处挂着画儿和作品,也有许多「玩具」。

许苑伸着脑袋找蒋校长,见到里面有好几位成年人。她当然觉得好奇,就偷偷多看了几眼。有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躺在一堆软垫上,翘着脚丫子看「儿童绘本」;有一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女士,正在书桌前用电脑写东西。但她头上戴着亮晶晶的公主王冠,怀里抱着一个大娃娃,一边写还一边对大娃娃说话。最逗趣的是,居然还有一位老大爷。他像个小孩一样坐在地板上,认真地拼火车轨道。拼好一块之后,就用小火车走一遍,试试看这轨道合理不合理。

「框嚓,框嚓,框嚓,嘟!嘟!!」老大爷嘴里叫着。许苑捂住嘴,怕自己笑出声。如果蒋校长没有把这里的事对她讲得清清楚楚,她恐怕会觉得这儿就像个精神病院。

蒋校长见她来了,脸上挂着温柔又欣喜的表情。

「大家都是高压锅吗?」许苑悄悄问。她突然觉得,蒋校长把「高压锅」这个概念植入了她的脑袋,已经是童趣的第一步了。

「不是,他们都有自己的问题。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的问题都需要回到小时候才能解决。所以在这里,他们忘记自己是个大人,就连那个必须得工作的女孩,我也要求她把工作当做游戏。有的孩子搭建积木,有的孩子画画,她写她的稿子,这些都是幼儿园上午自由选择的游戏。」

「他们看起来都很开心呀。」

「是呀,」蒋校长笑得好慈爱:「你的元元每天在幼儿园里也是这样的。」

真好。许苑想到自己每天沉浸在琐碎的家事中的样子,总是那样烦躁、忙乱。她一眼就看到房间的角落里布置了一块「过家家」区,那里有玩具娃娃,玩具厨房,还有玩具清洁工具。真像我家呀,许苑想,如果能在那里玩一场,恐怕跟在家里做家务的感觉不一样吧。

不过,她只是过来看看,也如愿又跟蒋校长聊了一会儿。讲述了昨天跟孩子一起尽情玩耍的场景,蒋校长听了很开心。她说:「那你呢?你开心吗?」

她又这样问了,许苑只好又认真地想了一下:「开心,我从来没那样玩过。真的好开心。」



离开蒋校长的幼儿园,她回到家,马上又坠落回了原本的生活。妈妈又打电话来,催问到底什么时候回去看她,帮她弄手机。家务活干得千篇一律、无比烦躁,下午快要接孩子的时间,丈夫张文突然回来了。

「咱们谈谈吧。」他说。

「我快去接孩子了。」许苑表情很冷淡。心头的愤怒在沸腾,她突然想:「哇,高压锅快炸了。」

「这么早?」丈夫不耐烦地皱起眉头,许苑冷笑道:「你连孩子几点放学都不知道吗。」

「那就速战速决吧。你跟我妈说要离婚是怎么回事?」

许苑本能地慌了,对方的态度又这样毫无道理的咄咄逼人。不过她告诉自己:我要往外倒水,我不能爆炸。「你自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咱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了,你对我连这点儿信任都没有吗?」

「没法儿有。」许苑掏出手机,把昨晚小三的聊天记录怼到他鼻子前面。如此铁证如山,谁知对方竟然早有准备:「这就是我同事,她追我好久了,昨天去帮她办乔迁派对,又不是只有我,全部门都去了。好几个都喝多了睡了一会儿,她非得找事儿。」

「哈?」许苑气得大笑:「你自己不是跟她说你老婆不理解你,把你的一生都毁了?不是你自己说她身娇体软,比谁都温柔?她朋友圈还参加模特培训呢,你们公司还有模特业务?」这么一来,张文果然恼羞成怒:「你竟然偷看我的手机,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可怕?!」

他暴怒着走来走去,叨咕着:「过不下去了,过不下去了。」

反咬一口!倒成了我的错了!许苑一秒也待不下去了,她拿上包夺门而出。

距离接孩子还有四十五分钟,她站在街上,耳边突然响起蒋校长温柔的声音:「你的感受是什么?」

愤怒、痛苦、委屈。她这样对自己说。就像已经撑到极限的高压锅。这个样子去接孩子,恐怕又要呲呲地出气了。她想到昨天孩子快乐的样子,实在不忍心再伤害她。

许苑抹了抹眼泪,终于下定决心,直奔蒋校长的「成人幼儿园」。



这天,她又没带元元回姥姥家挨训,而是陪着孩子去了商场的游乐园。痛快地玩了一晚上回到家后,小孩昏昏欲睡时,许苑对她说:「告诉你一个秘密,妈妈今天也报名上幼儿园了。」

小朋友吃了一惊:「大人也可以上幼儿园吗?」

「是呀。跟你的幼儿园一样,有温柔的老师,也有小朋友。只不过小朋友们都是大人。」

「那你……」小朋友比比划划地说:「有没有加餐呀?」

「有,老师说每天下午都会有!」

「哇! 我最喜欢加餐了!」

「你觉得妈妈这两天不一样吗?」许苑问。

小朋友迟疑地点了点头。

「妈妈以前很凶吧?」

小朋友不敢再点头了,她呆呆地躺着不动。

「元元,妈妈对你很严厉,是因为姥姥对妈妈就很严厉。可是我的幼儿园里有一个很好的老师,她告诉我,被严厉的妈妈训斥的小孩子很可怜。所以我就变了。元元,对不起。」

瘦瘦小小的小朋友听完什么也没有说,她过了一会儿就哆嗦了起来。许苑低头一看,孩子哭了。她抹着眼泪,委委屈屈,抽抽搭搭地躲在妈妈怀里哭着。许苑再也不觉得烦了,她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孩子。

「妈妈会好起来的。」许苑在心里坚定地说。



第二天,是许苑第一天正式入园的日子。蒋校长向大家介绍了她,她特别拘束,连小名也没有,自称是「许苑」。妈妈没有给她取小名,只喊她小宝。总不能让别人都叫她小宝宝吧。

虽然拘束,但在一众「小同学」中,她一眼就看到了一个漂亮的男孩子。他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虽然每个人的状态都像孩子一样放松和愉快,但这个男孩眼神特别清澈。不知为什么,许苑能感觉到:他好像也很喜欢我。

介绍后,她忸怩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去了「过家家」区。摸摸这里,摸摸那里。娃娃质量真不错,回头给元元也买一个。哟!这个披萨做得跟真的似的。放烤箱里加热一下吧。

「你好,请问我可以尝尝你烤的披萨吗?」

来的人,正是刚才那个男孩。他叫晓杰,说话的声音很温柔。

「给~」许苑啼笑皆非。

「能一起玩吗?」



于是,这位晓杰就成了许苑在幼儿园的第一个好朋友。真正的孩子玩起来恐怕会非常吵闹,但晓杰和许苑都是安静的「孩子」。一样是做家务、带孩子,却显得特别温馨有趣。正如许苑所想,她几乎像别人一样,愉快地投入了这个游戏,一点儿也没有真正在家里做家务的痛苦感觉。

「上课啦,孩子们!」蒋校长突然说。大家都集中到她周围,那个用电脑写东西的女孩紧紧地靠在蒋校长身边,还把手指放在嘴里吮吸着。

今天课程的主题是:我和我的情绪。

「你在什么时候会觉得愤怒?」

被冤枉时,因为生了女孩被贬低时,忙不过来而被指责时。被丈夫背叛时,被丈夫反咬一口时。许苑心想。虽然想着,但却没有举手发言。别的「同学」都很积极。他们愤怒的事各不相同。

「愤怒时,你们会怎么做?」

「咬人!」发言的是年纪最大的那个大爷,他应该是在开玩笑,大家都哈哈地笑起来。

「我会发脾气,会哭,有时候会摔东西。」

「我会打人,」一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的男人说。许苑看着他强壮的样子,想到他有可能会打自己的妻子,不由得觉得可怕。但其他同学都没有因此而害怕。

「不能打人。」靠在蒋校长身上的女孩平静地对他说。

「是呀,打人虽然不行,但是我们有其他的方法,对不对?」

「可以打枕头。」别的同学积极发言。

许苑同学呢?蒋校长点名了。

「我会忍着。」她尴尬地说。

「然后呢?」晓杰问她,「你就不生气了吗?」

还气呀。这些愤怒永远都不会消失。许苑心想。



「我生气的时候喜欢自己待会儿。」晓杰说。

「等我不那么生气了,再去跟那个惹我生气的人谈。」

许苑想着晓杰的话。不那么生气时,就可以跟张文好好谈谈了吗?可以跟妈妈谈谈吗?

大家又讨论了悲伤、委屈、快乐、幸福等各种情绪。许苑没有怎么发言,但她跟着大家的话题在思考。这也是她第一次认真在想:我在什么时候会快乐,什么时候会悲伤。

快乐时,我是怎么表达的,悲伤时,我又是怎么表达的。

这些都逐一水落石出,她不会表达。她是一个高压锅。

连快乐都压在锅里的高压锅。



讨论课上完了,蒋校长邀请大家站起来跟着音乐,拉起手来跳舞。身边三十岁的男同学来拉许苑的手。许苑婚后这么多年没有碰触过任何人,突然被陌生人触摸到,她本能地像触电一样躲开了。

她僵硬地站在哪里,别的同学都看着她。

蒋校长也看着她。那眼神与其说是责备和疑惑,不如说是鼓励。

我的感受是尴尬,我的愿望是不要跳舞。我想说出来。

「我不想跳舞。」许苑说。

蒋校长大大地微笑起来,她说:「好呀,那你可以去玩别的啦。」



第一天上幼儿园,蒋校长对她的评价是「真棒」。新交到的好朋友晓杰对她说:「明天见。」这一切使许苑心里觉得很高兴。孩子放学后,她带着元元回了自己的妈妈家。手机的问题很容易解决,她笑着对妈妈说:「像您这么厉害的 IT 工程师,这个小问题恐怕只是借口吧?」

妈妈愣了一下,她说:「胡说八道什么呢。」

「您下次要是想我了,可以直接告诉我。我有时间就回来。」

许苑自己不太一样了。她放松了一点点,快乐了一点点,神奇的是,妈妈的责备也少了。



张文跟她谈了一次,不欢而散后,久久没再出现。他不再出现,家务神奇地变少了许多。

在幼儿园里,她除了晓杰之外,也结交了其他的朋友。当然,也有很多矛盾。其中她最不喜欢的就是那个说自己会打人的男人。终于有一天,俩人爆发了冲突。对方找到蒋校长告状,说:「她抢我的小汽车!」

「我没有……」许苑觉得又委屈又气愤。说起来挺好笑,这冲突实实在在是小孩之间的那种,但许苑却不觉得好笑。她想起了她的丈夫对小三告的状:「她邋遢,自私,不关心我。」

「发生了什么事啊?」蒋校长的样子仿佛这样的冲突再正常不过了,「你们说说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是我拼的!她抢走了!」

「我没有……」许苑弱弱地重复。

「别着急。」蒋校长用温暖的手掌抚摸着许苑的手臂说:「你说说看。」

「我……我没有拿走,只是拿起来看看。我也不知道是你拼的,以为是教室里本来就有的。」

对方愣了一下。许苑看着他,想着:「我现在的感受是什么?我要不要说出来?」

「你能跟我说声对不起吗?」许苑这样问,虽然声音很弱,但眼神却很坚定。是蒋校长让她知道:「我的要求不过分,我可以这么说。」

「对不起。」男人很窘迫,但还是开口了。

「没关系。」



这一天「放学」后,许苑正带着元元在公园里玩,没想到竟然碰见了那个「男生」。他也带着自己的孩子在商场里玩。更没想到的是,两个孩子竟然也是同班同学,马上就玩在一起。

「这么巧。」在幼儿园之外,那男人看起来状态和气质都不太一样了。

「哈哈,有点尴尬啊。」许苑笑着说。

「你是不是挺不喜欢我的?」男人突然问。不知为什么,这些在「幼儿园」里认识的人彼此之间有一种似乎可以畅所欲言的默契。

「是有一点……」许苑坦诚地说:「不过,我最近在跟我老公闹一些不愉快,你的脾气有点像他。」

「是吗?那怪不得了。」对方听完没有生气,倒顺畅地接受了这个原因,令许苑对他生出了朋友的好感。

「原来你就是元元的妈妈,我儿子叫抖抖。咱俩也是同学,以后可以一起带孩子玩了。」



对许苑来说,解开任何一个小小的不愉快的疙瘩,都是生命中极大的胜利。这成就感不光来自蒋校长时时刻刻的赞赏,更来自她自己。谁知道,这样愉快又单纯的相处时刻竟然刚好被许苑的丈夫撞上了。

抖抖爸爸马上看出气势汹汹冲过来的就是许苑口中的「正在闹不愉快的丈夫」,他说:「我看着他俩,你去好好谈谈吧。」

许苑想谈,却没有想到,张文完全误会了许苑和抖抖爸爸的关系。

「够可以的啊,你还有脸指责我?!」张文在商场里,众目睽睽之下就嚷嚷起来。

「那只是元元同学的爸爸!你发什么疯?!」许苑并不心虚,却害怕被吼。她不可自控地颤抖起来。

「你对着元元同学的爸爸笑得可够甜的!」确实,许苑在任何人面前都显得很拘束,只有幼儿园的那些人除外。虽然区别很小,但相处多年的丈夫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的区别。

正慌乱时,张文劈手抢过了她手中的手机。「你有病吗,我手机里可什么也没有!」许苑尴尬地说。

谁知张文翻看着她的微信,竟然怒极地冷笑起来。

他把那聊天记录展示给许苑看,竟然是许苑跟晓杰放学后的对话。

「我想到了一个特有意思的游戏,明天咱们一起玩。」晓杰说。

「你还有脸义正辞严地说我出轨?!」张文可以说是咬牙切齿。

许苑想起丈夫手机里的女孩儿说:「下次不给你玩了哦」。才意识到,在「龌龊」的人眼中,正常的话读起来是有深意的。她感到受到了很大的侮辱,怒道:「你这个人怎么那么恶心!」

丈夫不依不饶地继续说:「你跟我妈说我搞外遇要离婚,原来是你着急要改嫁?」

「……」许苑感到万念俱灰,对眼前这个人失望到了极点。想好好聊聊的愿望也不复存在了。她站起身来,硬邦邦地说:「算了,随便你怎么想。咱们就这样分手吧。」

没等丈夫回答,许苑转身就走。她在心里暗暗地对自己说,虽然不知道张文会不会答应,但从这一刻开始,我不再是过去的许苑了。



本帖来自pc秘书
作者: cyec    时间: 2020-12-27 06:08
本故事来自知乎严选专栏成人幼儿园。包括第一个故事。

张文:我和我内心的力量
张文少年时,是个风风火火的勇猛又仗义的孩子。如果生在古代,恐怕就要鲜衣怒马、仗剑走天涯。无论上学时还是工作后,对朋友、对工作都充满了赤诚。他从小就笃定自己日后会功成名就,像一个高高在上的英雄人物,江湖上到处是他的传说。

如今他快要四十岁了。生活和事业都很好,但那其实只是「看上去」很好罢了。

再怎么不承认,但自己不是个英雄,只是个中年男人,这事实日益浮上水面。

这时候,有人来拯救他了:那个对他一见钟情的少女今年才刚刚大学毕业,脸蛋和手臂一眼望去带着年轻的弹性。她迷恋张文,摆出一副非他不可、只要能跟着他,刀山火海也不怕,没名没分也没关系的姿态。

这正是此时此刻的张文急需的崇拜。女孩住在单位的集体宿舍里。没有见过高级华丽的东西。张文每次和她见面,都要去开一间最豪华的套房。他喜欢看那女孩儿震惊的面孔。

身边相好的朋友许多都知道他的风流韵事,由于女孩儿确实长得很好看,他们也都很羡慕。巧的是,跟女孩在一起后,他盼了很久的升职终于也快批下来了。这样一来,张文终于找到些英雄的感觉了——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至于家里的妻子会不会发现,发现了又要如何收场,他从来没有烦恼过。

谁知道,春风得意的美梦并没有做多久。

那天张文去商场是要给他的小女友买一个珠宝。她趴在珠宝柜台流口水的样子特别可爱,他就暗暗记在了心里。谁知,却在商场「抓到」了自己的妻子,正和一个男人有说有笑。

事后想想,因为妻子跟孩子同学的家长站在一起说话而大发雷霆实在毫无道理,但张文那时就是有一种直觉——妻子的状态跟平时不一样。她永远是沉默的、拘束的、劳碌的,眼睛里没有光。对着那个男人说笑时,她整个人笼罩着一层温柔的光芒。张文以为自己那时失去了理智愤怒又痛苦全是因为面子,可若要在乎面子,是绝不该在商场里人来人往的地方发怒的。

他发了大怒,还抢了妻子的手机看了,找到了「铁证」。铁证面前妻子还嘴硬不承认,竟然还把他也出轨的事拿出来坚持要离婚。两人都在气头上,一气之下,就去民政局领了离婚证。

张文心中呕着一股大气,见了妻子便怒火冲天,但他却发现妻子已经不再生气了。她姿态很平静地跟他一起办好了离婚手续,接着平静地对他说:「那我走了,等你心情平静下来,咱们好好谈谈。」

她走了,留给他一个渐行渐远、毫不留恋的背影。

这背影使张文突然想起了小时候。那时他的父母在外地建新厂,每次回来呆几天就赶着要走。走时,两人都是急匆匆的,留给他一个连回头都没有的背影。那时的张文,连一个固定能养育他的长辈都没有。各家亲戚像踢皮球似的把他踢来踢去。固然每天都跟许多人一起吃饭、一起生活,但他总觉得自己是孤身一人。

现在,他又是孤身一人了。

离婚之后,张文回到自己在公司附近租的出租屋。平时他加班或喝了酒,就独自回到这里休息。别人可能以为他跟小女友在这里筑了欢乐窝,其实独居的日子太孤独狼狈了,他的小屋毫无气派可言。不要说小女友,他的妻子也从来没有来过。

离了婚再回来,这里竟然比平时更清冷了几度。不知为何,领完离婚证后,最初见到的前妻的模样总萦绕在他脑海里。他们是长辈介绍的。那时她大学才刚毕业,坐在咖啡馆窗户边的阳光里,安安静静地望着他。是那种摄人心脾的温柔打动了他。这样的温柔柔软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更没有从身边任何女性身上得到过。跟她结婚始终是张文唯一的选项。婚后固然枯燥乏味,妻子做的饭他也吃腻了,但他从未想过要换一个妻子。结婚十年而从未争吵,也是张文一直引以为傲的事。十年没有吵闹过的女人,说走就走,不留情面。十年,连铁块也能长在一起,更何况是人,可能正因如此,张文不停地想着她。就连吃腻了的那些她的拿手菜也突然又馋了起来。等到女友娇滴滴发来语音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心里全是前妻的一颦一笑,已经好久没想起女友了。

怀着这样突如其来的不舍,再想起她的那些「出轨」的铁证时,张文的感情变了。他开始觉得自己是不是想多了,是不是理解错了。她这么多年勤恳踏实地照顾着这个家,怎么可能做出他幻想的那些丑事?

这样想着,张文就很渴望能再见一见前妻,如她所说,好好地聊一聊。可还没能成功约上她,许诺今年完成了业绩就给他升职的领导却突然通知他:由于公司经营不善,他的整个部门都要作为冗余部门被裁掉了。他业绩固然不差,但苦于行业低落,张文四处托关系折腾了一番也没用,只能惨兮兮地离开了工作了好多年的公司。

离开公司时,许多老友约他不醉不归,张文却无力应邀。算算孩子大概快要放学了,他就想着去学校看看孩子,当然也能遇到前妻。不管怎样,还能看看她们也好。

走到幼儿园附近时,他看到前妻跟一个年轻漂亮的男人一起从一栋居民楼里走了出来。

内心百感交集,无数强烈的感情冲击着张文的内心。太多了,使他没能发火或者说出什么难听的话,只是冲上前去,面红耳赤地站在了前妻面前。

「啊!你怎么来了?」许苑又很平静,她跟年轻人告别后,对张文说:「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已经离婚了的两个人,一起去幼儿园接了女儿。孩子又见到爸爸,特别高兴。张文也很高兴,可高兴之余却特别心酸,费了挺大劲才没有流出眼泪来。他开车跟前妻一起把孩子送回以前的丈母娘家,前妻答应跟他一起找个地方坐坐。不管刚才那个小伙子究竟是谁,许苑的话让张文觉得心头温暖。不光注意到了他状态很差,也没有把他放着不管。



两人在一家咖啡馆坐定。十年过去了,许苑不再是刚毕业的姑娘,却还是那么温柔娴静。不知是不是张文戴上了什么滤镜,他觉得许苑整体都不一样了。连脸都比以前漂亮了。

离婚后他们已经一个星期没见,彼此聊了聊近况。许苑家的父母特别生气,许苑跟他们大吵了一架。谁知道从没顶过嘴的许苑这样一吵闹,她和妈妈的反而关系更亲密了。许苑听说张文被裁员了,特别震惊。她知道张文向来都把工作看得极重。她说:「你还好吗?」

「不太好,特别想……元元。」张文到底说不出「特别想你」这句话。

「她有没有好好陪着你?」第三者是两人间的一根刺。许苑还是直接提了起来,使气氛马上填了酸味和火药味。张文却啼笑皆非:「没再见过了。这些都是逢场作戏而已,你真的没必要那么生气。」

「有没有必要生气应该我说了算吧?」许苑皱起眉头。

「你还不是一样,这么快就跟小伙子出双入对了?」张文心里本来就憋着不舒服,这时就直接把话怼在许苑脸上。

「你说晓杰吗?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我想的那样?你们可是从他家出来啊。」是一栋陌生的居民楼,张文就琢磨着,一定是男方的家了。

「那不是晓杰的家,那是我们的学校。」

「啥学校?玩游戏学校?」张文又想起前妻跟那个「晓杰」微信里的字字句句,怒火又点了起来。

「你生什么气?我没有出轨,是你的误会,出轨的是你。你只是误会就这么生气,还觉得我没必要生气?」

许苑说得道理相当通顺,张文无言以对。可怒火还在心里,他正要开口,许苑却接着说:「你现在心里什么感受?我当时比你更难受。你背叛我,还要在背后讲我的是非,怎么了?把自己的老婆塑造成一无是处的傻瓜,你的出轨才能名正言顺吗?你才能博得女孩子的同情吗?」

语气虽然非常激烈,但说得却一针见血。张文惊呆了。他这个前妻以前就这么厉害的吗?

「晓杰说的玩游戏是真的。就像元元跟抖抖一起玩的那些游戏是一样的。」许苑的情绪还有些失控,她不耐烦地解释道:「我之前状态很不好,机缘巧合遇到了元元幼儿园退休的老院长。她现在发挥余热,开办一个..….算是心理治疗机构吧。就是说:我现在心理有问题可能是小时候受过刺激,所以再回小时候的状态去重过一回,就叫成人幼儿园。」

「这不是胡闹吗?」张文怔怔地说:「你心理有什么问题?你不挺好的吗?」

「不是我发疯咬人才算心理有问题。」许苑逐渐平静下来:「你出轨,我多难受啊,但我也没法直接跟你谈。就连发疯了冲你嚷嚷我也做不到。你爸妈,从结婚前就把我当保姆一样使唤,现在又总用元元是女孩儿来侮辱我。这么多委屈,我都说不出来。所以发疯是心理问题,什么都说不出来也是心理问题。」

无论张文想象力怎样丰富,也料不到妻子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他目瞪口呆半天才开口。

「你说的我不太懂,但是我觉得你跟以前不一样了。」怪不得。「你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显得特别放松,我还以为是因为婚外情。」他坦诚道。

「那我能问你一些问题吗?」

「你问吧。」

「是这样吗?那你是想再找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给你生儿子吗?」妻子问。

「不是,不是。」张文急忙否认:「生不生儿子我无所谓,有元元已经很好了。」

妻子瞪大了眼睛:「真的?那你爸妈那个时候一直骂我生不出儿子,骂我没本事,你为什么从来也不帮我说句话呢?」

张文很震惊。父母这样说许苑吗?他从来没注意过。可现在,他离了婚,父母却马不停蹄地催他再婚,趁着年轻再填一个儿子。这才一周时间,他已经不胜其烦,这样莫名的压力许苑已经承受了至少四年了。

「对不起……」张文心情很沉重:「我从来没有为你想过。」

许苑沉默了好久,终于说:

「你能跟我说声对不起,我真的很高兴。」

这天,两个人聊得很深。但张文心中还有极想说却说不出的话:「咱们离婚,是不是太仓促了,还有机会能再试一次吗?」说不出口,只能取而代之。临别时,他终于问道:「我自己状态也很差,也想去试试心理治疗。我也能去你那个幼儿园看看吗?」

张文第一次走进许苑所说的「成人幼儿园」,见了蒋校长,她毫不避讳自己对张文的私事了如指掌的事实,迎头便问:「你自己生活,还好么?会不会觉得很孤独?」

「真是很孤独。」没聊几句,张文就对和蔼的蒋校长全盘托出:「我真想再跟许苑复婚好好过日子,以前对她不好的,再好好补回来。可怎么也说不出口。」

「你以前那样对她,不是因为你故意想伤害她、伤害孩子。你不考虑她的感受,是因为也没有人考虑过你的感受。」

她这样一说,张文突然想起:最近自己日子这样难过,父母却从没问过一句「你好不好」,而是催婚、催婚、不留喘息的空间。

小时候呢?他辗转亲戚家中备受白眼,想念父母,却从来也得不到一丝问候。父母每次回来总是大包小包地给亲戚们带东西,满嘴都是「辛苦了,添麻烦了,我这孩子淘气。」

他只对母亲说过一次,三姨不给他吃肉,只给弟弟吃肉。母亲却说:「还不是因为你讨厌。」从那以后,张文再也不盼着能拥有父母的关心和爱了。

只有小兄弟们喜欢他、崇拜他。只有成绩好,才能收获表扬。小张文把全部的精力都花在了学校和朋友上,一方面成绩向来优异,另一方面,朋友遍地都是。又优秀,又淘气,这使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价值。

后来,他考上很好的大学,又找到不错的工作。各种礼物生活费源源不断地让前妻送给父母,他们嘴上夸他有出息,真孝顺,有事还用他工作辛苦来挤兑前妻,张文心里却知道:这都是他的成就换来的。

不是因为他天生就是个好孩子,毕竟他「讨厌」。



一个快四十岁的老爷们,坐在蒋校长面前,满心酸楚。蒋校长看着他这个样子,轻柔地说:「你能来我这里,我很高兴。在这里,无论你是什么样子,每个人都爱你。」

张文平时是个衣冠楚楚的人,谁知进入成人幼儿园后,适应得比他自己想得快得多。大家都欣然接受了这个「新来的小朋友」,许苑也对他很热情照顾,带着他到处看。他曾以为是妻子外遇的晓杰和抖抖爸爸也都对他特别友好。大概了解了环境之后,抖抖爸爸就跟他一起玩了起来。

有人说,男人到老都是孩子,总怀着童真的一面。看来是真的。抖抖爸爸跟他年龄相仿,性格也相近,特别像他小时候的那些朋友。真有意思,张文心想。他在这里的第一天,交到了一个「好朋友」,而且还在班里有一个「喜欢的女孩」,真的像回到了小时候一样。「放学」后,他又跟前妻一起去接了女儿。其乐融融,令他心情特别舒畅。

第二天情况就更有意思了。张文跟抖抖爸爸一起踢球玩儿,这时,他眼睛总偷瞄许苑,真想让许苑看看他「英姿勃发」的样子。可是许苑却专注地跟晓杰一起玩游戏。张文又跑到教室里,待在离许苑很近在玩他特别擅长的搭乐高,许苑还是没看他一眼。这样折腾了半天,张文突然想到:他又在傻乎乎地重复自己之前犯的错误了。一门心思地工作、奋斗,还以为只要挣钱升职就能获得每个人的尊重,当然包括许苑。但许苑的需要却不是看着他在一边「耍猴」。

他就主动跑到许苑和晓杰平时玩游戏的区域去问她:「我能跟你们一起玩吗?」

晓杰这个小伙子特别奇怪,他就喜欢玩过家家。与其说热爱玩过家家,倒不如说喜欢玩角色扮演。他时而扮演医生,时而扮演老师,时而扮演警察。这倒好,张文一加入游戏就成了爸爸。可这「过家家」的游戏实在太难玩了,那些塑料蔬菜、木头烤箱,玩具娃娃,张文确实是毫无兴趣。加入角色扮演后,他不由自主地很不耐烦,颐指气使起来。

「对不起,我不想跟你一起玩儿了。」许苑认真地对他说,「如果你还想在这儿玩也行,我要去玩儿别的了。」

许苑走了,晓杰还留着。「这样吧,我演医生,你演护士,」晓杰说。

许苑不想跟他玩的态度那么坚决,张文心情挺低落。他又想:说不定许苑也不可能再跟他复婚了。也没敢跟许苑一起去接元元,只敢远远地看看娘俩的背影。

谁知这么一瞄,就看到了令他汗毛倒竖的一幕。没想到他置之不理的情人竟然会找到元元的幼儿园来。

张文像猎豹一样,冲出自己的藏身之处,想把站在幼儿园门口的那个人拖走,又不引起任何人(尤其是许苑)的注意,但那怎么可能呢?他从背后一揪住她,她就放声尖叫起来。等扭头看清楚是张文,又连哭带嚷地辱骂起来。不要说许苑了,幼儿园楼上的小朋友都探出小脑袋来看了。

张文不知道她竟然会这样撒泼。正当张文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许苑沉声说:「你好,我是张文的前妻。你是他女朋友吧?」

抖抖爸爸直接把元元和抖抖都领会家里去玩了,让这三个乌眼鸡似的大人好好谈一谈。他们找了一个路边餐厅坐下来,张文下意识地想和许苑坐在一起,可许苑悄然避开了。

「真的不想跟我玩啊。」张文心想。于是三个人各坐三个桌边,气氛剑拔弩张。

」你疯了?你找到这里来想干什么?」张文对女孩呵斥道。

「你不回信息不接电话,你想干什么?」她尖叫。

「咱俩什么关系啊?凭什么我就非得接你电话、回你信息?」张文心虚之余,也想在许苑面前表现出跟女孩划清了界限的样子,声音格外严厉。那女孩从没见过张文这样的脸色,眼泪唰地流了下来。她咬紧了牙发狠:

「这就是你前妻?你离婚了,还是你哥们告诉我的。你骗我说离了婚就要娶我,现在你翻脸就不认人了!我不是找不着你吗,那我至少能找到你女儿吧?」

听她这么说,许苑听不下去了。她却没有发火,而是温柔地对女孩儿说:「他这样不辞而别,你肯定特别难过。」

「当然了!」她恶狠狠地瞪了许苑一眼。张文口中一无是处的这个前妻,长得干净又整齐,气质也优雅,根本不是他说的那样。

「那天你加我微信给我发他睡觉的照片,我也特别难过。当然现在我们算是和平分手了,但你也大可不必这么理直气壮。」

女孩儿流着眼泪嚷嚷道:「他说他爱我,所以你才是第三者!」她又转向张文嚷嚷着:「你答应了要娶我就必须得娶我!凭什么说话不算话?」

「他也答应过我要永远忠诚。你在跟他交往的时候,怎么会不考虑这个呢?」

「我跟你不一样!」女孩儿失控地颤抖着说:「我比你年轻漂亮,还比你可爱!」她又对张文说:「我究竟哪里不够好了?你为什么要抛弃我啊?我哪里做得不够好,改还不行吗?」话说到这里,语气几乎是哀求。就连张文也起了恻隐之心。年轻女孩分手了这样伤心,谁知是因为太爱这个人,还是觉得自己不够好。以前张文不太会注意别人的这些心情,现在他不太一样了。

「不是你不够好,是我们不该在一起。」他对女孩儿说:「有时间如果你愿意我们再好好谈谈。但你确实不应该到孩子的学校这儿来。」

「她不会的,」许苑笑着说,表情很温柔。

女孩哭着走后张文问许苑:「你怎么对她那么好?」

「她到元元学校门口来堵你,我不得先把她稳住吗?万一疯了怎么办?」许苑瞪了他一眼:「你还冲她嚷嚷。」

「你不生气吗?」

「能不生气吗,都是你惹出来的破事儿。」许苑说完匆匆走了,张文站在那儿,莫名觉得有点甜。



张文觉得每天最多的动力就是到学校去粘着许苑,可玩了没多久,许苑又把他拒绝了。「我不想跟你一起玩。」

她坚定的态度散发着奇怪的魅力,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张文追问:「你为什么不喜欢跟我玩?」

「因为你太霸道了。」许苑说,「你明明就不怎么会玩,还一直指挥我,态度又不怎么样。」

「我真的不喜欢玩过家家呀。」

「那你干嘛要找我们一起玩?」许苑瞪着眼睛,完全就是一个小朋友。

「我就是想跟你一起玩。」大家都坦诚相待,张文说完,脸涨的通红。就像一个笨拙的丈夫,粘着妻子和孩子(虽然眼下只是一个假娃娃),遭到妻子的嫌弃,他还厚着脸皮往前凑。

「你想跟我一起玩?是因为喜欢我吗?」许苑居然这样问。

「是啊,我喜欢你。「张文的心砰砰地狂跳。

当年对许苑求婚时他都没有这样的感觉。大概因为本来两个人来相亲就是奔着结婚去的。

许苑听了,竟然拉起了他的手。「我也喜欢你。不喜欢你对人那么霸道,不代表不喜欢你,你明白吗?」

这番对话后,张文竟然跑到厕所里去躲了好一会儿。这简直是他这辈子听过的最温暖的、最美好的一句话。他的心狂跳,停不下来。他不由得想,这可真好。就像他和许苑的人生倒转,有了一次机会,让他们从毫无保留的童年开始交往。他喜欢她,她也喜欢他。「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一切不美好都有机会修正了,简直就像一个倒叙的小说。

他心里充满了甜蜜和浪漫。再过一周,就是许苑的生日了。张文便开动脑筋,准备给心爱的女孩子准备一个惊喜。胜败在此一举,他一定要在那一天取得胜利。

这样的想法听起来蠢得离奇,换了他身边其他的朋友恐怕既不支持也不理解。但抖抖爸爸却理解。他们两个就像两个叽叽咕咕的大男孩,在学校的角落里商量着用什么方法来感动许苑。

「她不喜欢奢侈品,」张文掰着手指头说:「也不喜欢没用的那些花儿啊草啊,小猫小狗也不喜欢,嫌脏。」

「那还剩下啥了……」抖抖爸爸很无奈:「我老婆就喜欢这些。」

「对啊,那你说,女孩儿除了这些还有可能喜欢啥?」

「是你的老婆,你得自己想,」抖抖爸爸无奈地说。

「哎,自己的老婆,自己想。」光是这样想着,张文都觉得高兴。最后他决定,要给许苑写信。许苑生孩子之前特别爱看书,如果信写得特别动人,一定会有很好的「效果」。

「光写信显得光秃秃的,你再弄点什么小心意吧。」抖抖爸爸认真提议,但体格庞大的两个男人蹲在树篱旁边窃窃私语商量出来的招数,怎么听都觉得幼稚。

白天,张文在「幼儿园」里,用蒋校长提供的材料做一些手工送给许苑。晚上,他回自己小小的出租屋里给许苑写信。从未写过任何东西的张文开始得非常艰难,面对一起生活了十年,现在又令自己揪心牵肺的女人,写了「你好」就卡住,实在不像话。想了半天,决定从第一次见面的回忆开始写起。这样一写,第一封信就写了很长。

第二天放学后,张文回到出租屋却见到了没打招呼突然杀来的父母。二老唠叨着他一个人过的多么邋遢,又催着他快些找个女人来照顾他,还说这回过来就是找了个女人要介绍给他,要他赶快给人家打电话。「有人照顾你,我才能放心啊!」这样说个不停,搞得张文不胜其烦。

「元元她妈也真够绝情的,也不知道来帮你收拾收拾。」

听到这样的抱怨,张文忍不住了。「她凭什么要来帮我收拾?这么多年操劳得还不够吗?」

「她操劳什么了?」母亲可忍不了别人这样怼她:「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单位家庭一把抓,天天三餐都照顾好,她呢?你在公司吃了多少年外卖了?」

「您像她这么大的时候,我一个人住在我三姨家。三顿饭并一顿饭,丢了什么东西就把我打一顿。」猝不及防地提起,母亲怔了一下,接着马上使用流利的话术:「你小时候淘气着呢,小偷小摸可不气人吗。」

「我从来没干过小偷小摸的事。」张文的语气里已经有了藏不住的悲愤和痛苦,但母亲却好像没察觉:「那都多少年了,你都不记得了。」

「您记得?您亲眼见着了?三姨说什么您都信,亲生的儿子从来也不管,现在我离婚了,您究竟是为我着想催我相亲还是又想找个地方像踢皮球似的把我丢给别人?」说着说着,好像 37 岁的张文隐退了,5 岁的张文出现了。他委屈极了,又悲伤,又勇敢:「你们用不着管我,这么大了不用再往别人那儿塞了。许苑对你们比对亲妈妈还要热切,你们一句好话也没有。以前你们和我都没看到许苑的好,现在我看到了,我准备恳求许苑和我复合。」

母亲瞠目结舌,父亲急了:「那像什么样子?好马不吃回头草,你徐叔叔家的儿子就跟一个女的分分合合,大伙都嫌他丢人!」

「原来如此。」他们都是为了面子——跟从前的张文一样。从年轻就生活在这个厂里,也许结婚生子、工作生活,无不是为了面子。至于一个活生生的儿子十分麻烦怎么办,确实只要丢给亲戚,以为工厂奋斗为名,就算不上丢脸,还显得十分光荣呢,简直是两全其美的好买卖。张文感到绝望又释然。他对父母说:「如果我和许苑还能复婚,就请你们不要再插手我们的小家了。我早就离开厂区,离开 B 市了。至于咱们这个家,三岁时你们就把我丢下了。」

晚上,他把这一切都写进了信里。这些年对许苑的不公,也一一写了。

「对不起,我诚心诚意地向你道歉。」

第三天,他写了元元。虽然是相处不多的孩子,但那些忙着工作不着家的日子里,他在外面也经常想孩子。没有对许苑说过,现在都写在信里。第四天,他写了自己对十年婚姻生活的感想。虽然没有好好聊过,但他却仔细想过。除了对不起许苑之外,他也写了自己的很多不满足。事业不顺利时,身心俱疲地回到家,盼着许苑能陪他好好看会儿电视,可许苑总是忙得要命,又因为不许元元看电视,所以大人也不许看电视。虽然知道自己根本没分担许苑的家务更没有体贴过许苑的心情,但那也是张文曾经在家里真真切切的寂寞的时刻。

「我们的第一次婚姻已经过去了,但那也不会没有意义。就像蒋校长说的,你和我的感受都值得诉说是不是?」

第五天,张文放学后跟女孩儿见了面。他不再逃避,认真地听了女孩儿的诉说。她这个人糊里糊涂,但好在还年轻,还有大把时间能成长。原来认真地倾听有这么好的效果,女孩不再疯狂和伤心了。临别时,她对张文说:「虽然你是个混蛋,但我不会把你忘了。」这天回家后,张文在信中坦诚地写了他的出轨经历。自己的心情,自己的需求,在那其中获得了怎样虚无缥缈的虚荣心的满足,当然也写了自己的脆弱,自己的下坡路,中年危机的痛苦。他写道:「现在我已经明白,靠这些是好不了的。能让我的幸福其实一直都在我却看不到,那就是你曾经为我照顾好的那个家。」

第六天放学后,他又跟许苑一起去接孩子。过完今天,就是要「决一死战」的日子,张文莫名地紧张和激动。他送母女俩到了楼下,鼓起勇气红着脸说:「我能上去跟你们一起吃饭吗?」不知许苑怎么想的,但元元高兴极了。她兴高采烈地要给爸爸看她新画的小公主,直接把张文拽上了楼。

离婚后,张文第一次跟前妻和孩子一起吃了晚饭。即便是离婚前,这样的时光也极少,他总是奔波在各个饭局上。真好啊,这就是温暖的家庭的感觉。张文小时候也没有感受过。

元元睡得早,孩子睡了,许苑对他说:「你早点回去吧。好不容易不上班了,按时睡觉,把身体调养过来。」

张文愣了一下。他说:「你以前也总是这么说,好不容易周末了,别喝酒了,让身体休息休息吧。好不容易早回来,别玩手机早点睡。」

「是吗?」许苑笑着说,「我都不记得了。」

「但我从来不听你的。」

「哈哈这个我倒是记得。」

「今天开始听你的,因为你说不管我怎样你都喜欢我是不是?」

「当然,无条件的爱。」许苑笑得真好看,她说:「蒋校长说的。咱们大家彼此对彼此都是无条件的爱。」



收获了无条件的爱,怀着希望,张文这一天独自回到出租屋时,不再觉得清冷了。他动笔给许苑写最后一封信。这一封信,他写了长长的、动人的告白。这些话从未对许苑讲过。

「我还想拥有一次爱,也想学着爱你和元元。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们重新好好彼此治疗?」



第二天,是许苑的生日,也是张文在「成人幼儿园」的最后一天,过完这一天他就要开始去几家新的公司面试了。

早晨的课结束之后,张文悄悄地把一大沓子信和手工塞给了许苑。

「这是什么啊?」许苑大吃一惊。

「生日礼物,」张文羞赧地挠着头:「生日快乐。」

「哇,是信啊!你居然会写这么多信。」

「是这几天写的,专门为你生日准备的。」张文勇敢地说。

许苑挺高兴,收到这封信之后,她就一直躲在绘本区看信。张文很想知道他是什么表情,但他太紧张了,连待在教室里都不敢。

他躲在户外,真想抽根烟放松放松。

「这么怂啊?」抖抖爸爸坐在他的身边。

「能不怂吗。」

「你今天要是成功了,我真心为你高兴。」抖抖爸爸说。

「我一直想问你,你为什么回来这个地方上幼儿园?」张文问道。

这里的人都各有各的问题,但一般彼此并不问这些。

「我有暴力倾向。」说起心事,抖抖爸爸说:「哎,真想抽根儿烟。」好兄弟,心照不宣,俩人都无法得逞,彼此相视一笑。

「我跟抖抖妈妈吵架之后,一开始老爱砸东西,后来终于对她动手了。」

「那你…..这毛病是怎么来的?」

「学的呗。从小,我爸又打我妈又打我,好好的话不会好好地说。我还以为自己长大之后不会变的跟他一样呢。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真的对自己特别失望。」抖抖爸爸支起身子如数家珍地说:「告诉你我在这儿学到了什么哈:第一,对暴力说不。第二,有任何想法要好好地用嘴,用嘴!表达。」张文听他这么认真地强调,嘿嘿笑起来,也没那么紧张了。「第三,打人是不对的。打了我,打了我妈妈,给我带来了很大的伤害,我得去对那个人说,你这样是不对的!!」

「你说了吗?」

「说过了。上个周末回家跟老头儿说的。」抖抖爸爸显得莫名地伤感。「我叽里咕噜说了一大通,他却已经老了,过年前刚摔断了腿,现在站着都哆哆嗦嗦。听我说完这些,他根本没道歉,还说把我养这么好,没什么错。但是我突然就想明白了。」抖抖爸爸说:「他是他,我是我。是俩人,分得干干净净,所以我当然能变成跟他完全不一样的人,对吧。」

「对啊。」张文很佩服。

「我还想跟我媳妇儿好好道个歉。回头等她回来,我也给她写一堆信。」

「她直接走啦?怪不得总看见你一个人带着抖抖。」

「动手之后我媳妇儿说,有一次就有一百次,非要跟我分手不可。我说我去做心理治疗,我去根治我自己,等我把自己治好了再来求她原谅。她现在已经离开家半年了,我也是寻寻觅觅了很久才找到蒋校长这里。等我好了,蒋校长会给我作证,到时候再把我的媳妇儿追回来。」

两个男人惺惺相惜,抖抖爸爸用力拍了拍张文的肩:「你今天要是取得胜利,就算是我取得胜利的第一步。我到时候比你还高兴。」



如果哪个「小朋友」刚好「在校」期间过生日,蒋校长就会定个蛋糕,大家一起好好地庆祝。据说还有过压根不过生日的小朋友,就想在这里过个生日,蒋校长也会满足。

今天许苑是名正言顺的「小寿星」,蛋糕、蜡烛、王冠俱全,每个小朋友都送了她小礼物。市值固然微不足道,但全是一份份心意。

大家吹蜡烛,分蛋糕。有一个每天坐在这里拿电脑噼里啪啦打字的女孩儿,胖乎乎的。听说她刚来的时候连米饭都不吃,现在抱着一大块蛋糕吃得满手都是。

庆祝完了,张文心跳如擂鼓。他想喊,却因为太紧张而变成了咆哮:「等一下!!!!!!」

大家都吓了一跳,站在原地看着他。

「我,我知道你把信都看完了,」他紧张得直结巴:「我,我想再用嘴说一次。」「小朋友」们恍然大悟,都窃笑着看着他。抖抖爸爸没有窃笑,他也很紧张,捂住了自己阔大的胸口。

「我不想跟你就这么分开,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这句话想了一百种讲法,最后喊出来的却是最赤诚不加掩饰的版本。

许苑连耳朵都红了。她把两只手紧紧地扭在一起。张文知道,在她特别胆怯的时候就会这样死命地扭自己的手。她在胆怯什么呢?

她在大家的目光中沉默了三分钟,终于开口了。

「对不起张文,我不愿意再跟你在一起了。」

张文差点被击倒。但他站住了,继续听着许苑的话。

「我把信都看完了,你特别坦白,我也很感动。我比以前更了解你了。你是一个可怜的人,也是一个很好的人。我愿意做你的朋友,无条件地爱你,永远听你说话,作为朋友彼此治愈。行吗?」

说完这番话,许苑捂住脸哭了起来。

张文手足无措地看着哭泣的她,突然想起了许苑在这里的「课题」。

「我得把我的感受说出来,我得勇敢地拒绝别人。」

他也想起了自己的课题。获得无条件的爱,学着付出无条件的爱。这样说来,既然是无条件的爱,复合与否还有什么重要的?

「好,我接受你的拒绝。」张文坦然地笑着说。

本帖来自pc秘书
作者: cyec    时间: 2020-12-27 06:17
知乎里很多故事都是一件事从多个人多个角度去写的。如上两篇
第三个故事。
童年缺爱的人有哪些表现?
从王晓杰春风得意地从清华大学物理系毕业,到他彻底放弃求职,其实时间只有短短的一个月。然后他每天几乎连房门都不出,不见任何人,只在房间里打游戏。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年,时间为他做了证明:「这个人废了。」

这个从小就优秀、懂事、出类拔萃的人,莫名其妙地废了。他专攻心理学的表姐说,这是他迟来的叛逆期。被压抑的叛逆期再卷土重来时,会比该来的年纪爆发得更激烈。

在所有人之中,最痛苦的可能是王晓杰的妈妈。无数个深夜,她被儿子的堕落压得彻底失眠,砸他的房门,哭喊着、尖叫着:「你是不是想要妈妈死?」

邻居们都习惯了这深夜的哀嚎。

但看起来毫无表情,从不答话,只坐着玩电脑游戏和躺着玩手机游戏的王晓杰知道:他比妈妈更痛苦。

在他玩游戏超过 12 个小时头痛欲裂的时候,在他队友都下线了只剩他自己的时候,在他无所事事、所有游戏任务都刷完了只能狂玩消消乐的时候,每分每秒,他都痛不欲生。内心深处,他还有成功的渴望。老同学们知道他的情况并发来问候时,他知道那里面包含着幸灾乐祸。他很难睡着,像妈妈一样失眠。那些夜晚,她扑到他的门上,时而厉声叫喊,时而痛苦倾诉,虽然那些语言就像尖刀,但王晓杰每个字都听着。他不需要捂起耳朵试图隔绝这些语言,因为这些语言早就刻到他的心里了。

王晓杰没有一分钱收入。搬离这个家是不可能的,他根本就不费事去想。他却想过去死。死算是给妈妈一个最好的交代吗?死能说清他心里的话吗?

但他知道,即便他自杀,妈妈也只会比现在幸福一些。

因此, 他每天每天地活着。



认识蒋校长,是他表姐介绍的。

表姐在读心理学研究生,是一个优秀的女孩。原本王晓杰比她优秀得多。比如她全国数学竞赛只能得七十几名时,王晓杰却可以得到第三名。

这天,表姐来了,直接闯进他的房间,告诉她在她做论文的时候采访老教师,认识了蒋校长。她有一个很有意思的想法,想开办一家「成人幼儿园」。她说:只要有一个学生,她就要把这个机构办起来。

不知为什么,光是听到这个名字,王晓杰的心就颤抖了。他放下了手机,颓然地听表姐说着。她说每个痛苦的大人都可以在那里变成孩子。从幼儿园的孩子开始,把自己的童年重新过一遍。

王晓杰的眼睛里逐渐有了光彩,他决定要去。想从妈妈那里争取到什么时,王晓杰习惯于说谎。从小太熟练,他编瞎话张口就来:「表姐的研究所招实习生,不给钱,还得交学费,但干得好有望留在研究所。」

妈妈听到王晓杰终于不再死宅,打算出去学习和工作了,甚至「以后还有可能在研究所里工作」,激动得痛哭了一场。但表姐却说:「本来问题就出在我姑姑身上,或早或晚都要面对这个问题的。」

「你不明白,现在坦白,我能去才怪。」

王晓杰「废了」之后,表姐跟他妈妈谈过很多次,但妈妈最讨厌谈这些。表姐说的道理再真情实意也没有用,妈妈只听到一个意思:你做错了。

王晓杰变成这样,绝对不会是她的错。他现在自甘堕落,都是他爸爸的遗传不好。她频频抱怨儿子遗传他爸才这么笨,丈夫在儿子中考前离家出走,她只当他死了。从此她一个寡母,更辛苦,更委屈,一个人想把儿子培养成才多不容易。可儿子就是遗传不好又有什么办法?他已经大了,再也不能按着他的脖子把他压在书桌前了。



王晓杰第一天出家门时,她又像往常一样想开车送他去——就像那短短一个月的面试,妈妈开着车送他到处跑一样,也想他二十几年的人生中不管去哪里做什么都有妈妈「看守」似的,王晓杰断然拒绝。他使用了杀手锏:「你再送我我就不去上班了。」妈妈吓坏了,话也不敢再多说一句。

他和表姐商量了半天,表姐主张对他妈妈坦白地说要去哪里,做什么治疗,因为说到底她才是问题的根源。王晓杰更了解自己的妈妈,直说是绝对不可能的。争论良久,表姐退让了:不管怎么样,先行动起来走出在这个困境再说吧。



就这样,王晓杰成为了「成人幼儿园」的第一个小朋友。

第二个小朋友是一个做自由职业的女孩子。她就喜欢公主娃娃,总是抱着娃娃用电脑写东西,从不跟王晓杰和说话。这样的环境让王晓杰觉得特别舒服,他从来也没有过朋友。后来来的小朋友越来越多了,王晓杰没有对他们主动说过话,当然也没有人跟他做朋友。每天放学回到家,他都对自己的妈妈胡说八道,把自己「在研究所做实习生」的故事编的十分完整。也许对普通人来说,这样过日子简直要精神分裂,但王晓杰并不怕。他这一辈子都是这么过来的。

直到有一天,幼儿园来了一个看上去很柔弱的女「小朋友」。她一进入教室就吸引了王晓杰的注意。当她走到王晓杰最喜欢的「过家家区域」时,他看到她在那里面是最自在的。她做「家务」的时候特别熟练,抱起娃娃又特别温柔,更重要的是,她看起来比现在的王晓杰更紧张和害怕。

胆怯的人总会害怕开朗强悍的人,但遇到比自己还弱的人时,反而拥有了勇气。王晓杰对许苑说:「我能和你一起玩吗?」从此之后,许苑成了王晓杰这辈子第一个朋友。

他思考着,自己究竟喜欢许苑哪里。她是一个全职妈妈,和自己的妈妈一样。她对待自己的女儿非常严厉,也跟自己的妈妈一样。唯一的不同是,她知道自己错了,来到这里,在改了。一天,晓杰对许苑说:「孩子尿裤子啦!」许苑跑来把娃娃抱起来哄着:「宝宝不害怕,尿裤子没关系的!」

突然,她从小朋友的游戏中跳脱出来,说:「我的元元小时候尿裤子,我每次都把她大骂一顿,不明白她为什么连尿尿都不会。」

「你后悔吗?」晓杰问。

「后悔得不得了,恨不得时光倒转,能去抱抱我的小元元。」

王晓杰仿佛看到了 20 年前自己的妈妈,正在努力地学习和改正,渴望成为一个温柔的全新的妈妈。

这一天回到家,他对妈妈说:「你记不得,我小时候总尿裤子?」

「怎么不记得?」妈妈反而很惊讶王晓杰还能记起那么久以前的事情。「为了训练你用马桶,我把尺子都打断了。裤子都尿湿了,又得洗,我一天有多累你知道吗?」

王晓杰已经二十多年没有再尿过裤子了,可他还是感觉到,妈妈现在很生气。「原来你不是为我好,你只是不想洗裤子。因为得洗裤子所以打我,连尺子都打断了。」

王晓杰面无表情地说。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些年我为你付出了多少,我连班都不能上,连场电影也不能看,就为了陪着你学习考试,不都是为了你吗?」

「没有人要求你这样做。」王晓杰面无表情地说。

「你……你现在真是变得一点儿良心也没有。那时我们单位组织去海边玩儿,全去了,只有我在家监督你复习。你知道别人是怎么说的吗?说我真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母亲!」

「我当然记得。」王晓杰冷笑了一下:「因为你没有去,每天都在用这个来说我。那次我明明考得挺不错的,你却比什么时候都不满意,因为我没对得起你的牺牲。」

「本来就是,付出才有回报!我付出了,没得到回报,不应该生气吗?」

「什么样的回报才算合适?我已经如你所愿考上清华了,你觉得够了吗?没有吧。你对我说,少得意了,在清华拿个年级第一再回来说话吧。」

「严格要求有什么错?你考上清华不是应该的吗?再也没有像我这样对孩子上心的妈妈了,你考上清华又有什么了不起?失业三年,自甘堕落,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一提起这三年,妈妈又擦起了眼泪。

又来了。王晓杰面无表情地想。每当妈妈一不高兴就要提起他这辈子的各种「不乖」,简直是「如数家珍」。现在当然又添了一条,「让人笑话她三年」。

算了,何苦再听这些呢?王晓杰又回屋锁上了门。

一锁上房门,他就仿佛回到了绝望的、但却怀抱着奇怪的希望的三年。这个房间就是他的洞穴,他就像某种被追赶了一生的野兽似的,躲在这里。虽然寒冬要来了,总要找些吃得,但饿死也比出去被吃掉的好。



就在这个绝望的时刻,许苑来电话了。

「你干嘛呢?」

简单的一句朋友间的问候,使王晓杰从绝望中复活了。许苑问他:「吃饭了吗?出来玩会儿不?我闺女今天去朋友家住啦。」

许苑说想去蹦床馆,看着孩子们在里面玩得特别开心,她也想玩。但需要一个人跟她一起去,给她壮胆。两个人一起去了蹦床馆。王晓杰坐在蹦床馆的角落里,看着许苑在里面尽情地跳着,也跟着开心起来,站起来加入了许苑的疯癫。整整跳满一个小时,王晓杰想:跟朋友在一起太快乐了。如果以后再也不会孤单一人该有多好。

「你有什么打算?」跳完了,两个神清气爽的大人跑去吃冻酸奶:「要不要再找个男朋友?」

「找男朋友干嘛?我从来没这么好过。」许苑笑呵呵地说。

「不管你找不着男朋友,我都当你的好朋友,行吗?」

「当然啦。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许苑笑得很甜,是小朋友的那种甜。

「那你愿不愿意听听我小时候的事情?」

每一个进入成人幼儿园的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和问题。王晓杰看起来是一个整洁英俊、聪明平稳的 25 岁的年轻人,他应该正在人生最好最好的时候。应该工作,应该恋爱,应该有许许多多朋友。他都没有。

「我妈妈怀孕的时候读了一本书,书上说如果没有把自己的孩子培养成人类的精英,就算是不称职的父母。我三岁学认字,四岁学英语,刚进小学那年,读的书都是世界名著。从小参加各种奥数比赛、英语比赛、演讲比赛,不拿第一没脸见人。我还从小就打冰球,看不出来吧。」

「看不出来。」许苑笑着说,他的身体太瘦弱了:「冰球是我无论怎么努力也打不好的。我非常讨厌冰球,讨厌体育竞技。但我妈妈说,男孩子必须得学这些。

「我高考考了我们省的理科状元,大学读的是清华物理系。考上大学之后,我妈把老家的房子和店面全卖了,举家搬到北京来,陪着我在这里读大学。大学时学校里厉害人太多,我妈妈让我去做学生会长。」王晓杰笑着摊手:「怎么可能?」

「老天爷,你也太厉害了!——就算没当上学生会长,你也太厉害了~」

王晓杰对许苑的称赞不置可否:「毕业之后我去面试了几次,其中有一个公司是我特别喜欢的,就是去做母婴杂志的销售。那本杂志我很喜欢,每一篇小文章都很温暖,也很温柔。我想那些人一定也都是善良的人。然后你猜怎么着?」

「妈妈不同意吧~~~~」用脚指头也能猜得到。

「我一下子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工作又怎样?结婚又怎样?再生一个小孩,又会像我一样活着。」

「……我看过一些成功人士的访谈,他们的父母也是非常非常严厉来着,然后他们功成名就时会很感激他们的父母,会觉得小时候受的这些苦都值了。」

「这些东西,我妈从小就翻来覆去地给我看。她反复对我说你以后就会感谢我。后来我也在想,那些人为什么看上去那么好呢?为什么只有我这么惨呢?」

王晓杰不说话了,他盯着桌子思考,许苑也不说话了,静静地等着他。

「大概是因为,我不是他们,没有经历过他们的人生。我看不到他们在失败的时候有没有听过一句没关系,在成功的时候有没有听过一句你真棒,他们有没有在发烧的时候得到过一个亲吻,有没有在想要一个朋友的时候听到过妈妈的鼓励。」

这番话说得极为伤心,王晓杰的表情却格外冷漠。当他抬头看许苑的时候,看到她眼眶里满是眼泪。

突然一个念头闯进了王晓杰的脑袋。如果许苑是自己小孩的妈妈,她一定不会再让孩子这样活着了。



王晓杰一辈子都在学习。考试、比赛、拿第一。连朋友都没有交过,更不要提女朋友了。待在房间里的三年,他终于有机会读一读关于爱情的故事,谁知却看不太懂。为什么看到一个女人就会心跳,就会紧张?为什么总想跟另一个人在一起?更奇怪的是,为什么会那么痛苦?

跟许苑在一起一点儿也不痛苦。王晓杰问自己:我有没有爱上许苑?如果爱上许苑,怎么才能跟她开始恋爱?



这样的念头刚一动,妈妈似乎有感应似的。第二天放学回家时,妈妈问他研究所里有没有不错的女孩。

「有。」王晓杰坦然地回答。

「条件好不好?什么出身?」

「我不知道,我就觉得她不错。」

「你去问问。哎,那她长得好看吗?皮肤好不好,个子高不高?」

……这些王晓杰还真没注意过。他脱口而出:「大概不错吧,她女儿长得就挺白净的。」

「女儿?!」

「是啊,跟前夫生的女儿。」

「离过婚的女人?多大岁数?」妈妈口中的女孩转眼就变成了「女人」。

「怎么了?如果是这样的人,我想跟她结婚不行吗?」王晓杰已经知道不行了。他不自觉地梗起了脖子。

「你疯了?妈妈从小就教你,要离不三不四的人远一点。你怎么一点小事都听不懂啊!」

王晓杰突然想起小时候有过一个很好的朋友。她是一个小野孩儿,特会爬树。在幼儿园里老师看不见她就爬到树上去了。王晓杰特别喜欢跟她一起玩,可没有玩几天,妈妈就找了老师,又找了女孩子的家长,说「这样的孩子没家教,离我们儿子远一点。」对方的家长很快就带着孩子移民了。

后来她还质问过他为什么在冰球队里连一个朋友都没有交到。那时王晓杰不敢冷笑,可心里早已冷笑了十遍。冰球队里那些「品」学兼优的小伙子是怎么嘲笑他、排挤他的,哪怕对妈妈说出来,她也一定会觉得是他有问题。

终于轮到许苑了,终于轮到 25 年后他唯一的朋友了。王晓杰突然觉得很害怕。妈妈的疯狂只有他最了解,去找许苑说什么「你这样不三不四的女人离我儿子远一点」这样的事情,她绝对做得出来。

王晓杰很后悔,问有没有好的女孩儿,直接说全是男的有什么不好?

接下来,就是十一长假。结束了三年的死宅生活,这是王晓杰「复出」的高光时刻,他虽然一万个不愿意,但太怕麻烦,只能跟着父母到处去串亲戚。怕什么来什么,姥姥家的亲戚齐聚一堂时,妈妈立马扯住表姐问:「他们研究所有一个离婚带孩子的女的勾搭晓杰,怎么回事?」

王晓杰差点疯了,但表姐扯住了冲过来的他。她紧紧握住王晓杰的手腕,仿佛让他冷静,又仿佛要让他做好准备。

「姑姑,我跟您说实话吧,王晓杰不是去研究所做实习生,而是去一个心理治疗机构做治疗。」

……表姐这一招真是不负责任,但很奇怪,大概因为此刻王晓杰太愤怒了。他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最好把妈妈也气得半死。

「什么……晓杰有什么心理问题?」

王晓杰直勾勾地盯着妈妈说:「原生家庭带来的心理问题。」

妈妈花了一阵子才反应过来,她的眼珠马上就红了。「原生家庭什么问题?咱们家确实经济上很普通,但有的那点钱都拿来培养你了。我还没有说你的问题,你倒说起我们来了?我们差你什么了?差你肉吃了?差你衣裳穿了?」

「差我爱,差我尊重,差我一个道歉。」王晓杰的眼睛也变得血红了。他胸中翻涌着剧烈的痛苦和怒火,正拼命克制着自己不要崩溃。

「这……这就是你治疗的结果?你去的是什么臭骗子治疗机构?哦,我明白了。什么治疗机构,其实只有一个离婚女人吧?」

「她不是离婚女人,她是一个很好的人,是我唯一的朋友。是你从我人生中夺走所有的朋友之后,唯一剩下来的朋友。对,这就是我的治疗结果,因为我终于可以把这些话对你说出来了。」

房内亲戚挺多,听了他们的争吵,纷纷安静侧目过来。妈妈的眼泪如瀑布般奔涌:「我白养你了。我这辈子只为了你,盼着你长大成人感激我回报我,怎么就落到你指着我的鼻子骂的这一天?」她悲痛欲绝,哀哭着跌坐在沙发上:「你这是怪小时候妈妈对太严厉?可怜天下父母心呐,晓杰,我的儿子!你小时候多听话多努力啊,你生病了直发抖还要做题,你以为妈妈不伤心吗?妈妈比你还难受!比你还痛苦!可妈妈为什么要你坚持努力,你真的不明白吗?」

「你比我还难受?确定吗?我高烧了一个星期,腰酸得根本起不来床,你逼着我坐在那里刷题,就因为学校怕我传染别的孩子不让我去上学,你怕我落下课。你冷吗?你身体剧痛吗?你绝望吗?你想着我唯一的妈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吗?有人辱骂你吗?有人在你头疼得快要看不到的时候还在打你的脖子吗?我当然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你有强迫症!你不能忍受我一丝一毫地忤逆你,该上学就得去上学,不然你就受不了,你以为我不知道吗?那一次我病得昏倒了,爸爸把我背到医院去,因为这件事你骂了我十几年。说我给你添麻烦,说我不争气,难道你不欠我一句道歉吗?」

王晓杰浑身发抖,眼眶仿佛有火在熊熊燃烧。妈妈坐在那里泪如泉涌,王晓杰却一滴眼泪也哭不出来。

「晓杰,晓杰,这是怎么啦?」开口的是王晓杰的姥姥。她今年已经七十岁了,身体也不大好。「你怎么这样对你妈妈嚷嚷?我们晓杰不是最乖的孩子吗?」

     「真是,我说这么多年没见这孩子他怎么变成这样了!」舅妈也在一边搭茬。

「晓杰呀,你就是你妈妈的命啊!可不能这样,看妈妈多伤心啊!」姥姥越是这样说,妈妈越是在一边哭得肝肠寸断。

「跟你们有什么关系......」表姐很无奈,拦又拦不住。她看到王晓杰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妈妈,他说:「又开始了,真是唱作俱佳啊。连我少吃一口菜你也要当着别人的面哭一场,让别人来训我。」

「太不像话了,妈妈这么伤心你的心是铁做的啊?还不赶紧道歉?」姥姥气得发了火,用手来扯他。

「我妈为什么不道歉?为什么还要我道歉?从小到大我到底干什么罪大恶极的事了,总要道歉?」他转身逼问姥姥,姥姥一把抓紧衣襟,气得脸色发白。

「胡闹!!你要把你姥姥气死?!」舅舅也冲上来吼。

「别这样晓杰,好好跟姑姑谈......」表姐也有点慌了。

「妈妈,」王晓杰不再关注旁人,他眼里只有哭成一团的妈妈:「我也想好好地跟你谈谈。但你得讲道理。在你讲道理之前,我不准备再回家了。」



王晓杰一个人离开了姥姥家。怀着满腔的愤怒疾步走了两公里才清醒过来,说了不能再回家,可是去哪里呢?他全部家当都在家里,自己分文没有,朋友只有一个。

是啊,我还有一个朋友呢。

他给许苑打电话。虽然手还在抖,却装作轻松的样子说:「你干嘛呢?」

他问许苑能不能在她家暂住一天。王晓杰不谙世事,不明白自己的要求太过分了,没想到许苑断然拒绝了:「确实不方便呀!」

正在气头上的王晓杰觉得受到了很大的伤害。他气呼呼地说:「行,那你以后也不是我的朋友了!」

他高高的个子,却像个被妈妈抛弃、又跟最好的朋友吵架的孩子一样站在路边哭了起来。哭完了,还是没有人来抱抱他、安慰他、领他回家。擦擦眼泪,他还是得找地方住。世界这么大,他能去的地方却只剩下一处了。

「蒋校长,我能不能在幼儿园住一晚上啊?」

「幼儿园没有床,你来我家吧。」蒋校长说。



看到蒋校长做的面条时王晓杰才发现自己饿得不行了。光顾着吵架,连饭也没吃。蒋校长跟他一起吃,吃得喜气洋洋。「你终于从家里出来了,我真高兴。」

「值得高兴吗?」王晓杰本来非常不安,就像挣脱了捆绑多年的绳索,自由却无力。听蒋校长这么说,他突然安下心来。

「这是一步特别关键,你走出来了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谢谢您收留我。」

「我以前经常收留学生。还有被家里爸爸家暴,娘俩我一起收留。」

「大善人呐。」王晓杰很敬佩。他又想起许苑,冷酷无情,落井下石,见死不救。想起她,表情又阴郁下来:「对了蒋校长,我以后跟许苑不是朋友了。」

「发生啥事了?」

「本来我想去她家借宿一晚上,但她把我拒绝了。」

听到这句话,蒋校长竟然又开心地笑了。王晓杰不知道她是在开心许苑的进步,有点受伤:「您笑什么啊?」

「你们俩那么要好,你比我了解她。没事,好朋友没有不闹别扭的,你需要的是时间。」

这天王晓杰睡在校长家的客房里。客房布置得特别舒服,他想起这里可能住过很多很多人。他们都跟自己一样,在最走投无路的时候得到了这张床。王晓杰特别累,躺在那里又好像被温柔地手捧着,可他却睡不着。

他想着许苑:好朋友真的没有不闹别扭的吗?闹别扭很正常,没关系,会好的吗?

他也想着妈妈。大怒时对妈妈说的那些话,是不是太过分了。妈妈会不会真的很伤心,她一定一个人在家里哭吧?她能挺过来吗?

第二天,王晓杰在学校看到许苑,马上说:「你别过来,我不跟你玩。」

剑拔弩张,两个人不失时机地大吵了一架。吵完了都气哼哼地找角落躲着,可说实在的,王晓杰已经不生气了。他想明白许苑为什么拒绝了他。他俩一起玩过家家的时候,不是一起对付过晚上跑来的假想敌吗?他当然应该明白一个女人带着小孩子,晚上是要锁好房门,特别注意安全的呀。

「给你一个苹果派。」他对许苑说,「我给你做的。」

王晓杰不知道的是,他妈妈没有自己呆着,表姐一直陪着她。一方面怕她想不开,一方面也怕她闹事。但表姐自己还得去上班,于是王晓杰的妈妈花了一天半,终于挖掘出了幼儿园的地址。

蒋校长从事幼教一辈子,见过的闹上门来的家长数不胜数,但这么大年龄的家长还是头一回。当然她也不怕,年龄再大,也还是她教的孩子的妈妈。

「你就是那个离了婚的女人?!」王晓杰的妈妈震怒地对着一脸褶子的蒋校长说。

「……我确实是离过婚……」蒋校长纳闷地摸了摸花白的头发。

「你……你比我岁数还大吧?你要不要脸???」

王晓杰听到熟悉的咆哮声,冲出教室,惨白着脸扯住妈妈的手:「走走走,我跟你走,咱们出去说。」

「离了婚能是什么好人,好好的儿子被你败坏得离家出走,我去警察局告你!不检点!」她在儿子手里挣扎,扭着脑袋尖叫。

妈妈不是没受过教育的泼妇,但她在为了儿子出来吵架的时候,总是这个不知王法和礼貌为何物的混蛋模样。就像她跑去别人的家长那里说「你家孩子没家教,离我儿子远点」似的。

如此蛮横无理的尖叫声,教室里一定人人都听见了。许苑跑出来,一头雾水地说:「我听您说离婚的女人,可能是我……」

王晓杰的妈妈定睛一看,眼前的女人年纪轻得多,长得也白净,看来是这个。「你是干嘛的?!我儿子是不是上你家同居去了?」

「啊,他其实还是在我家住……」蒋校长尴尬地举起手说。

「你们……你们……」以她贫瘠的想象力,实在搞不清楚这里是什么关系,竟然骂不出什么话来了。教室里的「小朋友们」全都露出脑袋看,连常年坐着写稿子的女孩也抱着娃娃出来了。

「你们又是谁?!」

「表姐不是跟你说我在做心理治疗吗?!他们都是来做治疗的。」

教室里的大伙都面露难色地向王晓杰的妈妈打了招呼。

她使用愤恨不屑的表情对着大家撇了嘴,想看出这些人到底都是什么神经错乱的牛鬼蛇神,可他们老老少少,无一不是正经整洁的人。

「这就是你姐说的治疗机构?专门大家坐着说自己父母坏话的?都是没良心的,你们的爸妈——」她指着团成一团的大伙儿骂道:「都不容易!生了你们这些不知好歹的东西!」

「请你停止攻击大家,」蒋校长终于怒了:「要是想了解情况,跟我到会议室来。」

大伙都第一次见到蒋校长发火。她没有像王晓杰的妈妈似的口出恶言,声音都没有提高,但她周身熊熊燃烧着不可侵犯的怒火。

王晓杰的妈妈狠狠滴瞪了王晓杰和许苑一眼,跟着蒋校长进了屋。

「别偷听了……」幼儿园里的会议室经过特殊处理,里面讲话外面连一点点声音也听不到,许苑就这样对趴在门缝上的王晓杰说。

「我妈可不可怕?」

「可怕,可怕。」许苑忙不迭地点头。

「她为什么要来找离了婚的女人?」

「我骗她说我在研究所里实习,她问我有没有不错的女孩儿,我就把你给说了。」

「我不错?真的嘛?」许苑还挺高兴,没听出这话题原本是奔着找对象去的。

「当然了,你又温柔又聪明,又能干,还会对别人好,你对孩子也特别好。」

「真的?真的?」自从许苑进入幼儿园,发生了那么多事。离婚、前夫也来到幼儿园、一点一点地改变对待孩子的方式,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明明表白地夸她「对孩子特别好」。她感动得有点想哭。

「哇,原来夸你你会这么高兴。」王晓杰说:「可是我妈听完我夸你就觉得你不三不四,我来这里是被你勾引来的,所以想来抓你。」

「勾引?阿姨还以为咱们俩在谈恋爱吗?」

「她是这么以为的。其实我也想过,如果你能当我女朋友,咱们一定会过得很开心。」

人生的第一次表白,王晓杰毫不犹豫地说出口。又放松又随意,就像一个玩游戏的建议。许苑听了哈哈直笑:「那可不行,咱们不是朋友嘛。」

王晓杰听她这样说,突然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他虽然不知道爱是什么模样,但他此刻心里却很清楚:对许苑的喜爱,跟爱情没有关系。她只是他珍贵的朋友罢了。

「我就怕她找你闹,因为她觉得你是我的坏朋友。」王晓杰真诚地说。

「没事儿,我不怕。我陪你在这里等着。」

等了好一阵子,蒋校长打开门对王晓杰说:「进来跟妈妈谈谈吧。」



妈妈看到王晓杰关上房门,脖子立刻变得紧绷,眼眶却通红。王晓杰知道,现在只剩下他们俩了。妈妈不再表演,这是她真实的模样。

「从前有一个妈妈,她溺爱自己的孩子。孩子小时候偷针线她不管,长大了偷了钱财,要被处死。他说妈妈你再抱抱我吧,就在拥抱的时候一口就把妈妈的肉咬下来一大块。你知道为什么嘛?」

「这个故事,我听了得有一千遍了,妈妈。」王晓杰冷静地说。

「你小时候,如果我由着你玩,随便宠你,你现在一事无成,一定会埋怨我。我严格要求,才把你送进清华,你应该感激我。王晓杰,你应该感激我!!」

「我不想感激你,妈妈。」他轻声说:「我只想爱你。」

妈妈愣住了。

「我想从你那里学会爱,我想看到你拥抱我,接纳我。也想看到你爱我的朋友,爱我的爸爸。这样我也能学会爱别人,爱一个心爱的女孩儿,爱我们的家,爱你。」

妈妈的脖子软了下来,她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平静的儿子——那天他激动又生气地控诉了那么多,她什么也不服。可现在他这样轻声细语地说着的话,她却仿佛听进去了。

「妈妈,你知道吗?我说你不接纳我,其实你也从来没有接纳过你自己。你觉得自己不够好吗?所以你为了让我变得更好、更成功,对我做得一切都只是在表演和扣帽子。我尿了裤子,给你添了麻烦,你大可以告诉我你很累。可你却对我说我是一个无能的孩子,不争气,没本事。表姐告诉你,我的心理出现了问题,你对我的教育是错的,其实你心里很害怕吧?觉得害怕是没关系的妈妈。做错了也没关系的。就像现在,你大可以告诉我:我离开了家,你会想我,担心我究竟在外面遇到了什么样的人,而不是讽刺我被带坏,没良心。」

妈妈怔怔地看着儿子在问:「我离开家两天了,你想我吗,妈妈?」

她终于落下了眼泪。是真实的心酸,真实的眼泪,也是真实的委屈。她第一次听到有人对她说:「觉得害怕没关系,做错了事也没关系」,而这话却是从被她打骂、从不体量、没有夸奖过一次,更不要说什么没关系的儿子口中说出来的。

她突然觉得,伴随了自己太多年的焦虑和不安,有了一个安放的位置。

「我生了一个好儿子。」

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真心实意地说出这句话。这句话,使坐在对面的王晓杰哭成了泪人。

本帖来自pc秘书
作者: cyec    时间: 2020-12-27 06:21
蔡军:我是我身体的主人

蔡军其实是个长得很英俊的男人。但他太沉默,往人群里一扎,几乎注意不到他。就像他老婆经常骂的那样:「瞅你那怂样!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

每天吃完饭刷碗的时间都是蔡军最煎熬的时光。他总是花很长的时间慢慢擦洗每个碗盘,盼望时间能过得再慢一点。

对于「交公粮」这件事,妻子已经不满太多年。只要一提到这里,说出来的话就刻毒得不堪入耳。更何况,今天晚饭时,妻子又提起自己在单位受到了不可忍受的羞辱:「我说我们不是要不上孩子,我们这叫丁克,酷着呢! 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吗?我这是给你留面子,你呢?给脸要脸吗?」慢慢洗着碗,妻子又在外面骂起来:「你是洗碗呢还是绣花呢?洗个碗磨磨唧唧,磨磨唧唧,公鸡都快叫唤喽!」

蔡军洗完碗,马上被疯狂地赶着去洗澡。洗完澡,钻进被窝,他知道今天是逃不过了。洗完澡的妻子不浪费时间,直接爬上蔡军。还没擦干的皮肤的触感使他泛起一阵厉害的恶心,他不由自主地想把妻子推开。

「你再推一个试试?」妻子怒极,一巴掌打在他的头上。「什么什么都不行,你还配叫个人吗?」

蔡军浑身发冷,费了好大力气才成事。事毕,妻子平躺着,想要蔡军的种子种进她的肚子里。嘴里还在说:「我真是太心善了,我人太好了。换了别的媳妇,真能给你生出儿子来,你敢信是你自己的儿子吗?怂包!」

蔡军被这样骂,从不还口。妻子说得也没有错,像他这样懦弱、无能的男人,她愿意嫁给他已经是给了他天大的面子。

第二天早晨去上班时,他听到同事们正在热火朝天地讨论网上的一个新闻。

「有一个女的跑到警察局去报案,说她老公强奸她。你们说是不是有病?」

「两口子吵架,动不动就闹到警察局去,当警察都闲的啊?」

「婚都结了,干那事还叫强奸吗?依我看这女的就是矫情。」

「要说家暴,咱都听说过。强奸算怎么回事?」

蔡军在公司很少出声。但今天,他突然说:「我觉得那女的挺可怜的。」

同事们都愣愣地看着他,就像看到一匹马突然开口说话似的。

「蔡总这是有切身体会?」说话的这个男同事,长得最强壮,嘴巴最毒。另一个女同事说:「我看小蔡长得确实不错,是不是被人看错了当成女的了?」

同事们嘻嘻哈哈地开着玩笑,谁也没有把自己说过的话当真。

蔡军却感受到巨大的痛苦。虽然这痛苦已经持续了太多年,他早该觉得麻木,今天却像被揭了疮疤似的剧痛起来。

这时,他又接到了妈妈的电话。

「你爸六十大寿,你也不回来?」

「嗯,工作忙,请不了假。」蔡军拿出千篇一律的借口来搪塞。

「真是白把你养这么大,今天你孙伯伯、王伯伯还都问呢,说蔡军儿怎么一点儿也不顾念父母?」

听到这句话,蔡军的身体不可自控地抖了起来。他一句话也不想跟妈妈说了,连忙说:「开会了,回头再说。」

也不算撒谎,部门确实开会了,要介绍新来的销售总监。谁知蔡军打眼一看,竟然是老熟人。

「哟,蔡军!」老熟人见了他,主动热情地打起了招呼。

新总监是蔡军的发小,叫张文。他的父母跟蔡军的父母是同一个厂子的工人,从小两人都是一个大院里长大的。张文的父母年轻时跑厂建,他吃百家饭,还在蔡军家里蹭过好久的饭。

对蔡军来说,来自老家的任何人都带着痛苦的回忆,倒是唯有张文是个例外。没别的,张文从来没有欺负过他。因为在他家蹭过饭的缘故,还一直把他当哥们。

下班后蔡军给妻子打电话,说老朋友重逢,一起去喝场酒——总算有了借口,蔡军当然也乐得不回家。不知为什么,席间蔡军觉得张文有点不一样了。他变得更开朗,也更温和。聊一聊才知道,他过得也不算好,先离婚、后裁员,现在是孤孤单单一个人。

「我前妻许苑,你记得吗?因为她的关系我去了一个心理治疗机构,才发现,咱们男人其实也特需要心理上的安慰。老死撑着,撑出大问题了,自己都意识不到。」

张文对蔡军的生活一无所知,但这番话却说进了蔡军的心坎里。张文说:「我自己觉得倍儿痛苦,原来只会胡乱瞎搞,其实只要觉得痛苦时就是需要帮助的时候了。」

「我已经痛苦极了,快要支撑不住了。」蔡军心里想。但他的痛苦从未对任何人说出口过,更不要提很久不联系、又是老乡的张文了。

第二天上班时,他根据张文说的「成人幼儿园」上网去搜索,翻了半天才翻出一条联系方式。下班后开车回家,他像往常一样停在车库抽烟。这是他每天唯一能安静独处的时光。掏出手机,打电话给「成人幼儿园」的蒋红英校长。

「……我……我想去您那里,行吗?」不善言辞的蔡军不知如何诉说,只能没头没尾地说这样一句。

「欢迎你,任何时候都可以。」蒋红英校长的声音像温柔的手,使蔡军感受到了奇异的舒服。

说服自己花了几天时间,请假又花了几天时间,等到他真的到蒋校长那里去报到时,已经半个月过去了。蒋校长却像没有这回事一样,平静温和地接纳了他。

「我……已婚,没有孩子,压力挺大。」他吭吭哧哧地自述。

「这种压力让你心里很难受吧?」蒋校长问他。

「嗯。我不愿意跟我妻子过夫妻生活。」

「那……如果你不愿意说,没关系,你不愿意过夫妻生活,你妻子是怎么做的呢?」

「她压力也大,也想要孩子,所以有时候就挺粗暴的。」

说到这里蔡军笑了起来。这样的事任谁听来都是一个笑话,但对蒋校长来说,信息已经足够了。她没有笑,坚定地望着蔡军的眼睛说:「我欢迎你来我们这里,如果你不想来,我还要反复劝你。你的任务就是:我的身体属于我自己,请你们尊重我。」

蔡军进入了「成人幼儿园」。他心里很忐忑。张文的前妻也在这里,会不会把他的事情告诉张文?他观察到在这里的人状态都很有意思,像小孩儿似的。他们拉着手,有时候拥抱,这些让蔡军觉得害怕。一进入教室他一眼就认出了许苑。因为害怕人,他反而从来不会忘记任何人的模样。可她却好像根本没认出他。也是,他不过是他们婚礼上那么客人的其中一个罢了。蒋校长组织大家一起做游戏的时候,蔡军浑身的冷汗都出来了。他开始后悔。这么多年都忍下来,为什么不继续忍着,非要来什么成人幼儿园。

奇怪的是,张文那个前妻却看出了他的紧张。

「你可以不参加的。」她指了指角落里的一个女孩儿:「你看她,从来都不参加活动,没关系的。」

「真的?」蔡军紧张地坐在角落看着大家开心地笑着做游戏,生怕有人会用批判的眼神来看他。可半个小时游戏结束,没有人特别关注他。

他稍稍放松下来。不久后,有个男人来找他,说想跟他一起玩。

蔡军突然想到在自己小的时候——「那件事」发生之前——也曾经有过一起玩的朋友。很单纯,很快乐。「那件事」之后,他变了,朋友们也变了。这个男人跟他一起玩时单纯又快乐,仿佛使蔡军回到了小时候无忧无虑的时光。可放松的时间没过多久,突然,一只柔软温暖的手拉住了他的手。

「我可以加入你们吗?」说话的是一个甜蜜的女孩子的声音。蔡军的心立刻狂跳起来——这绝不是一种愉快地感觉——他大力地甩开了对方的手,把那个软软的身子一把推开,吼叫道:「别碰我!!」

可能是因为刚才的状态太放松了,像这样直接反抗,对蔡军来说也是头一回。可态度未免太激烈,女孩儿被他推倒在地上,哭了起来。

「你干什么这么凶?!」跟他一起玩的男人不理解地质问他。

「干你屁事!!!」蔡军面红耳赤地吼着。



来「成人幼儿园」的第一天,还没到放学时间,蔡军落荒而逃。他强忍着的眼泪在电梯里忍不住了,热泪滚滚而下。「果然还是不行。」不光自己没有希望,还「欺负」了别人,这让蔡军感受到了强烈的自责和挫败,更糟糕的是,他刚冲出楼门,蒋校长追了上来。

「你等等,」她喊——却没有动手去拉他。

「蒋校长,对不起,我对别人吼叫了。」他在她面前就像做错事的小孩子,在楼下人来人往的地方用胳膊肘捂住眼睛痛哭起来。

「别难过,」蒋校长说:「刚才我都听到了。你做得非常好。」

什么?蔡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透过迷蒙泪眼,他看到蒋校长欣喜地笑着:「你走出第一步了,真棒!」

「我……」我嚷嚷,还推了别人。

「没关系的,」蒋校长说:「没关系的。」她轻轻地重复着这句话,使蔡军愈演愈烈地痛哭着。他从她的肢体语言看出,她很想给他一个拥抱,蔡军此刻却觉得他还真是需要这样一个拥抱。他不顾一切地投入了蒋校长怀中。这个拥抱使他想起「那件事」发生之前,他从老师和母亲那里获得的毫无芥蒂的拥抱,是温暖的,治愈的。

蔡军第一天没能回到教室里,他在车里哭了个够才回家。这一天妻子加班回来得很晚,也没提「生孩子」的事,让他松了一口气。第二天,他又鼓起勇气回到幼儿园,找到昨天被推的女孩:「昨天真对不起。」

女孩说:「我也很对不起,我没经过你允许就拉了你的手。」

「我也很对不起,我也朝你吼了。」一起玩的男人也凑过来说。「咱们还能一起玩吗?」

蔡军没想到事情这样简单就过去了。大家的态度都在告诉他:「事情已经过去了,真的没关系。」他也终于又投入到了忘乎所以的游戏中。

但离开幼儿园,一切还在继续。第二天回到家时,妻子又开始了。

「我听老刘说你请假了?你干什么去了?」她插着腰,咄咄逼人。

「有点私事,我得去办办。」蔡军嗫嚅着。

「什么私事?!」

「没什么要紧的……」他端着饭碗,试图躲到厨房里去洗碗。

「呵呵,」妻子冷笑起来:「要不是你没那本事,我还真以为你出轨了呢。」

以往,蔡军听到这话甚至还要松一口气——这毕竟是讨论告一段落的标志。今天他一边刷碗一边觉得忍不住,刷了一半就跑出了厨房,对着正在看电视的妻子说:「我想跟你谈谈。」

「谈啥?」妻子嗑着瓜子,嘲讽地问。

「我……我需要你的尊重。」蔡军脸又红了。

「我一向尊重别人。」妻子说话声音底气很足,经常使蔡军感到震耳欲聋:「但是对方也得算是个人吧?你生来带把儿是个男人吧,挣钱挣钱不行,床上床上不行,都不是个男人了,也就不是个人了吧?我凭啥尊重你?!」

「你……」你伤害了我,也没有尊重过我的意愿。这些话蔡军在心里准备好了,可面对妻子这样的态度,他觉得又说不出来了。

「哟~」妻子挺起身子:「不会是要哭吧?就我在这儿养家糊口累一天,回家还得哄小娘们?我怎么不长把儿呢?」

「你别这样说……」在这样的语言暴力下,蔡军还真哭不出来。他激烈地想谈谈的情绪也没有了,只剩了绝望。「算了。我洗碗去。」

「你真不是个男人你!」妻子对着他无力的背影跺脚骂起来:「换了别人,早急了,你就算打我一顿都算有本事!我真瞧不起你!」

蔡军想用水声掩盖妻子的骂声,可实在掩盖不住。「还让我尊重你?是人吗?你是人吗?!」



他想,自己如此懦弱,逃避现实,哪怕是慈爱的蒋校长也说不出一句真棒了吧。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费,他又不想去幼儿园了,不如回去上班吧。可第二天早晨起来,他被幼儿园放松的氛围吸引着,还是回到了那个教室里。

今天有主题课,讲的是「我和我的身体。」

蒋校长把这些人都当成真正的幼儿,仔细地讲着人类的器官,当然不只是生殖器官,还有鼻子、眼睛、四肢、大脑。可蔡军面对那些图片,却非常不自在。都是大人了,谁还不知道这些?可每个人都认真地听着,认真地讨论。

「我讨厌别人碰我的头。」一个女孩儿说:「我长得特别矮,老有人摸我头,真讨厌!」

「我讨厌别人推我,尤其是在地铁上。」另一个人说。

「我讨厌别人碰我任何地方。」不知怎么的,蔡军脱口而出。每个人都安静下来,等着他说下去。「我讨厌看到这些图片,讨厌听什么生殖系统,讨厌生孩子,讨厌睡觉。」大概是因为大家都很包容,在这样放松的地方,蔡军特别容易落泪。「我讨厌我老婆,难道不喜欢干那件生孩子的事就不算是个人了吗?我恨孙伯伯,他那么爱干那件事,他才不是个人!」蔡军的头脑一片空白,但却还是接连不断地说着:「他趁我去他家找孙小童玩的时候把我拖到里屋去猥亵,第一次的时候我才九岁!什么也不懂,可是太疼了,太疼了!为什么要伤害我?!我对我爸说的时候,他为什么要打我?为什么说我从小不学好?为什么还跟孙伯伯称兄道弟?!我恨他们,我恨他们!!!!!」

蔡军失控地哭着、哭着,却突然陷入了迷茫。自己这是怎么了?这件事已经隐藏在心里这么多年了,怎么可能这样脱口而出?难道他不怕被骂不正经了吗?不怕被指责妄想症了吗?难道他好不容易身处于这些温暖的人之间,却又要失去他们了吗?回过神来,蔡军发现,教室里很多「小朋友」也同情地哭了。蒋校长蹲在他面前,温柔地说:「谢谢你把这些说出来。」

「你什么也没做错!」

「你老婆太过分了!」

「小朋友们」七嘴八舌地说。蔡军发现大家都对他更和善友爱了,谁都想跟他一起玩。还有几个「小朋友」,放学后加了他的微信。「咱们永远都是好朋友。」他们对他说。

原来如此啊,蔡军想。是他们先给了他一股力量,就像「你可以说的,我们能理解,我们能接纳。」而他已经等了太久、忍了太久,一直在期盼着能有人倾听他、接纳他啊。蔡军又哭了起来,哭得又委屈又喜悦。



这一天蔡军回到家时,感到自己的内心被洗过一样轻松和干净。从没说出过的秘密终于说出来了,被相信了,被理解了,被接纳了。但他也知道,这轻松的感觉只是一时的。事情还远远没有解决。

妻子回家时,穿了一身很漂亮的连衣裙。早些年她刻意打扮总让蔡军紧张,这些年,她早就把打扮换做了羞辱。蔡军很擅长观察人,他立刻发现了今天妻子特别漂亮。

「漂亮吧?」她笑得很明媚。

「漂亮,这衣服很适合你。」蔡军真诚地夸奖道。

「哈哈,你觉得漂亮,别人也觉得漂亮。今天有个大哥问我什么时候离婚,说他到时候绝对要追到我。」

蔡军知道这句话是人身攻击的开始。但他就是不知究竟该如何回应妻子才会满意。她又得意洋洋地说:「我说,等什么离婚啊?反正现在我就跟单身差不多,还不如就先谈着呢。你说呢蔡军?」

她漂亮的笑着,眼神里却全是鄙夷和讥讽。

「不用,咱们离婚就是了。」蔡军说。



蔡军和他妻子,适婚年龄一见钟情。他爱上她的高挑美丽,她也爱上他的俊俏。蔡军即使现在快四十岁了,乍一看也像一个花一样的美少年。他白皙、俊朗、温柔,讽刺地说——是男女都爱的那种可爱的容貌。婚后,妻子很快发现他的冷淡,他的冥顽不灵。勾引也勾引过,哀求也哀求过,哭闹更别提了。随着催他们要个孩子的声音越来越急促,妻子终于开始了对他无尽的羞辱。仿佛羞辱他、殴打他、强迫他,才能抚平一点点她心里的创伤。

蔡军知道妻子有她的需求,也有她的压力。但他没想到的是,妻子对他原来还有很深的感情。听到他冷酷无情地提出离婚,妻子崩溃了。这个个子跟蔡军一样高、像运动员一样健美,从未有机会在丈夫面前示弱的女人,哭成了一个孩子。

「你为什么这样对我?你就这样不要我了?你忘了咱们过去有多好,你说我就像歌里唱的太阳,蔡军,你都忘了吗?」

蔡军不知怎样安慰她。妻子扑进他怀里,他僵硬地环着她的身子。手臂的冷硬妻子一定感受到了,她哭诉着:「我对你太凶了,那都是因为爱你!要不是因为爱你,我为什么不离婚,为什么不干脆随便找个男人出轨?我爱你,别不要我!」

想把心里话说出口,竟然还能面对比无尽的羞辱更难的情况。蔡军又想放弃,但他却想起了今天在「幼儿园」里,大家给他的支持。

「小妹,你听我说。」不知多少年没有这样叫过她了。「我真的没办法跟你同房。」

妻子抬起头来惊慌地说:「你怎么了?生病了?没事,我带你去看医生,现在科技这么发达,能治好!」

「不,不……」蔡军尴尬地解释着:「这是心理问题,你不是问我最近请假去做什么吗?就是去做心理治疗的。」

「心理问题?你有什么心理问题?别听他们胡说,都是骗钱的……」

「我不能跟你说,心里接受不了,但希望你能理解:我小时候受过心理创伤,所以现在每一次同房都非常痛苦。」

「小时候的事儿谁还记得啊,你不要想了不就完了吗?你不是神经病,别跟疯子学,还去做什么心理治疗啊!」

「小妹…..你没经历过所以不明白,但这事根本不是能不去想的……」

「好,那你说说,你究竟受过什么创伤?早恋了?这事儿你怎么没跟我说过?」

「不是早恋,我说了这事情我不想说。」

「为什么不想说?你是不是对不起我了?你现在就是为了别的女的要跟我离婚是不是?」这是扯到哪里去了,妻子只能想象到这里了。她真的能理解吗?蔡军觉得自己又快要缴械投降了。但他拼命耐着性子撑着:「真的不是早恋……也不是什么女人。」

「不是女人?」

蔡军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他想,妻子总是跟他生活在一起这么多年的最亲密的人,无论未来结果如何,他都得对得起她,给她一个解释。横下一条心,蔡军开口了:「我小学的时候被我爸的朋友孙伯伯猥亵过很多次。」

说出口了,妻子怔怔地看着他,久久说不出话来。这几分钟,使蔡军坐立难安。妻子开口:「原来你是同性恋?」

蔡军从未想过被伤害的事实还能被误解成这样,他终于勃然大怒:「我是被迫的!!!你凭什么说我是同性恋?!他强迫我,威胁我反抗就要说出去,我的身体受了很大的伤害,就跟你一样!!就跟你强迫我的时候一样!!!所以我不光不愿意跟你同房,连看见你都害怕!!!行了吗?!满意了吗?!!?」



蔡军不知道这一夜是怎么过来的。本想好好跟妻子谈谈,也把自己最痛苦的秘密告诉了她,最后却落到撕破脸的结局。蔡军在客房里反锁了房门,只想自己待一会儿,妻子却在外面大声哭喊,说蔡军没良心,是个同性恋、变态。蔡军听着她的那些话,觉得对她最后的期望和同情都没有了。他只想远远躲开这一切,甚至远远地逃离这个世界。他缩在被窝里紧紧地裹住脑袋,在激烈的情绪中无法入睡。但夜深了,突然之间有个声音闯进了他的脑海。

「你很棒。你做出了反抗,表达了自己。」

蔡军急促的呼吸骤然平稳下来。今天的整场对话时多么艰难,他却没有一次像从前一样逃避。「你做得很好,蔡军。」

在这样的想法的鼓励下,蔡军做出了一个更大的决定。



第二天早晨,他看到妻子黑着眼圈、红着眼眶坐在客厅里。在她又开口伤害他之前,蔡军抢先说:「今天是我爸的六十大寿。你跟我一起回去一趟吧,」蔡军冷冷地说:「带你见见我孙伯伯。」



蔡军的父母都已经退休了,还住在工作了一辈子的厂区大院儿里,还跟相处了一辈子的老朋友们混在一起。蔡爸爸的六十大寿是老兄弟姐妹们相聚庆祝的借口,蔡妈妈为了请客,已经忙活半天了。

「妈,您先休息会儿,爸,您也坐下,我有事情想对你们说。」蔡军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家了。他今天回来只有一个目的,所以并不躲避,直入主题。

「怎么了,你这孩子别吓唬我!」蔡妈妈一边擦手一边拉住蔡军的胳膊。两口子都面色苍白,一看就知道不对劲。

四个人围坐在茶几前,蔡军直截了当地开口说:「爸爸,您记不记得我小时候跟您说过,孙伯伯对我做过不好的事情?」

蔡军以为爸爸听他旧事重提会勃然大怒,但他却一脸茫然。原来他当时的诉说,爸爸根本没往心里去,完完全全地忘记了。

「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开始,孙伯伯开始猥亵我。除了伤害我的性器官之外,为了让我屈服,他还掐了我的脖子和腿。每次发生这件事后,我都会流血不止。我自己去过一次医院,后来也不再去了,只能等几天,伤口愈合。」

妈妈的脸立刻变得煞白。她慌乱地去扯自己的老伴儿:「这事儿你知道?」

爸爸也很慌,他没想到儿子会说出这样的事来。「我当时对爸爸说过,但爸爸显然已经忘了。当时爸爸对我说,我不正经,不识好歹,孙伯伯疼我才跟我玩的,能有什么事儿。所以在那之后又发生过许多次,我不再跟你们说了。」

妈妈哭了起来:「我早就说老孙不是个正经人,你还天天跟他混在一起!!」

爸爸受到这两方的指责,恼羞成怒:「我说错什么了?要不是你不正经,谁会欺负你?他怎么不欺负别人?」

可能是昨夜被污蔑是「同性恋」的屈辱给蔡军打了预防针,爸爸现在又这样说,蔡军并没有被痛苦击倒。他冷冷地说:「他选择我,第一,因为我长得漂亮。第二,因为我软弱好欺负。第三,因为他知道我的爸爸不会给我撑腰。」

「你……你的意思是,这事儿都怪我?」

「怎么不怪你!」妈妈哭喊着:「你老说什么小军是儿子,不能惯他臭毛病,儿子不是人呐?儿子就不会被人欺负了,你当老子的就能啥也不管了?」妈妈推打着老伴儿,咬牙切齿地哭道:「我昨天还给老孙家送了螃蟹,畜生!!!!你们都是畜生!!!」

「所以,」蔡军继续说道:「我留下了心理创伤,没办法跟我太太正常同房。你们催着我要孩子我们要不上,这是主要的原因。我已经对她提出离婚了,让她趁着健康年轻再去找个正常的男人改嫁吧。」

坐在身边的妻子也掩面哭了起来。蔡军无暇顾及她想了什么,但妻子悄悄握住了他的手。这轻轻的一握包含着理解和安慰,蔡军竟然没有感到抗拒。

「我今天回来,是为了跟孙伯伯把这个账算清楚。我知道他是您的好兄弟,」蔡军冷淡地对爸爸说:「我也不关心您二位以后还会不会是好兄弟。事情发生在我和他之间,我先打声招呼,很抱歉,有可能要把您的六十寿宴搅合了。」

这时,有人按门铃,客人们开始陆续地来了。蔡妈妈眼眶还红着,老朋友们问她怎么了,蔡妈妈挤出笑容来说没事没事。蔡军和妻子像两尊佛像似的僵硬在沙发上,直到孙伯伯和他妻子一起来了。

自从离开老家,蔡军自然没再见过这个人。在太痛苦的回忆中,他甚至想不起这个人究竟长什么样子。今天见到,发现他看起来实在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仪态中还带着爽朗和慈爱——就像每一个这样年纪的老头一样。

他看到蔡军,愣了一下,接着马上笑逐颜开:「哟!今天小军来拉?好久不见,长得还是这么俊啊。」他笑容满面地直冲着蔡军过来,蔡军浑身紧绷,进入战备状态。没想到蔡妈妈一个健步冲了上去,狠狠地把孙伯伯推开。

「你离我儿子远一点!!」

所有客人都呆住了,蔡妈妈兀自像一头护犊子的母兽一般对孙伯伯吼叫道:「你干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以后我们家再也不欢迎你!老蔡要是还跟你交好,我连他一起赶出去!!」

旁边不明真相的阿姨来拉蔡妈妈:「这是怎么了,有话好好说。」

「你们听好了,自己的小孙子小孙女,护好了,别让这头畜生伤了身子又伤了心。」

话说到这里,听不明白的也听明白了。孙伯伯面红耳赤,但他既然干得出那样的事,当然也不是普通的人。他竟然哈哈大笑起来:「你们这是听见什么风言风语了?误会,误会!小军,你是不是把你小时候在我们家玩儿捉迷藏的事儿记错了?」他一边说,一边摆出无辜又大度的姿态来向蔡爸爸求助。蔡爸爸却没有回应他,他缩在一旁,低着头像一根干枯的萝卜。

得不到帮助,孙伯伯马上说:「男孩子小时候野,小军小时候在我们家玩儿的时候难免有个磕碰,谁没有过啊?老蔡,也是我不好,孩子摔了我也没跟你说,你看现在这成了天大的误会。」

孙伯伯的妻子在旁边帮腔道:「小军你也是,从小就不大气!小磕小碰的事情这么多年还记得来算账。你倒是说说,孙伯伯怎么你了?推你了,打你了?你有什么证据?」

所有人都盯着蔡军。他冷静地开口:「孙伯伯,你是一个恋童癖,也是同性恋。我不知道除了我你有没有伤害过别的孩子,你犯了罪,伤害了孩子,你应该伏法,但我今天只想告诉你:我不再怕你了。你对我做过的那些事,我永远不会忘记也不会原谅你。」

「恋童癖?同性恋?」客人中有一位阿姨带来了自己的小孙子,她紧紧地把孩子抓在手中。

「胡说八道!」孙伯伯的妻子吼起来:「你这是污蔑!别以为你还是小孩儿呢张嘴就来,什么乱七八糟的帽子就往人身上扣?哦,我们老孙是同性恋,我是他老婆我不知道?!」

「看来你本来就知道啊!」蔡妈妈梗起脖子:「家丑可不外扬是吧?别人家的孩子都不是个玩意儿,只有你自己老头儿是人?」她把她一推老远,孙伯伯马上攥住了蔡妈妈:「你还动上手了?少来劲啊!」

一直坐在角落里的蔡爸爸不知什么时候冲了过来。他一手拎着孙伯伯的领子,一手拎着他妻子的领子,把他们俩一路提出大门。推出门外,关门,反锁,一气呵成。他对着大门吼:「滚!!!!!」



好好的寿宴,果不其然搅合得一团糟。客人们当然也吃不下什么了。礼物放下,一个个都找借口走了。有一位老阿姨红着眼睛来找蔡军,对他说:「你记不记得小华?他现在住在疗养院里。这些事情我们都知道,可我们一家子太懦弱,不敢像你这样找那老东西算账。我们对不起小华,也对不起你。」

「别这么说,阿姨。」

「你今天做了这件事,大家都认清了他的嘴脸。小华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的。」



最后,只剩了各怀心事的一家四口,围坐在丰盛的寿宴前。

蔡爸爸灌了几杯烈酒,突然对蔡军说:「儿子,爸爸对不起你。姑娘,我们也对不起你。」

蔡军的妻子说:「自从我们俩结婚,咱们四口儿好久没有这样团圆在一起了。爸,妈,这也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喊你们了。蔡军想离婚,现在我也同意了。」

蔡军惊讶地看着她。

她动情地望着蔡军:「我是个粗人,既不温柔也不体贴。你受了这么多苦,我对你一点儿也不理解还不说,也反复地伤害了你。」她热泪盈眶。蔡妈妈拉住她的手说:「别这么说。你大好的年华,我们也耽误了你。这些年,你也吃了不少苦。」

「是啊,」妻子摸了一把眼泪说:「我也不好过。我敬大家一杯,咱们好聚好散。蔡军,我是真的爱过你,你别再恨我,也别把我忘了。」



蔡军的痛苦的、挣扎的半生,终于这样结束了。他回到成人幼儿园,跟理解他、支持他的人们共度了一段时间,又辞了职,换了一份快乐些的工作。一段时间后,他听说前妻又结婚了。他看到她朋友圈发来的照片,还是那个明艳泼辣的女人,穿着耀眼的婚纱。这一次一定会真正的幸福吧!

