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线的木偶 发表于 2022-11-8 12:33:31

在九楼上

我今年三十三岁。我完全没有想到,在这一年的夏天,在学校即将放暑假的时候,我的人生忽然又有了激情和希望。在此之前,至少在昨天黄昏之前,我的人生还只是机械地迈着两条腿往前走。
我收到姑姑寄来的一封信。这么多年来,我和姑姑从未用书信的方式联系过。我很奇怪。信封里夹带了十几张酒楼照片:品绍兴酒楼。酒楼上下两层,建筑风格古色古香;酒楼内的就餐环境优雅别致,墙上挂着根据鲁迅的作品人物绘制的画作,画中人物栩栩如生,画下文字言简意赅,《祝福》:祥林嫂披头散发砍门槛;《故乡》:闰土和鲁迅在雪地里捉小鸟;《孔乙己》:孔乙己站在酒肆里笑嘻嘻喝酒;《伤逝》:有缘相爱,无缘再见;《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少年鲁迅在书桌上刻了一个“早”字;《在酒楼上》:两个民国知识分子对饮伤怀..我急切地展读这封信,读过之后,我大吃一惊。
阿亮:
你好!我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写这封信。这些年,这几十年,我为你的表哥阿明活着。我想,你父亲告诉过你,阿明的父亲,在他出生一年后离开了家。我不怪他,阿明是残疾人,一生都无法自己照顾自己,他想甩掉大包袱,
我能理解。他走后还能给我留下一笔生活费,我已经很知足。
写这封信,我想告诉你,我得了重病,是绝症,医生说我最多还有几个月的时间。我每天都在计算着死期,对自己的生命早已了无牵挂,但我最最放心不下的还是阿明。我走后他怎样生活?我曾经想过,带着他一起去死,吃安眠药死,每人两百片,吃完睡下,就都解脱了。
我不想让他一个人活受罪,可是仔细想想,我没有剥夺他继续生活下去的权利。我还活着,还没有死,既然没有死,就更没有理由选择他的死。万事万物总有一个结局,这一点我很清楚。我要为自己找到后路,找到一个死后还能看得见的希望。
我是嫁到绍兴的,在这里无亲无故。我每天烧香拜菩萨,希望老天爷能帮助我为阿明找到一个憨厚朴实的媳妇,只要她承诺照顾好阿明,我愿意把家里的所有财产都给她。可是去哪里找这样一个女人?即使找到了,她很可能是个骗子。
阿亮,我想到了你,我已经没有其他办法。在这个世界上,除了阿明和你父亲,你是我最重要的亲人,我们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这些年,我和你父亲的交流越来越少,彼此好像已经知道,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情,再讲什么都是多余的。
明和亮,这两个名字,是我和你父亲的共同愿望,我们都期望你们兄弟俩的人生明明亮亮的,可是命运弄人。我想请求你照顾阿明,只要你愿意,只要你写下照顾阿明的承诺书,我会马上立下遗嘱,把酒楼和家里的所有财产都给你,财产加起来约有五百一十万元,这是我的全部家当,你可以随时过来查看。这件事,非比寻常,你要三思。当然,我希望你能够理解我的无奈。
给你写这封信,因为你是我的亲侄子,我没有也不想把我的病情和这件事情告诉你父亲,我不想让他过多牵挂。阿亮,生活就是这样,你知道对方无能为力,对他保持沉默,可能是最好的方法;很多时候,不知道比知道更有价值和意义,你说呢?
你和阿明见过一面,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现在你们俩都长大了。五年前,我去北京出差,见过你一面。你现在还好吗?都顺利吗?
祝夏安!
姑姑
屋里没有风,信在手里抖动。我抽出一根烟,点燃后猛吸了几大口。我再次阅读这封信,一字一句阅读,竭力想从文字里嗅出命运的暗示,我需要意想不到和冥冥之中的暗示。不知什么时候,我的女友陆迪悄然站在了我身后。
“谁的信?”她碰了碰我的肩膀。
“我姑姑的。”
她拿起桌上的照片,一张一张翻看。
“品绍兴酒楼?你姑姑的酒楼?”
我抑制着兴奋,站起身,走到阳台上,周围的空气开始变得恍惚,一股暗流在体内聚集涌动,慢慢升成几大股热气腾腾的气流,将我从残存的黄昏里托举,让我从高处依稀看见阳台上的那个我,那个情绪郁闷的中学历史老师,那个三十好几了前途依旧茫然无措的异乡男人。我想笑,想最大声地笑,可是我把笑声控制住了。陆迪走进阳台,站在我身旁。
“你怎么想的?”她说。
“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会去。”
“为什么?”
“直觉。”
我看着她,想听她继续说下去。
“你在逃避..”她的眼睛直视着前方。
“我..我想换一种活法。”我实话实说。
“你想清楚了吗?”
