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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断线的木偶说: 我的狐仙表姐
我趴到窗边,看到外面的月光如霜一样铺满大地,仿佛整
个世界就在一只巨大的有着白色皮毛的狐狸身上。
我小的时候,我的外公说我的表姐是狐仙。
很多人不信。
但我是信的。
我理解那些大人为什么不信,因为我的表姐长得没有一点儿 狐相。
什么叫狐相?
大人们的观念里,一个人有狐相,首先是要长得很瘦。
表姐并不瘦。
其次,眼睛要长,长了才媚,媚了才像狐狸。
表姐的眼睛却是杏仁眼。
再不济,做人要灵巧,懂得隐藏。
据老人们说,以前村里如果娶一个远方来历不明的姑娘,抬 轿子的时候轿夫要用力地摇晃。如果摇了一会儿,轿子变轻了, 那么轿子里的新娘子可能是狐狸变成的。新娘子受不住摇,会破 了法术。
新娘子进门的时候,事先在院子中间立一根竹竿,然后突然 放铳枪。铳枪是打猎的。铳枪“轰”地一响,新娘子若是狐狸变的,
就会吓得一下子蹿到竹竿顶端去。一般的女人是没有办法那么迅 速地爬上竹竿的。
但是这两种方法都只能对付道行尚浅的狐狸。
聪明的狐狸在轿夫开始摇晃轿子的时候,从轿子底下掏一块 大石头压住,这样的话轿子会一直很沉。而在进新郎家之前,从 陪嫁的棉被里扯两团棉花揉在耳朵里,这样的话不太听得见铳枪 的声音,也就不至于吓到忘了形。
总之呢,狐狸聪明精灵得很。
可是表姐看起来不太灵光的样子,甚至有点儿憨,以至于姑 母常常说她“真是憨”!
表姐其实不憨,只是善良。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 见不得人欺负人。
姑母在他们村里是尖酸刻薄出了名的,常常欺负别人家。表 姐就站在别人那边,说姑母的不是。
姑母气得直骂她“憨死了”!
所以,我的外公说我的表姐是狐仙的时候,根本没人当一回事。 只有我信以为然。
因为我知道,每天晚上都有一只雪白的狐狸去她的房间里找 她,帮她暖被窝,安安静静地陪着她。天亮就走。
那只狐狸来的时候从姑母家大门旁的狗洞那里进来。
那时候的房子大多在大门的左下方或者右下方留一个猫狗可 以进出的洞,名曰“狗洞”。有时候鸡也从那里钻。因为猫狗的 起居习惯跟人不同,人不能按照猫狗的作息时间开门关门,所以
人们给这些生灵另外开了一个这样的“门”。
那只狐狸走的时候从杂物间那个窗户出去。
因为鸡醒得早,天还没亮就开始打鸣了,有的已经从狗洞出 来了。狐狸再从狗洞出去,就会吓到鸡。鸡吓到了,到处扑楞, 狐狸就容易暴露。
表姐从来没有跟人说过这件事。
但是我知道。
为了让我不说出去,表姐没少给我买好吃的。
我知道表姐这个秘密纯属碰巧。
那是放暑假的时候,我在姑母家住了几天。
那时候很多人还习惯吃完晚饭后在外面乘凉,那时候还随处 可见竹床和蒲扇。
人们吃完晚饭就或坐或躺在竹床上,大人一把蒲扇在手里摇, 给自己扇风,给小孩子驱赶蚊虫。
大人小孩大多到半夜才回屋里去,过了半夜,露水就重了, 人受不住。
我瞌睡比较沉,在自己家的时候,在竹床上睡到半夜,爸爸 或者妈妈就会把我抱进屋里去睡。
但是姑母和姑父不知道我这个习惯,以为我自己会回屋睡觉。 结果,他们把我一个人留在了外面的竹床上。
到了半夜,露水和蚊虫让我醒了过来。我看到我的胳膊上都 是露珠,仿佛我是一棵过夜的草。好多蚊子栖息在我的腿上,肚 子鼓了起来,仿佛萤火虫一样发光,但是暗红色的光。
我正要从竹床上下来,忽然看到一道白色的影子蹿到了大门 前,努力地往大门旁边的狗洞里钻。
刚开始我看不太清那是什么,等到它钻狗洞的时候,我看到 了它的尾巴。
狗洞对它来说确实小了一些,但是它的身子仿佛是还没有晾 干的泥巴做成的,软嚷嚷地从那个小小的狗洞挤了进去。
鸡和狗从那里出来的时候,喜欢用爪子刨地,因此狗洞旁边有 许多灰尘。若是一只白色的小狗从那里爬出来,就成了灰色的小狗。
可是那个白色的尾巴在地上翻来滚去,却一尘不染,仍然白 得晃眼。
不一会儿,那个尾巴也从狗洞里进去了。
我有点儿害怕,不敢回屋睡觉了。