蔡军也认识了一个女孩儿。她特别温柔,蔡军对她说什么她都懂。最重要的是,当她拉起蔡军的手时,他一点儿也不觉得难受。

本帖来自pc秘书
作者: cyec    时间: 2020-12-27 06:23
高援朝:我们是平等的

高援朝今年 62 岁。

两年前老伴病逝,没什么朋友也没什么爱好的老高每天唯一的念想就是要去幼儿园门口接小孙子明明。

这一天,他大摇大摆地去了,果不其然见到了站在校门口等孩子的保姆。这保姆是儿媳妇雇来的。老高怎么也理解不了,他身体不错也愿意带孙子,花钱雇保姆算不算有钱烧的?

对自己这个儿媳妇,老高挺不满意。她性格木讷,不太会说话。老伴说挺好,是一个老实踏实的孩子。既然不机灵也不活泼,人就该听话,可老伴去世之后,儿媳做主在外面租了个房子,带着老公儿子一家三口搬出去住了,只剩下高援朝一个人在家里。这还不算,出租屋的钥匙百般推诿,也不给老高配一把。老高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每天都借着接孙子,跟着保姆往他们家里钻。

老高背着手气呼呼地等小孙子。突然,他看到幼儿园里走出来一个人,使他眼前一亮。

那女人和他年纪相仿,身段优雅,脸庞白净,一颦一笑知性又温柔,好像周身散发着仙气儿。老高向来不屑于搭理家里的保姆,眼下却凑过去问:那是谁啊?

保姆只得答道:「那是幼儿园的蒋校长,已经退休了。」

真是气质绝佳!老高心下陶醉。他已经是个鳏夫,个子高、条件好,怎么就不能认识认识这位蒋校长呢?

终于,幼儿园的大门打开了,老高乐呵呵地闪身钻进去,就往蒋校长的跟前凑。

「我是中 2 班高明明的爷爷,您好您好,幸会幸会!」

那美丽的蒋校长马上握住他的手,热切地说:「您就是明明的爷爷呀?是不是姜老师刚才跟您说过了?」

什么?说什么?老高正纳闷,老师领着明明出来了。这孩子人小鬼大,一副玩世不恭的混账德行。「今天明明跟小朋友起冲突,不是什么大事,但明明说了很多不文明的话。这也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这个年龄的孩子很容易这样,但作为家长还是要多注意些,不要给孩子错误的示范和引导。」

老高还沉浸在认识了美丽女人的喜悦中,却没想到遭受如此当头一棒。颜面尽失如何能忍,他揪住小孙子的衣领子骂道:「他妈的小兔崽子,谁他妈教你说的脏话?!再说脏话老子抽你!」

谁知那「小兔崽子」指着老高,对蒋校长说:「这下您知道我从哪儿学的了吧。」



老高领着小孙子、跟着保姆进了儿子媳妇家的门。堂堂一家之主,竟然要跟着保姆才能进门,这让老高特别愤怒。本就气不打一处来,等到儿子下班回了家,儿媳妇还没回来,他就插着腰质问:「你怎么先回来了?明明妈呢?」

「她单位忙,一般回来都比较晚。」

「她有什么可忙的?老公、公公都回来了,她还不回来?上回我来,也是这样。还管不管这个家了?我打电话把她叫回来。」

儿子听了吓了一跳:「您别给她打电话了,她的工作需要集中精力!」

「胡闹!」说话间,电话已经打出去了。儿媳接起电话,语气中透着疲惫。老高吼道:「你怎么还不回家?哪家的女人像你一样不着家的?」

「爸,我这个月都得加班,确实回家比较晚。」

「加班?依我看你就是懒!你知道明明他爸现在干嘛呢吗?他在自己洗衣服呢!」

儿子冲过来抢电话,满手是洗衣粉,自然抢不过,嘴上嚷嚷着:「爸您少说几句吧,我洗衣服怎么了?!」

「你听见应该觉得羞愧!一个有妻子的男人,回到家就自己洗衣服?别人知道不笑话你?你再说这明明,他在学校闯祸了,跟别的孩子吵架,这些你知道吗?一个当妈的女人,孩子孩子不管,家里家里不顾,加班、加班,你能挣出几个钱来?」

老高底气十足地训斥着,儿媳妇却久久没有说话。等老高说得告一段落时,她叹了口气说:「爸,有同事来找我,我先挂了啊。」



「嘿?!」老高抓着手机,震惊地看着无奈的儿子。「我还没说完呢她就这么挂了?」

「我说了让您别给她打电话,她这是尊重您才接电话,如果是我给她打电话她连接都不接!」

「你怂什么?你媳妇那么凶吗?」

明明站在一边说:「我妈可凶啦!」

「别闹,」他爸爸呵斥他道:「妈妈教育你跟凶是两码事!」

「我一定要跟她好好谈谈。」老高气鼓鼓的,保姆做好了饭,他边吃边骂。没有咸味,蔬菜太生,鸡腿又做得那么多,奢侈浪费,忘记了节俭的家训,简直无处不能挑出毛病来。儿子家的保姆向来都是跟大家在一起吃饭的,老高对此也有意见。明说自然有伤和气,他便把自己的椅子频频往保姆那边挪蹭,挤得保姆快要挨不到桌子。这位大姐是个明白人,她就客客气气地说:「桌子这儿太挤了,我上厨房吃去吧。」

老高旗开得胜,低声说:「一点规矩也没有!」

「爸,人家听得见。」

「听得见怎么了?我连话也不能说了?」

「爸,您到底闹什么啊?大姐做菜都是按明明妈的要求做的,怎么吃饭也都是明明妈早定好的,您到底挑谁的理呢?」

还用问吗?这傻儿子真是不中用:「不合理,我就得说!这是我的责任!」

「您快吃饭吧,再闹明明都该积食了。」



晚饭吃完,儿媳妇还没回来。老高气得像个河豚快要爆炸时,她才进了门。

忙了一整天的儿媳累得脚下直发软,见到小明明才挤出了一个疲倦的笑容。老高却不管那些,掐着自己的手表对着儿媳妇嚷嚷道:「几点了?!几点了?!你还知道回来?」

「爸,您就让她歇会儿吧。」

「你歇了吗?你回到家里,又洗衣服又带孩子,她回来了不该你歇会儿?该是谁的活你不知道?」

「爸,您还没走啊?」儿媳妇苍白的脸笑着问老高,「这么晚了,路上该不安全了。一会儿让明明他爸送您回去,您眼神不好,路上别再看不清摔了。」

「怎么了,嫌我说你?一进门就要哄人?怎么,你就盼着我摔呢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爸。确实挺晚了,您一向休息得早。」

「我直到挺晚了,倒是你不知道!我就是在这里等着你,我就是要告诉你,你这样不成体统!一个家里,男人为天,女人为地,你要尊重丈夫、尊重公公、持家育儿善于逾下才是正道!」儿媳妇被他堵在门口,连坐下歇会儿也不成。但到底是尊重公公,只得尽力撑着。老高说道:「我听说你不光不顾家庭,连明明他爸给你打个电话你也不理不睬?有你这样做人妻子的吗?」

「爸,您什么也不懂,您知道明明妈是做什么工作的吗?」

「能是什么了不起的工作?我当年在生产线的第一线,什么时候像这样天都黑透了才回家过?」

「爸,我也不是一直这样,您也知道。有时候忙起来,确实没办法。」

「怎么叫没办法?破工作辞了就是了,回家来好好照顾你的丈夫和儿子,我还不信家里少了你这份工资还能过不下去了?」

「爸,走,我送您回去。」儿子已经穿好了大衣、鞋子,又给老高披上外套、扣上帽子,架住他的腋下,直接把他架出了大门。

「明明洗完澡了,你赶紧休息休息。」儿子这样对儿媳耳语。



老高自然想在路上好好把儿子教育一顿。这家凡事他看着都不顺眼,也不知道儿子是怎么当家的。谁知儿子先发制人开口了。

「爸,您以后别再接明明了,也别来我们家了。弄得谁也不高兴。我们定期去看您,咱们保持点儿距离,距离产生美。」

这算什么话?这是要造反了?老高怒极,直起腰杆子破口大骂:「你现在连老子都不赡养了?!那就当我没有这么个儿子!!」

「哪儿跟哪儿啊……爸,您自己的退休金那么多,我每个月还给您钱,您雇仨阿姨都够了。关键是我们现在是一个小家,自己过着好好的日子,您总来掺和什么呀?」

「你成家了就得跟我分家?我就不是你爸爸了?!我这一辈子苦过来,自己一点甜头也没捞到,又照顾弟弟妹妹又照顾你跟你妈,现在可倒好!你倒要把老爸爸扫地出门了?!」

这话说完,儿子恐怕是服了,知道错了,走在一边久久不说话。老高也不说话,留白最有震慑力。他正得意地等着儿子服软,儿子却开口道:「明明他妈说得对,您确实应该去看看心理医生了。」

什么?!老高气得血压直飙。儿子却还在那里说:「别的我们都不说了,您一天到晚一肚子无名火,见了哪个都要挑毛病,这样下去对您自己身体伤害最大!」

「我发火难道不是为了你好?」

儿子说:「您先听听我的建议,我们俩不认识什么搞心理治疗的朋友,但是听明明他们老师说,如果有家长情绪上问题特别大的话,可以找他们老校长聊聊。老校长姓蒋,已经退休了,发挥余热,经常帮着家长们解决解决心理问题。」

一听见「蒋」字,老高满腔的怒火神秘消失了。他心头突然刺痒痒的,不知怎么就觉得舒服。跟那位蒋校长聊聊?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儿?可一下子就屈服又显得没面子,老高还是咆哮着:「我就非得去聊聊不可!倒要让人家评评理,究竟是我错了,还是你们错了!」



老高做事向来雷厉风行,第二天,他一大早就跑到孩子学校找到了「小蒋」的电话号码,接着就打电话,约见面,一气呵成。老高不明白什么心理不心理,他只觉得自己一肚子话,就想找人说说。与蒋校长两个人在公园里一边散步一遍说话,他嘴就没停过。可说出来的,还是那老几样:小时候照顾弟妹长大了照顾妻儿,老了老了一家子对他不敬不重不说,还不理不睬。儿子一家男女颠倒,儿媳不顾家,说了两句,竟然把他扫地出门。而「小蒋」也人如其貌,极为「温柔体贴」,除了柔声应两句之外,几乎不说话。老高一顿发泄完了,小蒋说:「算算年纪,您跟我差不多大。小时候生活条件一定很苦吧?」

「当然,咱们一代人,说起来都懂。一大家子九口人,粮票只有那么一点。有一年中秋节,我记得清楚极了:我父亲单位破天荒发了六个猪油月饼。你知道多香嘛?五个弟弟妹妹每人一个,还剩一个总该轮到我了吧?嘿!上边儿还有爷爷呢!」老高想起童年那个喷香扑鼻,他却一口也没尝到的猪油月饼,历历在目,满腹委屈。「我有三个弟弟两个妹妹,爹妈挣钱供不了这么多人读书。我能怎么办?我十三岁就上工啦!别的孩子还爸爸妈妈撒娇呢,我呢?当个小徒工,天天在厂房里挨揍。挣了工分挣了票子,回到家全上交。等到有肉有蛋的时候,有我一口吗?没有!全是弟弟妹妹的。为什么?我最大啊!我得让着他们啊!」

「真不公平啊!」小蒋轻轻叹气道。

「不公平嘛?」老高讶异她怎么会这样想。委屈固然是委屈,可这也是天经地义。

「要是再有一次机会让你回到小时候,你还让不让?」

「让!」老高梗着脖子,义薄云天:「我是大哥哥!」

「哈哈,」蒋校长被他这模样逗笑了:「你这人,像小画书里出来的人似的。你知道在我们幼儿园里,我们怎么教育孩子吗?我们说大孩子跟小孩子是一样的,也是平等的。谁先拿到这个玩具,谁就玩,谁先拿到好吃的谁就吃。」

「这不乱套了?一有什么岂不是抢成一团?」

「你小时候要是这样跟你说,你跟弟弟妹妹们恐怕就抢成一团了吧!不过我们幼儿园里还真没这情况!孩子们基本不抢东西。他看见什么好东西就拿来玩,我也想玩怎么办?我就老老实实地等着。」

「这都是你会教训的结果!」

「不,这是平等的结果。你知道为什么他们不着急,不抢东西吗?因为他们心里头没有委屈,也没有火气。」

老高想起儿子说的:「爸爸整天一肚子火。」

两人走着,看到路边有个奶奶带着小孙子在玩。那小孩手里拿着一列木头火车,在地板上玩儿得正欢。

「你看看那玩意儿,我小时候特喜欢。」高援朝说:「我父亲用木头削了个火车头给我小弟,我整天就眼巴巴地看着。可是啊,等到现在我们都成了老头子了,也没轮到我玩上一回。」

蒋校长站在旁边贼笑:「来吧老高,我带你去个好地方,火车随便玩儿。」



高援朝过上了一种奇怪的生活。这里有不工作光玩儿过家家的男青年,还有见了长辈连头都不抬的女孩子,无论是谁都比他小得多。可小蒋反复地说过:这些人都是平等的,在这里都是小朋友。既然在见面之前已经有了这样的认知,老高竟然接纳了「我们都是平等的」这样的论调。

在蒋校长的成人幼儿园里,玩具、食物要啥有啥,这是老高在童年连想都不敢想的。于是,凡是老高想吃的、想玩的,总能拿得到。既然总能拿得到,有时别人比他先拿,他便不觉得生气。他虽然年纪大,但也不需要谦让任何人。自从他两岁添了弟弟,这样「不用让着任何人」的「童年」就结束了。一次,老高跟一个「小朋友」因为究竟谁玩火车而起争执,蒋校长跑过来劝架了。她说过,唯一的规矩就是平等,竟然果不其然。虽然老高比那人年长二三十岁,蒋校长还是说:「是高援朝先来的,你得等一等!」这么一说,那人竟然还道歉了。老高心想:原来这就是公平!这感觉真是不错,他觉得如沐春风,心头积压的委屈,随着这样一次次的「公平」和「平等」逐渐消散了。

至于「小蒋」,虽不能天天见面,但每每老高心里烦闷不痛快的时候,她总是「陪」他说一阵话。老高愈发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人。如果能有这样的女士相伴,再也不会有什么烦心事了。可又有时,老高觉得自己在小蒋面前不像个有魅力的老大哥,倒像个小孩子。

这样时光过得飞快,他日子过得充实又安心,一晃神,已经好久没上儿子家「捣乱」了。竟是儿媳先按捺不住,主动给他打来了电话。

「爸,您最近好吗?好久没见您了,我就问问您的情况!」

其实老高每天过得挺快乐。但听儿媳这么说,却想着:「谁知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儿媳在他心目中,就是一个不合规矩、不合心意的女人。「怎么?你来看看你老公公死了没有?」

「您别这么说,我确实是关心您。前一阵子我太忙了,连个电话也没顾上打给您,确实是我不对。现在忙完了,我们想周末带着明明去您家看看您?行吗?」

老高听了心里又生了闷气。她口口声声说什么「您家」,这不就是摆明了分得清清楚楚吗?可一阵子不见孩子们,老高还是想的。周末时,他一早便买了许多好菜,打算为做些好吃的给自己的小孙子吃。既然要「露一手」,何不请小蒋也来尝尝?这样想着,他便开口邀请。谁知蒋校长欣然同意:「好久没跟明明的爸爸妈妈聊聊了。」

理由虽然奇怪,但人毕竟还是来了。蒋校长时不时就去幼儿园,孩子们见了她都很亲,明明就乐呵呵地扑到她膝下。老高一边在厨房里忙活,一边听着蒋校长跟儿子媳妇谈话,说明明是个好孩子,很要强,也专注,语言表达特别好,心里头乐滋滋的。

饭菜好了,众人一尝,果然跟家里保姆做的不一样——仿佛打死了卖盐的老头,无一不是咸死人。

「你平时也吃这么咸?」蒋校长诧异地问。

「滋味浓,多好吃!」

「咱们岁数不小了,吃这么咸,血压更不好控制了。你不想吃没味道,不如就多放点葱姜蒜,香着呢!」

「好,好!我下次注意。」



饭后,蒋校长告辞走了。老高陪着小孙子玩时,儿子和媳妇在一边窃窃私语。又见老高气色极好,元气满满,跟小孙子玩的时候还义正言辞地护玩具:「这火车不能给你玩,这枪给你。」儿子实在憋不住,问道:「爸,蒋校长今天怎么会来啊?」

「我邀请人家来的啊。」

「您怎么认识她的?真的跟她谈了?」

「不是你们让我找小蒋谈谈心的?」

「是,是我们说的。」儿子挠挠头,十分尴尬。

「那蒋校长经常这样到您家里来?」儿媳妇按捺不住也凑了过来。

老高知道孩子们看出他和小蒋关系不一般,心里得意,脸上却佯装愤怒。

「别拿老爸爸开玩笑!」

这模样竟然偷着娇嗔,儿子媳妇的表情都一言难尽。儿子说话没那么多顾忌,脱口而出:「人家是教育家,高级知识分子,跟咱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您可别以为她对您亲切就是有好感,她对谁都这样!您别一把年纪失恋,再让我们因为这事儿操心……」

「没大没小了?不怕我揍你?」老高这才真的变了脸色。

儿媳妇却正色地坐下来说:「爸,今天过来我要跟您说一件事。因为项目需要,单位把我外派到 S 市一段时间。我和明明爸爸商量好了,孩子跟着他,白天上学,晚上阿姨也能帮上忙。我呢,周末和假期只要有空都会回来。」

老高一听就急了:「你疯了?现在正是明明爸爸正当年的好时候,你还让不让他工作了?本来天天喊着加班加班,现在可倒好,干脆就卷铺盖——跑了!我看你是不想要你这个家了吧?当初你妈说你是个好孩子,我看你妈是瞎了眼!你去吧,我们就当明明没有你这个妈!」

儿子坐在一边啼笑皆非地说:「明明有没有这个妈这事儿您说了能算吗......」

儿媳说:「我只是跟您说一声,也不是找您商量。我下周就要走了。」

「你……」老高气得不知说什么才好:「你真要抛下孩子?你就不怕别人戳着明明的脊梁骨笑话他?」

明明在一边插嘴说:「谁笑话我?为什么要笑话我?」

儿媳妇微笑着摸了摸孩子的脑袋,温和地对老高说:「刚才这个情况我也跟蒋校长说过了,也问过蒋校长,我作为妈妈不能每天陪伴孩子会不会给明明带来不好的影响。蒋校长说,比起把能干的妈妈绑在孩子身边,不如让孩子看到妈妈幸福地工作的样子,对孩子来说是榜样,也是力量源泉。您看,我说不让您吃太咸您就不听,蒋校长一说您就听了。这件事上,您也考虑一下她专业的看法吧。」

本来是高高兴兴给孩子们做饭吃,这回,老高心里却郁闷极了。他反复地想着,怎么也觉得「不像话」。想着儿媳妇进门以来凡事都做得「大逆不道」,又想着所谓「世风日下」,正是如今社会上的歪风邪气才造就了儿媳妇这样的想法。那领导又是什么思想,怎么能把孩子的妈妈升职调派到外地去呢?越想越气时,他却突然想起了自己去世的老伴。老伴当年在百货商店做售货员,因为工作麻利、服务好,便有机会升任销售经理。做销售经理难免工作忙碌,还有应酬,老高就不同意。既然如此,老伴干脆连工作也辞掉,回到家里相夫教子。想起她平凡又温柔的笑容,老高心头一阵辛酸。反观那位什么高级知识分子、教育家小蒋,竟然说什么「妈妈幸福工作的模样」,实在也是一个不像话的家伙。

老头气了一宿,第二天再去「成人幼儿园」见到蒋校长,便拉垮着脸。蒋校长不知是不是没看出什么端倪,还热情地邀请他说:「我买了一条好鱼,老高你要不要来尝尝,我教你做美味还不咸的菜!」

老高脸上还在生气,心头却很诚实。下午「放学」后,就绷着脸跟着蒋校长回了家。儿媳的事她固然做得过分,但毕竟还是那个美丽、优雅又贴心的「小蒋」,待她絮絮唠叨着菜该怎么做才健康美味,老高已经不怎么生气了。再用筷子一尝,果然极鲜美,使老高胃口大开,真想喝上两盅。蒋校长听了竟很高兴,拿出酒来,两个人推杯换盏,相谈甚欢。

「我呀,结过两次婚,两次都离了。」蒋校长喝得微醺,竟然说起了自己的私事。老高当然竖起耳朵来听着。「要说怎么会离婚两回,原因都一样——我忙着事业,顾不上家。这辈子,一个丈夫也没留住,孩子也没生出一个。老高,你说我为了这学校,究竟值得不值得啊?」

值不值得老高不知道,但他知道这样不对。可他没有妄言,就默默地喝着他的酒。

「昨天明明的妈妈跟我说她要调职到 S 市去,我真为她高兴。现在社会真好,做了妈的女人也能专心追求自己的事业了。我当年一心扑在学校,真不知道遭受了多少白眼。」蒋校长掰着手指头数着:「我父母亲首先就不理解,他们说送我去做幼师还不是为了以后嫁得好。两位先生都不理解,说我连回家做饭的日子都屈指可数。学生家长也不理解,说我怎么一把年纪还不要个孩子。我这两任丈夫都是能干的人,养活一个全职太太没什么压力。我的第二任丈夫离开我时对我说:我这么拼命地挣钱,就是为了让太太能回归家庭。可我却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做女人就得回归家庭?为什么做男人的就得拼命挣钱?」

老高的小酌成了喝闷酒。他不也一样么?因为不愿意老伴去做什么销售经理,把一家子老小的养育责任都背在身上。如今儿子事业平平,儿媳却收入颇丰,老高就是理解不了。不合规矩,就是不对,可你若追问他「到底哪里不对」,他却说不出来了。

「小蒋,我们从小就是作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培养出来的。苦要吃,好东西要让,当然赚钱养家也要干,我说的话,他们也得听。你说,你也好、明明他妈也好,为什么就是不认可呢?」

蒋校长喝得脸颊绯红,她摇摇头说:「因为不平等。没有谁生来就该吃苦谦让,也没有谁生来就该听话。」

老高听了,怔住了。自从认识蒋校长、进入了成人幼儿园,他每天跟一群毛头小孩子混在一起,已经逐渐接受了自己跟他们都是平等的,没什么区别。可一样的道理放在儿媳妇身上,他怎么又想不明白、摆不正了呢?

儿子就该赚钱养家,回家就该大字一摊,儿媳就该相夫教子,就该唯唯诺诺。虽然这样的关系在老高的一生中比比皆是,但在「成人幼儿园」里,可从来没有这一套啊 。



老高想了一宿,怎么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里没有转过来。天蒙蒙亮时,他有了个主意:不妨大伙儿来个家庭座谈会,也别光他一个人在这里别别扭扭。



保姆接明明时又见到老高,不免吓了一跳,毕竟这老头已经好久没干这事了。老高今天倒是和善,他对保姆说:「他妈妈要去外地上班了,以后你就辛苦喽。」

保姆笑得僵硬:「不辛苦,这就是我的工作嘛。」

接了孩子回到家,儿子媳妇回来又见到老高,根据经验判断他肯定又是来训话的,不由得都不怎么高兴。没想到这一天老高一句难听的都没说,饭菜不咸也不废话,吃完饭,便正襟危坐开口说:「明明妈妈快调职了,咱们今天就坐下来好好来个家庭会议。」

大家都觉得很奇怪,不明白老高到底要干嘛。连保姆和明明在内一一坐定,老高便开口道:「蒋校长说我对待你们没有用平等的方式。那今天,咱们就一切平等,不分大小。我不是你们的爸爸,也不是你爷爷。畅所欲言!」

儿子听了一脸苦相:「爸,你这又是闹哪一出啊。」

「我说真的。」老高挥挥手:「我呢,是个老古董。我父亲教育我,大哥就该礼让,男人就该养家,女人就该顾家。当大哥的时候,我自然礼让你姑姑和叔叔们。你小时候,我也是一力赚钱养家。」儿子点了点头。「现如今,你们家里乱了套了,我看不惯,老是生气。」

儿子儿媳都把脸转到一边,大概心想:「果然又来了吧。」

「但蒋校长说了。」老高一脸严肃地说:「既然咱们都是平等的,早年间,我就不该让着弟弟妹妹,有一个馍馍大家掰一掰,人人都有才是对的!」

儿媳听了,却抬起脸来认真地看着老高。他继续说:「我想听听你们的心里话,当局者迷,在咱们家里,我琢磨不明白我究竟是哪里错了。」

大伙都不说话。

「说呀,说吧,畅所欲言!」

大伙儿还是不说话。

「怎么不说话呀!」老高急的直跺脚。他们看来根本不相信他这是要真心畅谈啊。

「我先说,我先说!」小明明举起手来说:「我觉得,咱们家就是不公平。」说着,他勇敢地环视了一下四周:「比如爸爸妈妈不爱吃的菜,阿姨从来都不做,我不爱吃的菜不光做了,我还必须得吃!这就叫不公平!」

保姆听了尴尬地笑了起来。

「你这孩子......」明明妈妈揪了一把孩子的耳朵,脸上却笑了:「行,你不爱吃,以后也不逼着你吃了!」

「真的?太好啦!再也不吃西蓝花啦!!」

孩子一搅和,大家都轻松了一点。明明的爸爸便开口道:「我觉得咱们家里,除了您之外,还是比较平等的。比如咱家大姐,虽然是请来的保姆,但谁也不把大姐当外人。您从明明上幼儿园就来了,要是没有您,我们两个可应付不来。我们都感谢您,把您当自己家的一份子。」保姆大姐听得笑开了花:「我知道,我知道!」

儿子继续说道:「但说到您,就谈不上平等了。我小时候,您总对我说,我是小孩,必须得听您的话。可您又对我说,我是男子汉,必须得在外面长面子。打架打疼了您不管,打输了还要挨揍,这算什么道理?再说我妈,您总说您不容易、不容易,谦让我们,养家糊口,我妈也不容易呀。她照顾我、照顾您,又伺候了我爷爷奶奶离世,要不是累得一身病,也不能年纪轻轻就这么走了。我记得奶奶走了以后,我妈好不容易没什么事了,她就想自己去旅游一圈儿,您说家里没人照顾不行,我妈自己躲着哭了好几回。被我看见了,还让我别告诉您。我随我妈胆子小,确实也没跟您说。但您为什么连旅游都不让我妈去啊?」

没想到儿子竟然提起去世了的老伴,老高听到她过去竟然这么委屈,又想到现如今听到这番话,也无法再弥补什么了,不由得红了眼眶。他说:「你妈连个要好的老姐妹都没有,想自己去旅游,那怎么行?出了危险怎么办?被人骗了怎么办?我想着,在家呆着最安全,不能让她去。」他的老想法总是这样,我出力,你听话。他相信,如果现在老伴也坐在这里,也能平等地说上几句的话,她恐怕也想出力,她可能也会有很多想做的事,只听自己的,不听老伴的。她老实巴交地放弃了工作,心里一定也不愿意吧。老高眨巴着眼睛,想把老泪憋回去。「是我对不起她。」

「我不是这个意思,爸。」儿子皱着眉头说:「我怕您伤心,您要是伤心,我也就后悔说这些了。」

老高抬头看着一言不发的儿媳说:「说到这里,你肯定也有好多话想说吧?」

儿媳想了片刻,坚定地抬头说:「是,爸。其实我早就想跟您聊聊。您每天接了孩子到我们家来,我都不愿意回家。不是不想陪您说话,也不是不服您教育,只是您话里话外,我总是低人一等。换了谁心里也不会舒服,您说是不是?」

老高红了老脸。他只想着男女有别,却想不到人家会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儿媳继续说:「我很喜欢这份工作,这也是我自己拼搏努力才有的成就。」

「而且,她要是丢了工作,我们家还真就撑不下去!」儿子不失时机地插嘴。儿媳白了他一眼说:「我知道您除了想要我回归家庭之外,也盼着我能再给您添个孙女儿,但爸,实在是让您失望了。这我也早跟明明爸商量好了,怀孕、产检,再加上产假,对我的工作影响太大了。职场竞争很理解,技术日新月异。我再休一个长假就很难东山再起了。现在家里完全周转得过来,所以我不想再放弃任何机会。」

老高听了,看了一眼明明。小孩子成熟地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妈妈说的话。

「你们工作都这么难吗,生了孩子休产假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吗?还能为了这个影响工作?」

「可不,我们单位有个女同事生完孩子被降职,气得直接辞职了。」明明爸爸说。

「我也不知道你是这种境遇,我们原来工作都稳稳当当。」他又问:「你是个女强人?究竟是干什么工作的?」蒋校长是干教育的,这工作他能理解,女强人他也见识过了。儿媳见他真心想了解,便把自己从几年前入职就开始研发、跟盯、推广、壮大的科研项目讲了,老高可以说是一个字也没听懂。原来她是这样的人物,而自己曾经光盯着她不洗衣服不回家,不免觉得自己确实狭隘了些。

他说:「你说的我都没听懂,但我也明白了,你就是这么个人。你想干工作,那你就去!为科学事业做贡献,不应该分什么男女!家里我也能帮上忙。你们爷俩也不许再躲着我,我也想跟儿孙在一起。咱们以后啊,就保持这样,畅所欲言,你们说好不好?」



高援朝这辈子过得都挺霸道,如今突然搞什么人人平等,原以为一家子从此就会其乐融融,殊不知孩子们敞开了话匣子,什么都说。一会儿说老高没知识,一会儿又说老高反应慢,天天把他气得够呛。白天,他总待在「成人幼儿园里」,被孩子们气着了,就找「同学」和蒋校长诉苦。日子久了,他总算领悟到了儿子说过的话。「幼儿园同学」调侃他说:「你是不是喜欢蒋校长呀?」

老高说:「快别胡闹,我可配不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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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cyec    时间: 2020-12-27 06:27
马莉:我不需要为别人的情绪负责

马莉是公司的开心果。同事评价她说:「就是个长不大的小屁孩儿!」

作为公司行政部门的员工,每年领导都物尽其用,把各种节庆的活动策划交给她。她的鬼点子多得很,总是能想出许许多多有趣的新花样来。各种团建和聚餐,只要有了她,绝对笑声不断,气氛永远不会冷场。

一天下班后,几个要好的同事说好了要一起去唱歌。马莉当然要去,她正蹦蹦跳跳地往外跑时,却听到别的同事在窃窃私语说:「听说行政部的李经理要走了,领导已经跟小高谈过了,把她提上去接李经理的办儿。」

马莉只觉得晴天霹雳。

公司里没有人不喜欢她。当她从前还只是个小前台的时候,每个人从她跟前过,都要跟她说笑几句。正因如此,她很快就从前台转到了办公室里,又很快就从行政专员升到了行政主管。领导也喜欢她,就连开例会时也总要逗逗她。大家都说,照她这个升职的速度,下一任的行政部经理就非她莫属了。

究竟哪里出问题了?难道她忽略了谁的心情,让人家在领导面前吹阴风了?难道她把领导讨好得还不够好,领导心里对她有什么意见?

这天的聚餐,她心不在焉,但脸上还是笑着,身上还是活泼爱闹,看不出有什么不一样。可心情烦闷时,人特别容易喝醉。马莉就如此喝得烂醉如泥。

她在公司有一位至交好友,这女孩儿掏出她的手机来联系她的男朋友来接她。谁不知道马莉有一位在一起快十年还如胶似漆比初恋还腻歪的男友?可她打开了马莉的手机,却看到她的男友小风发来了一条微信:「咱们分手吧。」

女孩很为马莉抱不平,等到小风来接马莉的时候,对着小风一顿嚷嚷: 「我们马莉这么好的姑娘,这么可爱,脾气又这么好,不管碰见什么事连大声都不会!你究竟哪里不满意了?」

小风吃了一惊:「真的?你没见过她发火?」

小风和马莉从大学时就在一起了。她长得漂亮,人又开朗活泼。稍稍相处就熟了。她就像可爱的小动物,又想古灵精怪的小妖精。跟她在一起时,从来不会烦闷。但小风爱她至深,却不完全是因为这个。真正把一颗赤诚的心全掏给他,是他看到了马莉的另一面——那可怜的、无助的、令人心疼得五脏六腑都要抽搐起来的另一面。

可如今他们在一起快十年了。小风知道,除了这样两面,马莉还有第三幅模样,而他这会儿才知道,除了他,没有人见过。

马莉每天笑眯眯地下了班,一路和气地回到家。她一见到小风就给他一个激烈的拥抱和亲吻。可这样甜蜜的女友,却会在男友言语间「不给她面子」时,当她从他的手机里翻出跟别的女孩子有任何对话时,当他做不到像韩剧里的男主角,甜言蜜语又体贴入微时,忽然变脸,就像恶魔附体一般变成另一个人。她会无所不用其极地咒骂、摔打。他一直包容她、想尽办法来安抚她。有时她说得太难听,言辞间攻击了人家的父母,他也很生气。最激烈时,两人把家里的盘子碗都打碎了。可和好后,她又挽着男友去买餐具,蹦蹦跳跳,亲密无间,就像一对最火热的恋人。

第二天马莉醒来时,小风已经不见了,连家里的个人用品都已经收拾带走了。他提出分手,什么理由也没有说。马莉死死地攥着手机,心想:「果然,果然!不管看得多紧,他一定还是有了新欢了。那女人究竟是谁?到底哪里比我更好?」可她给小风打了无数电话,发了一条又一条长长的微信,小风不回复一个字,连一点沟通的机会也没有给她。

马莉说不出自己究竟有多痛苦。但怎么办呢?生活还得继续啊。她还像以前一样笑嘻嘻地去工作,可工作上就是错误百出。想说几个笑话来活跃气氛,却不小心戳中了别人的伤心事,弄得同事关系也僵了。

她也每天像往常一样跟妈妈视频。小风已经从家里搬了出去这件事,她不敢告诉妈妈。在妈妈面前笑得十分欢畅,编造着小小的喜事。可当妈妈反复催促她把婚期定下来时,她越来越承受不住了。

挂上视频电话,她再也憋不住,哭了起来。她给小风发信息说:「你真的不要我了吗?我好痛苦啊,你回来抱抱我行吗?」

等了很久,小风终于回了信息。

距离分手已经半个月过去了。他说:「我想给你看个东西,行吗?」

小风发来了一段监控录下的视频。她并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偷偷装下了这个摄像头。这段视频完整了拍下了他们之间的一次争吵。从频率和强度来说,只是两人日常争吵中非常普通的一次。吵架的起因是小风下班后躺在床上看小猫的视频,他特别喜欢猫。马莉瞥到他的手机屏幕,看到是一只小布偶。她说:「哎?你表妹家不就是一只布偶吗?」小风说,是呀。

这样简单的两句对话,马莉变了脸色。她逼问他是不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妹比自己亲,是不是还想回封建社会干脆跟表妹凑一对儿过日子就好了。小风起初温柔地否认了,还摸了摸马莉的头发,希望她能安静下来。但马莉越吼越疯,把他妈妈平日疼爱他表妹的蛛丝马迹一一列举出来。马莉记得这次争吵,整个过程持续了两个多小时。纠缠不休,绵绵不绝,小风最后终于受不了了,摔门离去。

他发来一条信息说:「我爱你,也心疼你,跟最初没什么区别。这个世界上也许我最疼你,我也以为自己能用无尽的爱把你治好。但真的很抱歉,我撑不住了。自己最近精神状态也不太好了。希望你一切顺利。」

马莉没再回复他,她一直反反复复地看着那段视频。夜越来越深了,她放大来,看着自己的脸。从平静,到愤怒,到疯狂。突然,她把手机远远地扔开,发出了一声尖叫。

她看到了自己发怒时的脸。那张脸太熟悉了,是她小时候,无数个日日夜夜,反反复复出现在她面前的面孔——那是她妈妈的面孔。

马莉病了。第二天,她没能起来去上班。这天晚上,她也没接到妈妈打来的视频电话。第二天的深夜,妈妈拿钥匙打开了她的家门。

马莉今年已经 29 岁了。妈妈也上了年纪,身体诸多不好,可她把 29 岁的女儿从床上拖下来,一脚接一脚地揣在腰上时,实在老当益壮,仿佛回到了当年年轻又灵活的时光。

妈妈边打边骂:「你现在也学会瞒着我了?我不给人家打电话,竟然不知道你们已经分手了。你都一把年纪了还分手,究竟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人家那么好的男孩子,偏偏把你给甩了,你究竟是什么烂东西?」

从小到大,每当妈妈这样发怒、暴打时,马莉总是想尽办法去安抚妈妈。她有时笑着,有时哭着,有时绞尽脑汁地说些好听的或是有趣的话。可今天,她第一次什么也没有做,她就像一块木头一样麻木地被踢打着。妈妈见她毫无反应,便嚎啕大哭起来,把自己多么疼爱她、又是多么苦,吼叫着诉说起来。听到这里,该哭了。马莉心想。可现在,她却哭不出来,自己爬起来木讷地看着妈妈。

她轻声对妈妈说:「妈妈,我好像病了。」

妈妈却没有听到,或是假装没有听到。她不停地哭着,叫着。马莉觉得心脏在剧烈地跳动,使她感到强烈的疼痛。于是,她夺门而出。没有带钱,也没有带手机。她恍惚地在路上走着,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小风的妈妈家门口。敲了门,那位阿姨披了衣服开了门,这时,马莉才清醒过来。她连连道歉,但阿姨却一如既往地温柔。她说:「快进来吧,小风在呢。」

已经分了手,她又这样不要脸地在这个时间跑到人家家里。小风把自己的棉家居服披在她的身上,轻声问她怎么了。

「我妈妈来我家了。」她苦笑着说。

「......她又打你了?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应该告诉她咱们分手的事,我以为你跟她说过了呢。」

小风的妈妈让他们好好谈,自己躲回房间,两人相对坐了一阵后,马莉便开口了。「我觉得,我得去医院看看。我是不是得了神经病啊?」

「你一直是个坚强勇敢的女孩儿,」小风安慰道:「我不敢想象如果是我度过了那样的童年现在会变成什么样子,但我听你同事说,你在公司里一直都是很快乐的人。我觉得你很了不起。」

「可是我其实一点儿也不快乐呀。」马莉轻轻地说。

她那么努力地装快乐讨好大家,为什么升职的机会却落到了别人手里呢?升职的那个人,不苟言笑,说话又直率,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啊。马莉曾经也想说好话来讨好她,她却说:「不用这样,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

她实在想不清楚,精神上也疲倦极了。在小风家里借宿了一夜,第二天,小风说要带她去见一个人。

前男友小风是一个很温柔开朗的人。他说,对他影响最大的人是他小时候的幼儿园老师。她那时给了他很多好的教育,使他在这一辈子里都经常想起她说过的那些话。

因为父母跟老师私交也好,至今都联系挺密切,他知道老师开办了一个「成人幼儿园」,也许只有那样的老师、那样的地方能救一救这个绝望的女孩儿吧。可马莉见到蒋校长的时候,她虽然十分可亲,却说:「我们这里是可以好好再把童年过一次的地方。」



这句话使马莉感到深深的恐惧。

无论怎样,不管有多痛苦,她也不想再过一次童年了呀。

她匆匆从蒋校长那里逃了出来,接到妈妈的电话。她强压着惊恐接起电话,妈妈却说:「你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去小风那里了?和好了没有?」

马莉答说没有和好,妈妈说:「没和好就好!那样的男人,妈妈早就看不顺眼了。他自己争气又怎么样?连事业编制稳定工作都没有!分得好,妈妈再给你介绍好男人,你不要难过!」

马莉挂掉了电话,麻木地往家里走。她知道,自己又要回到宛如西西佛斯地狱一样周而复始受难的生活中去了。

妈妈剧烈地羞辱她、殴打她,又总会突然变了脸色,显得疼爱她、理解她。可从小就这样长大的马莉又怎么会信呢?她知道,妈妈要推翻自己的话,不费吹灰之力。下一次不知因为什么事恼了,她又会冲到她的家里来骂她连一个男人都挽留不住,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小风更好的男朋友了。

回到公司,同事们都挺关心她,可神色却显得有些尴尬。别人哪怕是一闪而过的尴尬或不悦马莉都能敏感地捕捉到,可她又弄不清究竟是因为什么事。这让她惴惴不安,更端起几倍的活泼来讨好大家。临下班时,领导把她喊到办公室,说要找她谈谈。

「我知道你是个开朗的人,就不跟你藏着掖着了。大家说你病了是因为这次升职我没有提拔你,是这样吗?」

马莉忙不迭地否认,说自己只不过是着凉感冒了。领导如释重负地说:「你呀,玩心太重。总是跟同事嘻嘻哈哈的,自己的工作做得不太好,每次给你打分,我也没法给你打高分。不过呢,机会还是有的。以后多把心思放在工作上,加油干!」

马莉笑着从领导的办公室出来,可天知道,她拼命忍着两腮剧烈的颤抖。原来他一直觉得她不称职,可同事们却说像她这样讨人喜欢,经理职位势在必得。若不是她们这样说,她也不至于如此失望。

同事们都关心地望着她,可一向敏锐的马莉却从那些眼神中读出了虚构的东西。她觉得她们欺骗了她,现在装作关心,其实是在嘲笑。曾为她出头去找小风算账的女同事拉住她的手说:「领导怎么说?」

「别装了。」马莉恶狠狠地对她说。

办理辞职,对马莉的妈妈解释,给她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来独处,这一切都是小风操办的。他对同事们解释说是跟自己分手才使她心情很差,对大家口出恶言。小风对马莉说:「这些同事是你很努力结交和维持的,等你病好了,她们还是你的朋友。」小风还说:「虽然我不能再继续跟你在一起,但我还是你的朋友,我会帮你把这些处理好。」马莉病是病了,心里却很清楚。小风为她做的一切使她感动极了。他说:「你愿意再去见见蒋校长吗?」

「好,是我对不起你。为了你,我愿意去好好地治疗。」

马莉进入了成人幼儿园。这里的人虽然各有各的古怪,但每个人都饱含善意。马莉答应了小风要好好的,她也确实努力地做了。来到这里、重返童年,她努力地参加着每一次课程、每一个游戏,尽力跟每个「小朋友」打成一片。她每天欢笑着、嬉闹着,就像她真正的小时候一样——那时,她也是每天努力地嬉闹着,来掩饰自己恐惧和悲哀的心。

一天,当她奋力邀请那个总是坐在电脑前面不动窝的女孩跟她一起玩游戏的时候,女孩直勾勾地盯着她问:「你在笑什么?」

「什么…..?」

「明明没什么好笑的,你为什么一直笑啊?」

「我这是…….在表达友好啊。」

「我不觉得友好,我觉得你非要让我跟你一起玩,而且非要让我跟你一样笑。挺不舒服的。」

马莉怔住了,她惊慌失措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

那女孩放下手里的活,转过身来认真地看着马莉:「你真的想跟我一起玩吗?」

「当然啊。」

「为什么?」

「大家一起玩,才能好好的,开开心心的啊。」

「不一定,我就坐在这儿不说话,也是开开心心的。你有没有试过,谁也不理,就自己呆着?」

「那……那多不好啊?别人该不高兴了!」马莉眼神里满是惊恐。

「别人高不高兴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就试试看,试试别再傻笑了,绷着脸。对。嘴角耷拉下来,眼睛也别眯着。」

马莉听话地耷拉下嘴角。别说,还真挺舒服。

「你看看这里的人,」女孩指着一众忙忙活活的「小朋友」:「你就像我一样,谁也不管。就这么耷拉个脸,谁也不会说你什么。你先这样过一天试试看。」

马莉愣了一会儿,问:「那我能跟你坐在一起吗?」

她适应不了一个人谁也不理,便坐在那女孩身边看了一会儿书。可她这桌子又不大舒服,不久后,马莉便挪到了角落的软垫上看书。她战战兢兢、草木皆兵,却发现,真的没有人看她。没有人因为她不活跃、不兴奋而指责她,也没有人因此就忽略她。到了下午,马莉竟然十分沉浸地读了半个小时书,这半个小时她完完全全沉浸在书里,读完了才醒过神来。

「感觉怎么样?」女孩问她。

「不知怎么回事,我觉得特别有劲儿。」

「那是因为你休息了。从来没休息过吧?」

马莉开始学着在幼儿园期间,不想笑就不笑,有什么好笑的事情才笑。每天去找些自己喜欢的事来做。所有的小朋友里,她最喜欢的就是这个每天垮着脸的女孩。一天,她问:「你每天在这里用电脑写东西,你是作家吗?」

「我是编剧。」

「真的?你都写过什么电视剧啊?说不定还有我看过的呢!」

「是写过几个电视剧。」

「哇,那当编剧一定挣得不少吧?我可真羡慕你。我以前是做行政的,工资可低了。」



女孩扭过头来看着她说:「我不想跟你谈论我的工作和我的收入,以后也请你不要再问了。」

马莉感到脸上一阵发烧。她立刻本能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又让你不舒服了。都是我不好,我总是这么笨,真是什么也做不好了!」

女孩却说:「你让我不舒服,我告诉了你,我们彼此有个边界就好。可你却又道歉又自苦的,我觉得有点被绑架了。」马莉站起来喊到:「笑也不行,道歉也不行,你这个人真是太奇怪了,怪不得谁也不跟你玩,怪不得一个朋友也没有!」

其他人听到马莉的叫声,纷纷围了过来。「我们没有不跟她玩,也是她的朋友啊。」大家对马莉说。

马莉看到大家都在「针对」她,不由得更恼恨起来。她说:「对,不是她,是我。是我上杆子一个个求着你们跟我玩,是我没朋友!」

「你干嘛这么说呢?我们也喜欢你啊,你也是我们的朋友啊!」

「别装了,别装了!!你们在这里装得天真无邪的样子,其实都是形式主义,都是一群假装善良的伪君子!」她几乎是把从前对同事们吼的话又吼了一遍。吼过之后,她醒悟过来:「我又来了。我又像我妈妈一样了,我又把眼前的一切都毁了。现在哪里都容不下我了,这辈子一定是完了。」

马莉与其说是极伤心,不如说是极度自责。她对自己最后一点希望都没了,冲出了幼儿园。没有工作,没有男友,妈妈那里她当然也不想回去。她浑浑噩噩地走在街上,不小心撞了一个中年男子。那男人破口大骂,说她走路不长眼,她连一个笑脸都没有赔上,瞪了一眼便继续往前走了。

「神经病院跑出来的吧!」大概是马莉颓然的姿态给了路人这个印象,那男人这样骂了一句就走了。马莉心头无限悲凉。是啊,我不就是个神经病吗?

「你这是要往哪儿跑啊?」她突然听到了这个声音。扭头一看,居然是幼儿园那个女孩追了出来。她老坐着也不动弹,这下跑得气喘吁吁。「走得还挺快,累死我了。走走走,跟我回去。」她拉住马莉的袖子,不由分说就把她往回拉:「大家都担心你呢,怎么回事,吵了两句就跑?」马莉被她拉着,不知不觉,眼泪把眼前的世界都变得模糊了。



这天深夜,马莉睡梦中被一双冰凉的手抹上了脸庞。她记得这双手,这是童年时妈妈的手。妈妈经常在她枕边这样坐着,抚摸她的脸颊。醒来时,坐在那里的妈妈,或许会温柔地亲吻她,又或许会一巴掌把她打下创来。

马莉惊醒了。黑暗中,她一眼就看出坐在床边的那个黑影是谁。她浑身的冷汗忽地冒了出来,坐起身,下意识地用手护住了自己的身体。

「你这是干什么?难道妈妈还会打你吗?」

妈妈温柔地笑着说。那表情就像她真的没有打过这个女儿一样:「妈妈怎么会舍得真的打你?」

马莉愣了一下。她强作镇定地开口:「我记得小风跟您说过,我状态不太好,得自己待一段时间,让您别过来。」

「我才不听那个负心汉、穷光蛋的话。我的女儿有什么问题啊?你从小啊,最快活了。你有我这么好的妈妈,怎么会状态不好呢?」

马莉从被子里坐起来,用被子挡住自己,咽了口唾沫开口说:「妈妈,我确实状态不太好。也确实是想自己待一阵子。」

「傻孩子,妈妈知道你长大了,不再是我一天听不到声音都放心不下的宝宝了。我这不是有快一个月没给你打电话了吗?可妈妈心里着急,不知道你自己住在外头,在做什么,在想什么,今天开不开心。妈妈睡不着觉呀。」

她把冰块一样的手伸进马莉的被子里,找到她的手握住:「以前妈妈晚上心情不好,总爱到你的房间里看看你。现在因为那个小风说要娶你,你就跟他一起搬出来住,妈妈连看看你睡觉的样子都不行了。这样吧,你们既然分手了,你还是搬回家里住。咱们又能像以前一样开开心心住在一起了。」

马莉借着月光看着妈妈微笑的表情。但那表情中透露着细细的疯狂,那是妈妈发怒的前兆。这样的信号,她绝不会看错。

「好,妈妈,我明天就搬回家去。」她这样说了,妈妈还是坐着不走。她望着女儿,在期盼着女儿借着说下去。该说的话就像写了程序,马莉的脑子动也不动就能说得出来:「我最爱你了,妈妈。你来看我,我很高兴,你就跟我一起睡吧!」

可马莉却想起了下午被小朋友拉回了幼儿园之后,蒋校长给大家上的课:

「我知道你很生气,但那与我无关。」

她把满满一口气提到胸口,站起身来,披上外套,对妈妈说:「走吧妈妈,我打个车送您回去。这么晚了,要注意安全才行啊。」

「你这是什么意思?」

「走吧,妈妈。」

「你赶我走?你就像那个小风说的一样,被我打怕了,成了疯子了?你连亲妈妈都不要了?我一个人含辛茹苦地把你养大,就养成了这样一个白眼狼?」

妈妈的声音已经失了控,变得极尖锐。

「妈妈,我没有变成疯子。」马莉站在客厅里安静地看着妈妈——嘴角垂着,眼睛也不眯着——她没有笑:「生病的人是你。你早就病了,你没法控制自己。」

妈妈抓起手边的闹钟就向马莉丢过来。从小到大,被丢东西时,马莉从不敢躲。如果躲开了,妈妈的怒火是她无法承受的。可今天,她躲开了。妈妈朝她冲过来,她勇敢地握住了妈妈的手腕。盛怒的妈妈力气总是大的惊人,可今天,马莉也拥有极大的力量——这力量是从她太多的痛苦中得来的。

妈妈怔怔地看着她坚定的脸,眼泪急速地涌上她的眼眶:「妈妈生你的时候,才 19 岁。你爸爸是一个混蛋,他那样对我,我心里实在是苦啊!妈妈也是第一次做妈妈,太年轻了,不懂事。可我也是把你一个人抚养大了,只不过闹脾气打你两下,难道你连这些都不理解吗?你不是妈妈最懂事的小女儿吗?」

「您不是一个人把我抚养大的。赵爸爸对您好,对我也好。可您对赵爸爸也是这样,三番五次地咬他、打他,闹到警察局、闹到他妈妈那里,即便是这样,赵爸爸也陪伴了咱们十多年。您只是病人,妈妈,您也去看一看病吧!」

「你才有病!你跟你爸一样,就是个疯子,混蛋!」妈妈一脚把桌子踢翻,马莉又拉住了她:「这里是我租的房子,砸坏了我赔不起。我送您回家吧。」

马莉把疯狂的妈妈拉出了房门,在路边打了一辆车。上了车,妈妈便对司机哭道:「这么晚了,就因为训了她几句,我的女儿就要把我赶出家门。现在这世道真是变了!」

司机大哥对马莉说:「年轻人真是不懂事,怎么也是自己的妈妈,你亲妈还能害了你不成?」

马莉一手按住妈妈,一手悄悄擦去不听话流下来的眼泪。她说:「跟您没有任何关系,请您还是专心开车吧。」

她把妈妈领到家门口,用钥匙打开房门。妈妈像厉鬼一样在一旁阴狠地瞪着她,可马莉装作没有看到的样子。妈妈进了屋,对她说:「你要是敢走出这个房门一步,就没有妈妈了!」

马莉说:「晚安,早点睡吧,妈妈。」关上房门时,她听到妈妈在里面吼着:「我这就去死!是你逼我去死的!」

她擦了擦眼泪,真想潇洒地转身就走。可她却没有力气迈一步。她滑坐在妈妈的大门口,一边听着她在家里发疯一样摔打和咒骂,担心着她到底会不会真的伤害自己,一边埋头哭着。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时,是被急得够呛的赵爸爸叫醒的。

跟自己的生父离婚后,妈妈改嫁给了这位赵爸爸。赵爸爸对她比许多亲生父亲更好、更亲,但他苦苦熬了十多年,终于还是忍受不了,离开了她们。现在他有自己的家庭,不知怎么又被叫了过来。

「小莉你怎么睡在这儿啊?可别冻坏了!「他把自己的大衣给马莉披上:」你妈妈给我发信息,说什么永别了。我这个人睡得沉,早晨起来才看见。打电话也不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马莉蹭的一下跳起来,用钥匙打开房门,两人一起冲进去,见妈妈躺在床上,双眼紧闭。赵爸爸冲过去试了她脖子上的脉搏,松了口气说:「睡着了,没事,没事。」

父女俩——不,现在他们已经是毫无关系的两个人了——如释重负,又筋疲力尽,并肩走在小区里。

「我是个男人,她伤不到我什么,可只是苦了你了。你当时还那么小,我经常上着夜班担心你。会不会被她打坏了、骂坏了。」

「赵爸爸,」马莉对他的称呼一直没变过:「妈妈是个病人,她不正常。我会对舅舅们说,让他们想办法带她去看看医生。您说呢?」

赵爸爸没有置身事外,他说:「你不用担心,我也会帮忙的。」

马莉想了一会儿,鼓起勇气对他说:「我想,离开这个城市,跟我妈妈断绝关系。」

赵爸爸震惊地看着她:「那你妈妈可……」马莉的心都提了起来。可毕竟,他还是那个关心她的、比亲爸爸还亲的赵爸爸。他咽下了后半句话。

「好,赵爸爸支持你。换个地方,好好生活。」

可谁知,这话一出,马莉泪如雨下。她说:「您不觉得我就是个混蛋吗?子女对父母有赡养的义务,我妈也不是没有对我好过。我小时候,她最喜欢打扮我,总是给我买很多很多漂亮的裙子。那时候她工资多少啊,挣了那一点点,都给我买裙子了。」马莉哭得哽咽:「我长得像我生父,妈妈恨我,我理解她。她 19 岁就生了我,还不懂事,为什么我不能体谅她呢?」

赵爸爸不知说什么好,他用温暖的手掌轻轻拍着马莉的肩膀。马莉站住,捂着脸,大哭了一场。这一场大哭,真不知哭了多久。她胸前的衣服全湿透了,头发也在清晨的寒风中湿成一团黏在脸上。但,总算哭完了。她对赵爸爸说:「可是,我妈妈恨她的前夫,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因为很小的事情就骂我、打我、侮辱我,这些都是她的情绪,跟我没有关系。」

赵爸爸的手掌尴尬地停住了。他说:「对对对,闺女,你说得对。赵爸爸永远支持你。」



马莉又在「成人幼儿园」呆了一个星期。过完这最后的一个星期,她便约了两位舅舅和赵爸爸,一起到妈妈的家里去。在去妈妈家的前一天,她打电话给小风,把自己的近况和决定都告诉了他。「我告诉你这些,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谢谢你。」

小风没有说什么,可第二天上午,却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妈妈家的门口。他和赵爸爸,一个是离了婚的前夫,一个是分了手的前男友,站在两位舅舅面前,四个男人面面相觑,很是尴尬。

进了妈妈家的门,妈妈见他们这么一帮人一起来了,眼神里立刻闪过了恐惧和疯狂。但她看上去却很开心:「你们是怎么碰在一起的?快进来,我这家里也没收拾,快坐下吃点水果!」

「你看看你也一个人住,还是早点再找个老伴多好。」小舅舅一开口,就被大舅舅瞪了一眼。两个人都偷瞥了一下赵爸爸,赵爸爸正尴尬地抹着额角。

马莉想,不用再客套了。她便开口说:「妈妈,我今天是叫着舅舅们,跟您说一件事。我在这里,工作也辞了,跟小风也分手了。我 29 岁了,准备到上海去备考外语,然后出国留学。俗话说,父母在不远游,但那也是老话了。新社会,谁都有权利追求自己的梦想,舅舅们说呢?」

大舅舅的孩子也在国外定居,他听了,说:「是是是,你要是去澳洲的话,你表哥也能给你个照应。」

妈妈用眼睛狠狠地挖了大舅舅一眼,可大舅舅却浑然不觉。

「那我呢?」妈妈阴沉地说。

「是啊,我去了那么远,您这里我就照顾不上了。所以才来拜托舅舅们,给我妈一点照应。您现在身体很好,如果以后身体不好了,我一定帮您请人。」

「请什么人?我们都好好的,互相照应本来就是应该的。」

「你这是要跟我断绝母女关系?」妈妈从自己垂下来的头发之间看着马莉。

舅舅们说:「你这是胡说什么,孩子只是要去留学,怎么就断绝母女关系了?」

可赵爸爸和小风都紧张地看着她。

马莉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于开口说:「是。如果您接受不了我出国,就当没生过我这个女儿。」

舅舅们吓了一跳,都来拉她。可马莉没有住嘴:「我知道您对我很失望。我长得像我生父,不好看,学习也不好,连您满意的男朋友也找不到。我也知道您抚养我吃了很多苦。可在您心情好的时候,也说过,我是您的开心果,也说过如果没有我,那么长的苦日子可怎么熬过来。在您心里痛苦的那些日子里,您生气了打我,郁闷了,我就逗您开心。您曾经把我推搡到脱臼,但我没有对别人说过,也是为了保全您的名声。您生病了,我也照顾了您无数次。这些,就当做您生了我,我的报答吧。」

小舅舅手足无措,他扯着马莉说:「你妈妈是脾气大了一点,可谁家的孩子不挨打啊?你现在是长大了,你妈妈也上岁数了。为了小时候挨了几下打就说出跟妈妈断绝关系这种话,谁听说过啊?」

马莉难过地握紧了双手,她想:「没关系,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为自己辩解这样的事她从来没做过,眼下也说不出口。可赵爸爸却开口了。

「别人可能不太了解,但我还是比较了解的。」妈妈又从头发之间阴惨惨地瞪着赵爸爸,他就说:「这里没有外人,都是你的娘家人。小风也是个好孩子,这些年咱们也都知根知底了。你可不是普通的打骂孩子,别人当妈的打骂总有个理由吧?你记不记得你都因为什么事打过小莉?」

「我打她,都是她淘气。」

「她端着滚烫的开水壶,不小心把自己烫伤了。这也算淘气?你看她烫了一个大水泡,说她存心想让你难堪,把她打骂了整整一夜。」

拉着马莉的小舅舅听了也松了手。

「她跟着你到单位去,见了别的阿姨,夸了一句那阿姨的裙子真好看,回到家你又说她白眼狼,不知亲疏,只顾着讨好别的大人。这也算是淘气?」

「有一回,你听说别人家的孩子到了家就给妈妈洗脚,可小莉平时也没听你说过要给妈妈洗脚啊。她没有主动给你洗脚,你就让她站着想究竟是哪里做错了。这也算淘气?」

两位舅舅彼此看了一眼,都低下了头。

小风不由深深地看了马莉一眼。他知道马莉小时候过得很苦,也知道她妈妈很凶动不动就在视频中发火,可却没有听过这些细枝末节。马莉看到了他的这个眼神,便说:「妈妈,您知道小风为什么要跟我分手吗?因为我对待他,就跟您对待我和赵爸爸一样。他也是爸爸妈妈疼爱着长大的孩子,实在是不应该受这份儿罪。」

小风说:「我当时确实很痛苦,永远不知道自己又要做错什么说错什么。可是咱们分开这段时间,我一直想着你,放心不下你。」

马莉看着他的眼神,又跟他们相爱时一样关切和温暖了。但她摇了摇头说:「我还不够好,不会再糟蹋你或者别的男孩子了。不光不够好,没法去恋爱、结婚,我也从来没有好好地学习过,没有真正地做过什么想做的事。我总觉得每个人都会像妈妈一样,因为我没看出人家生气了没有而恨我、惩罚我。上学也好,工作也好,心思都花在这上头,实在没法专心啊。」

妈妈听着他们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咬紧了牙开口:「你们口口声声说是我的好女儿、好男人,说什么爱我、心疼我,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们都是一些畜生。这么多年过去了,只记得我这些小小的任性和错处。我对你们的好,一概不记得,一概都没有!!!」她尖叫起来,抓起桌上的玻璃果盘摔了个粉碎:「从来也没人关心过我!从来也没有人心疼过我!谁来心疼心疼我啊?!我干脆现在就去死得了!!」

男人们手忙脚乱地、收拾的收拾,拽人的拽人,劝的劝,喊的喊。马莉却站起身来,从这乱糟糟的人群中走过去。在过去无数次妈妈陷入疯狂的巅峰的时候,她实在没办法了,就会走过去把妈妈抱住。明知道抱住她就会挨打,可能还会被咬伤,但也有可能,妈妈会一下子冷静下来。那总是最后一种办法了。

她走过去,从舅舅们的手臂之间把妈妈抱住。妈妈怔了一下,一下子大哭起来。可她渐渐明白了,这不再是女儿费尽心机的妥协了,这是一个告别的拥抱。

「再见了,妈妈。」马莉对着妈妈的耳朵说。



独自一人走出妈妈的家,走在街上。天气很好,风轻轻地吹着她的头发。面对着车流和行人,马莉告诉自己:垂下嘴角,不要眯眼睛。放松自己的脸,面无表情。车的声音、嘈杂的人声从她的耳边流过去。接着,面对着这个前所未有的世界,她发自内心地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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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cyec    时间: 2020-12-27 06:29

刘芳:我的价值不止在奉献

「调解员?居委会上的?」刘芳疑惑地盯着眼前的儿子和儿媳。

「呃……不是居委会,但调解员嘛……也算差不多吧。」儿子苦恼地努力解释着。

「我不去。去了叫人家看笑话!」

「妈……」儿子强忍着脾气耐心解释说:「你跟小雪这几个月都很不愉快,咱们都是一家人,心里头不能埋下这根刺,您说是不是?咱们三个坐在一块儿扯皮怎么也扯不明白,人家帮咱们介绍了这个专业的老师,你们两个就去听听人家怎么说。不为别的,就为让你们休息休息也行,您不是天天喊累嘛?」

喊累?刘芳一听心里梗得更难受了。「我那是瞎嚷嚷的吗?我腰天天疼呐,一天从早到晚也不闲着,我喊累?反正我不去。」刘芳想了想,便冲着儿媳妇说:「你去,去了就背着我说我坏话,说我这掏心掏肺的老婆子是个恶婆婆!」说完,百般委屈涌上心头,便又用苍老的手擦着眼睛。她一只手紧紧抱着三个月大的孙儿,儿媳却仿佛看不得这幅画面,扭着脸。婆媳间大大小小的矛盾多如牛毛,儿媳又是个有话直说的人。这么一来,朝夕相处的两个人每天芒刺在背。

「妈,我就实话说了吧。」儿子仿佛下定了决心,伸出手紧紧抓住了老婆的手:「小雪患上了很严重的产后抑郁症,这个病你没听说过,我就给你讲讲。你跟我说过小雪懒骨头,不爱动,娇气,动不动就掉眼泪,这些都是产后抑郁症的症状。如果咱们家里人能帮好忙让她渡过去也就罢了。这仨月以来,最大的错处也不在您身上,在我身上。」

「你?你做错啥了?」

「这是我儿子,也是我老婆,您也是我妈。我呢,就当了个甩手掌柜。」

「你咋甩手了?」刘芳听了起急:「你上班赚钱多辛苦啊,她又不上班在家里奶孩子,」提到奶孩子刘芳嘴角就泛起了一丝轻蔑:连奶都没有的儿媳妇,究竟在家里干了什么?「一家子靠你一个人养活,你不累啊?」

儿媳听着话并不是一次两次了。她也不愿意坐在这儿劝婆婆,真想抽出手来逃走。

「这些话都不公平——但咱们先不再继续揪着不放了啊,我就通知您,咱们母子俩的补救措施是这样的:您,跟着小雪一块儿去做心理——调解,我呢,弥补我的过错,一个人在家里带孩子。正好最近效益不太好,我趁着淡季把店里装修一下。老李盯着我也不用去。」

「反正我不去,瞎折腾!没必要!」

「妈。」一直一言不发的儿媳突然开口了。她本来是个精神水灵的人,眼下脸色泛着铁青,常年哭泣的眼眶红肿得吓人。她直愣愣地盯着婆婆说:「三个选择:第一,您走。」

「我凭什么走啊?!」刘芳听了气不打一处来:「我自己的亲孙子,我不看谁看?」亲家母在儿媳年纪很小时就去世了。再说,若是不能好好在这里看孙子,回老家,真不知道亲戚会怎么笑话她。

「那好,那我走。」

「你上哪切?这套都是我们年轻时候玩儿剩下的,你还想离婚?」

但儿子却很清楚妻子所说的「走」是要走去哪里。大热天她穿着长袖外套,正是在掩盖手腕上的伤痕。他确实一直是个不负责任的甩手掌柜,直到见到妻子躺在血泊中的模样。她躲在浴缸和墙壁的夹角里,若不是鲜血流了出来,他真的发现不了。他知道妻子躲得严严实实才动了手,轻生不是在威胁谁,在那个瞬间,她真的挺不住了。

母亲现在却还句句带刺,他实在忍不住了,便站起身来怒吼:「妈!!!!别再说了!!!这不是给您第三条路了嘛,你俩,一块儿去心理——调解,要是不想咱们这个家就这么散了,您就听话吧,算我求求您了!」

刘芳看着儿子泪流满面的模样,也心软了。不就是去调解嘛?早年她跟妯娌闹别扭的时候也不是没去过。谁怕谁呀。

第二天一早,她天不亮就起来,给孙子熬粥、煮菜。儿媳总说这么小的不许吃这些,她却不听。不吃这些怎么长肉?儿媳妇又没有奶,可怜的孙子只能喝什么洋奶粉。又把儿子揪着反反复复、无穷无尽地嘱咐,儿子气急了,直把她往外推。

刘芳便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儿媳出了门。

「你把儿子扔在家里,就这样头也不回?」

儿媳只留给她一个背影,什么也没回答。

「现在这年轻媳妇儿真是不一样了!」至于究竟看不顺眼她哪里,刘芳自己其实说不出来。她只知道,自从孙儿落了地,她兴高采烈地到儿子家里来带孙子,她就没有一天心里痛快的。满腔的痛苦使她憋不住,就想说点什么难听的出来。她也知道儿媳也不痛快,可那又怎样?她自己当年多苦也熬过来了,她的婆婆可是什么也不管的呀。

婆媳两个一个别别扭扭、一个冷漠失语地来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接着又见到了一位「调解员」。儿媳握住人家的手喊着蒋校长,她也笑了两下,喊了两声儿蒋校长。三个人便找了个房间坐下来。调解嘛,谁先开口谁占优势,这样的经验儿媳肯定是不足的,她就忙不迭地开口倾诉起来:自己的身体如何如何不好,心里又是多么地爱护儿子和儿媳,不顾着自己也要过来给儿媳妇帮忙,一日三餐大鱼大肉好吃好喝地伺候月子,又事无巨细抱在怀里身子不占床地照顾孙子。儿媳妇不光没奶还心狠,那么小的孙子,米也不让吃一口,抱也不许抱。就这样呕心沥血地为了儿子的这个家,儿子媳妇却嫌弃她、责怪她,还耍狠要把她赶走。她说着就伤心地抹起了眼泪。这些要说有表演成分,其实也并不太多。在刘芳心里事情就是这样,委屈和不甘也就是这样。

刘芳说完了,该轮到儿媳妇说了吧。她却没说什么,给蒋校长使了个眼色:「您都听见了,我还能说啥?」刘芳心里暗叫不好,这两人怕不是早就通过气。说什么调解,其实就是站在她那边来数落我的!这么一想,刘芳便气得连脖子都梗了起来。又不是村里的领导,我还怕你不成?

蒋校长却话锋一转,突然问:「你们二位在孙子出生之前关系怎么样啊?」

刘芳却说不出话来了。这事儿更是她心里的一大委屈。这儿媳妇从小没有娘,就算别的亲戚劝她说没娘的女孩不行,她也从未嫌弃过。婚礼上,儿媳妇哭着说:「以后我也有妈妈了!」她也落了泪,心里想着自己也没有个闺女,以后一定拿儿媳当亲闺女疼爱。生孩之前,每每逢年过节,儿媳都大包小包地买来合她心意的礼物,在亲戚面前逢人就夸她是个好婆婆。她呢,不曾给儿媳妇看过什么婆婆脸色,到家里来了只不过好吃好喝伺候着,什么家事也用不着她来干。别的不说了,当亲闺女疼爱,绝对不是说假的。

正因如此,眼下两人闹到这个地步,刘芳心里才更难受。她觉得自己一腔赤诚喂了狗,又觉得儿媳妇八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是自己看走了眼。一时沉默,儿媳妇开口了:「我真是拿我妈当亲妈孝顺的。」

说着,她就流下眼泪。

「就因为当成了亲妈,我想着,凡事我不藏着掖着,都直说。我也不玩儿什么一句话两句话都催着老公去递话头那种虚的。可我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妈为什么什么也听不进去,为什么好好的话总是曲解,又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事事作对。」

她说得真诚,擦了擦眼泪说:「我妈说我没奶,其实我刚生完时奶很好。我跟她说,月子里不能大鱼大肉地吃,要吃得清淡多喝清水,要不然容易堵奶。她就是不听,又是威胁又是哄我,我也怕她伤心,也没想到真的会弄成这样。结果没出月子就得了严重的乳腺炎,吃药、回奶。到现在才一点儿奶也没了。我们之间的矛盾大概就是从这儿开始的吧。」

婴儿不能吃大人的食物,好好的孩子不能一直平白无故抱着,孩子变得放不下,不光当妈的夜里哄孩子一宿一宿睡不着,他自己也总睡不踏实。不管怎么喂也不长肉,就一直在生长曲线的最低点晃悠。婆婆又一个劲儿地怪她没奶、没用。

「你觉得你妈妈心里有什么坎儿过不去,是不是?」

「是啊。」

「那你觉得大概是怎么个坎儿呢?」

「我真不知道。」儿媳妇又落下眼泪:「我累极了,一宿一宿睡不了觉,白天也一直吵、一直吵。我觉得什么都没意义,每天只觉得天昏地暗。」

「你们两位都太辛苦了。」蒋校长怜悯地说。

刘芳没想到这调解员连带她的辛苦也说了,愣了一下,不由得软了心肠。听她问自己:究竟是哪里觉得不痛快了,她自己也不知道。

「我就觉得我的好心喂了狗了。」她瞪了一眼儿媳妇,但听完她刚才说得话,眼神也不像从前那么凶狠了。

「你觉得你做的一切都是好心,可她却不领情,是不是?」

「可不是?哦,我甭管在那儿带着孙孙干什么,她都要出来说两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这不是看我不顺眼吗?」

「那你觉得,她说你的做法不行,就是不领情。是不是?」

「……」刘芳差点被她绕进去,便说:「她说的那都是啥啊?我这个做奶奶的,抱也不叫抱,饭也不给做,那我还能干啥?」

「可……你不是说你身体特别不好,每天累得很难受吗?」

「那我这又是为了谁?」

蒋校长思考了一会儿,又问:「你年轻的时候,过得很苦吧?」

「当然!我过得苦极了,没日没夜地干活,这把腰也是那时候累坏的!原本人家都说我家里成分不好配不上我老伴,婆婆也欺负我,妯娌也欺负我,我不就是这样挣下来的老脸吗?」

「啊,原来是这样,你觉得现在大家尊重你是因为你年轻时候格外的辛苦,对吗?」

刘芳正是这个意思。当年妯娌家里没空带孩子,她便帮着带;婆婆身体不好卧床,她又勤勤恳恳地伺候。一茬接着一茬,一辈子未得空闲。刚刚歇一歇,孙儿又出生了。

「我觉得不是。」蒋校长温和地说:「我觉得你是一个有良心的好人。婆婆欺负你,你也没有记恨。儿媳失去亲生母亲,你也没有偏见。你得到的尊重是从你的善良来的。」刘芳没说话。蒋校长又对儿媳妇:「你呢,明明已经闹到这个地步了,却没有强硬地请婆婆走,而是带着她到我这里来了。明知道吃了大鱼大肉要堵奶,却还是吃了。你其实心里怕婆婆走吧?你是不是觉得,要是跟把她得罪了,你就又没有妈妈了?」

儿媳妇一边点头一边哭了起来,刘芳听了,眼睛也湿润了。



刘芳从蒋校长这里出来,步伐沉重地往家里走。

一进家门,就听见小孙孙哇哇地哭。儿子在那儿说什么「爸爸这就来、爸爸这就来,」看看,一个老爷们,能指望他啥?当奶奶的哪里听得孙儿这样哭,一个健步冲上去就把被褥间的孙儿抱了起来。

「妈……你……」

「怎么?孩子哭成这样你也不管,我管管还不行了?」

「您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蒋校长建议她和儿媳妇俩人一起到她的学校里去待一段时间,当同学,学着怎么彼此相处彼此尊重。其实刘芳不是不心动的,她也在想,好好的儿媳妇,若是两人还能和好如初该有多好。但她又觉得丢人和别扭。待见到自己的儿子带不好孩子的样子,她更坚定了决心。什么调解,什么学校,以后再也不去了,小孙孙可不能没有她。

「你媳妇儿在那蒋老师那里上起课来了。」

「那您呢?」

「我上什么课?」刘芳瞪了儿子一眼。「人家说她得了什么神经病,我又没有。」

「您去了都谈什么了?感觉怎么样啊?」

「不就是调解嘛?什么感觉不感觉的,都那样。」



这天下午儿媳回来,表情态度没什么变化,可气色竟然好多了。儿子缠着问怎么样,什么情况,在那儿都干嘛了,儿媳淡淡地说:「挺有意思的,是个不错的学校。我明天还想去,行吗?」

「行,行!」儿子忙不迭地同意。「晚上你好好睡,儿子跟我睡。」

「你行吗?」

「有啥不行的,放心吧。」

刘芳看不得儿子对儿媳这幅千依百顺的德性。她做什么了?非要老爷们这样哄着她、顺着她?

谁知凌晨三点,小孙子大哭起来,久久不止,撕心裂肺。刘芳赶紧披了衣服出来看,见儿媳也出来了。

两个人推开房门,只见儿子在里面正慌乱地责备婴儿:「让你再哭?你看把妈妈和奶奶都吵起来了吧!」

「怎么了这是?」

「我就想把他放下睡,我这抱着整整一宿,哪受得了啊!」

儿媳说:「不然,还是跟我睡?」

「不成,我来哄他,绝对不让你再起来了!」

儿媳表情很复杂地看了丈夫一眼,又瞥了一眼婆婆,说:「我回屋睡去啦。」



「这就走了?」屋里剩下两个人和哭哭啼啼的婴儿,刘芳压低了声音说:「自己的男人都这个点儿了还不能睡呢。」

「还在挑她的错呢!」儿子休息不好,脾气也变得急躁起来:「为什么这孩子这么难睡啊?您不想想吗?」

「当然是因为没有娘的奶!她没奶,孩子睡不好,那赖谁啊!」

「不是!奶粉吃得饱着呢!就是因为白天你抱抱抱!到底抱给谁看呢?非得抱着孩子,把儿媳妇弄得一宿一宿睡不好觉,自己再嗷嗷喊累,您这是带孩子来了还是演戏来了?要么您是诚信欺负我们来了?」

「我……」

「您别再嘴硬狡辩了,儿媳妇您不心疼也就罢了,亲儿子您能别再欺负了吗?现在是我夜里带孩子,您白天就配合我,慢慢给孩子纠正过来,行不行?!」

「我……我怎么针对她了?我到底哪里欺负她了?」

「您觉得您年轻时候一个人把我拉吧大,我奶奶一点忙也没帮,您受苦了。我奶奶好歹没折腾的您一宿一宿不能睡觉吧?您一个人拉扯我,想怎么带就怎么带,我多好带啊,您不是说了吗,把我往被子里一插我就在那儿待一天不动。我奶奶天天追着屁股后面骂您后妈了吗?骂您心狠了吗?您自己奶也不好,我奶奶天天骂您没用了吗?更何况,她没奶就是您害的,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本来油水就高营养就好,怎么说也不听到底跟谁置气呢?!」

刘芳被儿子劈头盖脸训得找不到北。他过去不都是说尽好听的吗,什么老婆年轻不懂事儿,老妈最厉害,多担待。现在这是怎么回事?

「亏我还觉得你孝顺,闹了半天在这儿等着我呢!娶了媳妇忘了娘,你跟别的白眼狼也一样!」

「我不是白眼狼,我是黑眼狼!您看看我这黑眼圈儿。」儿子指着眼睛怼了上来:「我这才半宿!她呢?三个月,一百天,一百宿!她能不产后抑郁吗?她能不自杀吗?她拉了自己手腕子一刀,就在这厕所里,流了一地的血!我跟哥们喝酒到半夜回来发现的,幸亏口子不够深,不然您孙子就没妈了!」

「什么?!」刘芳大惊失色。她这才懂了儿子为什么突然态度大变,为什么凡事哄着儿媳妇。她不过是想多做点,挣个好名声。也不过是看不惯儿媳妇不领情的德性。怎么就差点把人给逼死了呢?

她心里一慌,眼泪也掉下来:「可是妈心里也不痛快啊,孩子!妈也不是故意欺负雪儿,谁能想到白天里抱抱孩子她夜里就那么苦呢?是,她是跟我说了,但我没信啊!谁疼孩子不是抱着不撒手,妈没想到啊!」

「您好好地过来帮忙带孩子,干嘛非得不合常理地疼孩子啊!」

「我这不是怕落埋怨吗?我不就是怕不落好吗?当年你大婶伺候你奶奶的时候,不就是因为懒骨头不殷勤,吃力不讨好,被人指着骂吗?」

「谁指着骂您啊?真是搞不懂。我这好好一个家被您折腾成这么样了,还不如请月嫂请保姆呢!」

儿子这天脾气很不好,刘芳回到屋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第二天早晨她醒来时,一把老骨头难受得不行。她心里想:儿媳妇平时得多难受啊。可见到儿媳妇神清气爽从屋里出来的样子,又涌起无名火来:「你倒是睡了个好觉。」

疲惫不堪的儿子听了,使劲瞪了她一眼。她拉着个脸对儿子说:「孩子给我吧,你快去睡会儿。」

「您就甭添乱了,今天我就跟这孩子死磕了!」儿子举起准备好的玩具、绘本说:「就我们爷俩,今天就商量商量,不抱着怎么就不行!」

儿媳听了,这么久以来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厉害,还是你有办法。」

「你们俩都甭操心了,一块儿出门吧!」



婆媳俩被推出门外,儿媳冷冷地问:「妈,您去哪儿啊?」

「哼。」刘芳到底拉不下面子:「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人家蒋老师不是也邀请我去上课了吗?」

「是。那您就来吧,这儿挺有意思的。您就记着,进了学校,咱们就是小同学了,您把我当同龄人,咱们谁也不跟谁较劲。」

刘芳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地跟着儿媳妇进入了这所「学校」。蒋老师说,在这里,人人都是小朋友。想说什么说什么,想玩什么玩什么。但是,不许互相欺负,也不许阴阳怪气,要好好地平等地说话。

刘芳见这里老老少少,啥人都有,竟然还有跟她差不多岁数的老头儿,便觉得这城里人的学校真是极不像样。儿媳在里面活动,也不介绍介绍「这是我妈」。那些小年轻见了她,不喊大娘不叫姨,竟然叫她是「小芳」。

刘芳听好几个人喊她「小芳」,心里头竟然觉得好笑。「得有五十年没人喊过我小芳了。」她悄悄对着儿媳耳语。

「这名字还真不错。」儿媳在这里状态挺不错,脸上也有笑容。

刘芳无事可做,四处找人聊了聊。大伙固然和善,可谁都是一副跟她平辈的态度。一个上午过去了,刘芳本人是谁、有什么过往、是什么辈分都无人关心,她竟然神奇地自在了起来。

下午时,总算见着「讲课的」了。蒋校长来上课,主题是:「我的朋友最擅长的事。」

刘芳还以为上课说说自己就行,谁知竟然要说别人。这班上其他人早就认识,互相找了个对象说了人家擅长的事儿,一个个说得有板有眼很是详细。轮到刘芳了,她哪有什么选择啊?全班她也只认识自己的儿媳妇啊。

「那我就……说说小雪吧。」儿媳妇看也不看她一眼,就坐在小板凳上扣手。「我这儿媳妇呀,」她话一出口,大家都偷笑。可她没感觉到,便磕磕巴巴地往下说:「我头一回见,就觉得长得真俊。洋气!也不知道跟我们穿得有啥不一样,一瞅就是亮眼!我看呐,她最会的就是穿衣裳打扮。」她想了想又说:「哦,哦!不光会打扮自个儿,还会打扮我!年年给我带的衣裳啊、包啊啥的,我一上身呐,他姑姑见了都问我哪来的,怎么那么好看!」说着,她又想到了:「我那孙孙,她也扎巴得漂亮!那小衣裳,小围嘴,哎哟~把我小孙孙打扮得别提多逗人了~」

刘芳想起孙孙可爱的模样,不由自主地做出了一副矫情蜷缩的姿态来,引得别人大笑。

接着便轮到儿媳了。儿媳笑着说:「那我也说小芳吧。」

大伙听了「小芳」两个字又笑,刘芳也禁不住笑了起来。儿媳便说:「小芳最擅长的事儿就是做饭。」

刘芳听了,满脸的笑容骤然消失了。

她心头最大的委屈,就是刚来儿子家里时。那时儿媳刚生产完,还在躺着养伤。她费尽心机、绞尽脑汁地一天三餐做着功夫菜,这三餐之间,又是鸡蛋醪糟,又是红糖稀粥,就怕差着儿媳妇一口。可甭管费了多大劲端到儿媳床边的饭菜,她都不见一个笑脸。开始她只觉得儿媳学人家爱漂亮怕胖,可刚生完孩子的哪有不胖的。她不管不顾,一味哄着往下喂。出了月子,向来清瘦苗条、连孕期也没长几两肉的儿媳,脖子都快看不见了。

她忘不了儿媳那不识好歹的面孔。

看来,眼下,这儿媳妇是要在众人面前拿她开刀了。

「小芳就是最会烹饪,要说哪样是拿手菜,我说不出来。她就连糖拌西红柿也比我拌得好吃,我真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大伙儿都笑,刘芳却不笑。

「我的妈妈在我三岁时就去世了。我记忆力,从未吃过亲娘做的饭。可小芳就是这样一位妈妈,她怕你饿着,什么时候上她家去,什么时候离得老远就能闻见好吃的香味。以前我一年到她家去一回,去之前,我总要把健身卡、减肥套餐都提前办好,因为去一回就能胖三斤!」

刘芳还是没有笑。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眼泪流了下来。

「可是她是一个很敏感的人。」儿媳妇突然说。她马上道歉:「对不起,我跑题了。」可蒋校长鼓励她继续往下说,她就继续说道:「我这个人,没有妈妈,从小跟爸爸长大的大大咧咧,不懂得她的心情。她一钻牛角尖就出不来,弄得自己老不高兴。她不高兴的时候,做的饭就特别咸。我估计是玩命往里头放盐撒气呢!不健康是真不健康,可是味儿特足,反而更好吃了!」

同学们都笑了起来。

刘芳心里百感交集。她坐在众目睽睽之下掉眼泪,周围的人却装看不见。给她留足了面子,也留足了擦掉眼泪的时间。

「你们,啥时候来我家,我给你们做一大桌子好吃的!」

「小芳,你会做麻辣牛蛙吗?」

「我想吃松鼠鱼!」一帮没大没小的人七嘴八舌,刘芳却莫名地开心,一一答应下来。



这一天,婆媳俩一起回家。虽然也没说什么,但两人都感受到彼此间的范围好得多了。

「你俩可回来了,我都快累死了在家。」儿子见到她俩,累得直撒娇。



第二天早晨,刘芳就对儿媳妇说:「你自己去吧,我不去了。」

「为什么?昨天不是挺好的吗?」

「你们这些时髦玩意儿,我弄不明白。什么上课,什么沟通,我不懂。」

儿媳站在门口,一脸失望。

「你去你的。你跟那些人合得来。」她嫌弃地把儿媳妇往外推,又对儿子说:「你也甭瞪着我!我今天就要观察观察你是怎么摆弄我孙孙的!」



刘芳没想到的是,过了几天,那帮人竟然还真的一股脑到她这里蹭饭来了。出了学校,便满口阿姨、阿姨地叫。刘芳这才觉得像话。他们带来了各种食材和礼物,刘芳一下子招待了十几号人,忙得不可开交。

饭菜自然获得无数赞扬,刘芳心里高兴,饭也没吃几口。儿子媳妇都叫她好好坐着吃饭,他俩带娃打扫就行了,可刘芳哪里坐得住。她忙个不停,也累得够呛。客人就劝她:「您坐着吧,别动弹了!」「我们也能帮着收拾呀。」「阿姨,您真像我妈妈,忙得根本停不下来。」

「我妈妈也是,没事儿找事儿干。」

「我妈累了就发脾气,不让她干她又发脾气。」

「依我看,这都是被歌颂母爱给害了。就跟妈妈要是啥也不干就不称职一样。」

客人们吃饱喝足,便一个个收拾起饭桌来。刘芳急得不行,这辈子自然做东无数,还没有过让客人动手收拾的时候呢。可她压根就站不起来,一站起来,就有一位挺帅气的小伙子拖着她坐下。

「阿姨,我陪您说会儿话,您就休息休息!」

刘芳慌乱地坐在那儿看着大大小小的客人们来回忙活,儿媳妇也真不客气,还指挥上了:「洗干净的盘子放那儿,碗放这儿,对,拖把就在卫生间里。」

「像什么样子!」她气呼呼地说。

「阿姨,您要是用不着在这儿帮小雪的忙,您想干什么?」小伙子这样问。

「啊……啊,阿姨没想过。」她急着敷衍。

「我现在,我从她家里搬出来住了,也几乎不联系了。」

「这是咋回事?」刘芳的注意力总算被吸引过来:「那你妈妈多伤心啊。」

「她是挺伤心的。一辈子都围着我转,自己想干的事情从来也没有做过。她总说我白眼狼,最后落到一个连见面都不乐意的地步。」

刘芳心里自然也总骂儿子媳妇白眼狼的。「那可不,做妈妈的再累不都是为了孩子吗?」

「可是我只盼着我妈妈能把她自己的生活过好。别总想着我,因为您知道吗?比起为我奉献一切的妈妈,我更想要开心的妈妈。」

刘芳不说话了。开心?为孩子奉献就不开心了吗,可她自己明明就怪难受的。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要是回老家呀,我就想着要去旅游。去走走咱们祖国的大江南北,把人家那些美食都尝一个遍。尝了我就会做,回家再给我那老头子做着吃。」

「哇,真希望我的妈妈也有您这种想法。」



家里都拾掇干净了,客人也走了。她正坐在沙发上捶腿,儿媳便坐在了她的身边。

「妈,我想跟您说件事。」

「干嘛呀?」

「我在蒋校长的学校里调整好了之后,产假也就休息完了。他爸现在还不上班,我就想回去好好上班,让他爸继续在家里带孩子。我跟他商量好了,他也同意。」

「……」刘芳没说话。

「到时候,我们准备请一个保姆,专门负责做饭收拾屋子。等他爸那边要上班时,再把孩子送去我朋友开的托儿所。」

刘芳听明白了。这是客客气气却明明白白的逐客令。

她闷不吭声地锤了一会儿腿,便昂起脖子来嚷嚷道:「我又咋得罪你了?!」

「您身体不好,带娃是个苦差事。等到孩子长大了会跑了,您这腰可是受不了的。保姆和托儿所我们都负担得起,把您给累病了那医药费可就负担不起了。」

「胡说八道!别找借口,你就是嫌我不行!」刘芳直起腰来叫道:「你甭怕,让我走,我就走!我就要问个清楚,我到底哪儿不行了?」

儿媳妇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她这模样,突然掰着手指头数了起来:「第一,教育理念不一样。现在孩子才三个月咱们就这么大分歧,等到他学说话呀学走路呀,那分歧可大了去了!我生的孩子,怎么教育总该我做主吧?」

「你懂个啥?你从前还养过孩子?凭啥你说了就得算?那也是我的孙孙!」

「您才不懂,您带您儿子那会儿听过课吗?看过书吗?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我当然说了算!」儿媳妇气得脖子都粗了,把里头的丈夫一指:「那是您生的,您要教育那个随便您怎么教育!」

「说不通!不讲理!」刘芳说:「你接着说,还第一,第二呢?」

「第二,不方便!我跟孩子他爸亲热亲热,您也瞪着我们;我们吵几句,您也掺和。我们俩成了家,这儿就是我家,您干扰我们了!」

「那……」刘芳不成想这样的羞事儿媳妇大喇喇地说了出来,「那咋就是你的家了,我年轻的时候家里婆婆……」

「我跟您不一样,我就得在这儿做主,还得在这儿过得自在!」

「第三!第三!」吵不过,刘芳羞愤地喊。

「第三,生活习惯不一样!您做得饭比谁做得都好吃,大油大盐重口味,是想把我喂成猪吗?我说我晚上不吃饭,我说我中午习惯吃沙拉,您看得下去吗?」

「我做得都是好东西!你吃那破玩意儿,短命!」

「那也是我自己说了算的!」儿媳妇毫不相让。

「你就饿死算了,我有病,还给你熬翡翠鱼片粥!」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也没说服谁。可刘芳却觉得心头很痛快。儿媳妇真不愧是大大咧咧,一个女人,满嘴说什么「我做主」、「我说了算」,刘芳便嚷嚷:「我还做主呢,我还不乐意在你们这里待着了呢!我还真就旅游去了我!」

她气哼哼地瞪了一眼儿媳,却见她笑呵呵的。

「我觉得,跟亲妈妈吵架应该就是这样。」

刘芳眼圈猛地红了。但她表情没变,还是气哼哼的。她对儿媳妇低呵:「手腕子给我瞅瞅。」

她看着那触目惊心的血痂,心头一阵难言的心疼。可到底什么也没有说,放开了那只手腕。



几天后,刘芳收拾好东西回了老家。果然如她所料,亲戚、妯娌都来笑话她,断言她是被儿媳妇给赶出来了。她一概骂回去,说是自己乐意回来的。带孙子有啥好,还是自己开心最重要!