我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你想让我跟你一起去,是吗?”她看着我,呼吸不再平稳。
“如果我们现在结了婚,你会和我一起去吗?”我试着探寻。
她没有回答我,转身走进客厅。我们已经相处了五年,彼此的心里都有对方,却都在犹豫,往日的那份爱意如今已经变幻为某种亲情,这份暗藏欺骗性的亲情,似乎在劝慰对方,你们就这样过吧,不需要结婚,也不需要分离。事实是这样的吗?我在想,如果我们两个人一起去绍兴,一起打理酒楼,一起照顾我表哥,过另外一种生活,我们的情感或许会更上一层楼。我走进客厅,想说出心里话,她扭头看着我,首先开口了:“我想过咱们俩的生活,安安静静的生活..”
我怔怔地望着她。“你觉得在北京这样生活,我们能幸福吗?”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她的眼神有些发虚,“但我们可以去努力..未来的生活,谁也不能打包票,谁也不能代替谁活着..”她一边说一边拿起放在沙发上的挎包,慢慢往门外走。“今晚编辑部还有稿子要看,我去加班,”她背对着我说,“你要仔细想清楚。”
我没有阻止她拉门、关门的动作。我靠墙而立,感受到了虚弱,但虚弱里又隐约弥散着神秘的解脱气息。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我爱她,这是真实的情感,我同时也知道,我现在对她的爱还不足以让我为她舍弃一切。
整整一个晚上,我都在竭尽全力打捞往日记忆。少年时代,我和阿明见过一面,也只见过这一面。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好像是这样的:他坐在轮椅里,在门口晒太阳,看见了我,他嗤嗤地笑,笑容扭曲,吓了我一跳。他的嘴巴流着口水,左边的嘴角,会时不时抽搐一下。我姑姑喂他吃饭,会先在他脖子下面围上一个大肚兜,即使这样,他的脖子和手臂部位还是会因为身体不由自主的扭动沾上饭菜。他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能蹦出一个一个的单字。
我推着阿明在石板路上走过一次,那次不小心推翻了轮椅,阿明栽倒在地,手臂不能支撑,脑袋直接撞到石桥栏杆上面,流了好多鼻血。我妈打了我的屁股,我哭了,阿明在一旁傻傻地大笑。
母亲很早之前对我说过,阿明不是傻子,是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她还告诉我,阿明出生在绍兴,那是一座古老的江南文化名城,也是大作家鲁迅的故乡。我不知道鲁迅是谁,母亲拿出一本书,对我说:“这是鲁迅的小说集《呐喊》、《彷徨》,他是中国现代文学之父,是大作家。”她翻开书本,给我看鲁迅的照片,鲁迅浓密的黑胡子让我笑出了声。母亲给我讲鲁迅小时候和闰土在雪地里抓小鸟的故事,讲鲁迅在三味书屋读书的故事,讲鲁迅去乡还乡的故事,讲孔乙己的故事,讲阿 Q的故事,讲乌篷船的故事。母亲讲了那么多,我记忆里储存最多最深的还是阿明的怪异模样。
第二天早晨,我拨通了姑姑的电话,说学校很快放暑假,我决定去绍兴看一看。姑姑在电话里哭出了声,说要去车站接我。我和阿明只见过那一面,我压根没有想到,时隔多年之后,我会以这样的方式,在这个时间点,准备和他再次相见。坐在车厢里,我给陆迪发去短信。我告诉她,这个暑假我决定在绍兴度过,我虽然不能百分之百确定未来我一定留在绍兴,打理酒楼照顾阿明,但对现在的我而言,北京实在不能给我未来的生活和事业带来更多的希望。
火车开动之后,我的心绪反而平静下来。我眼望窗外,模样几乎相似的中国大地像一块块灰绿色的布,火车的速度先把布扯裂,然后再快速甩掉。现在是白天,车窗玻璃映现不出身影,可我又确实看见了过去的自己。我在师范大学的校园里待了整整九年,获得中国近现代史专业的博士学位。我想留在北京工作,更想拥有一个北京户口。我的博士生导师对我未来的学术研究寄予厚望,但他就是一个学者,无暇也无力帮助他的学生。我早有预感,像我这样一无背景、二无资源的人,留在高校和学术机构工作的机会几乎是零,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去中学做老师,这样不仅能解决个人户口问题,还能拥有一套住房(两居室九十平米,由签约学校提供,房租很便宜,每月象征性地上缴几百元钱,只要在学校任教,这套房子就归我居住),但我必须和学校签署五年的工作协议。