我在竹床上坐了好一会儿,见屋里并没有什么动静,才蹑手 蹑脚地回了屋里。
我以为它是来偷鸡吃的。那时候偶尔会听到人们说山上有东 西下来偷鸡。
姑母家的鸡笼就在堂屋里,我经过鸡笼的时候,里面的鸡安 安静静。我就知道,它不是为了鸡而来。
那天晚上,我一直没有睡好,不知道是因为蚊虫咬了之后总 是痒,还是因为担心那个白色的东西突然出现。
没有睡意的我那天起得也比往常要早。
那时候天还没有亮,我一个人在外面无所事事地走来走去。
这时,我再次看到了那个白色的影子。
它出现在表姐房间的窗户上。
姑母的家以前是一所村办小学。小学换了地方,姑父就把这 个空置的学校买了下来,改成了住房。
每个房间的窗户还是学校那样的窗户。一般人家的窗户都是 木窗棱,姑母家的窗户的窗棱都是钢筋的。
表姐那个房间的窗户,有一处钢筋是弯的。以前我每次看到 那根弯了的窗棱,就想着一个淘气的学生为了逃学一天接一天地 掰那个钢筋,日复一日,终于把那个钢筋掰弯了,那个学生终于 从那里逃了出来。
我看到它像个淘气的学生一般从那里爬了出来。
就在它准备纵身一跃的时候,它转过头来瞥了我一眼。
它眼睛一眯,做出一个像人在笑的表情,然后跳下窗户,迅 速蹿到屋前一棵古老的榕树下,消失了。
昨晚它就是从那棵树后面蹿出来的。
我赶紧跑到表姐的房门前敲门。
表姐一打开门,我就着急地说:“刚才有只白色的狐狸从你 的窗户这里……”
表姐急忙捂住了我的嘴巴。
“不要跟任何人说。待会儿我带你去铺子买吃的。”表姐说道。
“你……知道? ”我挡开表姐的手,问道。
天亮后,表姐在带我去铺子买零食的路上告诉我,这只白狐
姓方。
我惊讶不已,狐狸还有姓?
表姐娓娓道来,这只狐狸是她被姑母送到方家坳的时候出现的。
姑母有三个女儿,她是老三。
她被简单地取名为姗。我平时叫她做姗姐姐。
那个年代,尤其在农村,还是有很深的传宗接代的观念。姑 母想再生一个看看,但是养活三个女儿已经让这个家难以为继了。 因此,姑母决定把她送给别的愿意接受女儿的人家。
大姐二姐年纪已经大了,她年纪还小,所以姑母把她送了出去。
对姑母来说,这也是非常艰难的决定。等到她被送走的时候, 她已经四五岁了。
她在方家坳的养父养母家住了两年,姑母生了一个男孩,也 就是我的小表哥。
这时候,姑母还是放不下姗姐,又跑到方家坳去把她要了回来。
表姐说,在方家坳的时候,一个寒冷的冬夜里,她想着亲生 父母,越想越难受,越想越委屈,但是对于那时候的她来说,方 家坳仿佛离家有十万八千里,她没有办法自己回去。何况她知道, 即使自己回去了,亲生父母还是会把她送回来。
养父母对她还不错,但是年纪都很大了,不太会照顾小孩子。 养父母知道她还是排斥他们,让她自己单独睡。
那个冬天的第一场雪是半夜开始下的,白天的时候,天气还 算暖和。她的薄被子没来得及换成厚的。
那个夜里,她又孤独又寒冷,冻得哆哆嗦嗦。
就是这个时候,一只白色的狐狸进了她的房间,站在她的床边,
仰起头来看着她,发出呜噜噜的低鸣。
表姐说,那时候狐狸的身形比现在小,她还以为是一只冻醒 了的小狗,所以并不惧怕。
表姐爬了起来,蹲在它的身边,帮它把身上的雪拍打干净, 问道:“你是从哪里来的?你爸妈不管你了吗?你冷不冷? ”
它还是一直发出呜噜噜的声音。
表姐把它抱起来,放到了她的床上,用被子盖住。
她本想让它暖和一些,狐狸进了被窝之后,她感觉自己身上 渐渐暖和了起来。
也没有那么孤独了。
从那夜之后,狐狸夜夜来她的房间,钻进她的被窝。她和狐 狸相互依偎,相互取暖。
大约两年后,姑母又把她要了回来。
那只狐狸也跟着来了。
她不知道狐狸天亮之后去了哪里,是不是在树林里捕食,在 草丛中奔跑。每次狐狸来的时候,身上都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偶尔狐狸也有不来的时候,她就会失眠,睁着眼睛到天亮。
有时候,姑母给表姐整理床铺,会在被子里发现几根白色的 长毛。姑母问表姐是怎么回事。
表姐说:“可能是我不在的时候,谁家的狗跑到屋里来了。”
姑母便没将这事放在心上。
在从铺子回来的路上,表姐说“这么多年了,我妈妈都不知道, 偏偏被你看见了!”