她果然每天爱干什么干什么,想去的旅游也真的去了一两回。心情好,身体也慢慢养好了。可唯有一事心头实在煎熬,就是想孙子。她一想起来就给儿媳妇打电话,质问她为什么不发照片,究竟啥时候带着孙孙来看她。儿媳妇工作忙,被她气得直接挂电话。可被别人笑话时,她却有莫名其妙的底气:「你们懂啥,亲妈和亲闺女吵架就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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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cyec    时间: 2020-12-27 06: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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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个故事


于梦兰:我欣赏我自己
于梦兰一直以来的梦想就是做一名幼师,因为她非常喜欢小孩子。她从师范毕业后,又经历了两年的培训,终于加入了自己很喜欢的一家幼儿园成为了实习老师,可是,她只上班了两个月就觉得自己干不下去了。
每天打扫完回到家总要八九点钟了。她筋疲力尽,躺在床上,对男朋友小王说:「我不想干了。」
「好不容易上岗了又不干了?不会是怕累吧?」小王一边打游戏一边问。
「我不怕累,孩子们也真的很可爱。」
「那你瞎折腾啥?」
「……这几天好几回了,小朋友们问我为什么这么胖。我知道他们只是好奇没有恶意,但我真的心里很难受。」
「哈哈,孩子问得没错,我也想问。那你到底为什么这么胖啊?」
于梦兰无言以对。她盯着男友打游戏的背影,那背影就像一座肉山。朋友们说他俩是「胖子 CP」。她从不指责男友肥胖,因为她知道被这样讲并不好受。可男友却总是这样嘲笑她。
「我又不是没有努力过!」于梦兰身心俱疲,也憋了许多委屈,忍不住争辩起来:「这些年你又不是没有看到。」节食、健身、减肥突击训练营,甚至抽脂手术,她都试过了。可不知是遗传基因作祟还是她自己真的那么没用,这一身的肉,或早或晚总会回到她身上。
「那你也得有用啊,这不是没用吗。」
「你为什么能这么轻飘飘地说这种话?」她躺不住了:「我付出了这么多次的努力,你连一次都没有努力过,现在却嘲笑我?」
「我没嘲笑你,我说的是事实啊。」男友说完,觉得自己很幽默,哈哈直笑。

第二天是周末,于梦兰不愿意跟男友在一起,回家去看妈妈。她的妈妈年过五十,仍然是个苗条纤细的美人。妈妈一见她就说:「你看你,虎背熊腰。再看看你的手臂,多粗了都。」
「妈妈,」于梦兰忍住不悦打断了妈妈:「我不想跟小王继续处了。」
「又是为什么呀?」
「他情商太低了,总是说我、贬低我。」
「哎,」妈妈慈爱地说:「别这样想。你的条件确实不好,小王呢,条件不错,你们这么多年了他也没有真提过分手。只要不分手,说你两句那都是跟你亲。」
「我条件真的那么不好吗?」每当妈妈这么说时,于梦兰都很想哭。
「你看,女孩子总要长得好才能嫁得好。说实在的,你们姐妹三个,就你随了你爸。我本来还以为你要嫁不掉,谁知道你命好,遇到了小王。」
「小王又胖又丑还没工作,我怎么就连他都配不上了呢?」
「人家家里条件好呀,跟他在一起你们连贷款都不用掏!再说了,男人长什么样子有什么关系。」
于梦兰看着自己握紧的拳头。指关节上都是肉,整个拳头圆滚滚的,就像一个包子。她恨死了这些怎么也甩不掉的肉。有一次她梦见自己被丢到了锅里,肉都煮化了,一块一块掉下去。可在梦里,她却觉得特别痛快。
「妈,我走了。」妈妈的饭菜还在锅里准备着,见她站起身就要走,忙不迭地赶着嘱咐:「少吃点,多吃蔬菜!不要再吃肉了!对小王好一点,拿点水果回去啊!」
回家的地铁上,她百无聊赖地翻着手机。朋友圈里,朋友分享链接:一白遮百丑,一胖毁所有!打开视频软件,「你还没开始减肥吗?每天做四分钟,一个月甩掉 10 斤肉。」就连智能家电 APP 都发来弹窗广告:春天快来了,还不团购跑步机吗?
她一阵胸闷,抬起头来,在车窗的倒影里看到了自己的样子。地铁的双层车窗使她看起来瘦了很多。一张瓜子脸,一副窄窄的身体,正是她无数次减肥成功后的模样。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瘦下来时的兴奋,高中毕业,以一个全新的面貌进入大学。瘦下来的她很漂亮,比两个姐姐还要漂亮。她想:我崭新的人生就要开始了!可与此同时,她也非常害怕,怕自己维持不住这个样子,怕自己再回到肥胖的深渊里。
呵呵,可是事实总是这样残酷啊!
再回到幼儿园去上班,于梦兰觉得精神不振。临放学时,她正在收拾地上散落的玩具,突然低血糖跌倒在地上。小朋友们都关切地围了过来,大家七嘴八舌地说:「于老师昏倒啦!」「怎么办,怎么办,于老师这么胖,谁也抱不动她呀!」「有了,咱们一起抱吧!」小朋友们嘿呦、嘿呦地试图把于梦兰拽起来,可他们怎么也拽不动。
「于老师怎么哭起来啦?」「于老师,你哪里疼呀?」
班里的班主任老师来了,她把小朋友们安慰好,又把哭个不停的于梦兰扶起来,让她先去休息。她就躲在休息室里,哭呀、哭呀,怎么也停不下来。哭得天都黑透了,有一只温暖的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抬起头来,看到是学校里退休了的老校长。
「你是梦兰吧?」
她竟然记得自己,于梦兰心里很感动。要知道,老校长这一辈子带过的老师太多了,可她却记得自己这样一个在她退休之后才入职的实习老师。
「入职的时候,是我把你招进来的。我说这个女孩儿的照片看起来笑得很温暖,一定会是一个有爱的老师。」
于梦兰马上又哭了起来。她泣不成声地说:「对不起,蒋校长。我可能干不成了。」
「为什么?」她蹲在于梦兰面前,就像平时安慰哭鼻子的小朋友一样。
「我自己的状态太差了,没法胜任工作了。」
「没关系,没关系。」老校长的手抚摸在她的头发上,轻柔地说:「状态不好就调整好,调整好了,再继续工作。你是一个优秀的女孩儿,我一看就知道。」

回到家,于梦兰告诉小王自己低血糖晕倒了。小王说:「我还以为你浑身的肉里都是血糖呢,竟然还能不够使?」
「你够了吧,我告诉你无数次了,我很不喜欢你这么说。」
「啧。」小王终于放下游戏机转过身来说:「古人说了,心宽体胖,你既然这~~~么胖,心也得同等的宽才行。不要太敏感。」
她把小包子一样的拳头握紧又松开,握紧又松开,终于鼓起勇气说:「咱们分手吧。」
「啊?开个玩笑你就要分手?」

「我是认真的。」既然如此,于梦兰觉得应该要真诚地说清楚。她坐在小王对面,把他和屏幕隔开说:「咱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了,可我一直不快乐。我想把自己变的更好,所以想先开始一个人生活。」先把你给我的负能量隔开来,于梦兰心想。
「你就跟我在一起才能变好!还一个人生活,你一个人怎么生活?除了我你还能找谁?像你这样的小猪猪,除了我谁还能不嫌弃你?」
「不要再叫我那个名字了。」
「小猪猪。」
「……我认真地请你住口。即使我们分手,也请你不要再叫了。」
「小猪猪。」小王用手指顶了一个猪鼻子。
于梦兰的心蹦蹦地狂跳,她站起身来,抓起自己平时出门的小包,冲出了这个两个人准备当做婚房的家。
打过电话后,她的大姐于梦娇很快就开车来接她了。大姐是个女强人,说话做事都雷厉风行。她说:「你为什么要在乎别人说你什么?他们说他们的,你胖你的。怎么了?」
于梦兰无言以对。大姐从小又漂亮又优秀,始终自信满满。「你没听过这些话,怎么会明白?」
「呵呵。」大姐直到现在还在开手动挡的汽车,因为她说这样有掌控感。她麻利地换了档,说:「我当然没听过别人说我胖,但我听过的难听的话多了。他们说我是女的,说我肯定成功不了。等我成功了,他们又说我是睡上来的。你胖,还能减肥呢,我是女的,怎么,我还能变性?」
「……他们怎么能这么说你?」大姐比于梦兰大 12 岁,差这么多,当然也不亲。可大姐永远都是于梦兰的偶像,是她比妈妈更崇拜的人。
「嘴长在他们身上,说什么干我屁事。」
「啊,真羡慕你。」于梦兰含着泪望着窗外,不再说话了。

第二天,她按蒋校长说的地址找到了她开办的「成人幼儿园」。这里的规范跟她工作的「儿童幼儿园」完全一样,唯一的区别是,昨天她还是老师,今天就是小朋友了。按理说她应该比谁都更快地进入状态,可四下一看,她就慌了:因为她看到了几位自己认识的学生家长。
「欢迎兰兰!」大人们就像班里来了新的小朋友似的,欢迎了她。等到自由活动时,班里一个叫圆圆的小姑娘的妈妈就凑了过来。上周,她还好几次亲手把圆圆送到这位家长手中。
「你别紧张。」许苑悄悄地对她说:「我们都是蒋校长的学生,谁都懂道理的。」
「哈哈。」于梦兰莫名地被她逗笑了。她们就一起「玩」了起来。于梦兰想起,自己在参加培训时,听到资深的老师们讲述着这所学校是怎样教会小朋友们自信和自爱时,她就偷偷哭了好几回。那时她想,如果自己小时候也能在这样的学校读书,一定就不会长成现在这样自卑又状况百出的人了。
至少,不会有小朋友骂她肥猪,往她头上扔菜叶子说是「喂猪的」,老师还在旁边跟着偷笑。
再回到成人幼儿园,蒋校长来给大家上课,主题是:我最不喜欢的那一部分自己。
于梦兰班里有个叫抖抖的小男孩,他的爸爸举手先说:「我最不喜欢的是我发火的时候。在我发火的时候,我就跟我的爸爸一模一样。而我发火的原因,也往往跟他一样。现在每次我要发火时就捏上拳头,先数 123,然后再冷静一下想一想我究竟是因为什么发火,究竟是我在发火还是我的爸爸在发火。这么一来,没道理的脾气就能按下去了。所以现在……唔……」他不好意思地说:「我觉得自己挺棒的。」
一个一直在写东西不怎么跟别人说话的女孩儿说:「我最不喜欢自己的地方就是自控力太差,比如说吃甜食吧。我就喜欢吃甜食,而且一工作就吃得停不下来。」于梦兰偷偷看着她,这女孩是个跟她不相上下的胖姑娘。「现在我想明白了,甜食能带给我快乐。看样子我的身体觉得自律没有快乐重要,那我就尽情地享受快乐呗。」
「可是……」于梦兰忍不住插嘴:「你不想变瘦吗?」
「我变瘦过,瘦下来之后也没有快乐呀。」那女孩无所谓地说。
大家都发了言,只有于梦兰躲在角落沉默着。每个人曾经都有讨厌自己的地方,也想到了办法来解决问题。可是于梦兰并没有办法。她太讨厌自己了,就像妈妈讨厌她一样。可是仔细一想,除了胖,她又还有什么错呢?
想到这里,她弱弱地举起了手。
「我最讨厌自己的地方,就是我讨厌我自己。」
许苑远远地向她投来了同情的眼神。
于梦兰低着头想了一会儿,说:「我是一个天生的胖子。我妈妈因为这件事情永远把我当成一个不合格的商品。我被她说了一辈子,永远都在想怎样才能变瘦,变成妈妈眼里合格的商品。但这两天,我明白了,因为被说了一辈子,胖不是问题,讨厌自己才是问题。连我自己都不喜欢自己,别人都来攻击我、嫌弃我,当然也用不着客气了。」
蒋校长重重地点了点头:「我很高兴你能自己想到这些。」
于梦兰泪眼汪汪地问:「可是我该怎么办呢?」

第二天,她结交了更多朋友。除了认识的家长之外,别的「小朋友」也愿意和她一起玩。这可是她自己还是小孩的时候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她是个幼师,又会唱歌又会弹琴,又会画画又会跳舞,故事也读得特别动人,无论什么游戏都擅长。大家都崇拜地看着她。放学后,她悄悄地问许苑:「为什么你们都对我这么好,是不是蒋校长提前跟你们说了什么?」
「嗯?」许苑没听懂。
「我是说……你们对我这么好,是不是因为可怜我?」
「为什么要可怜你?」
「……」于梦兰想到,她觉得自己是一个肥胖无望的可怜虫,可蒋校长一定不会这样想,更不会提前打什么「招呼」。许苑却说:「我喜欢你是因为你特别好呀。你好善解人意,又特别聪明。跟你在一起特别舒服。」
「真的吗?」
「当然!而且呀:」许苑突然压低了嗓门说:「你到圆圆班里的第一天她就跟我说,新来了一个很可爱的老师,她特别喜欢你。」
「……。」于梦兰又郁闷起来。孩子喜欢她,她应该多么高兴啊。可是自己却辜负了孩子们和自己的期望。她又问许苑:「为什么你们都喜欢我,但我小的时候,同学都欺负我呢?为什么我的妈妈觉得我是滞销的商品,有人买就不错了,为什么我的男朋友总是嫌我胖呢?」
「我也不知道。」许苑纳闷地挠了挠头,「不过我小时候班里也有一个胖姑娘,总是被欺负。每次她气得站起来要反击的时候男生们就说,哥斯拉攻击啦!」
两个人都沉默了。许苑跟她并行了半天,到了两人要分别的路口,她就说:「我想不出来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对你。因为我不是那样的人呀。抱歉。」
不知为什么,有一道光闪过了于梦兰的心头。「他们就是那样的人。」他们就是那样的人,所以遇到于梦兰,他们就欺负、羞辱。遇到大姐那样苗条美丽的女强人,他们又泼脏水,诋毁她。
「怪不得我想不出究竟是为什么,想不出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因为我不是那样的人呀。」
于梦兰的心情突然轻松了起来。她愉快地往地铁站走,准备去大姐家时,却接到了小王打来的电话。
「你在哪儿呢?」
「怎么了?」她很冷淡。
「两天没回家,够可以的啊你。」
「抱歉,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那是你的家啊。」
「啧……」电话对面传来很不耐烦的停顿。相处多年,她知道小王火了。
「差不多就得了,有完没完?」他咬着牙说:「你要是总因为我随口开个玩笑就这样闹,那我还真就不要你了啊。」
「你是听不懂人话吗?」于梦兰也火了,「我说了咱们分手吧,我也说了那是你的家我不会再回去了,你凭什么不要我?」
「我告诉你,就你这样要钱没钱,要貌没貌的女的,除了我没有人看得上你!」
你特别好呀。你好善解人意,又特别聪明。跟你在一起特别舒服。圆圆跟我说,新来了一个很可爱的老师,她特别喜欢你。于梦兰含着眼泪在心里默念许苑刚才对她说的话。她没有再多说什么,直接挂上了电话。深呼吸,走进地铁站。
这天晚上,妈妈又打来电话。她一上来就说:「我跟小王道过歉了,你这孩子也真是的。这种事情也要我拉下老脸来替你处理!我可是跟小王说好了,你马上就回家去道歉。妈妈已经跟亲家母谈好结婚的事了,你不要再任性了哈。」
于梦兰下意识地左右找大姐。其实大姐一直对她很冷漠,只是有时候妈妈絮絮叨叨把她念个不停的时候,大姐会突然说:「别说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养成了无助时就用眼睛找大姐的习惯。可今天,她加班还没回来。
只能靠自己了。于梦兰对妈妈说:「我不会回小王那里,也不会道歉的。我跟他已经分手了。」
「不要犟嘴了!」妈妈急得不行:「你这孩子从小什么都听的,怎么到这样人生大事的节骨眼上突然任性起来了?」
「这是我的事,您为什么要替我道歉?为什么要替我承诺我要回去?」
「妈妈当然是为你好呀!妈妈希望你幸福啊!」
「为什么我非得跟他在一起才能幸福?我自己究竟是有多无能,多丑陋,多无药可救?!」
于梦兰尖叫起来。
很多人说,小时候的事根本记不清了,可她却连婴儿时都有记忆。那时大姐已经很大了不用管了,二姐还是一个精致的女童。妈妈带着她俩出去,逢人就说:「生了个老三,样子随老于,毁了,毁了!」
「你跟姐姐们不一样,你这么胖。」这句话妈妈从小挂在嘴上,眼下于梦兰尖叫起来的,是憋了这一辈子的委屈。妈妈听到她失控的哭声,沉默了一下,马上找补起来:「哪里无药可救了?妈妈生你们三个,你大姐冷冰冰的,二姐骄纵得不行,只有你最乖,脾气最好了,从来也不要妈妈操心。你乖,听妈妈的,没有错的。」
「我最乖?脾气最好?那是因为你讨厌我呀!我不乖,怎么讨你从漂亮姐姐那里剩下来的一点点爱?可惜也没有用,你还是那么恨我!」
「你胡说什么?妈妈怎么会恨你!」
「妈妈!」于梦兰几乎是在哀求:「小王对我并不好,他瞧不起我,觉得我没有他就没法活。我真的不想再被人瞧不起了,求求你了,你是我的妈妈,你不要再瞧不起我了,好不好?」
妈妈在电话那边还在说个不停。还是老一套:你要正视自己,认清自己,于梦兰则一直哭着说:「求求你了妈妈,求求你了妈妈。」她哭得肝肠寸断时,突然有人把她的手机夺了过去,一下挂断了。原来大姐回来了,她都没有听到。
「跟妈妈说不通的,你别哭了。」大姐冷酷地说。
「我实在太想哭了,你就让我哭个够吧!我们幼儿园的小朋友想哭都是要哭个够的啊!!」
「是吗?」大姐耸耸肩:「那你觉得有用就哭吧。」
「姐,你喜不喜欢我?你觉得好不好?」她拉着大姐的手,几乎是在撒泼。
「怎么搞的你,先求妈妈喜欢你,又求我喜欢你?」嘴上这样说着,她却在于梦兰面前坐了下来。「那你呢?你觉得自己好不好?」
「我……我善解人意,又聪明,又可爱。」她像背课文似的,又把许苑说过的话说了一遍:「对吗,你也这么觉得吗?」
「我不知道。」大姐诚实地说。于梦兰失望极了,拉着她手的双手也缓缓垂落下来。「我一直觉得你是个胆小鬼,什么都怕,又觉得你很安静,挺没意思的。但是等你长大了之后我又觉得你很痛苦。」胆小,无趣,痛苦。这三个词像钉子一样刻进了于梦兰的心里,这是她最崇拜的大姐对她的评价。可在她的心痛苦至极的时候,大姐又说:「如果你不是我妹妹,在别的场合碰见你,我愿意跟你合作,也愿意跟你做朋友。」
「真的?可……可,为什么?我不是胆小还无趣吗?」
「那些都是你自己的问题,我也帮不了你。但你不是问我喜不喜欢你吗?喜欢呀。」大姐面无表情地说:「妈妈让你回去找小王道歉吧,我陪你去。」
「我不想去!」于梦兰难过地说:「我没有什么要向他道歉的。」
「但是你放在他家的东西不是得拿回来吗。」

开车到小王家时,姐妹俩看到她们的妈妈正陪着笑脸坐在他家的沙发上。她本来很忐忑,但见到于梦兰还是来了,立刻松了一口气:「我就说她肯定得来,你就放心吧。」那小王竟然笑着说:「这死丫头,我真是治不了她,还是您有办法。」
「自己去吧。」大姐从后面推了她一把。于梦兰深呼吸,走上前说:「小王,我姐陪我来收拾东西拿走。」
「于梦兰!」妈妈听了怒喝一声。
「你……」小王也怒火中烧,可到底当着长辈的面,不能像平时一样口出恶言,可他知道这长辈站在谁那一边。稍一权衡,他便说:「那你收拾吧。不过快点儿,都这么晚了我还得睡觉呢。」
妈妈听到小王这样讲,急坏了。她便上前来拉扯自己的小女儿:「你今天如果真的走了,以后妈妈再也不管你了!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连彩礼钱都不要找我拿!」她说得来气,又想着要在小王面前管教自己的女儿,便凶狠地说:「脑子坏掉了,不知道想些什么。你知不知道人家小王的妈妈怎么跟我讲你的?人家一见面就对我夸你,夸你哎!夸你温柔,还夸你工作好。这样好的人家,你走了,看你还能找得着吗!」
「那不然呢?」于梦兰冷笑着说:「难道两边父母一见面就要跟您说您的女儿是大肥猪丑八怪?场面话夸一夸我您都觉得不可思议吗?」
「你究竟哪里不满意了?小王除了对你开开玩笑,究竟是少了你吃还是少了你穿?他讲一讲你的身材,还不是关心你吗,那你要是忍受不了,你的亲妈妈不也一样讲你,你难道也要跟我绝交?」
于梦兰正在装东西,听到这里便闭上了眼睛。正好,他们两个都在,也是说清楚的好时机。「您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跟小王在一起?」
「什么?」
「我们从大学就认识交往,这么多年,他没有欣赏过我,没有鼓励过我,更不要提帮助我、照顾我。你说少吃少穿,我是没有少,可那都是我自己挣来的吃穿,跟他有什么关系?他抱在怀里的游戏机还是我给他买的呢!这样的男朋友,换了别的女孩子早就受不了了!为什么我要忍着?为什么我连一句温暖的情话都没听到就甘愿跟这样的人交往?」
「……」
「因为,他说我的话,我早听惯了。他对待我的方式,我也早习惯了。就跟您对待我一模一样!」
于梦兰很激动,没有看到大姐站在角落里无声地鼓了个掌。
「您在家里贬低我,在外面嘲笑我。我努力乖巧听话学习好,多才多艺什么都会,自从辛辛苦苦挣了钱就给您买这买那,就算这样,也得不到一个字的好话,得不到您高看我一眼。我当然以为我活该过这样的日子,活该找一个跟您一样轻视我的男友!」
「我怎么没有夸奖过你!!」妈妈尖叫起来。
「夸过,夸过。」于梦兰说:「我考了第一名回家,您说:这孩子考这么好有什么用哦,这么胖,嫁也嫁不掉!那时我才 12 岁啊妈妈!」
「我还不是担心你吗?我怎么不这样讲别人的孩子?」
「我倒盼着您能讲一句别人的孩子。大婶带着表姐来了,夸我可爱,夸我聪明,您说什么?您说哪里可爱,聪明嘛也看不出来。倒是表姐,真是小美人坯子。您也希望您的第三个女儿是表姐吧?这样一家都是美人,再也不用觉得丢脸了!」
「真是胡说八道!哪有妈妈不爱自己的孩子?你是生的!我当然最爱你!说那些话,都是场面话,你拿这些来责备我真是不懂事!」
「……」于梦兰看着激动又着急的妈妈,突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争辩什么。她很想逼着妈妈说出一些话。可究竟是什么呢?想要她承认从来没有爱过小女儿?还是更不可思议的,盼着她能道歉?盼着她能改变?盼着她能把从小到大欠她的母爱和欣赏都赔给她?怎么可能呢?
于梦兰手里拿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了两件衣服。她楞楞地看了看手里的袋子,突然说:「算了,也没什么好拿的了。都是很便宜的东西。小王,麻烦你都扔了吧。我想走了。」

坐在大姐的车上,于梦兰望着窗外,眼眶发烧,一滴眼泪也没有了。
「真可笑,我竟然指望能说服妈妈,是她对不起我。」
「确实不可能。」
「白来一趟,白说那么多话。」
「我倒觉得没有白说。」大姐昂着脖子开着车,脸上带着微笑:「凭什么憋着,有话就吼出来,管他们怎么回答怎么想!」
「……嗯!」这句话真是充满了鼓舞的力量!于梦兰竟然也笑了。
「你打算怎么办?不会一直赖在我这里吧?」

于梦兰找了一个跟四个姑娘合租的小屋,便从大姐家里搬了出来。每天白天,她都去「成人幼儿园」上学,一点一点地把自己的自信建立起来。蒋校长也好,「小朋友们」也好,他们都特别爱她。他们不吝惜任何赞美的语言,每天都在夸她:「你好棒,你好会,你的皮肤怎么像娃娃一样好。」这些话,于梦兰开始需要不断地在心里默念给自己听:「我像大姐一样坚强,像许苑一样温柔,像洋娃娃一样可爱。」时间长了,仿佛形成了身体的记忆。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很久没有嫌弃过自己了。
蒋校长倒建议她慢慢来,可是她太想早点回到学校去跟孩子们在一起了。不再做小朋友,重新做回老师,小朋友们给她开了一个很盛大的欢迎会。他们做了歪七扭八的手工,有的还带了一大包一大包的糖果。
「于老师,这是我画的你!」画上的她是一个圆球,这个圆球长着大大的眼睛,长长的头发,还有一对儿红脸蛋。除此之外,她还戴着王冠,穿着美丽的公主裙。
「哇!我看起来就像公主一样。真的有这么漂亮吗?」
「你很漂亮!而且很软!就像我妈妈一样软!」这个小姑娘的妈妈也胖乎乎的,于梦兰听了哈哈直笑,笑着笑着,眼泪又流了出来。她觉得,虽然离开了成人幼儿园,但在孩子们中间她的治愈永不会停止。
一天下班后,她看了一下手机,看到小王发来的信息,想要跟她谈谈。
「谈什么谈!」她骂了起来,「狗皮膏药,黏住不放。」旁边的同事知道她的事,说:「他是不是总算想起你的好来了?」
于梦兰听了,真有点想知道他究竟想谈点什么,便付了约。小王看起来挺憔悴,看来这几个月过得并不好。
「小兰,你想好了吗?回来吧!」
「嗯,我想好了,我不回去。」
「……我改还不行吗?」
「改什么?」
「我这个人,真的没有恶意。你知道,男生就是这样,嘴巴贱!我们男的在一起玩都是这样互相开玩笑的。谁也不会生气。我跟你开玩笑,都是觉得你亲,不知不觉把你当成他们了。我改了不就完了?」
「你想怎么改?」
小王听她这么说,以为她回心转意,不由得有点得意:「我以后,不提猪字儿,不说你胖,不说你肥。」
「呵呵。」
「但是咱们也不能要求太高,你要是要求我天天把你夸成仙女儿,那也不符合实际情况是不是?」
于梦兰微笑着看着他。
「再说了,我是真的不在乎女朋友长得好不好看。你就算再胖 20 斤,我也只看中咱俩的感情,也不会真的把你甩了啊!」
「你有什么资格在乎女朋友长得好看不好看?」
小王楞了一下,仿佛没听懂她的话。
「你比我大 7 岁,今年都三十了。你去年全年的收入够一万吗?你今天出门照镜子吗?知道你脖子那儿还有菜汤吗?长这副模样,该不会还真觉得自己有条件挑挑拣拣吧?」
小王面红耳赤,正要反驳,于梦兰接着说:「对对对,你也有优点。本地人嘛,有房有车。你的房子你的车,有一分钱是你自己挣的吗?换一个女孩子跟着你,除了有一个 40 平米的老破小住、出门能开辆君威,还有一点好日子过吗?」
「你疯了?!你这个死肥婆还有脸来挑剔我?!」
于梦兰耸耸肩:「难道你还想让我夸你能干夸你帅,咱们也得符合实际情况是不是?再说,咱们交往一场,我也是关心你才这么说的呀。」
「你知不知道我当初为什么要追你?」小王气得眼睛也眯了起来:「多少女孩子想找本地男朋友,我看上你,就是看你长得老老实实不会折腾。谁能想到一辆坦克也这么嚣张,我不找你要这些年的青春损失费就是客气的了!」
「哈哈哈哈哈!」于梦兰大笑起来:「好了,好了。这回咱们就算彻底撕破脸了。以后,千万别再联系我了!」
「不联系,到底是谁更痛苦?你妈妈就要打死你!」
「我妈妈年纪大了,我比她力气大,她打不死我,略略略。」

于梦兰起身就走。心情好,脚步轻。经过闹市区时,她突然看到商场上巨大的广告屏幕上,一位膀大腰圆的胖女孩儿穿着精美的内衣,笑得极自信。
「真好看!」于梦兰大声对着那广告说。


作者: Root    时间: 2020-12-27 0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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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cyec    时间: 2020-12-27 07:49
本帖最后由 cyec 于 2021-1-12 21:22 编辑

第九个故事

蒋红安:我的人生自己定义
蒋红安出生在一个条件极好的家庭,又是独生女,可以说是父母倾注心血悉心教养的女儿了。少女时代,她家的沙发上永远铺着浆洗过的白色蕾丝盖布,父母永远穿着一丝不皱的军便服。这样家庭的女孩儿,工作后大致方向便是教师、文职,都是安稳有保障的好工作。找对象更不必提了,大把根正苗红的好青年攥在介绍人手中等待着她的父母点头。
蒋红安决定要做一名保育院老师。按理说,父亲打一打招呼,她就可以到离家很近的单位附属幼儿园去。那里的领导、孩子的家长都是父亲能说得上话的人,自然用不着她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可她偏偏想要去一所普通的幼儿园。那里的家长都是普通工人群众,条件挺不好,孩子又多,工作又忙得不得了。
还没等父母同意,她已经凭借优秀的幼教水平被那边录取了。父亲也没什么好反对的,固然怕她吃苦,可她这样有志气,深入群众有什么不好?
就这样,18 岁的蒋红安便成为了「红星幼儿园」的一名保育员。其他教师都是四十岁以上的大姐,有着丰富的幼教经验,她们也不知道这个新来的小姑娘是什么家庭背景。问起她来,只说是普通教师家庭的子女。一开始,她十分快乐,孩子们都特别喜欢这个年轻漂亮的「姐姐老师」。可是干着干着,她开始觉得不安了。
孩子们每天在园里的活动都十分严格,上午做手工,中午午休,下午做游戏。午休醒来,一排排的小孩子就像工厂流水线上的商品,一个接一个接受老保育员们粗暴地穿衣、梳头、灌水。凡是「不听话」的孩子,大姐们凶极了,班里有一个最顽皮的男孩子还被踹过好几脚。她们重男轻女,对待男孩子满口赞扬,班里各种杂物事都交给女孩子去做。她们还拿孩子取乐,当着孩子们的面便讲出许多不合适的批评和造谣来。
蒋红安不知为什么,那些大姐看不到被呵斥、被误解的孩子们眼中的恐惧和受伤,她们对待孩子就像对待盛在铁饭桶里的大锅饭,一勺一勺,都要老老实实,让我们干起工作来轻松省事儿才好。这些也还算好,大部分幼儿园恐怕都是这样。
最让她难受的是老师对不同家庭条件的孩子的区别对待。
班里有一个名叫董建的小男孩。蒋红安了解到,他的父亲是一个劳改犯,关进去之后亲生母亲就跑了。奶奶是个盲人,看不住孩子。在他两岁时,跑进厂区,手臂被卷进机器里,现在只剩了一只手臂。他在幼儿园里永远极安静,也懂事,从来做老师不允许的事,小小一个人隐藏在孩子们之中,仿佛害怕被人看到。可他那破旧的衣服、空荡荡的袖子,又总是那么引人注目。老师们却总是有意无意地给他穿小鞋。比如打饭时只给他打一个馒头,装作忘了给他打菜。比如当着他的面大声地议论他的父亲犯了什么罪,他身上穿的那些破烂又是何等的寒酸。
一天,蒋红安正在给班里的女孩轮流扎小辫,听到了男孩子那边传来凄厉的哭声。冲过去一看,一个壮实的小男孩正在哇哇大哭。他指着董建说:「他揍我!他要杀我!」
董建没有为自己辩解,可是他脸上一大块红肿,一看就是被打过,衣服上也满是尘土。
「真是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一个老师一边尖声骂着,一边拧住他的耳朵:「你还打人?早晚也是个劳改犯!」
「干什么啊?!」蒋红安大吼一声,其他老师都吓了一跳。她推开拧着董建耳朵的老师,蹲下身来面对着他说:「你跟老师说,你为什么要打他?是你先动的手吗?」
董建紧紧咬住自己的嘴唇,小脸皱成一团。他拼尽全力想忍住眼泪,但毕竟年纪太小了,眼眶里不争气地涌满了眼泪。
蒋红安见他这样子,心疼得顾不得别的,对那些老师吼叫起来:「别的孩子父母俱全,一个爸爸四个叔叔都在车间一线,所以他就不可能先动手吗?董建除了眼盲的奶奶一个亲人也没有,他就活该被打被骂被冤枉?!」
蒋红安把他上下检查了一下,发现在他完好的那只手臂上,有一个牙印。下口极狠,隔着衣服都流出了血。
「走,老师带你去医务室。」
「大夫今天不在。」其他老师都冷冰冰地看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
「那就去外头的医院。」她用瘦瘦的手臂一把抱起董建,带着他离开了这里。一腔怒火跑了老远,累得不行了,把孩子放下来时才发现他泪流满面。
「怎么了?哪里疼?还有哪里受伤了?」
小小的男孩用受伤的手臂搂着蒋红安的脖子,尽力地说:「是他先打我的,他说要把我的胳膊咬下来!」
「好了,好了,老师相信你。」蒋红安轻轻拥抱住这个可怜的小孩,「你的胳膊要疼好几天了,老师买好药,送你回家,你就好好地休息。」
到了董建的家,她第一次见到了董建的奶奶。老人像一截枯木,只能凭着记忆完成日常生活的自理。家事做完后,就安静地坐在床上,仿佛跟屋子融为了一体。
蒋红安本来想告诉奶奶,孙子在学校挨了欺负。可见到她的模样她便没有说。说了又有什么用呢?
「怎么回来啦?你又闯祸啦?」奶奶狠狠打了董建两下,看起来手臂挥得挺高,其实轻轻地挨在孩子身上。
「没有,没有。董建是最乖最懂事的孩子!」蒋红安忙不迭地说。
「我这孙子,可怜呐。跟着我老婆子连饭也吃不饱。」蒋红安给董建上药时,便耐心听着奶奶絮絮说着孩子的命苦。说到他从前老从幼儿园里把馒头塞回家来,被老师抓住了,说他是个小偷。
怪不得她们现在连菜都不给他打。
蒋红安下班后回到家,沉默无言。她心中酝酿着一个计划,年轻的心正在尽力地运筹帷幄,等到想得周全后,便对父亲说:「爸,我想自己开一个幼儿园。」
「什么?!」
「我想开一个幼儿园,所有的孩子都是平等的。不分家庭是干部工人,也不分资本家劳改犯,不分男女。孩子们可以随便玩耍学习,还有可以尽情地说话,不管对谁有意见都可以大胆地说。女孩子也可以爬树,男孩子也可以用花手绢,不管是谁的孩子都能吃得饱饭,不管是哪家的孩子都不能欺负人。老师不打骂孩子,而是好好地爱每一个孩子。」
「你胡说什么,现在哪里不平等了?咱们本来就是平等的。再说,老师光知道爱算什么教育,那不乱套了?还有组织纪律吗?」
爸爸完全不赞成。一来,她太年轻,才当了几个月保育员就要自己开幼儿园了,胡闹。二来,她的想法不切实际,胡闹。第三,开个幼儿园谈何容易,即便是她爸爸这样的人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打得通关系的。蒋红安没有气馁,她一边上班,一边收集各种故事回到家讲给父亲听,可大概是她还太稚嫩,父亲怎么也听不进去。正在她开始觉得这幼儿园大概只能靠未来真的资深的自己来举办时,转机却出现了。
有人给她介绍了一个对象,此人跟她自然门当户对,而且还留洋归来。两人谈了几回,蒋红安就讲了自己的想法。谁知这人十分欣赏。碰巧他家里就有亲戚专管批幼儿园文件,于是便承诺要支持她的梦想。
他是个斯文的人,话没有说出口,但蒋红安却明白。这样的大忙可不会帮不相干的人。如是,两家谈好,领证成家,请客吃酒。接着,接手下来一家幼儿园,各种审批辛苦跑下来,在蒋红安 19 岁这一年,成立了「幼苗幼儿园」。她年轻没经验,婆婆是一位在教育部门就任多年的老干部,便兼任校长。蒋红安做「教育园长」。至于生源,夫家和娘家面子很大,便招来了不少双方单位家属的孩子。蒋红安自己先与董建的奶奶商量,他立马转学过来当然没什么可说的,也跟原来的幼儿园里一些受到特别对待的孩子家里谈了,请他们转到自己这里来。办幼儿园是蒋红安的梦想,丈夫全力支持,怎么样教育当然由她说了算。可真的做起来,实在是难。
学校分为两波儿孩子,家里介绍来的孩子出身好,态度也高傲。又是关系户,认为蒋红安自然会特别关照他们。这些孩子耳濡目染,仿佛也懂得自己的金贵。他们在家里被寄予很高的期望,是盼着长大考大学的。
另一波孩子,就连在原先的幼儿园里都算是弱势群体。他们的家长往往因为种种事情顾不得自己的孩子,更不要提学着关爱他们了。
蒋红安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教会孩子们:「你们大家都是一样的。」「我的爷爷可是局长!」当一个孩子这样说的时候,蒋红安要告诉他:「是呀,你的爷爷非常厉害。他的爸爸也很厉害,能爬到很深很深的锅炉里去!」孩子们彼此相熟之后做了朋友,便有家长来找她,说「蒋老师帮着管管我家的孩子,尽量跟好孩子交朋友。」蒋红安又要跟这样的家长说,我们这里的孩子都是好孩子。
她还不到二十岁,对于她的工作来说,长得又过于漂亮、娇嫩,缺乏威严。许多家长尊敬她,一来是看在她教师的身份,一方面也是看在她婆家的面子。她年轻气盛还为此恼火过一阵子,可后来她想,既然有帮助,就是好事。然而既然是受婆家荫蔽,婆婆又是校长,什么事情都得要对婆婆交代清楚才好。尤其每天来自家长和孩子大大小小的冲突矛盾不断,一切的观念都还在磨合之中。
蒋红安说每个孩子都是平等的,婆婆便教育她说:「人和人生来就有差别。别的不说,咱们社会主义的孩子跟美帝的孩子,肯定就不一样呀。我们做教育要因材施教,你说的平等太理想化了。」蒋红安说要用宽容的爱来培养孩子,婆婆又说:「做教育要赏罚分明,如果一个孩子只得到爱而没有惩罚,只能成长为一个废物。」
每件事都做得举步维艰,蒋红安年纪轻轻,常有撑不住的时候。她撑不住了就躲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哭一场。一天她正在那里哭的时候,有人敲门。
「蒋老师,我是董建。」
董建转学到这里时,已经五岁了,是全校最大的小孩。来到幼苗幼儿园,待在蒋红安身边,他像变了个人似的。个子最高,最懂道理,每天帮着蒋红安忙里忙外,像幼儿园的小主人。有时候很小的孩子好奇他的断臂,他也会坦然地掀起袖子来给人家看。小孩子问他「你还疼不疼呀,你的胳膊还会不会长出来呀,」他也耐心地一一作答。
这一天他敲门进了蒋红安的办公室,看到她眼睛红红的,就问:「您是躲在这里哭鼻子吗?」
「是呀,我需要在这儿哭一会儿。」
「我能跟您一起哭吗?」小小的小伙子红着眼眶问。
师生两个彼此拥抱着哭泣了好一会儿,蒋红安问他发生了什么事。董建说:「王兴军问我的爸爸犯了什么罪,是不是要偿命。」
「那……我去找他谈谈。」
「没关系,我只是想我的爸爸了。奶奶说爸爸还有八年就出狱了。蒋老师,八年有多长啊?」
蒋红安听得一阵心酸。「八年对你来说,大概很长很长。」
董建难过地低下了头。
「但我想你爸爸也像你一样非常想念你。」
「真的?」董建抬起头来,瘦小的脸蛋上满是惊喜。
「嗯。」

两年时间眨眼过去,董建就要升入小学了。把他送走前,蒋红安问他将来的理想是什么。
「我的理想是爸爸出狱回家。」
蒋红安听了说:「这不算理想,理想是指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小伙子认真地说:「我想成为跟你结婚的人!」
蒋红安哈哈大笑:「这也不算理想呀~」
「那……那我的理想就是,要当一个又勇敢又好的好人,就像你一样!」

办幼儿园日子稍久,蒋红安感受到,教育孩子只是工作的一小部分。而对上说服婆婆、对下沟通家长才是最重要的工作。可自己再怎么坚定无畏,所谓的威严和阅历都不是一朝一夕能获得的。若想获得话语权和尊重,恐怕只能学习更多的知识了。
她一边工作、一边读书,把国内外先进的幼儿教育、心理发展方面的书无论好坏都读了个遍。一边读书、一边写心得,学得用心,当然也扎实。有了知识就有了底气,再跟家长们谈起话来,她便越谈越好。婆婆是个理性稳重的人,她冷眼看着蒋红安日日夜夜做的一切,逐渐开始佩服她。在她哪些事处理得不够圆融、成熟时,她也毫不客气地插手点拨。如此几年过去,一切努力终于有了成果。讲道理的好家长越来越多,于是也有了越来越多开朗、健康的孩子从她这里毕业。
可是随着这工作如火如荼地进行,她的「后院」起火了。她的年纪日益接近 30 岁,却还是没有当上妈妈。家里人都坐不住了。说起做妈妈,蒋红安并不抵触。可她不知怎么的就是怀不上。丈夫三天两头要她去检查身体、扎针灸、做理疗,可她工作忙得不得了,基本的检查做完了,其他的就反复推拒。父母更不满意,干脆在上海给她找了一位名中医,要她去调理半年。可她一时一刻也放不下她的幼儿园和孩子们。这下可好,父母直接赶来劝她。他们说她身体要是没有毛病,那就是工作压力太大闹的。女人还是要顾家,岁数也不小了,生个孩子才最要紧。丈夫心里不满,跟她三天两头地打架。这样一打架,种种不满都吵了出来:「哪有像你这样的妻子,我下班了你还不下班,到了家里连饭也不烧,只知道当个蛀书虫。我的衣裳脏了你也看不见,叫我到单位被人家笑话!」
蒋红安方寸不让:「妇女能顶半边天,难道我这半边天就是生孩子烧饭洗衣裳的?」
家里只有一个人没有劝她放弃工作,就是她的婆婆。她既没有劝自己儿子理解妻子,也没有劝亲家夫妇,只是一切如常。蒋红安知道,她自己也是一个很有思想、热爱工作的女性。可虽然她也热衷于事业,到底没有耽误了生养一个有出息的儿子。既不顾家又不生育的职业女性,不管怎么说都是理亏。
吵到她 33 岁这一年,丈夫突然不跟她吵了。她回到家里,丈夫一个字也不跟她说。憋了一阵,终于摊牌:丈夫在外面有了女朋友,人家才 23 岁,已经怀孕了。
明明是丈夫犯了错,可亲戚朋友、左邻右舍里,要说同情蒋红安的,恐怕连也一个也没有。公公当着她的教训儿子说:「不管怎么样,你这样也不道德呀。」「不管怎么样」这几个字,确实是在指责蒋红安了。
蒋红安心里很痛苦,多么希望哪怕只有一个人能站在她这边。她和丈夫闹得不可开交正到了矛盾顶峰时,婆婆突然对她说:「我快退休了,这个校长我就不干了。让给你吧。」

34 岁时,丈夫的孩子出生了,她也离了婚。这一次的离异无疑给父母抹了黑。见了面,他们都没有别的话,只一味劝她赶紧找对象再婚,女人没有丈夫是不行的,不要再那样专心忙工作了。更何况,她本来就怀不上孩子,如今岁数也大了。
蒋红安被介绍了无数对象。她如今中年离异,虽然还是漂亮,「身价」却暴跌。无论对方长什么模样、做什么工作、带不带孩子,蒋红安一见面总是先问:「我要专心忙事业,你能不能接受?」
「你这是怎么回事?」老父亲气得够呛。跟她见过面的人回来都说,她这个人气质好,又是教育领域的,就是实在是一个女强人,高攀不起。这话说得客气,实际上就是在说她不顾家,态度不好,瞧不起人。「你干脆别干了!别的女人做幼教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给自己今后的孩子提供好的条件?谁不是结了婚就把生活重心放在家庭里?你倒好,本末倒置!」
蒋红安不跟父亲争执,她知道观念不一样,争也是白费功夫。她说:「我也不是不想再找,是人家真没看上我。」
就这样一位接一位相亲过去,时光飞逝,她已经 37 岁了。
个人生活没着落,毕业的孩子却桃李满天下。董建年年都来看她,小伙子越长越高,性格也越来越好。他小学毕业时,已经比蒋红安还要高了。他在幼儿园里陪着小孩子玩闹,给他们读书讲故事,蒋红安眼前一花,倒觉得他像一位不错的老师。放学了,董建留着帮她打扫学校、整理书本和玩具,十几岁的孩子绷着个脸,倒想有心事的样子。
「蒋老师,我爸爸回家了。」
「真的?!」董建最大的愿望就是爸爸能回家。他的奶奶在几年前去世,如今寄养在舅舅家。连妈妈都跑了,舅舅更不待见他,他名义上由舅舅抚养,实际上一直一个人生活在奶奶留下的空屋里。现在爸爸终于回家了。「你一定很高兴吧?」
「我很高兴。」董建说着,脸上却没什么高兴的神色。「我问了爸爸好多问题,他犯了什么罪,为什么会坐牢,原来他是是为了给朋友处一口气才打伤了别人。我爸爸不是坏人,我真的很高兴。」
「太好了,我也为你高兴。」
「但是……」他难过地捏着衣角说:「我爸爸要带我到深圳去发展。我们马上就要走了。」
蒋红安听说深圳是个生机勃勃的新城市,董建爸爸这样计划,确实有道理。「那你为什么这么难过呢?」
「我走了就不能回来看你了呀。」董建皱着眉头说:「不过你对我说过的话我会永远记得。」

37 岁时,朋友介绍了一位性格十分腼腆的男士。他一见到蒋红安就倾慕不已,她的善良和聪明,她的气质外貌类拔萃。他又听了她做事业的想法,佩服得不得了。蒋红安说:我工作很忙,能把自己照顾好就不容易了,再要照顾家恐怕就力不从心了。男士说:「用不着照顾家,我会把你照顾好。」她又说:「我已经过了岁数,再想生孩子恐怕不可能了。」男士又答:「咱们两个人好好地过日子,没有孩子我不在乎。」
就这样再婚,丈夫温柔极了。他的承诺全都兑现。一日三餐、按摩调理、出行办事,他事无巨细把蒋红安照顾得妥妥帖帖。「蒋老师的老公好爱她」,连小朋友们都看得出。「他跟你在一起的时候眼睛里全是星星。」
蒋红安便安心忙着自己的幼儿园。她把学校一步一步地扩大,不光做得十分完善,也把自己多年来读书和工作的心得写成了书。这些书都是给家长们看的。她已经越来越成熟,越来越沉稳。她知道每一个暴躁的家长、自私的家长、冷漠的家长,都有自己的问题。他们也需要一个温柔的老师。而她的年纪渐长,也终于有了这样的资格。
45 岁这一年,发生了一个意外。
蒋红安竟然意外怀孕了。
谁能想的到,一辈子甭管怎么努力也怀不上孩子的人,已经是个老太太了,竟然怀上了。丈夫开心极了,他原本就把蒋红安视如珍宝,如今更加捧在手里怕化了。这么一来,蒋红安便觉得十分难开口。纠结了许久,她好好跟丈夫谈,不想要这个孩子。
年纪太大,生孩子的风险太高。学校这时正面临着迁入新园区,环境、教师、招生,海量的工作等着她去做。一本新书正在孵化,她也不可能躺着不动。
谁知丈夫这样一个向来言听计从的人,这回却咬死了不同意。见到蒋红安拼命坚持的样子,他哭了。他说自己为蒋红安做了这么多,只想要一个孩子,只要她给自己生一个孩子。
蒋红安心软了。她约好了诊所的时间也没有去,丈夫勒令她卧床休息,她也照做。可那一天下午,学校打来电话,说幼儿园有个孩子爬树摔下来骨折了,她便杀到学校去,谁知从学校回来的路上,便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热流。
这孩子,还不如不来。他来了又走了,夫妻俩相亲相爱的日子再也回不来了。他们又开始争吵,互相指责。蒋红安发现丈夫心头有很多积怨。原来这么多年她以为的理解和关爱竟然是建立在缺乏沟通之上的。失去的孩子就像打开了他的一道闸门,使这些挤压的怨气十倍二十倍地喷薄了出来。每当她尽力想要跟丈夫好好谈谈时,丈夫便说:「我这样的态度都是被你逼的!」
她只好花很长很长的时间工作。夜里也藏在学校里读书写稿。一天傍晚,孩子和老师都离开学校了,保卫却说有人来找她。她远远地看到来的人高高的个子,却有一直袖筒明显地空空荡荡。蒋红安很高兴,招手喊他:「董建!好久没有你的消息了!」
他上初中后,跟着父亲去了深圳。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也是个中年人了。可他站在那里的样子还是当年的小朋友,而蒋红安向他招手的样子,好像又变成了 19 岁的少女老师。
「老师,我回来创业了。」做这个决定很艰难,但他提起要做的事情,眼睛里闪闪发光,又自豪又不好意思。「您一切都好吗?」
「挺好,挺好!」蒋红安环视着这个倾注了自己毕生心血的学校:「你看,我们现在有这么大的教学楼了,孩子也很多了。」
「那您自己呢?身体好吗?」
「没什么不好的!」实际上,身体的损伤和婚姻生活的煎熬使她气色很差,谁都看得出来。董建担忧地望着她,蒋红安就叹了口气说:「人呐,劲儿使在这个地方,忽略了那个地方,就要漏气。我是天天年年地忙着办学校、做教育,家里呢?吵翻天了。」她自嘲地笑了一下。「一个女人,事业成功,家庭失败。你说,这算是成功还是失败?」
董建听了没有做声。他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不知道别人怎么定义您成功还是失败。在我心里,您是天底下最成功的的老师。我记得您当时对班里的小女孩说,你是最棒的,谁说女孩子不如男孩子,你都不用听。因为他们说得不对。您也是,凭什么家庭失败了,作为女人就该是失败的呢?」

48 岁,蒋红安终于结束了第二段婚姻。父母也老了,他们对她再失望,到底也无法再说她什么了。她又工作了十年,退了休,一个人住,一个人买菜、做饭、看看电视。实在闲的难受时,她就到学校里去溜达溜达。看看年轻的老师有什么难处,看看小朋友们好不好,看一看学校门口的家长们见到自己的小孩时的笑容。
一天,当她站在那里笑眯眯的时候,一位妈妈扑了上来。这家长也三十多岁了,可她却一把抱住蒋校长的胳膊,扭股糖似的撒起娇来:「蒋老师,你还记不记得我呀?」
定睛一看,是蒋红安年轻时教过的一位小朋友。「丹丹!是丹丹吧!」
「是我!是我!我把我的小孩也送来了!」
毕业的学生回来看她得多得很,他们也源源不断地把自己的小孩送进蒋红安的学校。这个叫丹丹的「毕业生」却特别能撒娇,因为她没想到蒋校长竟然已经退休了。小孩来了好几天,终于逮到蒋校长。
她揪着自己放学的小孩一路粘着蒋校长,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啊,有时候又累又沮丧,真想再回您的幼儿园当几天小朋友。充充电,打打气。」

这句话明明只是撒娇,却在蒋红安心里扎了根。她有时到学校去,看到门口堆着的家长们。他们工作了一天,站在这里等着接孩子。他们的脸上写满了疲惫和压力。
要想当好家长,首先得做一个快活的人呀。他们想不想当幼儿园的小朋友,充充电,打打气呢?

已经退休的蒋红安,又开始办新的学校了。给已经长大成人的办一所学校,让他们重新开始当一次小孩子。重新爱他们,重新鼓励他们。大人来当小朋友,既不用哄也不用抱,但却比小孩子更难接纳教育,更难接受自己。有些学生在她的学校里一呆就是一年,几乎算赖着不走。蒋红安心里倒挺高兴。
不光是疗愈他们的地方,也是疗愈自己的地方呀。

一个周末,蒋红安家里的大米生了虫。她正在家里戴着老花镜艰难地捡米虫,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董建。
自从他从深圳回来创业后,每年总要抽时间来看看自己的蒋老师。无数创业公司前仆后继地倒下,董建却越做越大。「企业家」、「成功人士」、「年轻有为」,当然还有「身残志坚」、「白手起家」等一个个标签贴得满身。可他到了蒋老师这里却蹦蹦跳跳,一进屋就抢遥控器:「快看快看,电视上采访我!」
他把蒋老师的大米桶抱在身前帮她挑虫子,一边献宝似的给她看他上电视接受专访。
女主持人问他:「您小时候家里很贫困,据说您是盲眼的奶奶一个人养大的,还因此出了意外。而且您的学历也不算很高,可是很多人都说,在您创业的过程中对抗风险和竞争时做出的决策显得超乎常人的冷静和有条理,而您在创业路上面对道德抉择时又总是顾全人权和人伦。感觉您受过很高水平的教育。」
「你说对了!」董建在电视上笑逐颜开:「不要看我家里困难、身体残疾,学历还不高,我还真就受过很高水平的教育。我这一辈子,既不怕艰苦,也不怕失败,就是因为在我很小的时候遇到过一位老师。幼儿园老师!」
听到幼儿园老师,女主持人和现场的观众都笑了起来。董建也笑着说:「我这位老师,当年才十九岁就自己开办了一所幼儿园。我到现在都觉得,她开这幼儿园,完全是为了我!」
四十多岁的成功人士满脸孩子似的自豪。所有人又笑起来,蒋红安坐在电视前也笑了。
电视里的董建说:「她创办了这所学校,教给像我一样的所有孩子,爱自己、爱别人,要有自信,要有勇气。她教我的这些东西,就是我这一辈子最珍贵的财富!」
蒋红安没有说话,她悄悄抹去了一滴眼泪。坐在身边的董建也莫名地不好意思起来。过了一会儿,蒋红安对他说:「你说得没错。我这幼儿园,当初就是为了你才要办的。」
「哈哈哈,我就知道!」


作者: 杏花天影    时间: 2020-12-27 08: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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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来自安卓秘书
作者: 晴空    时间: 2020-12-27 08:59
回复 沙发cyec

谢谢分享。看这个知乎是怎样收费的?

来自:掌上乐园
作者: 暴风来袭    时间: 2020-12-27 09:33
故事真不错感谢楼主分享。
本帖来自安卓秘书
作者: 无人取代    时间: 2020-12-27 12:27
留个脚印,感谢楼主
本帖来自pc秘书
作者: 月亮河    时间: 2020-12-27 19:11
标题: 回15楼无人取代
谢谢楼主分享这么好的文章,对于我们每个人调解,心理平衡还是有很大的帮助。
本帖来自安卓秘书
作者: 一块钱吃大餐    时间: 2020-12-27 19:50
回复 13楼 晴空

现在好像是买一年送一年118块钱。前几天知乎送了我。半年的读书卡。

来自:掌上乐园
作者: 懒人    时间: 2020-12-27 20:34
想弄知乎会员可以找找那种联合的,那种划算
本帖来自微秘
作者: cyec    时间: 2020-12-27 21:21
大家好,我下班了。继续分享知乎里的故事。切记大家不要转发。毕竟都是付费的内容,我可怕过两天在爱忙里接到一封私信,反手一条律师函说我盗版侵权什么的。毕竟我这还是偷偷出来分享的。
本帖来自pc秘书
作者: cyec    时间: 2020-12-27 21:27
故事简介。

真实治疗手记:一个医生的生死记事簿

医生这种职业需要面对什么?本专栏是协和医院林大鼻

医生和她的同行们记录的 10 位病患的真实经历。在这家全国顶尖的医院里,林大鼻经历了许多罕见病例与生死故事。作为

医生,不仅面对着医学上来势凶险,不可捉摸的「病」,也要观察着生死场中,利害得失的「人」。

本帖来自pc秘书
作者: cyec    时间: 2020-12-27 21:38
写在前面

你好,我是林大鼻,北京协和医院的主治医师,

我工作的地方,是全国最好的医院之一。这里经常被患者当成「最后一站」,因此,患者在这里经历的绝望也是最大的。

为了避免冲突,我给自己规划过最快的办公室逃离路线,绝不坐后背靠门的位置,电脑上还设置了一键定位呼救。

做这些事情是因为我明白,当人的压力被放大数倍以后,就没那么容易互相信任。而作为医生,我总是得站在冲突第一线的。

但即使如此,我还是要经常去急诊室里「捞人」,也还是喜欢一句挺中二的话:你若生死相托,我必全力以赴。

从业 11 年,从轮转新手到协和主治医师,我遇到过许多事:

一个病人,执着要找医生签生死状——手术发生事故自行负责。因为基因突变,病人肺部被白色渣子填满,生不如死。他四处寻找愿意帮他洗肺的医生,哪怕签知情同意书都行,只要能让他临死前呼吸新鲜空气。最终我站了出来,决定帮他「争这一口气」。

一种极端罕见的病症,患者被称为「蓝梅女孩」。她们的呼吸每时每刻都在衰竭,但因为病症太罕见,适用的药物在说明书上都没有标出该病症。最终导师带着我,创办了该病在全球第二大的研究基地,并且一步步推动了药物应用于这种罕见病。那是一场十多年的「战役」。

一位丈夫,妻子得了血液病。幸运的是他有上亿家产,妻子还有两个亲兄弟,一下子就有了两份合适的骨髓配型。为了妻子,他自愿把所有财产做为答谢,来换取妻子亲兄弟的骨髓,却不料,如此的厚赠吓坏了妻子的「准救命恩人」,迟疑犹豫之间,眼睁睁错过了最佳时机。

类似的事情,医院里发生了太多,只是我一直没想过要把他们记录下来。

直到今年我遇到了陈拙,他说服我写下医院里的故事,呈现医院的真实一面:看见医院背后的故事,让更多人理解医生也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冰冷的医疗机器。

记得一篇记录检验科王澎医生的稿件发出后,我们收到了许多人的留言,向检验科这个没有锦旗,没有鲜花的科室致敬。

一篇有关骨髓捐赠的稿子发出后,我们收到 77 条留言,咨询如何捐献骨髓,18 条留言告诉我,自己已经加入中华骨髓库,这给我鼓舞。

我意识到「写下来」的力量。

陈拙还认识不少优秀的医生,他们大多和我有相似的经历,那些真实的故事或温情、或离奇、或残酷……

的确,医生知道那么多故事,是因为在医院的某些角落,有常人无法接触到的生死场。人的生命就在这里开始,也在这里结束。

陈拙和我共同在知乎推出这个专栏,里面的故事由我和另外几位同行一起记录,他们生活在不同的城市,分别来自不同的科室。

我们希望更多人知道,每一份病例背后,不只是医疗技术,更是人心。

我们决定写下这些「生死场」里的故事。


本帖来自pc秘书
作者: cyec    时间: 2020-12-27 21:51
第一个故事


全国最好的医院:到这儿可就没地方转诊了

我在北京协和医院工作,这里是全国最好的医院之一。我们每天都要接收从全国各地转来的病人,需要承受不小的压力。因为病人如果在这里治不好,基本没有上级医院可转。

在这里,我见过最多种类的疑难杂症。但在我看来,对于重症患者,死不是最可怕的,更可怕的是每天都看着身体恶化,却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

那天,一个男孩出现了。没有病因,没有希望,没有科室愿意接收。

我做出了对一个医生来说最难的决定:把他「捞回」自己的科室,决不放弃。
在这家医院工作了 11 年,我算是见识了全国所有救护车的型号。

每一天,都有不同城市牌照的救护车冲进医院大门。下车的病人和家属操着不一致的口音,但神情同样疲惫,像是经过了一场长途旅行 ,如今总算熬到了终点站。

出现在这里的人们,都抱着最后的希望。他们冲进办公室的时候,手里都拽着一张 A4 纸,上面盖着鲜红大印,加上一行小字——「病情疑难危重,建议转上级医院。」

往往这时,病人会拿着这张纸,用近乎祈盼的眼神望着我,越凑越近。甚至有人还会把那张转院通知单放在桌上,怕我不收下。我总是很细心地提醒他们:「这张纸,你还是自己拿着吧。」

这里就是全中国最好的医院之一,没有上级可转。

但这份声名背后,是无孔不入的压力。如果病人在这里还治不好,那他可能就无处可去了,这是任何病患家属都无法接受的事实。

我不止一次面对过这种突然爆发的绝望。后来,我养成一个习惯,绝对不坐在后背靠门的位置。

这些外地来的病人们,会被送到一个叫作「抢救室」的地方。作为危重病人的中转站,那里就是人间修罗场,监护警报以高频率发出扎耳的「滴滴滴」,心脏按压到骨头的声音是尖锐的「嘎吱嘎吱」,这些杂音里不时掺和着医生的高声呼喊:「抢救!过来这床!抢救!」

一切都是吵的,就算有人死掉,也还是吵的。只有躺在病床上的活人是安静的。

我每天都要去一趟抢救室,门外的地上躺着横七竖八的病患,那都是一些病情较轻,但家在外地的患者。有时我得从她们身上跨过去,小心翼翼。

在这里有两种病人。幸运的,会找到接收的科室,住进病房。不幸的,医生判断无法治疗,被家属拉回家。如果是后者,对方家属的情绪可能会崩溃,毕竟这里已经是寻医问药的尽头,还能去哪呢?

只是对医生来说,还有比「无法治疗」更可怕的情况。

第一种是年轻的病人,因为岁数小,家人觉得还有未来,一般会抛掉全部身家,不到尽头不罢休。第二种是查不出病因的重症患者,每天花费重金等待结果,抱着一丝希望,却看着自己身体逐渐恶化,比明明白白知道得了绝症更可怕。

这两种病患一旦治疗失败,家属根本无法接受。而第一个面对这种情绪爆发的,往往都是医生。

这也不能怪谁,毕竟从抢救室里来的病人只有一个终极目标:活着。

林晓宇就是这样出现在我面前的。他符合这两种病人的所有特征——年轻,家人也准备拼劲全力,且根本查不出病症。

可从我与他对视第一眼起我就知道,这个小伙子,活不下来。

因为长得显小,我这个主治医生常常被当成实习大夫。

但有时我会觉得,要真是实习就好了,这样就只要关注病房,不必每天去抢救室「捞病人」,这事儿担子太沉,关乎人的生死。

一进抢救室大门,就有同事跟我介绍这一批病人的情况:「昨晚又来了几个『好的』,特别适合你们病房,快来看看。」

有的人习惯把还有救、不会长时间住院、经济条件过得去的称为「好病人」。

按照这种标准,林晓宇显然被排除在外。但他之所以引起我的注意,是这个小伙子看我的眼神,让我想起了几年前遇到过的另一个病人。

一样的年轻,一样的充满希望。

见林晓宇的第一面,他挂着氧气罩,见到我只是点点头。因为呼吸困难,他必须费上一点劲儿,才能靠坐在床头,很用力、很沉默地吸氧。

「我是来会诊的医生。」

他抬头看着我,没说话,几秒过后微微张嘴,也只是喘气,扣在脸上的呼吸罩腾起一层白雾。

我翻看着他的急诊病历,二十多岁,来自内陆省份的农村,一开始高烧不退,当地医院认为是肺炎,却越治越重,直到全身多个器官开始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出现崩溃迹象。

一个月后,他才被告知那一句:「治不好了,太重了,转上级医院吧。」

我把他的病历翻到最后,都没有说明这到底是什么病。

我踱步到林晓宇跟前,一边看着 CT 片子,一边悄悄打量他。

仅仅病了一个多月,他已经瘦得脱了形,病号服穿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双颊凹陷下去,显得眼睛格外的大,也格外有神。

整个人看起来比病历里写得还要差一些,不仅各项化验指标都出现问题,口腔和皮肤也已经开始出现溃烂。

我暗自摇摇头,太难了。

还不清楚是什么病,就没有办法对林晓宇给予针对性的有效治疗。况且他这么年轻,疾病恶化的速度就那么快——留给我们的时间真的太少。

这样下去,林晓宇很可能一直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

我心里生起一股不好的预感,还是按照惯例,没说自己是负责收治病人的管病房大夫。这种做法,也是不想给每个来到这里的患者「无谓的希望」。

而且我手上只有非常宝贵的最后一张空床了,必须把它留给最有救治希望的病人。抢救室随时都会有全国各地转运来的重病人,能不能得到最妥善的治疗,有时就取决于有没有一张病床。

我在心里打了退堂鼓,没有跟他过多交流。

急诊的同事似乎看出了我的犹豫,一把拉住我说:「我们都满床了,再来病人只能加床了,帮帮忙,捞一个走吧。」

我摆摆手,从侧门出去了。

走了几步,我又停了下来,这小伙儿实在太年轻,心里有些不忍。我绕到前门,喊了一嗓子「林晓宇的家属在吗?」

一个衣着朴素、操着浓重乡音的中年妇女应声跑过来,「我!我是晓宇的妈妈!」

看她黝黑的面庞,显然是个平时干农活的劳动妇女。我用尽量简单的话语问了她一些情况,但她完全沉浸在悲伤的情绪里,什么都答不上来,抹着眼泪不停重复着:「求求大夫,救救孩子,求求你了。」

看着林晓宇的母亲,我虽然万般无奈,但还是要考虑如果她不能很好地配合,后续治疗会很难开展。

我不死心,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家里经济情况怎么样?」

得到了否定的回答后,我只能安慰她几句,沮丧地离开抢救室。下班前,我忍不住悄悄打开急诊的病历系统,发现林晓宇的名字仍在急诊名单里,并没有被任何一个病房「捞」走。

我盯着电脑上的名字看了又看,几次把鼠标移到右上角的「叉」,都没能点下去。

全国最好的医院,也是病患心中的最后一线希望。如果我不在此地接手这个男孩,我几乎可以看到他的结局——

无处可去,最终在急诊把钱花光,放弃治疗,拉回家乡去。或许还会因为穷,连救护车都坐不起,只能找一辆不正规的「黑车」,很可能走到半路,母亲就得眼睁睁看着儿子去世却束手无策。

我还是没能关掉带有林晓宇名字的电脑界面。这三个字,让我一直联想这个年轻人拼命吸氧的样子。

我在临床一线摸爬滚打这么久,面对的都是最凶残狡诈的疾病,自认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识过了,但这当中,有一个失败的病例,在往后的日子里几乎成了我的心结。

那是一个和林晓宇很像的病人,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病情危重,但就是查不出得的是什么病。

不同的是,他家里非常有钱,而且有一个怀孕的妻子,还有五个月就到预产期。

为了让病人能看到自己的孩子出生,无论是在医疗还是金钱方面,我与家属都倾尽了全力。我们甚至请了美国专家就诊,奋战了将近三个月,完成了一个又一个看似不可能的任务。

然而生活不是电影。病人最终没有等到自己的宝宝出生,在离妻子的预产期只有两个月时撒手人寰,到最后也没有搞清楚得的是什么病。

怀孕的妻子情绪崩溃,跨年夜时来到办公室,哭着问我一个问题:「你们这种医院,怎么可能连什么病都不知道呢?」

她盯着我的眼睛,很不甘心,「你不能让他死个明白吗?就算是恶性肿瘤没办法也认了。这种结果我不接受。」

后来整个科室都知道我尽力了,却没做好这件事儿。还有同事遇上类似的病人,总会来问我:「你要不要再挑战一下?」

再回想起这事,我同样也是不甘心,明明很努力了啊。

现在每次面对年轻的、诊断不清的病人,我的内心会陷入纠结的状态。一方面是心生恐惧,怕万一接手失败,病人和家属没有退路,我同样没有退路。

但要我看着对方在急诊室等死,内心还是不安。我不想让他们体会那种病情未知,只能慢慢死去的恐惧。

我最终做出了决定,接诊林晓宇。如果我不接手,这个名字就会在急诊名单消失不见,就像退潮的浪花,无声无息地被卷走,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

我不想让「林晓宇」这个名字从我的手上滑落,更不想同样的事情,再发生第二次。

我回到了抢救室的门前,这次不仅见到了林晓宇的妈妈,还有他的姐姐。原来,姐姐一大早就去想办法筹钱了,刚刚赶回来。

这次我没有再谎称自己是会诊大夫,直接亮明身份说:「我是呼吸危重症监护病房的医生,想跟咱们所有家属谈一谈。」

姐姐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她说弟弟还没有结婚,父亲早就去世了,自己与母亲就是他所有的亲人。

除了病情以外,我还了解到,两姐弟从小生活在农村,姐姐为了供养晓宇考上大学,年近 30 岁都没有结婚。

现在弟弟进入律所,就快要当上律师,只要他成功了,就是一家人的经济支柱。姐姐才考虑起结婚的事儿。

可自从晓宇得了这无法查明的恶病,一切安排都变了。

姐姐不相信晓宇这么年轻就得了绝症,「就算死,至少也得死个明白!」撂下这句话,她带着弟弟千里迢迢赶来我们医院。

我相信,她对弟弟的全力救治并不是出于金钱的回报。因为从一开始,我就很明确地告诉她,晓宇很难救回来,但她依然决定,即使倾家荡产也不放弃一分希望。

在谈话的过程中,我一直在仔细观察晓宇的姐姐。她没有丝毫犹豫,眼睛里盈满真诚、感激和信任,这是我们最喜欢的家属。

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她能理解我的话,同时也保持着理智,没听到住院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住人不撒手,那会给医生很大压力。

在与疾病的战斗中,医生和病人家属其实是最亲密的战友。谁也不想在战斗过程中带着拖后腿的战友,更不想遇到在背后捅刀子的叛徒。

只是姐姐对花费有些担忧,担心不能撑到最后。我说自己会尽力帮她省钱,有多少就交多少,不够的再想办法。

最后我嘱咐她:「办完手续直接转到病房去,别等明天了。」

我通知病房的值班医生准备收病人,半小时后,林晓宇就会离开急诊室,被推到我的病房。

趁着这段时间,我通知病房的医生准备接收病人,自己赶去食堂填饱肚子。那一餐我吃得很快,只想着赶紧去看资料。我知道,一场艰苦卓绝的战役已经无声的打响了。

夜深了。

姐姐提来一大袋厚厚的资料,从县医院到省城的三甲医院,哪怕一片纸都复印了下来。

当晚,我仔细研读林晓宇所有的病历,不放过任何能确定病症的蛛丝马迹,结果越看越心惊。晓宇的病情,与那个让我刻骨铭心的病例竟然惊人的相似。

没有病因,没有好转,没有希望。

我只希望这一次不要重演历史,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让又一个小伙子走得不明不白。

等我整理完资料,林晓宇的姐姐还守在楼梯间,她用那种泡沫拼板铺在地上,行李袋当枕头。

我劝她不用 24 小时都守在这里,只要保持手机畅通就行。

她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这附近的招待所太贵了,连最便宜的地下室都要将近一百块钱一晚。她想省下钱留给弟弟看病。

我走进病房,询问晓宇的病情。他戴着吸氧面罩、每说一句话都有点困难。我尽量挑重要的问他,他说的很有条理,几乎没什么废话,一看就是查阅过相关资料。

只是说到后面,他张口越来越吃力,声音也逐渐变小。我有点于心不忍,看时针已经指向 10 点钟了,让他先休息。

但他显然不愿意结束谈话,还想要继续解答我的问题。我安慰他别着急,今天先了解最主要的,之后有的是时间。他很累了,看我要走,仍然小声地说了一句「谢谢」。

在回家的末班地铁上,我给值班大夫发微信,让他把那些按小时收费的监护、吸氧等项目,给林晓宇每天象征性地记一点费用。

虽是杯水车薪,省一点儿是一点儿吧。

第二天,我向上级医生汇报了我的想法。

「省城的三甲医院已经做了很全面的检查,为了节省时间,我想跳过那些常规检查,快速取活检,依靠病理给病人一个诊断。」

虽然明面上是请示领导,但我内心早就下定主意,即使不同意也要争取。

之前的那个小伙子,就是没珍惜宝贵的时间,到后来要取活检时,已经来不及了。我不想再让类似的遗憾重演,毕竟林晓宇没有时间用来等待。最后,领导给了我全力支持。

通常,从取活检到出结果的时间是一个星期,如果是疑难的疾病,需要的时间往往更长。我决定给林晓宇输血,把各种风险降到最小,集中火力多个部位同时取活检,最后在两天时间内做完了这一切。

然而就在做完检测那几天,晓宇隐隐陷入了不安。

「我得的是血液病吗?」有一天查房的时候,他突然提出了这个问题。

晓宇告诉我,父亲就是得血液病去世的,还是挺罕见的病症,叫「多发性骨髓瘤」,最后还是去世了。他担心自己会重蹈覆辙,花光家里的积蓄。

「我怕自己也遗传了这个病,在网上查了好多资料,又觉得不太像。」他忐忑地盯着我的眼睛,期盼得到否定的回答。

我安慰他,「多发性骨髓瘤不遗传,你的症状也根本不像这个病。」我没说出口的是,晓宇的病,应该远比他父亲的要凶险得多。

晓宇似乎松了一口气,又追问我自己得的像啥病,「我经常想得睡不着觉,想自己查查文献。」

当人面对即将到来的答案时,总会有些紧张不安,想要提前知道答案。

病房里连电视都没有,唯一的可做的事情就是玩手机。晓宇时常坐在床上,戴着呼吸罩看手机,连夜搜索病症的资料。

他有时会抬头看我,隔着呼吸罩,用很闷很小的声音问:「姐姐,我得的是什么病?」

我不知道他得了什么病,更不知道该给出什么关键词。我只好避开他的视线,用同样小的声音说:「我还不知道。」

我经常强行转移话题:「你是律师吗?很厉害呀。」

「还算不上律师,刚毕业没几年,就做些打杂的工作。」

我想试着继续和他聊聊天,他却摆摆手,紧抿双唇。或许是太累了,或许是不想闲聊。

我能理解他的心情。千里迢迢来到最好的医院,依然得不到答案,对自己命运无法把控,只能在等待中抱有希望。

然而这种等待是没有期限的。重症病房里 24 小时灯火通明,没有任何光线、温度的变化。如果不是医生来上班了,晓宇根本不知道又过了一天。

他的姐姐倒是很热情健谈,几乎全天驻扎在楼梯间,白天就把泡沫拼板拆掉,摞成一个凳子坐在那里。那是我进出病房的必经之路,下班就会跟她聊一会儿。

她总是看到我就赶快站起来,从楼梯间冲到我面前,每次的话题都离不开检查结果。

我安慰她,取了好几个位置的活检呢,会有结果的。

但我内心其实没有把握。当年那个和林晓宇很像的男孩,也是艰难地取了活检,却根本找不出病因。家人的要求越降越低,从最初想治好病,到后来把生命延长到亲眼见孩子出生,再到最终仅仅希望能死个明白。就算这样,我都没有做到。

我有预感,晓宇身体里那个「看不见」的狡诈敌人,这次也不会轻易束手就擒。

林晓宇的病情每况愈下,持续高烧不退,皮肤每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溃烂,已经从两条腿蔓延到了腰背部。

作为重症监护室里为数不多「清醒的病人」,他的每一分钟都很煎熬:躺不下,每天只能坐在床上,就连口腔都溃烂了,每吃一口东西都很疼,我们给他插了胃管打营养液。

病痛的折磨、睡不好觉、见不到家人等等,病人很容易患上「监护室综合征」,出现精神方面的问题。

我把林晓宇挪到一个角落的床位,在四周拉上帘子,隔离出一个相对独立的小空间,还嘱咐夜班护士晚上关掉他头顶的灯,希望他能尽量好过一点。

他虽然不爱说话,但能体谅我对他的关照,每次问起感觉怎么样,他都说好。

但我能感觉到,他之所以能撑下来,完全是因为对病理结果的期盼在支撑。我很担心他的希望落空,不愿多谈病理方面的事情。

我俩之间的见面,变得越来越沉默。

重症监护室外,姐姐越来越焦躁。虽然我从一开始就告诉她,至少需要一个星期才可能有结果,但她仍然是见我一次问一次。以至于每次远远在楼梯间看到她,我就有点心虚。

我也很想说点乐观的话鼓励他们,又担心会起到反作用。毕竟这个时候,给予希望是很「危险」的。

有时为了逃避姐姐的追问,我不得不装作接听电话,从她身边匆匆经过。看着她渴望期盼的眼神,我的内心很愧疚。

姐姐肯定是感觉到了什么。那一天,她拖着我到没有监控的角落,想要塞给我一卷钱。

我冷着脸坚决拒绝,「不收红包是我的底线,我一定会全力救治你的弟弟。」看她还不死心,我只好吓唬她如果再这样,就马上给晓宇办出院手续。

林晓宇仍然每天高烧不退,全身多个地方都在溃烂,有的地方甚至能隐约看到骨头,令人不忍直视。

每天下午半小时的探视时间,姐弟俩都在互相鼓励打气,话题只有一个:「病理结果就快出来了,再坚持一下」。他们还乐观的认为,取了好几个部位的活检,一定能诊断清楚的。

只是姐姐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自己弟弟的伤口情况。那里被我们用纱布遮着,平时林晓宇也会用被子盖住伤口,我们都没有特意对姐姐提起。

越临近出结果的日子,我的担心越重。我怕得到一个坏结果,更怕什么都得不到。

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一周多以后,几份病理报告几乎在同一天到了我手里——全都没有明确的诊断结果。

林晓宇的情绪崩溃了,彻夜不睡觉,把各种监护的连接线都从身上扯下来,大喊着「我不想治了!」

我不得不给他用了镇静的药,又破例让姐姐进来守在床边,他才平静一些,但依然坚持要出院回家。

一向坚强的姐姐也落泪了,说想尊重弟弟的意愿,回家去。

我站在一旁,看着眼前的姐弟俩。说他们是真心想回家,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信的。

从医十余年,形形色色的人见过太多,真正愿意放弃生命的病人是极少的。更何况年轻的病人里,我还从来没遇到过任何一起。

此时的晓宇,只不过是情绪失控。就像那些站在楼顶寻短见的人,如果是大喊大叫的,最终跳下去的非常少,往往只是为了宣泄情绪。真正一心求死的人,只会悄无声息、决绝地赴死。

要是真把晓宇放回家,等他心情平复,肯定会后悔万分,但那时候,已经没有机会再回来了。即使能再回来,我也未必有床位能及时把他再收进病房。

我觉得晓宇需要的绝对不是死亡,而是一个答案。

我安慰姐弟俩:「这只是第一个回合失败了,还没到走投无路的地步,怎么能轻易放弃呢。」

姐姐还是哭个不停,表达感谢的同时,还是坚持要回家。「太难了,医生,实在熬不下去了,我们村里有风俗,死人不能进村,我想趁着弟弟还活着,带他回去。」

我有点急了:「晓宇是因为病得难受,说些丧气话,你不能失去理智啊。取活检也花不了多少钱的。你今晚回去好好想一想,愿不愿意让弟弟走得不明不白。你要是甘心,明天来找我,我给你办出院!」

姐姐抹着眼泪走了,我心里也非常难受。在其他人眼里看来,这是一个把烫手山芋脱手的好机会,只需要让家属签署一份自动出院证明,我不用承担任何责任和风险。

但是我不想就这么算了。

人类最大的恐惧是「未知」,当你不知道即将面临什么时,就会幻想出无数种可能性。但当你明确知道结局,哪怕是一个不好的结局,似乎也没那么绝望和难以接受了。

至少,我想通过我的努力,让晓宇能走得甘心一点。

经过一夜的思考,姐姐的情绪稳定很多。我给林晓宇加大镇静剂的用量,并尽可能让姐姐在床边陪伴。总算把姐弟俩都暂时稳住了。

我拿着几张报告,去找病理科的同事沟通,却意外发现了突破口——皮肤活检里有一些淋巴瘤的蛛丝马迹,但组织实在太少,没有办法下诊断。

我盯着显微镜里那星星点点疑似恶性的细胞,不禁握紧了双拳。

我告诉姐姐,其实在皮肤活检里已经被我们发现一些端倪了,跟最初的猜测差不多,非常像我们怀疑的疾病——淋巴瘤。只是组织太少了,无法诊断,必须取大块的组织才有可能弄清楚。当然,这也意味着更大的风险。

经过一夜的沉淀,姐弟俩的情绪都稳定了很多,最后都同意进行检测。

「淋巴瘤」,也被老百姓叫作淋巴癌,是血液系统的恶性肿瘤。著名播音员罗京就是得这个病去世的。

在所有的内科疾病里,淋巴瘤是最狡诈凶残的那一类。它特别善于伪装,病人往往不知道自己得的是血液病,还以为哪个器官出问题了,等知道是血液病的时候,已经耽误了很多时间。

很快,问题接踵而来。如果想取到大块组织,只能求助外科医生,去手术室进行操作。

但林晓宇的情况根本没办法去手术室,只能在病床上进行活检。这有一定的危险性,但如果不放手一搏,诊断的可能性就是零。

但来会诊的外科医生表示,床边手术的风险太大,可能会出血不止、伤口愈合不了,实在爱莫能助。

我扯住外科大夫的袖子,不让他走,豁出老脸开始撒娇,要他一定帮忙。他或许没想到我居然那么能豁得出去,只好艰难地答应了下来。

手术开始,只进行了局部麻醉。林晓宇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医生拿起刀子,从自己身上割下一块皮肤。这样的场面和切身之痛,我不知道他受不受得住。

我找了一个架子,搭上床单,挡在他跟外科医生之间。

晓宇的脸上紧扣着加压面罩,说话更加困难。我告诉他马上就要开始了,他点点头,眼神坚定。

我们决定取他溃烂速度最快的那部分皮肤,这样找到恶性细胞的几率会大一些。

我站在床头,告诉他不用说话,如果疼就举手示意,我会让外科医生补麻药。

手术刀精准切下去的瞬间,晓宇举起了手。

我连忙说:「好的,知道了,给你打麻药。」他急切地摆摆手。举手去抓吸氧的面罩。

我按住他的手,轻声安抚他:「很快就好了,再坚持一下。」

他顺势攥住我的手,另一只手艰难的把吸氧面罩扯开一条缝儿:「多取一点儿,我不怕疼,你们给我多取一点儿。」我看着他的眼睛,里面都是破釜沉舟的决心。

我鼻子一酸,答应他:「知道了,放心吧,你专心喘气,要是疼就捏我的手。」

手术顺利结束,外科医生尽力给我们取了一块很大的皮肤。他很担忧,说这个伤口根本没法缝合,也难以愈合。

我说这些都是小事儿,只要诊断清楚,后续就有希望。

这块皮肤泡在福尔马林液体里,隔着玻璃瓶,看上去比实际显得更大一点儿。我举着它盯了很久,这是晓宇最后的希望了。

取完活检的当天下午,我决定给晓宇用超大剂量的激素「冲击」治疗,需要家属签字同意。

姐姐有点疑惑。她曾经跟我说过,省城专家建议试试大剂量激素,但是被我拒绝了。

我告诉她,大剂量激素确实可以暂时缓解病情,但不能起到根本的作用,而且我最担心的是,用了激素以后会让病理变得更加不典型,难以检测出结果。

她不明白,为什么我现在又同意用激素了。

我委婉地告诉她,现在取了一大块皮肤组织,接下来就是等待结果了。「所以我想把激素给晓宇用上,至少能撑到结果出来那一天。」

姐姐没有再提问题,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沉默地签下同意书。

我已经尽我所能做了全部的努力,剩下的就只有等待了。

孤注一掷的等待令所有人感到窒息,姐弟俩在一起的时候,似乎有点刻意回避结果的问题。可能是不想再次失望,所以故意表现得不那么期盼吧。

我每天都在电脑上刷新数次病理报告,常常盯着那个灰色的界面发呆,既盼望能早一天出结果,又有点害怕那一天的到来。

如果再不能明确诊断,也许真的要放手了,我有点不敢想象。

当病理报告的灰色界面变成可读的蓝色界面时,我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把鼠标对准它,点开。

看过大段大段病理描述,几十个免疫组织化学染色结果,我的目光最终定格在报告末尾的结论上:淋巴瘤诊断成立。

那一刻,我有点想哭的冲动,同时有一种卸力后的虚脱感。经过一个月的努力,终于得到了明确的结果,这一次,总算能对病人和家属有交待,对我自己也像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被永远地翻页了。

我查阅了文献,林晓宇得的这种淋巴瘤是两年前刚刚新命名的一种类型,最突出的就是起病急骤、进展迅速,而且缺乏典型的病理特点,没有经验的医生根本不认识。不幸的是,这是恶性程度最高的那一类,治疗效果也极差。

诊断清楚的起点,几乎等同于晓宇生命的终点。现实就是这么残酷。

我把病理报告单交到姐姐的手上,告诉她终于诊断清楚了。

姐姐激动得双手颤抖,茫然望着那一大段专业术语,有点不知所措。我提醒她:「看最后一行的结论就行。」

「淋巴瘤诊断成立……」姐姐喃喃地念了好几遍,声音越来越大,从自言自语变成掩面大哭。她说:「终于弄明白了。」

她这段日子实在太难熬了,拼命压抑尚未得知结果的恐惧,对弟弟说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什么准姐夫过几天也会来,还有老家地里的庄稼。

我都有些不忍心告诉她,晓宇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只能以天来计算了。

姐姐问我要不要瞒着弟弟?

我建议她不要给晓宇无谓的希望,这么聪明的孩子,自己上网查资料也能知道个大概。如果能清楚知道自己未来的时日,可以更好的规划,不在最后的时光留下任何遗憾。

姐姐同意了,她拿着病理报告单去了弟弟床边,如实相告。两个人再次抱头痛哭,情绪终于有了宣泄的出口。这么长时间的煎熬和祈盼,哪怕是坏的答案,也总比至死没得到结果更令人心安。

晓宇有些沮丧,但慢慢又接受了这个事实,「至少,不是和爸爸一样的病。」

最终,姐弟俩决定继续接受治疗。

晓宇的准姐夫也赶了过来。所有亲人都来到晓宇身边,陪伴他走最后的路程。每天晚上的楼梯间,母亲、姐姐、还有准姐夫,三个人并排睡在那里,在距离晓宇直线距离不到五十米的地方,默默陪伴着他。

每天半小时的探病时间宝贵,我也不便去打扰。

我给相熟的血液科病房医生打好招呼,很快就把晓宇转了过去,并拜托同事尽量照顾。

转科的时候,晓宇和姐姐都是感谢,没有提及一句病情。面对已知的有限未来,他们接受的很平静,「家人在身边,每一秒都是多赚来的。」

曾经总是愁眉苦脸的姐姐,自从得到答案以后,再碰见我时,不再是随时冲过来的样子,只是很坦然地打了声招呼「那么晚还没下班呀?」

我极少把联系方式留给病人家属,但这次,我把手机号留给了晓宇姐姐,告诉她有事就给我打电话。姐姐很珍视地记下号码,再三表示不会轻易打扰我。

血液科病房很像流水线作业,住院、打化疗、出院,循环往复。

这个治疗过程看似平平无奇,却很难想象,晓宇这样的病人,是所有人拼尽了全力,才争取到这个宝贵的治疗机会。有的病人一直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

我承认,自己不是一个擅长安慰人的医生。林晓宇去了血液科以后,我没有再去看望他,只是会经常坐在办公桌前,打开病历再看一看这个名字。

晓宇因为身体状况太差,血液科的专家讨论后,为他制定了一个减量的化疗方案,然而只打了一个疗程,就无法再继续了,效果也很差。

我给同事发消息:看你们科不准备再给他打化疗了,如果太压你那里的床位,可以把他再转回来给我,我送他走最后一程。

同事很客气地回复,内容却让人心疼:没关系,没有多长时间了。

不久后的一天,我收到了晓宇姐姐的短信:林医生,非常感恩在弟弟最后的这段日子里遇到您,能让他走得明明白白。我要带着弟弟回老家了,再次感谢。

我回复:你是一个好姐姐,我们都为晓宇倾尽了全力。亲人都在身边,他有爱和陪伴,就没有什么遗憾了。愿一路平安。

我叮嘱她不要坐「黑车」。姐姐说是家乡的救护车,已经停在医院急诊外面了,当天就能到家。我想,挺好的,晓宇还来得及看看老家地里的庄稼。

那天,停在医院的外地救护车,少了一辆。

亲历者:林大鼻
事件时间:2018 年 3 月
记录时间:2019 年 6 月



后记:

事到如今,晓宇已经走了一年多了,我最终也没能挽回他的生命。

我失败了吗?我不这么认为。生命是无价的,但也不是只有病人活下来,才是唯一的胜利。

在这家医院,死亡是件再常见不过的事儿。当生命无法挽救时,让病人没有遗憾,也是一种「圆满」的结局。

回想起晓宇,我写下了一句很中二的话,甚至有些矫情,却是我的真情实意:「你若性命相托,我必全力以赴。」

时隔一年,下个月我要继续负责「捞病人」的工作了,以这句话自勉。

医生,治的不止是病。

本帖来自pc秘书
作者: 星无归    时间: 2020-12-27 21:54
感觉知乎看了就停不下来
本帖来自微秘
作者: cyec    时间: 2020-12-27 22:02
标题: 回23楼星无归
很有道理。之前就是在知乎签到得了三天会员,看了很多的严选专栏的内容之后就爱上了。
本帖来自pc秘书
作者: cyec    时间: 2020-12-27 22:03
还有人看吗。没有人我就下了。明天在更新。
本帖来自pc秘书
作者: cyec    时间: 2020-12-28 06:46
第二个故事。
亿万富翁患者:有钱必然能得到更好的救治?

有钱人得了病,能不能得到更好的救治?

我被太多人问过这个问题,但答案真是一言难尽。我只是想说:穷人得病,最怕的是没钱;富人得病,最怕是太相信钱。

我举个例子——国疗病房。有钱人看病,几乎绕不开这儿,这里某些治疗项目费用是普通病房的 20 倍。

但我遇到过一个有钱人,条件非常好,却始终要儿子住在普通病房。这不是因为他抠门,而是因为他足够理智。他知道国疗病房是轮岗不分专科,那些普通病房的大夫,更了解自己的手底下的病人。

多花钱,确实能享受好的医疗和服务。但再怎么有钱,在生死面前都很无力。所以我常常劝那些「土豪」,万一重病,不仅要自己理性,全家都得理性。否则出事了,可不是金钱能弥补的。

有些人不信,我就会跟他们讲下面这个故事。那时我刚毕业,在血液科轮岗,就收治了一位富豪的妻子——为了让妻子能够配上骨髓,他自愿签下放弃所有财产的合同。

更幸运的是,一般人找全相合配型的骨髓难如登天,富豪妻子一下子配上了两个。

可这些看上去优越的条件,最终却没能挽救她的生命。
血液科办公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我站在一旁,手里拿着骨髓配型检测报告,静静等待他们的决定。

两个男人坐在我对面,像是被点了穴般,不动,也不说话,甚至连表情都不曾变过。

就像在玩「谁先动谁就输了」的游戏一样。

在我身旁的,是病人的丈夫老甄。他率先沉不住气,「都解释清楚了,并不危险,否则怎么会有那么多陌生人还无偿捐献骨髓呢。」

「何况她是你们的亲姐妹。」老甄说完最后一句,稍显无力。

听到这句话,两个男人眨巴了一下眼睛。要不是看到这一幕,我简直要怀疑时间静止了。

此时此刻,处于风暴中心的病人林音,正躺在不远处的病房,丝毫不知道自己丈夫正在和兄弟们对峙。

挂在白墙上的时针不断走着,留给林音和老甄的时间不多了,我们医生给的生命预期,只剩下不到半年。

那是 2009 年,我刚毕业就被分配到血液科,只能干一些没有技术含量的工作。

比如,陪着没有希望的病人等待结果。

收治林音的第一天,她的老病历就摆在我的眼前,像大部头的牛津字典一样厚。病情越复杂、住院越久的病人,老病历就会越厚。

我心里有些畏惧,这就是主任口中「很简单」的病人吗?

我认命似地坐在桌前,一页一页仔细翻看:林音,四十多岁,从事科研工作,丈夫老甄在公司任职、女儿上大学。

病历里有张小小的证件照,上面是林音的鹅蛋脸,五官说不上多惊艳,但凑在一起却让人很舒服,有点像仕女画里的古典美人。我情不自禁地盯着照片,看了一眼,再看一眼。

这么一个好看的女人,却被确诊为「骨髓纤维化」。

这个病虽然不算恶性肿瘤,但同样危险。正常人的骨髓液在显微镜下,就像广告里拒绝「到碗里来」的巧克力豆,生机勃勃,想赶快到血管里开始全身旅行。

而林音的骨髓却是一片荒芜的沙漠,上面只有一点绿色的蕨类植物,艰难地维持着生机。如果说骨髓是人体的「造血工厂」,那现在她的工厂已经罢工了。

医院很快就给出了诊断,她必须要进入血液科进行住院治疗。

血液科,这 3 个字在普通人看来,只意味着简单的抽血化验。

但对于我,一个刚刚参加工作的菜鸟医生,这个科室的背后藏着一个让人绝望的白色监牢。

灰白色的墙壁,床单、被褥、病人的皮肤都连成苍白的一片。

因为化疗,病人头发大多稀疏零落甚至全部掉光,瘦削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剩一双双空洞的眼睛,茫然地望着自己的输液瓶,看着液体一滴一滴,流入血管。

随着病房门「吱呀」一声响,所有病人瞬间转过头来盯着我。我的心猛地一缩,差点忘了自己要来干什么。

如此多望向我的眼睛里,林音的眼神很不一样。

她总是温柔地看着我,视线对上,还会笑一笑。那是血液科病房里少有的、带有希望的眼睛。

当时的我不知道,眼前这个女人,会成为自己往后十年的行医生涯里,最放不下的病人。

林音住院的第二天,主治医生把老甄叫到办公室详谈,他妻子骨髓的造血功能几乎全数丧失。摆在这一家人面前的,只有一条路——

骨髓移植。

老甄坚决干脆,马上表示:「费用不是问题,怎么能治病就怎么来,花多少钱都行。」

但骨髓移植还真不是钱就能解决的问题,最关键的是要找到骨髓配型。

台湾首富郭台铭的弟弟得了血液病,专门买了一架私人飞机以便全世界看病,还把其所住医院的整个血液科病房都重新装修了一遍,可因为没有等到合适的配型,最终还是去世了。

老甄有点泄气,问怎样才能找到合适的骨髓?

首先可以在中华骨髓库进行登记,但这个方法无异于大海捞针,成功的几率很低。

第二个方法是动员所有亲属做配型。老甄马上表示自己和女儿囡囡可以去配型。

主治医生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着急,「最理想的是双胞胎兄弟姐妹,如果没有双胞胎,普通兄弟姐妹的成功率也会更高。」

我之前在新闻里看到,有孩子得了白血病找不到合适的配型,父母救子心切会再生一个孩子。

老甄只低落了一瞬间,随后再抬起头的时候,他的眼睛里盈满了光,「林音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

几天后,林音血液样本被送检了。接下来的两周内,这家人只剩下一件事儿——等待结果。

也是那段时间,我发现老甄这人有些异样。

他先是试探我,问骨髓能不能花高价买到,多少钱都行。然后又觉得医生加班太累,让我中午去附近的一个酒店休息,他会留一个房间。

那家酒店我知道,住一晚要一千多块钱,对一个危急关头的家庭来说,不是个小开销。

我觉得这人有些「虚」,那么高档的酒店,张口就来,是你家啊?

直到那天,我来到病房走廊,看见老甄穿一身老头衫和人字拖,站在一群西装革履的人中间。

那群经理模样的人端着电脑,紧盯老甄,听他不时提出一些意见。

后来才有护士告诉我,老甄提到的那个高档酒店,确实是他的产业之一。我试着回想过老甄这人,发现他在医院的种种表现,确实没一点儿有钱人的样子。

当初我看完病历,把老甄叫来问几个问题,没想到他对答如流,各种专业名词说得比我还顺溜,而且把妻子历次的用药都按照时间顺序,细致整理成一张大表。

我们医院不是没有富豪病人,只是他们一般请护工照看,根本不可能像老甄这样,花费如此多时间了解病情,还整天跟着病人寸步不离。

除了这些,老甄还异常在乎妻子的感受。随着林音的病情越来越重,他郑重对我们提出一个请求:「我爱人不清楚具体情况,还拜托您帮忙瞒一瞒。」

就这样,我根本猜不到,这个整天不上班,就顾着黏住老婆的人,原来是个身价上亿的富豪。

但在病症面前,金钱真不是万能的。老甄越来越心急,几次问我能不能高价购入骨髓。我只能不断安慰他,情况一定会出现转机。

等待的过程漫长而煎熬。

最后连林音都起疑了,问这次住院为什么要这么长时间?

我们与老甄统一口径,告诉林音这次把身体调理好,会换一种新的方案。但其实,我们担心配型不成功会打击她,没有告诉她等待骨髓配型的事。

林音半信半疑,但看到老甄对她坚定的点点头,没有再发问。

那段时间,老甄经常在妻子面前和医生笑着打招呼,只是到我这时,会默契地对视一眼。该在林音面前说什么话,我和他已经提前在病房外对好台词了。

天气好的时候,老甄会陪着爱人去楼下转一转,直到病房熄灯了才离开。

他们的女儿囡囡刚上大学,每到周末都会过来,那时病房要明显欢快一点。

此时老甄往往沉默不语,只是坐在一旁,望着妻子和女儿。他妻子被长时间的病痛改变了相貌,当初的鹅蛋脸日渐瘦削,成了瓜子脸。

难得的是,这种情况下她依旧在意打扮,画优雅的淡妆,显得很年轻。

再是她那一头浓密的短发,在整个血液科里都很罕见。之前有次输血,护士一眼就认出了林音,问她:「还不到下次化疗的时间呢,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林音苍白的脸上挤出笑容,自嘲道:「这次回来不是打化疗,是又要输血,我简直变成一只吸血鬼了!」

老甄只是陪在旁边,跟着笑一笑。

千盼万盼,骨髓配型的结果终于回来了。

今天老甄提前很久就到了,还换了件衬衫,显得比平时严肃郑重很多。他担心女儿年纪小,没让她来,自己一人坐在办公室,等待我们揭晓答案。

「中华骨髓库暂时没找到合适的配型。」

老甄手拿结果,没有说话,没有表情。过了半晌,他与我四目相对:「那我和囡囡呢?」

「都是半相合。」

老甄明显表情低沉,并没有询问我们什么叫半相合,显然是提前做了充分的功课,知道这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但是......」听到这两个字,老甄猛得抬起头,盯着我们。

一张报告单递到他手中,粗体字醒目地标示着——两个「全相合」结果。

林音的两个兄弟,与她的配型完全符合,这几率堪比中六合彩。

老甄的牙齿开始咯咯作响,他不得不紧紧咬着下颌,一个字都说不出。

好容易平静下来,他掏出电话打给女儿,话筒那头传来狂喜的尖叫。

有钱、又有骨髓,这场战斗似乎快看到胜利的终点。

老甄拿着化验单,迫不及待地想冲回病房,被我们拦下了。其实我们医生也有顾虑,想让他先跟林音的两兄弟沟通,现在不适合对林音把话说得太满。

老甄满口答应着,说妻子父母都还健在,兄妹们之间过年过节也会经常走动,虽然关系不算亲厚,但他觉得问题不大,毕竟很多人还无偿给陌生人捐献骨髓呢。

当晚囡囡赶过来的时候,一家三口高兴地抱在一起。囡囡哭着笑出声,一直到病房该熄灯了,我都不忍心去打扰他们。

当时的我,只希望这难得的快乐能持续得久一点。

第二天的傍晚,我在办公室里第一次见到了与林音配型成功的林音大哥和三弟。

我现在无论怎么努力也回想不起来他们的外貌,就是那种扔在人堆里就消失了的中年男性。

两兄弟表情严肃而凝重,并排坐在主治医生的对面,紧紧交叠着双手。我看他们都提着一口气,却谁也不愿意先开口。

老甄搬了个凳子,自然而然地坐在我们旁边,紧张而期盼地注视着对面的兄弟俩。

现在捐献骨髓,只需要打一针「动员针」,过程和献血差不了太多。但在当时,人们对捐献骨髓这事儿缺乏基础认知,大家提起都很恐惧,以为要在骨头上扎很多个眼儿把骨髓抽出来。

兄弟俩仔细询问了骨髓移植的过程,尤其是捐献骨髓对身体的影响。

副作用肯定是有一点儿,比如头疼、骨头疼、感染等;但发生严重副作用的几率并不到 1%

解释完以后,两兄弟却不说话了,关于姐妹的病情,他们也没有问起。办公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老甄抛出了最后一招,「经济方面好说,不会让你们吃亏的。」

林音的大哥慢悠悠地发话了:「提钱就见外了呢,谁不想救二妹呢,只不过兄妹里我年纪太大,不是最好的选择。」

话音刚落,三弟立刻回应:「捐骨髓再安全也有万一,我的孩子可还没有成年呢!」

老甄忍不住了,噌的一下就蹿了起来。

我们被吓了一跳,赶紧拦住激动的他,暗示他先让妻子的兄弟们考虑一下,但千万不要考虑太久。

骨髓移植是有时机的,一旦错过,再无机会。

老甄收敛了焦躁的情绪,不断跟妻子的兄弟们道歉,给出的价格再次上涨。

兄弟俩默契的都没有再提问题,一致表示要回家再好好考虑。老甄赶紧起身,要送他们回去。

二人急切地摆着手,匆匆离开,没有去探望近在咫尺的林音。

老甄茫然望着两个男人离去的方向,随后像一只被扎破的轮胎,慢慢瘫在凳子上,半天都不说话。

从那以后,我很久没在病房见到那两兄弟的身影。

没人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再来,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姐妹很快就要死去。

老甄变了,变得像患了躁狂抑郁症的患者。

他有时烦躁,有时木呆,各种情绪说来就来。「唉,原以为两个都配型成功了是双保险,没想到却变成两个人踢皮球,早知道还不如只配型成功一个呢,那样无论如何也不好意思不救吧。」

我知道,除了我,很多话他根本没有地方可以说。

我只能无力地安慰他,「这么大的事情,很多人一辈子也遇不到一次,认真考虑也是人之常情。毕竟是亲兄妹,总不忍心见死不救的。」

林音很少出来散步了,大部分时间都在床上躺着,两眼望着天花板,也不说话。我很怕她会问起我骨髓移植的问题,反复想了好几套说辞,都不满意。

我连自己都骗不过去,又如何去安慰别人呢?只能尽量避免单独去她的病房。

奇怪的是,林音从没有主动向我问起。

很久以后我才慢慢体会到,人心有一个自我保护机制,当一件事情超过你的承受极限,会自动开启一个防护罩,把自己密密匝匝地罩在里面,不听、不看、也不说。

我们不敢再催促老甄,也不敢再提「移植时机一旦错过永不再来」。

对老甄而言,妻子兄弟们给的希望,就像沙漏里的沙子,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

公司的经营、妻子的病情、两兄弟的推脱,老甄像是把所有的风暴都拦在了病房外,回到林音床边的时候,他总是尽量让自己显得温和而平静。

原本我以为,这一切都会慢慢归于平静,没想到老甄波澜不惊,实际上内心早就酝酿了一场海啸。

在大哥和三弟遥遥无期的「考虑」中,老甄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目瞪口呆的决定。

那天下午,他走进办公室,非常平静,跟平时看上去并没有任何不同。结果走到我们面前时,宣布自己可以放弃个人所有财产。

他问我们是否有时间约兄弟俩再来谈一次,愿意捐献骨髓救林音的人,就能获得他的全部身家,并且可以在捐献前进行公证。

「如果他俩担心,我公司的法务部就有律师,可以一起过来证明。」

主治大夫告诉我,他工作这么多年,但凡是丈夫患病,妻子往往不惜倾家荡产,有时连医生都会规劝家属,为自己和孩子今后的生活着想。

但妻子生病了,丈夫愿意倾尽全力的,比例要低得多。

而老甄付出全部身家,只是为了换取妻子的亲人们伸出援手。

我忍不住猜测,这么一大笔飓风般的财富刮过来,这两兄弟会作何反应?

事实再次给了所有人一记响亮的耳光。

这次,大哥和三弟没有丝毫的犹疑,同一时间,明确拒绝!两个人甚至不愿意再到医院来谈一谈。

在医生们听来,兄弟俩拒绝的理由有点可笑,但站在他们的角度似乎又无懈可击:「你愿意舍弃那么多钱来补偿,说明风险肯定是天大的!」

老甄没想到,自己破釜沉舟的决定,居然会将爱人置之死地。

他不停地联系兄弟二人,但他们自从明确拒绝后,似乎心里不再有负担,反而有点骄傲自己「富贵不能移」,幸好没有因为贪图财富而上当受骗。

那段时间,老甄经常在我面前自言自语,就像复读机一样:「亲兄弟呀,怎么就能见死不救呢?是我害了林音吗?」

确定事情再无挽回余地后,老甄一次又一次问自己:「如果时间能重来,会不一样吗?」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能劝他别想这些。但其实我也不知道,如果时间真的能重来,会不一样吗?

老甄由偏执多言渐渐变得木讷沉默,我和同事们也默契地不再提「移植」这两个字。

林音从三人病房转移到了单人病房。

单人病房设在血液科的角落里,来探视的亲友很少,总是很安静。老甄说林音小时候就要强,不愿意让别人看到她现在的样子。

血液科的单间很紧张,是给重病的人住的。林音最初入院的时候,女儿囡囡还吵着要多花钱住单间,后来就再也不提了。她在学校办理了休学手续,专心陪妈妈。

老甄也不像以前那样,在我夜班的时候拎着一袋宵夜过来碎碎念。他辞退了护工,自己 24 小时陪护在妻子身边。

林音越来越安静了,两只手从最初的苍白,到因为皮下出血而变得斑驳。我不忙的时候,会去她的屋子里转一转,有时候甚至什么都不说,就是在那里坐一会儿,看看电视。

狭小的单人病房里,有时能看到老甄在床头放一个水桶,帮爱人洗头发,或者囡囡帮妈妈化个淡妆,修饰一下苍白的皮肤。

每到晚上,林音病床的一左一右,会各支起一张床,一家三口并排躺着。老甄和女儿各自拉起林音的一只手,一家三口依偎在一起小声说话。

他们没有半点儿怨念,说得最多的,都是过去美好的回忆。毕竟对林音来说,有些事儿,无法再重来一遍了。

突然有一天,我在病房外的走廊里听到囡囡歇斯底里地大叫:「你们走!现在这个时候还来惺惺作态的干什么,早干什么去了,早就没有机会了,现在跑来假装圣人!」

听到吵闹声,我跑出去一看,是林音的大哥和三弟来了,正被囡囡堵着不让进病房。

见我们过来,两兄弟有些不好意思,互相对望了一眼。三弟说自己已经想好了,愿意捐献骨髓,「之前把危险想的有点大。现在二姐这个样子,我们心里也......」

囡囡打断了三弟的话,「现在已经没有机会了」,她继续大叫「再也没有机会了!如果我妈妈死了,你们就是凶手!」

老甄问病床上的林音:「要让他们进来看看吗?」

「没必要了吧。」林音气息微弱,淡淡地说。

老甄走出病房,把情绪失控的女儿拖到身后:「大哥、三弟,你们回去吧,你们的考虑我能理解。但事已至此,就让她安安静静的走完最后一程吧。」

大哥和三弟张张嘴,还想说什么,老甄无力地摆摆手,拖着囡囡转身回了病房。

兄弟二人驻足良久,满脸落寞,最终转身走向了电梯。

他们有错吗?犯法吗?那一刻,我说不出指责的话。但面对这种极端情况,每个人都能对自己的亲人伸出援手吗?