我在学校的课时很少,并不觉得累,但我不满足于课本上的历史知识,总是想办法给学生讲解与历史有关更显生动的趣味知识,比如讲到赤壁之战,我会拿出三国时代的战船挂图,让学生了解战船的制造流程,以及战船上面士兵休息间和兵器储藏室的位置,我也会讲世界冷兵器时代船队战术的异同,中国古代造船工艺的落后原因。很多学生喜欢上我的历史课,但我也得到了不少学生家长的小报告,教研室主任对我说,你能讲趣味历史知识,其他的历史课老师也能讲,都会讲,但为什么不讲呢?因为这些课本之外的知识和考试无关,与未来的高考无关。看着讲台下规规矩矩的学生,我对他们充满了同情,只是我的同情随着时间的
推移变得越来越淡漠了。工作两年之后,我已经成长为一名非常合格的乖老师。
我曾有过这样的规划:和学校的合约期满后,我寻找机会调入大专院校,哪怕是最普通的大专院校,从事教学和学术研究。可是现在的中国大学院校盛行功利主义和浮夸之风,耳闻目睹得越多,我越提不起劲了。陆迪理解我的苦闷和无可奈何,她曾经对我说过,只要两个人在一起,齐心协力,相互支持,就可以应对生活和事业上的诸多困难,但我依然意气消沉。过去所学的知识和社会现实告诉我,人生就是方法论,而我是一个没有多少方法的男人。
列车临近绍兴站的时候,我的情绪开始激荡。我坐直身体,眼睛一刻不停地望着外面的景致。我之前来过绍兴,那是很多年前的少年懵懂之行,虽然所见所闻差不多已经忘却,但绍兴古城的江南气韵还在记忆里漂浮;而眼前的这座古城,人车拥挤,高楼林立,让我分辨不出它和其他城市的明显区别。
姑姑站在车站出口,眼神四处张望。我直接走过去,握住了她的手臂。和五年前相比,眼前的她完全衰老了。她看着我,抓住我的手,摇晃着,摇晃着,嘴唇颤抖,说不出一句话。
“姑姑..你好。”我扶住她的肩膀,鼻子有点酸。
“唉..唉..”她的眼泪落下来。
十几分钟之后,出租车停在一家茶馆门前。姑姑说,先去喝杯茶吧。我们选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从这儿望出去,能看见蜿蜒的河道和几座石桥,我不经意间看见品绍兴酒楼的牌匾,用手指了指,姑姑点头笑了,眼神里流露出别样气息。
她从包里拿出一摞文件和票据,一一摆在茶桌上。“这是酒楼建筑示意图、房屋产权证、购房发票,我十年前买下来的,房贷已经还清。酒楼上下两层,面积三百平米,现在价值几
百万吧。这是一楼用餐区、后厨操作间、储藏间和收银台,楼梯旁有一个小电梯,是后来装上去的,方便阿明上下楼。二楼有两个区域,上楼往左有两个包间,右边是我和阿明的房间。 “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她有点喘不过气,”这是我的三个存折,里面有一百一十万存款..阿亮,你一定要想好了,照顾一个残疾人会很辛苦,而且要照顾这么多年。姑姑信任你,但姑姑又不想为难你。“
我点点头。我知道,现在的我离百万富翁如此之近;我当然更知道,过去的那个我,一个靠工资过活的我,这辈子挣到几百万非常非常困难,如果没有其他的赚钱本事,几乎是妄想。我咬紧嘴唇。姑姑随后又拿出了两份文件。
“这是承诺书,你看一下。”她说话的声音在发颤。承诺书上的文字很少,概括后如下:
一、签字人要悉心照料阿明的生活。二、除非签字人的生命出现意外,签字人承诺要把阿明养老送终。
“姑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姑姑不想为难你..再说这事也需要征求你父母的意见。”
“姑姑,我想照顾阿明,也想开始一种新的生活,我讨厌过去的生活,但是我害怕签完字之后不能让你满意..我不知道自己..”我不知道还能继续说什么。我垂下脑袋,连续摇晃了好
几下。
“我懂..我懂..”姑姑的情绪有些失落。她调整了一下情绪,对我说:“阿亮,我们先去酒楼看一下,你和阿明有二十多年没见面了。”
未进酒楼,我就听见了一楼食客的喧闹。我们没有停步,顺着木楼梯上了二楼,一个朴实的中年女人正在楼道拖地。她直起身,对我姑姑说:“明明睡了,睡两个小时了。”姑姑笑着点点头,一边往前走,一边小声对我说:“她是沈嫂,帮我照顾阿明五年多了,人很好,没有她在,我一个人可不行。”
姑姑轻轻推开房门,阿明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呼噜声时断时续。阿明的智商和儿童相仿,呼噜声是成人的。房屋里堆满了形态各异的布艺动物玩具,墙壁上挂着一个硕大的黑板,上面涂满了红色、蓝色、紫色和黑色的幼嫩图案,有太阳和星星,有植物和花朵,有小鸟和云朵,有些图案我无法辨识。
“都是阿明涂画的,他喜欢画画。”
阿明的轮椅摆在那儿,闪着光泽,好像随时准备载着阿明出发。我们站在床边,姑姑掖了掖阿明身上的毛巾被,凝视着她的儿子,说:“我最喜欢看他睡着的样子,正正常常的,一点毛病没有..”