我心满意足地吃着表姐买的零食,觉得那只狐狸简直是我的
幸运星。
表姐真是憨。如果她说我看到的是村里的狗,我也会信的。
我帮表姐隐瞒了几年狐狸的秘密,后来她还是跟狐狸分开了。 分开的原因是表姐已经初中毕业,要去外面打工。
表姐的学习成绩其实还可以,但是姑母早就说了,读书没什 么用,别浪费家里的钱,不如早点出去做事,帮扶家里。
姑母并不是重男轻女,而是她的观念一向如此。
后来小表哥考上了高中,姑母将小表哥从学校拖了回来,送 小表哥去了亲戚在北京开的酒店打工。
后来我考上高中,姑母还常跑到我家里来,劝我爸让我跟着 小表哥去做事。她是一片好心,生怕她的弟弟为了送我读书太辛苦。
那时候的农村,很多人觉得读书不一定能读出来,还会增加 负担,不如早点进入社会。
以前我每次去姑母家,都能和表姐一起玩耍。
她出去打工之后,我再去姑母家,就很难见到她了。但是她 的房间里有很多的书,我喜欢看书,常常在表姐的房间里一看就 是半天,看到姑母过来喊我吃饭。
有一次吃完晚饭,我在表姐的房间看书入了迷,看着看着睡 着了。
醒来的时候,我看到窗外那棵榕树后面已经有月亮了。近处 墙角有虫鸣声,远处田野里蛙声像浪潮一样起伏。
我将手边的书塞回书架时,看到床脚边有一团白色的东西。 我吓了一跳,随即反应过来,那是以前我见过的狐狸。
它见我醒来,迅速跃到了窗台上。
“哎。”我轻唤了一声。
它回过头来,用又像人在笑的表情一样看了我一眼,然后从 弯了的窗棱那里钻了出去。
我趴到窗边,看到外面的月光如霜一样铺满大地,仿佛整个 世界就在一只巨大的有着白色皮毛的狐狸身上。
我想,它是在这里等待表姐回来。
表姐在城市里打工。
城市里没有狐狸可以藏身和捕食的深林。
每到过年过节的时候,表姐会回来住两三天。如果我恰巧在 姑母家,表姐便会带我去铺子里买吃的。
是表姐让我第一回吃到了蜜枣,那种没有枣核,又晶莹剔透 的果脯。
她会给我讲很多她在外面遇到的事情,也讲很多听来的故事。
我问她:“你知道吗?你不在的时候,那只狐狸也会来。”
表姐笑道:“当然知道。我每次回来,还是能见到它。它还 是睡在我的被窝里。”
又过了三四年,表姐大约十八九岁的时候,她告诉我,那只 狐狸不见了。
我问为什么。
她说她也不知道。
那时候,姑母已经开始给表姐相亲了。每次表姐回来,姑母 都会拉着一个她觉得可以给表姐幸福的男人到家里来,要表姐跟
人聊聊,看看。
“可能它知道我会嫁人的吧? ”末了,表姐这么说。
但是姑母介绍的人,表姐一个也看不上。
姑母愤愤道:“我看你是心野了!”