我给不出答案。

当林音剩下的时间只能以天来计数的时候,我问老甄,如果到了那一天,要不要进行有创伤的抢救措施。

老甄明白,最后的日子就要来了。

「会很难看吗?」

「会多几个管子,能延长生命,但是治不了她的病。」

「那就不做了,她一辈子要强、爱漂亮,不能让她全身插满管子。」

最后的时刻,老甄请求我们不要打扰。我请示领导同意后,指着监护仪最上面那一条波浪线告诉他,「如果这个变成一条直线......」

「明白,早就学会看监护仪了。」他没有让我说下去。

林音走得很平静,老甄和囡囡一左一右拉着她的手,在她耳边轻轻说:「下辈子还要做一家人。」

据说在人的所有感官里,最后消失的是听觉,我相信,她一定听到了。

我没敢进去,机械地在办公室里写病历,推脱同事去病房里帮我做最后的送行。这家人我倾注了太多感情,我怕自己承受不了告别的场面。

毕竟医生跟着家属一起哭,在我看来是件挺丢脸的事。

大哥和三弟也在最后时刻赶来了,瑟缩在病房门口,不敢进去。

囡囡像只豹子一跃而起:「我恨你们一辈子!」我闻声赶来,一把将囡囡揽入怀中,「你要好好的,妈妈此刻还在天上看着你呢。」囡囡倒在我的肩头,泪水打湿了我的白大衣。

沙漏漏完了可以翻过来重新开始,潮水褪去了第二天又会涨起,而生命只能朝着一个方向流逝。

没有如果,也不能重来。

林音去世一个月后,我再次见到了老甄。

他递给我一个 iPad,里面装着一段视频——

那是林音短暂却美好的一生。告别仪式上都是她生前最爱的白色鲜花,还有老甄精心挑选的,静谧的安葬之地。直到去世前一刻,林音还留着那头短发,乌黑浓密,老甄帮她打理得很好。

极少有家属在病人去世以后,还会特意回来看医生。对于老甄的到来,我有点意外,又觉得也算意料之中。

当初他在医院,那些没法和下属说,不能和妻子说,也不便和女儿说的话,只能讲给我。或许这次过来,也是想和那时的医院夜谈一样,能在无人的时刻,对我倾诉些什么。

果然,他开口了,只是和以往不同,他丝毫没有提起妻子的病情,或者再重来一次的奢望。

他只是对我说:「医生,你看看林音走的时候的样子,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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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伍淑林    时间: 2020-12-28 09:59
标题: 回25楼cyec
楼主!请你坚持发下去,我会默默关注的,感谢分享。
作者: 飞翔在梦想乡    时间: 2020-12-28 10:32
标题: 回楼主cyec
知乎是很好的平台。支持楼主分享
作者: 李文东    时间: 2020-12-28 17:09
这样的付费内容,建议楼主可以多转一些。看这些文字比那些心灵鸡汤好多了。至少你能从文字中吸取一些生活的经验。用来处理自己的人际交往以及个人与家庭之间的种种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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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暗夜微光    时间: 2020-12-28 20:11
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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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日久    时间: 2020-12-28 20:53
不错,记号
本帖来自微秘
作者: cyec    时间: 2020-12-29 06:37
感谢楼上朋友们的回复,看到好的故事我会继续分享出来。
作者: cyec    时间: 2020-12-29 06:47
第三个故事


临终前最想做的事:艾滋病患者的整容手术

我们医院有专门的感染科,用来接收一种特殊的病人——艾滋病患者。

遇到需要做手术的艾滋病人,医院会安排特殊的手术间,术后的器具也会单独处理。

但依然会有防不胜防的情况,我之前带过一个实习医生,就在手术中,不小心被艾滋病人用过的针头扎到了手。

尽管如此,国家还是有一条规定:如果医生发现病人是艾滋病患者,只能让患者自己知道,不能告诉其他任何人,包括他的家人、配偶、子女,否则就是犯法。

随着艾滋病患存活时间逐渐变长,艾滋病也变成了一种慢性病,大家对这种病的偏见也在慢慢剥离。

周医生是一名口腔科医生,之前给一千多张脸动过刀。

有一次,他遇到了一个特殊的病人,给他出了一个大难题:一个艾滋病小伙躺上了他的手术台,只为了整个容。

小伙的脸,老周记到了现在。他说经历过艾滋病小伙的事后,他更看得懂患者脸上的表情了。
我在口腔科工作快 6 年了,所在的小组每周有 4 到 6 台手术。算下来,我已经做了上千台手术,看过上千张患者的脸。

说实话,我记不住他们的容貌,除非他们告诉我,具体在脸上哪个位置患过病。

但有一位叫刘愿的小伙子,我无法忘记他的容貌。

第一次在病房见面,他右半边脸肿得很严重,颧骨和眼睛周围的皮肤已经变成深紫色。从眼角延伸到耳朵前,有一条 7 厘米长的伤口,结了薄薄一层血痂。因为他皮肤白,脸上的淤血和伤口特别清晰。

那天是周一,上午 7 点 30 分,护士过来打招呼,通知我周末收了一个急诊患者。

一大早就有活等着,让人打不起精神。我低着头走出办公室,边走边在心里想着这周已经排得满满当当的工作日程。

我们口腔科周末来不了多少患者,因为急诊不多,也很少有患者的病情严重到非要周末住院。

正在猜测这个急诊的情况,主任在后面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新收了个外伤的小伙子,等会儿查房,咱们看看。」

到小伙子的病房时,他正坐在病床上,拿着手掌大小的化妆镜,仔细观察着脸上的伤。对我们的到来,没什么反应。

来口腔科的患者,不少都是受外伤,长了面部肿瘤或有感染的。手术做好了,满脸缠着绷带;还没做手术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

这个小伙子看上去很注意形象,昨天刚紧急缝合了伤口,今天一大早,他不仅认真洗了脸,还打理过头发。

小伙子叫刘愿,不到 30 岁,约莫一米七五的个子,偏瘦,长得白白净净。谈不上英俊,但看着比实际年龄小,估计平时比较注意保养。

因为车祸,他的右脸满是伤,肿得像个皮球。拍片发现颧弓骨折,被安排住院,等候进一步治疗。

我摸了摸他的脸,能明显感受到侧脸的骨折痕迹。让他张嘴,发现牙咬不上了,骨头已经移位。

为了观察是否感染,我揭掉了一部分血痂。刘愿可能有点疼,皱了皱眉。但他刚检查完,第一件事又是拿起化妆镜,反复观察自己的脸。

他的声音轻柔,带点东北口音,说话时躲着我的眼神,看着比较内向。

我感觉他有点怪,因为面对这么多大夫,他最关心的不是病情,而是照镜子。

当天中午,办公室的电话突然响了,是检验科打来的。

同事通知我,刘愿验血结果是艾滋病阳性,要再抽一次血,加急复查。

我差点骂出声来,「这人得了艾滋病也不告诉大夫,坑人啊!」

放下电话,我快速回忆早上给刘愿检查伤口时,有没有蹭到他的血或分泌物,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头绪,就去洗了个手,算是平复一下心情。

我突然想起,周末给刘愿缝合伤口的急诊大夫还不知道情况,赶紧打电话告诉他。

「你逗我的吧!」同事根本不相信。

我重复了好几遍检验科的结果,电话那边沉默了。等同事回过神来,说了一句,「我赶紧去查查。」电话挂断。

下午,刘愿的复查结果出来了,依然是艾滋病阳性。

主任把情况通知给科里的大夫、护士,提醒大家注意职业暴露。

现场一片哗然。

「他自己知不知道啊?要是隐瞒病史就太过分了,不拿大夫的命当回事。」

刘愿被叫到办公室,主任板着脸坐着,我们几个大夫站在主任身后。

主任把检查报告放在桌上,推到刘愿面前。

他低头看了眼,表情平静,好像并不在意里面的结果,把检查报告推了回来,抬头看着主任。

「知道自己有这个病么?」主任严肃地问。

他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谁问的病史?这都没问出来!」主任扭过头,冲着我们几个吼。

「他没说啊。」我赶紧解释。

「为什么不跟我们说!」主任冲刘愿发火,「隐瞒病史会有严重后果。你这是拿自己的健康,别人的健康开玩笑!」

刘愿始终没什么反应,独自坐在对面,安静地听着主任批评。

主任把检查报告狠狠摔在刘愿面前:「给你缝合的大夫都去抽血检查了,真要是出了事,谁负责!」

「我怕告诉你们,就不让我住院了。」刘愿终于开口,但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看得出他自知理亏,「已经快好了,没事的。」

担心出意外,我们把和刘愿住一起的患者安排到其他病房,借口说刘愿脸上的伤怕感染,所以让他自己住。

第二天早晨查房,我见到了刘愿的母亲,一个操着纯正东北腔的阿姨。从她偏暗的肤色和粗糙的双手猜测,应该是务农为生。我们刚进屋,她就拉着主任的手,一个劲道谢。

在办公室,刘愿的母亲开门见山:「儿子得了啥病我知道,住院的时候没跟你们说,这个确实是我们的不对。怕你们不给治啊。」

她给我们鞠躬,又回头招呼刘愿,让他一起道歉。

「道歉有什么用,真要是出了事你负责啊。」我们组一个大夫嘟囔着。

主任的性格是吃软不吃硬,看他们鞠躬,语气变柔和了,询问是否接受过治疗。

刘愿低声回答:「在传染病医院治了一段时间,已经稳定了。」

「那就先查吧。联系传染病医院,了解患者在那儿的情况,」主任也不确定刘愿是否能在我们科顺利治疗,「可能的话,让传染病医院的人来会诊,评估一下能不能做手术。」

「主任,一定要给我做手术!」刘愿突然提高了声音,已经习惯了他的轻声细语,我被吓得一愣,不禁看了他一眼。

刘愿来我们科这两天,要么低头,要么盯着化妆镜看半天。我不明白他为何反应如此强烈,坚持做风险极高的手术。

艾滋患者的免疫力差,如果因为手术而发生感染,最严重的情况可能是,命都保不住。

以前我们科来过一个得梅毒的患者,了解手术风险后,他宁愿吃消炎药扛着,也不动手术。

刘愿的免疫指标要等几天才出结果,传染病医院他的主治大夫休假,短时间内我们也得不出结论。

刚住院时,刘愿的右脸肿得像个深色皮球,踏实休息了几天,「皮球」瘪了下来,基本消肿。颧弓的骨折可以清楚看到,他右侧的面颊,就像一座断了的大桥。

消肿以后,他应该没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了。我比较担心的是,因为骨骼位移,他的牙齿还咬不上。

刘愿关心的方向和我不同,他发现脸上的皮肤不再是深紫色,也稍稍对称了一点,顾不上还无法正常吃饭喝水,整个人变得开朗了许多。

刚住院时他天天窝在病房里不出来,现在会到楼道里溜达,主动跟我们聊天。刘愿讲打工的见闻,内容平淡无奇,甚至琐碎,但东北话自带喜感。

我们不像刚得知他隐瞒病史时那么反感他,还有点喜欢听他说话。

只是有关艾滋病的问题,他始终讳莫如深。

虽然聊天很愉快,但刘愿总追着我们问,「什么时候能做手术?」

刚开始会耐心解释:做手术取决于检查结果。他还是不停追问,我们就不太敢找他聊天了。

在楼道里碰到他,会躲着走,实在不耐烦,还会数落他两句。他不还嘴,只是讪讪地走开。

后来刘愿不想自讨没趣,就很少来找我们了。倒是他的母亲总来询问情况,有时会闲聊几句。

「我儿子喜欢男的。」和我们混熟后,刘愿的母亲聊起了家事,语气还算平静。

「就是嘛,我就觉得奇怪,白白净净,说话细声细气的。」

「那天送他来的那个男的,没准就是他相好的。」

同事们小声议论着,我赶紧用眼神制止。

刘愿的母亲表情有一些不自然,她说:「就应该早早让他回家。」语气里满是后悔。

他们家经济条件不好。刘愿读完初中就上不起学了,跟着老乡出去打工。后来在北京安顿下来,每个月给家里寄不少钱。

「那时候,村里都拿他当榜样。我和他爸特别骄傲。」刘愿的母亲开心地回忆着往事。

年纪渐长,村里的同辈基本都谈婚论嫁了,长辈们也都抱上了孙子。她坐不住了,一次次给刘愿张罗相亲。

被逼急了,刘愿干脆过年都不回家,跟家里说加班工资高,要留在北京。

村子里人在背后议论,有的说他是同性恋,有的说他「那方面不行」,甚至还有人说他在北京从事特殊行业,被几个富婆包养。

父亲打电话骂他,说再不结婚就不认这个儿子,他干脆和家人断了联系。

直到一天晚上,刘愿突然打电话回家,让母亲独自来北京。

他告诉母亲,自己可能活不了太久了。

说到这里,刘愿的母亲哭了。我有点后悔问她这些问题,连忙道歉。

她擦掉眼泪:「没事,我也找不到人说这些话,说出来能轻松点。」

不出所料,刘愿期待的手术,并不能进行。

传染病医院的大夫来会诊,介绍了详细病情:刘愿半年前看过他的门诊,当时的情况很差,免疫方面的指标比很多艾滋病患者都要低,应该是发现感染比较晚,耽误了病情。

在传染病医院治疗了一段时间,刘愿的病情算是稳定下来,但已经出现脑膜炎、脑部积液的症状。

这位大夫当时判断,刘愿还能活半年到一年。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刘愿拿着药,出院了。

「手术想都不要想,完全是作死。」传染病医院的大夫警告。

最新的检验结果也佐证了这一点,负责免疫功能的 CD4 细胞,不足正常值下限的三分之一。

「你又没说实话,这是第二次了。」主任再次发火,「你有可能死在手术台上!」

刘愿盯着主任:「死在手术台上我也认了。」

道理讲不通,主任叫来他母亲,让她帮忙劝说。

「如果非要做手术,很可能会导致严重感染。」主任顿了顿,「你也知道,他可能活不了太久了。」

主任建议进行保守治疗。方法很简单,先用绷带固定刘愿的下巴,让牙齿能咬在一起,骨折可以慢慢愈合,「除了脸不对称,别的应该没什么影响。」

我们科治疗的病,基本都在脸上。患者关心容貌,问一下会不会留伤疤,在情理之中。但在治疗面部骨折时,我们会优先考虑恢复咬合,让患者能正常吃饭喝水,复原外貌往往排在后面。

特别是刘愿的情况,主任觉得「只要最后这段时间能吃得下饭,保证生活质量,美观可以先不考虑。」

而且治疗要快,受伤后两周左右,骨折断端就会逐渐错位愈合,每耽误一天,治疗的难度都会变大,承受的痛苦就越多。

刘愿犹豫了一下,接受了。

治疗时,弹性绷带兜住了刘愿的下巴,对抗骨折之后肌肉不平衡的拉力,使他的牙齿能正确咬在一起。后果就是,绑绷带期间,刘愿张嘴会非常困难。

接下来的几天,刘愿表情凝重,又变成原来沉默寡言的模样。我觉得,除了张嘴要用很大的力气外,他心里一定特别纠结。

是安稳过完所剩无几的人生,还是冒着迅速死亡的风险恢复容貌。这样的选择,挺绝望的。

一天傍晚,我正忙着整理病历,刘愿突然找过来:「我还是决定做手术。」

因为下巴被绷带兜住,他的话有点含混不清。我帮他把绷带拆开,他又逐字重复了一遍:「我还是决定做手术。」

我告诉他活下来最重要,而且冒险做手术,也不可能将容貌完全恢复成以前的样子。

「我活不了多久了,死的时候不想脸都不对称。」刘愿说,「我想走得体面一点。」

「值得么?」我看着他。

「值得试一试。」他想都没想,立刻回答。

他问我:「假如你知道生命还剩一年,你会选择干什么?」

我有点生气,「咒我么。」但转念一想,这确实就是他正在面对的难题,「我不知道,可能去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情吧。」

「我现在最想做的,就是让自己的脸恢复原来的样子。」

我不知道该说点什么,陷入了沉默。

面对刘愿的情况,我的想法是,既然最多只能活一年,好好活着就可以了。他却认为既然只能活一年,就要死而无憾。

我接触病人有十来年了。一直以来,我很少思考与治疗关系不大的事情,更关心对治疗的看法,是否传达给了患者。

虽然在清理伤口、检查病情、做手术等阶段,我距离他们的脸很近,但在我眼里,首先看到的是他们脸上的伤病,而不是表情。

平时工作量很大,根本没功夫关注患者的相貌,甚至可能记不住眼前这个患者是谁。但一说起具体哪个部位有伤病,再看一眼对方的名字,就能想起这个人来。

哪怕是工作外接触到的人,我第一眼注意到的,往往都是对方脸上的细节。比如这个人颧骨不对称,可能受过伤;那个人的人中有点印记,应该是兔唇。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习惯了优先排除风险,却很少关注患者真正想得到的是什么。

刘愿说出了他的遗愿,也沉默了,凝视着窗外。

那一刻,我有点害怕,发现死亡离自己特别近。普通患者做完手术,一两周就能出院;而面前这个人,可能连走出医院的机会都没有。

「明天查房跟主任说吧,这事我做不了主。」实在受不了这凝重的气氛,我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天查房,刘愿的母亲无奈地跟主任说:「儿子说了,非得把脸弄对称,我也劝不了他。」

刘愿坐在床上闷着头,始终回避着我们的目光。

做手术前,我们复查了刘愿的各项免疫指标,勉强接近正常值的下限,但是核磁共振显示,他的头部依旧存在积液。

术前的例行谈话,主任再次把各项风险解释了一遍,手术知情同意书上,很多条都以「严重时可能危及生命」结尾。

「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这是最后一次劝说了。

刘愿没有犹豫,签了字。

手术前一晚,我失眠了。

国际上有个统计,艾滋病人手术中,大夫发生职业暴露的几率是 0.33%。虽然几率不大,经过紧急处理和服药,感染的概率只有十万分之四,但这是我第一次给艾滋病人做手术。

凌晨两点,我还在担心手术会出意外。修复骨骼的手术,被骨头渣划破皮肤是不少大夫都经历过的,我也不例外。

早上,主任开了个小会,提醒我们任何操作都要先看清周围的环境再动手,「保证手术效果,也要保证我们自己的安全。」

主任想了一下,补充说:「如果觉得被扎了,或者有什么东西溅到脸上了,赶紧下台,处理好了再干活。」

这一天,9 号手术室只安排了刘愿这台手术。所有术中使用的材料,都会送走进行特殊处理,手术室要经过消毒、检测,转天才可以开放使用。

手术室门口挂了「感染手术,谢绝参观」的大牌子,避免没做好术前防护的同事误闯进来。

护士长安排了经验丰富的护士,她担心年轻护士毛手毛脚,「惹了祸谁都担不起。」

刚进手术室,护士就把我们拦住,不让靠近已经躺在手术台上的刘愿。

我们穿好双层手术衣,戴着面罩,脖子用纱布围住,套上厚厚的胶皮鞋,戴着双层加厚手套,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保证面对手术台的皮肤不裸露在外面。

同事给我拍了张照片,我看上去就像刚从电影《生化危机》里面跑出来似的。

我们逐一通过消毒区域,来到手术台旁。

麻醉师也裹得严严实实,坐在一边摆弄着监护仪,给刘愿戴上诱导麻醉的面罩。同样裹得严严实实的护士,站在器械车前,默默查点着手术器械。

平时患者躺在手术台上,我们会主动过去聊天,让患者放松,也是等着护士和麻醉师做准备。

但这次,手术室里,没有人多说一句话。

刘愿可能是太紧张,高压升到了 170,监护仪发出尖锐的报警声。麻醉师加大了诱导麻醉的通气量,引导他深呼吸。主任也在一旁安抚。

刘愿渐渐平静下来,睡着了。

「确认手术切口,右面部。」护士开始核对手术位置。

「右面部没错。」主任回答。

动刀前,主任再次提醒:「患者感染艾滋病,大家注意职业暴露。」

按照设计好的切口,主任用手术刀切开了刘愿的皮肤和肌肉。因为脸上的淤血还没完全吸收,半凝固的血块一下就冒了出来。

我下意识地向后躲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这些都不是新鲜血液,感染的几率微乎其微。

我拿着吸引器,开始清理血块和切口渗出的鲜血,看着它们顺着透明的导管,一点点流入了瓶子。

骨折的地方暴露出来了,开始将断裂、错位的骨骼按照正确的位置摆好。

分离骨折断端,我们都不敢用太大的力气,担心骨头尖利的地方会划伤自己,也为了防止血液溅出来。

复位骨折断端多用了些时间。因为戴着加厚的手套,手上的敏感度比平时下降不少。而且带着面罩和口罩,视野会有点变形,对距离和位置的判断产生了偏差,我们反复触摸了很久,才确定复位成功。

手术进行了一段时间,我的面罩里弥漫着呼吸产生的雾气,要等雾气散去,才能进行操作。为了保证手术的连贯,我不得不降低呼吸频率。

之后我们在骨折线的两边打孔,用固定材料把骨折处固定。这是很常规的手术,但是由于刘愿的特殊情况,手术变得复杂了很多。

这台手术最难的地方,就是最大程度避免风险的同时,与时间赛跑。

手术时间越长,组织暴露的时间越长,刘愿术后感染的风险就越高。

平时做手术,如果进展顺利,主任都会和我们聊天,缓解一下疲劳。但做这台手术,手术室手术室只能听见器械碰撞的声响,大家都保持着沉默,不说一句和手术无关的话,以防分散注意力,拖慢进程。

最后一个环节是固定牙弓夹板,同事用钢丝从刘愿的牙齿之间穿过,把一块金属夹板固定在牙龈外侧。

不知是精神高度紧张,还是裹得太严实导致缺氧,我感觉头晕眼花,硬撑着缝好了伤口。

手术结束了。我迫不及待地把面罩、口罩都摘掉,口罩已经被汗水打湿,几乎粘在脸上。闷了这么久,面罩里面的空气相当浑浊,感觉自己好像一直在反复呼吸二氧化碳。

我的后背也湿透了。一次性的手术衣完全贴在身上,一阵刺痒,刚才竟一点都没发觉。

这台手术持续了三个多小时,比平时稍微慢了一些,过程还算顺利,没有出现意外。考虑到需要兼顾这么多环节,这个成绩还不错。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手术室里的气氛回归了正常,我们聊着天,等刘愿醒来。

停了麻醉药物,麻醉师拔掉刘愿的鼻咽通气管,我们给他包扎好伤口。

他的眼睛半睁半闭,嘴里不停叨咕着什么,我只能听见他叫「主任」,后面的话都听不清楚。

「手术做完了,很成功,漂亮多了!」主任大声告诉刘愿。

刘愿听到之后,一下睁开了眼睛,嘴角动了动,算是微笑,说了句「谢谢主任」。

过了几天,刘愿脸上的绷带拆掉了,右脸稍微有点肿,但轮廓对称多了。

每天早晨查房,他都要拉着主任的手感谢好久,他不再独自坐在床上照镜子了,而是边照着镜子边问我们,「是不是比手术前漂亮不少。」

我也挺高兴,成功给艾滋患者做了台手术,挺有成就感的。

手术过后,已经是九月下旬,没几天就要到十一假期了,情况比较稳定的患者基本都会在假期前出院,刘愿情况特殊,需要多观察几天。

他独自留在医院输液,就算病区空空荡荡,也不觉得寂寞,输完液,就在走廊溜达,心情特别好。

十一假期,我正在家里睡懒觉,突然手机响了,是医院的电话。

这种时候,要么有急诊,要么就是患者出事了。我希望是前者,因为我们组只有刘愿还在住院。我不希望他出事。

我家离医院不远,平时坐公交或骑自行车上班。那天我着急,打了一辆车赶过去。

进入病房,刘愿躺在床上,胳膊插着消炎药点滴,几日不见,感觉他蔫了不少。

情况不乐观,他已经发烧两天了,今天开始高烧,超过 38.5 度。

他的脸像刚住院时一样,又肿得像个皮球似的,而且身体开始间歇性抽搐,像被冻着了一样,四肢不停地抖,肩膀尤其剧烈。

刘愿的神志已经不清楚了,一直在说胡话,应该是出现了幻觉。

主任也赶来了,找感染科的熟人来会诊。

感染科的大夫说:「赶紧转院,只有传染病医院才能处理了。」

我们把刘愿转移到担架,护送到楼下。望着远去的救护车,我听到感染科的大夫感慨:「这一关他够呛过得去。」

再听到刘愿的消息,已经是半个月后。我们组的主治大夫去传染病医院,给他拆牙弓夹板。

刘愿经常昏迷,下了好几次病危通知。

清醒的时候,他会抱着母亲聊天,依然用那个手掌大的化妆镜看自己的脸。

传染病医院的大夫说,他全身多器官衰竭,脑部积液很多,随时都有可能去世。

大约一个月后,刘愿的母亲突然来找我们。她看起来瘦了很多,头发几乎全白了,眼睛红红的,但我感觉,她神情轻松了不少。

她是来复印病历,处理后事的。

她告诉我,刘愿拆完牙弓夹板后,没两三天就走了,「临走的时候,儿子说他不后悔做手术,能漂漂亮亮地离开,很开心。」

说完这些,刘愿的母亲笑了起来。

本帖来自pc秘书
作者: cyec    时间: 2020-12-29 07:03
第四个故事

流泪的植物人:三分治,七分护,还有 90% 看家属态度

我自己见过几个植物人患者,每次都会如实告知他们的家属:「除非奇迹发生,否则病人很难醒过来。」

会不顾一切维持植病人生命的,需要强大的经济支撑。能做到的人,要么对病人有很深的情感,要么为了利益。

植物人能不能活下来,取决于家人愿不愿意让他活。

康复理疗科护士付嘻嘻从业 18 年,阿香是她见过很不同的植物人。她原本是个要强的女企业家,就算病倒了也还是眉眼灵活,面容精致,四肢关节活动无碍。甚至阿香的儿子还问护士,有空的时候能不能给妈妈用点水乳精华套装。

直到有一天,阿香的家人突然换走了之前无微不至的护工。

阿香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绝望地衰败了下去。
在康复科当了 18 年的护士,我总幻想自己是个指挥家。

如果说我的一天是从早晨六点开始工作,那么病人的一天大多是从零点开始活动。

零点时分,走廊尽头的第一个病房传来啪啪作响的叩击声,护工阿姨会像闹钟一样准点为病人拍背。紧接着,其他病房也像附和一般拍起来,陆陆续续传来的声响连绵成一片,铿锵有力,从高到低,再逐渐停歇。

我站在病区的正中央,像真正的指挥家一样,把这些拍背声区分个高中低声部出来。


工作沉闷,得学会逗自己乐一乐。因为在这个科室,我常会怀疑时间是静止的。

一张张没有表情变化的脸孔,整宿没有变换过的睡姿,千百遍地重复某个动作。那天我经过病房,医生在教病人说「你好」,一年后再次经过,同一个医生,同一个病人,同一句「你好」。

康复科的治疗进度大多以年为单位,漫长而难熬。但这里的走廊,通往正常的生活。

有个奶奶因为偏瘫,两只腿像炸坏了的油条,每挪动一步,旁边看着的人都要出冷汗。她的康复师拿个小板凳,总在离她 2 米远的地方放下,「到这里就可以坐下休息了」,大概是最善意的谎言。

2 米,又 2 米。

奶奶边走边哭嚎,300、400 米的康复步道,她每天要走两圈。

这条康复步道贯穿整个康复科,步道上的黄线时刻提醒着,你已经走了多少。而奇迹,就藏在一天天痛苦的重复里,希望也在忍耐背后一点点积攒。

我的资历比大多数护士要老,负责科里最棘手的病例——植物人。他们不像其他病人那样幸运,连走上康复步道的痛苦都无法领受。我最主要的工作,就是陪着整个病房的 6 位植物人,等待属于他们自己的奇迹。

因为干的时间久了,我几乎准确预见了每个从这里离开的人的结局。他们的表情会告诉我,他们想以怎样的方式离开。

但遇到阿香那次,我猜错了。

我第一眼看见阿香,就觉得这阿姨和别人不一样。她的状态极好,好到根本不像一个植物人。

脑出血严重后遗症的病人往往有一个特征,就是身上插满管子:鼻子上的胃管、脖子上带着的气切套管、下半身的导尿管,显然一副颓败的样子。大多数人依靠仪器存活,双眼紧闭,对外界没有任何感知。

但阿香不同,她还保有一丝意识,时不时会无意识睁眼,让人有一种,她在和你眼神交流的感觉。

过床的时候,俩儿子一把没能把阿香抱起来。她的眼里竟然流露出嫌弃的目光。

那个瞬间我很惊讶,甚至觉得,她会呼啦一声推开俩儿子,然后自己爬上病床,利利索索地给自己盘好胃管,挂好尿袋,再数落儿子们一句:不争气!

当然,这是我脑补出来的,阿香其实没法做到,她是个「植物人」。她处于植物生存状态,部分大脑功能正常,但缺乏对外界的反应。

阿香还有一点与众不同,有钱。

我们科室有一句调侃的话:「只要你给的钱到位,我们什么姿势都会。」像她这种卧床病人,从上级医院出院后,还选择花钱转我们这康复的,大多数都是「家里有矿」。

阿香住院那天,俩儿子、护工阿姨、以及 70 多岁的老妈,四个人八条腿就在病房里忙活起来。每一趟都拎上满兜的东西:尿片、换洗衣物、康复工具、营养品、阿香的个人用品等等,场面活像候鸟迁徙。

我跟同事说:「你瞧瞧,这才是有钱人呐,人家一包尿布的钱都够我家小宝买一个月的尿不湿了!」同事头点得跟捣蒜似的,表示极大赞同。

据说,阿香是在一个牌局上出事的。对方摸了个好牌,阿香刚笑着骂了一句就直挺挺地倒下了。牌友们大呼小叫地拨打 120,在黄金时间内将阿香送往医院,诊断结果:脑出血。

一番折腾下来,命保住了,人却成了植物人。打牌是不要想了,以后只能躺在床上看天花板。

很快,阿香正式入住我的病房。

脑出血的后果是一项多选题,如果出血位置不好或者面积过大,好汉就要十八年以后再当了,盒饭先领一会儿。

一部分出血量小、发现又早的,能够从生死线上拽回来。但保住命之后,大多数都会留下各种不同的后遗症,其中一部分就成了阿香这种「磨人的小妖精」——她们有心跳,有呼吸,会眨眼睛,会打哈欠,却没有独立思考能力,没有自主活动,管不了自己的大小便,只能躺在床上,等着人照顾。

这种日子,可能持续一年,也可能持续几十年。

简而言之,这样的病人就是一个会花钱,不会干活,还得拖着别人陪她也干不了活的「吞金兽」。

阿香人特精神,顶着刚长出来的毛刺短发,眉毛和眼线依旧鲜艳得和刚描上去一样,皮肤光洁又有弹性,一双眼睛滴溜溜转,不像是要住院,倒像是来巡视病房的。

接下来,为了提高生存质量,她得接受各种医学康复治疗,还要随时小心被并发症吞没。但我觉得这些对阿香来说都不成问题,除了有钱,人家精神头也太好了。

在康复科,要想走完整条康复步道,大多都有足够的医疗费用来打底。很多时候,钱不能让植物人站起来,但它能让植物人活下去,活到奇迹发生的那一刻。

我一直觉得,阿香是那年病房里最有希望的病人。

按照入院要求,我从头到脚给阿香检查了一遍。头部伤口愈合情况、颅骨缺损程度、骨窗压力大小、瞳孔对光反应、全身各个管道是否通畅、位置是否妥当、以及每一寸皮肤是否完整等等。

过程枯燥,但不能跳过一个步骤,细节关乎生命。

在康复科当护士,其实学会两点就好办——学会细心,懂得开心。

我不喜欢检查过程里安静的空气,这 18 年来,练就了自言自语的本事。不管面对的病人是否能够回应我,我都喜欢和他们说上几句,甚至还能根据他们的表情,自己脑补出一番话——

「嗨阿香,你好,我是你的管床护士,以后的日子多多关照啊!」

「阿香,护士里面我最胖,你肯定记得住我的!」

「阿香,你一看就是讲究人,瞧瞧你纹的眉毛,好看又高档!」

说这些话的同时,阿香依旧安静地躺在病床上。但我觉得,她看我的眼神变了,分外神采奕奕,浑身上下迸发着「我要站起来」的气势。

新年伊始,医院星星点点的小窗花、小灯笼能让人感受到喜气洋洋的气氛。

阿香躺在熟悉的家乡,陌生的病床上,开始了她那划了转折符的生活——每天各种音乐循环播放解闷,目光所及之处永远都是同一片天花板。

她的生活其实很「充实」:两小时一次的翻身拍背,4 小时一次的鼻饲营养,早晚各 30 分钟一次的肢体被动锻炼和电刺激疗法,这些把阿香的时间填得满满当当。

有些康复电疗会让她不舒服,有时她的手会一直蜷在那里发抖,眼睛瞪着你,有对抗的意味,好像在说:你再电我一下试试看!

植物人里能够像阿香这样表达情绪的真不多见。这女人没病的时候一定是个硬骨头,我暗暗想。

阿香过去确实是个讲究人。她穿最大牌的衣服,纹最逼真的眼线,跳最炫的广场舞。

她每天的日程排得很满,上午在工厂培训大儿子,示范如何与客户周旋;下午约个小姐妹逛街做头发;傍晚扶着偏瘫的老公在公园里散步;夜里就在牌桌上谈笑风生。

即便是她现在「躺倒」了,生活那也叫一个精致。

那天,阿香的大儿子钢钢从裤兜里掏出一瓶睡眠面膜,告诉我这是他老妈最常用的牌子,上面的字母差点闪瞎我的眼。

俩儿子陆陆续续地还拿来面霜、各种精华液,他们憨笑着说:「不知道老妈还能不能用,不过看着也舒坦,付姐你就自己斟酌着,给她抹抹吧。」

为了配得上阿香的讲究,我也贴心地调整了和阿香的聊天内容,话题从「今天太阳好大」、「对面的油菜花开得很嚣张」改到「阿香啊,你说哪款包保值最好?」、「阿香,今天你用这瓶乳液可好?愿意的话你就眨巴眨巴眼......」

我就这么喋喋不休地说着,也不管阿香能不能回答我,我俩就图一乐呵。

同事打趣我,说我待阿香跟伺候婆婆似的。我自己也觉得,要是我再小个几岁,没结婚,指不定阿香哪一天就会坐起来,开口让我做她儿媳妇,绝不嫌弃我是外地人。

我挺相信「心灵感应」的说法,虽然我说话阿香不能回应,但我看得出她的眉眼里有光,表情也美滋滋的。我看她开心,就问:「听听也高兴,是吧!」

阿香的两个儿子长得很像,总是让脸盲的我猜谁大谁小。钢钢总是开车将外婆一道带来看母亲。在病房里陪一阵子,外婆和护工阿姨给妈妈擦身时,他就一个人在护士站外玩着手机,安静地等。

我有时见他看着屏幕傻笑,逗他:「跟女朋友聊天呢?」

钢钢则腼腆地笑笑,「是处了一个,当初我妈说是外地户口,推说我还小,不同意。」

我看他一副用情至深的样子,就以过来人的身份宽慰他:「感情这东西日久见人心,你多带着女孩子过来串串门,你妈妈现在这个样子,更愿意看到你生活美满。」

钢钢很认真地问我:「真的吗?」

他对自己母亲会产生畏惧,多少是有点原因的。

阿香家人曾跟我说过,这个女人的前半生并不容易。她一个女人家经商,万事都难。那几年,当地的小商品市场发展很快,阿香独自咬着牙,硬是从一个小地摊,一分一毛赚出了一个厂。

事业越做越大,一个厂变三个,手底下需要管 300 多号人。要强的代价是,阿香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厂子上。

就在她事业发展到鼎盛的时候,老公中风偏瘫,需要她伺候。她家里工厂两边顾,不愿意放掉任何一边。所有主意都是她拿,所有决定都是她说了算。

这些年来,她撑起了一个家,也习惯性地掌控一切,主宰一切,很少会有犹豫的时刻。所以即便她瘫痪在床,儿子也不太敢把女友带来。

只不过有的时候,人倒了,有些事儿就渐渐管不到了。

母亲节那一天,钢钢牵着一个小女生走进了病房。

小女生捧着一束康乃馨,我好奇地在护士站张望,探头探脑地打量捧着花的小女生和阿香。

阿香很开心,小女生则带着一丝怯意,远远地站在床尾,拉着钢钢的手,不敢靠近。

面上倒也看不出嫌恶之色。我觉得,「准儿媳」能做到这样已经足够了。

钢钢前脚离开,我和同事后脚跑进病房道喜,小姑娘们逗阿香:「阿香啊,你要当婆婆了,恭喜你啊!你可得快点好起来,到时候媳妇要给你敬茶的,你还得准备红包呢!」

我坐在一边帮着修剪花枝,一抬头,看见阿香居然在微微笑!

她看到「准儿媳」的那一刻,眉眼卸掉以往「厉害」的神情,在那一刻竟让人觉得很温柔。整个人嘴角撇开,眼皮微微眯着,露出一点牙齿。她像是在炫耀「你看我儿子要成家立业了,我很幸福。」

更让我惊喜的是,阿香能动了!她还试图用脚去勾我的手,表达她的欢喜。在植物人的状态下,她能稍微动一动,对抗地心引力,说明她的肌力已经达到了 3 级。

有了「准儿媳」的加持,阿香每天除了日常的锻炼和护理之外,还多了一个节目,就是等着儿子和准儿媳隔三差五的探视。

小两口有时手牵着手来,有时也搀着外婆一左一右,拎着生活用品和各种吃食。关于鲜花,我已经告诉过他们,病人室内不宜摆放,心意到了就好。

阿香的病历本从 55 岁变成 56 岁,春夏秋冬各种材质的睡衣也轮换了一个遍。在这张床上,阿香过完了一年。她依旧眉眼灵活,面容精致,四肢关节活动无碍。对着她说上一句话,似乎还能用眼神答复我。

每一次路过阿香的病房,看着她被家里人围着,我都觉得阿香仿佛能笑出声来。我暗自替阿香开心,甚至想哼出歌儿来,一定是特别的缘分,才可以一路走来变成一家人。

病房里的第二个春节,阿香升级做了婆婆。

钢钢结婚了,还给我们送来许多喜糖。我们吃着糖,陪阿香一起开心,又调侃小儿子凯凯,把大学才毕业的小男生弄得不知所措。

但即便处于欢乐之中,大家还是能察觉到近来的异常。新年过后,钢钢没那么高频率露面了。

听他的外婆讲,钢钢填补了母亲的空缺,正式接管了家里的工厂。凯凯则打辅助,兄弟俩开始背负起养家糊口的重任了。

不再是过去坐在家里等着母亲的零花钱,钢钢成了接班人。

他要准备好让工厂顺利运转起来的一切:招工、接单、赶货、追踪品质、催货款,每一项都需要极大的心力和时间。偶尔来病房一次,也少了一些无忧无虑公子哥的模样,皱着眉头在走廊上接听电话,要么在催货,要么在追款。

有时看着阿香两个儿子来去匆匆,还没进电梯就已经约好下一场应酬,我只能暗自感慨都不容易。

渐渐地,阿香的儿子们一两周才能来一次,每次待上十来分钟就默默地走了,甚至碰面也来不及调侃我这个脸盲认不认得出是谁。

至于阿香的老公,我已经两三个月没有看到他了。腿脚不便的人,来一次也麻烦。我在心里安慰自己。

很长时间,只有我路过阿香病房或者做治疗时能和她说上几句话,长时间陪伴她的除了专职的护工阿姨,只有她枕头下循环放着的歌曲了。

阿香有点儿寂寞。

我觉得,她这种「女强人」是不怕困难的,就怕寂寞。

阿香出生于 60 年代,那个年代的人,几乎都吃过一些苦:在长身体的时候吃不饱饭,在属于孩子们疯玩疯闹的时候要帮着家里做家务,在读书求知的年月做手工补贴家用,在风花雪月谈恋爱的时候外出打工。

阿香的苦似乎更多一些,但这些苦没能压垮她,反而让她更要强。

她对儿子们的管教越发严苛,对老公的温柔越来越少。谁知儿子们刚有点起色,「大奶奶」的位置还没有坐热乎就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儿子的婚事她没了发言权,之前反对的儿媳妇现在出现在病床前,她能做的也只是咧嘴笑笑。

毕竟她只是一个植物人了。

然而,我没有想到的是,寂寞竟然只是阿香命运跌落的开始。

轮休后上班的一天,我看见阿香的护工阿姨正在跟钢钢结工资,脚下放着已经收拾好的行李。

护工更替对于卧床病人来说很正常,我随口问道:「阿姨,家里有事儿要回去吗?」

阿姨的神态有点儿不自然,胡乱应了我一声。

同事很八卦地把我拉进治疗室,告诉我昨天阿香的老公来了,一进病房就说护工阿姨不会伺候人,要换个护工照顾。至于新护工,听说是阿香老公的护工强力举荐的小姐妹。

我一时有点搞不清状况。掐指算来,护工阿姨照顾阿香一年有余,一直把阿香打理得妥妥帖帖的。阿香老公这大半年没来的人,一进门就谴责阿姨不会照顾人,阿姨冤枉不说,还立马空降新护工。

有蹊跷。

阿姨上午刚走,下午,一个头戴鸭舌帽,长发及腰,踩着松糕鞋,穿着小短裙的女人就拎着一只亮闪闪的手包,慢悠悠地扭进了阿香的病房大门。我甚至能迎面闻到一股香水味。

小护士悄悄凑过来跟我告状:「像棵行走的圣诞树一样,哪儿有当护工的样子啊。指甲那么长,指甲油那么花,十个手指恨不得套 12 个戒指,会做护工吗?」

我用手戳了戳小姑娘的头,自己心里也犯嘀咕:不管这人会不会做护工,能挤掉先前那个阿姨,接替这六千块一个月的工作,肯定有点本事。

我放心不下,跑去阿香的病房,给这个「花枝招展」的护工进行指导。

从头发到香水,从指甲到戒指,都是忌讳。从什么时候翻身到如何鼻饲,擦身该注意什么,拍背该拍的部位,还有鼻饲的频次以及禁忌症等等,巴拉巴拉一通下来,我说得口干舌燥,这位新来的护工听得漫不经心。

「你们留意着点儿,多巡视多费心,一旦有什么不妥的举动就告诉钢钢和凯凯,做儿子的总还是心疼老娘的。」我悄悄叮嘱着手下的小姑娘们。

如果说半夜巡视一趟需要一个小时,那么,我至少要在阿香的病房逗留 20 分钟。5 分钟用来生气,15 分钟用来帮助阿香翻身、拍背,甚至倒小便。

这个钟点,其他病房的病人已经翻身拍背完毕,摆放了一个妥善的姿势继续休息。只有阿香的护工在呼呼大睡。如果我没有去给阿香做这些护理,她就会用同一种憋屈的姿势从深夜 12 点躺到明天早上天大亮。

阿香这样的病人,一晚上的时间会让她的骶尾部或者其他骨突处的皮肤成为压疮,尿袋不及时清理会导致膀胱过度充盈,或尿路感染,更严重点儿还会有肺部感染。这些是足以杀死她的并发症。

那是阿香最困难的一段时光,想动只能借助外力,可新护工又懒得搭理她。我注意到阿香时,她浑身紧绷,整个人像是被困在了床上。我凑到她跟前,俯下身子跟她咬耳朵,「阿香,那个坏护工又不管你啦?」

我帮她从侧面的姿势换成正面,给她所有的关节下面轻轻垫上枕头,再把衣服上的褶皱一点点拉平整。

「护工还没来,你难不难过呀,来来,我来帮你弄。有没有舒服一点?」

那时的阿香,特别像一只猫,翻身就像在帮她撸毛,撸得舒服了,她会把眼睛幸福地眯成一条缝,四肢软塌塌地摊开来,一点不抗拒。

如果换的姿势她不喜欢,她的四肢就会很小幅度地颤抖,眉头也拧在一块,前一秒还温顺的小猫咪这就变成「大老虎」,竖起的眉眼让人一下想象到她年轻时谈判的架势。

看着她的身子从硬邦邦变得放松,舒展的眉眼好像在说,终于可以好好睡一下了。

我也松了口气,像是完成了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才懂的秘密约定。

当班的同事无休止地跟我吐槽——

「那个护工上班时间喝酒,还抽烟……」

「昨天晚上那个护工出去好几个小时,翻身、喂饭、倒小便,都是我处理的。」

「那个护工好像有很多追求者?总是有人给她送红玫瑰,我告诉她病房里不能摆,她还不乐意!」

大家都对阿香的新护工不满意,要么玩失踪,要么酒足饭饱夜半归来,要么青天白日捧着个手机专注地用微信摇一摇添加附近的陌生好友。

这哪儿是护工,简直是请来了一尊祖宗!

很快,我撞见了这个护工更过分的做法,也撞破了更多关于这个家的秘密。

新来的护工总是刺激着阿香,嘴里没一句中听的话。

「我说阿香,你真是个大傻 x,你老公都跟他护工好上啦,你还在这躺着!」

「阿香啊,你个笨蛋,反正你是回不了家了,你买的几万块的衣服都被你老公的护工穿走了!」

我听不下去了,告诉她,这是脑出血的病人,对任何一句话都有反应,你成天刺激她,万一出了什么事,担得起这个责任么?

我从未如此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钢钢和凯凯两兄弟来,好把阿香的近况告诉他们。

他们已经好些日子没来了,忙着生意,忙着生存,唯独忘了阿香。

仗着有阿香老公的撑腰,这位妖娆的护工从来不把我和我严厉的警告放在眼里,一如既往地早出晚归、恋爱交友。有时她一甩手出去好几天,就把阿香撂给一位她从老家带出来的,还在实习期的护工「练手」。

我巡视病房的时候,总能看见阿香的头发打着结,大中午了还没有洗脸,一瓶 500cc 的营养液到晚上还没有喂完一半。

那个清爽精神的阿香不见了。曾经那么要强的一个女人,现在甚至不能维持基本的体面。

我给钢钢打电话,毕竟他是阿香的授权人,一切情况他都有权利知晓。

电话那头传来嘈杂的声音,钢钢说他很忙,工厂人手不足,他正在招工和催款的路上,「老婆怀孕我都没空陪。」

我只好再一次向他说明事态的严重性,「我知道做生意身不由己,没有什么大事我也不想打扰你,可是这个护工的确不称职,你们谁能做主换护工?」

钢钢干笑了一声,冷冷地吐出两个字:「我爸。」语气里夹杂着一丝讥讽和无奈。

我没有继续说下去,默默地挂断了通话,又拨通了小儿子凯凯的电话。

凯凯稚嫩的声音有一丝气愤,又有着些许无能为力,「我已经搬出来住了,我管不了我爸,护工的钱是他出的。至于我妈的事情,都是我哥一手经办的,我也插不上手。」

凯凯的话里有委屈,也有不甘。外婆讲过,当初阿香执意培养大儿子做生意,让小儿子读书求学,但从头到尾没有问过兄弟俩自己的想法。谁知兄弟俩心里都有怨言,谁也不能理解阿香的心意。

这一方小小的病床像是一面镜子,照着阿香的前半辈子,却反射着她此时此刻的境况。那些她愿意的,不愿意的,曾经遗憾,可能后悔的事,似乎都在她躺上病床的时间里加速到来了。

而命运的后半程,决定权已不在她自己手上。

现在母亲倒了,两人也各奔各的去了。

陪伴在阿香床边最久的,是她那已过八十的老母亲。她总是泪水涟涟地看看阿香,又看看我,然后哭哭啼啼地说:我们阿香命苦啊。

老母亲既管不了自己的女婿,一把年纪照顾起阿香来又力不从心。每次大老远跑来一趟,只能在女儿的床头放下一两袋奶粉,几斤鸡蛋。颤颤巍巍地来,又颤颤巍巍地走,好像在躲着什么似的。

没有人奈何得了阿香的护工,她既不隶属于护工公司,家里人也不管,成了名副其实的「三不管护工」。

这个家唯一的「外人」,把这一家人难倒了。

护工越发嚣张,我和同事也焦躁起来。精心护理了快两年的病人,根本经不起如此折腾。

已经有好一阵子,我没有看见阿香坐在轮椅上晒太阳了。她整个人从头发丝颓废到脚趾甲。那段时日,除了做治疗,帮着翻身拍背,我几乎不愿意踏进阿香的病房,更不敢看阿香的眼睛——怕从里面看到让人心酸的东西。

我们无一例外地对阿香的现状不忍心,却又无能为力。阿香就这么被敷衍着,对付着,枕头下循环播放的音乐,被护工的指桑骂槐和老母亲的哭诉念叨代替。这些不良情绪直接刺激着阿香的每一根神经,更可怕的是,病床这面镜子将再一次把这些反射到阿香的身体上。

我甚至能感受到,阿香正从内里被一点点杀死。

阿香被隔离了。

我给阿香做气切护理的时候,发现气切敷料边缘有一些绿色的渗液,还隐隐有一股刺鼻的味道。我暗道不妙,立即留样培养。

检查结果显示,阿香出现了肺部感染,而且多重耐药。

阿香的第一个护工阿姨从来不随意串门,也会注意手卫生,无论翻身拍背还是鼻饲喂养都非常及时。现在,这个妖娆的护工进进出出成天乱窜,床位放着的手消毒液几乎没有动过,无论我们多么注意手卫生和无菌操作,都避免不了阿香感染的结果。

我们只能给阿香最后一个查房,最后一个做治疗,做什么都会和其他人分开。专用的仪器,专用的床品三件套,所有用过的物品单独处理,分类放置。

阿香的床边看起来更寂寞了。

偶尔看见阿香的儿子们来一趟,我也不再乐呵呵上去逗趣,彼此默契地把对方都当做陌路人。

阿香的儿媳妇也来过几次,只是她再也不会靠近病房一步,更不会左手右手拎着东西了。她总是斜斜地靠在护士站,拨弄着精心修剪的指甲,和小护士闲聊。

阿香当初看不上她是农村人,没有同意她和钢钢谈恋爱,「幸亏她中风躺倒了,我才能嫁进门」。儿媳妇和小护士说。

现如今,女孩雇了两个保姆带孩子做家务,花着阿香一手创办的工厂赚来的钱,舒舒服服做全职太太。

躺在床上的阿香再也奈何不了她了。

小护士们不愿意听这个,怕学坏,总是头不抬,应也不应一声。

我告诉姑娘们,还好还好,阿香暂时没有压疮,营养储备也足够,我们应该感到庆幸,「我们努努力,早日让阿香的感染好起来。」

说这话的时候,其实我也没底。

两年时间,700 多个日夜,那些该消磨的不该消磨的,早已被通通消磨掉了。

我以为和阿香的家人很熟,可现在他们让我觉得陌生。隔着电话,我想不起他们任何一个人的脸,仿佛这么长时间的相处是一场梦。

他们看来都有「不得已」 的苦衷。大儿子忙着维持工厂,维持和妻儿的感情;小儿子忙着生气,生气当家作主的不是自己;阿香老公现在可以自己拄着拐走路了,身边又有了个红颜知己,「糟糠之妻」的近况也变得没那么重要了。

每个人都忙着开展自己的新生活,而阿香无疑是那个「拖后腿」的人。

我虽然生气,还是没办法。顶不过护工,也拗不过家属,任凭阿香像一只隔夜的苹果一样无法挽回地蔫下去。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她的表情。我害怕那双眼睛里的光熄了,更害怕那双眼睛里还有光。

一个秋风飒飒的下午,天空有一丝乌云,两兄弟和阿香老公难得地齐聚在阿香的病房里,其他亲戚则漠不关心地杵在病房外,不时瞟一眼病房里的人。

病房正中,一个穿西装打领带,手拎公文包的人正在大声念着一份协议——

是房屋转让的协议。阿香名下的房产、店铺将被转让出去。就在这份儿子们的白纸之上,阿香的拇指之下。

大儿子钢钢抓起母亲的大拇指,阿香没有任何反抗,她把手指头伸得直直的,整个人却软绵绵地陷在儿子怀里,任由儿子使劲,配合地在文件上按下了一个瓷实的血红指印。

钢钢面无表情,像在执行例行任务一样,还是没有什么难度的那种,拿起协议,看了一眼,平静地收进包里,转身离开。

一屋子人跟着那份协议乌央乌央撤了出去。离开的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小小的病房一下变得空荡荡。

阿香的手指还是鲜红鲜红的,上面的印泥还湿着。

我看阿香床边没人,走了进去,用湿巾一点儿一点儿擦拭她的手指。

忽然,阿香剧烈地抖动起肩膀,嘴巴张得大大地,胸腔剧烈地起伏,气切套管那儿挤出一丝丝气音,像堵着的烟囱呼啦啦响。眼泪顺着她蜡黄的脸颊大颗大颗往下掉,甚至冲开了眼角的污垢。

阿香哭得好用力。

这个要强的女人连最后的眼泪都没有在家人面前流。

现在只有我和她,她知道没关系的,可以好好哭一场了。

慢慢地,她一寸一寸地安静下来,像一块热炭被一点点打湿,没了生气,从此沉寂下去。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阿香露出鲜活的表情,最用力,也最伤心。

我叹了口气,给她一点点擦干净眉眼、脸蛋和手,替她掖好被子,慢慢退了出去。

从此以后,阿香的老公、大儿子钢钢、小儿子凯凯,都有一份自己的生活和领地,唯有阿香,一无所有。

我无法感同身受那种悲伤,但从那一天起,阿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用一种绝望的姿态不可抑制地衰败下去。无论我们如何勤劳地翻身、拍背,如何小心再小心地遵循无菌原则,她还是头也不回地走着下坡路。

我知道,她的「劲儿」散了。

曾经获得过的温暖,乌云蔽日一般不见了。

我还在努力。通过用药,通过护理,通过我能做的一切,阿香的肺部感染总算控制住了。

解除接触隔离后的第三天,主任找到了阿香的大儿子,当初的授权人,规劝他多放点儿心思在母亲身上,但那场谈话似乎不欢而散。第二天,阿香匆匆地出院了,听说是转去阿香丈夫的护工推荐的一个小卫生院。

按照惯例,出院病人的一切用品都要用消毒湿巾擦拭,床和被褥要套上封口袋臭氧消毒,然后再送去供应室消毒或者丢弃。我和手下的小护士戴着手套,整理阿香的床位。

小姑娘摸着还热乎的床位很是惆怅,悠悠地叹了一口气,「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也清晰地记着阿香刚入院时的样子。她比我见过的所有病人都精神,透过她的眼睛,似乎就能看到她心里那股劲儿。只是这一次,我猜错了结局。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要过,日子一天追着一天,人们总是希望第二天是新的一天,谁也不想念着旧客。

然而阿香就是这个旧客,她的存在仿佛会牵绊别人的日子,到后来,只要日子停滞不前,人们就会开始介意这种存在。

阿香一天不醒来,家里就一天没有希望。

这种付出到底值不值得,标准还是在家人的心里。护工的态度就是家属内心的一张晴雨表。

我摸摸尚有余温的床单被褥,套上消毒罩,扭开定时器,像一种告别仪式似的,臭氧机突突突地工作着,让我幻想阿香走远的脚步声。

关上病房的大门,那张阿香曾经躺了 700 多天的床铺,又要开始迎接新的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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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金泉    时间: 2020-12-29 09:43
感谢楼主故事,非常好要继续更新,我会每天都关注,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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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平凡的人    时间: 2020-12-29 16:08
很好的故事,留个标记,有时间再继续看,多谢楼主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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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李文东    时间: 2020-12-29 16:45
楼主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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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cyec    时间: 2020-12-29 21:21
谢谢楼上几位朋友的回复。我会继续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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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cyec    时间: 2020-12-29 21:27
本帖最后由 cyec 于 2020-12-29 21:37 编辑

第五个故事


死亡辅导班:我们科室的「团宠」是位癌症老人
医院里有个共识,大多数人在临死前,精神痛苦大于肉体痛苦——这是出于对死亡的恐惧。
当病人得了癌症,出于保护患者心理的考虑,我们一般会先告诉患者的家属,再由家属判断患者本人能不能承受这个消息。
希望隐瞒病情的人很多。有些时候,即使患者自己已经猜到了,也会因为无法面对而假装不知道。
但有时也有极端的例外。

在医院里工作久了,人就会变得不信神佛。
但这两年,我还是会去寺庙。每次站在宝殿正中,我双手合十,就一个简单的心愿:天下无疾,万药生尘。碰见老黄之后,这个愿望变得尤为强烈。
我曾经想,如果佛祖显灵,让我给老黄最好的祝愿,那一定是——让我治好你的胰脏,好好活下去。
老黄是我在外科轮转时遇到的病人,73 岁,胰腺癌。
胰腺癌是「癌中之王」,致死率和治愈难度在癌症中数一数二。老黄也很困扰,他说这个病太委屈自己,连甜食都不能碰。
我答应过老黄,如果他能活到「五周岁生日」,我一定亲手给他做个蛋糕,十寸,千层的。面皮里塞满芒果块,上面铺满草莓粒,红彤彤一片,让他一气儿吃个够。
老黄不在乎生死的样子,实在太反常。在医院工作 18 年,我看到了太多人最后的样子。有人放弃,有人被迫放弃,有人迫切地渴望活,却屈服在病魔的侵害下,有人搏斗到最后一刻……
这些反应都没有错,都是人最本能的选择。但偏偏老黄和他们都不同。
他从住院开始就脱离了我的掌控,把这里当成了游乐场,干了数不尽的「疯事儿」。更要命的是,我手底下一帮小姑娘,都在跟他一起疯。
总有病人转头找到我,「护士啊,这个老黄家里什么来头啊,他得了这病,怎么这么看得开?」
我知道,这个人,我是忘不掉了。
2008 年夏末,老黄来医院报到的第一天,我一看他的面相就知道,跟这人开玩笑,绝不会被投诉态度有问题。
北京奥运仍有余热,这个干瘦的老头穿着奥运文化衫,晃悠晃悠进了护士站,「啪」地一声,把病历本放在我面前。
「我要住院,要住人少的房间,最好朝南边。」老黄唾沫星子乱飞,须眉皆白,眉梢和唇角留下花白的两撇,活像七龙珠里面的龟仙人。
我打趣地问他,「住个院干么挑挑拣拣?还坐北朝南,你当买房子置业呢?」
老黄换上一副惨兮兮的表情,说自己有糖尿病,偷吃东西老婆就要骂,「我老婆很凶的,房间里人少一点,看见我挨骂的人也会少一点。」
他说完,突然四处张望,像是怕这话被几十里外家中的老婆听见。
「而且我进大门的时候看见了,朝南的窗户正对医院大门,可以看到小食摊,还可以观察我老婆有没过来。」老黄凑近我,眉飞色舞地打着小算盘。
我带老黄来到符合他要求的房间,指着窗户:「坐北朝南,非富即贵。大爷你住进来一定长命百岁。」可我发现,他选的这个位置,不止可以观察到小食部和老婆,还可以观赏一群广场舞大妈。
我之所以和老黄打趣,是因为我看见了他的入院诊断:胰腺癌待排。
老黄今年 73 岁了,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老黄半年内体重下降十来斤,还伴有腹部轻度胀痛,近期血糖又在升高,情况不容乐观。
但眼前的老黄非常开心,我觉得他压根不知道自己的病情。看老黄一副来医院住上几天就可以欢喜回家的模样,我不知道怎么说话才好,生怕不小心戳破了表面的平和,让他的笑脸垮掉。
「那个,老黄啊,你老太婆没来,儿子怎么也没来啊?」我话刚说完,一个大嗓门在门口响起——「我来啦,有什么事不?」
我转过头,乐了,老黄儿子就是个「加大号的老黄」,手里捻着根棒棒冰,迈进了病房。
「有什么事问我也行,问我爸也行,随便。」老黄儿子边说,边递给我一整根棒棒冰,另一根自己和父亲一人一半。
老黄对儿子的分配非常不满意,他盯着我手里的一整根,幽怨地说:「我都得了癌症了,不晓得能活几天,你还不让我吃个整的!」
这下轮到我愣住了。
一般来说,不管是疑似还是确诊的癌症,我们都会用「Ca」或者「MT」来替代「癌症」这个刺眼的词汇。既是避免病人突然崩溃,又可以替家属打打掩护。
我看了看老黄,又看了看他儿子,这爷俩的反应让我不知道该怎么接。
「老黄,你知道什么是癌症吗?」这样问不行吧……
「老黄,癌症是什么你晓得吧?」这样好像也不合适……
我脑子里一时检索不到杀伤力比较低的方式提问。
老黄的儿子一脸轻松,准备收拾父亲的生活用品,「你随便问吧,我爸啥都知道,你啥都不用忌讳。」
一旁的老黄一脸不爽,他好像只介意自己的棒棒冰被扭走了一半。
说实话,我并不相信这爷俩的「洒脱」,总觉得他们只是暗暗做最坏的打算,不在我面前表现出来罢了。
胰腺癌有多可怕,我曾亲眼见过。这种癌太难被发现,大多人查验出时就是晚期,昨天还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今天突然就要准备后事。
巨变之下,人的精神就会崩溃。
我见过病人听到这个病名时各种各样的反应,有的愤怒,有的错愕,有的忙不迭地否认,有的「扑通」一声跪倒,开始求神拜佛。总之,从表面到内心一定不会平静。
像老黄和他儿子这样明明白白又浑不在意的,我从没见过。
我后来才知道,老黄来住院前做了很多「攻略」,关于什么是胰腺癌、治疗方式,他都一清二楚。
这都是老黄的孙子,医科大学在读生「小黄」直截了当一字一句讲解给自己爷爷听的:「癌症之王、不好治、生存期大多在一年左右......」
老黄住进来之后,检查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所有结果都一步步向着胰腺癌这个诊断靠拢,慢慢重合,尘埃落定——他确实得了胰腺癌。
主任亲自找老黄和他儿子谈话,我很好奇这爷俩的反应,尾随其后。
主任拉着老黄儿子轻声细语,小心说着最终诊断,征求他的意见。这时老黄突然凑过来,一副中了六合彩的模样说:「看来我孙子没白学医,至少能看出我得了什么病!」
我看看主任,主任看看我,我俩又一齐看向老黄。
主任愣了一会儿,询问起父子俩接下来的打算,「你们准备在本院继续治疗还是转上级医院?」
这是一个基本的征询流程。通常来说,病人一旦确诊,立刻头也不回地奔赴上级医院,连给我们的背影都透着嫌弃。
可老黄看着「宣判」他的主任,依旧乐呵呵,还把干瘦的胸脯子拍得啪啪作响:「主任,我哪儿都不去,就在这里治病,你拿个你认为最妥的方案,我相信你!绝对支持你!」
这个像龟仙人一样的瘦小老头儿,用一种身高二米八的气场放出话来。
我和主任都有点感动,像老黄这种信任的态度,是对医生最大的尊重。我俩暗下决定,要用对待「团宠」的方式好好待老黄,控制好血糖,才能进行手术。
我作为他的护士,第一关就是「管住他的嘴。」
我没猜到,照顾一个病人,还要斗智斗勇。
我从没见过这么害怕测血糖的老头儿。一天四次血糖监测,他到处东躲西藏,让我在病房找了整整八圈。
「小妹啊,十指连心知道不?」老黄不止一次跟我抱怨。
我望着手中的采血针,顿时觉得自己像是阴狠的容嬷嬷,还有点罪恶感。
我就用采血针试着戳自己的手指头,半晌,指着老黄说:「好你个老黄,随便编排我!一点儿都不疼,你少来装可怜!」
老黄用舌头舔了舔拇指和食指,然后对搓,一副要数钞票的架势,再摸着耳朵嘿嘿地笑。这是他的标志性动作。
为了让这个老爷子配合测血糖,我想尽一切办法:除了用自己的手指「示范」,还会在他吃第一口饭时,给他看戏曲节目,一两个唱段下来,刚好够测血糖的时间。
就连老黄儿子都夸我们服务周到,感动中国。但老黄仍「不领情」。
有一次,小护士去测血糖,回来之后说老黄要她转唱一首歌给我们听。我和主任翘首以待,小姑娘张嘴就唱:红岩上红梅开,千里冰霜脚下踩,三九严寒何所惧,一片丹心向阳开……
主任笑出了眼泪:「这个老黄,把我们科室当『渣滓洞』了。」
这绝不能忍。我冲进老黄的病房,用自己那五音不全的嗓子对了一曲: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拢共才有十几个人,七八条枪……
我被老黄这个男版「江姐」活生生逼成了女版「刁德一」。
那年夏天,为了对付老黄,科室里爱国热情空前高涨,上到科室主任,下到保洁护工,每人都能对着老黄唱几句革命歌曲。
对歌败下阵来,老黄又转而想收买我手底下的小姑娘。
九月底,老黄给我们摘桂花去了。隔天人手一支,老黄边发边点头哈腰地提条件:能不能不要测血糖……护士站里到处荡漾着桂花的甜香。
很多单身的小姑娘都是第一次收到鲜花,个个笑逐颜开,拥着「爷爷」老黄走进病房,「你乖一点嘛,不偷吃东西血糖就下来了,只要血糖正常了,我们保证少测几次。」
老黄的妻子也和我们一条心,加入到对丈夫偷吃零嘴的严防死守中。她是个爱说爱笑的老太太,生得又高又大,站起来,能将老黄笼罩在她的阴影里。老黄已经被妻子统治了 40 多年。
黄太太每天戴个遮阳帽,把电瓶车骑得跟风火轮一般,突突突地来科室给老黄送饭。先从篮子里拿出新鲜的香瓜或葡萄,笑眯眯地招呼我们吃,再从篮子的一角拎出老黄的口粮。
一个小饭盒,一半是小米饭,一半放着蔬菜和几片瘦肉,偶尔有一块红烧鱼。但是,怎么看都觉得不够老黄塞牙缝。老黄一副贫下中农的模样端过饭盒,小声嘀咕,「这么一点,根本吃不饱。」他盯着我们的水果,敢怒不敢言。
我们曾经目睹过老黄因为偷吃了恰恰瓜子被抓包,被妻子插着腰关在病房里,挨好几个小时的训。
当然,黄太太也有温柔的时候。我会在下班的路上,看到这俩加起来快 150 岁的老夫妻,蹲在糖画转盘门口,为转到一只「大凤凰」而绞尽脑汁。那时候,谁都觉得这样的婚姻和晚年生活,特别让人向往。
在我们 360°无死角的监控之下,老黄的血糖调节到了正常水平。他通过了麻醉师、呼吸师以及上级专家的审核,喜提手术一次。
明明是一条艰难的求生之路,老黄的步伐是如此轻快。
老黄手术的日子选在了 9 月 16 日 8 点整,主任跟神棍似地说,这个日子特别好,九九归一,六六大顺,大吉大利。
面对胰腺癌这个预后极其不好的病症,这一家子没有谁脸上流露过悲伤凄怨的神色,似乎永远都神采奕奕,永远用尽全力活好每一天。
那天下夜班前,我替老黄换好了手术衣裤,陪同老黄一路到手术室。老黄握了握我的手说:「付护士,等你休息回来,记得唱歌给我听啊!」
我一口答应,和老黄拉了拉勾。
交接完手术的准备工作,我没急着下班,想了想,又返回病房,将寺庙里请来的平安符掖在老黄的枕头下面,又在他的床头柜上摆了个苹果。我告诉黄太太,这是对老黄的祝福:平安归来。
回家之后,我怎么也睡不着,直到看到 QQ 群里当班的小护士更新状态:活宝老黄满血回归。
心上的石头突然松了,我这才安心地合上眼睛。
上班后,我直奔病房,看见老黄抱着我给的苹果躺在床上,气色很好,只有身上多出的管子和旁边的心电监护提醒着,这个老人刚刚经历过一场大手术。
我看着老黄打趣道,「哟,大清早的抱着个苹果做啥,许愿呢?」黄太太忙不迭塞了只大桃子在我手上,告诉我,老黄禁食馋得慌,就抱个苹果闻味儿呢。
我检查了每一根导管,又协助老黄翻了个身。手术毕竟只是打出的第一枪,老黄要面对的难关还在后头。等待他的将是一场持久且惨烈的战役——化疗。
化疗会在杀死癌细胞的同时,一并杀灭许多正常的细胞。虽然有效,但也看病人身体素质。
我们都不知道,刚做完大手术的老黄,能不能熬过这一关。
我不是个特别愿意进入病人喜怒哀乐的人,但此时此刻,我特别想钻到老黄心里。
老黄的第一次化疗,我们都很重视,生怕各种副作用让老爷子吃不消。
但老祖宗说过:天公疼憨人。这话在老黄身上应验了。
开始化疗之后,老黄异常勇猛,几乎看不见任何副作用:不恶心,不脱发,该吃吃该喝喝,白细胞也不往下掉一分一毫,跟个没事人似的。但凡有点儿空闲,就坐上科室楼梯间的平车,一条腿屈在车面上,另一条腿晃里晃荡,笑眯眯地看着人来人往,一副上了自家炕的悠闲模样。
我们看见了就会逗老黄,「老黄,吃了没?」
每当这时,老黄就会按照国际惯例,数钱似地舔舔他的拇指和食指,再搓搓耳垂响亮地答一句,「没!」
这成了我们之间的默契,仿佛和老黄打过这么一个招呼,才算新的一天开始了。
化疗的老黄有了大把的时间,别人这时可能就忙着交代后事了,他反而在忙着给自己找新乐子。有一天我发现,他和儿子拿着一根竹竿,居然在科室外的大树底下粘知了。
等到一只比老黄还笨的知了落网了,他就喜滋滋地把知了拿进护士站,科室里那群姑娘们纷纷围上去,和老黄凑成一圈,争论如何烹饪这只知了。
「红烧吧,加点儿五花肉。」
「不,清蒸,清蒸最美味。」
「吃刺身最好啦,配上我的小芥末。」可怜的知了成了哑巴。
很快,小姑娘们把老黄的病房改名「粘杆处」,那是古代皇宫专门负责捉知了的地方,而我也成了掌事宫女「付嬷嬷」。
出院前两天,我老远就看见老黄儿子胳肢窝下夹着一卷锦旗,大红色,黄色的流苏荡来荡去,他大大咧咧经过护士站,所有人都看见了,才把锦旗带进了父亲的病房。
接下来的日子里,老黄为了藏这面锦旗操碎了心。
他每天晚上把锦旗放进柜子,大清早又藏进被子,以为自己保密工作做得很好。
出院当天,我们到老黄病房门口时,只见老黄正盘坐在床上打量锦旗。他听见我们的声音,立马从床上蹦下来,把锦旗塞进被子,整个人又盘坐在上面,装作若无其事。
我们目睹了老黄「掩护锦旗撤退」的全过程,等他都准备好了才走进去,无奈锦旗的流苏落在床沿上,晃里晃荡实在抢眼。主任好半天移不开眼神,一屋子人都没憋住笑。
小姑娘们热烈欢送,一遍又一遍地和老黄约定,「爷爷,下一轮化疗你一定要来啊,我们提前把粘杆处给你收拾好!」
对于其他病人而言,我们恨不得永远相见于病房之外,但对于老黄,期盼着他按时来化疗是我们心照不宣的祝愿。
我们知道胰腺癌有多严重,但我们不想让这颗病房「小太阳」早早落下。
第二次化疗前一周,老黄儿子来报喜,说父亲身体倍棒,吃嘛嘛香,必须挑战第二次。
粘杆处早已整理得干干净净,床头放着一个小盒子,里面是给老黄准备的解馋糖尿病患者专用零食,接待规格之高羡煞旁人。
然而不好的消息出现了:CT 显示,肿瘤已经向其他器官转移。我一遍又一遍问老黄有没有什么地方疼痛不适,老黄坚定地把头摇成拨浪鼓。
我略微感受到一点安慰。虽说死神没打算放过老黄,但至少现在没有让他太痛苦。
每天大清早,老黄依然会出现在走廊的平车上,用招牌动作和固定句式跟我们打招呼,让人熟悉又安心。
「老黄,吃了没?」
「没!」
人生的路就要走到头了,老黄表面不在乎,但在背后,却一直不作声地给我们所有人留下纪念。
为了不让老黄觉得寂寞,我们常会拉他干点小活:老黄,帮我们发报纸;老黄,帮我们拆药袋。
隔了几天,老黄掏出许多药瓶瓶盖串成的小灯笼,花花绿绿,给我们一人一只做钥匙链。这下科室里的姑娘们疯狂了,下班后纷纷买来彩色塑料绳,缠着老黄给她们编大龙虾,小拖鞋。
除了给科室的姑娘们留下记忆,老黄还干了一件大事儿。当病房搬来一个绝望的小伙时,老黄拿出了医院里最稀缺,自己也没有的事物——希望。
这小伙子出了交通事故在楼上做手术,老婆刚好是预产期在楼下妇产科待产。不知是幸与不幸,他术前检查时又发现肾脏出了岔子,已经病入膏肓,如果没有这次交通意外,面上根本看不出来,他将一无所知地步入尿毒症。
小伙子想想躺在床上的自己,又想想即将生产的老婆,家人也不在身边,咧开嘴嚎啕大哭。
老黄那时身子骨还硬朗,他盘在床边的椅子上,不停为小伙子擦眼泪。
老黄用半吊子的普通话安抚小伙:「小兄弟你别担心了,不就是家里人没来齐吗?你先安心手术,我和老太婆会照顾你们两夫妻的,不着急啊!」 老黄的儿子和妻子也配合地站在一旁点头。
老黄又一次释放出他那二米八的气场:「这是好事情,你看看老黄我,得了胰腺癌,发现得比你晚多了,也不晓得能活几天。我还不是好好的活着,你比我好多了。」
小伙子听完,忘了哭,也忘了躲避他横飞的唾沫星子。
那段时间老黄很忙,他帮着小伙子处理好手术事宜,而黄太太则在楼下,照看小伙子要生产的媳妇。
老夫妻俩安慰着小夫妻俩,还准备了大人和孩子的用品。莫名的,老黄似乎也在期待新生命的到来。
我们都给这老两口点赞,「老黄啊,你和奶奶这么能干,以后你的重孙子小小黄,还有小小黄的儿子迷你黄,你一定都能带得白白胖胖,健健康康的。」
老黄面对小伙子赶来家人的千恩万谢一脸淡定,对我们的祝福却无比受用。
他每天都将有「小小黄」和「迷你黄」的未来畅想一遍,那是老人们都想看到的儿孙满堂。
我猜,他肯定是想活得久一点,看着子孙走得远一些。
我无意间得到一个重磅消息,老黄要过 74 岁生日了。
按照科室里的惯例,术后一年被称为病人的「一周岁」,我们借机把老黄的生日当成他的周岁生日。
我们给老黄买来蛋糕,还办了「抓周礼」,小姑娘们写了许多心愿卡:老黄变成长腿欧巴、老黄永远 18 岁、老黄会唱 BigBang 等等。
每张卡片的末尾我们都写了同样一句话:老黄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老黄说这些卡片压在枕头底下,做梦都会笑醒。但是蛋糕得挨批评,「太小,没吃过瘾!」
我答应他,五周岁的生日我亲手做个大千层,每一层面皮的颜色都不重样,每一层都铺满水果。我知道要完成这个约定,对于平均生存期不超过 1 年的一个胰腺癌晚期病人来说,有多难。
「老黄啊,为了这个蛋糕你也得好好努力啊。」
老黄照例舔舔指头,搓搓耳朵,豁开缺了牙的嘴斩钉截铁地答应:好!
大年初一时我去寺庙祈福,虔诚地许愿希望能再次见到老黄。老黄也依旧争气,开春的第五次化疗穿得喜气洋洋地站在我面前。小姑娘们纷纷给老黄拜年,让他乐得合不拢嘴。
可我作为老黄的责任护士,除了拜年,还需要对他进行全面的检查评估,面对新年伊始一切好的和不好的消息。
这次的老黄精神明显不如从前了,他悄悄告诉我有乏力感,肚子也会胀痛,饭量比以前小了一些,有时候腰会疼。化疗并没有很好地遏制肿瘤的侵犯,我知道这些症状意味着什么。
我正在看着老朋友走向一条我深知结局的路,却没有办法牵着他的手,带他回头。
「肯定是转移了吧。没事,我努力争气一点,多活几天。」老黄淡定地说,然后拍了拍我的手,「我还要吃你做的大蛋糕呢。」
看着老黄的笑脸,我从来没有这么希望举头三尺有神明,从来没有这么希望一个人可以留下来。
有时,我会看着一袋袋药品液体发呆,数着它们一点一滴注入老黄的身体,想象着它们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和癌细胞厮杀。
老黄的病情并没有好转,对此我无能为力,却抽空就要坐在老黄床边握一握他的手,跟他说几句话。期待自己的心意能传递给那一滴一滴的透明液体,让它们功力大增,将老黄体内的癌细胞杀个一干二净。
我们开始宠着老黄了,想让他吃好一点。但老黄再也不吵吵着要吃零食,癌细胞逐渐侵犯到了他的胆囊,现在再看见曾经最爱的零食,他会犯恶心。
那么不愿意亏待嘴巴的一个人,再也吃不了好吃的了。
我们只能换个方式宠老黄。每天中午,我们放弃去食堂打饭,小姑娘们总是到饭点就在走廊上喊,「老黄,吃了没?」然后等着老黄从哪儿钻出来,边小碎步走边做着招牌动作回答,「没!」
我们总是热情地邀约老黄加入饭局,一齐说说笑笑地去小饭馆,然后再三对着厨师说:东西要清淡一点儿哦,爷爷要减肥!我想周围的小馆子一定很奇怪,这个老爷子怎么有那么多花朵般的孙女儿。
黄太太和中年黄抓着我的手表示感谢,我很真诚地说希望老黄可以陪我们久一点,一起过他的五周年。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这群笑口常开的家人们,眼中闪过一丝晶亮的泪光。
最后一次来医院,癌细胞已经无孔不入地吞噬了老黄,远远看去,老黄跟抽了真空一般缩水了一个号,在高大的黄太太身边显得更加瘦小。
老黄的症状越来越明显,乏力、腹胀、胃口不好、黄疸指数升高,腰骶部疼痛……无论是临床表现还是各种检查都告诉我们,老黄在这场战役中已经节节衰败。
老黄已经不适合化疗了,这次住院是来跟我们告别的。
「化疗已经不适合我了,我还是在家陪陪老婆吧。」老黄微笑着说出自己的决定,随即拍了拍我的手背,「不好意思啊,估计吃不上你做的大蛋糕了。」
我陪着老黄坐在医院的凉亭里,跟他讲着这个疾病到最终可能出现的所有症状和不适,反复教他应对方法。
「小妹啊,你能不能给我讲讲,我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老黄和他的儿子站在我面前,一脸诚恳地说道。
我悄悄地看着对方,怎么说?说老黄以后会很疼?会也许一口东西都吃不下?
说老黄啊,你可能会因为胆汁淤积变成真正的「老黄」,然后成天在深黄色的皮肤上抓痒?还是说以后会躺在床上碰一下都会疼得打哆嗦?
这些都有可能出现,让我说给老黄听,我真心说不出口。
「没事小妹,你给我爸爸说说以后的情况吧。」老黄的儿子比父亲还真诚。
那天之后,我常常在下班陪着老黄,坐在医院的凉亭里,给他做「单人辅导」。
没有人注意到,在医院的一角,一个护士跟一个病人用最直接、毫无保留的方式谈论着疾病和生死。
今天讲解疼痛的程度,以及止痛药怎么用,明天告诉他胆道梗阻的症状,后天再向他细细描述吃不了东西要怎么办。
我像在手把手教小学生解题。老黄虽然虚弱,却时不时会露出得意的笑,表情像是在说:「你看,我听懂了」。
这道风景很奇妙,夕阳的余晖披洒在我俩的身上,我和老黄庄重又坦然地讨论生死,毫不避讳,绝不隐瞒,没有虚幻的安慰。我说得认真,老黄听得仔细。
「老黄你好鸡贼啊,你孙子不是医学生吗?干嘛不问他?」
「我孙子那么小,听了要哭的,他是我们黄家的独苗,我才舍不得,找你的话,你又没有压力嘛!」老黄笑眯了眼,衬着粉红色的夕阳,好像在发着光。
余晖中,我对他说:「老黄,你总是要死的,我希望你能最舒服地死。」
我从来没这么跟病人说过话,但我知道,对方是老黄,我应该这样做。他不是不在乎自己能不能活,但他更在乎自己该怎么活。
我不敢直视老黄的内心,他是那么爱笑,他的乐观不受一丝一毫外界的影响,是真正发自内心的力量——既不为生,也不为死,就是为自己。面对不可扭转的结局,他有自己的活法,并坚持到最后一刻。
这个时候再面对这位老人,我觉得用直白和坦诚的语气与他对话是对他最大的尊重。
太阳西垂,关于那个铺满草莓的蛋糕,他不得不失约了。
我和老黄做了一个君子约定,每月的第一个礼拜六会做电话随访,「老黄你要是在,就接我的电话;你要是不在了,就让你儿子给我们打个电话。」
老黄爽快地答应了,和我们挥了挥手,走出了医院大门。
第一个月的周六,我给老黄做电话随访,电话开着免提,旁边乌泱泱围着一群小护士。
电话通了,那头老黄的声音精神了不少。我乐了,张口就问,「老黄,吃了没?」老黄还是用熟悉的腔调说:「没!」电话这头,已经有小护士调皮地模仿着老黄舔手指的招牌动作了。
之后的几个月,老黄还邀请我们去家里随访,主任当即答应,科室里沸腾了。
我因为责任在身,没能去成。傍晚时分,随访的小姑娘回来,科室里的人扑上去询问老黄的近况,小姑娘小嘴叭叭地说给老黄买了顶红帽子,祝他鸿运当头。姑娘们一窝蜂地翻看着照片,时不时传来一阵阵笑声。
我看着护士长的脸色不对劲,悄悄地问,「不好了吧?」
「这群傻丫头,就知道傻乐呵。在镇上卫生院查 B 超也有腹水了,每天就靠吃止痛药,这能顶多久!」
因为癌症细胞扩散到胆囊,现在老黄成了真正的「老黄」了,整个人活生生黄了一度。一旦出现这种症状,说明病情已经开始急剧恶化。
我像是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这就是学医的残忍之处,我可以将疾病的演变预算得清清楚楚,却无法挽回。
直到那一天,我照例对着电话问出那句「老黄,吃了没?」电话那头的老黄含糊地回了我一声,「没。」
老黄儿子说,这次是真的没,父亲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他还说,老黄感谢我们这群人陪伴了他那么久,「你们的祝福卡片,我爸每天都要我读给他听,晚上就放在床头,他疼的时候就伸手摸一摸卡片。」
下班时,我在休息室听见有小护士带着哭腔打电话,「叔叔,这是我的私人电话,要是黄爷爷不行了你一定要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不管什么时候,我让爷爷听着他喜欢的歌离开,我学了好久好久的。」
我的眼睛一瞬有点热。我绝不敢给老黄儿子我的号码,我知道自己没有勇气听到那个消息。
人支撑到最后关头会调动全身每一寸细胞发起进攻,直到弹尽粮绝,就像蜡烛,熄灭之前总有那么一会儿异常地亮。
我们见证了老黄最亮的时刻。现在,这束光要彻底熄灭了。
我们和老黄儿子约定,老黄不在了一定联系我们,我们去送他最后一程。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们每天都竖起耳朵听着科室里电话的响动,怕老黄家来电话,又怕老黄家不打电话。毕竟老黄仁义,从来不喜欢麻烦旁人。
月末的一天,我们刚开完晨会,科室的电话响了。
送老黄的那天天气很好,我们给老黄买的零食装了满满一大箱,里面放了一张卡片:老黄,我们想你。希望你在另一个世界比现在还快乐。下面是所有医护人员的签名。
我默默解下钥匙上老黄送的灯笼串,放进了箱子,其他姑娘见状,也默默地将钥匙上的「大龙虾」、「小拖鞋」、「棒棒糖」取下来,一块儿放了进去。
这份心意我们领了,只是不需要借助任何工具,不论何时何地,我们都会想起那个老黄。我们默默地将小箱子贴上胶带,再用红色绸带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那是老黄喜欢的颜色,红火,喜气。
目送着抱着箱子的小姑娘走进电梯,我定定看着电梯指示一路向下,与老黄相处的一幕幕在脑海里走马灯一样掠过。
那个屈着腿坐在平车上和我们打招呼的老黄,那个偷吃零食被老婆骂得鸡飞狗跳却不敢还嘴的老黄,那个总是舔一舔指头再搓搓耳朵的老黄。
老黄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依旧是我们的话题。看着电梯间门口的平车,中午三五成群约着吃饭,路过曾经的「粘杆处」,甚至逛街看到好吃的零食,我都会想起他。
有个电影里说: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再记得你,那么你将彻底消散,无影无踪。
我想,有我们这么多人念着老黄,在另一个世界,他一定也是最欢乐的那个。
只是偶尔,我脑海中会突然闪出一个画面:老黄像一个披挂着铠甲的将军,站在白色病房,谈笑间横扫千军。

亲历者:付嘻嘻
事件时间:2008 年 8 月-2009 年 6 月
记录时间:2019 年 7 月

后记:
付嘻嘻一直觉得,让更多人看到老黄的故事,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儿。
医院里有个共识,大多数人在临死前,精神上的痛苦大于肉体上的痛苦。
我认为,老黄肯定不是所谓大多数。他并非不在乎自己能不能活,而是更在乎自己能不能好好活。
看完故事,我突然联想到身边的挺多例子:如果一个人陷入困境,他会得到帮助,会被安慰有奇迹,却少有人告诉他,「如果结局不可扭转,你至少可以用自己开心的方式度过。」
这种精神是会传染的。几个重症患者在最绝望的时刻,又被老黄这个「小太阳」,拽到了更暖的地方。
我想这个故事的意义不仅限于医院。看看我们的身边,这世上各种各样的困局,远比重症更可怕。
付嘻嘻说,人生太难,所以老黄的人生信条才尤其重要:再难又怎样,我还要笑给你看。


作者: cyec    时间: 2020-12-29 21:55
第六个故事


「保命只是第一步」:烧伤科的窗户上,都焊着铁条

医院烧伤科的重症病房,是最像监狱的科室:不仅装着防盗网,还撤走了所有的锐器,防止病人痛苦到自杀。

在这里,60% 的重度烧伤病人都会死去。活下来的幸存者,也会承受极大的疼痛与恐惧。

对于医生来说,每天都会见到各种病人与家属,格外要求工作时的理性,否则很容易对人性失望。

王鱼肠医生就在烧伤科工作,他一直不喜欢这里的绝望,直到遇到了一个病人。

这个患者一度选择自杀,且面临太多难题:重度烧伤、家庭贫困、亲戚主张放弃。

可他身边的两个女人,让他挺过了这一切。
在医院轮岗时,六楼的烧伤科是我最不喜欢的科室。

除了要面对鲜血淋漓或烧得黑紫的皮肤,和护士一样要每天护理病人,工作量巨大,其他医生都不太愿意上来,这里还有太多令我绝望的事情。

曾经有一个重度烧伤患者,入院后顺利抢救了过来,但当家属看到第一天就花掉了 5000 元,以后还要花费更多的医疗费的时候,他们找我商量,能不能拉患者出院。

我不能强行让患者住院,眼看着直系亲属签下自动出院同意书,带患者回了家。

看着手中的同意书,我知道这个患者已经被家属放弃了。

第一次见到霍明的家属时,我以为又是这样。

那天,抢救室外等着一群人。被抢救的霍明是重度烧伤患者,我告诉家属,「情况很危险,要做好心理准备。」

这时,一位双鬓斑白的中年男人走过来,他是霍明的舅舅,身上还穿着化工厂的工作服,「医生,费用要多少啊?救得回来吗?」

「生存率比较低,后续治疗几十万应该要的。」见过太多人放弃,我回答的语气有些生硬。

「医保会报销吗?我外甥还有工伤保险。」他问。

我只能回答说,烧伤患者很多药物、器械无法报销或者报销比例很低。

霍明舅舅说要商量。走廊上人来人往,我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只依稀听到「放弃」、「拖回家」、「钱不够」。

人群中有两个女人——霍明有点驼背的母亲和身材矮小、皮肤黝黑的妻子。

几分钟后,霍明的母亲含着泪走过来,她用力地拉我的衣服,「医生,我老头子死得早。儿子没了,这个家也没了。你救他就是救我们全家!」

霍明的妻子也坚定地看着我,「我们砸锅卖铁也要救。」

听到她们表态,我没有立刻相信,但心里有点欣慰,我希望霍明活下去,毕竟,他是我和同事冒风险救回来的。

2018 年春节,市郊爆竹厂突然爆炸。伤员像地毯一样,铺满了我们这所小医院烧伤科的整条走廊。

烧伤科平均一年只接纳 300 名患者就诊,且大多不是重度伤员,爆炸发生太突然,我被临时调到烧伤科帮忙。

上午 11 点,烧伤科的走廊上一片混乱。我走进科里,急诊医生朝我跑来,「霍明,男,46 岁……马上通知麻醉师来插管。」

还没到霍明身前,我就闻到一股烧焦味。走近一看,他的嘴上下开合,整张脸被烧得完全看不出原貌,到处是露珠般的水疱。

站在无影灯下,我发现霍明的手指被烧得粘连在一起,胸膛和小臂的皮肤甚至泛着蜡白色。除了小腿还好,他全身几乎都有烧伤。

这是个重度烧伤患者,而我只是个烧伤科「菜鸟」。当初在烧伤科轮岗完,主任让我在普外和烧伤二选一,我果断选了普外。

现在,突然和同事老李单独处理这么重的患者,我俩心里都没底。老李换手套的时候,手有点发抖,尺码都拿错了。

烧伤患者的死亡速度快,大部分不是死于急性感染,而是窒息。此时,我最怕的就是霍明的呼吸音减弱,再慢慢地衰竭。

只有插管,他才有活下来的希望。然而主任和麻醉师迟迟不来,没独立做过气管切开术的我,紧张得手足无措。

我低头跟老李说:「今天可难办了哦,你气管切开术咋样?我先说好,我还没学会,只能给你打下手。」

老李手上不停,回答:「没单独做过,你也别指望我,还是指望患者多扛点时间吧。」

「患者呼吸衰竭了怎么办?」我加紧换药,轻轻说。

老李不说话。

我沉默了一会儿,「如果等下呼吸衰竭了,咱俩得给他做气管切开术。」

「你疯了!」老李提醒我,曾经有一个重度烧伤的患者,就是在做气管切开术的过程中死亡的。

「要不然就看着他在这里死?」我有点激动,「你又不是不知道,抢救时间多宝贵,主任没来,我们只能硬着头皮做。手上死了个人,你也知道多麻烦。」

我实在不想对家属说出,「对不起,我们尽力了,请你们带患者回家看最后一面吧。」这种很操蛋的话。

我们拼命往霍明身上倒生理盐水,希望把紧紧粘在皮肉上的衣服撕下来。

听着他的呻吟,我的内心很恐惧,但更怕连这点呻吟都听不见。我不停地和霍明说话,希望他保持住意识。

一会儿的功夫,我的额头、袖子、后背都被汗水浸湿了。

霍明左手的手指已经完全被烧融,没救了。右手的手指粘得很紧,我们想尽力保护这 5 根手指的功能。

涂药润滑,把他右手手指一根根分离。有的地方就只能用剪刀、血管钳暴力分开。

霍明在跟时间赛跑,我和老李也是。

霍明随时可能因为吸不上一口气而死。我希望赶紧过来一个人,哪怕一个上级医生,都会让我的压力少很多。

当他们终于赶过来,我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抬头看下时间,才过了十几分钟,可我好像熬过了一个世纪。

门外面传来哭声,霍明母亲的声音不停地呢喃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对于重度烧伤的患者,有三关要闯:

第一关,保住命;

第二关,保护创面,让他的生命体征相对平稳,防止各种休克;

第三关,尽量减少并发症,平稳过渡到出院,整形受损的皮肤创面。

现在,霍明的命算是保住了。可第二关和第三关,更难闯。

我们把暂时保住命的霍明送入重度烧伤病房。

主任给家属交代病情,霍明母亲和妻子双手合十,一直说谢谢。

显然,她们还没有意识到,更大的挑战在后面,多数烧伤病人可以保住命,却是在后两关倒下的。

我让护士教他们穿隔离衣,讲解护理措施。听护士说霍明得一直躺在床上不能动弹,有人问:「平常的大小便怎么办?」

「我们会给他插尿管,大便需要家属尽量擦干净。无论如何患者都不能下床。平常要给他翻翻背,要不然背部也会烂。」

家属们的表情立马变得很嫌弃,尤其是霍明舅舅。他埋怨:「这些事不是护士来做吗?」

「科里有几十个患者,不可能给每个人配一个护士。家属要是觉得麻烦,可以请护工,也可以轮班照顾。」我耐心解释。

「我今天翘班来已经被扣钱了,不可能天天来这里照顾,我五大三粗的,从来不会照顾人。」

其他人跟着表态,「那怎么行,我还要送孩子上学」、「我家里还有农活没做」。

霍明的妻子和母亲没表露任何不满情绪,母亲在默默地流泪,妻子朝我重重地点头:「就我们两个人照顾,不用请护工,又贵又不仔细。」

妻子转头拉着护士到心电监护仪旁,一个一个地问仪器上数字的含义。母亲也蹲在一旁,认真听着。

吵闹的家属们安静下来,脸上堆着「辛苦了」的表情,用怜悯的眼神看着她们。

无论家属对患者是不管不顾,还是不离不弃,我都见得多了,也麻木了,因为能坚持到最后的寥寥无几。

在我们医院,60% 的重度烧伤患者,都会死亡。有些患者并不是痊愈后出院的,他们的生死,是患者和家属做出的选择。

烧伤患者都有漫长的恢复期,任何一点偏差都可能前功尽弃,同事老李曾经有一个患者,面部烧伤很严重。虽然经过整容修复,还是无法承受这份落差,来精神科开药。

烧伤科的医生能够救治创伤,却无法陪伴病人走过后面的路。

主任离开后,我得空仔细观察了这家人。

霍明妻子和母亲的裤脚上还沾着泥,穿的是下田的套鞋。她们的经济条件很可能无力支撑后续的治疗费用,知识背景看样子也很难帮霍明完成心理创伤的修复。

到时,霍明会怎么样?他会被拉回家等死吗?

我不敢想下去。

当晚我值完夜班,返回烧伤科看霍明。

他住的重度烧伤病房只能容纳两个患者,里面除了配有消毒仪器、急救药物,最特殊的是——没有任何锐器,还安装了防盗窗。

这里几乎是我们医院的「牢房」。

防盗窗不为防贼,锐器也不止是担心意外,最主要的目的是:防止有行动力的患者自杀。

患者在医院自杀的原因有很多:治疗的痛苦、逐渐减弱的求生意志。当然,还有钱。

不久前,烧伤科一个患者忍受不了术后的疼痛,趁家属半夜熟睡,从窗户跳了下去。从此以后,重度烧伤者的病房就有了「铁窗」。

我走进「牢房」,霍明正在安静地睡觉。他母亲蹲在一旁,用湿毛巾给他擦拭尿管。妻子弯着腰,用棉签沾水湿润他的嘴唇。

看到我进来,霍明妻子对我轻轻笑了一下,顺手把刚用过的棉签放回包装袋。

「棉签没有了去找护士要,重复用容易感染的。」知道她们是想省钱,我小声说。

我把口袋里的几包棉签交给霍明母亲,老太太有点不好意思,想退给我。我猜她是怕收钱,宽慰她:「不要钱,这些小东西你问护士要,她们不会跟你斤斤计较的。」

这是霍明入院的第一晚,如果不是注射了止痛药,他会痛得整夜睡不着。

见霍明被照顾得很好,我回到办公室,没过多久,外面传来护士急促的呼叫声。我一出去就看到霍明的母亲在呼救:「我们控制不住他了!」

半个小时前,霍明清醒过来,他对妻子说自己「人不人鬼不鬼」。 手不停地朝插管的位置挥舞,嘴里发出尖细的声音,「给我拔掉,我要拔掉。」剧烈的疼痛让他崩溃了。

很多人都有被热水烫伤的经历。如果尝试将这份疼痛,延长很多天,放大数百倍,大概就是霍明正在经历的痛苦。

护士和家属都想按住他的手脚,又不敢用力,怕伤到他。最后注射了「安定针」,才让霍明安静下来。

第二天早上,霍明还在哭闹,不断地呻吟说:「想死。」

「你安静点,医生主任肯定会救你,让你跟以前一样,你不要总是说想死。」霍明妻子不断安慰他。

霍明的求生意识已经很低了,走出病房时,主任开始嘱咐我,「如果患者狂躁得厉害,跟家属交代病情,你就往严重了说。」

我明白主任的用意。像霍明这样的重度患者,一旦出现狂躁、自杀迹象,医生就得给家属打「预防针」,让他们心里有个底。否则患者出了事,家属会把责任都推给院方。我们是民营医院,没了口碑,损失会很严重。

霍明的情况确实很危险,他的胸部 CT 提示支气管炎,肺部纹理增粗增多,如果是正常人,这可能是感冒;对烧伤患者,就是气管损伤。

这种时候,哪怕脱落一点物质,都容易引起窒息。现在关键的是——我们要防止他因为疼痛难忍扯断管子。

那几天阴雨连绵,入院的烧伤患者少了很多。晚上 11 点,护士上气不接下气地来找我,「王医生,你快起来看看,霍明把金属管拔掉了!」

我吓了一跳,赶紧爬起来,「怎么可能!」之前我专门用针和胶布固定了金属管,他的手脚都被布绑住了。

来到病房,就听到霍明说,「反正我活着也没有用了」,「还不如我死了,都高兴。」

我以为是家属说了什么话,让霍明受到了刺激,却见到他的母亲一边擦泪,一边急得来回走动;妻子陪伴在霍明身边,也在用尽所有积极的词汇安抚他。

后来我了解到,霍明如此激动,是因为那天堂哥在和别人视频聊天时,不小心让霍明看到了自己被烧伤的样子。

另外,他拔管的另一个诱因,也可能是因为钱。

的确,进了医院,钱不像钱,像纸。他妻子曾经私下找我,「王医生,能省掉的药咱就不用。行吗?」

她把亲戚都借遍了,乡下的小卖铺也在转手,可治疗费还是凑不够。

霍明换药的材料费、预防感染的进口抗菌药物、营养液、重度病床费,每天要花几千元。虽然我给他减少了一些辅助药物,但还是杯水车薪。危及生命的烧伤治疗复杂,也不能什么药物都停。

霍明拖欠了一两万的费用,护士去催了几次,我也找过他的妻子,「如果再拖欠,估计会慢慢停药了。」

霍明的治疗费不知道该找谁负责,不仅治病的钱没着落,他家人连吃饭都成了问题。

住院不到一个月,他母亲和妻子的早饭就是粥加免费咸菜,中午在食堂打 8 块钱快餐。再往后,她们开始自带萝卜拌饭。

霍明母亲一个人看护时,干脆连中饭都不吃。我和护士看不过去,送了她饼干和面包凑合。

即使这样,他们也没想过放弃霍明。

她们自己苦,但对霍明极上心。有一次我说要给霍明喂肉汤,最好天天喝。她们自己天天吃素菜,但一顿都没给霍明落下。

霍明这次成功拔掉了管子,也是因为母亲心疼儿子难受,松开了绑住他的布条。

主任凌晨被折腾来医院,很生气:「一个重度烧伤,四肢被绑在床上的患者,你们看不住?你们要是什么都想依赖医生护士,还是明早转院吧,这里庙小伺候不了。」

霍明的母亲想跪下,被护士一把扶住:「都怪我。他一直喊手脚难受,我真没想到他会拔管子,寻短见啊!」

老太太当着所有人的面求主任:「只有这家医院会救我们了,我保证不会有下次,以后都听话。求你救救我的小孩吧!」

主任不好继续发火,但私下吩咐我:我们是在对霍明尽人道主义救助,如果再出事,就直接让他们转院吧。

这个时候,除了霍明的妻子和母亲,没人相信他能走出来。

霍明住院期间,我曾经建议他妻子网上众筹,并表示愿意帮忙,没想到,被他妻子拒绝了。我之前见过太多令人失望的选择,有一瞬间怀疑,她是不是也要放弃自己的丈夫了?毕竟霍明已经失去了求生意志,也失去了劳动能力。

但我很快决定相信霍明的妻子,这些天来,我看得出,她是付出最多的那个人。如果她都无法相信,我还能相信谁的家属呢?

一个礼拜后,医院组织多科室专家一起会诊霍明。原来,主任院长已经得到市里的通知:政府向各家医院承诺,承担爆竹厂受害者的治疗费。

霍明妻子拒绝上网众筹,原来是担心把事情闹大,影响了政府的资助。

医院想尽快治好霍明,展示民营医院也有公立医院那样的实力。

医药费有了着落,病情也有缓解,霍明变得越来越配合了。

有一阵子,霍明是我手上最麻烦的患者。换药时只要把他的绷带拆开,他就嚎叫。我只能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动作,比别人温柔十倍的语气来哄他。给他换药,有时候比给小孩换药还要累。

更让我觉得头疼的是,他经常故意扯掉监护仪的电极片。护士怎么解释都没用,霍明只是喊痛,装作听不见。

烧伤病人心态特殊,霍明的奇怪行为不是个案,不仅折腾医生护士,也在消耗家属的耐心。

这一次,专家会诊,大家认为霍明病情比较乐观。4 天后,CT 显示霍明双侧肺部和支气管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我在主任的指导下给霍明进行堵管试验,为了检测霍明拔除置管后,是否会呼吸困难。观察两天,一切如常,他终于可以拔管了。

我跟霍明嘱咐:「尽量少说话,雾化不能停,食物要多吃有营养的。」

霍明不说话,只是轻轻点头。

一切都在好起来。

霍明住院三个月后,有一次,我去病房看他。正赶上霍明旁边的病友和自己的家人起了摩擦。

隔壁床的病友烧伤程度较轻,但家属早就失去了耐心。那个患者呼吸道受损,咽不下去家属准备的米饭,想吃点粥。病友的妻子没好气地说:「去哪里给你弄稀饭,你这打短命的。」

烧伤病人的护理极需耐心,这个家属显然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这时,还是霍明的妻子在一旁劝说,告诉病友的家属,自己知道医院外面有一家卖稀饭的小店,味道不错,可以带她去。病友的家属没好意思继续骂下去。

我见过很多烧伤患者的家属,最多坚持一个月,就要喊护工帮忙,很少有霍明妻子这样,亲自照顾了三个月,还非常耐心的。

我愈发觉得霍明妻子对霍明的重要。她从来没有显示出厌恶的情绪,就像才来医院照顾了几天。

别的患者插上尿管,不到一个星期,管子表面就会有很明显的污垢,可霍明的尿管,肉眼看都是干净的,要不是怕有尿路感染,他的尿管都不用换。

好几次值夜班,凌晨两三点,我还能看到霍明妻子跟他说着我听不懂的家乡话,语气很温柔。

他们聊生活里的趣事,给霍明打气。霍明妻子还常举着手机,给他看女儿在大学的视频、照片。怕影响女儿的学业,霍明妻子还没把丈夫的伤告诉女儿。

霍明的状态在好转。

我终于越来越确定,霍明的妻子不会放弃他。

有一回,我和老李给霍明换完药,他笑着对我们说最近天气热,从老家带了西瓜,问我们吃不吃?

我有些惊讶,能够想吃东西,意味着他真的活过来了。

他开始和我聊天,会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后来,霍明甚至会调侃自己,说以后走夜路都不怕抢劫了!

我看他笑起来,脸上被烧得坑坑洼洼,像个鬼脸,却在上面看到了活的希望。

在霍明慢慢站起来的时候,我们所有人都忽视了,他的妻子在承受着什么。

有一次我值夜班,霍明妻子突然来办公室找我说话,还拿出家里的合影给我看。

那时候霍明还年轻,怀里抱着刚上幼儿园的女儿,妻子站在身旁,他笑得不晓得有多开心。

霍明原来的面相给人聪明却本分的感觉,头发乌黑,眼睛滚圆,是很耐看的男人。

「你看他以前长得多聪明啊」。 霍明妻子对我说。

被烧伤后,他头发都没了,整个脸肿得滚圆,眼睛只剩一条缝,和之前判若两人了。

一直以来,我感觉到的都是霍明妻子的坚强,除了当初在急救室外,她看起来弱小和无助,之后霍明的治疗中,一些问话,第一个回答我的都是她;她也会主动问我问题,比如:霍明这块创面有点红,这是在变好还是变坏?