随后,我们走进另外一间房屋。这间房屋空间很大,屋里陈设十分简洁: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衣柜,一个衣架,一个茶几,一盏落地灯,一把椅子,一个双人布面沙发。房间里面还有一个房间,是改建出来的卫生间和浴室,大约有十几平方米。“阿明一年四季在里面洗澡,冬天绍兴挺冷的,阿明喜欢用凉水洗澡。”姑姑对我说。我不免心生好奇。房屋外面有一个小露台,摆了不少盆栽,看上去无精打采的,显然已经疏于打理。
我们面对面坐下。姑姑的眼神直直地望着我,欲言又止。
“姑姑,你想说什么?”
“阿明虽然比你大几个月,你最好把他当小弟弟看待..”
她眼望窗外,喃喃低语,“照顾阿明..的确会很累..”
这个时候,一声清脆的喇叭声突然从楼道里传过来,声音越来越粗重有力。姑姑从沙发上跳起来,急切地说:“阿明醒了!他吹喇叭叫我们呢!我们赶快过去!”进了屋,我看见阿明躺在床上,正手举喇叭,用力吹奏呢。
“明明,明明,妈妈来了,妈妈来了,”姑姑拍着手,迈着小碎步,扭动着脖颈,跳跃着走到床边,声音变得那么细软,像幼儿园里的老师。姑姑已经六十多岁,她突然变异的声音和夸张的肢体动作,让我的心里泛起酸楚。
“明明醒了?你睡得好吗?看看谁来了。”姑姑笑嘻嘻地取下他手里的喇叭。我走到床前,阿明看着我,一直看着我,好像知道我是谁。
“阿明,你好。”我说,面带微笑。
“叫明明弟弟。”姑姑对我耳语。
“明明弟弟,你好。”我再次大声说道。
他好奇地望着我,脑袋在枕头上慢慢扭动。屋门开了,沈嫂走进来,神色有点紧张。她小声说:“我刚才下楼上厕所,没来得及..”
“没事的,”姑姑摆了摆手,继续说,“明明,这是你的亮亮哥哥,
你们见过的,你还记得吗?见到亮亮哥哥,你高兴吗?”
“高--兴--”阿明吃力地发出声音,嘴巴歪向一侧。
“他是亮亮哥哥,亮--亮--哥--哥--”
“亮--亮--哥--哥--哥--”他的声音像爪子,在
我身上抓挠。“明明弟弟,你好。”
我的声音让阿明兴奋起来,他的躯体在毛巾被下面不停地蠕动。姑姑拍了一下手,突然醒悟过来,从柜子里拿出一包尿不湿,掀开毛巾被。阿明没穿内衣,裆部围着一大块白色的尿不湿,腿上的汗毛和血管清晰可见。姑姑解开尿不湿,说:“拉了。”沈嫂急忙上前,说:“我来吧。”姑姑按住她的手臂,小心翼翼地把尿不湿兜住,顺势放在地板上。一股浓烈的屎尿味一下子钻进我的鼻孔,我屏住呼吸,喉头还是开始发紧,不得不用力吞咽唾沫。 “先用纸擦干净屁股..然后用湿毛巾洗两遍..这样阿明才不会生褥疮..洗完之后,再围上一个干净的尿不湿..正常的时候,阿明一天拉一次..一天排尿五六次..需要每天换七次尿不湿..”姑姑自言自语,又似乎是说给我听。
沈嫂弯腰收拾地上的尿不湿,说:“明明今天该洗澡了。”
“现在就去洗。”姑姑说。
沈嫂把轮椅推到床边,姑姑用毛巾被搂住阿明的身体,让他坐起来。我急忙伸出手臂,想抱住阿明的腰背和双腿。姑姑说,让他自己挪到轮椅上面,这样能锻炼他的肌肉。阿明一只手抓住轮椅扶手,把身体一点一点往轮椅上蹭,接着屁股一用力,半边身体坐在上面了。姑姑和沈嫂鼓掌喝彩,阿明就像一个得到表扬又害羞的孩子,低下脑袋笑了。
我把阿明推进浴室。准备妥当后,我第一次看见了阿明怪异的身体,而且是赤身裸体,感觉有些别扭。他的左手臂不能完全弯曲,呈“V”字形摆放,手指只能慢慢弯曲;右手臂略好一些,能抬到额头位置,五个手指中的食指、中指和无名指也能轻微弯曲活动。他的手里捏着一个黄色的塑料鸭子,手指一捏,鸭子就叫一声,他也跟着笑一声。我看见阿明两腿之间的生殖器,软塌塌的,像个怪虫。姑姑早已不避讳这些,一边对我说话,一边用浴液擦洗阿明的小腹和大腿根。
“阿亮,你刚才说,你讨厌过去的生活,你才三十多岁,就讨厌自己的生活了,那我呢?这几十年,我就是这样过来的,一个人走过来的,我能有什么办法?我逃避不了。我伺候明明这么多年,他还没主动对我说过谢谢呢,不过这孩子性格好,不哭不闹,得了病也不闹,从小就知道忍,这一点像我的脾性。要不是得了绝症,我也不会求人。”她慢悠悠地说。