我从姑父那里知道,姑母是怕表姐在外面打工,看上外地人, 嫁到遥远的外地去。
在姑母的理想生活里,女儿应该嫁在本地,这样她老了,就 有亲戚可以走,可以互相照顾。若是嫁太远了,女儿就等于没有了。
大姐二姐都听了她的,嫁了本地人。娘家婆家之间两只脚不 用半天就能走到。
姑母按照自己的标准找了十几个“门当户对”的年纪差不多 的男子,要表姐见了十多回。
表姐都不同意。
其中有个名叫望平的男子对表姐一见钟情。他长得其实不错, 人也踏实,农忙的时候做农活,不忙的时候上山打兔子,下田捉 泥瞅黄鳍,会建房子,也会打水井。有不少姑娘都主动托人上门 说亲。
他知道表姐没看上他。但是每个月仍然送兔子或者黄鳍到姑 母家里来。
姑母不好意思收,他放下就走。
表姐有两次回来碰到了,跟他说:“别送了,反正我是不会 答应你的。你条件好,可以找个好的。”
望平说“你要是答应我,到了我家,以后让你十指不沾阳春水。
你要是不答应,我们也算是朋友,送点山里的水里的野味给你尝 尝鲜。”
表姐没好气地说:“你爱送就送吧,反正我不吃。”
望平说:“那就给伯父伯母打打牙祭。”
表姐的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他还是每隔一段时间送点东西 到姑母家里来。
姑母每次在表姐面前说到望平,就生气地说:“你真是憨! 这样的男人打着灯笼都找不到!你居然不要!”
这还不是最让姑母生气的。
最让姑母生气的是,一年后,表姐带了一个男人回来,跟姑 母说,她要嫁给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是跟她一起打工的,家里离这里有好几个省那么远。 姑母气得把表姐打了一顿,不让那个男人进她家的门。
表姐没有办法,偷偷送了那个男人到我家里来借宿。
我见了那个男人,高高瘦瘦,白白净净。
他跟我妈说,他是真心喜欢我的表姐,虽然身无分文,但是 可以努力给表姐好的生活。
他希望我妈出面帮忙说说好话,看看能不能打动铁石心肠的 姑母。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正坐在火塘边。火塘上面挂着一只烧得 夥黑的水壶。里面的水烧开了,一直咕嘟咕嘟地掀壶盖。
我妈在烧火,我也坐在旁边。
我偷偷看了看那个男人的脸,脸略消瘦苍白,眉目比一般人
要长一点儿,竟然有几分熟悉。
我妈是明事理的人。
我妈说,如果是我自己的女儿,我当然希望她跟喜欢的人在 一起。不管现在有多难,两个人一起努力,总会好的。但她不是 我生的,我做不得主。孩子,你不要灰心,你要尽力争取。
那个男人在我家借宿了三晚。
姑母将表姐反锁在房间里三天。为了不让他们两人见面,姑 母把窗户都封起来了。
表姐翠得很,三天里没有吃一口姑母送的饭。
表姐打算以绝食的方法与姑母抗争。
三天后,那个男人知道表姐为了他而绝食,手写了一封告别信, 要我妈送到姑母家里去。然后,他离开了。
离开之前,我问他:“我怎么觉得你有点儿面熟? ”
他笑了笑,说道:“当然了,我们以前见过啊。”
他以为他的离开可以缓和姑母和表姐的关系。
可是就在他离开之后的那天晚上,表姐喝下了一瓶农药。
表姐不想活了。
亏得姑母发现得早,匆忙叫了村里的赤脚医生来。赤脚医生 用一根稻草伸到表姐的喉咙里去,引得她连连呕吐,竟然将胃里 的农药吐出了大部分。虽然毒性还有,但好歹将表姐从黄泉路上 拉了回来。
表姐的这一行为惊动了家族里的所有人。
很多人为之落泪。
姑母一言不发。姑母本来是想责骂表姐的,可是见她这样, 又不敢说一句重话了。
等表姐养了几天身体之后,几乎所有的亲戚都在说姑母的不 是,都支持表姐。
姑母的态度也软弱了下来。
姑母难得一见地来到表姐床边,别别扭扭地承认错误,然后 说:“你在家里再养几天。等你身体好了,我不管那么多了。”
就在旁边的人都以为峰回路转时,表姐却像突然换了一个人 一样说道:“妈,我都死过一回了,不会像以前那样执着了。你 得空了去给望平说说,把房子修一修,冬天一过,该办的事情就 办吧。”
就这样,表姐在第二年的春天嫁到了望平家。
后来表姐生了一儿一女。望平将表姐照顾得无微不至,人人 都说表姐选对了人。
至于喝药那件事,旁边人不敢再说,表姐自己也像忘记了一 样没再提。
但是我知道,表姐并没有忘记。
她嫁过去之后,常常送兔子或者黄鳍到我家来,要我妈尝尝鲜。
年年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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