直到这天,拿着过去的照片,她才淡淡地说了一句:「其实,我心里落差是很大的。」这些话,她却不能对别人讲。

我这才意识到,她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坚强和乐观,是强撑着走下来的。

她照顾丈夫和婆婆,为了不耽误女儿的学业,还在费心瞒着女儿。

她扛起了很多。

但多亏了妻子和母亲的陪伴,霍明的病情才逐渐稳定,连心电监护仪都撤了,护理级别也从特级护理改成二级。

对我来说,只要看着患者一天天好转,比听到任何感谢的话都要开心。

但后面发生的情况让人猝不及防。因为我的疏忽,竟将霍明再次推到了死亡边缘。

那天早上查房,我发现霍明神情恍惚,嘴唇干皱苍白。

虽然这几天给他喝了很多汤水,但没什么用,他的尿量反而在减少。从头天白天到现在就一小瓶,才 300 毫升。

我连忙给霍明查体听诊,心脏和肺部都还好,不像衰竭。他的脚肿得厉害,妻子说自从把绑带撤掉,他们就没怎么关注脚了。

霍明的低哑声音响起:「王医生,一开始我也没在意,这四五天才感觉越来越肿。」

我叫护士给霍明急诊查生化全套,测血压,发现血压偏低,有可能是体内失血。我赶紧让护士给霍明上心电监护仪,吸氧。

霍明体内缺氧,尽管还没到重度缺氧的标准,但这情况持续下去,他可能很快就死在病床上。

看到霍明的血常规结果,我大吃一惊。血红蛋白低于正常人的三分之一,重度贫血。我十分不解,这段时间他没有表现出贫血症状。

主任发现护胃药只用了三天,他质问我:「为什么不用久一点?」

「当初我考虑霍明没有恶心呕吐等应激性溃疡症状,也没有胃病史,家属那时也没得到政府的免费治疗,私下找我想少开点药减轻负担,我就把护胃药物停了。」

主任看了我一眼,说这应该是当初应激性的溃疡导致的慢性贫血,今天低血容量休克,引发了肾衰竭。

我心中一震,来不及道歉,主任已经在指示我急救了。

霍明闭着眼睛,萎靡地问:「王医生,我是不是要死了?」

我说不会,「你还有希望!」

霍明看了看妻子,又转了一点点头,隔着玻璃,看了看在外面拄着拐杖踱步的母亲。最后,他朝我微弱地点头,不说话了。

妻子站在病床边,一只手紧握着霍明,另一只手拿着热毛巾擦拭他的脸,湿润嘴巴。

我注意到她可能想说些什么,却始终没张开口。

她没再给霍明擦脸,而是把热毛巾举起来,盖着自己的脸。她不想让霍明看到自己流泪,更不想让自己呜咽的声音漏出来。

当天下午,霍明的病情突然加重。肾脏、心脏、胃部都出现严重问题,有了休克症状。

主任决定让霍明转院,去省烧伤医院抢救。主任跟家属说:「只有转院,才可能救霍明一命。你们尽快讨论,不要耽误太多时间。」

霍明母亲一只手拄着拐杖,另一只手握着门把手,连问主任三遍:「去省里霍明就可以活吗?」

主任说有 50% 的机会能救活,「但如果留在这里,只能等 1% 的奇迹。」

「要不算了吧。以前一百四五十斤的人,一天吃 5 碗饭。你看现在,身上哪还有一块好肉。」霍明舅舅声音悲切,「让他这样子继续煎熬,还不如早点安安乐乐地走掉。」

堂哥也在劝霍明妻子放弃:「政府补贴的是治疗钱,照顾他日常生活的钱,都是咱们自己出的。以后你和婶子,侄女怎么办?」

霍明母亲生气了,老太太挥舞着拐杖去打他们的腿。办公室里,霍明的家属互相推搡着,大家用方言争吵起来。

有女人对霍明妻子说:「你就听我的话,就在这听天由命,看霍明能不能挺过来。」

我在一旁沉默地看着。我只对霍明的妻子、母亲以及堂哥有印象,其他人这几个月都没怎么来过,但在这种关键时刻,他们却一个个冲前前,仿佛自己付出了很多。

霍明妻子一直平静地听完所有人的意见,然后走到主任桌前宣布:

「我和霍明去省里。」

直到这一步,她依然选择不放弃。

霍明的妻子长得矮小,挤在人群中甚至毫无存在感。但此时,她的身上仿佛有一股力量。

当天下午,我把材料带好,坐上救护车送霍明去省烧伤医院。

我经历过很多次送患者转院,面对霍明时,我有一种心酸的情绪弥漫在心中,始终挥之不去。

霍明和他的妻子、母亲,改变了我。他们让我对重度烧伤患者以后的生活,不再那么悲观。

然而就在这个家庭开始变好的时候,我却伤害了他们。

我心里有愧,不敢和霍明妻子交流。

我把精力都放到了霍明身上。我不停地喊他的名字。一手掐他的手臂、脸蛋,一手给他抓好氧气袋,希望他不要昏睡过去,哪怕是胡言乱语几句,都是希望。

一路上,妻子和母亲握着霍明的双手不放,他妻子的眼眶红红的,但依然保持着平静。

而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当时没有因为家属的恳求,停止护胃的药;如果留意霍明吃饭没胃口,及时给他复查胃镜;如果我复查他的血常规和血生化的时候,不觉得轻度异常是重度烧伤的生理改变;如果我可以多注意一下他的并发症……

很多事情,没有如果。

到达省医院,与霍明告别前,我回头看了一眼。弯腰驼背的老太太拄着拐杖,守在推车旁,霍明的妻子拿着生活用品,呆呆地听接班医生的指示。

我不敢再看下去。救护车司机在外面喊我上车,我只能疲惫地坐上救护车原路返回。

后来,我也曾打过电话随诊,开始还有人接,后来就没人回应了。我想,霍明大概没抗住,已经走了。

几个月后,我从烧伤回到普外科。

对于患者繁多,嘈杂的烧伤科,我没有什么留恋。只是每次接待患者,我总会想起霍明,想起他妻子和母亲泪流满面,孤立无援地站在病房外的情景。

我会再审视自己的诊断和治疗,不想让自己再次体验那种遗憾、内疚、后悔。

一天上班,我接到一个外地号码打来的电话,「您好,王医生,我是霍明的家属,我们要出院了,要到您这拿材料报销,明天您有空吗?」

我猛地一惊,急忙问:「霍明好了?」

一个气质恬静的女孩来到办公室。她单眼皮鹅蛋脸,长得有点像年轻时候的霍明。

当初抢救霍明时,我曾在他手机锁屏页面上见过这女孩。她就是霍明的女儿。

她说,她父亲现在已经回到宜黄老家休养去了,她留下来处理报销的事。我把抽屉里准备好的材料交给她,嘱咐她千万不能弄丢。

办公室里很安静,我给女孩倒了杯茶,请她坐下,以随诊的理由询问霍明是怎么闯过这最后一关的。

她慢慢地喝了一口茶,叹了口气,「我爸真的吃了很多苦,在那边住了几天 ICU,病危通知书下了一叠。」

霍明病情逐渐稳定,他女儿办了休学照顾他。从禁食、流食、半流食,到正常饮食,一步步康复。

省医院看霍明恢复得蛮好,还给他了植皮,「你要是看到我爸的手掌和头,肯定会觉得判若两人。」

她越说越兴奋,一次性水杯都被她的手压皱了。

霍明出院时,医生说他整形的禁忌症不明显,还有整形的希望。如果在家调养得不错,身体有 100 多斤,就可以做微整手术。

「我爸听到这句话特别开心,那天午饭都多吃了一碗。」

爆竹厂烧伤的工人由政府提供免费救治,还会得到一笔补偿用于整形。为了他们重新择业,还有人教他们养蚕。霍明正在努力学习养蚕的知识。

「如果没有你们的努力,可能我爸早就走了。」

那天,我终于还是没能把抱歉说出口。但我决定,下次去看霍明时,要亲口对他说出那句「对不起」。

窗外的天阴沉沉的,风吹在我的身上,脸和脖颈上有点发热。我忽然想起一句话:「起风了,唯有努力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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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李文东    时间: 2020-12-29 22:54
给楼主翻个页。顺便把你看到的其他的觉得很不错的故事也转载上来,说起知乎,我还是挺喜欢这个客户端的。在里面认识了泪痕春雨。还有丧心病狂刘老师。还有边舟听雨。因为本人特喜欢历史。所以对这三位的印象倒是很深,对他们的读到的观点也很喜欢。只不过付费的内容我未看过。倒不是舍不得钱,只是消费的观念。有时候习惯了多年免费的东西,感觉收费了就是别扭,就是不习惯。说到这里,我又想起了我心爱的小爱同学。只要你喜欢某首歌曲,连续听几天要不到多久。他就会加入VIP,你不开就只能试听一分钟。真感觉挺窝火的。楼主转发的这些故事。说句实话作者也是费了心的。因为这些真实流露出来的文字,确实对于读者来说有很好的心理疗伤作用。也许看了很多故事之后,在买某些会员的时候,也就会觉得无所谓了。只要对自己有好处,花点钱又算得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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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温故而知新    时间: 2020-12-30 00:08
标题: 回沙发cyec
好故事,留个脚印以后慢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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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温故而知新    时间: 2020-12-30 01:50
这故事真心不错,谢谢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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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cyec    时间: 2020-12-30 06:30
标题: 回41楼李文东
可以的,我想的是一个专栏一个专栏的发。要不然会看起来很乱。
本帖来自pc秘书
作者: cyec    时间: 2020-12-30 06:36
第七个故事


出院前夜:一个医生的「卑微时刻」

2008 年春天,我们妇产科收治了一位病人。

她的病情已经到了癌症最危险的时候,癌细胞扩散至脑部,随时都可能出血、丧命。

这么紧要的关头,她却硬生生被拖了 10 天没有治疗,因为她的家属只准备了 1000 元。

钱不够,医生也没办法救人。我们手拿账单,却催不到费,只能眼睁睁看着病人错过治疗的最佳时期。

这是我医生职业生涯中,最为卑微的时刻。


1.

这个病人第一次来我们医院时,28 岁,绒癌四期(癌症分期的最高级别),住 5 床。

5 床所在的病房,是我们科室的危重病房。那间房很大,抢救车就靠墙放着,准备随时待命。

当时已经是暮春,天气开始渐渐热了,她还穿着一件大红色的厚毛衫,头戴一顶医生用的那种白帽子。在我们这里的农村,戴这种帽子意味着要特别注意卫生——要么是少数民族,要么是产妇,要么就是重病的人。

因为左侧肢体无力,5 床病人很少下床活动,经常是半躺着。她瘦弱,皮肤细腻,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衬得一双大眼睛分外的黑。有时,她和旁边的病人家属聊天,笑起来,一口白牙。

虽然重病,还是可以看出她是个漂亮的女人。

听王医生说,她是因为突然左侧肢体瘫痪,去省医院检查才发现绒癌的。

绒癌,是一种继发于正常或异常妊娠后的滋养细胞肿瘤,大多数的患者都是正处于生育年龄的年轻人。

这种癌症的恶性程度极高,转移发生得早且广泛。最常见的是肺转移,其次是阴道、盆腔、肝、脑等。它破坏血管,转移的部位容易局部出血。

在没有化疗药物之前,绒癌患者基本没得救。但随着诊断技术和化疗药物的发展,生存率也达到 90% 以上。

尽快开始化疗,5 床病人还有被治愈的希望。

但有一个前提——看病的钱要够。

王医生第一次见完 5 床家属,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他是一个大约 30 岁左右,中等个子,瘦削的男人,穿着一件不合身的咖啡色西装,里面的衬衫颜色也可疑。他的头发蓬乱着,脸好像也没洗干净,整个人显得黑黢黢的。

王医生耐心地对 5 床家属说:「等检查结果出来了,咱们就上化疗。而且,她要加强营养,每天最好喝一斤牛奶。化疗很耗人的,一定要吃好一点。」

王医生在我们科里是出了名的温暖,5 床家属不断点头。

「你尽快交上住院费,这样不影响她的治疗,一千块钱肯定不够的。」王医生继续说。

第二天,我又看见王医生在和 5 床的家属谈话。

5 床家属还是半低着头,有些难为情,「钱,钱还,还没拿来哩,全都交了住院费咧。」

「就 1000 元?手头再没钱了?」王医生有点懵了。

「把所有钱都交咧。」说着,5 床家属从裤兜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毛票,伸给王医生看。

我瞟了一眼,那些凌乱的毛票里,最显眼的是紫色的。一张红、绿、灰的都没有。



2.

当医生,最怕碰到的不是疑难杂症,而是那些嘴里说着「钱不是问题」,却又拖着,迟迟不肯缴费的家属。

不是他们有钱任性,而是这句话背后,大多别有深意。

要么真是经济困难,「钱不是问题,可没钱才是最大的问题」;要么就是在算计,「钱不是问题,但病人就像个无底洞,花冤枉钱才是最大的问题。」

手拿账单,却催不到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病人错过治疗的最佳时期。

于是,「催费」成了医生临床工作中绕不过的一部分,有时候难度甚至超过了治病本身。

而 5 床,入院第 3 天,账上的住院费只剩下 400 多。

更糟的是,5 床的情况比较紧急,她之前在省医院接受过一个疗程的化疗治疗,只要化疗开始,中途就不能停药。一旦中途停药,很容易造成耐药性,就算后边再治疗,效果也不会好。

她的住院费所剩无几,只要化疗一上,一取药,立马就会欠费。

王医生叹口气,一下斜靠在椅背上,呆呆盯着面前电脑上打开的临时医嘱界面。

「怎么了,没钱的?」我关心她。

听到这,平时好脾气的王医生像找到一个发泄口一样,着急地说:「绒癌呀!四期呀!脑转移呀!带 1000 块钱来住院,还死活交不上住院费,这不是难为人吗?」

这时,护士长过来说,5 床的病人来自山区。她生了 4 个女儿,大的 7 岁,老二 4 岁,小的是双胞胎,才 1 岁多。

当时农村已经有新农合,但这家人由于意识不足,考虑自己还年轻,就没有买。

「如果不是因为突然偏瘫,她都不会去医院检查。」护士长叹气。

「住院什么都不做,光喘气都要钱的。不喘气,花的更多。」护士长调侃,「咱们是三甲医院,一天怎么也要几十块钱呀。」

护士长的一番话,让王医生的压力更大了。

王医生的担心不无道理,再不交钱,谁也没办法给 5 床治疗。可这样拖下去,再想活命,只能花更多的钱。

家属没钱,医生贸然开始诊治的话,会承担很大的风险。

几年前,我们接诊了一个急诊来分娩的产妇,她的住院费缴纳不足,我们给她开辟了绿色通道。谁知产后没两天,她就欠费逃逸了,后来主管医生发现她就在我们医院不远处卖水果,去找她,她装糊涂,最后医生也没讨回欠费。

三年后,这个产妇又来我们医院妇产科生孩子,还是那个主管医生接诊。听说,她没有丝毫的不好意思和愧疚。

在医院,一旦病人欠费逃逸或需要医疗赔偿,那全科的同事都要跟着倒霉,所有的欠费就得从全科人员的绩效工资里扣掉。

经历了这件事后,那个医生不仅要面对同事们或明或暗的白眼和抱怨,更难躲过自己对自己的质疑。

在医院,想要救人的命,有时候真不是医术高超就行。



3.

5 床入院第 4 天,科室晨交班会上,王医生向主任汇报了情况。

主任的指示很简单:多和病人家属沟通。

不过,他多补充了一句:「重点找家属谈,别给病人太大压力,她病情危重,不能有心理压力。」

王医生只能被迫把每天的工作重点,放在 5 床的催费上。

她写好谈话记录,又把 5 床家属叫到办公室,语气温和,把好话歹话说了一箩筐。男人保持着弯腰、微笑、搓手、点头的姿势,看起来那么淳朴、谦卑。我在一旁看着都觉得有火发不出。

顶着这么大的压力,王医生一边着急,一边尽力地帮 5 床省钱。从他们住院到现在,只做了化疗钱的常规检查,特殊点的检查全用省医院的复印件。偏瘫病人,护理级别只给下了二级,根本没什么其他的收费项目了。

可是,家属还是没动静。

几天后的晨交班会上,主任终于忍不住了,下了最后通牒:「如果再交不上费用,就让他签字出院吧,总不能住在医院里等死。」

王医生的压力一下子到了顶峰,听到这句话,她沉默了很久。

我理解主任的难处,5 床病人绒癌已经脑转移了,CT 片上显示,她脑部光肉眼可辨的癌灶就有 5 处。一旦脑部的转移灶增大或周围组织出血,形成脑疝,她就会死亡。

如果再不治病,她随时会有死亡的风险。

而且,她之前在省医院化疗了一个疗程,左侧肢体肌力已经有所恢复。再拖下去,不仅疗效都会被抵消掉,还会产生耐药性,情况会更加复杂。

5 床病人的第二次化疗迫在眉睫。

领导施压, 5 床病人成了我们科室的重点监测对象,她成了大家口中的「定时炸弹」,每个医生都怕她在自己的班上「爆炸」。

向 5 床催费的队伍变得越来越庞大,办公护士每天都在给 5 床发催款单,甚至当着病人的面,去催家属交费。

那天晚上我值班,按照惯例,我和当班护士一起晚查房。

走进危重病房,我就看到一个 6、7 岁模样的小姑娘。她趴在 5 床的床边,个子比床高一些。

她的下巴尖尖的,大眼睛又黑又亮,像极了 5 床。头上两个羊角辫扎得一高一低,细碎的绒发散下来,显得乖巧又可爱。

她两手撑在床上,两条小腿不停地踢踏,对 5 床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老师都表扬我了……」嘴里的门牙都没长齐。

5 床的女人怜爱地看着面前的小人,满脸幸福的微笑。她抚摸着小姑娘的头发,问:「你还在学校学什么了?」

「我们学跳舞了,我站第一排,六一儿童节要上台表演。老师都说我跳得好哩,我跳给你看……」看到我们进来,小姑娘忽然有些害羞。

「别怕,跳给我们看看,跳得好,我们给你鼓掌。」护士弯腰鼓励她。

小姑娘看看我们,又看看 5 床,犹豫了一下,然后嘴里哼起调子,一板一眼地跳了起来。

她挥动着手臂,弯下腰,旋转着……舞姿稚嫩,但看得出,她很卖力。

我们都给小姑娘鼓掌,5 床女人的脸上出现了少有的光彩,苍白的双颊泛出了微微的血色。

「你女儿?」我问。

「嗯。」5 床躺在床上,满脸骄傲,「今个儿她达达(大妈)进城办事,带她来看看我。」

离开病房,护士还在感叹小姑娘的美丽可爱。走到西病区的大门口的时候,我们突然看到一个人影。

那人蜷缩着,蹲在墙角的阴暗处,把头深深地埋进臂弯。一只手在脚边的地上慢慢来回划着,另一只手插进蓬乱的头发里。

我和护士走了过去,听到脚步声靠近,那人抬起头来,原来是 5 床的家属。

「哎呦,是你呀。」护士叫到,「你女儿来了,在他妈那儿呐。我们都看见了,你女儿真漂亮,舞跳得真好。」

5 床家属又憨憨地笑了起来。

「你女儿让人心疼得很。」我也忍不住夸。

在我们当地的方言里,「心疼」几乎是对孩子的最高赞赏。它包含了漂亮、乖巧、聪敏、懂事、招人喜爱等等美好的含义。

男人抬头看我,脸在黑暗中熠熠闪光,「我娃都乖滴很,特别是两个小的,彭医生,你是没见,更心疼人。」

我仔细看才发现,这个男人有一张年轻而英俊的脸。浓眉大眼,直鼻梁,嘴唇棱角分明。

忽然,他脸上的神采黯淡了下去,「真的心疼人得很,彭医生,你要有认识的好人家,要娃娃的……就,就抱养了吧。我娃都心疼人得很。」

说完,他颓然地垂下头,那一瞬,我看到他的眼里有东西在闪光。

我和护士好像都受到了重重的一击,沉默着,转身离开了。接下来,我俩一直无言,直到查完所有病房。



4.

一天中午,我去看术后的 4 床病人,5 床的家属买饭进来了。

他一手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了几个馒头。另一只手拿了一包简装牛奶,8 毛钱一袋的那种。

他见我就打招呼,依然是习惯性地弯腰、点头和微笑。科室里的医生护士都说,5 床家属对他们的态度都超级好。每当有护士抬病人,搬东西的时候,他总是主动帮忙跑前跑后,是真心卖力。

我发现,他还有一项「特异功能」——我们科室里的每个医生护士他都能一口叫上名字,绝不会喊错。

只见他凑到 5 床面前,满脸堆笑:「我给你买了包牛奶。」

「我不想喝。」5 床的女人慢慢地说,她脸色祥和,没有丝毫的不悦。

「要喝哩,你有病哩,医生说要加强营养。我给你热。」

5 床家属不急不躁,往两个碗里倒热水,他把牛奶袋放进一个碗里热着,又撕了一块馒头放进妻子的口中。他端起另一碗热水,轻轻地吹……

我走出病房,去阳光大厅买了两份盒饭,让护士送给 5 床。

下午,护士长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来找我。

「老彭,你别再给 5 床买饭了,我已经告诉全体护士了,不论在谁的班上,到了吃饭时间就去给 5 床买份盒饭。」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还是让我来吧,我的工资总比她们高些。」

我们医院地处西北的一个四线小城,虽然是三甲医院,但在 2008 年,普通护士的月工资只有 480 元,低年资执业医师的月工资是 800 元。

所以,大家基本都是靠那点绩效工资生活。

护士的绩效系数是 0.75-0.8,医生的绩效系数是 1.0,就是说,如果科室全绩效是 1000 元的话,护士能拿到 750—800 元,医生是 1000 元。

绩效不好拿,哪怕病历上有了一个标点符号错误,都会被扣绩效的 5—20%。

可是,护士长告诉我:「不能让你一个人承担,大家分担点,负担轻些。」

「护士要顾不上,还有我们呐,谁要不忙都可以去帮忙。」办公室里的几个年轻医生都在附和。

护士长打开她手中的塑料袋,说:「5 床到现在了还穿毛衫,也没有换洗衣服。我觉得她个子和我差不多,就找了几件我的旧衣服,你看看合适不?」

我翻了一下,袋子里有几件洗干净了,叠整齐的衬衣、裤子和外套。

护士长还跟护士们交代,5 床如果需要一次性的耗材,便盆什么的,只告诉家属价格,不记账也不收钱。

「不象征性地说一下也不行,别的病人知道了会有意见,说不定会给咱们惹麻烦。」护士长摇着头。

她忽然靠近我的耳朵,神秘地放低了声音,「你知道吗,早晨主任给 5 床交了 300 块的住院押金,刚把押金条给我。」

我俩心照不宣地暗笑了一下。



5.

5 床就这样住在医院里,没有任何的用药和治疗。

她的住院费只剩 300 多了。晨会上,主任对王医生更加不留情面。

那时,我一直想不通这个男人为什么要骗我们说,钱快到了。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那只是他心存幻想。

他像孩子似地幻想,老婆的病突然有奇迹出现,亲戚们借的钱会很快到账,或者医院让他们欠费治疗。

好像只要住在医院不离开,一切都有可能发生。

然而,什么都没有改变,除了他们账面上不断减少的数字。

5 床住院的第 10 天,账上只剩下 100 多元了。午夜 12 点,电脑自动扣费后,余额最多只够支付次日的常规费用了。

那天,我值晚班,大概 7 点左右,5 床家属忽然慌乱地来找我,「彭医生,你去看看,我屋里……我屋里……」

我当时只觉得头皮一紧,耳朵都要竖起来,立即冲出办公室,直奔重危病房。

只见 5 床的女人躺在床上,半抬头挣扎着,似乎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看见我进来,她停止了用力,突然平躺下去。

她结结巴巴地说:「我胳膊……腿,不、不、不听使唤了。左、左面……」说着,她的面部扭曲起来,像在使很大的劲儿。

女人又瘫了。我心头一凉,但尽量控制着自己的五官,想不露出一丝表情。

我故作镇静地托起 5 床的左胳膊,「用劲儿,用劲儿,保持住。」可我一放下手,她的左胳膊立即软绵绵地跌落在床上。

怎么办?怎么说?该安慰,指责,还是鼓励?那一刻,我的大脑在飞速抛出问句。

我边想边托起女人的左腿,做了同样的检测,还用棉签划了她的皮肤,询问她的知觉。

明知道做这一切都是徒劳,但我需要这段时间整理思路。

5 床一脸恐惧地看着我,拼尽力气地配合。家属站在床尾脸色惨白,双目空洞,显然已经被眼前的景象吓傻了。

一切都做完了,我还是没有想出合适的措辞,只好尽量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和语气,说了一句:「好的,知道了。」

说完这句话,我逃似的几步窜到病房门口。就在我的手接触到把手的那一刹那,5 床的女人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尖利的,近乎绝望的哀嚎。

如果说,那晚 5 床家属想把孩子送人的话,是在我心头重重一击。那这次 5 床的哀嚎声就像是一把大刀,直接朝我的后背砍来。

我飞速地打开门,闪出去,又立即拉上门。好像这扇门能帮我挡住那把大刀的砍杀。

我逃回医生办公室,靠在办公桌前喘气。

定定神,平复了一下心情,我拨通了主任的手机。

主任静静听完我的汇报,沉默了好一会儿,她问我:「向家属告知了吗?」

「没有。」我迟疑了一下,咽下了最想问的话:我该说什么?怎么说?

「10 天了,这个王医生呀,每次都是关键时候用不上力。面情太软,碰上棘手的事下不了狠心,难为自己,难为科室。」

「你今天务必要跟家属谈清楚,让他一定要交费,明天就化疗。」

「那,那要交不上费呐?」我有些没底气。

「那就让她出院!」主任语气严厉,「今天晚上,你一定要敦促这个病人做最后的决定,不管用什么方法。也算是帮王医生的忙,帮全科室的忙。」



6.

医生办公室里,还能听到 5 床女人的哭嚎声。我叹了口气,让护士去叫 5 床家属。

见他犹犹豫豫地走进了医生办公室,我没让他坐,两个人就这么站着谈。

这一次,他没有笑,脸上只有还没缓过神的呆滞。

「她的情况你看见了吧?」我语气严肃地开头,「病情加重了,癌细胞在繁殖,越长越多。上次化疗的效果已经被耽误抵消完了,如果再不治疗,她随时可能死。」

我停了几秒钟,5 床家属似乎还没缓过神来。

「现在你要马上交费,哪怕是先交一部分,我们明天就要上化疗。」我单刀直入。

5 床家属似乎清醒了一点,我继续加码,「你呀!你呀!已经把医生,把你媳妇逼到绝境了,没有一点点退路了。这是最后的治疗时机。」

我一再逼问他,5 床家属就一直低声告诉我没借到。

「这些我不要听,我现在只要结果。她的命掌握在你手里,只有你交了费才能救她的命,你不能再逃避了,自欺欺人没用的,你现在还能逃到哪里去?」

5 床家属被我彻底击败了。

「我们商量商量……」说完,他神情恍惚地走了。

9 点多钟,我再次叫来了 5 床的家属。还是不能交费。

「赶紧继续找,一定要找下钱。」我没松口,「你们在市里有亲戚没有?」我一边说,一边观察他的反应。

「她好歹和你夫妻一场,给你生了四个娃。你就算不为她考虑,也应该为娃娃考虑,娃娃那么小,没妈了咋行?」

5 床家属已经完全被我的气势压住了,走的时候拖着两条腿,腰更弯了,背也更驼了。

10 点半过了,他深深地弯着腰,「我给你们签字,签字……」

我再也没办法继续看着他。最后,我转过身,撂了一句狠话:「说句不好听的,你这样住在医院白白耗钱,还不如回去给老婆给娃买点好吃的。」

等我再转过身,发现 5 床家属已经走了。



7.

凌晨 1 点多,我还在想着 5 床的病人。

她的哭嚎声断断续续响了一天,此时终于没有了声音,估计是哭累了、睡了。

我开始写出院前的谈话记录,一边心不在焉地敲着键盘,一边留心听着走廊里的动静。

到了半夜,5 床家属来找我了。

「彭医生,我们过一哈儿就走了,车快来了……」

我打印好出院谈话让他签字,他很痛快地签了。

「你们去哪儿?」我很意外,忍不住问了一句。

5 床家属怔了一下,「去、去省城……附属医院。」

「哦,一会儿走,天亮前就能到。」我算了一下时间。

不一会儿,我就听见远远传来的停车,开关车门的声音。脚步声和说话声越来越近,进了 5 床的重危病房。

过了一会儿,这些脚步声,说话声还有其他悉悉索索的声音从医生办公室门前穿过,越来越远了。

我忍不住放下了手头的工作,走到护士站。从护士站往外望,夜色很黑很黑,化都化不开。

楼门外停着一辆惨白的小面包车,车门大开。借着医院大楼的灯光,我看见几个模糊的人影正往面包车里拖拽用棉被裹着的 5 床女人。

「彭医生,他们去哪儿?」护士问。

「家属说去省城。」说完,我们都不说话了。

回到医生办公室,我开始逐字逐句地敲打着 5 床的出院小结。在最后一项出院医嘱上,我写:赴上级医院进一步诊治。

停了一下,我又在那句话前面敲上了「及时」两个字。

「及时赴上级医院进一步诊治。」

我静静地看着这句自己写的出院医嘱,慢慢的,那字迹在我眼前模糊了。

我放在键盘上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我把双手抱握,双肘支在桌上,用额头紧紧抵住手,想尽力遏制住这种颤抖。然而,这颤抖越来越剧烈,慢慢由双手向全身蔓延,我开始浑身颤抖,泪流满面……

我哭了,无声的,在这个漆黑的深夜。

我父亲也是医生,记得 1993 年选报专业的时候,他的同事们都来问我:「为什么选妇产科呀?又苦又累还高风险。」

我的回答很文艺,也很真心:「妇产科,是唯一可以笑着跟病人说恭喜的地方。」人总要生孩子吧。

当时我意气风发,还曾把希波克拉底誓言抄写在课本的扉页上,不时读一读,也把悬壶济世当作自己最高的人生理想。

可现在,我只觉得这个雨夜无比地寒凉。

我上一次这样大哭,还是在我父亲去世的那个夜晚,他久病,而我作为一个医生却无法阻止死神的到来。

而现在,我为医生另一面的无奈和残忍而哭。



8.

我一夜没合眼。

不知从何时开始,天亮了,雨也停了,周围的声音越来越嘈杂。

医生小李第一个来到办公室,「梁老师,5 床走了?!」显然他已经去过护士站,得到了消息。

「你和 5 床说了什么,她居然真的出院了?」小李好奇地拉住我的衣袖。

这个大男孩的追问,像一根刺一样,扎在我一整夜都不曾平息过的心上。我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低下头,整理着手边的病历。

再抬起头时,我认真地看着小李说:「说实话,我现在很想抽自己两嘴巴。」

小李怔住了,他想说什么,却没开口。最后,他一脸同情地看着我,坐回了自己的桌前。

这段时间,大家都很关注 5 床,得知她出院的消息,所有人都很意外。同事们陆续都上班了,不断有年轻护士和医生跑来问我 5 床的情况,我一概不理,偶尔回头,就会看到小李在对他们轻轻摇头,欲言又止。

大家对我的追问,像是一声声扣在我心里的重锤。

最后,我对问我的一个护士说:「说句实话,我真的希望昨晚说动他的那个人不是我。我也希望,你们都不要再碰见这样的情况,不要做这样一个神通广大的人。」

对此,高年资的医生和护士全都反应平平,好像这件事没有发生过。他们没有惊呼,没有询问,大家都是心照不宣的沉默。

沉默的背后,是沉重。

下班时,护士长闯了进来,拉着我走了出去。

她把我拉到了医院后边的小花园,说想要剪几枝桃枝。「压在 5 床床垫下,就当是祈福。」

看着桃枝纷纷脱落,我忍不住问出了那个叩问了自己一整晚的问题:「护士长,你说,我算不算一个好医生?」

问出了这个问题之后,我没感到丝毫轻松,而是一直盯着护士长。

一直剪着桃枝的护士长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叹了口气,对我说:「老彭,说实话,咱们除了有限的技术能力外,其他一无所有。」

说罢,护士长拍了拍我的肩。

护士长不再说话,而是细致地用几个红色的小皮筋,把那几枝桃枝扎成了两把。

我俩来到重危病房,把桃枝压在 5 床的床垫底下。一把压床头,一把压床尾。

我压得很小心。放桃枝的时候,我想到了护士长说的那句话。医生是站在死神和病患之间的战士,面对强大的死神,试图挥动手中医疗的剑。可是,每个医生背后,也插着无数后方射来的箭,有来自道义的、制度的、还有人性的。

或许,面对强大的死神,我首先能够做的,是不让自己在病人前面先倒下去。

桃枝压好了,希望这把开在暮春的桃枝,能保佑下一个住在 5 床的病人,生机勃勃、充满希望。

本帖来自pc秘书
作者: cyec    时间: 2020-12-30 06:48
标题: 回45楼cyec
有时候医生也会很无助吧。
本帖来自pc秘书
作者: 金泉    时间: 2020-12-30 06:50
感谢楼主把这么好的故事分享给我吗?我代表个人对您表示非常感谢,感恩您的无私,谢谢。
本帖来自微秘视障助手
作者: cyec    时间: 2020-12-30 06:51
第八个故事


新手主刀医生:本想切个肿瘤,却让病人变了性

在医院,医疗事故的发生有很多原因:医生的责任心、技术水平、对风险的评估、医疗器材。

但也有一些情况,一个医生技术好、有担当,于是风险高的手术都由 TA 来做。看似的事故背后,是医生的「再试一试」。

妇产科医生梁镇恶,给我讲过自己作为新手主刀时一台「失误」的手术。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很多事外行看不出来,法律也没有规定这是错的,但只有自己的良心知道」。
当了 18 年的小姑娘,某天突然有个人告诉你,其实你是个男人,你一定会觉得那人疯了。

那天,我让自己的病人——「少女」小欣坐在诊台对面,她显得局促不安,手指互相交缠着,不知该放哪里好。

「你已经满 18 周岁,是个大人了……」我脑中回想起,自己还第一次见小欣的情景。这个浓眉大眼,及腰长发的小姑娘走在爸妈前面,朝屋里探头,看见我们一办公室的白大褂,还有点不知所措。

18 岁,是个多好的年纪啊。

而现在,随着我对病情的叙述,小欣的眼睛越睁越大,不可自制地缓缓摇头,一只手指指着自己,脸上带着难以名状的奇怪笑容,「你说我是男的?怎么可能!」

我知道,无论放在谁身上,这件事也不可能一下子接受。

但残忍的是,染色体不会说谎。

妇产科是个埋藏秘密的地方,每天都有形形色色的女同胞,来跟妇产医生们诉说那些她们父母不知道,丈夫更不能知道的秘密。

然而小欣到来时,我们整个妇产科都忽略了一点,某些秘密,就连患者本人都不知道。

她今年 18 岁,这个年纪的女孩,住院大多因为卵巢上长东西。她也一样,卵巢上长了个囊肿,术前检查都考虑是良性病变。

小欣的父母就站在女儿身后。我想着该怎么措辞,告诉他们小欣卵巢囊肿的情况。我的目光在这一家三口身上扫来扫去,最后落回到小欣的父母身上。

「除了卵巢囊肿,她子宫小的事情门诊医生和你们说了吗?」

小欣的父母刚要开口,小姑娘就自己小声说:「我知道的,主任说了,先把卵巢上长的东西切掉,然后再继续吃药。」

没过多久,我们确定了手术方案,也提醒了他们:「小欣以后可能无法生育」。

讲完以后,我问他们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小欣的父亲攥紧笔,盯着眼前的纸沉默了好一会儿,「我们也不懂这些,都听你们医生的,你们医院是最好的了,我们都听你们的……」小欣的母亲也跟着点了点头。

我最怕听到病人这样说,医生喜欢的是对手术风险有认知的病人,他们能通过和医生的对话,自己再思考利弊后做决定。

小欣的父亲显然不够冷静,他迷茫地看着我,脸上黑黑的,眉间的褶皱和指缝里深深嵌入的泥土,让他握着签字笔的手看起来更加游移不定。

一直安静坐在一旁的小欣突然起身,接过父亲手里的笔:「我听懂了,我来签吧」。

我看着这个小女孩,在风险通知单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发现这个小姑娘身上有一种超出年龄的勇敢。

我有些庆幸,遇到这种病史简单,心里清楚的病人,对刚做主刀没多久的我来说,是最理想的。

在妇产科 4 年,我总算当上了主刀医生,小欣的手术,是我当上主刀医生的第二场,尤其重要。

主刀不是谁都能当,只有经过严格的训练,能扛得起这份责任,才有机会。

每一场手术的背后,都是主刀医生不可控的风险:曾经有一次,我们缝好患者的切口,却发现缝针的尖端少了一截。一刹那,所有人动起来,在整个手术室翻找那一小截针尖,手术台上、仪器上、病人腹腔。

我们掏出吸铁石,蹲在地上,一遍又一遍。

我已不记得那一次具体找了多久,只记得找不到谁也不能离开。

这种级别的手术事故,可以葬送主刀的职业生涯。出了任何问题,主刀就是法律上的第一责任人。

小欣大概率是卵巢的良性囊肿,这样一个小毛病,主任让我主刀了。

手术准备就绪,只差一份术前检查结果——染色体检查,这份报告要再等一个星期。

因为卵巢囊肿总归要处理,我决定不等了,先给小欣做术前准备。我眼前的小欣,长了眼的都知道是女孩儿。

我拿着她的报告反复看,发现她的子宫特别小,人已经成年了,子宫还停留在儿童时期。

其他检测结果都很正常,只是几个卵巢功能的指标让我们摸不着头脑。一边的数据显示卵巢的功能非常好,另一边的数据却很不乐观。

我和几个同事讨论了一下,他们都是比我要更资深的老前辈,但大家也没得出什么结论,只是说:「可能就是激素紊乱了吧,所以子宫也没发育好。」

我当时天真地想,激素紊乱而已,这对手术没什么影响,术后再复查就可以了。

沉浸在即将给「主刀史」再添一笔的我,并没有看到,伴随着这个宁静午后到来的是一场怎样的暴风雨。

小欣的手术如期进行。

她躺在手术台上,眼睛时不时瞟向我,可能比我更紧张。

我把她的手轻轻握在我两手之间,「你想想你最开心的事,等下睡着了就能梦到了。」

看着小欣的心率慢慢恢复正常,麻醉师把半透明的面罩扣在这张年轻的脸上,随着胸腔的起伏,氧气和麻醉药物一起缓缓进入体内。小欣刚牵起一半嘴角,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手术开始时和预想的一样。没有手术史的小姑娘肚子里非常「干净」,像一片雪地,还没被人走过。

直到看见她巨大的卵巢囊肿,以及小小的一颗子宫,我才默默叹了一口气。

但是,就在我朝卵巢划下去第一刀,就感觉到了异样。这触感不对。

按理来说,切开卵巢表面就能看到囊肿出现在眼前,可小欣的没有。她的卵巢里反倒出现了一些糊状的东西,稍微扩开一点切口,还能看到像剥开的蒜瓣一样的组织。

那一刻,我满脑子只剩一个想法:这东西怎么看都不是卵巢,倒是有点像睾丸。

「囊肿送冰冻,叫主任过来!」我急忙喊。

主任来之前,我尽量先把病灶清理出来,每取出一小块「蒜瓣」,都感到头皮发麻。

手术室的自动门缓缓开启,我看到主任戴着口罩的脸,觉得一阵安心。主任在妇产科工作 30 年了,处理过很多疑难病症。

我赶忙把病灶亮给她看。主任仔细地检阅,正面,反面,拨开,我的心也随着她不时皱起的眉头揪紧。沉默了很久,主任才缓缓吐出一句,「看起来不像是良性的东西,你先尽量清理干净。」

几乎是一瞬间,我就听懂了主任的意思——她也没有见过这样的情况。

我的脑子轰隆作响。我下意识地去看小欣的脸,她睡得那么安详,不知道正做着什么梦。

手术室里出奇的安静,助手、护士、麻醉师都默契地一言不发。

原来「主刀」这两个字,不是手术台上的位置,不是手术成功的赞扬,而是有一个人把生命托付在你手上,她毫无保留地睡去,相信你能带给她更好的明天。

可我把小欣的明天切坏了。

当时手术台上的我并不知道,这一刀不仅没有割去病症,反而将我和小欣往后的生活彻底连在一起。

手术仍在进行中,大门再一次打开,这次被送进来的,是那块囊肿的检测结果:无性细胞瘤考虑。

我刚刚那一刀,只剥除了囊肿的一部分。小欣的囊肿破了,癌细胞可能已经扩散,目前的情况,最好也是癌症等级里的 IC 期了。一般情况下,病人需要接受化疗。

越年轻的癌症患者,往往恶性程度越高。如果小欣是卵巢癌,别说成家立业,就连大学毕业都可能会成为奢望。

但无性细胞瘤,虽然非常罕见,但预后很好。小欣可以活下去!

没有时间留给我整理纷乱的思绪,我走出手术室的门。

手术室外的等候区坐满了家属,我在人群中搜索着小欣的父母。

他们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一是相信这份病理报告,直接做保留生育功能的手术。

但因为这份报告是临时做的,准确性只有 70%,现在直接开大刀,万一以后出来更准确的检测结果,这个 18 岁的小姑娘可能得白挨这一刀,还永远地失去一个卵巢。

另一个选择,就是等准确的病理结果出来以后,再决定治疗方案。这意味着小欣得再做一次手术,把该切的都切掉。

「医生,你是说我们女儿得了癌症?」这个中年男人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希望从我这里得到否定的答案。

我点了头,又赶紧补上一句「但还要等最后的病理结果。」

最后,手术终止,小欣被推出病房。所有人都陪着她,等待那份牵动命运的病理结果。

和小欣同一天手术甚至比她更晚手术的病人一个个都出院了,小欣开始时不时地跑来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开始几天,我会说:「还得多观察一下,肚子有胀气,还不能回去。」

可是毕竟年轻,术后四五天,小欣已经可以活蹦乱跳了,我只好说你得等病理结果出来才能回去呀。

小欣躲开我的眼神,盯着自己的脚尖若有所思的样子,转身乖乖回了病房。

接到遗传科打来电话的那天,我的最后一丝希望灭了。那份缺席的染色体报告,让所有人都出乎意料。

我捂着嘴,强撑着走出办公室,在科室走廊的尽头蹲下。那里有个小窗户通向天空,远处还能隐约看到湖泊的一角。

我把小欣父母叫来了办公室。「现在的情况有点复杂,我想先和你们说一下,再商量下怎么和小欣说。」

情况比预想的更糟,更离谱。我只能用最直白的方式告诉他们,小欣的染色体检查结果是 46,XY。

「Y 是男性才有的染色体,所以从基因上来讲,小欣是男性。」

小欣的父母完全懵了,他们就像是没听到我说话一样。

只有检测为男性这个结果,才能完美解释此前所有反常的状况:术前自相矛盾的检查报告,术中长得像睾丸一样奇特的病变「卵巢」,以及罕见的肿瘤类型,一切都因为她是男的。

这种性别反转的染色体报告,实验室会反复核查,确保万无一失才发出来。

小欣的情况实在太特殊,我们科最德高望重的老主任都说,她从医生涯也就遇到过一次类似病例。

一般这种病人,多少会有些男性化的地方:比如体毛较重,身高特别高,或者没有阴道没有子宫等等。可小欣除了子宫没能发育完全,和正常女孩一模一样:中等个子,匀称身材,微隆的胸部,发育完好的外阴和阴道,怎么也没法通过外表让人相信,她实际上是个「男生」。

从这一点上看,甚至可以说,小欣是「幸运」的。

因为要二次手术,小欣那里肯定是瞒不住的,我只能征求小欣父母的意见,商量怎么跟小欣说明情况。

小欣的母亲啜泣着望向丈夫,可这个平日里的主心骨也不知所措。这对夫妻互相搀扶着,慢慢向女儿病房走去。

学医之前,我总觉得医生无所不能。可现在,我觉得「健康所系,性命相托」的誓言太重,像小欣这样美好鲜活的生命太重。

我一遍又一遍刷新着病理页面,开始做噩梦。

梦里,小欣躺在无影灯下,腹部切口随着心率的脉动,一股一股涌出鲜红的血液,瞬间浸透了手术台的床单。

她的身上布满血污,我疯狂地扑上去,死命地按住她的切口,可是没有用,血从我的指尖喷涌而出,我的手上、身上、脸上沾满了她的鲜血。我在梦里哭喊,喉咙却发不出声音。

有时候同事会问起,「听说你把一个卵巢癌搞破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读他脸上的表情,也许就和无数的办公室八卦一样,只是随口一说,可我却觉得心口一震。

我有千万句话想解释,到嘴边却只能微笑着回答一句,「是啊,我手术做得太差了。」在生离死别轮番上演的医院,这样的情绪,多说一句都是矫情。

我怀疑自己,5 年本科,3 年研究生,3 年规范化培训,1 年正式工作……可我真的适合走这条路吗?

我决定自己去告诉小欣实情。不是出于勇气,而是情况过于复杂,由我来说明或许对小欣的伤害能降低一些。

看到我,小欣多数时候都是腼腆地笑笑,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像是想从我这儿探听到更多自己的病情,但和我目光相对时,她又很快低下头,像是偷吃糖果被发现的小孩子。

小欣父母告诉我,小欣是家里的大姐,父母在外打工时,家里的一双弟妹都靠小欣带着,她从来就是最照顾人的那个孩子。

「你说我是男的?怎么可能!」小欣的反应很大。当了 18 年的小姑娘,某天突然有个人告诉你,其实你是个男人,你一定会觉得那人疯了。

我赶紧解释,「人的性别分为生理性别和社会性别,如果你决定以女性的身份生活下去,谁也不能阻拦你!除了需要治病,你和别的女孩没有任何区别。」我尽可能用坚定的眼神看着她,希望她能感受到我的信心。

她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再看我,像是深深地陷入到另一个封闭的世界里,机械地对我说了一句谢谢,默默往病房走。

回到办公室,同事打趣道:「听说你手上有个男人啊,你说要是病房里其他患者知道,睡在她们隔壁床位的是个男人,会不会吓到啊?」

平日里,我们也会关起门来开玩笑,可小欣的事却像是扎在我心头的一根刺,谁也不能碰。

我大声喊了一句:「病人的隐私别乱说!人家好好的小姑娘!」

只是,我强撑的自尊并不能改变结果。主任主刀的二次手术很顺利,术后病理也给我下了最后的判决书——如果我主刀的那次手术术中囊肿没有破裂,小欣本身的病情只是最早期,可以不用化疗的。

最后一根稻草终于也落在了我的身上。

从那天之后,我一到手术室就会莫名地感到害怕,脑海中回想着那句话:你不行,你根本就做不好手术。

我开始不由自主地避着小欣,我害怕看到她开心的样子,又害怕见到她情绪低落,更怕她刨根问底地追问我那场手术。

小欣是病房最靠近门的一张床,每次我路过病房门口,都会看到她那双大眼睛追着我的身影,我只好加快脚步,三两步掠过这道门,也掠过小欣那双欲言又止的眼睛。

直到有一天,我路过病房门口的时候,余光没有瞟到小欣,我的心顿时不安起来,三两步退回到门口,站定往她病床的方向看过去——

她蜷着腿,把自己裹在被子里,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就像未出生的宝宝在母亲子宫里那样。我想她大概是刀疤痛了,赶紧走到她床边。

被子里的她一抖一抖的,我的心也跟着颤动,我掀开被子的一角,小欣像被突然的光亮吓了一跳,惊慌地抬起头。大眼睛红红肿肿的,脑袋旁的床单上留下了湿哒哒的一小块。

看清了是我,小欣张了张嘴,哽咽着说,「姐姐,我会死吗?」

看着她的眼睛,我心里的某个地方突然钻心地疼起来。她才 18 岁啊。

性别反转的情况已经极少,再加上罕见的无性细胞瘤,即便是在我们这样全国数一数二的妇产科专科医院,小欣的病也没有可以参照的前例。

了解她病情的只有我,后续的手术方案都没有定论,如果连我都躲着她,她还能依靠谁?

小欣后面要走的路不仅难,而且会很长。这个孩子在和病魔战斗,我不能逃。

主任问起我小欣的情况,我说着说着眼泪便不争气地滚下来。我赶紧擦掉,不想表现得更软弱了。

「哭吧,你就该哭。」主任这句话彻底击穿了我伪装的平静,所有的情绪翻滚而出。

「没有人能不犯错,知道痛就好,这次痛狠了就长大了。」主任告诉我。

我把自己的电话给了小欣,还和她加了微信,这是我第一次主动给患者联系方式。

「害怕了就告诉我。放心吧,你一定不会死的。」听我这么说,小欣将信将疑地点点头。

这也是我第一次这样「不专业」地回答患者的问题。

作为一个医生,我比谁都清楚没有什么是一定的,但我的懦弱和逃避已经够多了,接下来,我要打起精神,陪她打完这场仗。

只要她活着,我就有机会被原谅。

有机会去做一个医生该做的事。

之后的日子里,我开始直面小欣一家。

他们总是很安静,从不给人添麻烦。

好几次,小欣父母都是在办公室门口偷偷看我。我招手让他们过来,他们才会小心地询问一些小欣的情况。

我从没听她父母抱怨医疗费用,但能看出这个家庭不宽裕,偶尔看两口子默默地吃着简陋盒饭,甚至白饭配些咸菜,就尽可能帮他们删掉一些非必要的费用。

小欣这一边,我会时不时把查到的和她相似的病例、报道发给她看,把医学期刊上最新的指南标注出相关的部分。

「你看,这些人都活得很好啊,有的都随访十几二十年了,基本都没有复发。」每当查到和她一样的存活得很好的病例,我都会第一时间告诉她。

小欣半靠在病床上侧身转向我,她的眼神里又期待,又害怕,「姐姐,我可以不做化疗吗?我听说化疗会掉头发……」

其实入院以来,如果不是我主动开口,小欣几乎不会先和我说话。这次能先开口,想必这个问题已经在她心里翻来覆去很久了。

我站在她床边,双手攥紧想借点力给自己。我决定告诉她在心里搅了这么多天的话。

「你的情况比较特殊,因为我的经验不足,术中你的肿瘤破裂了。为了将来能好好活着,我建议还是化疗。我,我想跟你说……」

「对不起」这三个字早在心里滚得透熟,但到了嘴边我却再也没有力气。我没有看她,也不敢看她。

小欣思索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姐姐我听你的」,她的反应出奇的平静。我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尽我所能读取那里面的信息——

有害怕,有担忧,可是没有怨恨。

我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只是说,「乖,听话」。我转过身,大颗大颗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掉下来。

即使是这样一个我,她依然愿意继续跟我走下去。

化疗的第三天,这个腼腆又坚强的小姑娘明显蔫了,无法控制的呕吐让这双大眼睛里的光渐渐黯淡下去了,圆圆的脸蛋也变成了暗黄色。

用了好几种止吐药效果都不好,我没了办法,只能多去看看她,陪陪她。

不管多难受,看我来,小欣还是会冲我笑。

我跟她开玩笑说,明星为了瘦和漂亮,很多还要靠吃减肥药催吐呢,你这两天吐一吐,回学校就是漂亮的瓜子脸了。我摸着她的头发,「会好的,我保证。」她也总是弱弱地跟着我说:「会好的,会好的。」

出院后一周,小欣给我发来微信——

「姐姐,我开始掉头发了,一把一把的,感觉我要变成光头了,好可怕。」我的脑海中一瞬间毫无预兆地出现了肿瘤科化疗病人那一张张苍白绝望的脸。因为脱发,那里的每个病人都戴着帽子,大大的帽檐尽量压低,用来挡住脸。

我不想小欣也变成这样。

我安慰她,「你长这么好看,秃头了也很帅!真正的美少女都经得起秃头的考验!」还给她发了张自己戴假发的照片,结果反被小欣嘲笑,「姐姐,你太臭美了!」

小欣不在的时候,每次经过她的病房门口,我都会不自觉放慢脚步,忍不住想,小丫头此时在干什么呢?

到她的化疗周期我就给她发微信:小妞儿啊,又到了紧张刺激的化疗时间了,快来投入我的怀抱吧。她则会娇嗔地骂我:变态!

我一直觉得,小丫头比我想象的坚强。

小欣最后一次化疗时,正好赶上我下乡 4 个月,我问同事,发现小欣没有按时来住院。

「光头美少女,你怎么不乖乖来化疗啊?是不是忘记了?」

「家里出事了。」看到「出事」两个字从小欣的对话框里跳出来,我心里「咯噔」一下。

小欣告诉我,她的舅舅出海翻了船,人找不到了。

「你说我这样的人,会不会有一天也突然就不见了?」小欣的话让我的心一瞬揪得紧紧的。

看到这句话,我一瞬又觉得无力。

我最怕夜深人静的时候收到小欣的微信,脱下白天坚强的外衣,她会短暂变回那个茫然无措的孩子。

她总会说:「我觉得我也活不长久,感觉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有时候看着身边的人就像是看着另一个世界。」和朋友们聊天,聊着聊着她就会抑制不住地失落,「他们把我当做一个正常人聊天,可我并不是。」

这个时候,我就会坚定地站到她一边,用不容质疑的语气告诉她,「正常人也会生病,你就是正常人。」

从小欣拔掉手臂上的 PICC 管那一刻起,她终于可以像其他同龄的孩子一样继续自己的大学生活了。

恶性肿瘤只要 5 年内不复发,就相当于临床治愈了。现在我要做的,就是陪她走完接下来的路,我由衷地替她开心。

小欣出院后,反倒是我越来越婆婆妈妈了,总是会想,小丫头在学校还适应吗?落下的课程跟上了没有?有没有要好的朋友?有没有和男孩子交往?

她时而和我分享追剧的心得,时而抱怨某个老师疯狂点名,还会郁闷自己毫无运动细胞,打死也学不会游泳。我常会在聊天中恍惚,忘记手机那头跟我嘻嘻哈哈的小姑娘曾经历过怎样的巨变。

只有在每月复查的时候,小欣会跟我闹脾气,「每天吃药都要偷偷摸摸的,反正吃了月经也不会来,我干嘛还要吃!」

每月一趟的复查,开药,每个环节似乎都在提醒她,自己还是个病人,自己和别人不一样。

在她看来,即便病好了,自己的身份也是一道怎么都跨不过去的坎。

对于小欣这样的病人,吃药是必须的,因为她身上既没有卵巢也没有睾丸,维持女性或男性外貌,全靠外来的药物补充激素。

我明白她的心情,无论表现得多乐观,这样的孩子心里总是敏感而脆弱的,身边人的一个眼神、一句话,就能对她们的心理造成致命的打击,甚至放弃治疗。

我开始像个真正的姐姐一样,安慰她接受治疗后的心情,甚至做人生以后的安排。

「你可以买两瓶维生素,把药放进去,就当天天补充维生素嘛。其实很多人都在每天吃药的,包括我啊,我有时候吃起药来也是好几个月不停的。你和大家没什么不一样。」

劝她吃完药,我还关注她的情感生活。她说自己既没有喜欢的男生,也没有喜欢的女生。我不知道该不该感到高兴。

我常常陷入矛盾,既希望小欣能有人爱,有人陪伴,又怕她去追求幸福反而遇到不珍惜她的人,让这个已经遍体鳞伤的孩子再添一道伤疤。

我只能督促她一定要留在大城市。没说的是,我希望她千万不要回农村,毕竟小欣这样的情况在农村的生育观念下,一定会吃很多苦。

为了让小欣成绩好,留在城市里。我只能不间断督促她学习,对她说:「开学还得补考生病落下的科目呢,化疗也把书背来,休想偷懒!」

小丫头回了我五个字:你是魔鬼吗!

我就像多了个妹妹。不知怎么的,又感觉,是这个小女孩支撑我更多。

在小欣出院之后,我每遇到一个经验丰富的医生,都会问对方,卵巢囊肿手术有没有什么技巧可以分享,一有时间,我就去手术台仔细观摩。

我有时会跟小欣说,觉得自己做不好一个医生,好多时候都觉得无能为力,不知道自己的努力有没有用。

然而小欣很郑重地对我说:「姐姐我觉得你很好啊,我爸妈也说你特别好。」

化疗以来,小欣一直表现得坚强乐观,她的懂事总让人忘记,这其实是个突遭变故的孩子。我突然觉得,小欣的「乐观」或许只是因为不想让身边的人担心。

她还是会在没人的时候,跟我讨论生与死的问题。关于存在的意义,关于怎么面对自己,我其实和小欣一样,一边怀疑,一边摸索。

我们唯一能为对方做的,就是相互打气。

小欣吃着她的「维生素」,给我分享她大学生活里的点点滴滴,不知不觉,我心里的某个地方也慢慢愈合、结痂,我也终于再一次站在了主刀位上。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知道小欣也喜欢看科幻小说,她是我身边第一个把《三体》这种「艰深难懂又绝望」的真科幻小说看完的女生。

「二向箔飞向太阳系,把三维的世界降维成二维空间,此间的一切三维生物瞬间毁灭,但即使是这样,所有的信息依然印刻在了二维世界里,宇宙间的旅人依然能从中读出一句话:人类曾经存在过。」

「我们来过,就该留下一些什么,让这短暂而渺小的一生对得起自己的内心。」

那一天,我把这句话讲给她听,又好像是在说给自己。

我们都度过了自己的成人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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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cyec    时间: 2020-12-30 06:52
标题: 回47楼金泉
不用客气的,好东西大家一起分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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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cyec    时间: 2020-12-30 07:07
第九个故事


我在医院里经常会遇到这样的父母:孩子住在昂贵的病房,父母就在地上铺几块泡沫板,睡在医院的楼梯间、走廊里。

当孩子生了重病时,很多家长为了治疗,不惜倾家荡产。

护士付嘻嘻,就遇到这样一对父母。为了让儿子安心,他们在他面前穿名牌、开豪车。背地里为了省钱,只吃 5 块钱一份的盒饭。

他们为治好儿子的病,竭尽了全力,却在漫长的过程中,发现孩子的举止逐渐产生异样。

直到有一天,这对父母崩溃了——他们发现儿子写出了一封遗书。
2012 年 9 月清晨,住院部,我第一次见到那个背着吉他的男生。

我跟他打招呼,他回了一个露八颗牙的标准微笑,「护士姐姐好!」

奇怪的是,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硬生生往下撇嘴角,一副不爽的表情。

这小男生年纪不大,让我想起《流星花园》里的花泽类:眉眼清秀,却是一副硬拽拽的样子,好像球场上正准备三分投篮,却被上课铃拉回教室那样子。

我忍不住偷偷在心里称呼他「阿泽」。

但阿泽走路的样子一瞬间把我点醒:住进这里的人都是病人。

他划着不怎么协调的顺拐步伐走进了病房。父母紧紧跟在他身后,怕他随时会摔倒。

阿泽妈妈告诉我,13 岁时,刚上初一的阿泽发现自己手指有点不听使唤,她带阿泽上医院一检查,发现了颅内占位,诊断为脑胶质母细胞瘤。

这是一种预后差又极易复发的恶性肿瘤,平均生存期仅为 14 个月。

阿泽的妈妈递给我一叠厚厚的就诊记录:从国内顶尖医院到大洋彼岸的医疗机构,从中文到英文,一应俱全。

每页纸翻起来都哗哗作响,像钞票正刷刷划过数钞机。看得出,阿泽家境不错,父母极尽所能想治愈他。

最近,阿泽发现自己又提不动笔了,而且症状比之前还要严重,走起路像方向盘失灵的汽车,总朝一边拐。

复查结果显示,阿泽脑内的肿瘤原位复发。

这个消息犹如重磅炸弹,把阿泽家的希望炸碎。尤其是少年阿泽,他手术没哭,放疗化疗没哭,拿到磁共振报告时,一下就哭了。

「活下去」对阿泽来说更难了。

阿泽父母准备好了百万存款,想再带儿子去国外看一次,阿泽不肯;说要回家,阿泽也不肯。

我听说,阿泽最后拿着自己的病例,默默翻了两天两夜,然后告诉父母,一定要来我们这家当地的医院,其他任何方案免谈。

没人知道,这个少年心里是什么盘算。

阿泽到底看上了我们这里啥,一直到住院,他的父母都没问出来。

最后他们也只能接受这个事实——儿子危在旦夕,却铁了心要在一个小医院安营扎寨。

其实我能看出来,阿泽父母对此很不满意,毕竟他们家境非常好,完全可以负担更好的治疗条件。

阿泽父母是做外贸生意的,总是一副财大气粗的模样,来到医院,他们直接奔向神经外科 VIP 病房:全套家具家电、电动病床、原木陪客床、定制寝具、配套沙发、落地窗。与其说是贵宾房,不如说是高档公寓。

房好,价钱也好,单日价格 500 元,月租就是 15000 元。

因为价格的问题,这间病房时常空着。这对中年夫妻仅仅进病房看了 3 分钟,就大手一挥,VIP 病房开张。

有没有钱,对于看病来说很关键,我暗暗替这家子庆幸。

但很快,我就发现这家人都有点怪。

好几次我下班的时候,撞见阿泽父亲在路边停好他的大奔驰,钻进附近的民工排档。

我之前在那家踩过雷,那里的米饭会掺着隔夜的卖,菜又油又咸,硬要说优点就俩:量大、便宜。

阿泽父亲一身笔挺西装,戴着块大金表,每次都是打一份全素套餐,5 块钱,挤在一众背心汗衫迷彩服的民工里快速解决,最后仔细地擦净嘴巴,扮出一副酒足饭饱的模样,走进医院大门。

我起初没在意,以为他只是赶时间,在吃上不讲究。

但接下来我发现,阿泽母亲的行为更可疑:白天拎着一只香奈儿包包走来走去,化着精致妆容一副随时要出席宴会的贵妇模样,晚上却趁着阿泽睡着了,爬起来躲进护士站做手工活,给一大堆商品做包装。

一打听才知道,如今外贸生意难做,货款拖欠已成常态,阿泽父母的工厂资金链断裂,厂子难以为继,可维持工厂运转需要钱,阿泽看病也需要钱,夫妻俩只能咬着牙死撑,私底下恨不得一毛钱掰成两半花。

香车宝马既是为了生意场上装点门面,也是不想让阿泽起疑。夫妻俩商量好了,儿子面前绝不能露怯:钱,你随便花;卡,你随便刷;旅游,想去哪?好吃的,要哪家?

在儿子醒来后的每分每秒,这对夫妻都在称职地扮演着过去的形象,甚至特意装作一副土豪的样子。

但阿泽母亲告诉我,为了给儿子争取时间,这些年攒下的家业已经消耗一空。从治病开始,就已经卖了 3 处房产,如今手里所剩的筹码不多了。

阿泽才住院没多久,我就发现,他对父母为自己做的那些事,要么不知道,要么根本不在意。

他似乎对一切都不满意,天天和父母闹情绪:不吃药不打针不检查,处处和父母对着干。任凭父母如何好脾气地哄,他也不答话,自顾自地看书,书页翻得哗哗响,把病房里的气氛搅地躁动不安。

小护士总对我咬耳朵,「帅是帅,脾气不好也不可爱!」

时间一长,阿泽的性子越来越孤僻。

那天,妈妈怕阿泽寂寞,特意挨家挨户上门请同学过来。结果同学们到了,却被他拒之门外。几个孩子围在病房门口小声地喊,房里的他一声不吭。

阿泽妈妈只能一边点头哈腰跟同学家长们道歉,转头还要哄阿泽,「都是妈妈不好,没照顾好你」。

即便如此,阿泽母亲还是没有怨言,她觉得儿子只是暂时心情不好,还总跟我强调,「这孩子心细,特体贴懂事。」

我看她讲起自己的儿子,脸上总有一股骄傲的神情:「之前治了两年,无论有多难多疼,我儿子都忍着一声不吭,就是不想让我难受。」

我觉得阿泽妈妈对儿子的印象也太跑偏了,这能是那个成天在病房瞎闹的阿泽吗?

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个乖巧懂事的阿泽哪去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我开始暗暗观察,果然发现了异样。

例如每日晨间护理,他虽然冷着脸,但总会帮我们护士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查房的时候,他在会站起来打招呼,再故意绷着一张苦瓜脸;自己都走得磕磕绊绊了,还会帮病区里上了年纪的病人拿东西。

最拧巴的,莫过于他常常笑着发现不对头,又匆忙换回那副冷脸。

很快,我从他这些怪异的举动里,找到了一个规律:只要父母在场,他一定是熊孩子附身,摆出一副无赖相来刺激父母。但等到父母一离开,他就恢复正常。

而且,如果当场没刺激到父母,反而被宽容的话,阿泽就很不开心,好像受了挫折。

我悄悄告诉护士长,阿泽是个藏着事儿的孩子,大家等着看吧。

就在我觉得已经摸透了阿泽的小心思时,他却憋了个「大招」。

那天早晨,我刚换好衣服准备上班,病房里忽然爆发出一阵哭声,锐利得像把剪刀,划破了病区里安静的空气。

我凝声一听,拖着抢救车就往病房冲,那是阿泽妈妈的声音。

护士们纷纷冲向病房,生怕是阿泽病情突变,不敢耽搁一分一秒。

结果到了病房,发现阿泽好端端的,手上攥着一支笔和一个本子。

地上满是细碎的纸片,阿泽妈妈坐在地上大哭,阿泽爸爸则两手颤抖地杵在正中,一边撕扯着本子,一边语不成调地咆哮着,「我让你写!让你写!」反反复复就这么一句话,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向地面。

那些撕碎的纸片上,我注意到两个字:遗书。

小护士们拥着阿泽父母离开病房冷静一下,我这才感觉到刚刚跑过来时的一身冷汗。

老远还飘来阿泽妈妈的哭声,我站在病房里,瞥见旁边的阿泽一副吓坏了的模样。

我拍拍胸口定了定神,问他,「你是成心的对吧?你住进来以后成天和你爸妈对着干,就是为了惹他们生气,这回你的目标真的达成了,恭喜。」

阿泽踉踉跄跄地走过来,拉住我的手,死紧死紧地,像是抓着一根救命稻草,还小声地哭了起来,「怎么办,姐姐,我是不是做错了?」

眼前这个少年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一招有多大的破坏性。

我坐在床边拉着他的手,「阿泽啊,你爸爸妈妈哭得多伤心啊,你真的希望他们这么伤心吗?」

阿泽红着一张脸,摇了摇头,「姐姐,我去道歉行不行?」

看他知道自己错了,我一瞬间「原形毕露」,凶巴巴地展开他的手掌,抄起桌上的尺子敲在他手心上,「玩大了吧?收拾不了了吧?」

尺子打在手上,啪地一声脆响,吓得阿泽一哆嗦。

我接着揍,「你装什么坏孩子啊,演那么差!还写遗书呢,你有啥遗产?你玩这么大,到底想怎样?」

我一条一条数他的罪状,阿泽瑟缩着脑袋一声不吭。

「新仇旧恨」都报完了,我才得意洋洋地告诉他,「姐姐这把尺子,上打昏君,下斩佞臣,中间教训熊孩子,以后可不许犯浑了啊!」

阿泽乖乖地点头,表示一定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再不胡闹了。

但阿泽反问我:「姐姐,你知道我这两年花了多少钱吗?」

阿泽说,自己看过账单,也查了很多资料,知道这病治不好,干脆不配合治疗了。父母只要厌恶自己,就不用再做无用功了。「我都知道的,爸爸还要养活厂里的工人,我能少花一点是一点。」

这对父母在儿子面前装大款,儿子则扮演不良少年,我不由得感慨,真是一家人啊。

在最亲近的人面前,坦率好像很难。

我以为,只要跟阿泽把话说开了,事情就到此为止。没成想,这个少年的心事远远没有那么简单。

那段时间我正怀着宝宝,干不了重活,护士长就发话,让我多陪陪阿泽。

也许是不打不相识,少年被揍了以后,总是围着我打转,喊我姐姐。我也很开心多了这么一个帅气的弟弟。

阿泽特别爱热闹,自从恢复和兄弟们的邦交之后,病房里总能听见阵阵少年的爽朗笑声。

有时阿泽也会直接拎着吉他,闯进护士站,坐在椅子上现场卖艺。或者替护士姐姐们抄写病历,铁画银钩的瘦金体,颇见功底。

这个孩子总能想办法把场子撑得热热闹闹,但我总觉得他有心事。

我观察了好几次,发现他和喜欢的小女生见面过后,总是一副沉重的模样,好像在考虑什么大问题。

其实我心里也有疑问:为什么他既不出国救治,也不愿意回家,非在一个小医院空耗着?

阿泽爸爸不止一次地说过,他存了笔钱,可以再次出国寻求更好的治疗。但阿泽的态度特别坚决,没得谈。

面对我的问题,阿泽掏出了一张卡,他偷偷告诉我,「里面有 200 多万,是我的『救命钱』。」

阿泽父亲为了让儿子安心,早早存了一张卡给他。

「平时治疗和日常花销再大,爸爸都不会动这张卡,都是先卖房子。」阿泽眼见着家里的房子一套接一套卖了,「安心卡」拿的越发不是滋味。

一旦谈到家庭,阿泽就有一种超出年龄的成熟和懂事。

我好想把这些话转述给阿泽的爸妈听,但是我和阿泽有君子约定:我是他的树洞,得替他保守秘密。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回家呢?」很多绝症病人都会选择在家度过生命的最后阶段。

「我不能死在家里啊,」阿泽用一种嫌弃的眼神看着我。

「姐姐你好笨哦,我治又治不好,万一死在家里,我家就成凶宅了!以后都不值钱了!」他为自己的深思熟虑洋洋得意。

我看着这个把一切安排妥妥当当的少年,只觉得命运特别残酷,还残酷得特别认真。

陪伴阿泽的那些天,他的身体正在慢慢衰弱,而我的肚子却在一天天显怀。那时我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怀里的新生命,会让阿泽在人生困局里,执着地下出最后一步棋。

那是我换上孕妇服的第一天,阿泽惊讶地张大了嘴,「你有小宝宝了?不是胖了吗?人家孕妇都是小心地挺着肚子,你怎么跑得跟飞毛腿似的?」

我不知道该难过,还是该挺下肚子验明正身,最后想了想,抓住他的手贴在肚子上,「你可不许说姐姐的坏话,小宝宝听着呢。来,跟他打个招呼。」

阿泽用手贴着我的肚子,感受一个小生命正在使劲折腾,嘴巴张得更大了。

「姐姐!你疼不疼?他就这么在肚子里翻来翻去的吗?真好玩!」阿泽一边问,一边好奇地屈起指头在我肚子上四处敲敲,就像一只啄木鸟。

阿泽妈妈在一旁准备阻止,我笑了笑表示不介意。

这个 16 岁少年,可能是第一次感受到一个小生命的存在。

我对阿泽说:「你也是这么长大的啊,每个小宝宝都是在妈妈肚子里揣上十个月,从花生豆大小一点点长出小手,小脚,最后变成你这么大的熊孩子的。」

听见我又提「熊孩子」,阿泽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难怪我怎么捣乱爸爸妈妈都不生气呢!」

阿泽像是想到了什么,扭头去看妈妈。

「妈妈你当时也是这样的吗?」他似乎是从我身上,看到了自己妈妈当年怀他时的影子。

一瞬间,他的眼睛亮亮的。

他后来悄悄附在我耳边说:「原先我知道自己会死的,我怕他们难过,就想着犯点儿错误让他们讨厌我,这样我走的时候,他们就不会那么伤心了。」

我懂,我当然懂。只是一个少年这么单纯的心思,有时还真让人招架不住。

「以前我觉得爸妈无所不能,什么都能办到,后来我生病了,看见过妈妈偷偷哭,也看见过爸爸站在门外一支烟接着一支烟抽,我才发现,原来他们也有脆弱的时候。」

阿泽陷入了自言自语,他反复说着,「我脆弱时有他们撑着,他们脆弱时我必须强大起来,变成他们的支柱。」

阿泽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决定,在自己离开之前,为父母们找到新的「支柱」。

那次谈话过后,阿泽就变得神神叨叨的,总爱问我一些奇怪的问题,「姐姐,你是独生子女吧,孤独不孤独,寂寞不寂寞?」

看我点头,他又紧接着抛出问题,「独生子女的父母——如果他们的孩子不在了,他们孤独不孤独,寂寞不寂寞?」

我三两下就被阿泽绕晕了。他成日在病区里晃荡,估计是看多了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老人,有感而发了。

可阿泽却非常严肃,一本正经地告诉我,他最近看到一则新闻——失独家庭。

他自己百度了很多「失独家庭」相关的资料,还去查了这方面的政策,最后得出了自己的结论,「政策再多,政府也不管发孩子,我得让我爸妈生个妹妹!」

他摆事实讲道理,一口气说了好几个理由。「你看,我现在动不动就头疼,走路都走不出个直线,说不定过两天就得瞎,然后一命呜呼,我爸妈怎么办?我死了以后,他们怎么安度晚年?老了会不会上敬老院?」

阿泽缩了缩脖子又补上一句,「想想都觉得可怕!」

他决定跟父母谈谈。

他把父母叫进病房,关上了门。

我在护士站里静静等待着——

阿泽父亲的声音断断续续从门那头传来,像在发毒誓,很响,很坚决,「这是不可能的!我只有你这一个儿子,之前就你一个,之后也就你一个!你现在想这些,是不是想气死我们?」

他的声音抖得厉害。在阿泽面前,这个曾经无所不能的父亲,第一次慌了。

隔着一条长长的走廊,我都能感受到阿泽爸妈的坚决。

我不知道他们有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但从这夫妻俩硬是将儿子原本短短一年的生存期,努力拉长了一倍多,就能感受到:他们没想过给自己留后路。或者说,他们不容许自己去想。

我强迫自己也不去想,此时此刻的病房里,阿泽的表情。

阿泽的提议就像一个诅咒,成了他和父母之间的禁区。每每被提及,都会让那间小小的病房房门紧闭。

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也进不去。

阿泽实在难受了,就会气鼓鼓地找我吐槽,像只炸着刺的河豚。

「姐姐,这明明是一个好办法啊!我活不了几天了,可人总要朝前看嘛!」

「姐姐,我爸爸妈妈这么大年纪了,现在再不想生小孩的事,以后怕是生不出来了,到时候我又不在了,他们怎么办?」

「姐姐,你知道吗,我为什么不肯回家去?因为我怕我万一在家里死掉了,以后爸爸妈妈真有了小妹妹,妹妹会害怕我的房间,不敢进去……」

我惊讶于这个 16 岁少年心里揣了这么多事,还每一件都不轻。

虽然我当面把阿泽打击得不轻,但背地里我总想帮帮他,除了时不时教他一些劝服父母的「话术」,碰到阿泽妈妈的时候,我也会装作不经意地样子旁敲侧击一下。

渐渐地,话题传到了我这里,阿泽妈妈跑来护士站,主动聊起儿子让人头疼的提议,忧心忡忡,「你说阿泽现在想这些事,是不是想放弃了啊?」

我赶紧宽慰这个爱子心切的母亲,「阿泽这么积极主动地想办法,正说明他心里还有念想,没有放弃自己。」

阿泽妈妈略微点点头,脸上的表情还是很犹豫,「我现在的目标就是陪着儿子,怎么能分心想二胎呢?而且我要是表现出这种想法,阿泽会不会觉得我想放弃他?」

我劝慰了她好一会儿,一家人最不该计较这些。阿泽是个心胸开阔的好孩子,大人们应该认真考虑这个问题,至少让儿子放心。

也许都是做母亲的人,我的劝说让阿泽妈妈的表情稍稍缓和,她答应再和阿泽爸爸说说。

过了一阵子,阿泽没再和我聊过劝父母生二胎的事。

我猜想,八成是少年郎有了新策略,不告诉我。

他开始提前熟悉角色,操着做哥哥的心了。

有时跟我出去看到路过的小女孩,阿泽就会说:「我妹妹将来也要穿这样的裙子,一定很好看。」还跟我预约,「姐姐,等你的孩子出生了,我要当你孩子的哥哥。」

我告诉他辈分错了,你得当叔叔。他一脸神气,好像已经当上了哥哥。

我还观察到一个好现象:阿泽的病房不怎么关门了,一家人一起聊天的时间多了很多。

阿泽妈妈会时不时带着笑抱怨一句,「我生你一个都累死了,再生一个我可不干!」

阿泽的胆子也越来越肥,不光安排好了要生二胎,还给爸爸妈妈提出了「指导性意见」——「一定是妹妹!」

他当着父母的面,跟我商量将来的妹妹要叫什么名字,还说妹妹的名字要跟自己特别配才行。

每到这时,阿泽妈妈就会点点阿泽的小脑袋说:「我怀胎十月费老半天劲,名字还得让你做主?」

看着这一家人如释重负的样子,我知道,阿泽可以放心了。

做阿泽的专职陪聊其实很愉快,但陪聊的时光也非常难熬,因为我会第一时间看到阿泽病情的进展——

那个曾经能写一手好字的小帅哥现在没法握笔了,雷打不动的练字时间被迫停止。

他的眼睛开始重影,走直线会偏移,一块糕点递给他都不能准确地放进嘴里。

突然来袭的头疼会让他蒙起脑袋闷声不响。头疼的次数和频率也多了起来,降颅压的药从一天 1 次增加到了一天 4 次。

当初的阿泽有多美好,现在的阿泽就有多糟糕。并且我和他都明白:这种糟糕一旦开始,就不会回转。

你会心疼这个一声不吭的少年,也会谴责自己目睹这一切却无能为力。

阿泽察觉到了我的情绪,他笑笑说:「姐姐,说不定再过些时候,我会看不见东西,还会出现吞咽困难。唉,我好惨啊。」他自我调侃着,三言两语就将这个疾病最后阶段的症状说得明明白白。

他对自己的结局了如指掌,清醒得可怕,又懂事得吓人。

「你挺有勇气的啊,还敢掐指算自己能活几天,要我才不呢,先哭几天再说。」我试着调节气氛。

少年得意地昂着头,「姐姐你多陪陪我吧,我爸爸妈妈看我这副鬼样子,会哭的。」

我很愧疚,觉得自己如此消沉,还要这个 16 岁的小鬼头来安慰。这对他不多的时间来说是一种浪费。

我答应他,不仅要帮他达成心愿,还要陪他开心地度过剩下的每一天。

那段时间,我和阿泽最关心的,就是太阳升起来以后,我们今天要干什么。

在阳光照射的病房里,他喜欢学电视剧里金三顺的口气跟我宣言:「去爱吧,就像不曾受过伤一样。跳舞吧,就像没有人欣赏一样,唱歌吧,就像没有人聆听一样,干活吧,像不需要钱一样。」

天气多好,也总是有日暮西垂的时候。

渐渐地,阿泽的颅内压增高到甘露醇也不能控制了,他总是躺着跟我念叨:「姐姐,唐僧又开始念紧箍咒了。」

我说你要是疼,可以摸姐姐的小宝宝。他小心翼翼地抬起手,又放下,说:「不行啊,头太疼了,我怕我手劲儿大,一不小心碰疼了姐姐。」

他头疼的时候,父母总是抱着他,陪着他,一遍遍地抚摸着他,希望能帮他缓解一点。他缓过来了就会说:「姐姐,我们来唱首歌吧。」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俩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唱着五月天,从《温柔》到《倔强》再到《突然好想你》。

科室里谁都知道,我是绝不开口唱歌的人,因为跑调跑得着实吓人。但面对阿泽的请求,我没法拒绝。

「就唱《温柔》,那首好听,我陪你一起唱。」

「走在风中今天阳光忽然好温柔,天的温柔地的温柔像你抱着我……」刚开始阿泽起个头,我轻轻地和,唱着唱着就变成了我的独唱。

我发现阿泽没了声音,一眼看过去,原来是他的力气跟不上了。即便如此,他依然抬起手,勉强为我打着拍子。

阿泽父母可能在心里排练了无数遍这个场景,一家人默默地帮儿子打理着日常生活,头疼的时候冷静地询问要不要吃止疼药,或者要不要用甘露醇。等阿泽头不疼了,他俩又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谈天说地,还时不时地调侃起阿泽小时候的糗事。

这时候的病房,笑声比往常还要多。

阿泽的妈妈曾经私底下告诉我,陪伴阿泽治疗的这两年,她因为看过极少数生存期超过 5 年的病友而心生羡慕,也因为看过这个星期还计划着手术,下个星期就离开的病友而感到幸运。

一路同行过来的病友,三三两两都在术后一年左右的时光里离去,阿泽已经算是一个奇迹了。

「我觉得难过,又觉得幸运,至少我儿子多陪了我那么久。」阿泽妈妈说。

这一家人,总是在关键时刻活得分外清醒,又分外努力。

很快,阿泽的生命开始数倒计时了。

肿瘤剥夺了阿泽的意识,他一句话说得含含糊糊,我弓起身子凑近使劲听。

阿泽一字一顿地说:「姐姐,对不起,我再也没法和你一起唱歌了。」

我告诉他没关系,「姐姐唱给你听就好了。」

阿泽父母彻底将家里的生意搁置,每时每刻都陪在阿泽的身边。我不再长时间呆在阿泽的病房里,把最后的时光都留给这一家三口。

阿泽持续高热,呼吸变得急迫,所有指标都显示,肿瘤像潮水一样蔓延开来,破坏了阿泽的大脑。

再过两三天就是圣诞节了,我月初时给阿泽准备了好看的帽子和围巾作为圣诞礼物,不知道有没有机会送。

我趁着记录生命体征的时候,拉起阿泽的手,悄悄说:「阿泽啊,你可要争气,至少陪姐姐把圣诞节过了,姐姐给你准备了礼物呢!」

阿泽就那样静静地躺着,用力地呼吸着,给不了我一点儿回应。

2012 年 12 月 25 日圣诞节,大晴天。阿泽安安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已经陷入了深度昏迷。

我知道,这个圣诞夜,阿泽就要划着他生命里最后一根火柴了。

他深深地,慢慢地呼吸着,头一点一点,我陪在旁边,看着心跳从 140 逐渐下降到 110,再慢慢到了 80,眨一眨眼,就断崖似的下降到 20,直至一条没有太多波动的线。

我替他拉出了心电图,上面准确地记录着阿泽离开的时间。那条线,像他渐渐走远的背影。

他走完了一生,有点短暂的一生。

我替他拔掉身上所有的东西,给他戴上我送的帽子和围巾,阿泽又回归了初次见面时那个酷酷的「花泽类」。

我轻轻地拉起阿泽仍有余温的手,放在我的肚子上,说:「阿泽,跟姐姐说再见,也跟宝宝说再见了。」

我一直看着工作人员离开病房,迈入电梯间,离开我的视线。

我原本以为我会哭出来,为这个无端闯入我生命的少年。但是眼睛干干的,我摸了摸脸,一点儿泪痕也没有。

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我知道,再回忆起他,我的欢乐远多于遗憾。也许在另一个世界,里面依旧有他的吉他,他的毛笔,他的青草地。

我忽然想起了阿泽曾经在许愿卡上一笔一划写下的字:天上星,亮晶晶,永灿烂,长安宁。

那是一手好看的瘦金体。

时光过得很快,快到我几乎忘记我曾经肆无忌惮地唱过那么多歌,就为了搏一个少年一笑。

我只是默默地希望,他们能过上阿泽想看到的那种生活。

这个城市说大不大,时隔多年,我竟然在街上碰见了阿泽的母亲,她一脸慈爱地牵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说:「叫姐姐。」

我一瞬就笑开了。女孩的眼睛和阿泽好像。

我无需开口多问,这些年阿泽一家一定过得很幸福,就像阿泽想的那样。我甚至笃定女孩的名字是什么,因为那是我和阿泽商量过的名字。

我和阿泽妈妈相视而笑,然后互相告别。

本帖来自pc秘书
作者: 伍淑林    时间: 2020-12-30 08:36
标题: 回楼主cyec
继续支持
作者: 李文东    时间: 2020-12-30 09:52
再盖一楼,希望楼主继续发。同时也希望这样的好帖子不会沉下去。
本帖来自安卓秘书
作者: 无人取代    时间: 2020-12-30 12:42
感谢楼主,故事很好
本帖来自pc秘书
作者: 金泉    时间: 2020-12-30 15:02
感谢楼主,看着非常感人啊,很好,谢谢。
本帖来自微秘视障助手
作者: cyec    时间: 2020-12-30 21:02
感谢大家的回帖,大家喜欢我就会接着发。
本帖来自pc秘书
作者: cyec    时间: 2020-12-30 21:07
第十个故事


基因的力量有多可怕?临死前只想「争口气」的人

我在网上看到过一个段子,病人问医生,自己的病到底有多罕见。医生回答:「这种病,可能得用你的名字来命名。」

作为医生,我却完全笑不出来,因为在我的工作中,这种情况很有可能发生。

有一次,一个叫朋朋的病人,就得了这种罕见病中的罕见病。朋朋发现自己感染了一种特殊的病菌,他的肺部积满白色渣子,就像灌了一层厚厚的水泥。即使四周都是空气,他却难以呼吸,时刻体验着被活埋的感觉。

如果说,罕见病是几百万人里有一例,朋朋的情况则少见到根本无法统计。全科所有医生都重点研究过朋朋的手术,专家教授们慎重讨论了很久,得出了同一个意见:风险太大,不建议手术。没有大夫敢冒这个险,为他洗肺。

最终,我收治了朋朋。为了给他手术,还签订了一份生死状。

经过病人及其家属的授权,这篇文章我们使用了真实姓名。
3 个月前的一天,我端坐在医院办公室,大脑混乱,焦灼等待。

整整一个小时过去,两位律师如约而至。

在我的面前,出现了一份「手术生死状」——这薄薄的文档,上面一条条列举十几项这场手术可能的后果,任何一条都意味着直接死亡。

「生死状」结尾一句很冰冷:医生已详细告知所有风险。最后一栏:同意,或是拒绝,然后签名。

在外科,医生和病患签订「生死状」已经是家常便饭,甚至还有医务处在场全程录像。除了提醒病患,这也是医生面对不得不做的高危手术时,最后一道保护自己的措施。

而我在内科干了 11 年,手术量不多,更没接过高风险手术,看着眼前这份「生死状」,我很茫然。

两位律师郑重告知我——如果你敢接这场手术的话,签「同意」。如果病患和家属敢让你接这场手术,也是签「同意」。而她们律师会代表第三方会见证整个过程。

两位律师的身后,是这份「生死状」的主角——病患谭朋朋。

朋朋坐在轮椅里,脸上紧扣吸氧面罩,旁边一个氧气瓶。家属在他身后。

朋朋抬起手,慢慢接过这份「生死状」。我当时还有些担心,要知道,有些病人读到最后,甚至会被这些风险直接吓走,更何况是朋朋这样的病,这样的选择。

但朋朋显然是个例外。他没提任何问题。直接签名。

放下笔,他还是什么也没说。他戴着呼吸罩坐在那,就那么直视着我。气氛凝滞了,他的呼吸罩上,蒸腾起一阵阵白雾。

「有什么要问的吗?」我觉得生死大事还是谨慎得好。

朋朋的爱人拿起同意书,想让一旁的父母看看。但朋朋却抢先说:「不用看了。」 朋朋的声音透过面罩,短促而沉闷——呼吸,对于他太重要了。

他的爱人与父母都签下名字。

现在「生死状」上的同意栏,只剩一个空格,那是留给我的。

我拿起笔,郑重签下名字。四周只剩笔尖在纸上的摩擦声。

我突然意识到,要动真格的了。




朋朋,这个看似冷静的男人,必须时刻把自己扣在呼吸面罩里。透明呼吸面罩后面不断升腾起来的白雾来自他的口腔、气管、胸腔——来自他被「侵占殆尽」的双肺。

他那本应通透呼吸的双肺,不知从哪天起长出了一种罕见的「白色渣子」,然后越来越密,面积越来越大,像蚂蚁要占领食物,像水流要铺满河床。他的肺简直就是马上要被「水泥」 糊上、砌住、填满了。

朋朋根本脱不开氧气瓶,自由呼吸很久很久以前就是不可能的事了,连去距离病床十米之外的洗手间上厕所,都变成了一种奢望。

面罩中那些白雾是如此晶莹、鲜活,更是如此宝贵、稀缺。朋朋的每一口「呼」都极其费劲,因为呼不出什么东西。朋朋的每一口「吸」都更费劲、心痛,因为吸不进去什么东西。朋朋说,「我有力气,但怎么吸都吸不了气。」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日益稀少的白雾,看着自己日益虚弱,垮下去,而后窒息而死。

朋朋很快就要在空气中被活埋。

不能「洗肺」吗?——理论上可以,往肺里面灌生理盐水,像大浪淘沙,把渣子冲出来,这种手术就俗称「洗肺」——这也正是朋朋现在强烈盼望我帮助他做的手术。

但没有医院和医生敢接。因为对于朋朋,洗肺后那些「白渣子」依然会卷土重来,甚至加速蔓延,而且更有可能的是,朋朋还没靠自己呼吸到一口空气,就倒在手术台上了。他的肺已经衰竭了。

早在同事找到我之前,全科所有医生曾重点研究过朋朋的手术。专家教授们慎重讨论了很久,难得的意见一致:风险太大,不建议手术。

这几乎是板上钉钉的结论了。

教授们的担心是有确凿道理的。虽然在全国最权威的医院排行榜上,我们医院历年来都蝉联综合排名第一,很多罕见病患者慕名而来。可朋朋的这种罕见病,却是迄今为止,我们见过的唯一一例。

这是罕见病中的罕见病。不断自我复制生长,无法彻底根除的「白色渣子」其实是「肺泡蛋白沉积症」。

如果说罕见病的概率是百万人中的一个,那么朋朋的状况,几乎就罕见到根本无法统计。

之前,朋朋已经辗转去了全国几家大医院,毫无悬念地遭到了一次又一次拒绝。理由很直接,第一,手术风险实在太大;第二,「全国最好的医院都不给你洗肺,我们就更不可能做了。」

洗肺,手术风险极高,仅仅有可能自由呼吸,而很快又面临「白渣子」的进攻、占领,然后死去;不洗,就只有戴着面罩,看着白雾日渐稀少,也就只有等死。

没有人想到,4 个月后,朋朋再次出现在我们医院的大门口,并找到我。

朋朋说话困难,但异常坚决——

「我只想,好好吸一口气。」




手术前,我来到急诊,在患者中寻找朋朋的身影。

「这里,在这里。」不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招呼声。

理着平头、圆圆脸的朋朋坐在一张狭小的病床上,说不出话,但正竭力冲我招手。四周环绕的家人大声呼唤着我。

环境太嘈杂,没办法细聊,我就问了一个问题:「想好了吗?」

朋朋没有丝毫犹豫:「想好了,付出任何代价都愿意。」

没有痛苦地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就是他最大的心愿——但代价呢?

很久以后,偶然翻看他的微信朋友圈,我才知道当他得知我愿意帮他完成这个心愿时,心情有多雀跃。

当时我让他先躺下休息,朋朋艰难地说很久没躺下过了,躺着更喘不上气。

我找了一个安静的角落,跟他的爱人和父母谈了很久,再次告知手术风险:如果一定要进行手术,最坏的结果是连手术台都下不来。

父母最先流泪了。「孩子生病这几年过得实在太难了,现在就剩一个最后的要求了,无论如何都要实现,我们劝不住。」

两位老人一看就是朴实的农民,他们乡音很重,怕我听不懂,用不标准的普通话努力地说。

「如果下不来手术台,朋朋因为处在麻醉状态,死亡的瞬间是不会受罪的。」我没有过多强调自己需要承担的风险,只是反复告诉他们,「但家人只能在外面等着,连他活着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开弓没有回头箭。」朋朋的爱人很瘦弱,但却是最冷静最坚定的那一个,「之前全家开过会,已经想好了,都支持他的决定,无论什么后果都接受。」

我远远地看了一眼朋朋,他坐在床边,正在往我们的方向张望。

所有人里,我唯独没有叮嘱他要好好再想想。因为他此时看向我的眼神,如同写着四个大字:破釜沉舟。

只是谈到后面,朋朋的父母仍然有些犹豫,我让他们好好想想,再做决定。

我冲着朋朋远远挥了挥手,转身离开。

第二天大清早,朋朋全家人找到我,他们昨晚一夜没睡,最终做出了要手术的决定。朋朋对我说,他已经交代好了后事,包括财产分配……

手术前一天,临近下班时,朋朋的爱人再次找到我。我以为手术还有什么没交待清楚的细节,甚至他们有什么变化。

没想到,她告诉我,朋朋要捐献器官。

朋朋说自己才刚刚 30 岁,万一在手术台上死去,那些有用的器官,还可以再帮助其他人。

她说朋朋说服了每一个家庭成员,除了奶奶坚决不同意,奶奶说自己的孙子连一把骨灰都留不下,就一点念想都没有了。

我专门找了一趟朋朋,安慰他:「这个手术在我们医院,目前还没有死亡的先例。无论如何,我都会尽最大努力让你平安下手术台。」




第二天,一大早,我特意戴上开过光的护身符。

虽然洗肺手术我做过很多次,但这一次根本不一样。

此前我的准备工作其实已经很扎实了。我一边通过私人关系,请来了资深麻醉师。另一边,我的查房教授是呼吸危重症方面的专家,那个帮朋朋跟我取得联系的同事,是研究呼吸罕见病尤其是肺泡蛋白症的教授,他们都答应来手术室坐镇帮我。这是我能请来的最强阵容了。

那一早,朋朋的亲弟弟也从老家赶过来了,一家人围在接朋朋的平车四周,来到手术室门口。我让他们放心,还顺带指了指天花板:「有事会通过那个喇叭叫你们。」

其实手术室外,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很快,手术台上,平躺、麻醉、插气管插管。

麻醉之前,我握住他的手告诉他:「等听到有人喊『睁眼睛』的时候,你努力睁开眼,就又能看到我了。」

他因为紧张而呼吸急促,紧紧抓着氧气面罩大口喘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白雾继续升腾。

朋朋很快进入麻醉状态。

「洗肺」跟外科手术不一样,不需要动刀见血,是往肺里灌入无菌的生理盐水,再让水流出来,顺势把填充在朋朋肺里的渣子带出来。

但是,「洗肺」的难度在于,灌进去和流出来的水量都必须精准控制,还要时刻密切注视着监护仪上的各种指标。

生理盐水开始流进朋朋的肺部。

我们先洗的是左肺。现在左肺就是不通气的,只能依靠右肺通气呼吸,也就是我们把氧气只送到右肺,而把水灌进左肺清洗。朋朋的高风险在于双肺功能极差,手术中又始终只能依靠一半的肺来呼吸,另一半肺还要不停的往里灌水、再流出来。

进出的水量完全靠人工——也就是我来控制。一般一次性灌入 500 毫升,一瓶矿泉水的量,如果顺利的话,也会达到 1000 毫升。

我慢慢操控,让水流缓缓流进朋朋的身体中,流进那个布满「白渣子」的地方。

我们灌进去 500 毫升,至少也要放出来 300-350 毫升,否则水留在肺里出不来是很危险的,必须寻找原因。而原因可能有很多,比如气管插管的位置不合适,水就可能误流到另一侧肺里。

不多久,「水流」从朋朋的肺里出来了!

那根本不能叫水,而是像豆浆一样。

水很粘稠,几乎乳黄色,那是因为一开始洗出的渣子很多。我松了一口气。随着肺被洗得越来越干净,渣子越来越少。

水真的越来越清亮了。

这说明肺洗干净了。每洗一侧肺大约需要一万毫升水,大概 20 多瓶矿泉水的量。其实整个过程是挺枯燥的,但每次冲洗出来的一点点,就说明生,说明存活的时间又多了一点点。你不得不狠狠盯着。



水流依然顺利地流进流出。

躺着的朋朋其实是一名血站护士,是我的同行。

第一次见面,我原本以为,他一定会问我,为什么所有的不幸都要发生在自己一个人身上?

我害怕被问到这种问题,甚至专门打了草稿,把所有一切归咎于命运——比如说你已经做得很棒了,只是人有的时候就是这样,不得不认命……

然而朋朋没有提问,他只是反复感谢我。他说自己确实很绝望,因为「空有一身力气,却使不上劲儿。」

他说现在一心想要洗肺,就是想使出这最后一把劲儿。

我其实不太能理解这种执念,为了「争一口气」,可能要付出生命代价,值得吗?况且洗肺手术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朋朋的病,即使一切顺利,个把月以后,肺部又会被白色渣子填满。

「我一直在被动承受命运的安排,自己完全无能为力。现在生活中再没有什么可争取的了,能争的就是这口气。一个月的自由呼吸,值了。」他对我说。

很久后,直到冷静下来,我才意识到,自己接下这起罕见病手术有多冒险。也是这次谈话后,我思考了很久,既然帮他的决心已定,我打算独自承担风险。

几个小时过得很慢,好在目前为止,朋朋的洗肺手术进行顺利。

洗完一侧的肺以后,已经到午饭时间,教授说有他盯着,让我先去食堂。我匆匆吃完午饭,突然想到朋朋的家人还在提心吊胆地等待,虽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但我还是拿出手机,给他的爱人发了一条微信:「目前一切都很顺利,不用担心。」

没想到,这句一切顺利,反而变成了一语成谶。





意外发生在下午,手术进行到 2/3 的时候。

我们麻醉机的氧气无论如何也送不进朋朋的肺里去了。

变故来得太突然。气管插管其实有两个气孔可以往肺里送气,两个气孔都送不进气的概率很小很小。正是朋朋最最需要,最缺的氧气,现在供应不上了。

手术瞬间变成了抢救。

「所有麻醉科二线、三线,速到 XX 手术间支援!」我们医生的内部喇叭高声响起,反复在我的耳边回荡。

一瞬间,整个手术楼,所有不需要值守在手术台第一线的麻醉科医生,全都从四面八方飞奔而来。

此时的朋朋,因为缺氧整个人开始发紫。

我默默地把位置让了出来,让更有经验的麻醉科医生们赶紧上前。

以往的「洗肺」手术从来没有病人下不来手术台,这也是我敢于接手的重要原因之一,但万万没想到却会发生这种突变。此时此刻,医生们希望病人活下来的愿望,其强烈程度不亚于任何一位病患家属。

赶来的麻醉医生越来越多,小小手术床周围聚集了十几位医生。我已经无法看到朋朋了,我只能紧盯着监护屏。

朋朋血氧饱和度断崖式地下跌,随后血压和心率开始哗哗往下掉。

朋朋露在外面的两只脚,越来越青紫。

我慢慢退到了屋子角落,无力地背靠着墙壁,大脑一团乱麻。

疾病走到尽头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但我还是想让朋朋在家人的陪伴中,走完生命最后的日子,而不是一个人孤零零、浑身青紫地躺在冰凉手术台上。

看着眼前忙碌的同事们,我的内心很快陷入无尽的愧疚中。虽然在律师公证下签了手术同意书,也把最坏的结果都反复交待了。但毕竟我是手术医生。而万一病患家属接受不了意外,我这一腔孤勇的热血,还会连累很多同事。

监护仪的报警声越来越刺耳,朋朋的生命迹象迅速消散,有些数字已经测不出来了。

教授说:「咱们把家属叫过来,交待一下吧。」

我实在不甘心,如果朋朋就此醒不过来,这将成为我永远的心理阴影。我咬着牙慢慢挤出三个字——「再等等」。

此时朋朋仍然被十多个同事抢救着,人影重重,我越来越看不清里面的样子。

终于,同事通过有效调整呼吸仪器,又把氧气送进了朋朋肺里。监护仪器上开始测出数字,并在缓慢而坚定的回升。

抢救过程大约三分钟,却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朋朋在鬼门关徘徊一圈,掉头往回走了。

手术不可能再继续进行了。教授让我把家属叫到门口,简单交待一下。我让他等我一会儿,先去个洗手间。

洗手间里,我不断擦拭眼泪。

回病房 3 个小时后,我们决定给朋朋拔出气管插管。这是有点风险的,毕竟才第一天,我和教授商量了一下,想让朋朋舒服一些。

拔下来的瞬间,朋朋就在大口喘气,是嘴和鼻子都竭尽全力用上的那种喘气,发出很响的声音。那种姿态让人印象深刻——

朋朋就像在猛嗅一朵花。

「认识我是谁吗?」 我的第一句话没有问朋朋感觉如何。

「林医生。」 朋朋回答。

至此,我的一颗心才算彻底放下了,他并没有因为那几分钟的缺氧而大脑受损。后来朋朋告诉我,听到我第一句话的时候,特别开心。

自由呼吸,让朋朋立即开心了。

朋朋以为自己手术成功了。我的心情却再次复杂起来,一是因为他能呼吸而高兴,但又担心手术意外中断,没有为他争夺到更多自由呼吸的时间。

我唯一欣慰的地方就是,虽然手术提前终止了,但朋朋肺里绝大部分的「白渣子」都被洗出来了。

朋朋这种罕见情况,手术后维持时间会很短,我的参考文献很少,我只能在心里说——自由呼吸,希望能维持一两个多月吧。

朋朋说太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的呼吸了。当时他的肺里,大概还有 30% 的残渣,虽然不是正常人,但是呼吸已经比从前轻松太多了。以前扣个面罩,全方位送 100% 纯氧,现在只需要鼻导管。这一刻,朋朋呼吸起来的感觉,相当于普通人跑了 800 米,有点喘,但能成句说话。

做完手术后第 2、3 天,朋朋一直处于特别亢奋之中。他仿佛要拼尽全力在这生命的最后一两个月里多呼吸几口。

我觉得他挺好的,甚至把他转到普通病房,因为重症病房晚上也会开灯,机器轰鸣,清醒的人住进去是很难受的。

转进普通病房,朋朋的家人就可以进来陪护了。

朋朋和家人聊,和护士聊,感觉想和见到的任何人说话。他一口气能说半小时。这在以前根本不可能,那时他一句话都说不完整,根本没心情和别人聊天。

也就是在这一周,我和他聊了特别多。他一边大口呼吸,一边大口讲,似乎想要把此后的一两个月用话语填满,他连绵不断地呼吸,连绵不断地对我说话。

其实,围绕朋朋身体的秘密,他和医生花了 8 年才知道,不过那个谜底上帝已经埋了三十多年。

2008 年,朋朋在一次体检中被检测出免疫力低下,相关的「单核细胞」几乎降到了零。

作为在血站的护士,朋朋知道不对劲,但去医院没查出病症,也就随便了。

整整 8 年后,2016 年,朋朋突然陷入了一场「诡异」的发烧,三月不退。

辗转求医到北京,转入我们医院。主治医生发现这不是普通肺炎,朋朋的肺部及血液里,都充斥着一种「特殊菌」(鸟胞内分枝杆菌复合体)。

大家以为终于找到了罪魁祸首,接下来挑选药物治疗就行。但主治医生很不安心。她在网上搜索,看是否有类似的病人。

一次,她把朋朋的两种病症——「单核细胞减少症」与那种「特殊菌」——同时输入检索框,居然跳出了一个闻所未闻的疾病——MonoMAC 综合征。

——这个复杂的名词其实就是一种「基因突变」!

那就好比街上的红绿灯中有个颜色的灯出了故障,开始乱闪,进而引发大规模车祸。

此时此刻,朋朋身体内就是这样一个「大型车祸现场」——免疫力低下、发烧、肺炎、特殊菌等等,就是一桩桩车祸的表象。它们都是死神的烟雾弹,那个坏了的红绿灯「基因突变」才是真凶。

朋朋体内的基因染色体不多也不少,但是其中一条出现了错乱。这也像一串洁白的珍珠项链,其中一粒居然是黑色的,还是橡皮做的。

然后,「黑色橡皮珍珠」开始「融化」,项链随之「断裂」。

在我们这所全国一流的医院,罕见症不可怕,但你要说「基因突变」,谁也没辙,无药可治。严重者的寿命很短。

这种情况下,医生与家属的努力无用,成吨的钞票也无用。或许这样说,是命运压根就不打算让你好好活下去。

不过主治医生告诉朋朋,还有一种办法「逆天改命」——骨髓移植,也就是拆掉坏的「红绿灯」,装一套全新的。

但要「逆天」是有代价的。

这个代价就是融入新骨髓前,会对患者进行体内清除,一瞬间人会丧失全部免疫力。但朋朋现在身体里都是特殊菌,清空了免疫力,这些菌很可能会立即吞噬掉他。

朋朋很幸运地遇到了骨髓匹配的捐献者,但反复权衡后,他选择了放弃。

最终,耗时 2 年半,朋朋体内的特殊菌被清除。主治医师甚至让朋朋一度回到家乡的献血车上,继续他热爱的工作。但医生知道,朋朋体内的定时炸弹一刻也没离开。

当朋朋再次联系中华骨髓库与医院时,所有医院都婉拒了——因为此刻朋朋体内又出现了一起更严重的「车祸」——那些日益填满朋朋双肺的「白渣子」,那种能不断生长直接要窒息朋朋的「白渣子」。

新找到的骨髓捐献者在最后关头也悔捐了。

那段时间,朋朋开始录短视频。视频里,他问儿子:「昨天你来看爸爸,高兴不高兴?开心不开心?」短短几句话,他需要不停地喘气。

「白渣子」吞噬着他的肺,越来越快。见到我的时候,朋朋已经是不想着活了,他只想大口自由呼吸。

现在,病床边,朋朋已经开始那术后可能仅有的一两个月的自由呼吸、自由谈话。

不过谈话都是我问他答。只有说到一个话题,他是主动讲的,那就是帮助过他的每位医生,他都记得名字。

不过我发现,在他简述自己一生的时候,聊到骨髓志愿者「悔捐」这件事,是低下头闷着说话的。

看着他呼吸,听着他讲话,我总在想,早在 30 多年前,上帝残忍地埋下了一道判断题,答案都判定朋朋死去。但抗争 3 年后,朋朋硬生生将这道判断题做成了选择题——

他要自己在「多活一段时间,但在痛苦、直至窒息中死亡」与「自由呼吸一两个月」之间做出选择。

朋朋选择了后者。

术后第七天,朋朋肺里残留的水终于吸收干净了,该拍 CT 复查了。

我还是有自信的,即便是两个月,虽然手术意外中止了,但最多也就剩余 30% 的白渣,朋朋的肺里应该干净很多。而新的即将生长的「白渣」也得长一阵子吧。

老天总爱开玩笑。

拿过 CT 片子,朋朋的肺里依然白茫茫一片!满是白渣!