这一刻,一股清晰可辨的悲悯之情从我身体的某一点生发出来,让我的眼睛渐渐湿润;我同时又觉得自己非常可怜,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你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干过出格的事,从来没想过冒险,从来都是被生活牵着鼻子走,你是男人,应该试着改变一次。”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前喷头的水花在飘洒,我的头发和脸颊越来越湿润。阿明捏着小黄鸭,独自一人笑着,和小黄鸭说话,仿佛我和我姑姑根本不存在。眼前的情景,好像是个梦,一个不曾预想、突如其来的梦--姑姑是梦的起点,我是梦的推动者,没有任何人逼迫我,是我自觉自愿、主动来到这里的。人生中的重要选择,或许就是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下做出的,我感
受到了心脏的跳动,感受到血管里的血液正在加速前进。
“姑姑,我想签字。”我的话刚出口,就被姑姑打断了。
“阿亮,你先别急着说,你看这样行不行,”姑姑坐直身体,神色异常激动,好像一下子抓住了问题的核心,“这些年,为了照顾明明,我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游山玩水,我从来没有离开过他。我刚才突然有个念头,想马上出去走一走,看一看中国的那些山水,再不出去就来不及了。我想弥补一下自己,少留一点遗憾。我出去的这段时间,一两个月吧,你来帮我照顾明明,你也试一下,看看自己到底能不能承受,等我回来的时候,你再做最后的决定,好不好?”说完这段话,她长长地喘了一口气,释然地笑了,发自内心地笑了。
出发的那天早晨,姑姑一个人走进阿明的房间。我站在门口,侧耳倾听,本以为能听见哭声,可是什么也没有听到。约摸过了十几分钟,姑姑走出来,神情非常平静,轻轻带上门后,她对我说:“明明还在睡,我们走吧。”她手扶栏杆,一步一步往楼下走,我提着拉杆箱,跟在后面;走到酒楼门口,她抬起头,眼望四周,目光久久地停留在牌匾上面。
“我一个人去火车站。”她说。
“我送你。”
“就送到这儿。”
我欲言又止。“酒楼的生意比较稳定,你不用操心,照顾好明明就行了。辛苦你了。”
“姑姑,你准备去哪儿?”
“不知道,到火车站再决定吧。”她的笑很勉强。
姑姑拉着箱子默默往前走,低着头,不看两边,也不看前方的路,脚步虽然缓慢,却是坚定的,毫不迟疑的。我能体悟到她内心需要的那种解脱。她的身影在路口消失,可我依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嗓子眼里好像堵着一团棉絮。我掏出一根烟,过了一会儿又放回烟盒。早晨的阳光在长长的石板路上洒下湿润恍惚的光晕。很多年前,我在绍兴的清晨见过很多鸟在枝头嬉戏,鸟的鸣叫是绍兴的晨曲,现在这些鸟消失不见了。我感受到怅然若失,感受到孤独,感受到生命的茫然和虚无。眼前是一个河道,河道上有石桥,桥的栏杆上雕刻着仙鹤、灵芝、如意、童子,一条乌篷船若隐若现,挂在店铺屋檐下的红灯笼在微风中晃悠,绍兴方言在空气里飘荡..这些江南景致近在眼前,却又显得那么遥远。
我想到陆迪。我掏出手机,翻看着她的照片,触摸着她的脸庞和头发,内心里的声音在一遍一遍重复:陆迪,我想你..我在微信里给她留言:我很想念你。
过了一两分钟,我收到她的回复:你不该说走就走。我想静一静,静一段时间。好吧。写下这两个字,我又删除了。我握着手机,使劲握紧,握出了手汗。请你理解。我重新写下文字,回复了她。你在逃避。你身上的怯懦和纠结让我没有安全感。
看着她的回复,我只能保持沉默。怯懦和纠结,这两个词语,真真切切映入眼帘。是这样的,我心里很清楚,但我不愿意在她面前承认。
今天是我照顾阿明的第一天。我站在一楼,手扶楼梯,脚步竟有些踌躇。我在四处搜寻沈嫂,如果没有她,我一个人可能无法应对。我没看见她,倒听见阿明吹起了喇叭。