我几乎肯定是拿错了手术前的片子,白渣占据了肺部 80%。我反复确认上面的拍片日期,才不得不相信这真的是洗肺手术后新拍的。

因为基因突变,因为上帝的选择,朋朋肺里的白渣再次卷土重来。仅仅 7 天,「白渣」从 30% 又翻番到 80%!这怎么可能!

几乎付出生命的代价,才换回来的「争一口气」,难道仅仅能维持一个星期?!

我很沮丧,几乎要变得迷信了,基因突变造就的天命,它难道就这么强势不可逆转吗?

我接受不了这样的结果。

按理来说,没有基因突变的人,肺里有蛋白沉积这样的「白渣子」,洗一次肺,能维持将近 16 个月。而我和专家们预估,朋朋这次至少能维持一两个月,当初跟他反复说的,也是这个时间。

事后来看,术后第 3、4 天,朋朋精神状态很好的时候,其实他的肺部的沉积物应该就又返还到 50%,他可能觉得呼吸会困难一些,但因为躺在床上没活动,显不出来。

只能实话告诉朋朋。

「不想活了!」朋朋直接崩溃。他的爱人吓到了,赶紧找我劝他。

我和朋朋聊了近两个小时。

朋朋就坐在那里,但和之前几天完全不同,原先见到我很高兴,现在一点反应也做不出来了。他的「心气儿」没了,他说自己突然觉得呼吸很困难。确实,他现在不是跑完 800 米的喘气,而是站在喜马拉雅山上喘气。

他说,自己输得一塌糊涂。

他问我,这不过就是自己的最后一个心愿,用生命才换回来的畅快呼吸,怎么那么快就没了呢?不是两个月吗?!

我并不是很擅长安慰人,想了很久,无法给他虚假的安慰。我决定实话实说:「朋朋,你知道手术过程中发生了一个小插曲,还很惊心动魄吗?」

我坐在病床边,详细讲述手术的全过程,并给朋朋看了我拍的一张照片——医生们围了好几层,正在全力以赴地抢救,中间是躺在手术床上的他,只露出来一双青紫青紫的脚。

「当时稍有耽搁,就有生命危险。现在的情况虽然绝望,但比起那时,还是好了很多。你现在的每一天,其实都是赚来的。」

「抢救的时候,我作为你的主治医生,对你最大的期望,就是你能走到最后,还有家人的陪伴,而不是一个人躺在冷冰冰的手术台上,再也醒不过来。」

朋朋沉默了很久,叹了一口气。看得出来,他有些埋怨自己刚才的情绪失控。

我安慰他,你已经很勇敢了,不需要再苛责自己。我看见他那张曾经圆圆的面孔,已经消瘦成另一个样子。

几天后的一个周末,朋朋准备回家了。他说本想给我写封感谢信,却实在不知道如何落笔,这份感恩,只能埋藏在心里了。







分别时,我和朋朋很默契地都没有提再见面的话。

奇迹并没有发生,朋朋回到当地的医院后,身体越来越差,呼吸也变得愈加困难。

他实在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会给我发微信。我每次都第一时间回复他,虽然我知道自己解决不了什么实质问题。

我是个不喜欢发朋友圈的人,即使已经在「天才捕手计划」写了好几个故事,但从来没有在自己的朋友圈里分享过,因此知道我的朋友也不是很多。

有一天,我发现朋朋竟然在我写王澍医生那篇故事下面点了「在看」!我非常兴奋,马上发消息问他:「你也是『天才捕手』的粉丝吗?」

当他知道我就是文章的作者的时候,静了很久,问我——

「你能不能把我的故事也记录下来」。

「万一有跟我一样病的人看到,会少走很多弯路。回想起来,我真的太难了。」

我答应帮他记录,但也提了一个条件——

「你也要答应我,一定要等着看自己的故事。」

他的身体肯定又差了很多,肯定连打字都极其费劲,但从那天起他开始非常努力地为我补充自己的各种细节,不论是生病前三十年的还是生病后抗争这三年的。我感觉他是在把希望赋予进这些文字里。

然而,连这个小小的心愿,也变成了奢望。

他的病情越来越重,始终只能靠坐着,几乎完全无法睡觉,哪怕只是咳嗽一小阵,都有很强烈的濒死感,需要缓一个多小时才能恢复过来。他太难受了。

有一天,他给我发来一条微信:「林医生,我坚持不住了,可能看不到你写的故事了。」

这时,我现在写的这个故事只写到一半。

我立即将这一半的故事提前发给朋朋——我刚刚写到手术后,拔掉气管插管,朋朋像嗅花一样狠狠地吸进第一口空气。

朋朋说自己看哭了。此前我从来没见他掉过眼泪。

很快,当地医院的医生开始准备输送大剂量镇定剂,帮朋朋减轻痛苦。后来他的爱人告诉我,在朋朋意识清醒的最后一刻,没有直接插上气管插管,反过来叮嘱他爱人,记得去登记器官捐献。

插上气管插管的第二天,他猝然离开。

朋朋离开以后,有关于他的故事,我写了很久。老是有一种错觉,似乎只要故事只写到手术那时,只写到一半,朋朋就一直都在那。

直到今天,我总不自觉想象着朋朋深夜在病房里,脸上扣着氧气面罩,升腾起一阵阵白雾,独自看着那半篇故事的样子。

我时常翻出和朋朋的聊天记录,还能看到他当时读完那一半故事时的反应——

那时等他哭过之后,我问他,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没有了,想说的话已经都在这里了。」他说。

本帖来自pc秘书
作者: cyec    时间: 2020-12-30 21:22
第十一个故事


ICU 里的「战斗奶奶」:我要鸣金收兵了

康复科护士付嘻嘻遇到过一位病人,明明 85 岁,记忆却会重回 30 岁的某一天。

这种怪异的处境,源于阿尔兹海默症。得这个病的人,每次醒来都会回到一个特定的时间。

那偏偏是老人最难熬的一天:那段日子里,为了保护女儿,她要时刻准备与人斗争。
我是一名康复科的护士,但康复,并不等于复原。很多东西是不能回到当初的,比如身体,比如记忆。

如果一个人的记忆只有 24 小时,会怎么样呢?

我就遇到了这样一个病人,忘记过去,忘记现在,被困在人生的某一天无止境地循环。

她叫邵老太。


1.

第一次见邵老太的时候,她正仰面躺在 ICU 的病床上。

一根长达 30cm 的透明塑料管,连接着嗡嗡作响的呼吸机,剩下的 22cm 左右插在她的嘴里,死死压住她的舌头,贴伏着气管,吞不下吐不出。

远远看上去,邵老太就像一条被甩在岸上,还未脱钩的鱼。

她的记忆也像一条鱼。

此时此刻,她正安稳地沉睡。不过病床边的一群护士们可不敢放松——一不留神,邵老太就要跑了。

我们用固定胶布将她的呼吸管牢牢固定在脸上,还给她上了约束带,防止她在意识不清的情况下拔除身上的管子和线路。

但这可能无济于事。

要知道,邵老太虽然 85 岁了,但身高有 170 厘米,体重也有 170 斤,手脚灵活,力大无比。不久前,她竟然生生扯断了两根约束带。那是成年男子都难以做到的事儿。

在护士们提心吊胆的注视下,邵老太渐渐苏醒了。

刚一睁眼,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她剧烈的反应就吓了我们一跳:拼命左右摇晃脑袋,想看清我们是谁。

她发现身边一个人都「不认识」,又在不大的床上来回扭动身体,妄图找个合适的角度伺机逃跑。惊恐的表情活像被绑架了的人质。

面对惨白的灯光,她并不明白自己是在 ICU,只是一门心思和周围陌生又让她害怕的一切对抗着。

她不断对我们发起「进攻」。一旦有人靠近她,她就会「突突突」地发出气声,试图用她的壮硕的身板和气势吓退对方。

这个 80 多岁的老太太,正在不断从 30 岁醒来。

邵老太患有阿尔茨海默症,她的记忆以 24 小时为限,天亮时分自动混乱或遗忘,不会累积。

在 ICU 的这些天里, 只有在女儿来探望时,她才会镇定下来,放下防备的姿态,反复询问女儿:「闺女啊,你什么时候订婚?」

她的女儿,今年已经 50 多岁了。

邵老太的女儿告诉我,患病后的邵老太回到了年轻时的脾气,暴躁、不讲理,还「六亲不认」,每天都要挥舞拐杖,叫嚣着将曾经疼爱的孙子孙媳赶出家门。

30 岁那年,邵老太时刻准备着与人发生冲突,因为她要从别人手里保护下女儿。

邵老太的脑袋里,就像下了一场雪,大部分记忆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只有女儿好似一株小松树,枝干上盛满雪花,却定定地站在雪地里,没有倒,也没有被雪埋住。

2

在以前,ICU 从来没有病人会和医护人员作对。但邵老太不喜欢 ICU。从住进 ICU 的第一天,她就认准了一个目标:逃出这里。

因为在这里,她每天只有 1 个小时可以见到女儿。

邵老太对我们不理不睬,随时摆出一副抗拒的姿态。她的双手被约束带牢牢地固定着,动弹不得,就把嘴里的管子顶得咔咔作响,偶尔赏我们几个白眼,也仿佛在说:走着瞧。

只有女儿来探视时,邵老太才真正地「活」起来。她靠坐在床上,女儿女婿一左一右地拉着两根约束绳,邵老太像牵线木偶一般挥舞着双手,一会儿指指窗外,一会儿指指女儿,一会儿又指着操作台上的我,痛心疾首地告状。

女儿安抚着手舞足蹈的邵老太,「妈妈,你坚持七天。只要坚持七天,我们就可以拔掉管子回家。」

但我和邵老太的女儿都知道,这大概率是一个无法兑现的承诺。

邵老太的诊疗单上列着长长一串病症:慢阻肺、肺心病、高血压、高脂血症、腔隙性脑梗......这些名目,哪一个都可能致命。

尤其是慢阻肺,这个病没有彻底的解决办法,病人的肺会慢慢堵塞,无法呼吸,最后活活憋死。

那些邵老太拼命想要摆脱的仪器,正在把她的生命线一点点拉长。

可邵老太根本不屑于配合我们的治疗。她每天醒来,都在用一种怪异且防备的眼神打量着一切,能板着脸,守在床位上,摆出一副生人勿近的防御姿态。

情绪激烈的时候,但凡有医护人员靠近,她就会挣扎着起来,亮出枯干的双手,一把抓住对方,上下一通又掐又挠。

我们穿着夏装,短袖也遮掩不了手臂上的伤痕,邵老太的女儿目睹了邵老太的「残暴」,决定亲自上阵,劝说老妈「放下利爪,化敌为友」。

可惜邵老太摆出一副六亲不认的架势,铁了心地让女儿把她弄回家,无论孩子们如何哄劝安慰,邵老太只认定一个事实:只要你把我丢在这里,你就是我的敌人!

隔着玻璃,我远远地看着邵老太的巴掌一下又一下,朝女儿和女婿身上招呼,而 50 多岁的女儿女婿夫妻俩,就那样双双站着,一动不动地挨揍。

我心里挺不是滋味。但也知道,这对邵老太的女儿来说可能反而舒服一点。

邵老太的女儿曾告诉我,母亲一辈子都是个要强的人,大半辈子都是母女两人相互支撑挺过来的。

她还小不记事的时候,母亲邵老太就带着她经历了「大跃进」和「大饥荒」。

邵老太女儿有时也会想,母亲要多努力,才能带着自己生存下来,还没让自己心里留下任何糟糕的回忆。

邵老太的女儿拿出一张照片给我看,照片里的邵老太眉目清秀,眼神里有几分倔强,好像随时要从照片里跳出来念叨你两句的爽利模样。

这个出生于旧社会的老太太,小的时候吃过很多苦。她不识字,只能做繁重的工作,但是好在非常聪明,又能打得一手好算盘,解放后当了供销社的社员。

谁知婚后没几年,丈夫生了一场大病离世,好端端的一个家只剩孤儿寡母相依为命。

邵老太女儿唯一记得的是,母亲在那段时间变了,变得将泼辣和凌厉刻在脸上。

邵老太不仅要带着女儿吃饱饭,还要在那个时代里,争取孤儿寡母难以获得的尊严。

由于没有父亲,学校的熊孩子会围着女儿嘲笑她是没爸爸的孩子,女儿哭着回家,邵老太会拉着女儿上门要求熊孩子道歉。

总有一些家长梗着脖子不肯道歉。体型壮硕的邵老太为了给女儿出一口气,堵着熊孩子家的大门骂个不停,骂到对方家长赔礼道歉为止。

邵老太为了让女儿有保护伞,总是善待女儿的朋友,在那个吃喝都缺的年代,时不时地给女儿朋友几块糖果,一个头绳等小玩意。她想自己对小朋友们好,这样才能让他们保护女儿。

那个仗着自己身高体重比别人高大的邵老太,像只鹰一样,拼命挥动翅膀,顶风冒雨地给女儿辟出一片晴空。

女儿回忆起那段时间,似乎邵老太的英雄事迹,怎么也说不完:「我妈每次都是抱着我,跟我保证,她一定会陪着我长大。我还和她拉钩,要陪她变老。」

说到这里,女儿很难过,「她现在一定觉得我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了。」

或许是那个年代在邵老太身上留下的印记太沉重了,她患上老年痴呆后,记忆虽然不断在遗忘,却一直停在了那段岁月。

3

女儿是邵老太记忆的主角,也是她记忆的守门人。

虽说邵老太的女儿没能成功劝服母亲,但我们却借此机会结成了同盟,经常回顾邵老太的彪悍人生。

女儿听说邵老太的激烈反抗,一脸感慨,说当初她们孤儿寡母被人欺负的时候,母亲就是这副凶悍的模样,把自己护在身后,一个人冲上去动手。

邵老太女儿看到我们的伤,满怀愧疚地双手合十,弓着背连连道歉。我突然想出了一个法子。接下来每天短短 1 小时的探视时间,邵老太女儿硬是拿出十几分钟,给我们这些小护士挨个儿道歉。

邵老太起初像看戏一般,乐颠颠地看女儿一个个赔礼道歉,可慢慢地,邵老太觉得不对劲了。

她开始计较起女儿在我们身上花费的时间,那宝贵的一分一秒都应该属于她才对。邵老太不满地拍着手,恨不能下床把女儿一把薅过来陪着她。

可一向孝顺的女儿不为所动,执意花费时间来赔礼道歉,还会认真看着母亲的眼睛说:「这是你伤害过的医生和护士,我作为你的女儿,应该给他们赔不是。」

邵老太一下就慌了,眼睁睁看着自家女儿整日对我们这群小辈点头哈腰。她脸上渐渐显露出几分心疼,几分疑惑。

她忍不住上下晃动着脑袋和手臂想阻止女儿,发不出声音,嘴张得大大的。我们都看得出邵老太那份焦急与不解。

我趁热打铁对邵老太说:「奶奶,你打我们,阿姨就要给我们道歉,你打得越厉害,阿姨道歉时间越久。你不心疼我们,也要心疼阿姨和宝贵的探视时间,对不对?」

邵老太眼睛横了横,又妥协地点点头,像是在许诺我。

这个世界规则真的很公平,就是一物降一物——女儿是邵老太的铠甲,也是她的软肋。

沾邵老太女儿的光,我们惊喜地发现,邵老太对我们「温柔」了。

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一般,邵老太依旧张牙舞爪,但对护理操作不再又抓又挠让我们见血,而是挥舞着拳头象征性地威慑一下。

我们也趁热打铁,在邵老太心情好的时候陪她聊天。她是个极有手语天分的老太太,我们起初半蒙半猜她的手势,猜对了,邵老太竖起大拇指,猜错了,邵老太翘起的小拇指,明目张胆地嘲讽我们。

渐渐地,我能一眼就看懂她那「专业八级」的手语在说啥,时常和邵老太凑在一起「聊得」热火朝天——我用嘴,邵老太用手。

我总是刻意地向她强调「配合治疗」与「回家」的关联性,一下击中了邵老太的心思。她的病情逐渐稳定,从 24 小时上呼吸机,到每天能够脱离机器 2-3 小时,再到允许床边短距离轮椅推行。

这种一日好过一日的变化,让邵老太看到了回家的希望。

她不再摆出一副剑拔弩张的样子,有时还会在忍耐了让她很难受的治疗流程后,露出一副「我乖吧?快夸我」的讨赏表情。

就像在过去一样,她想要讨好女儿身边的小朋友。只为了让他们对女儿好一点。

4

我们满心希望邵老太能够脱机、拔管、安全出科,但邵老太几十年的肺部疾病根本不容许我们随意乐观。

监测一周之后,邵老太的肺功能依旧没有恢复,只要脱开了呼吸机,她的胸部就像被人踩着,一呼一吸都会受到极大的限制,这正是她的最终走向——一步步走向窒息。

呼吸师告诉邵老太女儿:邵老太需要拔掉嘴里的气管插管,立即进行气管切开手术,继续留在医院,用呼吸机维持治疗,否则生命会有危险。

邵老太女儿毫不犹豫地点了头,「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女儿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满心憧憬着要回家的邵老太并没有。

邵老太再次见到女儿时,她努力操纵着面部肌肉,想调整出一个喜悦的表情,但就在听到女儿说「还不能回家」时,她出离地愤怒,哐当哐当地拍着床栏,恨不能当下就扯断约束带逃回家。

女儿在床边缓缓俯下身,凑近母亲和她头抵着头,耐心轻柔地解释着。

邵老太没有用她擅长的手语给出任何回应,只是用自己的脑袋恨恨地,一下一下,撞着女儿的脑袋。

女儿不躲不闪,只是一遍又一遍,用轻柔的语调重复着那些话,「你要听话啊,乖啊......」

邵老太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也轻了下来,她满脸泪水,疲惫地闭上了眼,然后微不可闻地冲女儿点了点头。

站在旁边的麻醉师一拥而上,将邵老太麻醉,又利索地在她的脖子上装了另一根短短的气切套管——这根套管将代替取出的长塑料管,继续维持邵老太的正常呼吸。

麻醉醒来的邵老太迷迷蒙蒙地睁开眼打量四周,头顶的天花板好像和家里的颜色不太一样?

她又用力眨了眨眼睛,表情随即变得惊恐:天花板还是 ICU 的天花板,日光灯还是 ICU 的日光灯,就连四周围着的人都还是 ICU 里的那群医生护士。唯一不同的是,自己脸上交错的宽胶布和嘴里那根长长的塑料管,没了。

邵老太砸吧砸吧嘴,准备开口说话,突然惊悚地发现,自己的嘴可以一张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这下邵老太彻底慌了,她用力拍打着床栏,扭动着身体想要挣脱约束带。整张床都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我们赶紧请邵老太的女儿来安抚,可女儿刚一走近,邵老太凌厉的眉眼就挑起来了,两片嘴唇上下翻飞,手指还不住地指指戳戳——八成是在骂人,一边骂女儿,一边骂我们这群讨厌鬼。

女儿来到邵老太的床边,边微笑听着,边点头哈腰地给母亲道歉,说自己不该骗母亲。

我希望能平息她的怒火,尝试去握邵老太的手。谁知,她用大拇指灵活地掐了下我的手背,留下一个深红的指甲印。

我抬起头,愣住了。

邵老太射向我的眼神,凌厉地像把手术刀,里面写满了质疑与抗拒。我从未在老人身上见到过这种眼神。

我和这双眼睛对视着,突然能想象到,邵老太 30 岁那年,是如何保护她的女儿,捍卫母女尊严了。

但这也说明,之前辛苦建立起来的信任就像邵老太的记忆一样,被一朝清零。她又回到了 30 岁那年,对任何事物都充满防备的状态。

谁也不知道,该如何让她走出来。

5.

邵老太回家的梦破灭了,她不知道自己还要在这个不喜欢的地方待多久。更糟糕的是,她在那段记忆里越陷越深。

她会比划着问我:我是不是要死在这里了?

还没等我们回答她,她又比划着说:「我能不能回家?我女儿还小,还没有订婚,家里总有一对占便宜的小年轻蹭吃蹭喝,我能不能回去?」

她一刻不停地比划着,带着央求,带着讨好,一点儿也不像女儿口中那个当年威风八面的老太太。

休假前的一个夜班,给邵老太抽血,她突然攥住我的手,一上一下地拉扯着,在我胳膊上掐出来一道道红肿的痕迹。

我的两只手火辣辣地疼,邵老太却在一旁露出得意的表情。我看着自己的胳膊,各种情绪涌上心头:明明我是为了邵老太的身体着想,得不到理解就算了,还要受这样的委屈。

忽然,我咧开嘴,在病房里嚎啕大哭。

她惊呆了,拉起我的手,轻轻碰了碰那些血道子,比划着问我:这是我挠的?

我边哭边把胳膊举得老高给邵老太看,「就是你干的!让我妈妈看见了要来找你报仇的!」

邵老太一听到「妈妈」这个词,立刻反应过来,捧着我的胳膊,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伤口,给我擦了眼泪,然后伸出一根手指放进嘴巴,沾了下口水,作势就要涂在我的胳膊上。

我立马跳开,连哭都顾不上了。

以前的人,总是有着各种各样的土方子。女儿有时磕了碰了,邵老太会忽扇着胳膊,嘴里念叨「痛痛飞走咯」安慰女儿。给伤口涂口水,也是老人家常用的方式,邵老太想替我消肿止痛,就像若干年前,在女儿被人欺负以后,她曾为女儿做过的那样。

只有亲近的人才会想着这么做。

这是我接触邵老太以来,第一次看到她真的像一个 85 岁的老人一样,温和、慈爱地照顾小辈。那一刻,那个下意识的动作,就是一个母亲的反应。

此时她摸着我胳膊上的伤口,反复念叨着什么,好像在说:「痛痛飞走咯。」

她还是那个母亲,那个会把女儿护在身后,一个人担下外面世界所有风暴的母亲。不管她记不记得。

很快,邵老太的病情又有了新进展:她患上了消化道溃疡。

可怜的邵老太成天躺在床上,只要她肚子咕噜一声响,我们就会忙不迭地围上去帮她清理,再让护工阿姨打水给她擦身,为了避免皮肤破损,时不时还会用防潮灯照射她的皮肤。

这下邵老太坐不住了。

邵老太不像其他的老太太,会随便让人清理身子,连换衣服都不想让其他人帮忙。

看着邵老太羞涩地举起拳头,我突然理解了,她记忆还停留在自己最好的年纪,连头发都一丝不乱地抿在耳后,怎么可能随便让人看身子。

我们也想出了逗邵老太开心的法子。每天给她翻身照防潮灯的时候,我们摆各种「造型」,就像闺蜜一样和她开玩笑。

渐渐地,她也放下了包袱,慢慢开始配合我们。直到有次我发现,换衣服时,她举起拳头打在我身上,那力度就像捶背一样。

原来,要让一个人走出过去,最好的方式就是先理解过去的她。

6.

相比起换衣服,让邵老太更难受的事儿来了——我们不让她吃饭!

消化道溃疡的患者需要禁食,但邵老太的记忆还停留在自己那个没有吃穿的年代,看向我们的眼神总是「绿油油的」。

要知道,邵老太是经历过大饥荒的人。她这一辈子,对「吃饭」这件事非常有执念。

邵老太女儿不止一次说过,就算后来日子好了,大家也是吃不饱穿不暖,眼巴巴望着供销社。

而邵老太担任的供销社社员,是一个「高端职位」,可以有些小便利,例如私下不凭票交易一些物件。但邵老太耿直,不懂得用这一套给自己谋福利,不拉关系也不愿意靠别人。丈夫去世后,她用自己的死工资养活家里四个老人和一个孩子,一家六张嘴只能节衣缩食。

后来,邵老太把女儿送去读书,需要的额外开支更多了起来,但给女儿买书邵老太从不犹豫。代价就是,邵老太更加「克扣」自己,布票肉票什么的,都攒起来给老人,肉票留着给女儿补充营养。菜里成天见不到一丁点荤腥,一周吃个鸡蛋就算是开荤了。

那时候的邵老太堪称「吝啬」,恨不得不吃饭用西北风把自己喂饱,却在女儿订婚前,爽快地拿出一把把供应票据:米、面、油、肉,让女儿嫁得风风光光,衣食无忧。

但邵老太落下的「病根」就是,那段时间真的饿到怕了,现在禁食,她再次次陷入当年的无米无粮的恐慌。

ICU 里,一个昏迷的病人躺在她旁边,她突然很严肃,跟我们一下一下比划:「这个人住进来好几天都没吃饭,应该是被饿死掉了!你们得把他抬出去,不然会发臭的,我保证不告发你们。」

她甚至会在禁食期间不断产生各种「幻觉」:有时指着科室的药品冰箱,愣是让我从里面给她拿根冰棍。在我们给她输状似牛奶的「脂肪乳剂」时,指着旁边的除颤仪说,牛奶要放进微波炉里,热热更好喝。

邵老太经历了一周的幻想,终于等到解除禁食的日子。我等不及她女儿送来的饭,先给她泡了一碗藕粉。

邵老太丝毫不晓得何为矜持,一把抢过,两三口囫囵吞完,然后指着我比划:太少了!是不是觉得我打不过你了,不给我吃饱?

那段时间里,邵老太只要一有机会,就想要吃的。

而我们也在控制量以内,尽量满足她的要求。对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来说,当下最需要填补的,就是曾经缺失的安全感。

7.

治疗就快要接近尾声,邵老太的情况越来越好。

只是住院时间一长,她忽然关心起自己的医药费,心血来潮地问我:自己花了多少钱,还抓着女儿问:家里还剩多少钱,会不会因为她住太久,家里已经吃不上饭了?

我意识到,她的记忆交错在一起,时而清晰,时而混乱,但总离不开她的小家,和她一点一点熬过来的那些日子。

女儿听完笑了出来,告诉邵老太:「老妈你享受退休职工的医保,有报销的。」

邵老太松了一口气,但随即又摆出一副不赞同的表情:工会的钱也不能浪费,家里和组织的钱总是花一天少一天的。

后来,为了让邵老太安心,她女儿探视时带来了一沓红红绿绿的钞票。

从那以后,邵老太多了一个乐趣:每天晚上定时清点账目,把每张钞票都捻得哗哗作响。就像她年轻时做供销社销售员时一样。

那些来自过去的记忆总能给她最大的满足感和安全感。

数完了钱,邵老太会把钱缝进自己的被子或枕头里,然后幸福地睡着,第二天起来就忘个精光。

于是,我们也配合着邵老太,交接班的时候一人放哨,一人悄悄拆开邵老太的被子枕头,把红红绿绿的钞票取出来,清点一遍之后交还给送早餐的女儿,让她下午探视时再送来一遍。

这个场景每天都会在 ICU 里上演——女儿每天都不厌其烦地送,邵老太每天也会不厌其烦地点。女儿送来的钱一直没少,邵老太很开心,她得出了自己的结论:钱没少说明自己没有地方需要花,那么病情一定是在慢慢好转。

对于这样的「小游戏」,女儿和邵老太之间已经心照不宣。

罹患老年痴呆之后,邵老太总是喜欢到处找旧版人民币,喜欢找各种票据。女儿问她干什么,邵老太一脸焦急地说:「我存的那些粮票布票哪去了?你马上要结婚了,我得给你准备起来。」

女儿只好每天都拿着新版人民币带着邵老太去买旧币,还会把结婚证给邵老太看,告诉邵老太,她已经成了婆婆,你每天赶走的小两口是我生的娃,你的外孙。

女儿不停的重复,希望邵老太即使活在过去,也能找到安全感。

因为曾经的母亲,也是这样为了她一意孤行的。

女儿初中毕业时,很多人说让邵老太的女儿顶替邵老太进厂当工人,赶紧赚钱补贴家里,但邵老太最懂女儿的心思。她对女儿说:「我一辈子不识字,但妈知道你爱读书,我希望你能做个有文化的人。」女儿知青下放时,邵老太邮寄各种书籍给女儿,鼓励她不要放弃文化课。女儿知青返城后,谁也没有想到,邵老太没让女儿进厂子,而是让女儿去参加高考。

女儿成了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

为此,邵老太非常骄傲,她不止一次地告诉女儿,唯有读书才能改变生活。女儿也很感念,「都是母亲,我才是现在的我。」

一眨眼,邵老太从夏天住到了秋天,病情也趋于稳定,她脱机的时间越来越长,需要使用的药物也逐渐减量。主管医生开始重新考虑让她彻底脱机的事。

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前进。

邵老太脱机的时间越来越长,活动半径多了一些,每天像巡洋舰似的在病房里散步一圈。把自己和周围仪器包裹着的病人比比,脸上竟然隐隐浮现了一丝优越感。

或许她是觉得,和其他吊着挂瓶的病人比起来,自己还有的吃。

我们都做好了邵老太出科的准备。我给邵老太的女儿推荐了一款家用无创呼吸机,邵老太也向我们保证,按时吃药,避免复发。

她那快活的神情,会让我觉得,即使她 30 岁那年再艰难,如今度过了一遍,可能也是充满甜味儿的岁月。

8.

临出院前,邵老太已经获准在 ICU 内短距离活动。

她隔壁新收进来一个车祸伤的小男孩,双腿裹着石膏动弹不得,整日哭喊着要回家,像极了刚入院时的邵老太。

邵老太对这个新来的小邻居很好奇,慢慢踱到小男孩身边。

她摆出自认为最好看的笑脸,摸摸小男孩的脑袋,掏出女儿留给自己的点心放进男孩的嘴里。

饼干、橘子,邵老太像一个变戏法的圣诞老太太,笑眯眯地一口接一口喂小男孩。

不多会儿,嘴里鼓鼓囊囊的小男孩就不哭了,甜乎乎地冲着邵老太喊「奶奶」。

邵老太嘴里无声地应着,摸着小男孩脑袋的手更温柔了。那段时间,来往经过 ICU 的病人和家属总能看到这一老一小凑在一起乐呵呵的身影。

在这个连空气都异常凝重的屋子里,从没有过这么多欢乐和温馨的气息。

小男孩出科那天,一步三回头地挥手跟邵老太告别,大声冲邵老太喊着,「奶奶,你好了记得来看我!」

男孩的背影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邵老太依然倚在 ICU 的门口,定定地站着,很久很久。

突然,她转头问我:「男孩呢?」

我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告诉邵老太,「男孩回家了。」

「他回家了?」

「嗯,回家了。」

一遍又一遍,邵老太重复问了我很多次,我就陪着她回答了很多次。

我不知道邵老太答应去看小男孩的事她能记着多久,但是看到她的记忆里开始出现新的角色,我由衷地开心。

我以为邵老太是要强,不停地鼓励她:「邵老太诶,你这么厉害,咱们也努努力,争取早点儿出去呗?」

邵老太没应我,只是一个人若有所思。

下午孙子孙媳来看望邵老太,之前,他们在邵老太眼里是经常闯进家里的小偷。但那一天,邵老太整个下午都是笑嘻嘻的,也没有赶人,只是看着孙子说:「我再坚持两年,重孙子都来了,我一定要出去,给他包红包!」

当时我以为,邵老太的愿望肯定能够实现,因为接下来只剩试堵管了。只要成功,她就能出院。

让所有人没想到的是,准备试堵管的前一夜,邵老太病情再次出现变化。病情变化之快,预后之差超出我们的想象。

靠着呼吸机和各种药物,邵老太还有最后一丝呼吸。

我深知慢阻肺病人的最终走向,也深知 85 岁高龄,多种病缠身的病人病情反复是一种常态,但我总觉得,邵老太那么威武彪悍,完全可以再打一场胜仗。

邵老太穿着粉色的小碎花睡衣,双眼紧闭,空前安静地躺在床上,身上缠绕着各种管道和仪器线路——这是邵老太最讨厌的状态,她讨厌这些仪器把她像困兽一样困在这张小床上,让她回家的路越来越远。

所有仪器上的参数都在告诉我们:这个老人战斗了一辈子,现在要鸣金收兵了。

邵老太的女儿从容镇定,不管医生告诉她什么不好的消息,她都只是点头,微笑致意。

只有在面对母亲时,她会俯下身,靠近母亲的额头,语带哽咽,轻轻说着告别的话。

她说过,邵老太患病二十多年,年龄也一日大过一日,这些年进进出出医院无数次,她已经想过了任何结果。现在这一种结果,她觉得未尝不好。

至少邵老太不是孤零零地缩在旧时记忆的角落里,默默承受最苦难的那段时间。

她不再挨饿,她有数不清的粮票布票,她的女儿每天都在告诉她,自己嫁给了一个好人。

这些日复一日的喜报,就像一块「橡皮擦」,每个人将它高高举起,在邵老太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擦去那些过去不好的记忆,让她尽可能沉浸在幸福里。

邵老太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会不自觉地在一拨拨病人里找邵老太的影子。

恍惚片刻后我才意识到,邵老太已经离开我了,而且,是带着美好的记忆。她战胜了过去。

无论是 30 岁还是 85 岁,她都记得自己是幸福的。

本帖来自pc秘书
作者: cyec    时间: 2020-12-30 22:13
刚才发的是这个专栏的最后一篇文章。接下来我继续发一些其他专栏的故事。
本帖来自pc秘书
作者: 李文东    时间: 2020-12-30 23:44
继续支持,多谢多谢。
本帖来自安卓秘书
作者: 温故而知新    时间: 2020-12-31 03:21
标题: 回8楼cyec
好故事,谢谢楼主分享。
本帖来自安卓秘书
作者: 金泉    时间: 2020-12-31 06:22
再次谢谢楼主非常感人,你能拿出这么好的故事给我们分享,真的太棒了,谢谢。
本帖来自微秘视障助手
作者: cyec    时间: 2020-12-31 07:50
下一个专栏来了。名字叫做:“异世界的我:在平行宇宙拯救世界的艺术”
你是否相信平行宇宙里还有另一个你?有一天,ta 会穿越时空与你相遇,在 ta 的指引下,你们一同执行一些改变现实的特殊任务。
本帖来自pc秘书
作者: cyec    时间: 2020-12-31 07:55
第一个故事


我的初恋今天结婚

我的初恋今天结婚。

我们相爱四年。

分于一场地震。



那天,地动山摇,学校的操场上,到处都是人。

像是被端了窝的蚂蚁。

哭声喊声,连成一片。

还有人在大庭广众下,因为没有来得及穿衣服而裹着被子。



那个人就是我。

哦,不,准确地说,其中一个是我。

还有一个人是我的室友。

我俩用的,是一条被子。



若在平时,我们会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不过在这种时候,也没谁顾得上我们。



我俩就像逃难的灾民一样,裹着被子,蹲在地上,瑟瑟发抖。

但我和室友还不一样。

她是单身狗,而我名花有主。

我在等我的盖世英雄披荆斩棘,向我奔来。



这一等,就是四个小时。



天快黑了,他才姗姗来迟。

没有踩着祥云,也没有一脸的宠溺。

而是傻呵呵的,看着我笑。

我顿时泪流满面,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喊。



「你是准备等我死了才来么?滚啊!」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说。

我明明想说的是,

我很害怕。

我很想你,

我在担心,你有没有受伤。

出口却变成了其它。



而他再也没有那般好的脾气。

不像曾经,不顾一切的地上前哄我。

这次,他一句话没说。

转身,走了。



后来虽然余震不断,但我们学校的建筑,都还坚挺着。

阳光落下,校领导开始安排大家分批回宿舍拿生活用品。

这时男朋友又来了。

他比我大一届,是我的学长。也是他们班的班长。

在安排好了他们班的其他同学后。

马上就过来找我了。



可不知道为什么。

我心里明明有一股暖流在。

脱口而出,又是埋怨:

「我那么狼狈的时候,你在哪里?我不想再见到你了。」



他抿了抿嘴巴,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晚上,大家把被子铺在操场上,睡成一片。

我却失眠了。

月光温柔,照在每个人身上。

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他。

回想起,曾经的他为我做的点滴,心里一阵生疼。



我手里带着的手链,还是他花了半个月时间,一点点帮我串好的。

手链的背面,是我们两个人名字的组合。

寓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我突然开始后悔。

不知道是不是重大灾难引起的应激反应。

总之今天,我确实过分了。

生平第一次,我有了这么强烈想要道歉的欲望。



于是我轻手轻脚,循着他们系的方向找去。

借着月光。我看到了在地上睡得像死猪一样的他。

或许是累了一天。

他均匀地呼吸着,月光打在他的脸上,显得格外温柔。

就像一副油画。



只不过破坏美感的是。

在他的旁边,还睡着一个女生,雪白的胳膊,放在他的身上。

身子还紧紧贴着他。



我怒火中烧,血气上涌。

冲上去对着男朋友就是一脚。

他猛地惊醒,莫名其妙。



「啊?晓堂你来啦?」

一旁的女生也假装刚睡醒。娇滴滴地问:

「姐姐,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么?」



我气得减脂头发都要竖起来。

指着那个女生吼道。

「她为什么睡在你旁边?!还抱着你睡!」



男朋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反倒是那个女生先委屈上了。

「地震之后,大家都睡在操场上,可能是睡着之后不小心碰到的。我一个女孩子,你这么说我……」

说到后面,带上了哭腔。

当时夜静,吵醒了很多人。

男朋友强行把我拖走,我从来都不知道,他有这么大的力气。



到了没人的地方,他解释说这肯定是误会。

我大吵大闹,像疯了一样,迁怒于他。

却忘了,自己明明是跑来道歉的。



他颓然地坐在路边,一声不吭。

我骂累了之后,转身往操场边走。边哭边走。

他在身后默默跟着我。

看我走到了自己的床铺后,又默默离开了。



后半夜,我突然冻醒。

血液像凝固了一般。

胸口生疼。



可即便如此。

之后三天,我还是硬扛着,坚决不理他。



我们所在的城市,并不是灾区。

没多久就恢复了正常交通。

因为学校停课。大部分学生选择回家。

男朋友找我来,说自己想回家时。

我冷着个脸,没有说话。



他败兴而去。

之后的两周,他一个电话也没给我打过。

我虽然想念,却依旧硬抗。

等他再回来时。我气势汹汹跑去分手。

本以为,我这么一闹,他就会哄我。

然后我就可以顺势撒撒娇,缓解我这段时间的相思之苦。



却没想到,他平静地点点头。

答应了。

只说了一句:

「对不起,我累了」



我一下懵了,愣在原地。

他摸了摸我的头,让我以后照顾好自己。

然后头也不回就走了。

步子很稳,也很决绝。



我知道,这次,他不会再回来。



我已经记不得之后的事情。

只记得眼泪没有断过。

回到宿舍,倒头便睡,睡了个昏天黑地。

其中噩梦无数,但我还是坚持不愿醒来。

因为现实,更可怕。



一个月后。我的状态开始慢慢恢复。

有天我突发奇想,决定去找他。

躲在他的宿舍附近,看看他失恋难受的样子。

然后再突然出现。

我想重新开始,这一次,我来追他。



然而他走过来的时候,我心如死灰。

因为那晚的绿茶姑娘也在。两人已经成双入对。

她挽着他的手,亲昵异常。



我下意识地蹲下,把自己藏在暗处。

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宿舍门前缠绵,缠绵,缠绵,然后分别。



等我再起身时,脚已经麻到站不起来。如同无数个蚂蚁在啃食一般。

不止是脚,还有心。

那天回到宿舍,我朝宿管阿姨鞠了一躬。

告诉她:

「对不起,以前让您辣眼睛了。」

没等宿舍阿姨明白过来怎么回事。

我就哭着走开了。



从那以后,我浑浑噩噩地过着大学最后的时光。

好像没什么记忆一样。大脑一片空白。



转眼,大学毕业,回到家乡。

家里给安排了清闲的工作和无穷无尽的相亲对象。

我疲于应付,痛苦不堪。



直到今天。

突然 QQ 上一个熟悉的头像,跳了起来。

我点开,发现,是他,前男友。

他给我发了一张电子请帖。



上面是他和他的绿茶姑娘。

两人一脸幸福。



我打电话过去。接电话的是个女孩子。

想必就是绿茶姑娘了。



不知道说什么,我变得十分客套:

「隔着几千公里,人不到,礼会到。祝你们白头偕老。」

然后就挂上了电话。



我反复看着 qq 上,他给我发来的那张结婚请帖。

上面的他熟悉又陌生。



我在对话框里,敲下又删除,反复地打下一句话。

「如果,我没那么拧巴,我们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却始终不敢按下发送键。



不知道是不是巨大的冲击,导致我急火攻心,

亦或是最近一直没吃早饭,我有些低血糖。

总之我有些发昏,突然眼前一黑,昏死在床上。



再醒来时,地动山摇。

我懵懵懂懂地睁开眼睛,突然被室友一把拉出被窝。

「快跑,地震了!」



「哎哎哎,我还没穿衣服呢...」



没等我说完,室友顺手抓起床被子。

披在我俩身上,一路跑出了教学楼。



等站在操场上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

不对啊,我怎么会在这儿?



「哎,你不是结婚生孩子去了么?」

我对着被子里的闺蜜室友说道。

对方一脸懵逼。



哎,给孩子吓傻了。

没事没事哈,咱已经安全了...



闺蜜室友摸着我的头,不断安慰着我。

我环顾四周,半晌才明白。



这是三年前那场地震!

我,回来了。



不管是什么逻辑。

是梦境亦或是其他,总之,我回来了!



我突然想起我的前男友。

心里一阵畅快。

这次,我不会再犯以前那样的错误了!



当男朋友姗姗来迟的时候。

我连忙嘘寒问暖,温柔得不像话。

他显得有些惊恐,不住地道歉,说自己在帮班里善后,耽搁了时间。



我帮他擦擦额头的汗,笑着说没事。

眼里尽是温柔。



他帮我临时借来了其他女生的衣服。

换好之后,我提出陪他走走。



一路小鸟依人,我用尽了所有柔情。



夕阳西下,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把吉他。

坐在操场的观望台上,为我唱了一首情歌。

落日发出的光,打在他的脸上。

美得像一首诗。

我不忍打扰。



突然间,好像地震也没那么可怕了。

周围的人渐渐围上来。

大家跟着他的歌声一起唱起来。

声音越来越大。

仿佛演唱会,有不少女生惊声尖叫。



直到他从台子上跳下来,当着众人,吻了我的手,

如同他的公主一般。

周围起哄声,掌声四起。我整个人都有些迷乱。



他还是我印象里的他。

温柔帅气,浪漫得一塌糊涂。



如果当年不是我作,或许,我会是最幸福的新娘。

我暗自想着,这次,我一定不会再弄丢你。



分别之后,我们去了各自的班级睡觉。

突然,我想起,好像还有一个绿茶姑娘。

一阵好奇,我想知道,此刻的她,在做什么。



于是一如往初,我又去了操场的另一头。

只不过这次,是偷偷的。



果然,她贼心不死。

我能明显地看出,她一点一点地,在朝我男朋友的方向挪动。

就在她快要得逞的时候。



我一下跳到了他们中间。

然后轻轻摇起睡得跟死猪一样的男友。

告诉他,

我想他了,想陪他走走。



他揉揉眼睛,强撑着困意,带着一脸宠溺,爬了起来。

跟着我一起,在操场边打转。



我问他毕业后的打算,他有些支支吾吾。

我知道他还在犹豫。



我们的大学在成都。

毕业后,我会回厦门。

而他,一直都没有决定,要不要跟我走。

只是把开心挂在嘴边,说暂时不希望想那么多。

我有点失落,但刻意装出温柔。没说什么。



逛了很久,聊了很多。

之后他把我送回睡觉的地方。

等他走了之后,我又默默爬起来。



借着月光,一个人在操场踱步。

突然一个足球,正中我的脑门。



我又气又想笑。

有没有搞错,谁会在这种时候踢球啊!



我捂着脑袋,带着哭腔,寻找罪魁祸首。

只见一个人高马大的男孩,带着军姿朝我跑来。

很明显他有些慌乱。

甚至在我面前,还敬了个礼。



「对不起,踢到你了。」



我看着他,感觉有些眼熟,却说不上来在哪里见过。

看他一脸憨傻,我也没忍心怪他。

轻轻说了声没事。

转身便走。



原本是因为我有心事,不想计较。

可能是被他误解为生气了吧。

于是一路小心翼翼地跟着我。



「都说了没事,干嘛还跟着我。」

「我,我害怕你脑震荡,突然摔倒在地怎么办……」



我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不由地多和他聊了几句。



没想到,他也是厦门人。

一时的熟悉感,让我倍感亲切。

不知为什么,我把心里淤积的一切,都统统告诉了他。

甚至,包括「穿越」这件事。



他听得很认真。

没有丝毫的质疑与惊讶。



「哎,我说我是穿越的你都信啊?」

「信啊,你既然这么说肯定有你的理由嘛。」



看他一脸认真,我第一次感觉,和一个人聊天竟然会这么的舒服。

不知不觉夜深了,困意来袭。

他送我回去。



「哎,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看着他的背影,我突然小声问了一句。

他回过头来,看着四周睡觉的人,欲言又止。

「算了吧,下次见面再告诉你。」



之后,我便沉沉睡去。

醒来的时候,一切恢复正常。



我又回到了我的小屋。

像是睡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我迫不及待的打开电脑。

男朋友的 qq 头像,再次跳动起来。

我点开。

发现竟然,还是那封电子请帖。



上面的新郎是他,新娘,不是我。



为什么? 我明明!

突然,一大串的记忆涌入我的大脑。

那个绿茶妹妹,在那场地震之后,用尽一切手段,靠近我的男朋友。



或许是临近毕业,我们即将面对两地分居,或许绿茶的坚持不懈,最终让人感动。

总之,男朋友妥协了。

我们和平分手。

他奔向她的怀抱。



我愣愣地坐在电脑旁,发呆了很久。

我不服,我真的不服。

我凭什么会输给那样的女生。



她就是一纯绿茶,她有哪点比得上我。

或许是我过于强势了。

为什么非要他来厦门陪我呢。

我明明,也可以去他的城市,陪他啊。



我输给的不是人,是距离。



我捏紧了拳头,狠狠砸向电脑桌。

我不服,真的不服。

这次不止有遗憾,还有愤怒。



我一定要再回去。

我不要输!



但,我想尽了办法,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再次回去。



或许,头晕就可以?



于是,我原地转了二百个圈。

转得昏天黑地,十分想吐。

本想躺在床上休息一会,结果一躺下, 就昏死过去了。



再醒来,依旧地动天摇。

真好!

我又回来了。



「傻笑什么啊!地震啦!快跑!」

闺蜜一把把我从床上拉起来。



我挣脱她的手,让她先走。

然后在衣柜里,挑出了我最漂亮的那条长裙。

当然,顺手也拿上了闺蜜的短裤。



走到操场上了时候,闺蜜裹着被子,直接傻掉了。

半天才跟我打趣。

「不是吧,这是哪家仙女下凡动静太大,搞的我以为地震了……」



我没心情跟闺蜜贫嘴。

顺手把她的短裤扔给她。安抚好之后。

径直朝男朋友所在班级走去。



一路上,众人侧目。

在慌乱的人群中。

我无疑是最亮眼的那个。

没人有像我这般气定神闲,自信满满。



只是一开始我并没有找到男朋友。

他是从另一个方向赶过来的。



看到我之后,惊讶异常。

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怎么,不认识啦?」

他连忙招手否认。



看他有些慌乱。

我提出陪他走走。



一路上,我还是小鸟依人,温柔异常。

只是这次,没有了吉他,也没有了那场演奏。



或许这就是混沌效应,初始的一点改变,就会使结果完全不同。

我在心里默默祈祷着。

希望这次,能修成正果。



不过,男朋友却有些心不在焉。

我很贴心地问他为什么。

他说,班里面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处理。

他是班长,他担心大家的安危。



如果放在平时,我一定会闹小性子。

但这次,不会了。

我很通情理地,帮他擦了擦额头的汗,告诉他,

我没事。你先去忙。



他十分感动,对着我的额头,狠狠地吻了一下,然后走开了。

我回到睡觉的地方,看着日落西山,静静等着夜幕的来临。

我一直都没有说话,就那么静静地在观望台上待着。



因为,我要做一个很重要的决定。

一个可能会影响我一生的决定。

我要放弃回厦门,和男朋友一起,在他的城市打拼。



操场上人来人往,每个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

我就像个无关的过客,没有人注意到我。



突然一个足球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线,正中我的脑门。

我有些发懵。

「不是吧,又来?」



我揉揉脑袋,果然,是上次见到的那个男生。

他一脸憨厚,人高马大。

带着军姿朝我跑来。

还是那个标志性的敬礼,还是那么一脸傻气。



我气得有些想笑。

「怎么又是你!」

「啊?什么?」

「没事没事,你踢球也太烂了,我离球门那么远,你都能踢到。」



他挠挠头,笑得傻乎乎的。

「没事啦,好好踢球去吧!」

他嗯了一声,像个小孩子一样跑开了。



我继续在观望台上坐着,看着他踢球笨拙的样子。

忍不住地想笑。

好像心情突然没那么糟了一样。



终于,不知花了多久的时间。

我下定了决心。

我要找到我的男朋友,我要跑去他的家乡。



当这个决定作出之后,我变得异常轻松。

一个小跳就从观望台上蹦了下来。



结果崴了脚。下意识地啊了一声。

本以为自己会惨兮兮地摔倒在地上。

然而我却被一个厚实臂膀接住。



抬头一看,是那个踢球的男生。



「哎?你刚刚不是在踢球么,怎么会……?」

他又挠了挠头。



我想了想,有点过意不去,就去买了瓶饮料。

本想送过来,结果你就开始往下蹦了……



他手里拿的是露露。

说来也巧。

我最讨厌喝饮料了,尤其是碳酸饮料,我不喜欢那种太甜的味道。

唯一让我欲罢不能的,就是杏仁露。



没想到,这年头,还真有人给女孩子送露露的。



我笑了笑,表示感谢。

接过杏仁露,一瘸一拐地就跑走了。



「哎,你别去了,歇会吧! 」他显得有些担心。

我没理会,头也不回地就跑开了。



先不跟你聊了,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谢谢啦。



我举起杏仁露,朝他晃了晃,算是告别。

那瓶露露是温的,拿在手里很舒服。



我一路小跑,跑去了男朋友所在的班级。

我以为他会为了班级里的杂事忙前忙后。



结果没等走进,就愣在了原地。

因为我看到。

他拿着一把吉他,对着那个绿茶女孩,唱着情歌。

那首情歌,是他上次唱的。



而那个女孩身上穿的。

就是上次回来后,他帮我借的那件衣服。



原来,吉他是她的,衣服是她的,他,也是她的。

从一开始就是,早就是了。



我还傻傻地以为是自己作闹。

傻傻地以为是现实残酷。

却不知道,变心的人,早已变心。

所有的不对,都是借口。



我也终于明白,之前所谓的作闹,是自己早已察觉,却不敢面对。

只是在下意识地保护自己罢了。

我总把过错归因在自己身上。

以为只要自己不犯错,就能维持一段感情。

可如果错不在我,我又有什么错误好纠正的呢?



刹那间,我整个人垮了下来。

失魂落魄,行尸走肉,就这么一瘸一拐的地操场上游荡着。



直到一个足球,啪的一声,飞到我的脑袋上。



「又是你!!!」



我看着那个跑来朝我敬军礼的男孩子。

突然放声大哭。

一下把他弄慌了。



看着他笨拙又忙乱的样子,我一把抱住他,哭了好久。

向他诉说起所有的委屈,与不甘。

丝毫不管,这个时候,他都还不怎么认识我。



也不知说了多久。

突然,他摸了摸我的头,声音里是无尽的温柔,

「都叫你不要去了,非去。怎么这么不听话。 」



一股暖意,感觉奇妙。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继续娓娓说道,

「其实我啊,老家不在厦门,我是东北人。」



「半个月后呢,我会去参军。做得还不错啦,会成为一个军官。」

「三年后,我会为了你,跑去厦门。」

「那个时候,你会告诉我,你喜欢会弹吉他的男生,喜欢唱歌好听的男生。

不过,不管我怎么苦练,你都不会满意。」



「再然后,你会在某一个普通的夜晚,约我去海边,然后带着几罐啤酒,一声不吭,边喝边哭。直到我把你搂在怀里,你告诉我说,你觉得我人还不错。」

几个月的相处下来,你会慢慢接纳我,我们会在你二十七岁那年订婚,然后我会花光所有积蓄,偷偷买下你最喜欢的那套房,然后再偷偷写上你的名字。作为新婚礼物。」

「然后的然后,你会成为军嫂,而我们会有两个孩子。每天闹得你不可开交,顾不上浪漫与理想。」

「平时里你总会埋怨我不懂浪漫,吵吵闹闹说我木讷。后来我们还闹过离婚,分居了好几个月,可最后,你终于想通,抱着我痛哭了一宿,开始变得格外温柔。」



「 我也是偶然翻日记,才明白你的遗憾。原来在今日今时,此时此刻,你还经历过这样的事情。

原来在你心里,还有这样一根没有拔去的刺。」

「你的遗憾,就是我的遗憾。你说你是努力穿越回来,要改变结局的,我又何尝不是呢?」

「这次回来,我只是想告诉你。别哭别难过,未来还有我。其实,我一直都在。再等等就好啦!」



我愣在原地,刹那间,地动山摇。



他轻轻吻了一下我的脑袋。

然后身影就开始模糊。

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把我喊醒,

「都几点!还睡!」



不用想,是我妈。

原来是梦,我坐在床头,回味了好久,真是太奇怪了。



电脑上,跟前男友的对话框,还没关。

上面还保留着他的结婚照。

我叹了口气。把电脑关上。



妈妈推门而入,开始了新一轮的絮叨。

「哎呀呀,你都这么大人了,还懒懒散散,邋里邋遢,怎么嫁的出去……」



「妈,别说了,我要工作了!」

「什么工作不工作!  今天约的相亲,你忘啦? !」

「啊?相亲?!」



「对啊,听你刘姨说,这回是个军官,人高马大的。」

「哦对了,好像大学跟你还是一个学校的!多有缘分」



我一脸惊愕,挠头愣在原地。

不会吧。



直到被推上出租车,来到相亲了地点。

我才如梦方醒。

果然是他。



只是他好像还不认识我。

看到我后,立马起立,朝我敬了个礼。

一如梦中那般憨傻。



他手里还拿了瓶露露,据他说,是听刘姨讲的。

我从小只喝露露,不喝其它。



坐下之后,他开始一板一眼自我介绍。

如同面试一样。



「你好,我来自东北,今年 29 岁,男,身高 185,体重 150,喜欢踢球,踢得贼准。」



我没忍住,抿嘴笑了笑。

他有些疑惑,挠挠头问,

「哎?怎么啦? 」

「没事,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本帖来自pc秘书
作者: cyec    时间: 2020-12-31 07:57
改变不了结果只可以改变一下事情发展的过程吧。至少结局还是好的。
本帖来自pc秘书
作者: 伍淑林    时间: 2020-12-31 10:07
标题: 回62楼cyec
上午好
作者: cyec    时间: 2020-12-31 21:05
晚上好,当我看到你的帖子时我已下班回家了。所以只能说声晚上好了。
本帖来自pc秘书
作者: cyec    时间: 2020-12-31 21:25
标题: 回65楼伍淑林
上条帖子回复您的。
本帖来自pc秘书
作者: cyec    时间: 2020-12-31 21:27
第二个故事

一个来自未来的女孩,说我害死她妈

2008 年夏,有个女孩拦住我,说我害死她妈,让我救活她妈。

我,活在地球,普通人类,没收到过魔法学校录取通知书,没被外星人绑架过,也没有穿越到任何狗血网文、奇幻世界。

女孩比我高 1 个半头,腰有 2 个我粗,我,13 岁,刚上初一,坐公交半票的小豆丁。



放学铃响,我溜达出校门,眼角余光,瞥见一个大女孩拿钞票收买一伙小混混。

5 分钟后,我被这伙小混混堵在小巷。

大女孩晃悠悠走进来,大吼放开她,小混混一哄而散。

大女孩拦住我,说:「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得报恩。」



我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滚,骗子。」

她没滚,咧开嘴,乐了,露出一副很怀念的表情。

继而垂下眼帘,怀念转为感伤,说:「我从未来穿越回来的,我妈一个月后会死,只有你能救人。」



我瞅瞅她庞大的成人身躯,瞄瞄自己的豆芽身板,从她腋下钻出,快步逃离。我琢磨着,是疯子还是骗子,该打 110,还是打精神病院电话。

她没有跟上,在我身后大喊:「一会别看楼梯扶手,别开家门,晚上见!」



不开家门怎么回家?

我撇嘴,决定, 110 和精神病院电话,都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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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俩都没打成。

怪我!



我记得骗子女说别看楼梯扶手。

我偏要看。



我附身,凑近扶手,一杯奶茶从天而降,精准地在我后脑勺上开了花,糖浆从发丝流到额角,渗入脖子,浑身黏腻。

我急切切冲回家洗澡,没来得及摸上电话。



其次,怪我妈!

扯开家门时,我妈在门内,手握把手,正欲推门而出,给我拉的一个趔趄,手里的玻璃音乐盒,摔成 3 瓣。

音乐盒是她给学生准备的生日礼物,为此,她指着我的鼻子,训斥我耽误她为祖国的花朵庆生。



我妈,我校金牌教师,每年开学前,校长家挤满家长,大半为了把孩子塞进我妈执教的班级。

年级前十的学生,几乎都是她教出来的。她对学生也如母亲般温暖,每天 24 小时,刨去睡觉吃饭,剩下时间排满:帮学生改作业、开小灶、纾解心理压力、买生日礼物送某某同学……



我看着地上的碎片,泪眼朦胧。

我的生日也快到了,从小到大,她没送过我任何生日礼物。

她的精力与爱,百分百贡献给学生,骂我都要盯手表、掐时间……

她哪来精力,给我过生日。



我抢在眼泪坠落之前,转身出门,没来得及用家里电话拨打 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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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力夹住眼眶,不让泪珠流出,埋头乱窜。

不知觉中,我蹿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中央。



一辆大卡车疾驰而来,我看见亮得刺眼的转向灯、司机过度惊恐而瞪得老大的眼睛和他疯狂转方向盘的手。

顿时膝盖发软,挪不开脚步。



血案一触即发之时,一只手钳住我手臂,把我扯回人行道上。

我和拉我的人齐齐仰摔到地上。



「嗨,又见面了~」

我扭头一看,是骗子女。



骗子女说:「我现在,真是你救命恩人了。报恩吧!」

我撇开头,要不是她,哪来这事。



骗子女拖起我,照着一个翻到毛边的笔记本,左拐右拐,把我拉进一家凉茶铺。

她点了 2 杯最苦凉茶,推了一杯到我面前:「他家凉茶超苦,苦到让人想哭。」



确实,太苦了,跟当我妈的女儿一样苦。



那一夜,我哭掉凉茶铺老板 3 包 180 抽的绵柔纸巾。

向一个陌生女孩,痛诉我妈,不爱我。



平日,不记得我生日,每晚为学生开小灶,却不曾指点过我一次作业等,这也就算了,我能忍。



一个月前,一个平静的午后,教室中读书声朗朗。

突然地面震颤,教学楼晃得跟随时会砸下来一样,人人尖叫溃逃。



我没逃。不是不想,是逃不了,教室门窗都震坏了。

当时我妈在隔壁上课。



我趴在窗口,看她有序疏散学生,看她一次次回来,把腿软跑不动的,一个个抱出去,救出她们班全部学生。

看她第 n 次回来,带着救援人员。



我想,这回总有空救我吧,用力拍窗,唤她。

她越走越近,停在我趴着的玻璃的正前面,然后,略过我,带着救援人员,奔向另一个班级。原来,她发现那个班级有学生被困。



走在末尾的救援人员,发现泪流满面的我,把我带出来时,她正检查那个学生,有无受伤。

看到我,表情错愕,好像刚刚才想起,自己还有个女儿。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5 月 12 日,汶川地震。

我一直等她向我道歉,她没有。

她好像不认为她伤害了我。



那日之后,我有一个月没有对她说过一句话,但她好像丝毫不在意。

骗子女伸出中指,抹掉眼角眼泪,说:「好惨!」



「呵,一点同理心都没有,要不是看在你救了我的面子上……」

我收回递纸巾的手,忍下揍她的冲动,问:「你真的,从未来穿越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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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不然咧?再给你预言几个?」

我说:「这周的彩票号码?」



骗子女面色一滞,掏出一个薄薄的钱包,放在桌上,叹气:「你猜猜,我知不知道彩票号码?」

我说:「切!」

我压低声音,脸颊微微发热,问:「那…我以后,会跟皮肤白白、个子高高、脸蛋斯文帅气的男孩子恋爱吗?」

骗子女瞟我一眼:「隔壁班的文学小王子是吧?」

「死心吧,人家后来找了个女朋友,长得跟洋娃娃似的。」

「洋娃娃你认识,也是隔壁班。」



我嘟起嘴,把下巴搁到桌上,为还没来得及开始就告终的暗恋默哀。

犹疑再三,看向她的眼睛,问:「你,真是回来救你妈妈的?」



她扭开头,望着路灯,说:「怎么不问问,你一个月后生日,你妈有没送你生日礼物?」

我叹气,趴回桌子:「这还用问。」



路灯渐次亮起,光投在骗子女脸上,留下明和暗的色块。

骗子女猛吸一口凉茶,给苦得五官缩成一团,闭上眼睛吸气,讲:「确实没有。」

「到时你会因此跟她大吵,摔门而出,她追你,发生车祸,意外去世。」

骗子低头,又喝一口凉茶「我回来,是为了救人。」

我说:「啥?」



我支起身子,语无伦次地问「你不是回来救你妈吗的吗?」

骗子女掏出一面镜子,轻轻放在我手边,说:「我是 5 年后的你,我妈,就是你妈。」

-----

我记不清那晚是怎么离开凉茶铺的。

好像我们坐到收摊,下一秒,我已回到我家楼下。



我拉开家门,发现灯火通明,街坊乡邻齐聚一堂,我妈泪痕未干,问我跑哪去了。

我嘴巴张张合合,脑中很多字符飘过,捞不出一句完整的。

最后,呆呆看着我妈,叫道:「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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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俩,怎么救妈?」

晨光熹微,我和骗子女头靠着头,蹲在学校围栏底下。

我在床上烙了一整夜饼,天将亮,鲤鱼打挺,起身,出门。

没想到,骗子女,来得比我更早。



骗子女掏出一张数学竞赛培训报名表。

我说:「这跟阻止车祸有啥关系?」

骗子女说:「负责人是咱妈。」

「所以呢?」

「没有关系,就是记得,当时蛮想参加,因为跟妈赌气,没参加。」



「难得穿越回来,把遗憾弥补上。」

我看着她故作轻松的表情和因为五指过于用力而被捏皱的报名表,再次忍住揍她的冲动,问:「那咱,怎么救妈妈?」



她说:「哦,生日那天,你别跟她吵架就成。」

我瞪大眼睛:「就这样?那这一个月?」



骗子女把手横过我的肩头,揽住我的肩膀,说:「好久没见咱妈,带我见下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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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学竞赛培训报名截止时间是今天中午。我踩着点交上报名表,又踩着点,在下午放学后,参加了第一节培训课。

我妈执教,她看见我,眼眶微微扩大,旋即恢复如常。



说来羞愧,长这么大,第一次上她的课。

我妈跟在家里板着脸训我的朴素妇女,迥若两人。



她眼神泛光,肢体动作十分潇洒,吐字昂扬。

台下学生看着她,眼神也渐渐泛起光芒。



我拿出拍立得,偷拍她讲课的模样。

这是骗子女的请求,说想要张照片,未来留念。



她忘了告诉我,拍立得的声音很大。

按下快门瞬间,所有同学齐齐扭头看我,面露疑惑。



我抬起一只脚,准备上门外罚站。我妈纪律严苛,我深有体会。

意料之中,她脸红了,假咳 2 声,继续讲课。



我,于是捂住发出声音的地方,又拍了一张,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她脸红。

她这次咳嗽得很大声,脸一直红到下课。

-----

骗子女接过照片,痴痴看了一会,塞回给我,说你先保管一下。

她伸出手指,指向一个路口说:「去菜市场有两条路,走这条路,你会被人绊倒。」她翻开毛边笔记本看了一下,平移手臂,指向另一个路口:「走这条路,会有免费炒沙冰吃。」



骗子女看我,扬眉问:「想走哪条?」

骗子女一开始,只说想看看咱妈,隔了半天,提出,还想说说话,想了想,又说,要能坐下一起吃顿饭就更好了。

我忍下骂她为什么不一次性说完的冲动,说:「那以我的朋友的身份,来家里吃顿饭吧。」



骗子女嘴巴快笑到太阳穴,口里说着不好意思,足下生风,迈向菜市场,说现在通知来不及,咱自己加点菜。

我递给骗子女一个看傻子的眼神,走进有免费沙冰吃的路口。



然后,浑身湿透。

沙冰店门口,小孩打水仗,水气球比成人年的头都大,错手砸我身上,连砸两个。小孩子吓傻了,哭着叫爸妈,跑进店里。



沙冰店老板捧出两份双倍分量的沙冰,连连道歉。

我斜眼瞟骗子女:「原来沙冰是这么来的?!」

骗子女笑得前俯后仰:「姐姐只是想告诉你,凡事皆有代价。」



我好奇,问:「那走另一条路会怎样?」

她答「被绊倒。」

我问「然后呢?」

她笑嘻嘻揽住我的肩膀,眼睛里有我看不懂的幽深,

「没有然后,有时候,不幸就是这么猝不及防,无可避免。」



「我呸!」

-----

饭到底没吃成。

我们走到菜市场,刚好见我妈小跑着买菜,小跑到小摩托边上,跨上摩托车,远去。



我和骗子女买了盐水鸡爪,往家里走。

经过花店,骗子女面色薄红,说:「我买束花。」

正红色康乃馨,花语:「慈母的爱」

小卡片写上:「您的爱慕者赠」



我摸摸鸡皮疙瘩此伏彼起的手臂,感叹:「岁月,是把有魔力的刀,竟把 5 年后的我,雕琢得如此肉麻。」

骗子女瞟我:「我们没妈的孩子,你不懂。」

我闭上嘴巴,不说话。



走到家楼下,没看见我妈的小摩托,我上楼,发现人果然走了。

她在桌上留了一张字条:「妈回学校批作业,你先吃。」

我面露愧色,说:「明天再来?」



骗子女却不见失望,她摸摸我的发顶,反过来安慰我:「妈最近除了正常教学,还得带数竞培训班,买菜都用跑的。」

她从书包掏出两瓶挂着水珠的可口可乐,喜滋滋地说:「汽水配鸡爪。」

我们在习习凉风里,坐在阳台边上,两条腿伸出围栏,边晃荡,边啃鸡爪。

夕阳是旧纸张的暗米色,宁静,淡泊,令人犯困。

骗子女絮絮叨叨不知道在说什么,好像关于童年,关于妈妈去世后,搬家到很远的地方,这栋楼被铲平,她只能在梦里回家等等。



我坠入梦乡,梦见很小很小的时候,是我妈带着我,买上汽水配鸡爪。那时候,她还没当上班主任和金牌教师,也还年轻明媚,偶尔有空,陪我在阳台晃脚丫。

后来,她不知道从哪看到,喝太多汽水会长不高,就不让我喝了,改成绿茶配鸡爪。

再后来,她越来越忙,心思全在学生身上,鸡爪也没了,我一个月不跟她说话,她也不会在意。



骗子女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我被我妈叫醒,她捧着康乃馨,面色陀红又眼带愧疚,说:「还跟妈玩这套。」

我张张嘴,说不出话,不知如何向我妈解释,花是 5 年后的我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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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起床,我在床头发现一份自制版《数学竞赛历年题目归纳和讲解》,我妈放的。

承诺骗子女的饭,没有吃成。

我妈的母爱,一闪而逝。

除了这份竞赛资料,她对我再无关注。



无论我在课堂上如何积极,她的时间依然只分配给她的竞赛种子选手。

每天回到家,我只有做好的饭和留言纸条。



我朝着鸡爪泄愤,嚼到粉身碎骨,哼哼唧唧抱怨。

骗子女收回晃荡在阳台外的脚丫子,踮起脚尖,做贼一样,走进主卧。

她从书柜最下一格,抱出一个箱子,让我双掌向上,把箱子搁我手上,说:「捧着。」



箱子打开,一堆零碎的小玩具,每个上面挂了一张标签和一张照片。一个翅膀烂了的小娃娃,标签写着 1 岁,挂着我的婴儿照;一只不出水的钢笔,我人生中第一只钢笔,我妈送的,标签上写 9 岁,挂了一张脸上画着两个红坨坨,眉心一点红的「福娃照」。

骗子女笑得喘不过气。



我想起来,9 岁之前,她虽然也忘记给我过生日,但会送我礼物,每年带我拍一次成长照。

10 岁之后,照片就变成学校合照上抠下来的单人照,没挂任何东西。

13 岁,挂着一枝真空密封的康乃馨,还没挂上照片。

骗子女拿起康乃馨,感叹:「这里如果能挂上跟妈的合照,就好有纪念价值!」

「培训选拔出的竞赛选手,能跟老师 2 天 1 夜市区游,你知道吗?」



我手有点酸,问:「箱子为什么要捧着?」

她说:「傻孩子,手酸就放下来。」

我问:「你很紧张数竞选拔,跟救妈妈有关吗?」

她接过箱子,背对我,沿灰尘的痕迹,放回原位,说:「跟救人有关。」

我说:「我通不过选拔。」



一个月,临时抱佛脚,要考过长期接受竞赛培训的尖子生们,天方夜谭。

骗子女一巴掌拍我背上:「姐姐可是从未来穿越回来,怕啥!」

-----

骗子女拿过《数学竞赛历年题目归纳和讲解》,掏出笔记本,对照着笔记本,「哗哗哗」,划出三、四张试卷分量的题型,说:「这些题型都可能考到。」

我拿过一看,点头:「你划出了所有的题型,确实,都有可能考到。」

骗子女拍我肩膀:「小同志,练好基本功。」

她眨眨眼「考试前,给你个惊喜。」



日复一日,上课下课写作业睡觉,我感到很无聊。

跟骗子女斗嘴和埋头竞赛题海倒是很有趣。她出现以前,我从未发现自己如此寂寞。



如果能,不要蹲在学校围栏下做题,以及,她别跟踪我妈,就更好了。

我一巴掌拍扁胳膊上的蚊子,背后传来脚步声,「大姐,来了来了。」

我回头,是第一次见面时,被她雇来围堵我的小混混。前几天见我们蹲在围栏外,试图收保护费,骗子女露出脸蛋,小混混立即马脸变笑脸,几顿糖衣炮弹下来,化身小跑腿。



我妈在 3 个学生的簇拥下,手举试卷,边讲题,边走出校门。

我和骗子女,不远不近跟在身后。

骗子女听得沉醉,有时眼眶微红,我踮起脚,摸摸她的脑袋,刷题时愈发认真。

我也听得入迷,原来电视上,因专注于某种才学而魅力四射的老师,我身边就有,而且是我妈妈。

我被感染着,对数学渐趋热爱,开始能理解,那些挤破头也要把孩子塞进我妈班级的家长。

就是跟踪时胆战心惊,怕遇见见义勇为的路人,将我们扭送警局。



没遇到见义勇为的路人,我们先自行暴露,骗子女踩到石子,身子一歪,把我绊倒,「噗通」一声,我妈转过身来,骗子女已不知躲哪去了。

留我一人,面对这尴尬的场面。

我举起《数学竞赛历年题目归纳和讲解》:「那个,老师,有几道题不太理解。」

那一夜,我跟我妈,在客厅,对坐到深夜,人生中第一次,被我妈开小灶。

好酸!原来她给学生开小灶时,耐心又温柔,跟那个整天板着脸骂我的家庭主妇,判若两人。

之后,每 3 天,我都会在枕头边,发现我妈帮我整理的错题集。



考试前一夜,骗子女约我在凉茶铺,留了一杯凉茶,两个信封,第一个信封中有三句话,「妈妈走后,我难过时,就到这喝凉茶」「对不起。」和「我尽力了。」

我以为她说的是考试。

第二个信封里,有救妈妈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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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跟大风天的云一样,消散得飞快。

竞赛培训最后一天是选拔考试,早上考,考完 30 分钟内出成绩,中午老师带队,跟选拔出来的竞赛选手,坐车去市区比赛。



日光明媚,透过围栏,落在骗子女毛茸茸的脸蛋上,

我吸着豆浆,端详她的脸,心想,5 年后以后长成这样,真不赖。

我问她:「惊喜呢?」

骗子女抽出 5 张试卷,说:「来,碰碰运气,说不定有一张是考卷。」

我翻了个大大白眼:「说好的从未来穿越回来的呢,就这?」

骗子女眼神幽深:「每次回来,卷子都会变化。」

我捂住不安跳动的心口,刺探道:「万一,我没通过选拔,还有办法救妈妈吗?」

嘴巴绷成直线,眼神黯淡飘忽,说:「妈妈的车祸,跟通不通过选拔没关系,你拿到成绩,立即出来找我。」



预备铃响,我跑向考场,内心隐隐不安。

拿到卷子,跟骗子女提供的 5 张试卷,完全不同。

我的心沉下去。

成绩出来,2 分之差,我没能通过选拔。



我拿起卷子往门口跑,膝盖发软,眉梢眼角都往下坠。

如果通不通过数竞选拔,跟救妈妈,没有关系,骗子女为什么鼓励我报名时,手指紧握成拳,为什么夜夜陪伴刷题,督促用心备战?

我心如擂鼓,停在距离她 3 米远的地方,不敢靠近。

她跑过来,拉起我的手,毫不关心选拔结果,只说:「快回家,妈在家等你。」



我用目光描摹她的眼睛,不见一丝笑意。

她拉起我的手,蹿入离家更近的小巷。

小巷中一群小混混在收保护费,看到我们,自觉让路,笑嘻嘻叫道:「大姐好!」

跑到小区门口,她拉住我,绕路从侧门进,说正门邻居抢车位吵架,过不去。



我们跑到楼下,她推我,说:「快上去。」

我往上走,

她拉回我,双手撑在膝盖上,看着地面,累得大喘气,说:「我有很多话想跟妈说,没来得及。」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说「你有话别憋着,记得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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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头没脑地冒出话来,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么问:「你不是回来救妈妈的吗?」

她蹲到地上,低着头,喘得说不上话,递给我她那本翻得毛边的笔记本,说:「妈出门后,你打开笔记本,有救妈的方法。」

我如游魂般走上楼梯。



脑海里电闪雷鸣,闪电照亮幽暗角落,却不敢靠近细看。

我也不清楚在怕什么,只是越靠近家门,眼眶越发涨。



我推开门,妈果然在家,正往桌上蛋糕插蜡烛。

她连忙拿起纸巾,给我擦脸,拿走我攥在手里的试卷。



我哽咽:「妈,我没通过选拔。」

她展开卷子,说:「比你一个月前的水平,高了 40 分左右,很棒了!」



泪水积蓄在眼眶上,模糊视线。

我说:「对不起,妈妈。」



我妈停下动作看完,很讶异。

我问她:「有谁生日吗?」

她说:「后天你生日,到时妈在市区参加数学竞赛,提前帮你庆祝。」



脑中惊雷炸响,生日那天,妈不在家,怎么可能跟我吵架,然后车祸?

我说:「怎么想起我生日?」



我妈笑了,拿出康乃馨的小卡片:「你这孩子,不是你自己提醒我的吗?」

卡片背面写着:「妈,我 6 月 3 号生日,想吃蛋糕。」



她点亮 13 根蜡烛,说:「许愿吧,还以为你不在乎生日。」

我看看蜡烛,又看看我妈。



我张开嘴唇,闭上,张开,又闭上,说:「地震那天,为什么不来救我?」

我妈愣住。



我艰难地在电闪雷鸣的大脑中,打捞字句:「每年,我都很想过生日。」

我看着蜡烛,哽咽许愿:「明年,也想过。」

我妈愣住,帮我擦干眼泪,切好蛋糕,拿起背包,说:「妈赶着带队去市区,我们回来聊。」



我目视她,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

手抖得跟帕金森一样,打开骗子女给我的笔记本。



第一页写着:「第一次穿越,……,失败;第二次穿越,……,失败…….」

一页页看过去,最后一页,最后一行写着:「前往市区参加竞赛的大巴车祸,一人死亡,妈妈。」

我往后翻,是封底,没有救妈妈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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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立刻抬腿往楼下冲。

骗子女蹲在楼梯下。



我扬起笔记本,质问:「救妈妈的方法呢?

她没有说话。



我伸手,抹掉溢出的泪水「你不是回来救妈妈的吗?」

她说:「曾经是。」



她说:「我回来过 1000 次,每一次,都没有成功。」

她说:「我竭尽全力,可是每一次,只会发生更糟糕的事情。」



第一次,她故意让妈妈迟到没赶上车,她就自己打车赶过去——车祸,3 死 1 伤,妈妈死了。

第二次,雇佣混混,弄坏校车,妈妈带着学生们租坐大巴,翻车,10 死 7 伤,妈妈死了。

第三次,我在她教室的饮用水里放通便药,所有人腹泻,当天无法出发,第二天在校门集合出发,校车爆炸,21 死 3 伤…

第四次…

妈妈死去的 5 年,她不断穿越回来,踏遍学校周围的大街小巷,熟知这里每一寸土地,每天会出入什么人,发生什么事。

可唯独,无法改变发生在妈妈身上的事。



她尝试每一种阻止妈妈前往市区的可能,每一次,只会害死更多人。

一次次的失败,一次次拒绝服从命运,穿越重来。

直到上个月,她发现,可以时空穿越的笔记本,只剩最后一行空白。

也就是,只剩下一次穿越机会。



我用力眨巴眼睛,大概,猜到她接下来会说什么。

骗子女说:「所以,我决定,放弃拯救妈妈。」



眼泪失控奔涌,一股绝望涌上心头:「可是,你说你回来救人的?」

她说:「我回来,救你。」



时值正午,皓日当空,我被猛烈的阳光,晃得头轻脚重。

她说:「妈妈出发前,你们大吵一架,接下来 5 年,你的每一天都像是被放在火上烤,悔恨交叠,却永远没有挽回的机会。」



我恍然大悟,难怪,她从不跟妈妈接触,却拉着我,送花,上妈妈的课,给我跟妈妈,制造互相了解的机会。

她说:「我想帮你,在来得及的时候,理解妈妈,释怀不开心的事情。」



我说:「那为什么骗我?不说清楚?」

她说:「对不起啊,我试了好多个理由,这个最管用。」

她停顿了一下,有点小心翼翼说道:「因为,你爱妈妈。」

她愣住,眼中泪珠滚滚落下。



我倒退,倒退,隔得远远地看她,脑中一团乱麻,总觉得忽略了什么。



小区外一声汽车鸣响,劈开脑中迷雾。

我不该在这里,妈妈会出车祸,我该在去救她的路上。



我绕开骗子女,往小区外跑,仿佛离她远远的,就能甩开可怕的事情。

她小跑跟上来。



我边跑,一边扯起衣袖抹眼泪,大吼:「你别跟上来。」

泪水抹不尽,越掉越多。



我抽抽噎噎,问:「真的,没办法救妈妈吗?」

她说:「我,没有救成。」

我说:「可是,我要救妈妈。」

我梗着脖子说:「就算救不了,我也要去救!」

她说:「我知道,我陪着你。」



我们奔跑在笔直的公路上,我们拐进七弯八拐的小巷子,我们穿过收保护费的小混混,穿过因为两个女孩哭泣飞奔而投来诧异目光的人群。

我在路边泣不成声,又起身接着跑。



我哭诉:「你太过分了,让我知道妈妈很好,却告诉我,她要死了。」

我说:「你太没用了,怎么救不了妈妈呢。」



我们穿过阳光、嬉闹的人群和和煦的风。

我说:「我跟妈妈抱怨地震没救我的事情,忘记帮我过生日的事情,她道歉了。」



我们看见校车的尾巴,它已经启动,它开走了。

我哭着说:「妈妈,不要死,好不好。」

我们跟在车后奔跑,正午的阳光很强,我们仿佛奔跑在光里。



我在后视镜里,看到司机好像朝我们望了一眼。

他好像想伸头,确认是不是有人跟在车后跑着。



我们用力地跑。

司机看到我们了吗?还是我一厢情愿的想象?

他会为我们,停下这辆奔赴一场死亡的车吗?



这是我的 13 岁,我遇见一个奇怪的女孩,她说她是五年后的我,我喜欢我的妈妈,我正在极力奔跑。

我微微偏过头,对骗子女说:「谢谢你!」


本帖来自pc秘书
作者: cyec    时间: 2020-12-31 21:43
标题: 回68楼cyec
这个故事应该算作开放式结局吧。因为没有结果。
本帖来自pc秘书
作者: 金泉    时间: 2021-1-1 00:14
我不怎么喜欢看这一类的故事,如果患了故事,麻烦楼主说一声,谢谢。
本帖来自微秘视障助手
作者: cyec    时间: 2021-1-1 06:33
第三个故事


暴雨将至

我的堂姐不太正常。

她总对我说,存在另一个世界。



大家权当她疯了。

只有我知道,这不怪她。故事要从很多年前讲起。



那时她上小学。,

个子是女生里最高的。因此还当了班长。



突然有一天,班上新转来一个同学,叫森林。

老师告诉他们,森林同学的脑袋受过伤。

大家要对他多加照顾。



一席话毕,班里暗自沸腾,老师还是太低估了小孩子的恶。



不提不要紧,这一提,反而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这下,所有人都知道了,森林是个弱智。



于是纷纷对他开始了「照顾」。



比如偷偷在他的水杯里,撒下粉笔末。然后骗他喝下去。

比如课间操的时候,猛地扒下他的裤子,然后一群人哈哈大笑。

再比如趁他不注意,把他推进女厕所,然后听里面的女生惊声尖叫。



或许,森林他真的是智力低下。

面对这些「照料」,他没有丝毫的不适,仿佛一切都和他无关一样。

偶尔看大家笑,他也傻呵呵地跟着别人一起笑。



很多年以后,堂姐告诉我说,那是一种后天养成的钝感。

用于切断感情连结,以此来抵御外界伤害。

很多犯罪型人格都会有。



但那个时候,谁懂这个,堂姐只觉得森林傻得可怜。

于是仗着男生还没发育。

她利用自己的身高优势,替森林出了几次头。



原本只是行侠仗义,打抱不平,

却不想惹了祸端。

从那以后,她被厄运缠身。

书桌里总是出现各种奇怪的东西。



有还在扭动的毛毛虫,有带着鲜血的卫生纸。

甚至还有大量的避孕套和污言秽语。



堂姐被弄哭了好几次。

朋友看不惯,帮她告了老师。



老师很震怒,专门开了班会调查此事。

当时,气氛压抑且沉重,



全班默不作声, 没人承认。

后来老师想了个办法,采取了匿名投票的方式,让大家举报始作俑者。

最后的结果是,森林几乎全票当选。



老师当场从他的书包里,搜出了还没用过的避孕套,以及大量黄色图片和小说。

也就是这个时候,大家也才开始慢慢讨论起森林的所作所为。



有人说,他看到课间操的时候,森林偷偷跑回教室,亲吻堂姐的椅子。

还有人说,他看到森林趁没人的时候,偷偷舔过堂姐的课本。

更有甚者,他看到森林曾经拿着堂姐的外套,疯狂蹭自己的下体。



这件事把堂姐恶心坏了,她第一次感受到人性之恶。

当场嚎啕大哭。



之后的一个星期里,可能是得了某种心理疾病。

无论家人怎么劝说,她都不愿意去上学。



直到班主任带着一帮同学去探望。

并告诉她说,森林这件事学校已经严肃处理。

他的父母办了转校手续。

以后绝对不会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在多方保证和劝说下,堂姐最终决定回学校上课。

没有了森林,自然也不会再有类似的骚扰。

一场风波,就这么慢慢平息。



只是从那时起,堂姐的心理阴影,从来没有消散过。

她经常向我们描述她梦中的情况。

在漆黑的夜晚,有一双眼睛,在死死盯着她

无论怎么跑,都跑不出对方的视线。



也正是这么个原因,在花一样的年纪,堂姐不敢穿漂亮的衣服。

不敢在天黑后和朋友逛街。

不敢做在她那个年纪,爱美的女生会做的一切。



但人算不如天算,在她高三的一次晚自习,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那天暴雨来袭,暴雷阵阵。

如同有人在渡劫一样,天气恶劣得吓人。



那天叔叔说好了,会去接堂姐。

可车半路熄火,被困在了路上。



而恰巧堂姐手机坏了,于是就在学校门口傻站着,等了很久。

人越来越少,雨越来越大。



最终堂姐拿着伞,一个人冲进了雨里,决定走回去。



那时候街上的人,已经很少了。

平时回家,堂姐都要穿过一条阴暗的小路。

但那天她没有,她绕过了一切可能发生危险的地方,尽可能地走大路。

即便要多花些时间。



但即使如此,也无济于事,因为在堂姐的身后,出现了一个男人。



他在很远的地方,和堂姐刻意保持着距离。

在街边橱窗的反光上,他的身影一闪而过。



堂姐进他进,堂姐停他停。



用余光轻瞥,堂姐看到他穿着一身黑衣服,还带了帽子,帽檐被刻意压低,看不到脸。



那时四下无人,堂姐一身冷汗,头皮发麻。



那段时间,刚发生过几起连环奸杀案,凶手至今都没抓到,且对方尤其喜欢在雨天作案。

僵持了片刻,对方像是做好了准备,在朝堂姐走来,两人的距离在一点点缩短。



巨大的恐惧之下,堂姐用尽了最后一丝理智与气力。朝拐角一家小超市跑了去。

喘着粗气,破门而入。

把店主吓了一跳。



还以为她是来砸场子的。



堂姐上气不接下气,带着哭腔告诉他。

有人跟踪我。



话音刚落,那个中年大叔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立刻推门出去,查看情况。

果然,那个人还在那里,远远站着。一动不动。



大叔怒喝一声,

「干嘛呢你!」



见那人犹豫了片刻,转身离开了。



然后店主大叔不断安慰堂姐。

还说要帮她打电话联系家人。



只是风雨太大,加上爆雷闪电。

所有的通讯,都受到了奇怪的干扰。

电话怎么也打不通。



于是大叔主动提出,要送她回家。

说自己本来也是准备要关门了。

这个鬼天气,不可能有人来的。



结果,两人在路上,出了意外。

刚到街口的一个分叉,大叔提议走更近的一条路。

可还没等堂姐作出决定。



一个人影从暗处闪出,狠狠地撞向他们。

没等堂姐反应过来,那人已经跑远。



剩下的,就是一声响彻云霄的尖叫。

堂姐站在那里,身边的大叔躺在地上。

血水混着雨水在地上晕开。



一阵闪电,一道白光。

刹那间,四周恍如白昼。

而大叔躺在地上,直勾勾地看着堂姐。

嘴里喘着粗气,嘴皮上下翻动,终究没能说出什么。



堂姐说,她永远都忘不掉那个的眼神。

复杂得难以言说。



从那以后,堂姐的精神就变得不太正常。

最终那年的高考,她没能参加。

而杀死大叔的凶手,也一直没能找到。



之后很久,这个心结,堂姐都没能化开。

第二年复读,成绩一落千丈。

她去了一所,我们想都不敢想的垃圾学校。

入学不到半个月,她就选择了退学,

想要重读高三。



结果考了几年,她的成绩都没什么提升。

反而是心理疾病越来越严重。

每逢雨天,就躲在屋子里,疯言疯语。



我们的关系很好,到后来,也只有我愿意听她讲些胡话。



她告诉我说,她等了十年,在等一个重来的机会。



掐指一算,那个日子很近了。

天气预报说,那天会是暴雨。



果然,几天后,暴雨将至。

堂姐说,这场雨,会和十年前那天,一样大。



我不信。

但紧接着,一阵雷响。

暴雨如约而来,大得吓人。



我一脸惊恐,问她是怎么知道的。

她说因为十年前的今天,她接到过一个电话。



那时已经放学,人来人往,

雨声,嘈杂声,不绝于耳。

手机的信号很差,声音断断续续的。



电话里那个人告诉她,她会有危险。

一定要找人帮忙。



紧接着,人群中,她被撞了一下,手机掉在地上,被雨水淋坏。

她觉得那通电话,有些莫名其妙,并没有在意。

还是依旧站在学校门口等父亲来接她。



随着时间推移,人越来越少。

她才开始慢慢有些慌张。

本想找人结伴回家,但早已没什么人在。



一番犹豫,她打着伞,冲进雨里。



之后她遇到了小超市的老板。

紧接着,发生了一切。

所以……



我在一旁,安静地听完,然后问她。

那通电话是谁打的?



「我。」她平静地说。

「什么?」

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是我自己打的。」

我记得来电显示,是家里的固定电话。



说罢。

我看向堂姐家的电话。

那是一台破旧的固定座机,已经很久没人用了。

但是这么多年,堂姐一直固执地坚持,不让拆除。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所以一直等到今天。

说着,堂姐抬头看了一眼表。



如果猜得没错的话,这通电话,可以改变很多事情。



于是她拿起电话,拨下了那串号码。

「喂,听着,按我说的做。 」

堂姐的语气带着毋庸置疑。



「十秒后,会有一个人从你背后冲出来,撞掉你的手机。你要小心。  」

「别说话!听我的! 」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

堂姐突然喊道:「回头! 」

我在一旁看着堂姐的样子,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只见她表情严肃。



「嗯,好,现在,拿好你的手机,不要挂断。

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非常重要,你要……」



话说到一半,堂姐停下来。

暗骂一句:「真他妈的犟! 」



我问怎么了。

堂姐告诉我,十年前的自己不信,把电话给挂了。



正抱怨着,突然,堂姐闭上眼,紧皱眉头。

我有些关切的上前,但刚碰到她的手。

她猛得睁眼,吓我一跳。



「事情不一样了。 」她若有所思地说。

「嗯? 」



「因为手机没有坏,所以我联系上爸爸了。 」

「他说他不能来接我,我就没有在门口等他,和朋友一起结伴回家了。 」



那很好啊,不是一切都改变了么?



但看堂姐的样子,好像没有那么的开心。

她还陷在自己的回忆里,没有走开。



「我在学校门口,看到了我最好的闺蜜。她也没有人接。 」

「我俩的家是一个方向的,于是打着一把伞回家的。 」



「因为没有了最开始那通电话的提醒。,我没有在意,身后是不是有人跟着我们。 只记得,路过那家小超市的时候,老板刚好准备关门。 我俩对视了一眼,但没什么特别的印象。 」

「那他现在,还活着吗? 」虽然越听越玄乎,但我还是顺着堂姐的思路问。

「嗯。 活着。」她说。



听到这里,我松了一口气。

感觉她的心结终于打开了。

但还没容我说什么。



堂姐的眼泪掉了下来。

我顿时觉得,事情好像并没有那么简单,应该是发生了更严重的事情。



「月月跟我分开后,走了另一条路。 那天,凶手的下一个目标,是她。」

堂姐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那凶手呢? 」

「不知道,案子一直没破。 」



突然,堂姐就像想起了什么一样,说,她知道凶手是谁了!

「是森林。 」

是她的小学同学,梦魇一样的男人。



当年,森林转校之后,就再没了音讯。

但奇怪的事情并没有停止。



堂姐教室的门窗上,经常会遭到莫名的破坏。

不是被打坏玻璃,就是被撬坏了门锁。



偶尔还会有红色的油漆,泼在地上,很是瘆人。

大家一致认为,是森林心怀不满,恶意报复。

每天上下学,都人心惶惶的。



甚至还有好事者,编造鬼故事来吓人。

说森林已经死了,会化成变态鬼来缠着大家。

之前欺负过他的小男生们,听到这种消息,吓得腿都软了。



堂姐自然不信,但心里多少有些害怕,所以平时上下学都会要求爸妈接送。

本以为上了初中,事情会有好转。



结果第一个学期,就出事了。

据当时住宿的同学反映,很多女生的内衣被人偷了。

老师们怎么查,都没有查出凶手。

后来有人放出消息说,是森林干的。

还添油加醋道,「他其实没有死,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变态王。,专门跑去别人学校,偷人内衣。 」



一时间,流言传得沸沸扬扬。

刚开始,大家只当做是谈资,多少带了调侃的性质。

可后来,森林真的出现了。



在一个不起眼的小胡同里,和人打了一架。

对方是堂姐的另一个小学同学,曾经欺负过森林。

据说,偷内衣的事情,就是他传出去的。



当时他躺在胡同里,头破血流,伤得不轻。

而森林早已没了踪迹。



这件事情最后不了了之,对方也没有报警。

但森林这个人,成了那时候,所有女生的噩梦。

尤其是堂姐。



因为那天,在胡同口,堂姐碰见过他。

当时他满脸是血,眼睛通红,带着杀意。



他们相遇的时候,他愣了一下,堂姐也愣在原地。

随后他冲上来,对着堂姐的脸亲了一口。

亲得十分用力,还带着浓浓的血腥味,然后一句话没说,就跑开了。



堂姐当时就傻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吓得哇哇大哭。

脸上还带着那个沾满血渍的唇印。

而胡同的里面,那个被他打伤的人,就在那里躺着,像死了一样。



堂姐说,她这辈子也往不掉那个画面,当晚回家,就做了噩梦。

梦的主题,永远是一个阴暗角落里,被人死死盯着,怎么也逃不开。



再后来,初二那年,我们这所城市发生了一起震惊全国的奸杀案。

一个十一岁的初中女孩,被人残忍奸杀。



刚出这事儿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是森林干的。

那段时间是堂姐最崩溃的时候。

不管她在哪里,在什么地方,都感觉有人在背后注视着她一样。

如同得了森林恐惧症。

所到之处,皆是森林。



好在后来破案,凶手是个偷电动车的蠢贼。

可堂姐却并没有因此松上一口气。

从那之后,森林成了堂姐青春记忆里,抹不去的阴影。



只见堂姐猛地看向墙上的钟表。

「还来得及! 」

说着又是一通电话。



「喂,听着,我是十年后的你。 现在在你身边的,是你最好的闺蜜。 一个小时后,她会死。 只有你能救她。 」



堂姐顿了一下,感觉这次,对面并没有挂断电话。

于是,她继续斩钉截铁道。

「过一会,你要留意你们身后的人。 」



「那个人叫森林,是你的小学同学。

他会做一些不好的事情。

你要逃! 」



说着一阵闪电,房间里恍若白昼。

堂姐失落地放下电话。



我问她怎么了。

她说信号不稳,断掉了。



紧接着,她又是双眼紧闭。

看起来十分痛苦的样子。



「现在呢?这次怎么样了? 」

「那天我和月月出了校门以后,身后果然有人。 所以路过那家小超市的时候,我跟月月向小超市的老板求助。 老板心好,答应送我们回家。 一路上他聊了很多,说自己有个儿子,成绩很好,前几年考取了一所很棒的大学。 」

「他还说,自己年轻时候的梦想其实是当飞行员,只不过高考落榜,自己的人生被彻底改变。 」

「他以为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没想到儿子会这么争气。 言语间,全是慈祥与善意。 」



「直到我们来到一个胡同口。 这时,突然冲出了一个人。 消瘦,挺拔,一身黑色的衣服。 」



昏暗中,他拿着一把匕首。

对着老板的脖子就是一下。

干净利索。



鲜血喷了我们一身。

月月惊声尖叫,而我则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森林!



那人明显一愣,转过头来。

一道闪电来袭。

我看清了他的脸。



冷酷无情,透着杀意。



没错,就是森林。

即使许久未见。

我还是认出他了。



转而他走向我,一把抱住。

狠狠地吻了我,用力之深,让人恐惧。



我已经忘记了要如何挣扎。

幸亏月月在旁边反应过来。



拿着手中的伞,狠狠戳向森林背。

或许是真的戳到了要害,又或许是这里的响动,终于吸引到了偶尔路过的汽车。

总之森林没有再做下一步的动作。

他跑掉了。



「月月从那以后受了惊吓。

没有再参加高考。 」



「后来情况变得比我还严重,家里人放弃治疗,把她送进了精神病院。 」



此时,堂姐的表情,已经变得有些淡漠。

像是饱经沧桑。



我不知说什么好。

两人在房间里,沉默不语。



此时窗外的暴雨,还在下着。

偶尔一声惊雷,让人脊背一紧。

「姐,你还要打么? 」



堂姐咬着下嘴唇,犹豫了很久。



至少目前而言,每一通电话,都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我不知道堂姐,还有没有勇气,打下一通。



片刻之后,堂姐说她渴了。

就在我乖乖听话,去给她倒水的时候。



我听到她又拿起了电话。

「喂,你听着, 无论如何,这次的电话都不要挂断。 」



我把水端了过去,小心翼翼地,尽量不发出声音。



「过一会,你们路过小超市的时候,会看到那家店的老板,准备关门回家。 」

「你要跑过去,告诉他,今天躲在超市里,不要回家。 」





「然后你跟着月月改道,去最近的派出所报案。

告诉他们,森林就是连环杀手。 」



「记住!一定走大道,用最快的速度! 」



堂姐的电话没放,一直在耳边。

我在一旁,不敢打扰。

突然堂姐有些焦急,她对电话喊道:「你把电话给他,我跟他说! 」



看起来是那个小超市老板,不太相信十年前的堂姐。



「叔叔,您听我说,可能您不太相信,但我来自十年以后。 」堂姐的语速很快,生怕对方挂断电话。

「您有个儿子,他的成绩很好,考取了一所很棒的大学。 您年轻的时候,梦想是当飞行员,但是落榜了。 」

「我来自十年后。 您一定要相信我! 」



「我们今天会遇到那个连环杀手。 所有人都会有危险。 」表姐接着说,「您躲在超市里,千万不要出来。 我们这就去派出所报案。 」

突然,堂姐顿了一下,「但,但您会有危险啊!」

一阵沉默后,堂姐语气变得缓和。



「嗯,好,明白了,谢谢您。 」电话那头的大叔平静地说。



显然,超市大叔相信了堂姐的话。

并且主动提出,要护送她们一起去派出所。

毕竟相比于一个成年男性,两个小姑娘才更危险一些才是。



一路暴雨,路很难走。

一行三人,走得很慢。



堂姐在电话这头,千叮咛万嘱咐。

一定要走大路,要小心身后。



但一旁的大叔却毫不在意的样子。

浑身散发着有他在,什么都不用怕的自信。



对即将来临的危险,漠不关心。

反倒是更关心十年后的堂姐。



因为堂姐一直在不停地解答十年后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比如那个连环杀手并没有被抓到,比如未来的检测技术越来越发达。

很多遗留的案件,都会逐渐告破等等等等。



终于,他们一行三人,走到了那个「致命」的路口。



大叔提议,走更近的那条。

因为天气实在恶劣。

早一分钟报案,就少一分的危险。



可近路,是条胡同。

狭长幽深,怎么看,怎么像是吞人的深渊。



就在犹豫的档口,电话又断了。

堂姐愣在那里,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怎么了,姐? 又出什么事了? 」我着急地问她。可她一动不动,没有回应。



我看向窗外,外面的雨,小了许多。

或许不久之后,雨就会停。



这时堂姐好像才如梦初醒一般。

发疯一样地拨打电话。



可是她连打了几次,好像都没能打通。

堂姐一脸颓然。

有气无力的,一脸绝望。

「完了,一切都完了。 」



「到底怎么了? 」我对事情的结果,表示出极大的好奇,追问道。

堂姐告诉我说,当年,电话是被大叔故意挂断的,借口是信号不好。 再然后,他们走了那条小路。



小路长,且昏暗。

三个人越走越深。



而大叔的步子,也越来越慢。



到了深处,堂姐突然反应过来,好像不太对劲。

为什么这么久,手机都一直没响。

结果她偷偷看了一眼,发现关机了。



根本不是信号不好,是大叔有意在切断她和未来的联系。

但是为什么呢?



那时的堂姐只是疑惑,还不明白。于是趁大叔没注意,偷偷开了机。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大叔的步子彻底停了下来。

一道闪电,一阵白光。

大叔的样子,看起来有些阴森。



「手机给我。 」声音低沉吓人,像是从地底发出的。

没等堂姐反应过来。



手机就被大叔给夺走。

然后使劲摔在了地上,碎掉了。



只要切断了和未来的联系。

过去就不会再发生变化。



那晚,发生了恐怖的事情。



大叔的变脸,让她们措手不及。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红色的绳子,把堂姐的手脚绑住。

一如那些被奸杀的女孩们。



而此时,月月已经腿脚发软,吓傻在原地。

就像被宰前的羔羊,忘记了如何逃跑。



在制服堂姐后,大叔不慌不忙地走向月月。

像抓小鸡一样,把她拎在了一旁。



然后当着堂姐的面,开始施展他的暴行。

雨声雷声嘶喊声,它们夹杂在一起,是如同地狱一般的声音。



堂姐没有过多地描述令人绝望的画面。

只说到了后来,月月昏死过去,没了声音。



这时从暗处冲出来一个人。

堂姐认得,那是森林。



他朝大叔跑去。手里还拿着一把匕首。

可就离大叔还差半个身位的时候。

大叔突然转身。



森林僵在原地。

匕首掉在了地上。



原来,大叔早有防备,森林的匕首,比大叔的,慢了一步。

说起来,还要「感谢」十年后的堂姐,如果不是她通风报信。

森林不会死,月月也是。



但森林没有死在当时。

在他被捅之后。

他死死抱住大叔。



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大力气。

大叔竟一时无法挣脱。

两人摔倒在地上,在雨水里厮打挣扎。



森林这是在用命,为她争取时间。



堂姐没有浪费,慢慢捡起森林掉落的匕首。

一点一点割断了绳子。



然后用尽最后的气力,跑出胡同。



她得救了,大叔被抓。

新闻轰动一时。



森林因为重伤不治身亡,一起去世的,还有月月。



而这样的结局,十年后的堂姐,没办法再改变。



最让堂姐不能接受的是,一直以来,她都误解森林了。



当年,恶作剧并不是他。

他书包里的东西,和那些坏孩子的污蔑一样。

是设计好的。



这种污名化,一直持续到了初中。

所有的坏事,无一例外都可以算到森林头上。



即便是他想要证明,也无济于事。

暴力的手段,只会坐实一切。



于是他沉默着,沉默着。

永远活在了暗处。



但有一点,我不太明白。

我看着堂姐,问道:「为什么在一开始,他要杀掉超市老板呢? 」

堂姐显然一愣。

对啊,他怎么会知道?



除非……



我紧皱眉头,接话道:「除非他也接到了来自未来的电话。 」

接着,我俩都陷入了沉默。



因为或许在森林的那个未来。

发生不好事情的那个人,是堂姐。



沉默没有持续太久。

突然,堂姐眼里放出光。



「所以说,不管谁的手机都可以! 」

说着,堂姐激动地拿起手机,播出一串号码。

而号码的主人,就是超市老板。



她曾经用老板的手机,给爸爸打过电话。

原本因为愧疚,这串号码,她记到现在。

没想到,在这里用上了。



于是电话那头,手机响起。

大叔凶相毕露,正准备摔烂堂姐的手机。

结果突然走了神。



趁这个机会,堂姐转身就跑。

边跑边喊,尽可能想引起人们注意。



可惜巷子太深,雨又太大。

哪怕声嘶力竭,也未见回应。



求生意志让堂姐如同一匹羚羊,矫健而迅速。

在雨水中,快速穿梭。



而在她身后的,是一匹独狼。

带着杀意。

紧紧几个健步,就把她扑倒在了地上。



堂姐拼死挣扎,奈何气力悬殊。

她的脖子,被死死掐着。

就在死生一线间。



突然,大叔的后背被戳了一下。

他猛地回头,是月月拿着伞,用尽全身力气,扎在了他的腰上。



这时大叔的手机还在响着。

因为剧烈的打斗,手机已经露出口袋一半。



趁他回头准备对付月月的时候。

堂姐趁其不备,拿到了手机。

提醒森林! 他口袋里有刀!

话音刚落,手机就被大叔抢了回去。



大叔拿出绳子,把堂姐捆住,扔在地上。

然后像拎小鸡一样,拎起月月。



就在这个档口,一个黑影冲了出来。

堂姐想都没想,大喊到:「森林,他有刀! 」

黑影显然是一愣,放慢了脚步。

大叔转过身来,手里果然拿着匕首。



两个人就这么面对面地对峙起来。

这时堂姐继续大喊:「月月!跑! 」



已经被吓傻的月月好像突然反应过来了一样,用玩了命的速度,跑了出去。

大叔不敢去追。

因为只一回身,黑衣少年就会扑上来。



但继续对峙下去,等月月喊来了人,就一定会被抓。



于是她放手一搏。

朝森林扑了过去。



一番激战,鲜血流了一地。

两人都倒在地上。

森林把匕首,朝堂姐扔了过去。



堂姐隔断绳子,连忙过来查看情况。



老板虽然五大三粗,体型要大上一圈。

但毕竟森林年轻,无论是精力还是反应,都胜上一筹。



看起来老板伤得要重一些。

堂姐抱着森林的脑袋,许久没有说话。



这时,手机再次响起。

堂姐从老板的口袋里,拿出手机,按下接听键。



「替我谢谢森林。一直以来,辛苦了。」



雨开始变小。

以至慢慢停了。



停得无比突然,就像来得那般突然一样。



手机的信号,也恢复了正常。

堂姐和过去的连接彻底中断。



我在一旁,看完了所有的经过。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心中只有无限的感慨。



因为我知道,堂姐手中那个所谓的电话。

其实早就被叔叔剪断了线。

只是个摆设罢了。

每到雨天,她都会来这么一出。



但我还是小心翼翼地问道:「姐,那对方有说什么么? 」

堂姐突然看向我,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

然后笑了。



「他说他不叫森林。 一直以来都是我搞错了。 」堂姐跟我说。

「那他叫什么? 」我问。

「深林,深不见底的深。 」



话音落闭,窗外暴雨停歇。

堂姐脸上,是久违的满足。

不知是心结化开,还是终于逻辑自洽

总之从那之后,她开始变得正常。

而那晚她说的,我竟一时分不出真假。

本帖来自pc秘书
作者: cyec    时间: 2021-1-1 06:39
标题: 回70楼金泉
好的。
本帖来自pc秘书
作者: cyec    时间: 2021-1-1 06:54
本帖最后由 cyec 于 2021-1-12 22:01 编辑

成人幼儿园更新在十一楼喜欢的可以关注一下。

作者: 金泉    时间: 2021-1-1 14:55
好的,谢谢楼主。
本帖来自微秘视障助手
作者: 金泉    时间: 2021-1-1 15:08
感谢楼主,刚刚看了更新的成人幼儿园,我就喜欢看这一类的文章穿越类的,我可能是年龄太大了,看不了谢谢。
本帖来自微秘视障助手
作者: 伍淑林    时间: 2021-1-1 19:04
标题: 回楼主cyec
新年好!
作者: cyec    时间: 2021-1-1 19:43
各位朋友们元旦快乐。今天是二零二一年的第一天,中心的祝福各位,在二零二一年里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看过上一个专栏后就觉得人最大的福气莫过于身体好,只有身体好才是最大的幸福。同样谢谢大家来关注我的帖子。谢谢啦。
本帖来自pc秘书
作者: cyec    时间: 2021-1-1 19:50
第四个故事

认识一个女孩,她比我年长二十岁

认识一个女孩,来自二十年前。

倒也不是穿越。

是因为一部手机。



当那天,那通电话打进来的时候,我还在床上。

对方大喊救命。

我心里一惊。怎么个情况?



最后才发现,是对方包被抢了。



按理说包被抢了, 不该找我。

但好巧不巧。手机进了水,对方播的虽然是 110。

可通的,却是我这里。



「姑娘别慌,安全最重要。」

「不行,我一定要捉住他,揍他一顿。」



我心中顿时一万个问号。

心想,这是什么世道,民风竟已如此彪悍。



结果发现,抢包的,是只猴。

姑娘去猴山玩,一不留神,包被猴子抢了去。



最后有惊无险,包被顺利找了回来。

猴子的脑壳,也被狠狠敲了一下。

不过小姑娘毕竟善良,看猴子可怜。

从口袋里掏出根胡萝卜,给了猴子。



「哎?难道不应该送根香蕉么?」我问。

「我不管,反正我爱吃胡萝卜。」



有点意思。

我觉得对于猴子来说,你给它吃胡萝卜,还不如多敲它两下。

但我忍住了,没说什么。

毕竟,我也爱吃。



总而言之,就这么着,我俩认识了。

建立在一只猴子的痛苦之上。



对方和我是一个城市的。住在老城区那边。

小时候,我也住那里。没少调皮捣蛋。

只是后来我们搬家,那里慢慢破败,很多以前的朋友,也都失去了联系。



听她的声音,年纪和我相仿。

有时候会偷偷想,或许她会是我儿时某个朋友也说不定。



然而每次我跟她聊起这事,她总是放错重点。

你家才破!这是我们搬的新家好吧!



一开始我也没有在意,直到后来。

慢慢有了困扰。

就是,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我把号码回拨回去,对方总显示空号。

仿佛毒贩交易一般,她是上线,只能单线联系。



在我需要她的时候,她永远不在。

而她需要我时,我却随叫随到。



朋友说,这哪是毒贩交易,你太高看自己了。

这叫备胎。



一语惊醒梦中人。

倒不是因为备胎。

而是我琢磨了一下,怕不是遇上了个骗子。



毕竟茶花女的套路最近挺流行。往往都是这么个流程。

先是以各种奇奇怪怪的理由联系上你。

然后聊天,等熟悉了,就开始卖茶叶。

一卖卖好多,卖完就拉黑。



想到这里,我心里多少有了点戒备。

下次来电话时,语气也带了几分不客气。



「说吧,茶叶多少钱一斤?」

「啊?你脑子坏掉啦?」

「别装了,想喝茶了,开个价吧」



我故意炸她,想看她什么反应。

见她犹豫了一会。

「好吧,地址给我,偷点我爸的给你」

我当时觉得,她终于露出了马脚,但为了把戏份做足。

于是真的留下了自己的地址。

结果刚说完,她突然有些生气。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奇怪!」

怎么了?

「都说了要寄点给你,干嘛给我这种地址?」

我挠了挠头,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还没等解释,电话就被挂断。

我以为是什么新的套路。

结果等了一整天,她才又打来电话。



「喂,地址给我,这次认真的!」

「我,我给你了啊!」

「根本就没有那种地方好不好!」



我听的有些发愣,跟她确认了好久,发现牛唇不对马嘴。

甚至都有些怀疑,我们生活的根本不是一个城市。



最后我较真的拿出地图,用经纬度来和她确认方位。

最终,在我们不懈的努力下,终于搞清楚了事情的状况。



她确实不是卖茶叶的。

她来自二十年前。

我俩差着一代人。



怪不得她会说,那片即将被拆迁的老房区,会是她的新家。



我搞不太清楚其中的原理。

但猜想,应该是她手机进水后,触发了什么了不得的变化。

总之时空串线了。



甭管她用这个手机,拨什么号码。

永远通的是我这里。



「喂?医院嘛?请问……」

「是我」

「好吧……」



「喂?花店嘛?请问……」

「还是我。」

「哎?好吧……」



「喂?爸爸..」

「哎,乖~」

「滚!」



以前我总以为,二十年,是无法逾越的代沟。

毕竟我和父母,就差着二十岁。



可和她聊起天来,却如同故交。

仿佛前生熟识,心有灵犀。



「哎?你说二十年后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嗯…. 就那样呗, 手机还是手机,但大家都不怎么打电话了。」

「那你们怎么联系?」

「方式有很多,不过人和人之间的本质没变。所以没什么区别。」

「本质是什么?」

「本质是悲欢并不相通,但也没人在乎。」



「你说话很像我一个朋友。喜欢莫名其妙搞出诗意。」

说到这里,我有些沉默。

后面的话,我没再接茬。

因为直觉告诉我。

她有心上人了。



这本与我无关,毕竟一个二十年前的「老」女人。

我们此生注定不会有交集。

她喜欢谁,又有什么所谓。



只是心里会有不甘。

嘴贱,总想打探些什么。



原来,那次猴山,就是她们一起去的。

一行三人,还有她的闺蜜。



男生是学校诗歌社的社长,一表人才,才华横溢。

愿意和她们爬山,想来多少也是有点好感。



猴子就是被他给捉住的。

不过代价是,摔断了一条腿。



有时我会问她,你到底喜欢他什么。

她说,她也搞不清楚。

可能是那股带着诗意的少年气。



说起来,二十年前的人,还真是单纯。



她第一次遇到他的时候,对方拿着本诗集。

对着人群,放声高歌: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这种场面,现在想想就尴尬。可在那个年代。

一下就击中了她。



那是一个保守的时代。

男女之间的交往,克制到难以理解。



很难想象,即便到了一起出去玩的地步。

她也没能鼓起勇气,和他说上几句话。



不过她说,这和时代无关。

喜欢一个人,总是很难开口的。



对于这种屁话,我向来反对。

至少,在我的人生经历里,不敢开口,从来都只有一种可能。

就是不够喜欢。



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天赐良机。

对方因为抓猴子,给摔断了腿。

她得以名正言顺地跑去照顾。



所以平时除了跟我打电话以外。

她还会跑去医院,端茶送水,忙前忙后。

虽然很累,可听声音,她却一脸幸福。

「Let my love,like sunlight,surround you and yet give you illumined freedom.」



「啊啊啊?」

突然有天,她开始自顾自地说起英文。

我英语从小就差,光是拼音就学了好多年。听的一脸懵逼。

「是一首诗啦,愿我的爱,像阳光,时刻笼罩着你,又给你无限自由的光辉。」

不用说,肯定又跟那个傻小子有关。

腿折了,都不耽误他装逼,我心里莫名窝火。



不过也罢也罢,一个二十年前的老男人而已,没什么好嫉妒的。



「哎,你说,搞艺术的男生都喜欢什么样的女生啊?」

「啊?你怎么知道我是搞艺术的?」

「没说你!说他!」

「哦」

不知怎么,一阵失落。

「快说」

听她语气坚决,带着不容置疑。

我很不情愿,带着报复的口吻说道。

「肤白貌美大长腿,身轻体柔易推倒。」

电话那头有些疑惑,沉默了一会。

「这个易推倒,是容易摔跤的意思么?」

我撇了撇嘴,略带无奈。

「...算了,算了,你个老古董,不懂这个。」

没想到,对方一下来了精神。



「说谁老古董!信不信我揍你?」

「拜托,隔着二十年,又不是二十公里,你要怎么揍?」



「你在哪家医院出生的?等你生出来,我去敲你脑壳!」

最毒不过妇人心,我猜那只抢她包的猴子,也是这么想的。



突然我妈走进来,问我最近在跟谁聊天,这么开心。

我随便编了个回答,搪塞过去。



然而,姜还是老的辣,她笑了笑,没点破。

说,还以为煲电话粥这种事情,只会发生在他们那个年代。



我没敢告诉她,其实跟我煲电话粥的人,还真就是她们那个年代的。



而那个年代的那个女生,此刻正在为如何表白,费劲心思。

最后,她决定把自己的名字,偷偷写在对方的石膏上。

因为听说这个样子,可以被人永远记住。



不愧是二十年前的老古董。

竟然还能想到这样的老桥段。

我笑了笑。



为什么不直接说呢?

喜欢就表达出来啊。



她嘴硬,道理一大堆。

说什么,喜欢诗歌的男孩子,一定喜欢温婉的女生。

如果太主动,会把人吓跑的。



我咬了口手边的胡萝卜,跟她讲起我父母的故事。



想当年,我爸也算半个才子。

为什么是半个,主要是比我差点。



她「切」了一声,十分不屑。



你别不信,我看过他当年写的诗。

全是抄的,没有原创。

不过也算是有点才气啦。



「但就是这么一个男人,你猜是怎么被拿下的?」

「你说。」



我妈生病住院,告诉他想喝鸡汤。

于是他一连做了三个月。



然后俩人就在一块了。

啊?没听懂。



笨蛋,我的意思是,一个男的要是真的喜欢你。

你只要给他一个机会就可以了。

哪那么多屁事。



她在电话那头,支支吾吾,可是了半天,也没可是出个所以然来。

突然话锋一转。

哎呀对啦,我可以去熬点鸡汤,给他送过去!



说着电话就挂断了。



我叹了口气,半天说不出话来。

果然,舔狗是不分年代的。



只不过不知为何, 这通电话之后,突然隐隐觉得,有些地方不对。



直到下通电话,她告诉我说。

她决定了,接下来的时间里,每天都要给那个男生熬一碗鸡汤。



等会。

我突然意识到,是哪里不对劲了。



「你,你叫什么?」

「不是说好了,不说名字的么?」



确实,因为时空穿越这事,过于诡异。

为了防止各种时空悖论。

在一开始,我们就决定,互相藏起名字。

以免相遇。



「怎么?想见我?」

她声音里透着得意。

「不过等你能见到我的时候,我应该已经老了吧?不要不要!」



我坐在椅子上,脑袋有些发懵。

其实爸妈那个故事,我只讲了一半。

二十年前,我爸腿摔断,我妈为他熬过一段时间鸡汤。

之后,她也住了院,我爸也为她熬了三个月鸡汤。

最终才修成正果。



这个桥段,我听了八百回……

没想到,最后在这儿等着我呢。



感情忙活了半天,我在教我妈怎么追我爸。

这也太吓人了。一着不慎,我可能把自己就整没了。

而且,关键是,我要是再努把力,指不定跟我爸成情敌了。



一时心烦意乱,我拿起根胡萝卜,准备压压惊。

结果,手停在半空,不好的预感笼上心头。



这生吃胡萝卜,就是我妈带起的传统。

小时候,她总要敲着我的脑壳,催我抓紧吃完上学。



顿时,我一个激灵,大脑炸裂,昏天黑地。



看着墙上,他们的结婚照。感慨万千。

没想到,人到中年的我爸,还有过那样意气风发的时刻。

也没想到,啰嗦事逼的我妈,也曾那般的活泼可爱过。



我从来没有想要去了解过他们过去的故事。

然而,世事难料,我竟然也会是故事的一部分。



只不过这剧情的走向过于俄狄浦斯,我有些拿捏不准,想做最后的试探。

「你.... 你眼角旁,是不是… 有颗痣?」

我屏住呼吸,等待回答。



「你说泪痣啊,多好看啊。」

我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不过我没有,我闺蜜有。就是跟我一起去猴山那个,你知道的。」

「对了,我闺蜜前天骑自行车,把手给摔了。正好住同一家医院。先不跟你说了,给他俩送饭去了。」

我挂断电话,愣在原地。



我妈左手手臂上,有一道八厘米的伤疤。

是当年骑自行车摔伤的。

医院住了三个月,和我爸住的,是同一家医院。

他俩的感情,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突然,那么一个瞬间,我好像知道她是谁了。



我骑上自行车,飞奔回当年的老房子,翻箱倒柜。

终于,在积满灰尘的箱底,找出一张合影。

在猴山。

三个人笑得很开心。

时间,二十年前。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

看着她开心的模样。

我心情复杂,难以言表。



因为那个阿姨我知道,她是我妈最好的朋友。

二十年前,也就是今天。

死于心梗,一睡不醒。



记得以前,我妈常常会念叨起那段友谊,说她有个朋友。

性格干练,外表活泼。 平时对朋友很好。

在学校,是有名的恋爱军师。

但只有她知道,其实这个朋友根本不是看起来那样,反倒是个害羞鬼。



平时教别人谈恋爱,理论有一大推。可自己上手却一塌糊涂。

印象里,她喜欢打电话,每天都要煲电话粥,她还有个暗恋的男生,却没告诉过任何人。



直到她去世,我妈都没能知道那个男生的名字。

想必是遗憾的,毕竟一切都还没有开始。

就已经永远结束了。



我拿着照片,在老房子里,站了很久。

这时手机响起。

「哎,怎么挂了,刚刚我们聊到哪了?」

「忘了,随便聊吧」



「嗯,好,他快生日了,你说我…. 」

「你有多喜欢?」

「啊?」

「我说,有多喜欢他?」



「还,还可以.... 」

言语中有羞涩,也有迟疑。



「别骗自己了,来,换个人喜欢」

「嗯? 换谁?」

「换我。」

对面突然笑了出来。

「怎么突然这么说?」



「我可比他强,你想啊,二十年后他大腹便便,油腻的不行,但我可正值少年。做人呢,眼光还是要放长远。」

「那提前二十年,这眼光也太长了….」

「不长,二十年太久,今儿咱只争朝夕。来,出来玩,今天算我约你。」



「啊?你疯啦?」

「嘘,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听话。」



我从翻箱倒柜,找出一份二十年前的地图。

骑上自行车。

「走,先去中心公园。十分钟,谁迟到,谁是狗」

「哎哎!」



没等她开口,我挂断电话。

卯足了劲地骑车。



八分十四秒,破了我秋名山车神的记录。

两分钟后,她电话打来。



「喂,我到了。你呢?」



我深吸一口气,嘴角带着微笑。

「晚你一步,我输了,汪汪汪。」



对面笑的很开心,像海风吹过,风铃四起。

「你现在面前的大坑,二十年后,是咱们这里最大湖。」

「哇,真的么?」

「嗯,湖上有天鹅,一共七只。要不要给它们取个名字?」

「好啊,那就叫,小 1,小 2,小 3,小 4,小 5,小可爱和小傻子吧。」

「……二十年前的女孩,也这么古灵精怪么?」

「两千年前的女孩也这样啊。」



「不跟你胡扯了,下一站。花海,额,不,你那会是,电影院。」

「哇,二十年后,那里变成花海了么?」

「呃,算是吧.... 你最喜欢什么花?」

「向日葵吧。」

「好,二十年后,那里变成了一片向日葵。」

「太棒了叭!」



其实我在胡扯。

二十年前那里是电影院,二十年后,还是。

只不过大了一点,新了一点。

名字换成了,花海影院。



「哎,对了,你对未来,还有什么期待?」

「未来,天有没有更蓝?」

「有。」

「未来,战争有没有少一点?」

「有… 拜托能不能问点离我们近的。」

「那,未来张国荣会不会来咱们这儿开演唱会。」



我顿了一下,算了算日期。

「你很喜欢张国荣?」

「对啊,超级喜欢!『我就是我,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



「他啊,未来一直火了二十年,拍了一百多部电影。各种奖都被他拿遍了。」

「哇,这么厉害!」



「还有什么想问的么?」

「今天怎么突然这么好,平时也没见你这样。」

「喜欢你呗,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哎,二十年后的小伙子,都这么主动么?」

「早就告诉过你了,只要够喜欢,两千年后的小伙子,也这么主动。」



夕阳西下,余晖遍地。

隔着二十年的时空。

我带着她逛遍了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

沧海桑田。

二十年,真的改变了太多。



天渐渐暗下来。

她言语中有些疲惫。



我们最后坐在了她家门口。



二十年后的那里,已经没有人住了。

破败不堪,恍若废墟。

听说再过几个月,会彻底拆掉,建一个大商场。



「哎,你说,如果时间可以停住,该有多好啊」

「为什么?」我问。

「知道未来变化那么大,感觉怪怪的。突然希望这一刻,可以永远停住。」

她的声音有一些小小的变化。



我猜,她现在一定托着下巴,在仰望星空。



二十年前的今晚,有一场狮子座流星雨。

如果按照这个姿势不动,她应该可以看到。



「还有什么心愿,说出来,一并满足你。」

「一直还没见过流星,想看看。」

听到这句话,原本有些悲伤的我,一下子笑出来了。

「喂,笑什么?看到流星可以许愿的!」



我收住笑意,一本正经。

「这样,你当我女朋友,我变场流星雨给你。」

「流氓!你哪来那么多花招?」

「别挣扎了,当我女朋友这事,我赢定了。」

「我们之间,又不可能有结果……」

「流星划过,也没结果。」

「但是… 」

她又想说但是,但被我打断。



「美就够了,我看过,我记得,就是结果。」

「对于宇宙而言,我们连流星都不算。」

「所以。人生苦短,当我女朋友吧」



「你今天有点奇怪... 」

「至少,今天很开心,对吧?」

「是蛮特别的。」

「喜欢么?」

「喜欢。」

「我说的是我。你喜欢我么?」



她想了一会,笑着骂道:「流氓!」



我却开心不起来。

因为我知道,这是她最后一个晚上。



「这座城市里,就没有什么是不变的么?」

「二十年要很久,能变的,都变了」

「这样啊... 」

「不过,你家旁边那头石狮子倒是还在。就是头被人弄掉了……」



「啊?」

我挠了挠头,没好意思说。

狮头就是我弄坏的。

小时候淘气,浑事做了不少。



突然,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异响。

我有些好奇,问她:「你在干嘛?」



「不告诉你。」

「那你到底答不答应?」

「看你表现。」

「那你抬头,送你场流星。」



掐好时间,十点整。

那晚有烟花大会,所有人都记得。

当时是因为引燃了附近的纺织厂,当时是条大新闻。

从那之后,这座城市,严禁爆竹。



电话那头是久违的烟花声

听得出她很兴奋。

「太美了,我会一直记得。」

「那就好。」



「天不早了,要回去睡了。」

我张张嘴,没说出什么。

一阵沉默,对方先开口。

「嗯?怎么?没什么要说的了?」



我想了想,想了很久。

「你要记住啊,我喜欢你。」

「放心吧,记住啦」

道过晚安,她挂下电话。

听着电话嘟嘟的盲音。

一时间胸口发闷,喘不上气。



我看着四周,荒凉如故,不见行人。

只有时亮时灭的路灯。

我踱着前行,走到石狮子旁。

二十年前,想必,她也摸过吧。

我手轻轻划过,对这石头,有了不一样的感情。

突然电光火花之间,我脑子里响起了那阵异响。

我顺手捡起石子,对着石像划了两下。

声音一样。



我赶忙打开手机的后置灯,照遍了石像全身。

终于在石像肚子那里,看到了一行小字。

历史久远,依稀还能辨认。



「傻子,你赢啦」

后面是一颗小心心,画的像胡萝卜。



这字也太丑了。

我没忍住,笑了。

抬头。

有一颗流星划过。

本帖来自pc秘书
作者: cyec    时间: 2021-1-1 20:03
第五个故事


恶意

阿甘从没想过自己会杀人。

他生性平和,最恨与人相争。



大学毕业那年。

他动了隐居修行的念头。

这个念头其实由来已久,早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种下。

那是一次儿时的打架。

对方在虐杀一只兔子。

他于心不忍,同对方起了冲突。

最后凭着从父亲那里学到的技巧,把对手压在了身下。

对手连声求饶,于是阿甘心软。

结果对手出其不意,趁机把他绊倒。

就像踩兔子的脑袋那样,踩着他的脑袋。

以示胜利者姿态。

围观者哈哈大笑,笑胜者强,也笑败者弱。



他哭着跑回家。

父亲告诉他,这就是人性。

那晚,他梦到了血泊里的兔子,也梦到了周围人的嘲讽。

从那之后,一颗种子种下。

直到大学毕业。



那是一次机缘巧合,他知道了在某座山上,有座废弃的小屋。

据小和尚讲,那里是修行的绝佳去处。

小和尚是真真正正的和尚,年岁与阿甘相仿。

生在寺院,远近闻名。

此人体质特殊,一眼便看中那间小屋。

他说,佛家奥义,应在其中。

如若修行,必去此处。

于是两人相约,一同前往。

阿甘的大学室友,负责开车送他们过去。

车上坐的,还有阿甘的女朋友,小月。

以及和阿甘一起长大的发小,胖子。

一行五人,驱车进了山里。



车是新车,音乐很吵,一路上胖子一言不发。

看起来不太开心。

小月则像只受了惊的小猫,刚进山里,就开始莫名不安。

说这里一个人都没有,看起来很可怕。

阿甘笑了笑:

他人即地狱,人多的地方才更可怕。

小和尚听罢,双手合十,一言不发。

只有大学室友,摇头晃脑地开着车。

调侃道。:「大隐隐于市,修行这事,还得去酒吧。 」

说着把音量又调大一度。

仿佛要在车里蹦迪。



车子一路行驶,盘旋而上。

摇滚的喧闹,给山林带来一丝生气。

到了山顶,小屋藏在丛林深处。

幽深破旧,超然世外。



胖子没废话,抡起袖子,搬了些日用品过去。

室友则在一旁吐槽。

在这种破地方,死了都没人知道。

听到这里,小月更加担心。

她下意识地抓紧阿甘的袖子。

问他能不能回去?

阿甘轻轻卸下小月紧抓的手。

「没事的。 」

然后转身对大家说:「辛苦啦,剩下的,我和小师父弄就行了。 」



室友看了看手上新买的表。

一脸随意。

时间还早,吃点先东西吧。

正好参观参观你这小破屋。

胖子没搭理他,搬着东西,径直朝屋子走去。

小和尚双手合十,算是默认。

前前后后,五个人陆续走进小屋。

从外面看,屋子很小,但里面,却内藏乾坤。

从房间里的一张安全图纸里,

他们看到,整个屋子是向下的结构,地下室一层叠着一层。

像是把整座山掏空了一样。



十八层地狱。

阿甘脑海中,一个念头闪现。

怪不得,小和尚说,佛家奥义,尽在于此。



室友好奇心重,吵着闹着要去下面看看。

胖子这回没憋住,骂了一句:「爱去自己去,别他妈吵吵。」



室友顿了一下,没多说什么,自己径直去了地下室。

小月出来打圆场。

胖子解释道:「刚才看这小子太嘚瑟了,没忍住。 」

他工作不顺,刚辞职。

本想趁着这个机会,散散心。

结果碰上了这么个小阔少,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尤其是那家伙言辞间的优越感,以及有意无意的打压。

说着他转头问阿甘问:「 大学四年,你是怎么把这人给忍下来的? 」

此时的阿甘正面对着一面墙,没接话茬。

他看到在那面墙的中央,镂刻一尊佛像。

一半是佛,一半是魔。

佛的部分端正庄严,魔的部分异常狰狞。

两只眼睛死死盯着前方,整面墙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这是半佛像。半面修罗,半面佛。 」小和尚在一旁,解释道。

「那有什么寓意么?」 小月也凑了过来。

「哈哈哈,这个我都知道。 」胖子坐在地上,喝着啤酒,大笑,「善恶一念嘛。」



阿甘有些犹豫,不能确定,看向小和尚。

只见小和尚闭眼念经:「修为尚浅,不敢多言。 」

突然,从地下传来一声惨叫。

所有人都一愣。

阿甘立刻起身去往地下,小月紧紧跟在后面。

小和尚犹豫了一下,也跟了下去。

只有胖子留在原地,继续喝着啤酒。

你们去吧,我留下看东西。

地下通道,狭长且幽深,微弱的灯光一闪一闪的。

感觉像迷宫一样。

阿甘拿出手机,照亮脚下的路。

小月则紧紧贴在他的身后,有些发抖。

只有小和尚步伐从容,走在最后,和他们保持着不大不小的距离。



地上的小屋很普通,但底下的构造却极其复杂。

一环套着一环,很难判断刚刚的惨叫,到底是从哪里发出的。

在行进的队伍里,突然小月身子一僵,站在原地,不动了。

阿甘回身查看,发现小月正面对着一块墙壁。

那是无意间,用手机照亮的地方

那里,满是抓痕。

抓痕之中,隐隐残留血迹。

像是某种动物,临死前的挣扎。

会不会是……

小月的声音有些发颤。

「别怕。」 阿甘摸了摸小月的背,安慰道。

这些是很久以前留下的。

说着把她搂在怀里。

然而,抱着小月的阿甘,在墙上看到了更多。

除了抓痕,还有刀刻,斧劈,撞击等等各种各样的痕迹。

看起来不像是恶作剧。

突然间,阿甘隐隐感到了不安。

尖叫,挣扎,血污。

他感觉,自己好像来过这里。



「怎么了? 」身后的小和尚走近他们问道。

「没事,感觉这里有点怪,还是小心点。 」阿甘说。

说话间,又是一阵嘶喊。

这次,声音从身后传来。

是胖子的。

阿甘浑身一个激灵,立刻反应过来。

「你们在这里等一下!」 说着,阿甘立刻跑了回去。



果然,地面一片狼藉,啤酒撒了一地。

像是打斗过一样。

胖子是处女座,他绝不会放任这种无序的东西存在。

阿甘抬眼。

墙面上那尊半佛像,似乎有了生气,

也不知道它看到了什么,总之笑得越发狰狞。

屋外的太阳正在慢慢落下,室友的新车,还停在不远的地方。

阿甘开始有些发毛,当他起身回到地下室时,发现小和尚和小月也不见了。



任他怎么呼唤,也没有回应。

这时他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巨大的恐惧从头皮蔓延开来。

他一步一步小心地走进那黑暗。

与此同时,背后的黑暗,也在吞噬着他。

前方是一条岔路。分成三条。

居中那条路的尽头,是一个房间。

门半掩着,像是有人打开过。

阿甘举着手机,借着手电的光亮,走了过去。

月儿?

四周没有回应,一片死寂。

阿甘来到门前,轻轻把门推开,木质门的吱呀声,在空中回荡。



门后是一间厕所,不知废弃了多久,还散发着霉味。

滴答的水声音,不时从角落传来。

应该是哪里管道破裂,一直在漏水。

厕所里有大大小小五个隔间。每个隔间的门都是关着的。

整个环境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突然,阿甘的余光看到旁边有动静。

他瞬间转身过去,用手机自带的手电筒,照向前方。



在视线之中,他看到的,是一面镜子。

镜子很脏,几百年没有人擦过一样。

刚刚提起的心,开始慢慢平静。

就在这个时,透过镜子,他隐隐看到了身后有一个人在某处站着。



那时屋子很暗,镜子很脏。他看不清楚里面到底是什么。

于是猛地回头。结果身后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这个地方确实奇怪,阿甘有些心绪不宁。

当他回身,想再看一眼镜子的时候。

面前赫然站着一个黑影。

没等阿甘反应过来。

对方手里的东西,重重地砸在了阿甘脑袋上。

阿甘顿时昏天黑地,耳鸣阵阵。

在意识的最后时刻,阿甘像是听到了颅骨破碎的声音。

有什么东西溅了出来。



当阿甘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储物室里,四周是空荡荡的货架。

头顶有一盏不停闪烁的破旧应急灯。

阿甘回忆起了刚刚那一幕,心有余悸,

但摸摸脑袋,却完好无损。

像是做了一场梦,却又格外真实。

就在阿甘陷入回忆的时候。

一阵凄惨的叫声再次响起。

是小月的。

他浑身一个激灵,立刻从地上爬起来。

冲出到门外。

但外面的通道依旧昏暗,阿甘摸了摸身上。

没有找到手机,于是回到储物室里,打量了一番。

可能是刚刚开门的时候,用力过猛,储物室里的货架被震得有些轻微晃动。

在其中一个架子上,放着一个老旧手电,一点一点地在边缘试探。

终于,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阿甘被声音吸引,看了过去。

发现最外面的玻璃罩已经摔碎,不过打开开关,勉强还能使用。

于是他拿在手上。

顺着刚刚声音的来源跑了过去。

通道纵横交错,像是地下迷宫一般。

阿甘不知道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

当他路过一个转角时,突然放慢了脚步。

因为在地上,出现了血迹。

长长的拖痕,一路指向尽头的房间。

那个房间,阿甘认得。

就是刚刚自己被攻击的厕所。

门依旧半掩着,就像他上次来的那样。

阿甘咽了咽口水,握着手电,一步一步走进那个厕所。

他照遍每个角落,没有发现任何人。

除了厕所的隔间。

地上的带着血迹的拖痕,一路蔓延,一直到最中间的隔间,停止。



阿甘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推开隔间的门。

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具尸体。

脑袋被钝器敲碎,已经辨认不出模样。

但从衣服和形体上来看,是小月无疑了。

巨大的画面冲击,让阿甘生理不适,一阵干呕。

但与此同时,他的大脑也开始飞速运转。

跑,是他此时的第一个念头。

但看着地上的小月,他的内心深处慢慢升起了愤怒。

早在此之前,他其实想过和小月分手。

但责任和过往的种种,让他于心不忍。

他不希望对她造成太大的伤害,于是提出去山里静一段时间。

其实是想靠这种方式,慢慢淡化和小月的感情。

但没想到,这个举动造成了更大的伤害。

现在小月躺在这里,面目全非。

突然间,复仇的欲望,像火一样,燃烧了起来。

上一次,阿甘这么冲动,还是为了那个血泊里的小兔子。

他忍着强烈的生理不适,仔细观察了尸体。

发现小月生前有过挣扎。而在她的脖子上有很深的掐痕。

很有可能小月是被掐死的。

即使不是,也是被掐晕之后,再用钝器进行攻击致死。



此时,一个疑问笼上心头。

如果能掐死对方,为什么还要大费周折,用这种方式毁容。

除非凶手下意识地,不想让别人认出被害者。

而有这种意识的,通常是死者的熟人。

阿甘背后一阵发凉,因为,他想到了一个人。

大学室友。



那是个出了名的花花公子。大学四年睡在阿甘的上铺。

从一入学起,他身边女孩子就不断,但为人大方,还算义气。

相处下来,是阿甘为数不多的朋友。

只是这个人,看见女孩子就走不动道,只要是有女孩子在的场合,他就会不自觉地开启打压模式,打压所有男性。

包括这次。一路上,他恨不得吹嘘了他能吹嘘的一切。

但小月则对他一脸不屑。她不止一次跟阿甘提过,讨厌这种花花公子。

感觉他不是什么好人。

对此阿甘一笑了之,不想伤了和气。

而到了这个地方之后,他的大学室友就一直怪怪的。

直到他一声不吭来了下面,一声惨叫之后,就也没人见过他。



阿甘想到,刚刚也是在这个地方,自己好像也被人袭击过。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醒来之后,自己毫发无伤,

但,再回想起来,那个人,虽然没有看清样貌,但光亮照在他的身上。

似乎在手腕的地方,有反光。

而他的大学室友,是带手表的。

就在这时,从走廊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一声、两声、三声……



阿甘赶忙灭掉了自己的手电,转身藏到了另一个隔间里。

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响了起来。

那个人像是在拖着什么重物一般,缓慢前行。

阿甘在隔间里屏住呼吸。

如果不出意外,外面那个人,应该是就他的大学室友了。

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室友要这么做,但事已至此,他必须报仇。

就在他瞅准时机,准备冲出去的时候。

他突然听到了滴答滴答的声音。

十分微弱但有节奏。

是手表!

可这个声音,阿甘又怎么会听到?

此时在隔间里面,如此微弱的声音,似乎近在眼前。

按理说,不会有这样的声音传来。

除非……

除非那块手表,就在隔间里。

于是阿甘打开手电,转身。



一具血手模糊的尸体,出现在他的眼前。

脑袋同样被锤得稀碎,看不清样貌。

在尸体的手上,戴着一块表。

阿甘认得,那是大学室友的。

突然的冲击,让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结果背撞在了门上,发出响动。

声音不大,但足以惊动外面的人。

只见下一秒,隔间的门,就被猛地拉开。

阿甘拿手电照了一下对方的眼睛。

对方蒙着面,看不到样貌,但手电筒直射的光,还是让对方晃了一下。

趁这个空档,阿甘一个侧身,从隔间跑了出来。



就在他准备跑出这间厕所的时候。

脚下被什么东西给绊了一下,狠狠摔在地上。

两颗门牙在磕到地板的瞬间,被弹飞。

剧烈的疼痛,直击阿甘的大脑。

紧接着,那个蒙面人直接跪在了阿甘的背上。

从背后,环住阿甘的脖子。逐渐用力。

在阿甘意识还清醒的最后时刻。

他喊了一声:「大胖!」

对方显然是有所反应,但也只是迟疑了片刻。

之后仍旧不断地加大力度。

阿甘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耳朵开始听不见声音,大脑的反应速度也越来越慢。

终于,他陷入到了虚无的黑暗之中。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阿甘的眼前,突然又有了光亮。

先是从一个小点慢慢扩大,之后扩张的速度越来越快。

在光亮之中,阿甘仿佛看到了一些东西。

这些东西在慢慢变得清晰,直到幻化成具体的形状。



那是一盏灯,一盏忽明忽暗闪烁的灯。

在斑驳的天花板上,艰难运转着。

阿甘认出来了。

那是最一开始的储物室,四周是空荡荡的货架。

自己上次就是在这里的苏醒的。

他突然想起了一切, 赶忙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发现没有任何异样。

阿甘有些迷惑。

自己刚刚明明遭受了攻击,已经死掉了。

为什么还会在这里醒来?



没等他细想,他又看到了一旁的手电筒。

还是在同样的位置,还是慢慢地朝边缘试探。

就在手电筒快要掉落的瞬间。

阿甘一个健步走上去,把它接在了空中。

这次,手电完好无损。

光亮也比刚刚足了很多。

看着手中的手电筒,阿甘好像想到了什么。



自己似乎陷入了一个循环。

每次死掉,都会在一个地方重新复活。

在这里有那么一个人,在不停地杀死他们。

虽然不清楚为什么,但这次,他想活下去。

也想救下他的朋友们。



于是他没多想,第一时间跑去了那个致命的厕所。

当他赶去的时候,厕所的隔间里,一个人都没有。

阿甘松了一口气,

他需要赶在杀戮开始前,找到凶手。

此时,一幕场景,突然浮现在阿甘的脑海。

那是他很小的时候,和大胖一起打闹的一幕,

大胖把他压在了身下,然后用手锁住他的脖子。

那次有些危险,阿甘险些昏厥。

幸好大胖及时收力,才没有酿成大祸。



他想到了那个被蒙面人勒住的场景。

两者重合,他几乎能锁定那个人就是大胖。

但为什么,为什么大胖要那么做,阿甘想不明白。

他顺着外面的通道一路跑下去,想要尽快找到失散的其他人。

终于他找到了,在另一间屋子里的地板上,他看到了昏倒在地的小月。

当小月在他怀里慢慢醒来的时候,脸上满是惊恐。

「别怕,是我。」阿甘小声安慰道。



看清了阿甘的样子,小月一把抱住他,泣不成声。

诉说刚刚经历的恐怖。

她说自己刚刚做了一个很真实的梦,梦到被人掐死。

但醒过来之后,就在这里了。

阿甘抱着不断啜泣的小月,仔细打量了四周。

发现这个储物室的样子,和自己醒来的那间,大同小异。

就连应急灯,也是同样一闪一闪的,像是要坏掉的样子。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阿甘起身走向其中一个货架。

果然,那里有同样的手电筒。

「这里是被设计好的。 」他平静地对小月说。



「什么? 」小月有些愣住。

「我也是在同样的地方醒过来的。 那里也有一把。」阿甘解释道, 「喏。」

阿甘朝小月晃了晃手里的手电筒继续说,「就像游戏一样。 」

「我们需要打破这个循环,否则就要不断地被杀死,然后醒过来,循环往复。 」

「那,那要怎么办? 」小月言语中带着害怕。

阿甘没有多说,把手电筒塞进小月的手里,「跟我走。 」



说着,阿甘再次走出储物室的门,进入黑暗的通道。

阿甘知道只有一种方法能打破循环,那就是找到那个凶手,然后阻止他。

而凶手是谁,他早已有了答案。



在另一间储物室里,一个男人躺在地上,鲜血流了一地。

他的整个肚子被剖开,内脏裸露在外。

就连手上的腕表也被踩得稀碎,凶手像是对此人怀有极大的恨意。

当阿甘他们走进屋子的时候,应急灯还在闪烁。

在忽明忽暗的氛围下,眼前的一切更显恐怖。

小月紧闭眼睛,阿甘则眉头紧锁,默默记下了这件房子的地理位置。

就在此时,门外有动静,一个黑影一闪而过。

阿甘立刻冲了出去,看到一个身影跑向黑处。

他回头叮嘱小月等在这里,然后就朝黑影的方向追了过去。



不知拐了几个弯,也不知到了哪里。

突然阿甘被人一脚绊倒,然后对方死死将他压在身下。

又是那招,从背后勒脖子。

随着力道的加深,阿甘的脸逐渐变得通红,青筋也开始慢慢显露出来。

在他的意识快要消散的时候,他用尽最后的气力,拿起手电,狠狠砸向了身后。

很显然,这一下砸对了地方。

对方松了手劲,阿甘一个借力,从对方身下滚了出来。

只见对方捂着眼睛,鲜血直流。

阿甘猜得没错,那人就是胖子。



两人原本一起长大,不知为何,胖子此时却动了杀心。

即便眼睛还在流血,但仍旧不减杀意。

一心想着置阿甘于死地。



地上的手电筒滚来滚去。

光影交错间,两人厮打在一起。

阿甘知道,胖子学过摔跤,一旦陷入地面的缠斗,自己不会是对手。

所以他要尽可能利用身型上的优势,不断和对方保持距离,以此消耗对方的体能。

可惜,由于地势的限制。阿甘还是被胖子一把抓住,狠狠摔在了地上。



然后胖子使出了他惯用的那招,锁喉。

小时候他曾跟阿甘自豪地吹嘘过。

这一招只要成型,没有任何人能破。

当时阿甘不信,于是两人试验一下,结果险些酿成惨剧。

而这次,是真刀实枪,你死我活。

阿甘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们会以生死相见。

这次胖子骑在阿甘的正面,满脸是血,带着狰狞。

从眼眶里流出的鲜血,一滴一滴滴在阿甘的脸上。

随着胖子的发力,阿甘的呼吸越来越困难。

就在他几乎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

突然从远处传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胖子一怔,趁这个机会,阿甘使出全力,捏紧拳头,砸向了对方眼睛的伤口处。

一声惨叫,震耳欲聋。

阿甘翻身,将胖子反压在身下,对着伤口处,疯狂地攻击。

一下、两下、三下,用尽全力。



胖子的眼睛逐渐变得血肉模糊。

意识也开始涣散,终于不知在第几下拳头的时候, 胖子晕了过去,不再反抗。

此时的阿甘也没有了气力。

瘫倒在一旁。

但是突然,他脑海中一个闪念。

小月!

刚刚的声音像是小月的。

他挣扎着再度爬起来。

朝着来时的路,踉踉跄跄走了回去。



到了储物室,他推开半掩的门。

眼前的一幕让他愣在原地。

在室友的尸体旁,躺着的是早已没有了血色的小月。

她身上的衣服被撕碎,赤身裸体。

很明显,生前遭受了侵犯。

可是刚刚,自己明明在跟胖子……



突然间,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回想整个过程,

胖子更像是在逃跑和反击。

而且时不时还透露出了对阿甘的恐惧。

想到这里,阿甘立刻返身回了胖子那里,想弄清楚事情的真相。

然而当他回到刚刚的地方,

已经是一片血迹。

躺在地上的胖子,脑袋被割了下来,就放在自己的肚子上。

细看过去,舌头也让人割了下来。

画面让人不寒而栗。



阿甘终于找到了凶手是谁。

只是这次,他明白得有点晚。

因为那个人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

随着背后的一阵剧痛,小和尚拿着一把斧子,狠狠地砍在了阿甘的背后。

此时的阿甘想要反抗,只是身上早已经没了力气。

他躺倒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斧子一下一下的,落在自己身上。

痛感越来越弱。

意识消散,魂归虚无。



再次醒来时,阿甘还是在那间小储物室里。

他一个鲤鱼打挺,猛地起身。

用最快的速度拿上手电。

冲到了上次死去的房间。

虽然已经是最快的速度。

但阿甘还是晚了一步。

大学室友呈大字,仰面躺在地上。

眼神中透着无限惊恐。

他的下体被人剜掉。

鲜血一直在蔓延,流了一地。

看样子,是刚死不久。

这么说的话,应该还来得及!



没等阿甘多想,他立刻朝着小月上次复活的地点跑去。

结果在半路,他意外地遇到了胖子。

他坐在储物室的地上,半靠在储物架边,一动不动。

阿甘试着叫了一声他,没有回应。

远远看去,胖子的眼神里透着惊讶,但仔细观察会发现,那双瞳孔里已经没有了生气。

阿甘走近他,才意识到,他遭受攻击的地方是后脑上,被人生生戳了一个洞。

一定是非常熟悉的人,才能攻击到这个位置。

如果胖子有防备的话,小和尚绝对不是他的对手。



想到这里,惨叫声再次响起。

阿甘心里暗叫一声不好,没有迟疑,立刻朝那声音跑去。

不管怎么样,这次,一定要救下小月。

当阿甘赶到事发地的时候,小月正蜷缩在角落,手里拿着一把匕首,瑟瑟发抖。

在一旁的地上,躺着一个不断抽搐的人。

脸皮被人生生剥掉,面目全非。

鲜血从被割破的喉咙里,快速涌出,像是小型喷泉。

从衣服和体型上来看,是小和尚没错了。

小月蜷缩在角落里,像是受了极大的惊恐,不敢看人。

在她的身上,沾满了血污。

阿甘跑过去,一把抱住她,竭力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我来了。 」

听到阿甘的话,小月慢慢放松下来。

在阿甘的怀里,她开始变得平静,不再发抖。

她回抱住阿甘,像是几百年不曾相见一样。

阿甘用余光瞥了一眼躺在地的小和尚,对方的抽搐已经停止。

鲜血也几乎流进。

冷静下来的阿甘,突然意识到,好像有些事情不对。



没等阿甘弄清楚怎么回事。

突然背后一痛。

抱着阿甘的小月,用匕首,对着他后心的位置,刺了下去。

两个人还在抱着,但阿甘的力气越来越弱。

最后的最后,他只听小月带着哭腔,在他耳旁,喃喃自语道:

「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对不起……」

声音减弱,他体力不成,倒了下去。

小和尚的尸体,就在他的旁边。

他想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鲜血从心口涌出,随着时间一点点的流逝。

他再次归于无声的黑暗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光亮出现。

一点一点扩大。

终于,他再次醒来,头痛欲裂。

只是这次,他醒来的地方,不再是那间储物室。

而是一个奇怪的地方。

准确的说,是监控室。

在他面前,有无数的屏幕。上面是无数的胖子,小月,室友,小和尚。

他们在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厮杀。

一个个的死去,然后又醒来。



在大屏幕的一旁,摆着各种各样的杀人工具。

有匕首、锤子、绳索,每一个上面都或多或少沾着血迹。

旁边有张纸条,上面写着规则:

「杀死所有人,循环继续。否则,所有人出局。」

终于,阿甘明白了小月最后说的那句话。

凶手不是她,凶手也不是胖子。

凶手是每一个人。



这次,轮到了阿甘。

如果他选择放弃,选择不杀他们,那么所有人都会出局,会彻底地死掉。

是一次又一次地循环,还是彻底归为虚无。

阿甘犹豫了。

他手里握着一把刀。上面残存着温度。

或许,这就是某个循环里,他曾拿过的那一把。

突然阿甘觉得背后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盯着自己。

他猛地转身,是那尊半佛像。

一半狰狞,一半慈祥。

在佛像的下面,隐隐刻着一行字:

杀人者成佛,被杀苦成魔,半分面恶煞,行舟普渡河

大门就在佛像的旁边。

他握着刀,站了很久。

残留的血从刀刃上滑落。

滴答滴答的。

声音回荡,似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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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cyec    时间: 2021-1-1 20:21
标题: 回79楼cyec
说实话这个故事有点没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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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cyec    时间: 2021-1-1 20:34
第六个故事


情歌

我见过最不靠谱的人,是我堂叔。

大不了我几岁,辈分却比我高上一截。

从小吊儿郎当的,不学好。



小学被开除六次。

初中记大过三次。

高中上到一半,突然开始搞艺术。

每天上课就是画画,说要当个画家。

然后就跟家里人闹翻了。



之后自己跑出去,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

也不跟人联系,每天不知道忙些什么。

家族里,我俩关系最好。

小时候,他使坏的时候,总带着我。

什么偷鸟蛋,放炮仗,只要是小孩能干的坏事,他全带我干过。

长辈们不放心他,派我去打探情况。

我七拐八拐,总算找到他住的地方。



他住的地方是他们家原来的老房子。

很破旧,位于最顶层。

开门的时候,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吓了我一跳。

看起来,他至少有一个多月没刮过胡子了。



「你怎么来了? 」他问我,

「家里人让我看看你。 」

「也不带点吃的过来。 」他嘴里嘟嘟囔囔的,我看了一眼,客厅满地都是泡面桶。

加上房子本身就老旧。

说这里是垃圾堆,不为过。

我踮起脚,在满地杂物中,蹦来蹦去,尽量找能落脚的地方踩。

一路艰辛,终于到了沙发附近,一屁股坐下来。

你不是说要当画家么,怎么一张画都没画?

我环视了四周,大概估算出了堂叔的生活状态。

房间没打扫过,烟头塞满了几个泡面桶。

厨房飘来的阵阵恶臭,不用猜就知道,水池里,碗没洗。



他点上根烟,坐在电脑旁,继续打着游戏,没说话。

阳光射过窗帘,照在他的身上。

烟雾缭绕中。

我叹了口气,表示理解。



堂叔的身世不好,这个,家里人都知道。

他妈生他的时候,难产死了。

他爸从此一蹶不振,开始酗酒。

酒后胡言乱语,不止一次的对堂叔说过。

你就不该出生。

好在堂叔从小大大咧咧,不在乎这个。

只要有机会就上窜下跳的,四处捣乱。

家里亲戚念他可怜,不好说他。

慢慢的,他成了有名的混世魔王。

别人不敢爬的树,他敢。

别人不敢惹的狗,他敢。

别人不敢打的架,他还敢。

小时候我偷偷问过他:「难道你不怕么? 」

「怕什么?怕死么? 」他不屑地反问我。

我怯生生地点点头。

他笑了笑。

「死有什么了不起的。 」

「我就不该出生。 」



就是靠着这股不怕死的劲,堂叔越来越浑。

浑到他爹开始慢慢打不动他。

浑到家里人基本上已经对他放弃。

但堂叔也不是一无是处,他画画是真的好看。

至少曾经靠着画功,勾搭过不少小姑娘。

那时候家里人不懂这个,以为他又乱搞。

每天留着长发,不学好,像个流氓。

每每有长辈提到他,总是叹气。

他爸更是一天三骂。

骂到最后,堂叔受不了,直接搬了出去。

搬回到那个他爸妈曾经住过的地方。

因为他知道,全世界,也只有这里,是他爸不会来的。



电脑里的游戏声噼里啪啦的。

震得我脑袋疼。

堂叔叼着烟,手指飞快,却一脸麻木:「哎,我就不招呼你了。 自己弄点吃的吧。 」

我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开始收拾东西。

先是泡面桶,然后是臭袜子。

最后是大兜大兜的垃圾。

忙活了整整一上午,终于把客厅收拾得像是人待的地方了。

抬头看一眼堂叔,他还在专心玩着游戏。

头都没抬一下。

把卧室也弄了吧。

嘿,一口老血上头。

我差点把拖把砸他脑门上。

但没办法,谁让这大哥是我叔呢。

小时候没少罩着我,还总冒充家长,帮我签字。

我骂骂咧咧地打开卧室。

但可能是我打开的方式不对。

一开门,里面整整齐齐的,却满是灰尘。

像是被尘封了一样。

错了!那我爸的房间。

这时我才回过神来。

看到了大大的双人床,和墙上挂的结婚照。

奇怪的是,上面新娘的部分,被裁掉了。

我没敢说话,默默退了出来。

门刚关了一半,就被一只手给撑住了。

「算了,打扫一下吧,今晚你住这屋。 」堂叔说。

「啊? 」

我一头雾水。

堂叔指了指窗外。

外面黑云压城,暴雨将至。

我想了想,也好,反正放暑假。

闲着也是闲着。

晚上指不定还能一起玩玩游戏什么的。

于是拿着拖把,又打扫起来。

这屋子,得有二十年没住过人了。

灰堆了厚厚一层,空气里弥漫着发霉的味道。

所有的一切,几乎没怎么变过

待在里面,感觉很奇妙。

仿佛有一种时间的错位感。

突然我在墙角的一个柜子前,愣住很久。



那是一个木制的立柜,柜子像是被烧焦了一样。

一道黑黑的焦印从天花板,蔓延至柜子角。

听他们说,这房子以前被雷劈过。

我一回头,堂叔点上一根烟,站在我身后。

出生以前的事了,不然也不至于卖不出去。

「哇,这个牛逼了! 」

我一脸兴奋,感觉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

按我爹的话说,这是天谴,老天爷在警告他们,不要生我。

说着递了碗泡面给我。

没别的了,煮煮,凑合吃吧。

不等我反应过来。他转身走了。

紧接着又是噼里啪啦的键盘声。

看着手里的泡面,我不知说什么好。

但抬头,莫名的,对这个柜子产生了好奇,打开来看。



里面放满了杂物。

在柜子的内壁,有一道像是被雷劈开的,细细的裂纹。

顺着裂纹,我找到了一个铁盒子。

里面是一个破破烂烂的东西,如果不是旁边的磁带。

我都认不出,这是个复读机。

好家伙,这可够老的。

我激动地跑到客厅!

「叔,叔!!你看我找到什么了?! 」

堂叔风轻云淡地看了我一眼。

不就是个复读机么?

「这可是被雷劈过的复读机! 」我争辩。

「哦。那就是坏了的复读机。 」

说着,堂叔戴上耳机,继续打他的游戏。

此时天已经彻底暗下来,远处传来阵阵雷鸣。

我像是被泼了盆冷水一样,坐在沙发上。看着老旧的复读机,默默捣鼓起来。



这东西,有年头了。

追溯起来,得是我爹妈那个年代的产物了。

我记得小学那会,在家里还翻出来过一个。

东摸摸西摸摸之后,我决定插上电源试试。

结果,竟然还能用。

里面断断续续发出刺刺拉拉的声音。

我以为是接触不良,轻轻拍了拍机器。

随着一道白光,窗外电闪雷鸣。

我吓了一跳,回过神来

发现机器里,传来歌声。

是一个女人唱的。

很老很老的歌,但很好听。

嚯,这东西质量够好的!

我小声嘟囔。

话音刚落。

突然,歌声停了。

嗯?是不是坏了?

复读机里的女生自顾自地说道,然后拍了拍机器。

我清晰地听到,机器里发出咚咚咚的声音。

噗嗤一声,我就笑了。

刚夸完这东西质量好,合着几百年前就坏过一次。

哎,叔,给你听个好玩的!

谁在那?

堂叔只顾着打游戏,头都没抬。

倒是复读机里的女生做出回应。

我盯着复读机里的磁带,看它转啊转的,以为听错了。

结果,半晌,机器里传来一声——

「喂? 」

然后是轰隆一声,一阵暴雷。

复读机里也传来同样的声音。

时间完美重合,好像我们在通话一样。

「你能听到我说话么? 」

我一头雾水,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一阵刺刺拉拉的声音过后。

机器里传来的声音,让我一阵发毛。

「喂喂喂?

你还在么? 」

是刚刚那个女孩。

我愣在桌子前,迟迟没有说话。

「叔!」

「叔!! 」

「叔!!! 」

堂叔摘下耳机,回头看我。

怎么了你?



我浑身僵硬,指了指桌子上的复读机。

见,见鬼了!

你才是鬼呢!

复读机里传来女孩的声音。

我大叫一声,跳到了沙发上。

窗外的雨开始慢慢大了起来。

堂叔起身,走了过来。

对着复读机一番研究。

「你是不是开了广播模式啊? 」

「这下雨天的,串频了吧? 」

嗯,有可能!

对面传来一阵肯定。



小时候我跟着堂叔一块捣鼓过无线电。

为此我还专门学了摩尔斯电码。

「嗯,有点意思,这概率也太小了。 」

堂叔自言自语道,拿起复读机,来回把玩。

「我也是刚买,没用过这东西。 」

堂叔笑了笑。

「你真行,没事买这种东西。 」

「可以学英语嘛,而且没事还能录个歌什么的。 」

紧接着一阵打雷,又是刺刺拉拉的声音。

「哎,要不留个联系方式吧。我看这信号也不是很稳, 」我在一旁,趁机插话,「我叔还单身呢! 」

  

对面哈哈哈大笑。

堂叔白了我一眼。

「你们聊吧,我玩游戏去了。 」

说着,又坐在那里,戴上耳机,不问世事。

「你叔听起来很年轻啊。」

「我以为是你哥哥。 」

「差不多吧,他辈分大。 」

「怎么感觉他心情不太好? 」

我叹了口气。

不知道说什么。



「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啊,会画画。 」「推荐他试试。 」

我看了堂叔一眼。

他认真打着游戏,不为所动。

「我叔也是学画画的。 」

「你拍一张给我吧,我看你俩谁画的好。 」

对方笑起来:「照片洗出来再寄给你们,估计都一两个月了。 」

「搞那么复古干嘛,微信直接发过来不就好了? 」

「啊?微信? 」「那是什么? 」

「不是吧,二十一世纪了,还有人不用微信啊。 」

「那 QQ 也行。 」

「你说什么啊?奇奇怪怪的... 」「离二十一世纪还差着一年呢好吧。 」

???

我一脸的黑人问号。

「叔,我们碰见神经病了! 」我对着堂叔大声吵吵。

堂叔一脸不耐烦,拿下耳机。

我解释道:「这姐姐说她 99 年的! 」

「没问题啊,这不比我大一岁么? 」

「不是!她说她那边现在是 99 年。 」

「那你告她,咱们这边公元前。 」

「是俩野人。 」

噗嗤一声,对面没忍住。

「你俩别闹了。」

然后又是一阵刺刺拉拉的声音。

时断时续。

我按下那串对方给的号码。

结果传来声音,是空号。

外面的闪电接二连三。

气氛越发诡异。

「那你们把电话给我,我打给你们。 」

对方也开始感觉事情好像是有一点点不对劲。

结果那边传来的声音,也是空号。

「你,你,你要不再说一遍,你那里现在是什么时间? 」

我有点结巴。

「这里是 1999 年,8 月 22 日,晚上七点二十七。 」「你们呢? 」

堂叔看了看表,一脸冷静。

这里是 2020 年,8 月 22 日,晚上七点二十七。

靠,牛逼!

词汇量限制了我的表达。

反倒是堂叔没什么表情。

坐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点上根烟:「哎,你说说二十年前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吧。」

那是我们出生之前的年代。

「嗯,怎么说呢,生活在一点点变好。 」「不过,大家都不怎么喜欢诗歌了。 」

「还挺可惜的。 」

「那未来呢?未来是什么样子? 」她把问题抛回给了我们。

「未来啊,未来一塌糊涂,大家都想回到过去。 」

堂叔一脸漠然地跟她聊起来。

我肚子有点饿,去煮了碗泡面。



等回来的时候,俩人已经聊得很深了。

从浮雕壁画,聊到了后现代主义。

又从后现代主义,聊到了人生的虚无。

果然是上个世纪的聊法。

如果是我的话,最多也就聊聊王者荣耀。



电话两端,出奇的默契。

很难想象,这是隔着二十年时空的对话。

只是谈话的深入,没能改变堂叔的冷漠。

烟一根一根的抽,烟雾缭绕中,我看到他的眼里,已经没有了神。

突然对面的女孩感慨道:「你这么悲观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 」「真想看看你的画啊。 」

堂叔沉默,没有说话。

因为他已经很久没动过笔了。

我在一旁哧溜哧溜地吃面。



为了缓解沉默的尴尬。

女孩自顾自聊起了小时候。

她生活在南方的小村子里。

爸爸是村支书,脾气暴躁,异常严格。

她在家里排行老大,成绩特别好。

即便是很多年以后,她所在的高中,都还流传着她的传说。

但她的梦想,其实是当个画家。

这在那个时代,那个环境,可以说是天方夜谭。

尤其是她的成绩那么好,学画画这件事,简直是大逆不道。

她爸为此没少揍她。

最终她屈服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成为了村子里第一个只金凤凰。

毕业后顺顺利利地考上公务员,然后和学生时代的男朋友结了婚。

只是画画这件事,她一直没有放下。

虽然没有专门学过,但只要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下意识地拿起笔,画点什么。

「那为什么不继续呢? 你现在年纪也不大。 」

我嘴里塞着面,含糊不清地插嘴道。



「就像我爸说的,画得好又怎样。 又不能当饭吃。 」



「这你就不懂了吧!

未来互联网可发达了,开个微博,玩玩知乎。没事抖音带带货什么的。

不比上班赚的少! 」

「额...  你在说什么? 」



我一拍脑门,给忘了,这人是二十年前的。

等等,突然,我就有了主意。

哎,对啊!

二十年前的!那还搞什么自媒体啊!

我赶紧把汤喝完,抹了抹嘴!

「姐姐听我说,你现在就攒钱,玩命攒。

攒够了就买房,买北京的! 」

不对!

还是太慢。

「这样,你没事看看股市,什么时候看见有个叫腾讯的公司上市了。

别动脑子,直接买,有多少买多少。 」



不行不行,还是太慢。

「对了!

你现在就先攒钱,等什么时候有个叫比特币的东西出来了,无脑买!

买完就存着。等我们这个年代再卖! 」

我越说越激动。

「到时候我们约个地方,见面分一半!

我也不要多,你先把王者荣耀皮肤给我凑齐就行! 」

对面的女孩听得一愣一愣的。



「总之,你专心画画,钱的事不用考虑。

听我的就对了。 」

我拍着胸脯,为自己的聪明智慧感到得意。

「别理他,他是个傻子。 」

堂叔冷冷地补充了一句。

女孩哈哈大笑。

突然,一声清脆的响声从那边来。

只听一声「哎呀」。

通话戛然而止。

复读机的磁带用完了,咔啪,按钮弹出。

我有些疑惑。

把磁带从里面取出来。

翻来覆去地看。

「哎?我刚刚用的不是广播模式啊? 那是怎么串的频? 」

堂叔抽着烟。

默不作声。



我翻来覆去地研究着那个复读机。想搞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突然堂叔开口。

「你还记不记得,刚刚桌子上,有个花瓶。 」

我一怔,想了想,好像确实有。

看起来挺贵的,应该有年头了。

我也没在意,还在自顾自得吹嘘。

「叔,你说我刚刚那一通操作,牛逼不牛逼?

好家伙,直接缔造一个亿万富翁! 」

堂叔没有说话,狠狠抽了一口烟。

哎!不对啊!!

我一拍大腿。

还没约见面的地点跟时间呢,我那套全英雄皮肤怎么办!!!

说着,赶忙坐到堂叔的电脑前。打开百度。

不行,我得查查,看有没有最新出现的神秘女富豪!

一页两页,各种关键词,我兴奋地查找着。

突然堂叔小声说了一句:「别找了,不会有的。 」

「为什么? 」我问他。

「那是我妈。 」

我在屏幕前一下愣住。

瞬间都明白了。



时空穿越不是什么串频。

是他们用了同样的复读机。

或许是它曾经被雷劈过,又或许是此刻外面的雷雨。

总之莫名的,靠着一盘磁带,打通了两个时空。

而我刚刚说的那些,不会有任何的用处。

因为要不了多久,那个女孩就会怀孕,就会生下堂叔,就会死掉。

窗外雷雨阵阵。狂风敲打着窗户。

我俩陷入沉默。

突兀地,堂叔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 」「我问你,你还记不记得,刚刚桌子上,有个花瓶? 」

「应该有吧,很重要么? 」

堂叔抽完最后一口烟,狠狠地把烟头摁灭在了桌子上。

「嗯,重要。 」然后起身回了房间。

「哎? 叔? 干嘛去! 」

「睡觉! 今晚咱俩换屋! 」

说着拿上复读机和铁盒就回房间了。

堂叔说睡就睡,很是突兀。

事出反常,必有八卦。

我轻手轻脚地走到堂叔房门外偷听。

果然,堂叔换了盘磁带,继续聊着。

他说他想知道,女孩的老公是个什么样的人。

聊到这里,女孩的声音突然变得轻快起来。

隔着门,都能感觉到她的幸福。



「他呀!可温柔了。

像个女孩子。

我们是夜校上认识的。

他英语不好,没事就找我问题。

一问就是大半年。

后来我才弄明白,他哪是问题啊。

就是想追我。 」



听到这里我有些想笑。

他爹我熟。

按辈分,得叫六爷。

每天除了喝酒就是撒酒疯。

跟温柔俩字,可是半点不挨。



「一直到夜校毕业,他也没跟我说几句话。

之后听说他工作调动,要去外地。

我还专门去送了他。

按理说,工作升职,应该高兴。

他却闷闷不乐的。

一直到上车,都哭丧着脸。 」



「结果车开到一半,他突然从车上跳下来。

连滚带爬跑到我跟前,就跟我求婚了。

我当时还纳闷,怎么连追都不追就求婚了。

他倒委屈了。

说我都追你大半年了。 」



「合着找我问问题,就是追我了。

哪有这样的! 」



堂叔话不多,就在那里默默听着。

我一直以为六爷是个混球。

整天游手好闲,不干正事。

堂叔这么不靠谱,就是承了他的基因。

但没想到,年轻的时候,也纯情过。



「后来他放弃了升职,留在本地,专心致志追我。

每天晚上会给我写一首诗歌,读给我听。

过段时间他要生日了,这个复读机就是给他买的。

我想唱首歌给他……」

故事我没多听,就留堂叔一个人慢慢品吧。



我回到电脑前,有些无聊。

玩了会游戏。

可惜水平不行,怎么玩都是输。

一气之下,关了游戏。随便看了看网页打发时间。

一个手滑,点开了堂叔的 QQ 空间。

里面有一条定时说说,还未发送。

时间是凌晨零点。

内容是,遗言。



他要死在二十岁生日的那一天。

毕竟他原本就不应该存在。

这时我才意识到,原来,今天是他生日。

我脑子迅速过了一遍今天发生的事情。

刚刚那个花瓶确实是消失了。

记得打电话的时候,堂叔妈妈好像打碎了什么东西。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就是那个花瓶。

这说明,过去的改变会影响到现在。



联想到堂叔摁灭烟头时的决绝。

不好的预感,瞬间笼上心头。

我走到卧室门前,发现门是被反锁上的。

我疯狂的敲门。堂叔不为所动。

外面怎么了?

女孩的声音传来。

堂叔淡淡地回应:「不用管他。 我们继续。」

「你觉得,生命的意义是什么? 」

女孩一下愣住了,没有回应。

「一直一来我都在问自己问这个问题。

现在终于想通了。

生命的意义,和一块石头的意义没什么不同。

在浩瀚的宇宙中。

它只是存在。仅此而已。

所以说,生命没有什么特别的。

想好好活着的,就应该好好活着。

当然,想要放弃的,也可以放弃。 」



「为什么说这个?

「没什么。 」

「一年后的今天你会死。 因为难产。」

「既然你活得这么开心。 那个孩子,就不要生了。 」



我在门外疯狂地敲打。

最终,一脚,把门给踹开了。

堂叔半躺在床上,看着我,咔啪一声,把复读机关掉了。

「你在干嘛?!! 」我大声质问他。

「还能干嘛。 救人喽。」

我想从他手里,把复读机抢回来。

结果他直接把里面的磁带,取出来,掰碎了。

「有这个时间,别闹了,告个别吧。 」

「还有二十分钟。 咱哥俩,叙叙旧。 」

他抽出根烟,递给我。

「等我没了,你可能就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记得我存在过的人了。」

「真好,干干净净的。 」

看着手里的烟,我眼圈一红。

「为什么? 」

我问他。

他坐在床上,把腿盘起来。

直愣愣地看着我。

「最后二十分钟,问这个就没意思了。 」

我看向天花板,努力抑制情绪。

「小时候,一块买的那本写真,你弄哪了? 」

他咧嘴笑了笑。

「这就对了! 」

找了家慢递公司,寄给你了。

生日那天记得收。 」

对了,还有些杂七杂八的游戏机跟卡带。

突然,他骂了一句。

「艹

要是这么个死法。

估计那些东西你也收不到了。 」



也是。

一个不存在的人,和他相关的一切,都不应该存在。

堂叔对着我,一脸歉意。

不好意思哈,没想到还有穿越这出。

估计没什么能留给你的了。



我不知说什么好,看着墙上的表,一分一秒地走着。

时间就是生命,这句话用在这里,再贴切不过。

「对了,有没有什么要我帮你做的?」

我问堂叔。



堂叔说:「你是不是傻? 都没我这个人了,你还能帮我做啥?」

然后两人又是一阵沉默。

还剩最后一分钟的时候。

他突然开口:「要是行的话,替我劝劝我爸。 少喝酒。」

「好。 」

秒针扫过了最后一隔。

我和堂叔坐在床上。

大眼瞪小眼,四目相对。



我大概用了一分钟的时间,才弄明白发生了什么。

而这个时候,堂叔的眼圈,已经红了。

低头,床上的铁盒里,多了一盘磁带。

上面写着日期:2020 年,8 月 23 日,启。

笔迹老旧,穿越了二十年之久。

看了看时间,就是此刻了。

「要听听么?」 我问堂叔。

他看向天花板,算是默认。

磁带播放,还是刺刺拉拉的。

然后,熟悉的声音响起。

是一首歌的清唱。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 虫儿飞

你在思念谁

天上的星星流泪

地上的玫瑰枯萎

冷风吹 冷风吹

只要有你陪

虫儿飞 花儿睡

一双又一对才美

不怕天黑 只怕心碎

不管累不累

也不管东南西北



「好听吗?

在你那个年代,应该是很老的歌了吧。

希望没有过时。 」

「我知道你是谁了。 也知道你一定会好奇,为什么一切都没有改变。 」

「其实我想了很久,关于生命的意义。

想来想去,你是对的。

生命只是存在,仅此而已。

可我抬头看宇宙的时候,有一颗流星划过。

那是一块石头,在剧烈燃烧。

没有意义。

但,很美

一瞬间,我有答案了。

生命纵使虚无,也可以靠美来对抗。

你就是我最美的作品,

我愿意燃烧。

仅此而已。

至于你的选择,是你的事情。

我不干预。

做你喜欢的。」



窗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

我和堂叔坐在床上,就这么静静地听。

直到声音结束,磁带还在转着。

我看不出堂叔脸上的表情。

就这么静默了很久。

去睡吧,我也困了。

堂叔嗓音有些沙哑。

我起身,走出卧室。

背后的复读机里突然传来一声。



「对了,还有一句。

我爱你,你是最棒的。」

咔啪一声,磁带播完,复读机的按钮弹出。

回头看堂叔。

他依旧盘着腿,坐在床上。一声不吭。



第二天一早,我被奇怪的声音吵醒。

看窗外,雨停了,有一道彩虹。

美到窒息。

我赶忙跑去卧室,想叫醒堂叔。

结果发现他压根没睡,正翻箱倒柜的找东西。

在卧室的中央,摆着一个画架。

上面是一个女人的画像。

堂叔连夜画的。

「这谁啊?

这么好看。 」

堂叔没理我,继续翻箱倒柜。

终于他找出一把锤子。

忙上忙下的,把那张画,定在了墙上。

终于,忙完了。

他用脏手,擦了擦头上的汗。

看着那张补全的结婚照,笑得很灿烂。
「这我妈。  」


本帖来自pc秘书
作者: cyec    时间: 2021-1-1 20:38
本帖最后由 cyec 于 2022-2-25 06:23 编辑

填坑继续补上去年留下的故事空缺最后一盘卡带

我见过最暴虐的人,是我六爷。
终日酗酒闹事,打架斗殴,是整个家族里,出了名的混球。
此人辈分大,年纪小。
爷爷辈的人,跟我爹同岁。

相传,太奶奶生他的时候,一道雷,劈坏了房梁。
天降异兆,本是不详。
但算命的说,六爷是麒麟之子,有大才。

一开始大家不信。
直到七岁那年,六爷无意间学会了下棋。
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百战百胜,没有败绩。

邻村有个棋痴,不信邪,慕名而来。
任谁也拦不住,
非要跟这个小娃娃过两手。
结果一局下来,便默默离席。
听人说,自那之后,他封了棋,再也不下。
棋痴是个老头,胡子花白,本是德高望重的长辈。
但下棋时,反倒是六爷更稳重些。
落子无声,悄悄地获胜。
斗势于无形,在巨大的压迫面前,对手毫无胜算。

从那之后,方圆百里,再没听说过谁来挑战。
后来没多久,大家就发现,不只是下棋。
只要是六爷想做的事情,就没有做不到的。
下棋也好,读书也罢。
他有着远超同龄人的能力。
甚至远超人类的能力。

但六爷撒酒疯的时候,跟我提过,其实他就是个普通人,普通到不能再普通。
能做到这些,无非是卡了一个 bug——
他能穿越时空,回到过去。
这是在他第一次下棋的时候,就发现的事情。

当时,他下错了一步棋,就在后悔的时候,
神奇的事情出现了。
他竟然回到了下错那步棋之前。
可能是出生时的那道雷,正巧劈到了什么东西,改变了一些规律性的东西。
总之,六爷发现,自己可以无限回到过去,无限悔棋。
于是在外人看来,一个棋王诞生了。
但只有六爷自己知道,他不过是在无限的时间里,穷尽了所有下法。
仅此而已。

和棋痴的那场对局,
其实一共下了七百多次。
下到最后,六爷筋疲力尽,几度怀疑人生。
但从棋痴的视角看来,他遇到的,是神。
自己的每一步落子,都能被这个神一样的小孩看透,然后死死压制。
可怜棋痴这辈子都不会明白,他遇到的只是一个开挂的人而已。
对于一个能无限回到过去的人而言,
没有人类,可以赢他。

但六爷打着酒嗝,纠正我,
不对,还是有人可以的。
这话我懂,这是六爷之所以变成六爷的原因。
因为一个女人。

她的名字叫灵,
六爷遇到她的时候,在县里上高中。
那是整个县最好的高中。
而灵,是整个高中,成绩最好的女孩。
她绑着马尾,古灵精怪。
开心的时候会跳着走路。
怎么看都不像是会认真读书的样子。
可只要成绩单一出来,她的名字,永远都是第一位。
那个时候的成绩单,会张贴在校园的公示栏上。
一群人围着查看,然后议论纷纷。
六爷每次都是第二。
每到这个时候,人群中就会有个小女孩钻出来,蹦蹦跳跳地跑到六爷面前。
拍拍他的肩膀,露出两颗小虎牙。
哎呀呀,小同志,要继续努力呀!
这就是他和灵唯一的交集了。
六爷很喜欢自己的名字和灵的名字,放在一起。
也很喜欢灵一脸骄傲的拍拍自己的肩膀,让自己努力。
所以他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自己的成绩。
不多不少,永远只差那么一点点。

灵是家里的老大,性子要强,活泼可爱的背后,是刻在骨子里的叛逆。
外人都知道她成绩好得吓人,但只有六爷知道,她最喜欢的东西,
是画画。

那会儿,每天为了找一个合适的开场白,六爷会无数次地穿越回去,反复排练偶遇时的台词:
「嗨。」
「又见了!」
「天气不错…」
「吃早饭了么?」
「你看那云多白!」
「门口有两只猫打架。」
也不知道试了多少次,多少种风格。
反正每次的最后,无一例外,六爷选的都是,点头微笑,擦肩而过

但在无数的穿越中,他还是发现了一点端倪。
或许是在某天清晨的第 78 次相遇,
又或许是某天午后的第 136 次。
灵站在栏杆旁,看向远方,突然冒一句,真好看。
「嗯?什么真好看? 」
「那里的花。 」
说着她指了指旁边田地里的油菜花。
「让我想到了向日葵,梵高的。 」
六爷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回去查了很多。
那是个画家,印象派的。
下次见面时,六爷无意间提起,只见灵眼里放着光:
「哇,你也喜欢画画啊? 」
配合着洒落的阳光。
灵的惊讶带着暖意。
六爷无数次穿越时空,对着那一幕,看了一遍又一遍。
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冲破了一般。
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六爷闷头扎根在图书馆。
不知道翻阅了多少资料,看了多少本书。
从原始的浮雕壁画,到西方的现代主义。
在那个资源匮乏的南方小县城里,他穷尽了所有的相关知识。
只为了跟一个女孩,在下次见面的时候,能聊聊绘画。
而当他准备好一切的时候。
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你还画画么?
本以为会有一番讨论。
可灵的目光却一阵黯然:
算啦,放弃啦,还是好好学习吧。
六爷不再说什么,点头示意,擦肩而过。

就这么过了一天又一天。
对于灵而言,六爷只是她高中生涯的一个过客。
如果不是成绩相近,她或许都不会记得他的名字。
而在六爷的世界里,灵出现过千千万万遍。
是无法计量的存在。
穿越时空的能力,让六爷不曾输过。
但不曾输过的经历,让六爷不敢尝试。
人心难测,不比下棋。
在近乎无限的重复中,他始终没有踏出过那一步。
就这么蹉跎岁月, 直到高中毕业。

零发挥失误,去了一所大专,学了会计。
而六爷则去了相邻的城市,学了计算机。
拍毕业照那天。
零踮起脚尖,拍了拍他的肩膀,挤出一丝微笑:
做得不错,你终于赢啦。
六爷低着头,不知说什么好。
那是一个时代的落幕,时光推着他们缓慢向前,不可逆地奔向远方。
只有六爷自己知道。
他根本没有赢。

大学四年,他浑浑噩噩,没有再使用自己的超能力。
勉强毕业,被分配到了我们这所小城市。
一开始是在税务局上班,每天早上十点到单位。
下午四点半就走了。
年纪轻轻便过上了老干部的生活。
能够任意穿梭的他,拥有近乎无限的人生。
也正是看透了人生的无限可能,他失去了生活的激情。

直到单位领导,阴差阳错地派他去夜校进修。
在点名的那一刻起,他找到了一束光。
那一声,「到」。
清脆响亮,把他带回了记忆里。
没错,是灵。
她已经考上了公务员。
性子要强的她,主动报名了夜校的进修。
同一座城市,同一所夜校。
他们又见面了。
只不过这时候,灵早就忘了这个万年第二。
在六爷近乎无限的人生当中。
他终于笃定了一些事情。
这次,他不会错过了。

「嗨,同学,这到题我不太明白,能讲讲么?」
「好哇。」
六爷小心翼翼地接近,问着几乎愚蠢的问题。
灵把头发捋到了耳后,认真地讲解着。
身上散发一股好闻的味道。
六爷的脸微微有些发烫,于是在无数次的「回放」中,问了一个又一个问题。
「这个单词什么意思?」
「刚刚的笔记你有做吧?」
「中美未来的关系你怎么看?」
「今天月亮太暗了,要不我送你回家吧」
「今天的星星特别好看,你愿意嫁给我么?」
灵被吓住了。
身体不自觉地往后撤了一下。
六爷暗暗骂了一句自己愚蠢。
然后重新来过——
「同学,你好,这个单词什么意思?」

就这么日复一日,六爷问完了单词表上的所有单词。
直到单位出了变故。
新领导上任,给六爷安排了很多不属于他的工作。
正常来讲,上夜校的事就凉了。
不过六爷毕竟是六爷,为了提升效率,挤出时间约会,不,挤出时间上学。
他请了一个星期的假,花时间搞出了一套程序,早早实现了半自动化工作。
等他做完这一切,准备再回到学校的时候。
灵跑来送了他一份礼物。
一本英语词典。
六爷哭笑不得,原来,灵以为他以后就不来了。
怕他有什么单词不懂,影响进步。
于是专门买了一本最新的词典送他。
六爷把那套办公系统甩给领导之后。
夜校去得更勤了。
每天晚上,更是抱着词典睡觉。
也不知道是他的诚意打动了老天,还是背后使了什么坏。
他的座位被调到了灵的旁边。

「哎,同学,你走神了!」
老师善意的提醒,让六爷收回目光。
六爷低头,脸色发烫,把眼睛从灵的身上移开。
不自觉地拿起笔,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哇,是梵高的星空。」

讲台上,老师还在授课。
灵在本子上偷偷写下了一句话,递过去。
第一次看到有人用圆珠笔画。
六爷有些脸红……
「随便画的,我还会画他的向日葵,要看看么?」
灵一下来了兴致。
两个人就这么在本子上,一来一回,聊了好久。
当年六爷费尽心思,记下的那些绘画知识,全用上了。
整整一个本子,全是他们的聊天记录。

「哎,这周六没事吧? 约你去个地方。」
只见灵一脸神秘。
没等六爷回复,就下课了。
灵离开前,匆匆留给他一张小纸条。
纸条上是地址。
一个路口的小弄堂。
到了之后,六爷才知道,那里是专门卖磁带的。
每天下午三点开始,人来人往,各种热闹。
虽然那个时候,CD 已经兴起,磁带开始式微。
但小城市的时间,总是滞后的。
在我们这个城市,磁带仍旧是很流行的东西。
灵带着六爷整整逛了一下午,选来选去,选了很久。
像个寻宝的小女孩,手舞足蹈地拿着最喜欢的那盘磁带。

「喏。」
突然,灵把一盘磁带递了过去。
这个送给你,谢谢你陪我来。

那一刻,用六爷的话来形容。
就是春天的花开了。
只不过花开伊始,西伯利亚寒流就来了。
他「升职」了。
因为那套系统。
当年的电脑普及率不高,国内软件系统是一个大的空缺。
那套系统被人看上了,想量产,条件是六爷得去深圳。
在商品经济复苏的时代,这是个绝好的机会。
所有人都催促着,让他赶紧上路。
只有他自己愁眉苦脸。
命运再一次给了他选择。
在那样一个结点,倘若能看到未来。
我想应该不会有人放弃。
毕竟马云,刘强东他们,也是在那样的节点,做了同样的选择。
但六爷最后的选择,是从已经启程的车上,跳了下来。
连滚带爬的,跑到灵的面前,向她求婚。

去送他的灵,一脸诧异。
低头,红着脸,小声吐槽:
「哪有恋爱都不谈,就直接求婚的。 」
六爷则一脸委屈。
「我都追了你几百年…   
呃.. 追了你大半年了.... 」

等等,听六爷讲到这里。
我突然意识到,好像不太对劲。
于是小心翼翼地问六爷。
几百年....  那您到底过了多少种人生?
他带着醉意,摆摆手,不数了,数不清。
那有没有一种,是当年去了深圳?
他沉默了一下,没吭声。

一瞬间,我恍然大悟。
怪不得以前每次听到马云的名字,六爷总要轻蔑一笑。
什么我不在乎钱,什么我最后悔的是创建了阿里巴巴。
这种屁话,真正有资格说的,是六爷才对。
他有过那样的人生选择,但他放弃了。
在命运的十字路口。
他选择从车上跳下来,奔向他最好的未来。

当年算命的说六爷是麒麟才子,有大才。
这话没错,但大才,需有大志配。
六爷过了千千万万种人生,最后他发现,自己最大的梦想,不过是娶灵,安稳度日。

他们的婚礼办得很简单。
请了几个家人朋友,简单吃了饭。
婚后的生活,平静而美好。
每天晚上,他都会写一首诗歌,读给灵听。
而灵,则每年都会送他一盘自己最喜欢的磁带。
作为快要过时的东西,磁带越来越难买到了。
但灵执意要买,她管这叫仪式。

二十一年前,某个风雨交加的日子。
灵照例去买磁带。
那天,街上最大的金店遭遇抢劫。
劫匪开车逃窜的路上,撞倒了去买磁带的她。
重伤,抢救无效。
那是一盘空的磁带。
她说,今年她想录下自己声音,给六爷听。
任谁也拦不住,一定要去买。
当六爷接到消息,赶到医院的时候。
灵已经在停尸房了。

那晚电闪雷鸣。
六爷在尸体旁站立了很久。
25 年前,同样的天气。一道雷给了他穿越时空的能力。
25 年后的今天,他选择用这能力,给另一个人生命。
他无数次地回到过去,想要改变她遇害的事实。
但老天就像在故意捉弄他一样。
逃过了车祸,会遭遇溺水。
逃过的溺水,又碰上抢劫。
逃过了抢劫,后面还有火灾。
总之反反复复,无论怎样挣扎,灵最终都会死在这天。
死法有各式各样,唯一不变的,是死这个事实。

一次,两次。
十次,百次。
千次,万次。
天意如此,人力不可为。
但六爷不信天,他偏要逆天而行。
十万,百万,千万,亿...
时间对于六爷而言,接近无限。
在无限的时空里,总有那么一种可能,灵会活下来。
为了找到这种方法,他愿意耗到世界毁灭,耗到宇宙的尽头。
终于,亿万次的尝试后,
奇迹出现了。

在那样一种可能里,灵买了一台复读机。
安全地回到家里。
紧接着,一道闪电,劈在了老房子上。
巨大的焦印,从天花板,蔓延至衣柜。
灵吓了一跳,因为她买的礼物才刚刚放进去。
动作稍微慢一点,可能劈到就是她。

她打开衣柜,拿出里面的铁盒。
盒子里是她准备的礼物。
一台复读机。
好在礼物没什么大碍。
她打开了试了试。

当晚上,六爷赶回家的时候,灵一脸兴奋。
她想要告诉六爷她刚刚的奇遇。
这个复读机,竟然可以穿越时空,和未来对话。
但还没等她开口,六爷一把抱住了她。
死死不肯松手。
「怎么啦?这么想我啊? 」
六爷没说话,他的眼睛就像黑洞一样,没有光泽。
带着一身的疲惫。
仿佛经历过世界毁灭,目睹过宇宙尽头。

「哎呀,是不是着凉了! 快去躺会!! 」
灵手忙脚乱的把六爷架到床上。
帮他擦了擦身子,喂了碗姜汤。
六爷抓着灵的手,沉沉地睡去。
不愿松开。
灵陪了他很久。
突然想起复读机的事情。
又悄悄离开,研究起来。
复读机里有两个小孩。
他们说,他们那里是二十年后的未来。

虽然听起来有点胡扯,但很有意思。
第二天醒来,六爷的第一件事,就是确认灵是否还在。
终于,六爷成功了。
灵还活着。
他以一己之力,改写了命运。

但也是从那一天起,他的超能力没有了。
他再也不能穿越时空。
可能这就是代价吧,老天修复了它的 bug,补偿是,把灵还给了他。
这桩交易,对于六爷而言,太值了。
他可以为灵付出一切,甚至做好了永生永世这么耗下去的准备。
结果没想到,老天拿走的,竟然仅仅只是超能力而已。
他早就厌倦了这种能力,对他而言,能够回到过去,反而是一种诅咒。
他怀着无限沉重,无法向前。
当这种能力消失之后,六爷第一次感到了无比的轻松。
此后的岁月里,六爷每晚都会笑醒。
他会抱着灵,一顿狂亲,然后告诉她,自己有多喜欢她。
甚至偶尔会吹吹牛逼。
说你信不信,我以前可是能穿越时空的人!

每到这个时候,灵就会温柔地一笑。
嗯,知道啦,你是天下第一棒,睡吧。
然后抱着六爷,继续睡觉。

那段时光,是六爷最快乐的日子。
直到一年后。
灵怀孕,难产。
死在医院。
命运再次开了个玩笑。
只不过这次,他没有了翻盘的机会。

一声婴儿的啼哭,带走了他的一切。

家里的大人们都说,从那一天起,六爷就不再是六爷了。
他接受不了现在,但又没有办法回到过去。
于是疯狂地麻痹自己,终日酗酒。
木讷且温柔的他,慢慢成了一个魔鬼。
尤其对他唯一的儿子,就像对待仇敌一样。
小时候不听话,大人们最狠,也不过是用皮带抽。
六爷倒也没创新,只不过他用的,是带锁的那头。
一皮带下去,轻则皮开,重则骨折。

六爷的儿子,按辈分,是我堂叔。
比我大不了几岁,但从小去医院的频率,是我的好几倍。
得亏是皮厚,耐打。
一路侥幸,总算长大。

高二那年,堂叔突发奇想,要搞艺术。
每天上课除了画画,就是画画。
扬言要休学,当个画家。
六爷听罢,勃然大怒。
借着酒劲,一把菜刀就扔在了卧室门上。
堂叔也没争辩什么,默默拔下菜刀,放回厨房。
然后一声不响地收拾好东西,离开了家.
去了曾经的老房子。

从那之后不再上学,也不再和人联系。
每天不知道忙些什么。
2020 年,8 月 22 日这天。
我爸打发我,去看看堂叔。
去之前,我顺道去看了六爷。
一推门,满屋子的酒气。

六爷躺在客厅的正中间,一旁的沙发上吐得都是。
我捏着鼻子,把他扶起来,给他换了衣服。
混乱中,他胡言乱语。
「你小子来啦? 」
我有一句没一句的搭话。
「六爷,我! 」
「害,是你这孙子啊。 」
...
听着是不太对劲,但伦理上没问题。
「啊,对,是我! 」
六爷显然有些失望,不再理我,转而打起了呼噜。

我折腾了好久,才把他折腾上床。
环视四周。
屋顶的墙角结了蜘蛛网,墙上因为潮湿生出了青苔。
沙发上的污渍,叠加了一层又一层。
门上被菜刀砍出的坑洞,让人触目惊心。
听着六爷震天的呼噜声。
看着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我叹了口气。

我堂叔,那个从小没皮没脸,总带我玩的家伙。
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一点点长大的。
说不上来,就是莫名的,有点心疼。
于是稍微帮六爷打扫了一下屋子。
便去了堂叔住的老房子。
那里是老城区,七拐八拐的。
堂叔之所以会住在那里,原因只有一个,
因为那里是唯一一个,六爷绝对不会去的地方。
曾经的家。

自打灵出事之后。
六爷每日装疯卖傻,烂醉如泥。
一到晚上,家人们总要派人,把他从大街上捡回去。
生怕他被车碾压,或者冻死在路边。
但说来也巧,不管六爷怎么胡闹。
他都会避开曾经和灵一起住过的地方。
即便醉到失去意识,也会本能地绕道而行。
堂叔就住在那个地方。
他和六爷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小时候出了名的顽皮。
打架,爬树,放炮仗,
撬锁,偷钱,扎轮胎。
只要是能想到的坏事,他全干过。
小学被开除六次。
初中记大过三次。
高中上到一半,直接辍学,说要搞艺术。

在大人们眼里,他就是个垃圾。
但在小孩眼中,他是神。
一来辈分是真大,二来胆子是真肥。
我偷偷问过堂叔。
那么高的树,说爬就爬,那么凶的人,说打就打。
你就不怕死么?
他一脸漠然。
「死有什么可怕的,
原本我就不该出生。」

这话,是六爷喝醉酒之后,最常和堂叔说的——「你就不该出生。」
堂叔一直记在心里。

那天去看他的时候,一推门,把我吓了一跳。
堂叔胡子拉碴的,打着电脑游戏,屋子里乱得不像话。
垃圾占满了每个角落,就没有能下脚的地方。
还不如六爷那儿呢。
那天风雨大作,听新闻说,会有暴雷。
我打扫了一遍屋子,准备留宿。
突然在卧室的衣柜里,发现了一个铁盒。
里面是一台复读机。
捣鼓了半天后,一个女生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我本以为是极端天际,导致的信号串频。
后来才知道,没那么简单。
因为信号串的是二十年前的频。
准确地说,它穿越了,我们得以和二十年前的人对话。
对方是个姑娘,堂叔和她聊了很多。
俩人意外地合拍,那人也喜欢画画。
只不过因为很多原因她放弃了。
毕竟,能靠画画吃饭的人,少之又少。
我灵机一动,给那人出了很多主意。
既然她在二十年前,那有很多可以预见的生意能做。
像什么买房,买腾讯的股票,买比特币。
只要踩准了一个,就不必担心钱的问题。

我以为我无意间的指点,会造就一个商业传奇。
可是上网搜了半天,也没搜到有人离奇暴富的消息。
直到堂叔点上一根烟,让我别找了。
他说,不会有的。
我问,为什么?
他说,因为那是我妈。
我一下愣住了,因为一年后,那个女孩会死。
死于难产,然后堂叔出生。

仿佛一个命运的玩笑般,他遇到了一个女孩。
那是他未曾见面的母亲。

窗外雷雨阵阵,狂风敲打着窗户。
我俩陷入沉默。
突兀的,堂叔笑了出来。
他拿起复读机,进了卧室,把门反锁。
对方再次「上线」。
两个继续聊着。
堂叔说,他想知道,女孩的老公是个什么样的人。
对方的声音突然变得轻快,语气里洋溢着幸福。
她说那是个温柔的人。
像个女孩子。
他下棋很厉害,他英语特别差。
他追女孩子的方式就是问问题。
他每晚都会为他爱的人,写一首诗歌……

他们的对话,我没有多听,
毕竟是家事,我掺和不上。
顺手打开了堂叔的电脑,玩起了游戏。
无意间,我点开了他的 QQ 空间,有一条定时说说,还未发送。
时间是凌晨零点,内容是,遗言。
他说他要死在二十岁生日这天,毕竟他原本就不该存在。
一瞬间,我突然就明白了堂叔和六爷的一切。
他们纵使千差万别,但本质一样。
都是求死之人。

我赶忙走到卧室门前。
正巧听到堂叔对那个女孩发问。
「你觉得,生命的意义是什么?」

对方一下愣住,没有回应。

「一直一来我都在问自己问这个问题。
现在终于想通了。 」

堂叔自言自语道。
「生命的意义,和一块石头一样,没什么不同。
在浩瀚宇宙中,它只是存在,仅此而已。 」
「所以说,它没有什么特别的。 」
「想要好好活着的,就应该好好活着。
想要放弃的,也理应可以放弃。 」

对方问他为什么说这个。
堂叔顿了一下。
「没什么,一年后的今天,你会死。
死于难产。 」
「你活得这么幸福,
那个孩子,不要生了。 」

我一脚把门踹开。
他半躺在床上,看着我。
咔啪一声,关掉了复读机。
我大声质问他在干嘛。
他一脸洒脱。
救人喽,还能干嘛?
我想把复读机从他手中抢回来。
结果,他直接把里面的磁带,取出,然后掰碎了。
「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好好告个别。
还有二十分钟。
叙叙旧吧。 」
他递给我一根烟。
笑着说:「等我真没了,你可能就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记得我存在过的人了。

「为什么这么做?!」我大声质问。
堂叔把腿盘起来,平静地看着我。
「最后二十分钟。
还问这个,就没意思了。」
我眼睛朝上,看着天花板,努力抑制情绪。
「小时候,一起偷买的那本写真,你弄哪去了?」
他裂开嘴,笑了。
「这才对嘛!」
「找了家慢递公司,寄给你了。
生日那天记得签收。」
「对了,还有些杂七杂八的游戏机跟卡带。」
突然,他神情一变,骂了一句。
「艹,要是这么个死法。
估计那些东西你也收不到了。」
也对。
如果二十年前,他没有被生出来。
那和他相关的一切,也都不应该存在。
堂叔对着我,一脸歉意:「不好意思哈,没料到还有穿越这出。
估计没什么能留给你的了。」
我无言沉默,看着墙上的表,一分一秒地走着。
「那,有没有什么,是我能帮你做的?」
我问堂叔。
堂叔说。
「你是不是不傻?
都没我这个人了,你还能帮我做什么?」
然后我们再次陷入沉默。
直到时间还剩最后一分钟。
他突然开口。
「要是行的话,替我劝劝我爸。
少喝酒。」
「好。」
话音落下。
秒针扫过了最后一隔。
凌晨零点,时间正好。
我和堂叔坐在床上。
四目相对,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用了大概一分钟的时间,才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这个时候,堂叔眼圈已经红了。

低头,床上的铁盒里,多了一盘磁带。
上面写着日期——
2020 年,8 月 23 日,启。
笔记老旧,穿越了二十年之久。
看了看时间,就是此刻了。
要听听么?
我问堂叔。
堂叔看向天花板,算是默认。
磁带播放,刺刺拉拉的。
然后,熟悉的声音响起。
是一首歌的清唱。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 虫儿飞
你在思念谁

天上的星星流泪
地上的玫瑰枯萎
冷风吹 冷风吹
只要有你陪

虫儿飞 花儿睡
一双又一对才美
不怕天黑 只怕心碎
不管累不累
也不管东南西北

「好听吗?
在你那个年代,应该是很老的歌了。
希望没有过时。
我知道你是谁了。
也知道你一定会好奇,为什么一切都没有改变。
其实我想了很久,关于生命的意义。
想来想去,你是对的。
生命只是存在,仅此而已。
可我抬头看宇宙的时候,有一颗流星划过。
那是一块石头,在剧烈燃烧。
同样没有意义。
但,很美。
一瞬间,我有答案了。
生命纵使虚无,也可以靠美来对抗。
你是我生命里最美的部分。
我愿意燃烧。
仅此而已。
至于你的选择,那是你的事情。
我不干预。
磁带里顿了一下,停了好久:
我爱你,孩子,你是最棒的。

窗外的雨,还在下着。
我和堂叔坐在床上,就这么静静地听。
直到磁带结束,复读机停止运转。
从小到大,堂叔都是不被祝福的存在。
人人喊打,人见人烦。
直到那一刻起,他才意识到,曾有一个素未谋面的人。
在用生命爱他。
而自始至终,那个女人都知道自己的命运。
当六爷搂着她睡觉时,
当六爷吹嘘着时空穿梭时,
当六爷讲着那些离奇故事时,
她一直都是知道的。
但她只是温柔地笑了笑,然后安静地走向了那个结局。
那晚,堂叔没有说话。
坐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一早,我被奇怪的声音吵醒。
看窗外,雨停了,有一道彩虹。
美得不像话。
隔壁卧室里,堂叔一阵忙碌,我看到他挂起了一张画。
熬夜画的,上面是个女人,很好看。
突然,门铃响了。
我跑去开门。
门外站着六爷,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手里提着蛋糕。
他本想放下蛋糕就走,但看到了卧室的墙面。
愣住了。
墙面上,本是一张结婚照。
灵死后,六爷把它一分为二,只剩下新郎。
而如今,另外一半被补全了。
那是堂叔手绘的素描。
它们合在了一起。

六爷走过去,不自觉地伸手。
摸了摸那张画。
「爸,妈有东西给你。」
一旁的堂叔从铁盒里,拿出一张泛黄的小纸条。
递给六爷。
上面写着地址。
某个路口的小弄堂。
那是他们第一次约会前,灵写下的小纸条。
纸条的背面,画着个大猪头。
是六爷睡觉的样子。
下面有六个字:
「向前走,别回头。」
备案号:YX01WP6mO6P9j9gkJ









作者: cyec    时间: 2021-1-1 20:38
本帖最后由 cyec 于 2022-2-25 06:36 编辑

这篇专栏的故事完结了。我还会继续更新的哈。
作者: cyec    时间: 2021-1-1 21:22
标题: 回70楼金泉
换故事了哦。
本帖来自pc秘书
作者: cyec    时间: 2021-1-1 2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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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制边境风云:海关缉私手记
简介
23岁女毒贩、落魄老兵、被利用的年轻人,与日夜行走在危险边缘的缉私警察。这是发生在中越边境的真实故事,在血与火的惊心动魄里,窥见人性中的幽微、温毅,与勇气。

本帖来自pc秘书
作者: cyec    时间: 2021-1-1 21:27
第一个故事


一次小型卧底行动

那是 2010 年 3 月 6 日一个平常的星期六,下午上着平常的班,查查进出境旅客,看看 X 光机。一男一女提着一个行李箱还有一个台式电风扇入境,我们让他们将东西过机检查,然后我发现电风扇壳里明显有一包东西,X 光机图像显示淡黄色。是的,是明显有一团东西在里面,明显地你不想看到都不行。

我就叫他们过来,问:你们从哪里来,去越南干什么。男的护照显示他是河南人,女的是广西人。女的说他们去越南玩的现在回来。我说:你们出去玩带个电风扇干什么?

男的一愣,说就是看着比较好买回来了。全地球人都知道越南的东西不如中国轻工业产品基本依靠中国进口,而且中国出国出去的没什么贵的东西,再说那东西根本不好看。我当时就觉得不是他是傻子就是把我当傻子了。

但是直到这个时候我也没有往别的地方想,就觉得他可能藏点象牙、犀牛角之类的玩意儿,然后我给值班的莫科长说这里面有东西打开看看吧。他说好然后我们就把电风扇的螺丝卸下来,发现里面有一包淡黄色的块状东西,直到这个时候我们还都没带手套,因为从东兴口岸开关以来还从未查到过毒品,我们觉得边境线太长了,毒贩和骡子(运毒人员)们不需要从我们这过,直接河边趟水过去就行了。但当划开那一块东西的时候,我们两个都明白了,这就是毒品!