我跑上楼,推开屋门,阿明躺在那儿,右手举着喇叭,腮帮子鼓起老高,起劲地呼气吸气,沈嫂随后也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阿明看看我,看看沈嫂,声音有点迟疑:“妈--妈--妈--妈--”沈嫂对他说,妈妈去给明明买玩具去了,很快就回来。阿明突然咧开嘴巴哭起来,先是把喇叭甩掉,然后扯下身上的衣物四处乱丢。我压住他的胳膊和双腿,直到他不再乱动。我闻到了明显的臭味。
“明明拉了。”沈嫂对我说。我和沈嫂相互配合着,准备给阿明清理身体,可是他在拼命扭动身体,把拉出来的屎尿粘在了床上和自己身上,粘在我和沈嫂的双手、胳膊和衣服上面。阿明在声嘶力竭地哭,他的眼泪在大颗大颗地滚落,我和沈嫂面面相觑,无计可施。
屋里弥漫着只有成人才能散发出来的骚臭。阿明一边哭一边用手指下意识地抓挠搅和屎尿,我的整个胃都在翻腾,干呕想吐;沈嫂木然地坐在那儿,低头摆弄尿不湿的组织纤维。为了抵挡刺鼻的臭骚味,我不得不点上一根烟--手指夹着烟,手指上粘着屎尿,我把烟嘴送进嘴角,也把臭味送进鼻腔,这是什么样的感觉和滋味?我的脑袋一阵发蒙。
我忽然发觉,阿明的哭声在减弱,他的视线开始随着半空中的烟雾移动,我走过去,看着他,他不看我,盯着我手里的香烟,鼻翼在扇动,嘴角比往日抽搐的频率更快了。他正在把哭声吞进肚子里。
“你哭累了吧?”我问他。
他叽里咕噜说了好几句,我没有听懂。他看我的眼神是渴求的。
“沈嫂,阿明刚才说什么?”
“可能想抽烟吧。”
“抽烟?”
“长这么大,他还没抽过烟。”
“他能抽吗?”
“我不知道。”
沈嫂起身走到床边,想收拾床上的秽物。阿明突然吼叫起来,沈嫂惊恐地后退几步,差一点摔倒。在这个过程中,阿明一直盯着我手里的香烟,我把半截烟夹进他的嘴角,他猛吸一口,紧跟着一声咳嗽裹挟着吐沫从他的嘴里喷薄而出,脸涨得通红,不过他的嘴角依然死死地咬住香烟。
“慢一点吸,慢一点。”我对他说。
“烟--烟--烟--”阿明的嘴型非常夸张。
沈嫂神色紧张地对我说:“我先出去一下,出去一下..”
阿明明白了我的意思,放慢了吸烟的动作。他吸一口,吐出来,渐渐安静下来。他把香烟当成了会冒烟的喇叭了吗?烟雾升起来,将他的脑袋笼罩,为他创造了一个陌生而新奇的世界,他适应并能享受这个世界。看着他用力吞吸烟蒂,我为他重新点燃了一根烟,阿明或许更需要香烟的麻醉。现在,阿明的情绪已经完全安静,我叫来沈嫂,为他清理身体和床单。这个时候,沾在我胳膊和衣服上的屎溺差不多快干结了。
我一个人推着阿明走进浴室,他坐在轮椅上,自顾自抽烟,一脸陶醉,任由我摆布,我脱光他的衣服,也脱光自己的衣服。水花溅湿了阿明手里的香烟,他无法看见新的烟雾再次升腾,看着手里湿乎乎的烟卷,他很迷惑,不停地看看我,看看手里的烟,最后眉头皱起,伤心地哭起来。我不想让他哭,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停止洗浴,点上两根烟。我们这两个男人,两个有血缘关系却又彼此非常陌生的男人,赤裸着身体,坐在浴室里,抽着各自手里的烟,我看着他,他没有看我,我们喷出的烟雾弥漫缠绕在一起,悄然飘进对方的胸腔深处。当眼泪在手背上滴落,我才从沉思中醒悟,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无声地流泪。我长长地喘口气,掐灭手里的烟,蹲下身,为他涂抹浴液,用浴巾擦洗他的身体。阿明的大腿、小腹、生殖器、屁股..在我的手掌里划过,长这么大,我这是第一次为一个男人洗澡,怪异的感受在内心里涌起又落下、涌起又落下,反复了好几次。阿明有成人的身体器官,他的身体器官的神经系统似乎是儿童的,因为浴巾划过他的生殖器的时候,他没有任何生理反应。他沉浸在香烟的缥缈世界里。我忍不住对他说话:“阿明,我更愿意叫你哥哥,你可能记不住我了,我是阿亮,是你的表弟..”
“妈妈--妈妈--”他扭头看着我,情绪有些激动。
“你妈妈给你买玩具去了,过几天就回来,你抽烟吧。”
“抽--烟--抽--烟--”他晃了晃手里的烟。
“我没想到会来绍兴,我不知道能照顾你多久,能坚持多久,我想试试看..”