我问那个男的,这是什么东西。男的说他也不知道,我就叫他去我们的值班室里。这时男子撒腿就朝出口地方跑,在戒备森严的边境口岸,这当然是徒劳的,他被门口值班的战士一脚放倒脸直接摔在地板上,连脸上的血都不顾得擦他就被我们拖进了值班室。然后我们打电话给查私科的同事,说,这边有毒品。开始他们还不信。

我们当时并不知道是什么,但是我们有工具箱,试纸显示有可卡因的成分,但是我们都不熟,做了很多次才好像有点结果,重量不多,只有 120 克,但在中国已经够判死刑了。河南男子倒是老实,承认帮别人带一点可卡因进来,带来后交给防城港的姜某某。我们告诉他把下线引出来,他就是重大立功表现,可以轻判很多,云云。这当然是真的,男子也懂,但是他不敢去,因为第一胆小怕事,第二脸上摔了一个流血的大口子,怕穿帮。那个女的是他女朋友,从初审来看确实不知道他男朋友这回事。

情报科习科长问男子姜某某认识你吗?男子说不认识,他是受人所托带个东西给他,他得 3000 块钱而已。习科说好然后给情报科一个河南小伙子打电话,说去当个线吧。那人回他说今天星期六不值班去南明了,这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因为东兴实在太小了,大家周末都喜欢去南明。

习科沉思了一下说:小董,你家是山东菏泽的,和河南说话的口音很近吧。我直接一惊,说,你要干什么?!他说,这样吧,这事蛮简单的,你去吧。我说,我不能去,我不是干缉私的。他说,这种事呢,就是露个头,我们后面都给安排好,没什么危险,搞定了精神和物质的奖励都有,我们想去都轮不到。云云,讲了一段时间。

后来想来,年轻人总是充满了建功立业的幻想,还有一种未知带来的肾上腺素给身体带来的快感。这么多年来,边境海关受伤和直接牺牲的优秀同仁都是年轻人,无一例外。国考每年通过层层筛选把很多优秀的年轻人放在一个在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地方,给他们以荣誉感,让他们默默地奉献自己的青春、汗水、甚至生命。

我问习科,这种事情有什么风险?他说没什么风险,这种小骡子带一点货,赚不到多少钱,没什么风险的。一会儿那男的手机响了,有人问他,到哪里了?侦查科的人自然如电视上演的一样威逼利诱,这男的就按照我们说的回,说到口岸了,正在排队准备出去,电话里说好,坐车到防城港,半小时后联系。

然后理所当然地,我们迅速部署。让我带着「女朋友」去车站坐车,他们暗地里派人保护我。我再次确认是不是很危险,侦查科的同事们又再次说没什么问题,告诫我说货是一个姓阮的托付给我带过来的,其他什么都不知道。

我问,是不是像电影上一样,有个隐形的对讲机什么的东西?他们说没有,而且这种东西肯定带线,反而增加危险了,我只要去找到地方,把东西给他们,然后他们人赃并获就可以了。

在我想来这也是蛮简单一件事情,去个地方,然后把东西给别人,好像就像快递员一样。一切准则妥当,换了衣服,换了证件,了解了各方面的信息,听了听可能出现的各方面的情况,然后去车站坐车,若无其事。大家有一辆民牌的车在一定距离上跟着我的大巴车。

边检的边境检查区是蛮简单的,虽说他们也查过不少毒品但也都是碰的,而且我这种人一看就不是坏人。

半小时后,手机准时接到电话,我咳了一下说,在大巴上。电话那边说半小时之后到了再给你联系。和所有的年轻人一样,这个时候我没有紧张和害怕,甚至觉得很刺激,因为我终于成了电视剧里的主角,可以去做一件伟大的事情。

到达防城港不久,就如约又接到了电话,他问你女朋友是不是跟你一起。我说是,他说安排个地方给她,到湖南路盛元宾馆来,到了给我联系。我马上给侦查科的同事们说了这个地方,删掉通话记录,我打上一辆三轮车,整了整拿着的小提包,直奔这个我可以记一辈子的宾馆。

到了前台,我打电话过去,关机。我就在大厅里等了一会儿,又收到一条短信,到 503。我马上把 503 转给习科的手机号上。整了整呼吸,我拿着我的小提包坐上了电梯。我知道他们应该会控制住这个不大的宾馆的所有人,进入这个旁边的房间,等坏人们收到货,把他们一网打尽。

到 503 门口,敲了三下门,然后敲两下,这是事先约定好的暗号,然后一个人开门,一个矮胖子,就是那种普普通通的矮胖子,一点坏人都不像的矮胖子。他冲我笑了笑,往门外看了下,然后说,进来吧。

他搂了一下我腰把我揽进屋里,一个普普通通的标准间,我很快确定了,这屋里只有他一个人。然后我当时就放心了,因为就这一个人在这,我自己都能打得过他。坐下后他说你哪里的?我说河南驻马店,大哥你东北的?他嗯了一下,说老家河南的。

我用菏泽话说也是老乡啊。他没接话说路上没事吧。我说没事。然后他不说话,我就说要不然把钱拿来吧。他嗯了一下,说拿出来吧。于是我把那半包东西拿出来,他去边上一个包里拿了一叠钱。说是一叠钱,我知道也就是 3000 块而已。他说你点点吧,我说好,谢谢。点完 3000 无误,然后他打了个电话,说了一声上来吧。

然后矮胖子给我说先回去吧。我终于放了一下心。准备出门,刚刚打开门,又一个人进来了,一个瘦子,标准广西人长相,我估计应该是之前在下面望风的。他朝我看了一眼,然后我朝他看了一眼,他说:陈明,你女朋友在那边呢?我说在给她开了个宾馆。他说,我听说她武鸣的?我说是啊。他说,哦我也武鸣的,她不知道这回事吧?我说不知道。他说别让她知道,你去过武鸣吧。我当时觉得这货真好男人啊,还这么关心一个骡子的女人。当时为了以防万一我肯定说没去过啊。然后他一皱眉。然后我马上反应过来,可能这两个人之前聊过!

下意识的我马上拔腿就跑,同时狠狠砸了一下边上的 504,大喊「接货了」!他马上来追我,被但是边上两家房门都打开了冲出来若干自己人,两个人马上把他放倒,一枝枪指着他。矮胖子试图把房门关上但是肯定是徒劳的,三个同事把门撞开,矮胖子被撞到在地束手就擒。

我又回去看了他一眼,他没有看我,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后来瘦子被押走,看了看我,我冲他笑笑。毒品被全部起获,赃款在我手里,从屋里的包里又搜出了一些现金,还有一把小刀——注意是小刀,不是匕首,不过当然也能捅人,我至今不知道他们带这东西干什么,也可能是削本地很多的菠萝蜜。

这两个人也仅仅是转手方,这么小量的货,是不会出现什么大鱼在后面的。侦查科的同事突击审讯了这两个人,他们提供不了太多有用的线索,知道的仅仅是瘦子和我「女友」认识,但是我「女友」确实也不知道他在倒毒品。案子没法再推进下去了。

对于我来说,领导自然十分满意。从科长到分管关长都许诺很快给我报立功。

于是这个事情成了我骄傲的谈资,我也在因为查获了东兴海关建关历史上第一起毒品案而留名史册,当然,仅仅是我个人的史册。或许有人去翻阅我关关史,肯定能见到 2010 年 3 月 6 日东兴海关查获了建关历史上第一起毒品案,相关集体与个人记三等功或受到嘉奖。但是很快,这件事情和谁谁离婚谁谁结婚谁谁谁出轨一样,都会湮没在机关大院各种琐碎的事情之中。

后来我想,如果是瘦子在楼上,或者瘦子早回来,或者瘦子交代了矮胖子对我进行更多的问询,我是不是当时就露馅了被他们控制在屋里,或者他们狗急跳墙把我给捅了,或者我被当做人质但是解救我的过程中我被友方火力误伤,或者我直接被从楼上扔下去摔死……对于我能安然无恙地离开 503,我只把他归结于一种事情,就是运气。简单地卧底行动都有无数种可能性,何况《无间道》那种斗智斗勇。

我安慰自己说,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有事,因为两个理智的成年人不会为了区区 100 多克可卡因去和执法机关拼命,如果他们有立功表现,甚至几年就能出来了,没必要犯上命案。这个想象使我原谅了自己的热血和假设,但是从此之后越来越后怕的,再也没有参加过类似的事情。而后来物证上又有消息,就是根本连可卡因都不全是,是 K 粉+一些其他东西兑的,只有很少量的可卡因,所以几个人都幸运的没有判重刑,据说女的关了不到一年就出来了。

和以往画的大饼不同,这次领导的许诺很快兑现,仅仅两周之后,我就拿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三等功,而这个三等功对我后来晋升提拔起了极其之大的作用。

如果说这次是小案件的话,一个月之后我就将遇到一个够枪毙当事人几十次的大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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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cyec    时间: 2021-1-1 21:33
第二个故事


那个运毒的女孩

2010 年 4 月 3 日,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清明节假期,天气很潮湿,我和一位也不算老的老关员黄哥在上晚班。黄哥在检查 X 光机的时候,发现一个行李箱里有大片规则状阴影,我们马上把这个行李的主人,一个姑娘,叫过来问话。

黄哥问她:你去越南干什么?姑娘说:去旅游,现在准备回去。黄哥说:你回哪里去?姑娘说:回广西去上班呗。

这次,我们都带了手套,把行李箱拉开,里面很普通,都是一些衣服和日用品。黄哥伸手去箱子背面,果然里面有东西。他拿刀把行李箱划开,里面有一些黄色的透明胶缠着的东西,撕开透明胶,是几层锡纸。他把锡纸包拿出来,打开,里面是塑料袋,一股浓重的酸味铺面而来。

姑娘完全没有什么表情,好像这个行李箱和她没有什么关系一样,我们让武警战士看住她。我们把帮她拉货的越南老婆子(边境上有很多专门帮旅客拉箱子带东西的越南人,一般叫做口岸娘妈)也叫过来,她什么都不知道,就说这姑娘让她帮拉箱子的。

我们拿出试剂箱测验,这次十分明显,试纸显示的颜色与海洛因的颜色完全一致,我们马上给查私部门与关里的领导打电话,说我们发现了一大袋海洛因。值班领导十分重视,说马上与查私科的值班领导过来。

而这是我生命里第一次见海洛因,第一次闻到海洛因散发出来的难闻的一股酸味。我们称了一下,两块海洛因毛重一共 2.23 公斤,我拿出来姑娘的护照看了看,发现她姓唐,三个字,有点胖,不是很高,皮肤有点黑,她比我小一年,87 年 10 月份的,但是看起来可能比我大一点,重庆巫山人。

与上次我们查到的人不一样,她不跑,不慌张,我们让她跟我们去值班室,她很配合,也很轻松。我们要把她铐起来,她说不用拷,她是清白的,她根本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也不知道是谁放在她包里的,但是她一定配合我们调查。这是一个很古怪的事情,她不承认是她的,一问三不知,怎么能配合调查呢。

两个战士站在她边上,她坐在我们的木板凳上。我站在旁边给她说,你比我小一岁,咱们都是同龄人,你现在说我们抓到你下线你坐不了几年牢的,未来的路蛮长的啊。

她依然说不知道。我给她倒了一杯水,她站起来拿住,靠在我们桌子上。我永远忘不了她问我了一个问题:你去过越南玩吗?我很惊诧,我说:没去过。

然后她开始讲一些事情,她给我介绍芽庄的海很美丽,她说那里可以潜水,她还说胡志明市有很多好吃的,她还说她去过泰国还有哪里玩。再后来她发现我怎么说话,开始介绍她在广东的工作,她说做了好多年工攒钱给她母亲,还说遇到了一个特别体贴的男朋友,终于能和男朋友去东南亚玩,等等等等。

其实我当时就很好奇他男朋友为什么不跟她一起回来,但是我没有问她什么。

十几分钟后,值班关领导、查私科与侦察科都有人过来了,几位领导又问她这事情怎么回事,让她配合海关工作,老实交代情况,但是这个时候她还不承认这些东西和她有关系,一口咬定和她没有关系。

查私科习科长也劝说了十来分钟,跟领导汇报了一下,摇摇头,对战士们说:带回关里关起来吧。我们把她和越南娘妈一起带回了关里,越南娘妈一直在那里哭。

因为假期期间,人手不足,晚上我看她,她关在拘留室的铁门里,越南人在隔壁,我和两个战士在铁门外面,我有个折叠床,他们一个人有个板凳。我给关起来的两个人一人一个毯子,越南娘妈差点给我跪下来。

这姑娘依然很镇定,不怎么说话,直到晚上 1 点多,习科过来了,把她手机拿了过来,给她说,接个电话吧。她说,谁?习科说,你接了就知道了。

电话那头是这个小姑娘的妈妈,她们说着我听不懂的方言,说着说着她就哭了,哭的很伤心那种,我还没见过谁这么伤心地哭过,到现在都没见过。大概十来分钟,习科把电话要过去了,给她说:情况我都给你家里说了,有什么想说的今晚可以想想,明早我们再来找你,不过你自己估计也知道,你已经没什么价值了。

然后习科给我和战士们说:晚上睡会儿吧,她也跑不了,她爱说什么给她说就好了;这种人也不敢死的,我就在办公室里,有事情找我。

她哭了一会儿,开始跟我说话,我看了看她,没睬她,她就一边哭一边说话。她说她家住在重庆的山里,很偏远的山里,三峡灌满水都淹不到的那种山里。她还说她是大姐,还要供两个弟弟上学,说她家没有电话,说和她妈联系一下都很困难。她还说她弟弟很可爱,会干农活,读书也比她好。说她回趟家很困难,从 16 岁开始就到广东打工了,初中都没上完,她后来干过纺织,后来再电子厂干。她说她父母都是老实本分的农民,大山都没出过,就指着家里的一点地活着,山都没怎么出过。

从小在城市长大的我在后来去过很多贫困的地方之前,还对这些东西没有概念,就觉得这个人挺有意思的,开始什么都不说,现在没人让她说话,她什么都说。

后来她聊到了她的男朋友,是个黑人,带她去很多地方玩,给她买了很多东西,后来他们去越南、柬埔寨、缅甸,让她带东西回中国,带一趟就能得不少钱。

我当时就好奇,终于看了看她然后问她,带了几次了,一次多少钱啊?她说三次了,一次 2 万。我当时心理一惊,不是因为她说她带了几次,而是两公斤海洛因才给 2 万块钱,要知道已当时的价格两公斤这种一手海洛因至少至值 40 万!而冒着生命危险运毒的人,才得区区 2 万块钱,我当时估摸着怎么着也要 8 万块才值得干。

后来她又一遍说他们山区的贫困、广州的打工、东南亚的旅途,她甚至说到她要立功赎罪,她说她要把东西带去长沙,又说以后一定好好生活。我和战士们已经陡然没什么兴趣了 ,就渐渐睡着了,然后好像她又开始哭起来了。

第二天一早,习科带着两个人来,哭红了眼的她抓着铁栅栏说,我什么都告诉你!我什么都说!我什么都说!

查私科来人后,我就回宿舍补觉去了,后来我知道她真的什么都说了,从家里人的性格到如何运毒的细节。后来我又知道习科给她妈打电话说,你女儿要被枪毙了,让她找时间来见见她。

习科没有在骗她和她的妈妈,司法实践如果抓不到毒品的下线,所有罪责都要由这个人承担,而这个人如果不配合执法机关的调查工作,将没有任何从轻或减轻情节。中国法律 50 克毒品可以判死刑,十余年前,对于 2.23 公斤海洛因已经无所质疑地要死刑了。你们说第二天她不都招了吗?但是大家都知道,如果她的上线或下线 30 或者 60 分钟联系不上她,那么这些人将会永远地消失,以现有的侦查手段几乎不可能再找到他们了。于是,走私海洛因 2.23 公斤并抗拒执法部门调查所有的罪行都压在了她身上。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她,我忘不了她第一次给我讲越南故事时候的灵动的眼睛,忘不了她伤心的哭,忘不了那个夜里她在铁窗里面像写故事一样给我回忆她的一生,也忘不了她红着眼疯着说我全都招时候的样子,这些样子一直刻在我的脑子里。我叹息生活的贫困将一个人变成了这个样子,也叹息她的法律意识的淡薄和对物质生活不切实际的幻想。

这一年 10 月份,我在一则通告上又看到了她:我局移交防城港市检察院 4.3 走私毒品案犯罪嫌疑人唐某英,女,23 岁,因走私毒品罪被防城港市中级人民法院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后来一起喝酒,我问习科,这个人女的关进去以后怎么了?她家里人来看她了吗?

习科说:这种人都差不多一个样,开始就是哭,去提审一次哭一次;后来法院一审判了,让她家里人来,也没人过来,后面的事情也跟我们没啥关系了,不知道等死的那段时间什么样子。

最终她的父母也没有走出深山来这个他们肯定不知道的地方看她最后一面,或许是因为没钱还是不想见她呢,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知道的是,他们一定也哭的很伤心吧。就像我那天见到她哭一样。

协助参与东兴历史上第一期海洛因案件,使我又收获了一个嘉奖,但是我却高兴不起来,因为这次我见证的是一个生命的离去——而且,直到现在,遇到小姑娘哭我都没什么感觉,因为还没见过像她一样哭的这么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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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cyec    时间: 2021-1-1 21:40
第三个故事


一二·七暴力袭击海关事件

2012 年 12 月 7 日我就在东兴准备晚上去北京。睡到上午,办公室的栗科长给我打电话,说带上查验服集合去处理事情。我说我在休假。他说所有人的休假都取消了。我莫名其妙,换衣服去集合。走出宿舍,走到关门口,看到东南方向的烟竹,我还以为那里着火了。

栗科说,出了点状况,所有人都要去现场处理一下。我当时以为哪里又查到毒品了缺人让去看看人。直到他们发盾牌头盔和防弹衣,我说这是干什么,我又没干过警察。栗科说你毒品都送过,这点事算什么事情。

很奇怪地没有走北仑大道,我们到达了我们武警的驻地。100 多人已经集合好了,陈教导员给战士们说:现场听海关领导指挥,要尽可能避免人员伤亡。

我一听,伤亡。

然后交代任务,说大家都是带过协勤武警的人,都知道怎么样,不需要我们做什么,战士们会保护我,我们去当个人盾。我问怎么了,领导说:严重暴力事件。

等下到了现场我才知道,因为发生刮擦,我们被走私分子极其煽动的群众袭击了。现场是惨不忍睹的,我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场面,海关的车被掀翻在地,四辆警车燃着熊熊大火,一条路上狼藉一片,暴力分子们依然向警方的封锁线不断投掷石块。这个场面,我之前只在巴以冲突的新闻报道里看过。

我们可以称他们为暴徒,但是基本上看起来很多人年龄都不大,而且穿着打扮基本上就是小混混。武警组队,我们在他们队形中间,基本就是逮捕拷手铐用的。

武警一个排一个方阵,我跟着一个姓陈的排长一起,他也是山东人。嗯,方阵,类似于罗马军团的方阵。有时候人是个很奇怪的动物,有时候会害怕很多事情,但是当自己身处某种环境下的时候,就会随着所有人一起热血贲张——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起了勒庞的《乌合之众》。

指挥员口令:「防守阵型」。

两层,一字排开,基本上用武警替代了警方的封锁线。暴民们继续向我们投掷石块。

「正方阵型」。

阵型变成了两层的正方形。

排长给我们说:关警员去里面。我们就进了正方形里面。

然后,「进攻阵型」。

方阵换成了类似于箭头的东西,前面两层人菱形箭头,盾牌上下重叠,然后往前推进。暴民们继续向我们投掷石块,打在前排盾牌上崩崩做响。

我们往前推进,暴民们往后退,依然投石头。他们又粤语叫喊着「打死海关」!「海关杀人!」

我们路过第一辆被掀翻的警车的时候,我看到里面一片狼藉,玻璃全碎,论坛被扎破,车边有些血迹。

我们是从东往西推进,另外有人从西往东推进,将暴民们一点点往道路中部压缩。当暴民们的空间越来越小的时候,有人开始踢战士的盾牌,也有人开始往边上的小巷子里跑。

然后对于那些没有跑走的,踢打盾牌的,有统一的口令:推,就是用盾牌把他们撞到,然后跨过去,收进我们内圈里,然后我们与其他的战士将他们铐起来,交给地方警察带走,如果他们拒捕,我们就用各种警械让他失去拒捕的能力。如果不了解这种场景,基本上《特洛伊》这部电影里特洛伊方面的盾牌方阵就是这种操作,只不过他们把收进内圈里的人用短刀砍死而已。这就是为什么直到今天,军队还要练习步法和队列,因为在冷兵器时代,这就是军队的战斗力,当然,对于内卫武警来说,这也是他们的基础训练。

伴随着「海关打人啦」和「海关杀人啦」的咒骂和惨叫,这场推进很快变成了追击,暴民们不再有心投掷石块和与警察对打,有几个人开始逃散后,他们就开始疯狂而惊慌地四散而逃,而三人战斗组为单位,我们也开始在被封锁的街道和小区追击他们。

这是特别有意思的事情,我们有头盔盾牌警棍(那时候还没配枪)和组织训练,我们也有坚定的信念,暴民们除了觉得政府软弱以外,什么都没有。

我和三个战士将一个刚才尝试往车上点火的人追到一个巷子里,他跑不掉了,开始跪在地上哭,说我是二中的学生,来看热闹的。他穿着黑色的 T 恤衫,还有一个黑色的薄外套,穿着牛仔裤,留着半长不长的投资,麻杆瘦,一看就是完全没有什么正气的痞子的样子。我觉得好笑,因为刚才我亲眼见他还向我们投掷砖头和石块。

他跪在地上用普通话说:解放军叔叔,我真的什么都没干啊,求求你们啊,我真的就是学生啊!还给我们磕头。我更想笑,因为他连武警和解放军都分不清楚,觉得迷彩服都是解放军。

我说你趴地上别动!他还真挺听话,就趴在地上了,这种比较老实的,拷上就走了。估计后面也不会处罚地太严重。

大多数刚才要打死海关,和海关斗争到底的人很多人都在求饶,据说少数敢与我们对打的人都被抬下了场,我根本没见到,可能也就一两个死硬分子吧。

这是个热血沸腾的场景,想想你有绝对优势合法追打一群犯罪分子,而刚才还嚣张到不行的人马上跪地求饶给你磕头,乌合之众做鸟兽散。

清场行动进行的很快,1 个多小时暴民们跑掉的跑掉,100 多人被逮捕。专业人员开始来灭火,清理现场。好像刚刚进行了一场战斗,燃烧的汽车冒着浓烟,满街都是碎玻璃,没有没点着的车翻在地上,地上有些衣服碎片、鞋子、棍棒、油桶、成片的汽油,还有血迹。



因为一场普通的缉私行动,引发了新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有组织的攻击海关执法人员的事件,这次对执法队的袭击造成极其严重的影响和后果,海关系统及地方公安民警 16 人受伤,15 辆车辆受损,3 辆被点燃,造成直接经济损失 76 万余元,130 余人被逮捕,对其他骨干和策动者的抓捕进行了三个多月。人员和财产的损失尚属次要,但是这种公开对执法机关进行攻击的活动,在整个中国,也是极其少数的(那时候叙利亚内战尚未爆发,我们和其他执法机关一样,还不需要面对穆斯林恐怖分子)。

帮助清理现场,等我们快收工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下,余晖将西边的天染成了如血一般的暗红,清洁车还在情节着对面,平静下来的我们在集合的地方漫无边际地聊天。这时候我基本上得到了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缉私轮战队抓走私,警车与装着走私的货物的摩托车发生了碰撞,导致摩托车驾驶员黄某华受伤,被送往医院。有些人敢来围观并且叫嚣海关撞死了人,因为东兴基本上全民走私的环境,大家很快开始聚集,对海关的巡逻车进行打砸;在第一批增援力量到达后,因为不是防暴队伍,也被数千名群众围攻,导致车辆损毁,人员受伤。

稍微晚一点的时候,领导过来说今天大家辛苦了,晚上好好吃点东西吧,明天副总理来我们这开会,大家也可以去听听。

我当时想,我可以见到副总理。但是我又一想,我还要去北京上课。

于是我晚饭也没有吃,买了面包火腿肠回家洗净血迹和汗渍,坐上去南宁的大巴,睡地下室,准备明天一早的飞机。

这件事情最终在一年后的 12 月 5 日宣判,有 12 人被判处有期徒刑,其中包括一名未成年人,而最终被行政拘留的人数则没有批露,估计我们抓住的应该大多数都进行了行政拘留。

对当时我的来说,新的世界准备打开,对于东兴来说,血色的夕阳将带给人们更多血雨腥风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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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cyec    时间: 2021-1-2 07:40
第五个故事


夜色山林:延边公路的鲜血

我继续记录着自己生活的 2013 年 5 月 1 日下午,查私科和机动队来了一批人到我们驻点,我们照例招待之。当时负责的李科长说:晚上有行动。我不以为然地想,晚上有行动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在垌中养好我的狗,做好我的进出口审核就行了。

宋哥说,怎么回事?

李科说,有情报说有些矿石今晚要偷运出境。

他们布置事情,我们科里的宋哥之前是海关缉查科科长(在没有缉私局的年代,海关的打私工作和武装力量都是掌握在缉查的),对很多事情轻车熟路,而我只是听听。

他们说有锡矿要偷运,情报是准确的。

最关键的并不是这些,最关键的是他们说我们所有人要去抓货。

我当时反对,我说我又不是警察,为什么要我去抓?

于是包括我们的科长在内所有人告诉我,现在是北仑河轮战行动期间,关警是一家,还告诉我一二·七我不是一样去了吗云云。

后来我觉得反正是矿石,就是去押押车吧,就觉得晚睡儿去吧。我和宋哥一组,因为据说他可以罩我。

晚上 9 点多的时候,我们带着驻点的协勤武警,跟着查私科还有机动队,在延边公路通往东兴、宁明方向的各路段设伏。我和宋哥还有机动队的郭晓还有个已经忘记名字的人带着战士在延边公路垌中出口往盘山公路走的路段。警车扔在驻点,开着五菱宏光的小面包,去周边的村子里玩,等着晚上的消息。

这是或许是一次普普通通的小行动,但是我当时确实没有考虑到,现在的东兴,已经不是一二·七之前的东兴了。

  晚上 10 点多的时候,据说绿色的挂农业牌照的沙土车如约地出现在三岔路口的附近,对讲机说叫人说,走了。

  这是个特别简单的事情,在旧路附近,前后一堵,运货的也都是本地司机,他们也赚个工钱,不会如何,基本上也不会做什么。当然,需要处理的就是看路仔,但是有线人给报信,开着五菱的小面包,两辆出去也不是个特别令人瞩目的事情。

  我们出村走旧路边上时候遇到两辆摩托车,想必有可能是看路仔,但是他们毫无怀疑,于是我们两辆车保持很远的距离,就往马路方向的旧路走去了。

  大约 20 分钟后我们如约追上了一个车队,宋哥对司机说,直接开他们前面就好。

  从东兴到垌中有两条路,如果不遇到转弯,是可以并排过两辆车的,如果遇到转弯,就基本只能过一辆车了,如果经过马鞍拗这种山路 1 公里 8 个急弯的盘山公路,就更加难以通行了。所以一般车都开的不快,而且货车,肯定会给小车让行一下,于是我们轻松地在第一辆车前面,然后超过他,然后找比较远的地方停下,车一停挡住路,然后拉障碍。货车一般不用排钉,因为他们都会停车的。

  后面另外一辆面包车再一堵,反正车辆都无法掉头,4 辆车就被瓮中捉鳖。

一切都很正常,我们开到前面,大货车减速,我们刹车,大货车刹车,我们把车停下,大货车也停下,毕竟大家都不想做半路上撞个面包车惹事情。李科对对讲机说,后面堵住,然后对我们和武警说:走,上去。郭晓把车横着停在路中间,我们其他人就全部下车去抓司机了。

第一辆车司机并没有跑,后面一辆车司机往后跑,很快被后面的同志们控制住,其他两辆车大家也都很配合,各自在驾驶室。宋哥先过去,用白话说:海关,拔钥匙,下车!

司机穿着个泛黄色的 T 恤衫,关着窗不下来。

李科打开甩棍一砸玻璃,说:丢你个老母,下车!

司机依然不为所动,李科说:这人很扯啊。

说完在左侧的枪套里拔出来枪,上了膛,对司机喊:你他妈的出来!

这时候司机做了一个谁都没有想到的事情,他突然打着火,然后加油,这都在两秒钟之内,我们在车边上完全不知所措。

李科说:操!

一辆并不是很巨大的泥土车,就这样把我们几个甩在后面撞向了我们在前面堵路的面包车,这时候我们的车上还有一个人。这只有七八米的距离,宋哥一边喊:快下来!一边追着车,我也跟着喊:下来!!

郭晓在驾驶室,朝着货车车头的方向,他不能开门直接下来,在这一刻我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当然我也不可能知道了,他尝试往副驾驶的方向开车门跳出来。但是,时间太短了,大货车撞上面包车,直接把面包车撞得反转加横摆了过来,当然这可能没什么事情,但是失控的面包车滚了一下滚到路边。

在我只想骂娘的时候,我们的面包车就从路边掉了下去。

李科一边骂一边跑一边对着大货车的驾驶室开枪,我们也不知道到底打到人没有,但是大货车并没有拐弯,直接从山路边上直直开下去了。撞了我们的面包车也就开了十多米的距离。

我们都没去管它,我们的面包车在路下面也就三米多的地方,在两棵树和一个缓坡的地方,并没有从山上翻下去,我当时一阵庆幸。

后面车上的人也过来了一块儿处理,李科说:去那个货车那看看。我们两个和两个战士赶快下去,郭晓还在车里,我们爬下去拿手电筒照照他,他点点头,好像在示意我们没大事。

我们放了下心,李科给上面打电话说:我们这有人受伤,翻车了,赶快叫人过来!不到马鞍坳,东兴过来的方向,快点!

然后透过上面开着的窗户,李科问郭晓:怎么样?

郭晓有点虚,说了句:头有点疼。

李科问:身上呢?哪里疼?

郭晓摇摇头,没说话。

李科说:不舒服就说,我叫车了,等会儿。

李科给我说:你看着他点,车一会儿就到了。然后他爬上去,点了个烟,走到大货车那边去看看。

我抓着树靠在树边上,看着郭晓。典型的两广人的长相,眼睛比较大,颧骨有点突。我们这到东兴得一个小时的车程,于是问他:你骨头没事不,能出来不?

他点了点头。

我朝李科喊:咱们把郭晓抬出来送医院吧,这等的话来回三个小时了。

李科过来看了看,给郭晓说:没事吧?能走不?

郭晓点点头。

于是我们叫了两个战士过来,准备把他搬出来。

然后我们把驾驶室的车门打开,李科和老宋拉开边上的门去车里,把他抬起来,我和两个战士在上面把他拉出来,怎么说如果没什么大事的话,还能直接送去医院节省时间。

一切准备妥当,我们拉郭晓的时候,发现他头上居然有血,我们又看了看,面包车副驾驶玻璃的地方也有不多的血迹,老宋紧张起来,问:疼的厉害不?他摇摇头。

所有人不敢动了。

李科打电话,说:快点叫救护车过来!

我们不知所措,救护车到这里来确实需要比较久的时间,但是即使救护车来了,这边的医疗条件也不能怎么样,我们每个人都说东兴市人民医院是兽医院,只能治疗感冒和肾结石。

郭晓有点虚弱,老宋和他聊天,说:千万别睡觉啊!

我们把衣服给他盖上,虽然我们也没几件衣服。

队里的领导也到这边来了,但是大家都不敢做什么,只能等救护车。领导也在不停打电话。

我当时倒是想和郭晓聊聊天,谈谈他在广西的见闻,聊聊广东的生活。

可是,郭晓却不说话了。我也没觉得怎样。

40 分钟的漫长等待终于来了救护车,李科说:宋哥,你和小董先上去吧。我和老宋爬上来,李科说:没事的,呼吸脉搏都有,可能就是太累了睡着了。

我往前走了走,看到了两个掉下路去的车,上面盖着帆布,也看不到里面。战士说,司机应该死了。我倒觉得无所谓,因为他咎由自取,自己不撞我们的车,怎么可能这样。

其他几个司机依然拷在边上,显得十分紧张,我们路过的时候,老宋一拳打到一个人肚子上,那家伙嗷一声跪下去,他又踢了他一脚,吓到另外两个人一动不敢动。

老宋给我说:这种小事情,比当年的海查,差远了。

我们两个当时其实还并没有觉得太多事情,郭晓被救护车拉走,会被治疗好,然后结束短暂的轮战行动,回到在湛江的家继续做着稀松平常的工作。

领导们协调事情,给我们人说,把车和人押到点上去吧。他们留了一辆车看住掉下去的车,我们几个支援工作的就可以回去了。

有个卡车钥匙被司机下车的时候扔了找不到,老宋上驾驶室,打开下电路板,居然把卡车打着火了,和电影里演的一样。我看的目瞪口呆,我当时给老宋说,以后教我啊。老宋说,没问题啊。尽管他后来从来没有提到过这回事。

顺风顺水,我们把卡车和司机带到了我们的点上,就像我简单的山里的生活的波澜,简简单单过去。

第二天一早,领导要叫我带着昨天的几个人回东兴,我正好回去转转,就欣然答应。我在电话里问李科:郭晓怎么样了?

他说:不行了。

我一惊:怎么了?!

他说:植物人吧,不知道,说不定还能过来。

他说这种事情的平静好像就不是我们的人一样,不过说实话,确实不是我们的人,只是来来去去的轮战队而已。

我给老宋说:郭晓可能醒不过来了。

老宋说:跟我来。

然后他带我来到我们关人的地方,给战士说:我们进去下。战士肯定不说话。

老宋在手上包了件衣服,又一拳打在一个人肚子上,那人痛苦地哀嚎,我和战士都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老宋说了一句我至今一直记得的话:在边境不会刑讯逼供,干什么刑警。——尽管转职之后他已经不是当年的老海查了。

其实我们也不是在刑讯逼供,只是在打人,或者说,为了转发对这些走私佬的不满还有对郭晓的惋惜。不过我所学到的知识基本上在于如何无伤地打人。

这天我和两个战士带人去市里,又看到了那辆车,居然一上午还没有吊起来。我听到了更多的消息,其实走私的是红木——怪不得当时他们要铤而走险,红木的价格实在是太高了;我听说了郭晓已经送去了南明;我听说了其实幕后大佬还是没有抓到;我还听说了其实当天也有矿石在走私,只是有些车还装着红木。

这天夜色中的山林,就这样在我平静的生活中泛出了一点点波澜,即使有个同事受伤,我也没当太多事情,直到两周之后,有人告诉我:郭晓死了。

说这事情的人说的都很平淡,不过是死了一个湛江的小伙子而已。事实上大家都基本没有见过他,轮战队又很少和我们单位来往,如果不是去参与这个事情,这个名字也只是在我生命中一个名字而已,就像那些曾经牺牲和离去的同事,都只是一个名字,没有任何关于他的故事。

我当时并不觉得他会死,其实不只是我,所有人都没觉得这是一个事情,领导也没这么紧张。

但是,人,居然能这样死掉。在夜幕下的山里,在遥远的地方,在一个地图上都找不到的拐弯处,在共和国漫漫的边境线上的一隅,在一个冷漠到没人认识他的地方。甚至过几周,充满了各种八卦的机关大院,连名字都不会都留下。

我在想,如果当天我死了,大家会说什么,就像我曾经被救护车拉走而无人关注,我曾经 39 度的高烧还要继续上班;如果我不上班的时间死在我的宿舍,估计只有到上班那天才会有人记得我,然后成为坊间的故事。

后来我打听到,郭晓比我年龄小,但他还有一个哥哥,也在政府机关,我心里才有所安慰,毕竟不至于绝后。他没有死在我们东兴,而死在了医院里,他的编制不属于我们,我们没有做任何纪念他的事情——这也正常,因为确实没多少人认识。他还是获得了一些荣誉,得到了一些补偿,但是,对于他来说,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对他的父母来说,他们是想要一个已经读过大学长大的孩子,还是几十万块钱呢?

后来那些充满了热情来到轮战队的人们,幻想着为建功立业和为了祖国奉献,我都十分佩服他们。其实如果想想,有三个月来到中国反走私的第一线,做着电视上才有的工作,这种牛逼可以够好多酒席吹的,可是对于我们这些在山里的人来说,我们没有牛逼,没有故事,只有无尽的孤独和迷惘。

那天晚上我听着歌,听着虫儿鸣叫的声音,我竟然又哭了,那是 2013 年的 5 月 6 日,我在日记里写下了很多感想。

但是今天的我知道,那时候我还会为同事和自己流泪,但后来的生活将会把我变得越来越冷血,越来越喜欢孤独和自嘲。

郭晓不是第一个牺牲在东兴反走私一线的同事,但是却是我经历的第一个离开身边的战友——尽管只有一面之缘。

不幸的是,未来的日子,我和我的同事们都要经历更多的这样的故事,东兴,已经不再是之前的东兴了,生活,也不再是之前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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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cyec    时间: 2021-1-2 07:48
第六个故事


鲜为人知的四·一八边境恐怖主义袭击事件

2014 年的开端,发生了当时震惊中外的一件大事,即昆明暴恐袭击,31 名无辜群众被恐怖分子杀害,那时候叙利亚内战的爆发,让更多的极端分子准备途径西南边境前往叙利亚参加圣战,昆明暴恐袭击是他们从云南出境受阻后就地发动的恐怖袭击。当时很多人会觉得这是一个独立事件,但是大家都没有想到,很快他们会瞄上出境更加简单快捷的中越边境。

即使有这些令人发指的事件,对我们普通人来说,班还是要上的,于是我又回到了山里。

2014 年 4 月 18 日,一个平静的一天,我平静地上班。越南人又要来移交一些中国偷渡的人。这在边境来说稀松平常,而且越南人之坏,他们在移交之前会将中国人的所有钱全部拿完之后再移交,但是这些人也并不值得同情,毕竟他们都是偷渡,返回中国还要接受处罚。所以如果在各种边境如果有人告诉你只要几十块钱就能去其他国家玩耍,请千万不要相信,因为你面临的风险是无法估量的。

人员交接这种工作主要由边检与越方配合,据说他们一共有 16 个人,包括女人和孩子,但是具体的资料并不齐全,只知道是少数民族,因为越南人只有汉语的翻译,而他们都不会说汉语。宋科长安排我去配合边检办理一些交接,我跟着边检的两个干部和几个战士过去,其中一个是他们的副站长,姓晁,很巧的是他也是菏泽人,但是是菏泽下面县里的。我们本来就认识,所以大家很开心地就去做这个例行工作。

过了桥就到了越南方面的检查大楼,这个楼一共三层,只是我之前也只是到大厅,而从来没有进过里面。上到三楼,楼梯门口有一个军官一个士兵,最西边有个会议室,会议室门口有一个军官和一个士兵,士兵都在胸前挂着类似 AK74 的自动步枪,晁站长带着我和另外两个人进去了一下,发现这些人都坐在会议室里,他们都睁着眼睛瞪着我们看。

他们的长相和女的头上包的头巾明显证明这些人都是新疆人。



晁站长和越南的翻译军官说,这些人我们等下都带走就行了,名字之类的问不清楚就不问了。我们回去查就行了,人数对就行。

越南负责跟我们对接的翻译军官是一名长得挺白 170 左右的上尉,他说:就这么多人了,看完了等下下去跟海关一起签个字吧。

晁站长说:没问题,不过你们这样也不把他们铐起来,会不会有危险?

越南军官说:之前也没拷过,办完手续带走吧。

然后他带着我们去一楼,找到办手续的人,他就继续上楼去了。我们填完材料,晁站长叫着 5 个战士带上手铐,把中巴车停在越南边检大楼门口,准备上去接受人。

刚刚准备上二楼,突然楼上一阵吵闹声,然后三声枪响,晁站长马上蹲下:大喊都都楼梯下面去!

与此同时越南的边境大楼惊慌一片,晁站长给一个士官说:赶快通知一级战备!他带着另外一个人要往上走,这时候楼上想起了密集的自动步枪的射击声音,他对另外一个士官说:小翟,你赶快把小董带到去那些卡车后面去!

小翟的军衔告诉我他是个中士,他猫着腰,沿着墙根拉着我就要走,我愣了一会儿,最后向楼梯上看了一眼,看到一个越南士兵正把他的一个战友往楼下拖,楼上的新疆人们依然在吵闹不休。

到了一楼大门,发现越南军警已经开始在部署了,楼上依然有自动步枪的单发射击的声音。越南人拿着枪从我俩边上过去到大厅对着楼梯口准备做战术部署,有些人已经在货场的大卡车后面向着楼上的窗户瞄准。我俩就暂时在楼下,因为一楼水泥屋檐下的我们肯定在射击盲区。

很快我就肯定晁站长和另外一个战士拖着一个越南军官从楼上下来,其他越南人除了替换他们去抬人的,也都上到了二楼,那个越南军官的左胳膊已经基本被打烂,耷拉下来的手臂上还在留着血。

检查大楼和楼内很快又响起了密集的枪声,还有不知道什么的喊声。枪声渐渐低落下去,越南人开始又中文喊话,大意是让在三楼这些已经被包围的新疆人放下武器投降。这时候我们也终于可以从屋檐下跑出来。

晁站长说:小董你赶快先回去吧。

但我当时并不打算回去,因为我觉得好像也应该没有什么了。越南人也应该已经确定恐怖分子所拿到的一把枪也没有子弹了,而且交火过程中肯定有恐怖分子被打死了。以当时的情况判断,他们所抢到的枪只有一个弹夹,因为并没有看到当时卫兵有多余的弹夹包挂在身上。



我们跑到安全的货场,在一个比较远的地方,看着已经被布满弹痕的三楼窗口,越南军警藏在屋檐或者大卡车的前轮后面,有人在继续喊话。

有个人出现在窗口,所有人都瞄准了他。他走到窗口把枪拿在手上,然后递给身后的人。他在窗口大叫:阿拉胡阿克巴,阿拉亚可卡菲勒!然后从将近 18 米高的三楼窗口上,头朝向跳下。

几乎与此同时,另外一个窗口也有人叫着「阿拉胡阿克巴」跳下,马上楼内又响起了密集枪声。又一人喊着「阿拉胡阿克巴」从楼上跳下。直到枪声停下,有三个人跳楼,我们觉得其他人应该已经被击毙或者控制了。

越南军警聚集在跳楼的人身旁,死者的血顺着路流进边上的排水渠,女人和小孩被从楼上押下来。我们一些人在坐着中巴,通过那条漫水河回国,距离我们的楼只有 500 米的距离,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

回到中国,口岸大楼已经布满了武警战士,稍微晚一点的时候带着背包的边防部队也过来布防。但是很快中越双方都认为这只是一个孤立性质的事件,没有大规模有预谋的活动。于是下午的时候,死亡人员的尸体通过传统边民的地排车运了过来,另外还有 6 名妇女儿童还有 2 名成年男性伤员,也被越南押解交给了中国。

尸体通过口岸的时候,我们和边检官兵逐一对他们进行拍照,边检战士讲他们从地排车上抬下来再搬上去,死去的人装了三个地排车,一共有 8 个人。这是我历史上第一次见到这么多死人,他们被运到中国境内后,停在路边,等着县里的殡仪馆来拉走,引起了很多人的围观。

此新闻被当时被中越双方均低调处理了,但是却在欧洲被如《泰晤士报》之类的主流媒体报道,也可以见到西方对我国渗透之深。

后来越南边检大楼里发生的事情逐渐清晰,越方有 2 名边防警察殉职,另有 5 人受伤,据说其中 1 人伤势严重,但终究没有增加死亡人数。死者包括了与我们早上交接的那名年轻的上尉翻译官,还有当时负责看守他们的一名士兵。当时在三楼除了他们之外只有另外两人有武装,这两人有一人受伤。

当时等待被遣返的共 16 人,他们通过女人与小孩骗取翻译军官的信任,谎称要去厕所。趁他离开的时候,屋内的成年男性将板凳腿折断,待他带女人与小孩返回的时候将板凳腿插入了他的喉咙,门口的士兵面对 10 名成年男性并未来得及控制住局面就被杀害。他的自动步枪被恐怖分子抢到。

这一楼层只有另外两名官兵有武装,他们依靠手枪和一把 AK74 将恐怖分子压制在会议室周边,同时可能击毙了最开始冲出来的暴徒。

他们第一时间的反应并为其他人争取了时间,让恐怖分子没能拿着抢到的自动步枪和一把手枪在边检大楼对文职人员和无辜平民大开杀戒,也让我们几个人可以安全地回到中国。这其中的有一名军官在交火中胳膊被打断。

后来在与越南人的交往中我们听说那名上尉姓阮,是学中文的大学生进入部队的,他刚刚结婚不是太久,有个女儿在家里。而他,因为对于小孩子天然没有戒备而将生命留在了 27 岁左右的年龄。

「4·18 案」惨烈的画面很快开始在百度贴吧和边境居民的朋友圈传播,武装军警开始在小镇里巡逻,但是对于大城市的人民来说,很多人以为这是发生在国外的事情,并不在意。我当时保密意识并不强,把照片发到我的朋友圈,大家也不过调侃下:毒贩火拼了?

擦干汗水和血迹还有死人的味道后,生活还是要继续,山里弥漫的血腥的味道,很快也会被吹散。他们吹不出十万大山的浓雾,吹不出西南边境热带雨林的腥湿,更吹不到城市的舒适与甜蜜的社区。

这个造成 10 人死亡,7 人受伤的国际大事件好像在空气中消失了一样,没有影响到人们的任何生活,让在北京与边境跑来跑去的我第一次感觉到了世界是如此的不真实。

直到 2015 年 1 月 19 日,央视新闻 1+1 做了一个专题节目,叫做《「迁徙圣战」的真面目!》,才第一次向公众披露了当年中越边境这场血雨腥风的事件。因为本次事件没有中国执法部门人员的任何伤亡,所以其影响也并无其他类似案件这么大,但是对于在这次案件中的所有人来说,都将是我们生命中的难以忘怀的回忆。(附:新闻 1+1 内容 http://tv.cntv.cn/video/C10586/25f6e94320a1448a8fb0023503d3167c)



节目简单提及了越南军警 2 人死亡,5 人受伤,但作为中国的节目,也肯定没有他们的名字,也没有那位与我们一面之缘的年轻的阮上尉,也没有提及危险发生时将恐怖分子阻挡在二楼的两名官兵。

但,无论中国人还是越南人,无论曾经的故事,他们为了履行自己的责任、为了各自人民的幸福生活、反对世界恐怖主义和维护世界和平,做出了自己的贡献,甚至付出了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后来所有的涉及新疆的工作均会由 MSS 的同事参与了,于是再也没有发生过如此严重的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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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cyec    时间: 2021-1-2 07:57
跳过了一个故事。就吧这个算作第四个故事吧


「决战北仑」:海关总署边境轮战行动

「418 案」的鲜血洗去后,中央和海关总署在酝酿着新的行动,意在打击边境恐怖主义和愈演愈烈的走私,而又跑去北京的我对这全然不知。

2014 年 5 月底的时候,我得到了通知,要离开已经三年的山里了,当时关长还专门找我谈话,他说:其实在山里的时间,你是最长的了,也主要是考虑你上学的事情,现在基本差不多了,你的论文也可以在这边写,这样可以考虑把你调回来了。

我知道确实是领导的照顾,所以也没有说什么,但是我没有想到的是,当时海关总署准备将北仑河轮战行动常态化,所以采用了两种方式进行部署。对东兴海关的大家来说,我们需要编入轮战队工作,但是工作期限不定;对于外地海关来支援工作的同志们来说,他们会来轮战三个月。这三个月里,没有任何休息时间,结束了以后他们会休息一个月,而我们,没有任何说法,据说我们需要一直工作,伴随着无数个三月,所以当时的反对意见是十分大的,当然我也十分不爽,还在朋友圈抱怨:风萧萧兮北仑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而且这次调整还会影响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就是我没有假期了,所以不能再去学校了,但是 6 月份就放假了,而且课程已经彻底结束了,后面只需要去答辩,和见两次老师就好,所以也还算安排的开。

5 月 28 日之前我回到了广西,第二天,从全国各个海关来的同志们也都来到南明,在桃源路的南明海关缉私局,很多来自东兴缉私一线的同志们做出 PPT,作为经验讲述中越边境一线海关的种种斗争经验,记得当时我们二中队的李中队长讲述很多缉私的故事,现在依然有一句话印象深刻:我们洗澡,手机都不敢放太远,怕错过了案情。总署的干部们放了之前制作的宣传片,外关区所有的人都充满了斗志,准备在这里建功立业。而我们几个来自东兴的人,却说不出话来。



培训会结束,晚上聚餐,第二天南明海关举办了声势浩大的出征仪式,大家列方阵、升国旗、上大巴,准备开赴他们陌生而我们十分熟悉的前线。

我又一次怀着复杂的心情回到了东兴,像第一次回到这里的心情差不多,因为都是一些未知的未来,安排是相当迅速的,我被分到了轮战队第二大队,这个大队主要是来自西安和昆明海关的朋友们;每个大队又分为四个中队,分别守不同的执勤点,每个中队有 3 个组,分别上每 8 个小时的班,每个组有 4 个人,同事每个小组还配备一个班的武警战士,一般由一个排长或者中士以上的班长带队;我的小组的战友们分别来自西安海关,组织是以为帅气逼人的大哥,我们叫他丁科,还有一位帅气逼人的小伙,我们叫他小龙,还有以为来自家里是四川的不怎么说话的刚到海关工作的小伙子,他来自南明海关的其他单位,我们叫他名字,林书琦,或者书琦。

小小的工作组就这样成立了,没有任何法定的放假时间,然后上班时间极其变态,是三班倒,真正的三班倒。第一班 8:00-16:00,第二班 16:00-24:00,第三班 24:00-8:00,最可恶的是倒班是你需要第一天上第一班,第二天上第二班,第三天上第三班,如此往复,完全没有办法形成任何生物钟。后来时常想起,那是我生命中作息最痛苦的时光了。

我们要在北仑河口的一个驻点查缉走私,那时候上面带铁丝网的中越边境的高栅栏已经树立起来了,但是这阻挡不了人民群众的智慧,他们有云梯、高台、高压剪等各种东西越过这些阻碍,蚂蚁搬家似的搬过来各种烟酒、配件、电子用品等等东西,然后汇集到边上的村庄,装上 SUV 或者小卡车,将他们运去藏在某个山里的小货场,然后换上重型卡车,将这些东西发往全国各地,到位于内地的各种小商品集散市场,然后到所谓的免税商店、水货商贩手里,然后到最终的消费者手中。

而这个所谓的驻点,只是一个集装箱改造的小房子,还有一个风一吹就倒的简易棚子,如果下大雨我们会把这些棚子拉到集装箱里,现在的人们如果到东兴北仑河边境,可以看到各种耸立的哨所,有关卡、感应摄像头、探照灯、高音喇叭、破胎器、停车场等等,但是当时的我们,只有这么简单的设备,还有两辆伴随着在海关最后岁月的老式日产帕拉丁越野车——正好的,我们 4 个人,两辆车。我们还有两支 97-2 半自动霰弹枪,配发两个弹夹,备弹有花花绿绿的子弹,比如空包弹、沙包弹、催泪弹、橡皮弹、实弹等等,那时候我们把黑色的橡皮弹和红色的实弹压进弹夹,对于边境人民来说,空包弹等等弹药是没有价值的,因为他们都不会当回事。

于是,简简单单的而又貌似轰轰烈烈地,2014 年 7 月 1 日,承载着内地关区很多人激情和热血的「决战北仑」——海关总署全国海关东兴轮战行动开始了!

我还记得第一天,我和小龙一辆车,带两个武警,丁科要求我们一定要做好巡查工作。那天晚上我们上的是零点开始的那个大夜班,草丛里有点风吹草动,大家都要拿着手电筒去看究竟。我们所处的地方在北仑河河口港口到现在的东兴二桥的位置,周边是一片著名的红树林,所以里面有很多地方可以隐藏,当然,也有很多养鸭子和其他动物出没的地方。但是对于刚刚到我们这里的内陆兄弟海关的人们来说,当然一切都很有趣和新奇,但是一晚上的忙碌我们什么都没有收获,除了知道晚上鸭子在哪里睡觉。

这种生活大概过了一周左右的时候,终于有走私分子用云梯从桥上搬货了,我们开到赶快开车开过去,然后他们已经把货物搬过来扔上摩托车骑的远远的了。

当时小龙很兴奋地说:终于有事情做了!

我说:这抓不到的,他们很快就能跑得掉,那些村子里进不去的。

因为对于村民来说,我们就是断他们财路的人,边境走私是个极其之重大的全局性问题。

我们在简单的折叠桌上,吃着很难吃的单位送来的盒饭,闲来无事的时候我们拿着吃不完的盒饭里的肥肉喂周边的野猫,后来聚集来了三四只猫咪,摸它们逗它们他们都不会走,在我们的集装箱和棚子里,成为了我们聊以欢乐的很重要的一环。

白天闲来无事的时候就和大家聊各自的生活,丁科一个人带孩子的生活,小龙准备找的老婆,书琦之前的工作。丁科是陕西警院毕业的,小龙是海关学院毕业的,我是一个找不到工作的二本毕业的,林书琦就比较独特了,他是学越南语的,之前是在建设银行工作的,后来考公务员考进了海关。我们都觉得不可以理解,因为银行比我们的工资要高,而且比缉私局的工作轻松多了;而且我们旅检科的李怡,辞职后很多折腾才进了北部湾银行。

他说:家里父母还是希望找个比较稳定的工作,自己也没太多背景,异地银行也不一定干成什么样子。

尽管我们依旧不理解,小龙说如果能进银行,他肯定不到海关啊。其实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我毕业的时候,没有一家银行要我,那时候没有什么股份制银行,而四大行只要 211 以上的毕业生。

有时候我们换换班,然后认识了来自南明关的其他几个新来的实习干部,柳州的申博、汤浩程、南明的苑哲立等等,因为跟我年龄都差不多,也是经常一起换班一起玩的人;所有人的生物钟都被打乱,所以很多人都会充满了抱怨。

等到过了三周的时候,在观察海关行动的走私分子——其实是边境村民们就开始伺机而动了,他们开始寻找对付我们的办法,发现我们工作的方法,然后又开始了北仑河畔常规的走私活动。

他们会做道路上搬上石头防止我们的车过去,会让老人和小孩子村口假装聊天玩耍让我们不能同行,会拿石头砸我们,会往我们的车投掷炮仗,主要是那种两响的二脚蹬,也会假装和我们聊天汇报情况以帮助其他人偷运东西。

我们疲于在各个云梯和豁口直接跑来跑去,大部分时间是什么也抓不到的,有时候情报科的同志们会告诉我们一些线索,陪我们一起抓抓东西,有时候也能缴获两三箱烟酒,但是对于整个走私态势来说,是十分无关紧要的。而且即使我们守住北仑河,还有其他无数的非设关地可以走私,过了一个月多月,大家渐渐也都麻木了。但是战报上来说,在非设关地依靠情报经营和线人的线索,还总是能抓到一些不错的东西,所以领导们也都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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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伍淑林    时间: 2021-1-2 09:03
标题: 回91楼cyec
早上好!
作者: 金泉    时间: 2021-1-2 14:53
谢谢楼主,您辛苦了,这一类的故事,我很喜欢看,我除了不能看穿越类的,其他的都喜欢在这里表示感谢,祝您天天开心,元旦快乐。
本帖来自微秘视障助手
作者: cyec    时间: 2021-1-2 20:41
标题: 回92楼伍淑林
晚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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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cyec    时间: 2021-1-2 20:44
标题: 回93楼金泉
好的,喜欢哪个类型的就告诉我,如果知乎上有我尽力都给它挖出来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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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cyec    时间: 2021-1-2 20:49
第七个故事


目睹枪击与差点被枪击的故事

有一天我们得到情报,说有一些货物要从二桥工地边上的江心小岛周转,那天更好是个大夜班,于是刚刚上班凌晨 12 点多的时候,我们就藏在江心小岛边上的充满了红树林和灌木丛的一块荒地里,距离江心小岛只有一个可以涉水过来的二三十米的北仑河的小分支。我和大家藏在藏在灌木丛里,红树林和灌木丛大概有一米高,所以还能找地方坐坐,只是被虫子咬的无法忍受。

3 点多的时候,终于有平板船到了江心小岛,他们往小岛上面搬东西,然后村民开始聚集,摩托车也在小岛连着河边的小路周边聚集。

我小声说:去抓他们啊!

情报科的张科长说:我们现在上,他们搬上船就跑了,等他们摩托车上去装好东西,路那边一围就可以了。

过了一会儿,他们朝我们这边扔石头,但是因为距离比较远,石头也不大,但是被砸到依然很疼。我莫名其妙,他们为什么不过来看看这边有没有人?

后来才知道,他们肯定是怀疑有人的,但是也不敢自投罗网来看,村民们被关一段时间还是有影响的,头目们也不太敢过来。当然,我们我们河堤边上的巡逻车一往这边走,他们肯定会跑掉的。

等他们把摩托车装完,我们通知驻点的巡逻车往这边集结,河岸别的地方的车也向这边靠拢,然后我们从草丛里跳出来往他们那个充满摩托车的小路上跑。

摩托车们开始疯狂逃窜,我们这连着大陆他们不能往我们这走,然后小路上其他的车辆正在我们这边赶,当然还是跑掉了几个,但是其他大部分被我们包围。

铁壳平底船赶快往海里跑路,摩托车不太好涉水,他们朝我们丢石头,我们用盾牌挡住。围住了大概 30 多辆摩托和 50 多个人,他们是不会跑的,但是他们会打电话。

到 5 点的时候,已经聚集了 200 多人,我们反而被团团围住,有带头的大喊:把东西给我们,让你们走!

群众们开始起哄,继续投石头,同时拿着棍子打我们的盾牌。

带头的一个人说跟三中队的中队长李永都交涉,说:给你们一些东西,你们好交差,其他的让我们拿走。

李队长来自南明,在东兴工作过,充满了正义感和热血的大家肯定拒绝了这种提议,然后带头的要开始打我们。

一棍子朝李队长头上砸过去,砸到了他头盔上,然后李队长向后退了几步,转出背上的 97-2,拉了一下前泵动把,上了膛:说再上来我们开枪了!

带头的说:有枪了不起啊!你们打死我啊!

李队长朝天开了两枪,群众们继续拿棍子冲过来。其他带装备的人都把武器上了膛。

带头的和几个人说:了不起啊,有种开枪啊!

李队长瞄着带头的,躲着其他人的石头和棍子,两声闷响。

所有人都震惊了,村民们吓得再也不敢投石头,拿棍子吓得棍子都丢掉四散而跑,再也不管货的事情了。

我第一次见到真枪打中人体,第一次见到霰弹枪近距离射击的巨大威力。带头的那个人右腿基本被打掉,腹部打掉了一大片,血像水管一样往外喷,后面还有三个人也被击中,痛苦地倒地,现场一片呻吟。

所有人不知道怎么办,李队长说:他妈的叫救护车啊!

我赶快打电话叫救护车,122 还专门问怎么受伤了?我说:枪伤!

东兴很小,救护车一会儿就来了,一同来的还有地方公安的警车,村民们很快又聚集起来,他们高喊:海关杀人啦!海关杀人啦!

但是却无人上前救人。

医生们紧张地下车,检查最前面带头那个人,他已经双眼紧闭,血流了一地,医生说不行了。我估计这十多分钟血已经流干了,毕竟应该腹主动脉应该被打断了。

子弹打穿他还打倒了三个人,医生们赶快把他们拉上车送医院,有个人大腿上的肉被打掉了很多,其他两个人也满身失血。很快地,所有人都被拉走了,只留下地面一片血迹。

村民们依然将我们团团围住,大叫海关杀人啦,有些女的躺在地上哭。

地方公安觉得这种事情很难处理,他们在现场也没有做什么,只是上报给领导。

过了一会儿他们过来给李队长说:现在群众都在这,很难处理,你先跟我们回去,我们安抚下群众。

李队长说:怎么安抚群众。

公安说:我们把你拷回去,上了我们的车就给你打开。

李队长很不高兴:我正常履行公务,为什么要把我铐起来?之前这么多人砸我们车也没见你们管!

公安说:这也没办法,聚集这上百个人,万一弄个群体事件,你我都不好看。

后来沟通了一会儿,大家决定解围比较重要,于是达成协议,由公安把李队长拷上带上他们的车带走,到东兴市政府去,然后再由相关部门领导协商处理。

于是地方公安上来把李队长铐住,对群众说准备带回局里处理,需要离开,枪被我们拿回我们的巡逻车里。



围堵的群众让开一些路让公安把人带走,我们接到通知各自回驻点,这时候已经是晚上 4 点多了;回到驻点的我们等着 1 小时就下班了,也没人说这个事情。

下班的时候林书琦问大家:这种事情怎么处理啊?

西安的同事们完全没有经验。

我说:也没什么事情吧,也就打死一个人而已,这边买个六合彩,借个高利贷,死了扔到海里的都不少。

众人惊愕。

后面第二天村民去市政府门口聚集,要求严惩凶手,还拉了一个横幅说海关杀害群众,要求严惩凶手,但是在这种地方,杀人与被杀的事情很普通,不像内地一样到处报道。

我们了解到总关领导也去省里进行了一些交涉,过了两天李队长就被放回来了,不过调回了总关,也不在一线执法部门了,当时总关调他去后勤管理中心,政府对群众说肯定会严惩肇事人,当然也会给伤亡的一定的补偿。这就是这个世界很奇怪的地方,走私没有任何问题,走私的人出了事,政府还要给他们一些补偿。

后来这个事情的官方通告是这样的:广西东兴警察遭涉嫌走私人员袭击,开枪防卫致 1 死 2 伤。后来我们了解的情况是有 1 人死亡,1 人重伤,1 人轻伤,还有 1 个人也受了一点伤,但是应该很轻微的擦伤那种,轻微伤都算不上,所以也没有算伤亡之一了。

我们不知道后来政府到底除了多少钱摆平这个事情,但是这个事情发生后,很多人不敢明目张胆的搬货了,看到了海关以后都做鸟兽散。

上级海关后来下达了对于「8·24 枪击事件」的处理意见,李队长被行政撤职,级别降为副主任科员,行政记大过处分,同时调离缉私岗位,进入后勤管理中心工作。而且领导们还定了一个政策,叫做枪弹分离,就是拿着枪的人和拿着子弹的人不能是一个人了,要分开保管,平时弹夹不准插在枪里,弹夹里尽量不要压子弹,我们都不以为然。

对于调入后勤来说,虽说是所谓的处分,比如由一线战斗部队调入炊事班。但是我们都自觉很开心,因为不用熬夜了,不用深更半夜去抓人,也不用冒着风险做很多事情了。至于级别和处分什么的,对于绝大多数没有什么政治理想的小民如我来说,一切都不太重要。

第一期的轮战行动很快就要结束了,其实我们什么功绩都没有拿到,有一天晚上我们队里得到通知,要去某个河滩压一批货去关里。那又是一个 12 点的班,我和小龙于是带着 2 个武警去了北仑河上游一点的延边公路拐口的地方,很多的五菱面包车已经停在那,我打开面包车后面,发行了很多洋酒,轩尼诗比较多一些。

我们的工作很简单,我就是把这些抓获的面包车开回关里,之前做垌中的时候我也干过这种事情,稀松平常。我带一个武警在车上,他叫小徐,刚刚参军,小龙带另外一个武警在另外一个车上,我们说好跟着我走,然后就往关里开。

在延边公路快到东兴转型的时候,这边有个废旧的仓库和货场,突然一辆面包车从货场的地方冲出来,拦在路上,然后一直急刹车,差点碰到我,我刚想骂他,发现车上下来了 3 个人,为首的拿着一直无托的霰弹枪。我准备倒车,发现后来又一辆黑色轿车把小龙的车也挡住了,他们也有一支霰弹枪。延边公路一共只有两个车道,我们没有地方去。

我坐在车里,为首的人用粤语说:下车!

战士愣住了,我对他们说:别动,下车。

他们一个 5 个人,每个人都不高,都穿着黑色的衣服,带着黑色的口罩,我下车对为首的说:大哥,他唔识白话,您罡普通话。

我看了一下后面,小龙和战士也被他们从车上押下来了,小龙怒火中烧的样子。

两个马仔检查我们的车,明显他们喝了酒,我对他们说:大哥们,车开走,货都在里面!

为首的说:别他妈的废话!

看完了,他对我喊到:把手机对讲机都拿过来!

我把手机扔给他,我心里想反正那个破索尼也不打算用了。

战士把对讲机也扔到地上。

小龙在犹豫,我对他说:你赶快听大哥的,把东西都丢给他!

小龙和战士也把手机和对讲机扔在地上,马仔把他们都捡起来。

为首的对我说:你们到那个仓库那去!

我说:大哥,我们都是打工仔,东西你拿走,我们不会为难你。

大哥过来摸摸我们身上,说:你们枪呢?

我说:你干这一行也很久了,我们就是过来开个车。

大哥说:别废话了,去那边仓库那。

我给大家说:往那边走,都别回头看。

大哥在后面喊:都他妈的别过来,过来打死你们!

我知道他肯定不会跟过来了,但是还是抱着头往前走,其实这种枪即使装的是 12 号霰弹,50 米开外几乎打不到人,何况他们应该拿不到军用的霰弹。别人怎么想我并不知道,我心里有很多的底气他们不会拿我们怎么样的,因为这种事情之前也发生过,也就是可能这两车有比较重要的东西,比如酒里面可能还有其他的东西。大家做走私,都是为了赚点钱,不会拿我们几个怎么样的。

我可以走 10 米就从边上的树丛滚下来,藏起来,但是大家可不一定知道东兴应该怎么处理事情,所以我带着大家走向废弃货场那个黑乎乎的大门。

还不到 50 米,我们就听见了汽车发动的声音,我回头看了一下,车已经开走了。大家都舒了一口气。

小龙和战士们充满了懊恼,我对他们说:不要当英雄,这种事情以后很多,在东兴工作谁不遇到几次劫车的事情,他那个枪说不定就是个假的,说不定根本没子弹,没什么关系。

我们到东兴大概还有 10 公里,我们觉着先往前走着吧。我说一会儿其他车也会从这过,以后就遇到我们的人了,这两个车里面肯定有些别的东西。

走了一点距离我觉得大家都有一些想法,就给大家说:之前我去卧底查毒品,遇到的事情比这大多了,都是小事。

然后我添油加醋地把我去送毒的事情讲给大家,我说我看到毒贩拿着手枪,但是我沉着冷静跟他周旋,最后在千钧一发的时候战友击毙了歹徒,救了我的命。战士们听的头头是道,对我充满了崇拜,不过小龙知道我肯定是编的。但是毕竟环境了紧张和尴尬的气氛,我们在深更半夜的路上快乐而平静地往前走。小徐问了我一些东兴的问题,我继续添油加醋告诉他,还告诉他之前的机动师在新疆处理暴乱的事情。小徐说:这种经历太刺激了!

大概走了半个小时,已经快到东兴市区了,我们看到后面有三辆车过来了,我们拦下来,发现确实是下一批压货的车。我上去说货被截了,张科长说截了就截了吧,回去得写个报告说明下。

我说:他们持枪。

张科长说:应该是假的吧。

我们谁都没把这个事情当回事,事情报上去了,直到后来东兴地方公安查获了一起涉枪案件,对方交代抢劫海关,我们才知道其实拿的是真枪。后续的新闻是这样报道的:「被告人陈威得知正在为殷进发运输走私物品的黄业吉在东兴市马路镇大旺村附近被东兴市竹山海关工作人员抓获并扣押该面包车及车上物品,陈威驾驶小轿车搭乘被告人谢旺、彭德生、黄福保(另案处理),在东兴市 S312 国道上拦截正在执行公务的 XXX 等人驾驶的被扣押的面包车,被告人殷德进(另案处理)驾驶一辆面包车过来一同参与拦截,陈威、彭德生二人各持一支猎枪逼退执法人员,殷德进趁机将已被依法扣押的面包车开走。经鉴定,涉案二支枪支均为以火药为动力发射 12#制式猎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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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cyec    时间: 2021-1-2 20:56
第八个故事


共和国的边境英雄,公安部二级英模的故事

十月份的时候,我们有一次去我们的小港口点货加和武警战士们打打篮球,当时代连长带着一些战士在那个地方,包括那次跟我一个车被枪指着的小徐。

江山的小港口只能停一些铁壳船,下午我们在口岸上打篮球,结果有人技术太差了,把球投过了篮球场的小墙,到了停车那些地方落在了船里。

我们准备绕一大圈去捡球,小徐说:不用绕了,我直接跳过去捡回来。

然后他展示了很好的战术动作,单人翻上墙就过去了。过了一会儿没有回来,连长喊:徐林!但是没人应答。

我们莫名其妙跑了一段绕过去,停泊区那里静悄悄的,完全没有人来过的样子。

代连长马上喊:通讯员!赶快给营部联系,我们有人失踪了!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诡异,我们后来去查监控录像,发现他翻过墙那一下一个踉跄,没有在岸边站稳直接跳到船上也没站稳碰到船沿掉进海里了。

谁都不知道海里发生了什么,但是到晚上在海警的帮助下驻点的人才把他的遗体打捞上来;我在吃饭的时候听说了这个事情,他是山东人,单眼皮,鼻梁不高,晒的有点黑,比我高一点,说话并无太多自信,所以很想表现自己。这是我对他的所有印象了,那一年,他只有 19 岁。

后来机动师里有些人因为这个事情被处分了,但是他依然算作因公牺牲,部队里也补给了他家里不少钱。但是,人,永远地再这个世界消失了。

也是在差不多这个时候,东兴本地论坛开始出现了一个帖子叫做《走私风云之东兴看路仔》,讲述了走私分子与海关斗智斗勇的故事。小说的作者明显受过高等教育,学的是通信,专长是无线电,他的工作是帮助他的走私集团黑进其他走私集团的无线电通讯信号,并且安排看路仔观察海关的活动,因为是核心技术人员,他在集团的地位相当高,他所写的很多事情也都是我们内行人所能知道的真实故事。这小说现在网上还有,记录了东兴走私的疯狂和一二七暴力袭击海关事件之后,他们「事业」的举步维艰。

后来这个故事的作者也离开了他的走私事业,重新开始找工作谋生,但是再也没有当初的纸醉金迷,他的很多「同事」已经离开这个人世或者已经在监狱里,就像我的一样。

东兴,这个掺杂着巨大欲望与混乱的小县城,承载着无数人的人生无常。那个被开枪打死的村民无非也只是帮人拉货的工头,被重伤的围观群众可能一辈子都要靠人照顾才能生活,拿着霰弹枪决定我们生死的陈威(这个是真名),因为一发子弹而一辈子只能混日子的李队长,一段有趣生活经历的丁科和小龙,等着徐林回家的他的父母姐姐,为了稳定放弃银行选择海关的林书琦,那些拿着刀枪拼命的走私大佬的马仔,那些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的看路仔,那些活在火并和刀枪之间的保路党,还有 TVB8 中每天晚上喝的烂醉、等着有人把自己捡走的美丽小妹,那些混迹于海关、小妹和大佬之间的干部;等等等等。当然,还有我这种迷茫不知所措的个人。

我们是执法者,也是普通人,他们是犯法者,也是普通人;我们都没有深仇大恨,各为其主。如果没有走私,就没有东兴,如果没有东兴,就没有这个城市的我们,这个生死常在的世界,今天的生龙活虎,明天都可能变成一滩烂肉或者海底的一桩塑像。这就是边境,一个普通人完全想象不到的生死无常的世界。

小徐走了,大家觉得都无关紧要,因为毕竟没有人和他熟,而我和他也只是一面之缘,其他人会在吃饭的时候表示一下惋惜,然后说:怎么能发生这种事情呢?

后来大家在吃饭的时候会说,教导员,连长都被处分了;其他的领导也被有被处分的。因为本质上来说这是一次安全事故,毕竟为什么要让人翻墙去捡球呢?

有一天中午我们坐着小艇在河上,林书琦说:董哥,你们这里经常死人吗?

我说:没有什么,所以有事情还是保命要紧。

他说:那工作怎么做啊?

我说:你看我们关里从来没出过什么事情,最严重的就是 09 年一个大哥被人劫船打了骨折。他们又不是暴力犯罪,都是赚点钱而已,如果是杀人,去拼拼命还值得,就弄点烟酒的事情,没什么必要。

林书琦若有所思,没有说话。

虽然我年龄只比他大 2 岁,但是基于我早到了海关 4 年,我说这种话感觉自己就是老油条的样子。

事实上,当轮战行动过去将近 5 个月的时候,所有人都已经没有当初的热情,而且因为我们不再与其他关区的人一起编队,所以那些外关区的同事们的到来,也不太可以影响到我们了。如果领导们安排有新的货去查,我们就去查,如果有人搬搬东西,我们就去驱赶一下,更多的工作变成了日常性的,统计别人抓到的东西,把抓到的车开去单位里,聊聊人生和理想等。甚至连藏草丛这种事情,都不太做了。

撸猫,拿着手机看电影是大家没什么任务时候的日常工作,当然,我的工作还有学习英语单词和考博考试考的内容。

那个时候 4G 刚刚应用,而我们都没有 4G 的手机,据说流量会很贵,所以很多直播什么的是没法看的,于是我们会一起听一些比赛,只放语音没有画面,播放某些足球赛程。也是听的很开心,因为我们四个人都喜欢踢球,那种感觉让我回到了 05 年在宿舍一起和舍友听广播听中国队对中国香港然后没能进去十强赛的故事。

有天我继续学习,做英语题,林书琦问我:你看这些东西,以后想干什么啊?

我说:我也不知道,以后能进个银行就好了吧。

他说:不要去银行,太累了。

自然,他从银行辞职,是断然理解理解不了我的。

我说:就是不想在这里,我在山东的一个城市长大,现在天天在村里,有什么意思。我之前一直觉得的菏泽很落后,这里还不如菏泽下面一个县。

然后我问:自贡怎么样?

他说:挺好的,和这边城市差不多水平吧。

当时我暗自心想,那还不如菏泽呢;不过他有女朋友,这一点我就完全不可以。

后来我们在车里闲着无聊,他问我:你怎么不找对象啊?我听他们说你养了个狗,就是不找对象。

我很惊奇,这些事情竟然都能产生联想,我说:不知道,没感情,不喜欢这里,又不像你能找个人愿意跟你。不过你们好歹在城市,我们在山里,村姑都没有,都去广东打工了。

他说:我可能明晚过完年结婚吧,其实这个年龄应该结婚了。

我说:找不到对象,没办法,他们前面给我介绍的没一个看上我的,觉得我是外地人,找个走私老板女儿可以,不过没什么文化聊不来。

生活就这么平静的过,偶尔我们开车把货拉去关里,也会继续讨论一些事情。

他问我:你看这么多书,到底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我学那些看起来完全无用的企业管理的东西,还有看起来完全无用的英语题,哪里有机会和外国人谈事情,哪里有机会去管理一个大型企业,全部都是痴人说梦。

我只能说后来我一直喜欢说的一句话:我说我也不知道过什么样的生活,大概就是「为天地立心,为生命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吧!

然后我和大家都会笑起来,又会想到别的,如「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我说我们在个小界河边上,就帮大领导们排忧吧。

聊的多了,后来武警的带队干部和普通战士都很喜欢和我聊天,他们还邀请我去参加他们周末的聚会和跟他们一起踢球。有时候叫着林书琦一起,我们还去大喝过两次;后来大家觉得我踢球还凑合,武警的当时带队的团政委推举我为足球队联络人,让我联络各种人去和大家踢球,当然我们关里我也联络,后来我们和武警的踢球就变得常态化了,成了所有人无聊生活中很重要的一环。

再后来这个足球队扩大到了整个轮战队,足球活动成了大家一项重要活动,甚至还得到了官方的认可,对我来说,最大的价值是我在全国各地认识了不少朋友,这些朋友直到后来还总是招待我。

到 10 月的时候,天气渐渐冷了,我们开始把小猫抱进屋里来撸,10 月 26 日的时候,我们又要一船货要押运,我们要把一个铁壳船从上游押到我们在入海口的小码头,这是一个稀松平常的工作,船里装满了红木,半小时就能把他带到我们驻点竹山的小码头。

我和林书琦在一个船上,还有两个战士,船上还有个掌舵的。小组另外两个人加战士在后面一个船上。

到红树林附近的时候,有些快艇从越南开过来,我给开船的说,赶快开!

但是我们速度肯定比不上快递,他们朝我们投石头,我们都藏在船帮下面。

然后快艇上人一遍骂着一边向我们靠近,他们拿着各种棍棒准备登船。我用对讲机给后面船上的黎科说:枪呢,打走他们啊!他说:没带子弹,枪弹分离谁他妈的想到这种事情!

而我发现这帮人肯定有枪,至少是土枪。

我和其他人赶快走对讲机喊:三中队,北仑河二桥附近,我们被武装袭击,需要支援!

黎科他们的船也被跳帮。

他们开始跳船,我给大家说:赶快藏到船舱里去!他们就是来劫劫货。

两个战士下到下面船舱里,我叫林书琦。

林书琦对我说:董哥,他们把我们带去越南怎么办!他们跳船,我们在这里把他们打下去就行了。

我说:他们这么多打不过的,他们说不定还有枪!没法打!赶快藏起来,带去越南越南边防也会把我们送回来的,最多被领导骂。

林书琦已经拿起了警棍和盾牌,对我和战士说,我们不能这个样子!

我说:这船货就几千万,给他们就给他们啊!我要有枪,我就跟他们干了。

快艇上的人已经开始接驳,有人要跳帮了。林书琦站在船帮上把试图跳船的人打回去,其他人都朝他丢石头。这个时候船工跳船跑掉了。

两个武警战士准备过来帮忙,我说:过来把他拉下去!打不过的!

对讲机里说:快艇已经过去了,10 分钟就到!

两个战士拿起警用盾牌挡着石块,我们见到林书琦把一个跳船的人打下了船,他站在船帮上,继续和其他人战斗,保护着我们的铁壳船。

我拉了一下他,给他喊到:我们下去!!水队(这个组织的全称叫水上缉私中队)马上就到了!!

这时候一生闷响,貌似土枪的声音(后来知道并不是,只是不知道什么力量抛出来的石头),反正不是什么制式子弹。林书琦在船帮上,被巨大的冲击力打的向侧面倒了下去,我和一个战士本能地去抓他,但是只抓到了一点衣服,他掉到了河里。

上来的人朝我们的机舱门这里来了,一边骂一遍赶快拉着大家进去。我对对讲机喊:他妈的我们需要支援,我们有人中枪!

指挥中心说:什么情况,谁中枪了?

我喊:操他妈的快点过来人,叫海警边防都过来!

我又喊:都带枪!

我们在里面把机舱门用铁棍子堵住,然后拿盾牌再挡一波,他们在外面砸了几下砸不开,我们透过门缝看到然后一群人开始准备往快艇上搬货。

我说:堵好门,都别动啊!

我在对讲机里说:林书琦中枪掉进河里了,来认了先救人!

有那么一瞬间我会想等水队的人来了,我们就出去把这帮傻逼全部打死,丢到河里。但是又在想,怎么才能干的过他们,他们是谁的人?

就在这种纠结中,大概过了不到五分钟,那是我生命里最长的五分钟了。

警笛响彻,外面人开始喊叫着离开了我们的铁壳船,巡逻快艇的红蓝色警灯的闪光也出现了,我带战士从机舱里出来,赶快看船边,早已看不到林书琦的任何影子。

很快,海警、海监的船只也都到位了。

领导们通过协调机制联系了越南方面,一起搜寻落水的林书琦,搜寻工作共动用了 200 多人和 20 多艘船,到第二天即 28 日越南方面发现了他的遗体。

29 日,在中越界河大桥上,进行了遗体移交。很多人无法掩饰自己的悲痛,掩面而泣。

我们后来才知道,林书琦是家中独子,父母都是下岗工人,人民日报是这么写的:「他出生在一个贫困家庭,父母是四川省自贡市的普通工人。父亲下岗在家,母亲退休后在一家小超市打工,全家人靠母亲微薄的退休工资和打工收入生活。他从小就会把妈妈给的午饭钱一点点节省出来,用来买文具。读中学时,他舍不得花钱坐公交车,无论刮风下雨都是步行四五公里去上学。大学期间,他几乎没买过新衣服,两件简朴的外套陪他度过了大学 4 年。」

后来因为与歹徒英勇的搏斗而牺牲,林书琦后来被授予了很多荣誉,这应该是我认识的人中能都拿到最多荣誉的吧。

中国日报、人民网为他撰文写到:「家园江山磅礴,儿女情长落寞,林书琦为国献身,用自己 26 年的生命在「国门卫士」四个字上留下浓重一笔。生前他是一个平凡的热爱生活热爱工作的关员,和众多志同道合之士一起驻守边关;他也如平凡人一样,有等自己回家的父母和要与自己携手共度一生的爱人;他也如平凡人一样努力学习、积极上进。然而他又如此不同,他短暂的 26 年的人生,匆匆而逝太过短暂;他扎根边关,忠于职守、踏实肯干,选择了一条少有人走的路;他已逝去但精神长存,他依然和中国海关全体关员一道,驻守在共和国边境海关监管打私的第一线;他依然和全国海关海关人一道,屹立在国门最前沿,用青春和生命捍卫着国门尊严。」

他后来被追授为「国门卫士」荣誉称号,全国海关先进工作者,全国公安机关二级英雄模范,被追记为烈士,全国海关号召向其学习。海关总署署长、公安部政治部主任、国家公务员局等中央领导亲自为其父母颁发奖章。



我从没有见过他的父母和女友,所有得信息都是在网上看到的,无论内心如何,他们表现的很坚强。

有些人一直英勇地站在保卫共和国的第一线上,有些人却每天想着怎么逃跑。

有些人用生命捍卫了誓言,有些人却每天想着逃避责任。

有些人用面对邪恶挺身而出,有些人却每天在键盘上爱国。

后来,他魂归故里,后来,他的事迹传遍了海关,后来,他的父母成为了国家的模范典型;不过,对于他的父母来说,我们相信,他们不会想世界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或许,他的父母会想哪天有儿子的一个吵架电话,或许,他的女朋友回想哪怕银行加班晚回点家,或许,他的朋友会在哪天吃饭想起他,而我们,会想起一起看电影和闲扯的日子,想起那个简单而单纯的男生,还有他的计划和他的问题:到底应该过什么样的生活啊。

是的,到底应该过什么样的生活啊?

本帖来自pc秘书
作者: cyec    时间: 2021-1-2 21:06
第九个故事


老高的越战故事与边境海关的人们

在中国海关的边境关,总是流传着一句话:我为边关献青春,献完青春献子孙。因为边境海关地处各种落后的边境地区,同等地区的执法力量是边防警察(武警序列),守备力量是边防部队,这两类单位的干部都可以转业退役,然后回到原籍或者部队常驻地(如南宁、佛山等)工作,他们将青春献给边关后还有一条退路。但是海关是央直公务员,需要一直在这个地方,也只能在这里结婚生子,孩子也只能在这里接受教育,然后一生成为边境人。

内网论坛曾经有人问:自己在内蒙边境,距离最近的城市 300 多公里,孩子教育问题如何解决。总署的答复是:未来会好起来,困难请克服。这就是为了边关献了青春献子孙的典型。

21 世纪之前,边境海关大部分是转业军官,因为 1989 年中越正式停战之后,有很多边境守备的部队干部需要安置,同时曾经的军事素养对于整治边境混乱的状况,也是有很大的作用的。20 世纪 90 年代的中越边境充满了各种枪支弹药,未排掉的地雷,未爆炸的炸弹,这部分人肯定有其比较大的价值。这些人后来成了海关调查局和缉私局的中坚力量,经历过战争的人,待人接物没有这么多讲究,比较豪爽,也能为大家的福利着想,对外也比较强势。像之前在垌中的陶科,轮战队的李队长都是这种人,相处起来都十分愉快,战士们也十分喜欢他们。

我们的工勤人员也有一些退伍的人,也深受我们与战士喜欢,老高就是其中的缩影。

昨天喝酒,老高喝多了点,又给讲了一个故事,一个让我觉得很悲伤的故事。

老高是我们的厨师,从 06 年开始就在我们这里做饭,至今已经有 8 年了,他除了做厨师,还帮助养鸡养鸭养猪养鸽子养各种动物,管各种后勤工作,几乎从来没有请过假,尽职尽责。在来海关做饭之前,老高在家里种地,然后开个很小的餐馆,他就住在这个餐馆里,基本上就是市场边上的两间房子,木板门一遮挡,就是家了,家里几乎什么家具都没有,只有已经很烂的床。

老高和我父亲一样的年龄,却和我关系挺好的,他经常叫我去喝酒,开始我一般不敢和他去喝酒,所以只有很多人一起的时候,我才和他喝酒。

我们知道老高上过中学,对于他这个年龄来说,在山里已经很不容易了,我们知道老高当过兵,和越南打过仗,但是其他都没知道了。

老高说,他刚结婚的时候,中国和越南还在战争状态,虽然不打仗了,但是双方都很紧张。武装部照顾他刚刚结婚,让他从山里的哨所出来,回家附近的哨所工作,他很高兴地就回来了,虽然职务降了半级,有哨长变成了副哨长。

老高说,他回来了三个月,一天哨长休假他带班,哨所一个战士站岗的时候回家去找老婆睡觉,把枪锁在屋里就走了。然后枪就被人偷了,还有一个弹夹 30 发子弹。

枪丢了后当时并没有出什么事情,但是老高作为负责人,负很大责任,就被撤职了,不但每个月 100 块钱的工资没有了,而且被武装部除名,什么以后的保障补贴都没有了。

过了两年,中越停战了,双方边境开放了,也开始排雷和撤工事。老高说,这个时候哨所的枪终于找到了,因为有人用了。偷枪的是他一个亲戚关系较远的侄子,战争年代他爸去河里捉鱼,被越南边防军打死了,他侄子偷了枪,等了两年开放了边界,有一天带着枪去越南,把当年带队杀他爸爸的一个越南军官打死了,据说还杀了他家里人。

老高说,那个军官叫阿本,当时他被打死了整个村都高兴,放鞭炮庆祝。

但是,战争已经结束了,双方在维护关系,杀人已经不是爱国了,于是,老高的侄子被枪毙了。

而且因为丢枪,同时是罪犯的亲戚,老高被怀疑和这个事情有关系。

于是老高,这个在 80 年代就有这一百多块钱工资,带过兵防守一个山头,当个哨所负责人的知识分子,去一个红土山下种贫瘠的土地了。

后来,口岸开发了,老高在市场边租了个房子炒点菜给别人。他没有太多爱好,就是喜欢喝酒。2006 年海关扩大驻点,要招厨师,老高会读会写,当过兵,年龄合适,又会做饭,于是就来到了我们的大院里,从此一直干了下去。大家都知道他曾经当过兵,却不知道他过去的故事。

我们有时候和老高讨论一些有关院子建设还有工作的问题,老高说,我是打工的,你们说什么我都听。有时候喝点酒,老高看我喜欢围着山跑步,就给我讲当年他武装越野得奖章的故事,他说当年没谁比他跑得快——虽然讲过很多次了,但是每当讲到这一段的时候,他都神采飞扬,一般会干一杯下去。

老高说,当年没有因为枪的事情没有把他抓去坐牢,就已经很不错了。他还说,他那个时候,很多同学都已经死了,打仗被越南人打死了,或者是被地雷炸死了,那时候山里一有爆炸,大家都赶快叫自己孩子,看在不在。

老高还说,打了这么多年仗,突然又开放了,这些越南人,坏的很,总是深更半夜过来摸哨。老高不喜欢和越南人打交道,有些时候说起来越南人就是:那个 XXX,被我喝的爬不起来,踹他都不起来。

老高看驻点换了一批又一批人,看战士退伍了一批又一批,我不知道多少人听过他讲他自己的故事。老高应该看不到我的文章,但是,我一直记着他。

可是我总是很认真地听他讲的故事,无论新的还是旧的,因为,老高在认真地做着自己的工作,无论是战争,还是和平,他的记忆,那些在公共传媒被淡忘的记忆,属于还不曾远去的那个时代。

老高至今依然在垌中驻点,他的故事也是简简单单的故事,如果没人把他写出来,或许都会成为一个永远的故事。

曾经的中越战争,现在的边境轮战队,承载着无数人的生活,承载着无数人的梦想;在整个时代面前,每个人的生活都是如此脆弱,可能一颗地雷,一颗子弹,甚至一块石头,一个树枝,都可能决定一个人的人生,甚至决定一个家族的命运。

而进入 21 世纪之后,海关因为经济任务繁重,所以从地方经济部门吸收了不少干部加入,也从海关直属院校如上海海关学院、秦皇岛海关干部学校分配了一些毕业生,莫叔就是这样的人,因为之前工作单位和分配的原因,他们基本上都是边境地区附近的人,所以工作也很稳定,而且赶上了海关最好的时候,所以一般家境都还可以,在整个地区也有一定的社会地位。他们一般都很照顾年轻人,因为知道大家的不易。

在我开始写这个故事的时候,莫科还会给我开玩笑看我的小说让我快点更新,但是 2019 年 10 月,因为长期工作的积劳,莫科已经去世,年仅 45 岁。

莫科是我在海关的第一个领导,我们平时都叫他莫叔,无论年龄多大,大家都这么叫他,因为叔在那边是个有威严的尊称,就像东兴海关在东兴人口中叫做「关叔」一样。莫叔也是我打交道最多的人,他是广西钦州人,秦皇岛关校毕业后就一直在海关,从 21 岁到去世,一共经历了 24 年。

他是海关调查局时代的第一批干部,经历了疯狂走私年代的血雨腥风,曾经抓过不少人,也立过功,还因为看押的人自杀被通报过,但是他一直都很和善地对待每个人,不求名,不逐利,所有人都开上好车的时候,他还开着他的昌河面包车,住着单位分配的房子。我记得直到我走的时候,他才换了一辆马自达的轿车。

莫叔在整个东兴市都很有名,最主要的是因为他打篮球,他打篮球并不是特别顶尖的,但是东兴市所有的比赛组织,基本上都有他的参与,后来我们一起去垌中的时候,他也会组织和镇里、边防武警、解放军一起打球,当然那时候我们的主要力量是武警战士。有时候他就会训练战士打球,做跑位配合和各种战术动作。

莫叔经常给我讲他自己的故事,他家里之前也是知识分子,二爷爷年轻的时候是国民党的军官,跟着部队去了台湾,所以后来成分不好,一直家里没太大作为。

他还说好像生活过的很简单,当初恋爱都没谈过,单位说结婚可以分房子,他急着相亲,正好有人介绍,女方也不讨厌他,也是大学的毕业生,两个人就迅速结婚了,一辈子就这样过了,不像你们年轻人可以玩这玩那。但是每当说起他媳妇,他也会说他媳妇什么都会,倒是也挺好。这种平淡的幸福,有时候让人感觉特别动容,想想现在浮躁的世界和浮躁的我们;想想现在这么多人讲这么多东西,又要这又要那,那个年代的爱情才真的朴实而又渗入生活的角角落落。

查获东兴海关第一起毒品案的时候,我和莫科在上班,因为当时没有经验,连手套都没有带,我们当时还以为只是小药丸,没想到一点揭开了一个长期存在的跨境毒品输送网络。后来我写情报分析上报,莫叔还说一定要写的专业点,给其他人做好参考;幸亏这个带货的人也不懂,不然我们全部程序错误,比较难搞了。

整个海关系统,对于这个年龄的人来说,莫叔是我最好的朋友和大哥,当然,还有领导。

除了上面这两类人,边境海关剩下的人,就是后来国考之后考过去的,很多人选择考这里是因为当做跳板,有些人是因为专业的无奈,而有些人,就是因为不明就里地就被二次分配过来。

在培训的时候,我们一个桌吃饭的一个人据说是某大领导的关系,所以他只在这集训三个月,然后去边境上稍微一待,有点履历就能调去大城市了。但是有时候觉得世界也是进步了,因为即使大领导的孩子,也需要参加公务员考试了。

其他人,就是各种小领导的孩子,他们会在边境待上二至三年,然后运作商调函,调去自己的家乡的省份的海关单位,和我一起初入边境关的很多人在 2012 年左右的时候都调走了,就是走的这条路,因为边境关好考,进入了系统后再操作,就比较好操作。

还有就是没有什么关系,为了能够成为国家公务员而考的这里的,我有老乡也曾经尝试离开,但是后来还是留在了这里,他媳妇也从北京辞掉工作到了东兴。现在两人生活的很幸福,因为学历不错,后来他媳妇也进入了当地事业单位。我们这批人工作都相当努力,所以大家发展全部都很不错,很多人都已经独当一面做上了领导。

另外一些人就是如我这种,莫名其妙被二次分配过来的,这种人一般都心怀不甘,现在来看,已经全部离开了边境。我们报考的岗位因为一些不知名的原因被安排给了其他人,我们只好被安排给了边境。而离开边境关的晋升渠道是极少的,因为很多人都想离开,所以上级单位会各种限制。我们有很多人借调去海关总署、总关机关,很多活都会让我们做,然后编制是不可能编制的。因为很多边境关的人都想去大点的城市,所以被借调了哪怕很累都会很开心,所以总署有很多边境关的人,但是几乎没有深圳、上海、杭州、青岛等等这些关区的人,因为人家本来生活就好,谁想抛家弃子去上级单位受累。当然了,等你年龄大一点,或者工作懈怠了,借调就结束了,还是要回到边境。很多边境关的人把家安在南宁,只有周末能够回家,甚至有些人的媳妇在老家,就这样一直异地着。

你处于的和平世界,你平常的生活,是有无数人用他们的鲜血与生命铸就的。读起古文,经常可以看到「发六十万」「发十万骑」等等字样,那些曾经的官兵,北击匈奴、西征突厥、南下岭南、东伐高丽,为了华夏文明的荣光抛妻离子,告别父母,深知此行一去,马革裹尸,连名字都不会在历史的长河中留下,但他们依然踏上未知的征程,这才是中华文明最精彩和壮丽的部分,这才是华夏文明五年来一直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壮志情怀。

当读起 2500 年前的黑夫家书,秦朝一名普通基层军官,写的信全部都是问母亲身体怎么样,媳妇过的怎么样,哥哥种地种的怎么样,孩子教育的怎么样,跨过近 2000 年的历史,所有的故事都一样。而他,也肯定战死沙场了,不然怎么可能一封问候的信会出现在哥哥的陵墓里。

这些普普通通的故事,就像莫叔、老高等等人的故事一样,就像边境海关每个人普普通通的故事一样,可能不会被留存,但是一直在发生,寄托着梦想与生活。

面对北仑河,想起那些故事,想起那些曾经离开的人,我总是陷入沉思,甚至泪流满面,还是那个问题:人,到底应该选择怎样的生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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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cyec    时间: 2021-1-2 21:14
第十个故事


滴血橡胶:消逝的年轻面孔

面对北仑河,想起那些故事,想起那些曾经离开的人,我总是陷入沉思,甚至泪流满面,还是那个问题:人,到底应该选择怎样的生活呢?

天气凉下去的时候,我们组里来了一个新的人,也是南宁下属北海海关的,刚刚培训完分配过来,看起来十分斯文和文静,带着黑框眼镜,长得白白净净。

钦哥好。他说:我叫程斌。

与程斌同来的新一批分配过来的人,我已经都记不得名字了,因为好像后来大家越来越没有什么感情了。每个人都是在机械的上班,下班,甚至再来闲聊点事情的欲望都没有了。反正就那么几个月,反正以后不知道怎么样子了,说不定过不久就离开了,甚至就死了,交流这么多做什么呢?

也是在差不多的时候,海关一改多年惯例,开始招收协警,协警只需要高中学历,辅助进行缉私工作。招聘的时候专门要求籍贯,也就是身份证号不能是边境地区几个城市的,所以也是蛮有一翻意思。

不过那时候普通人的朋友圈都流传着无间道里的一段话陪着一幅《无间道》的截图,就是琛哥对黑社会去警局卧底们的一句话:「诸位阿 sir,路怎样走,你们自己决定!」

协警的待遇还可以,比涨薪之前的一些边关待遇要高一点,毕竟一个月 3000 块钱是根本招不到全年无休 24 小时当班的人的。他们统一培训,统一管理,我们大家也不愿和这些年轻人们聊天,当然也没有什么好聊的。

当然新来的人依然和新来的轮战队队员们一样,对于工作充满了热情,对于建功立业充满了渴望。有一次为了抓一些装橡胶的小船,他们有人跳下了鸭厂边上冰冷的小湖,当然,大家都为这种英勇的行为感动。

招聘协警当然是有好处的,好处是我们每个月都了 4 天的假期,只要能轮换的开,就可以放假了。

2014 年年底的时候,根据海关总署打击走私的精神,很多其他的行动也开启了,这些行动很多是打击非设关地走私和依托边境贸易进行走私的。

但是边境贸易本来就是服务于边境居民的,在我们工作的五六年间,对于边贸互市业务只要求了在 8000 元人民币以内,虽然要求了边境贸易必须以便利生活目的,但是运货的村民们基本上都是在 8000 元限价内为了多赚点钱而帮老板们做工的,村民们帮老板带货并且卖给老板的这种贸易形式,就可以被认定为走私了。

于是当时各种兄弟单位来广西抓人,海口、福州、青岛关所办的大案还上了中央电视台的报道,与此同时,所谓走私的保护伞各边境海关人员,也基本上都成为了调查对象;只是在我那个时候,主要抓的人还是「假托边境贸易名义进行设关地走私」的老板们。

很多东兴知名的老板落网,当时最大的贸易企业的负责人黄总逃往欧洲,在走私被控住之后,东兴的边境贸易迎来了一波重大打击。

对于已经定论的事件目前难以发表评论,但是流传的故事基本上让所有人伤心,因为人员的原因,边境海关已经难以抽调力量做专案准备工作了,于是刚刚调过来的程斌被领导看上,让他参与真正的走私案件,就是后来被称为「GN2621 专案」的特大橡胶走私案。

不过既然一起工作了将近一个月,我们还是准备一起吃个饭,送一下他,于是小组四个人准备在组织一场小活动,所谓小活动,就是一起吃喝吹牛而已。

程斌的故事就比较简单了,他 90 年出生,2013 年毕业,学法律,然后考公务员,基本上一直游走于各种边关,除了轮战,就是参与各种专项行动,他参加了梧州、北海、水口、龙邦等各个地方的专案,当然这也是海关缉私年轻人的日常生活。

和很多城市的孩子一样,他也是独生子,据说家庭条件还不错,父母也都是法律界从业的,这个人不太怎么说话,和他的照片一样文静,白皙的皮肤,黑框眼镜,基本上相当于一个办公室文员,完全难以把他与缉私警察联想起来。

而且刚刚毕业,他还不像我们这些老油条,对工作任劳任怨,当然了,我觉得这还性格也有很大的关系。

小酌几杯,我问出了心中的一个疑问:你在这干这干什么,你家又不怎么缺钱。

他说:父母都觉得干警察挺好的,海关也还可以,我挺喜欢这工作的。

然后他补充到:你们家里不是广西的,不一样在这里吗?

我听了竟然无言以对。

他当时在考司法考试,我问他:你这考试考过了准备去干什么啊?

他说:继续在海关,考这考试也可以更好地发展自己。

之前没有沟通过,我突然觉得这人也是挺有意思的,但是我以一个老油条的身份对他说:你考这些东西在海关也没什么用,还不如好好玩耍。

程斌自然不能同意我的意见,他说年轻的时候还是应该多读读书,总比每天除了工作就是无所事事好。

我说:就你们到处做专案的,怎么可能还会无所事事。

大家充满了愉快的氛围。

当时在边境上有很多走私专案,橡胶走私是一越南到中国的大规模走私的主要物品,这种走私和烟酒之类的小额走私不同,一般都是经过非设关地进行大宗走私。东南亚出产的橡胶经过越南,从中越边境中的密林中交接,然后运到秘密码头或者货场,装小货车运往东兴或者防城的货场,装满集装箱后发出外地进行走私,数量以集装箱计数,涉及的金额也比较大,所以其分工缜密,对海关及其他执法部门的监控和渗透更多,利益链条也更加完备和全面,所以涉及橡胶的案件一般全部按照专案组形式来组织的。

橡胶走私的人因为数额巨大,不但涉及到各种执法部门,还会涉及到越南方面、中国方面的黑吃黑,所以他们基本上都会有武装,并且对于组织内部管理严密。这方面因为我并不是身在其中,难以了解,不过当时读的著名的中篇故事《东兴看路仔》,倒是有比较详细的描述,至于真假,也只能依靠自己的判断来决定了。

后来又见过程斌,还一起吃了一次饭,但是也都没怎么好好聊天,大概吃饭过后一周,我听到别人说,程斌死了。

我很震惊,觉得这么一个简单而不出头的人,怎么会死呢?

后来我打听了很多人,知道了故事的一些版本,但是依然有很多的谜团。他死在了总关专案组住的宾馆,这种宾馆一般都是案件办案过程中包下来的,包括住宿、初审、内勤材料整理等都在这个地方。

有人说他当天晚上喝多了酒,然后不小心从楼上掉下去了。

有人说他得了抑郁症,觉得海关工作没有什么希望,从楼上跳下去了。

有人说他得罪了别人,被人从楼上推下去了。

总之扑朔迷离,我所能获得的资料就是他那天晚上确实喝了一点酒,只有一瓶多啤酒,对于疲劳工作的单身男来说,也挺正常的。与他一起吃饭的还有两个其他同事,大家大概都喝了一瓶啤酒,反正所有人都没喝多,据说他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基本上还是跟我吃饭一样的状态。

然后 9 点多他就独自一个人回到了宾馆,然后 10 点多就从楼上掉下去了。

后来公开的调查发现应该不是他杀。不过这到底是个意外,还是有什么其他的隐情,估计在我今生都无法找到答案了。

年底的时候,单位决定评定程斌为因公牺牲,但因为定性为意外而不是履行职务牺牲,所以并没有评为烈士,当时的通告是这样发布的:

程斌,男,汉族,1990 年 8 月 6 日出生, 2013 年 7 月在南明海关缉私局参加公安工作,共青团员,本科学历,三级警司警衔。

参加工作的近两年来,程斌同志令行禁止、勤勉敬业,先后辗转水口、北海、梧州等地参与办理了 30 余起走私案件,其中由海关总署缉私局一级挂牌督办的重大专案 5 起。专案工作期间,程斌同志不畏辛劳,恪尽职守,以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和过硬的法律素养,全心全意做好本职工作,为案件的成功侦办做出了贡献。2014 年 12 月 10 日晚 10 时 30 分,程斌同志在抽调办理「GN2621」专案工作期间,意外从驻地招待所 803 房坠楼,经抢救无效,于 6 月 11 日凌晨 4 时 46 分不幸去世。2015 年 8 月 7 日,南明海关缉私局经南明市民政部门复核,认定其为因公牺牲。

据说后来收拾遗物的时候,他的父母看到他未能学完的司法考试的考试教材,泣不成声。

因为巨额利润,所有的橡胶产业链都是滴血的,滴血的不止产业链上走私的人,还是我们曾经一起工作过的人。

对于我来说,那些橡胶的故事都已经过去了,但是程斌的文静、白皙、年轻的面孔永远都在我的心理留下了印记,即使打交道不多或者不如像林书琦那样泛起太多的感情,或者也没有太多的壮烈,他依然代表着边境消逝的那些年轻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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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金泉    时间: 2021-1-2 21:18
我喜欢看部队里的监狱里的啊,或者一些感情方面的都喜欢看楼主多多益善啦,穿越类的,我们看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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