“烟--烟--”他笑着回应我。
我默默起身,把水温调试到合适的温度,浴液遇见水,变成了一团团泡沫,阿明变成了一个泡沫人。帮他洗浴完毕,我感觉到了疲惫。我简单洗了洗,推他出去,帮他换上衣服。沈嫂带他去门外转悠,我瘫倒在床上,很快坠入了梦境。我梦见了陆迪,我们躺在床上,面对面抱在一起,眼睛对着眼睛,看谁最先眨眼,谁输了谁去做饭。我们看着对方,谁也没有眨眼,谁也没有输,但我看见眼泪从陆迪的眼眶里慢慢流了出来。我想握住她的手,我握住了,可是拳头像棉花一样软弱无力。梦结束的时候,我醒了,我似乎知道这个梦境预示了什么。
时间往前走,速度非常慢。姑姑走了十几天,我感觉好像走了两个月。在这期间,姑姑给我通过一次电话,说已经到了峨眉山,让我们别担心她。我按照事先的约定和每天的工作流程,尽我所能照顾着阿明,可是单调的氛围和日复一日的重复工作,已经让我身心疲惫,我最初的好奇心和自信心,早已黯然。我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如何继续未来的日子,我唏嘘不已,并暗自庆幸,如果那天签下了承诺书,我该如何面对自己,面对阿明,面对姑姑将来的亡魂。
那天陪阿明画画,我坐在那儿,看着散落满地的粉笔头和黑板上幼稚可笑的涂画,我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我脱口而出:“阿明,你知道吗?我其实是个傻逼。我过去的生活虽然不如意,但还没沦落到度日如年的地步..我就是一个傻逼..”我的声音渐渐无力了,我很后悔这么快来到绍兴。
“傻--逼--傻--逼--”阿明重复道。
我掏出手机,给姑姑拨打电话,我想告诉她,我让她失望了,我胜任不了她的嘱托,更无法长时间照顾阿明,她还需要寻找更合适的人选。电话拨打了好几次,姑姑的手机始终处于关机状态。
“傻--逼--傻--傻--逼--逼--”阿明一边吐烟圈一边嘟嘟囔囔。他的声音令我愤怒。
“烟--烟--抽--烟--抽--烟--烟--”阿明甩掉烟蒂,伸出两根手指头,他现在已经是一个烟鬼。我突然有了邪念,很想同时点上好几根香烟,一把塞进他的嘴巴。抽死你,我在心里骂道。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我点燃九根香烟,依次摆在桌上,然后又一根一根塞进了他的嘴巴。“咬住!使劲吸!”我在他耳边喊道。他的嘴巴被完全撑开,脸上的表情开始扭曲,九根香烟歪歪扭扭的,眼看着要掉下来。我用一只手握住香烟同时夹紧他的嘴唇,另一只手盖住他的半边鼻孔,逼使他呼气吸气,大团的烟雾随即从他的鼻孔和嘴巴里喷薄而出,我隐隐听见轰隆轰隆的声响从他的胸腔里挤压出来,这声响带给我快感,同时也在排遣压抑我心中多日的郁闷和烦躁。
“啊!啊!啊!啊!啊!啊!”阿明挣扎着吼叫,他越挣扎吼叫我反而越兴奋。
“抽啊!你抽啊!抽死你!”我感觉到自己的嘴巴和声音从未像现在这般扭曲狰狞。
阿明挣扎的动作突然放缓,吼叫的声音也弱了,眼神慢慢移向我的身后,我转过身,看见陆迪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我迎上去,尴尬地笑了笑。陆迪放下背包,走到阿明面前,从他嘴巴里取下香烟,狠狠地扔在地上。
“他刚才不听话。”我说。
阿明连续咳嗽,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淌,呜呜地哭起来。陆迪蹲下身,仰起脸,静静地望着阿明,掏出纸巾轻轻擦拭阿明脸上的眼泪和口水。
“是他要求一次抽这么多,我不给,他就哭闹。”我为自己辩解。
陆迪盯着我,目光里的情绪让我失措。我走出屋,想让沈嫂推着阿明出去转一转。我走到楼梯口,听见了陆迪的声音。我停下脚步,仔细倾听。
“阿明,见到你之前,我在想你长什么模样,今天见到你,我觉得和我想象的差不多。”
“啊!你--是--谁--谁--”
“我叫陆迪。”
“陆--迪--陆--迪--迪--”
“我去上海出差,顺便来绍兴看看你。”
阿明夸张地笑了。我走到门口,看见阿明的双手紧紧抓住了
陆迪的双手,眼神里荡漾着奇异的光泽。我故意咳嗽了一声。“你出去一下好吗?我想和阿明说说话。”陆迪背对着我说
“你--出--去--你--出--去--”阿明扭动身体,又开始呜呜地哭了。
我走到楼外,在岸边的石凳上坐下,眼望他处,其实什么也没看见。我不知道他们俩在说什么,但心里明白,我刚才对阿明的疯狂举动已经扭曲了我在陆迪心目中的形象。沈嫂走过来,小声对我说:“那个姑娘是你女朋友吧?”我看着她,淡淡一笑。她接着说:“我一猜就是,气质很好的。”
我们俩都没再说话。我下意识地掏出手机,按下姑姑的电话号码--还是关机。我抽出一根烟,不经意间用力拧断了这根烟。一条乌篷船在河道里前行,坐在船上的游客欢声笑语,船工抽着烟,用脚掌摇摆船桨,单手划桨掌握着方向,他们悠然自得的神情更让我心绪颓然。
我突然想对沈嫂说些什么。“沈嫂,”我说,“你知道我姑姑的病情吗?”
她点点头。“早就知道了。”
“我姑姑这次出去,还会回来吗?我怎么觉得..她不会回来了呢?”我皱紧了眉头。
“她想把阿明托付给你..你不会不照顾阿明突然就走吧?”
我扭头看着她,终于挤出一句话:“不会的..”我的眼神和语气轻飘飘的,下意识地自言自语:“姑姑,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你可千万不能走,千万不能走啊。”沈嫂显然不相信我。她踌躇再三,跑回酒楼,不多会儿又慌里慌张跑回来,手里拿着一个密封的公文袋。“这是你姑姑留给你的,你看看吧..”沈嫂如释重负地喘着气。
我打开公文袋,掏出一个信封,里面有一封姑姑写给我的信,一把钥匙,钥匙环上系着一个写了两行数字的纸条,还有一份姑姑将全部财产转增与我的遗嘱,遗嘱上面留有姑姑的亲笔签字和红手印。我开始读这封信:
阿亮:
你好!
无论你是否愿意照顾阿明,我都会把所有的财产留给你。你能来到绍兴,证明你心里还有我这个姑姑,还有阿明这个哥哥,对我而言,这是最大的心理慰藉。那天,在火车站看见你的时候,我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我出去之后,可能回不来了,或者说我也不准备回来了。留下该留下的,带走该带走的,这是我的最后选择。现在想想看,我这辈子,能够自由选择做的事儿真不多。我想看看山,看看水,看看外面的世界,实在走不动了,我会回到上海瑞金医院,我的病历档案存在那里。有一天,你会接到医院打给你的电话,他们会通知你我最后的消息。
房屋产权证、购房合同、购房发票,以及三个银行存折,现在放在银行的保险箱里,那家商业银行就在酒楼斜对面;那两行数字,上面的是保险箱序列号,下面的是保险箱开锁密码。你可以随便处置这些财产。
阿亮,你能照顾阿明多久就照顾多久吧,如果有一天,你实在不能照顾阿明了,请你找一个能够接替你的人。这是我最后的愿望。请你告诉阿明,妈妈爱他,爱他爱得很累、很累,但妈妈不后悔。
姑姑
读完这封信,我浑身躁动不安,好像随时能够爆炸。我点上一根烟,烟在颤动,烟雾在颤巍巍地回旋。当我读第二遍时,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这可能就是命运。我呼出一口气,努力让自己清醒。“沈嫂..谢谢你..”我低声说道。没有回声。我扭头回望,没看见她的身影。
天色渐渐暗了,白天的云正在变幻为灰色,过不了多久,灰色又会变幻为浅黑和暗黑。我坐在那儿,等待着陆迪,希望她能走下来,走在我身旁,给我力量。我一直坐在那儿。河岸边的灯亮了,夜晚的人群开始游动。
我掏出手机,给陆迪发去短信:我想和你说说话,我在楼下。
我盯着手机屏幕,等待着陆迪的回复。现在,阿明的存在和姑姑的离去,更让我深深体悟到,一个人承担命运是何等的脆弱,又需要何等的坚强。我需要陆迪,我不知道现在的她是否还需要我。我听见陆迪的脚步声,我熟悉她的声音,她走过来,在我身旁坐下,双手握在一起,平静地望着前方。
“绍兴的夜晚很美..”她说,“比白天美。”
“我也这么觉得。”
“我刚才和沈嫂一起喂阿明吃饭,阿明很乖。”
“我..”我在组织词汇。
“想说什么就说出来。”
“我姑姑..”我把那封信递过去。
陆迪借着光亮阅读完这封信,仔细折叠后还给我。
“除了阿明,你是她最亲、最信赖的人。”她说。
“我..”
“你现在需要我,是吗?”
我看着她,然后低下头,喉咙有些发紧。此刻的我非常虚弱。“我怕一个人应付不了..真的..”我的声音越来越低,眼前开始模糊了。
我等着她的声音。我的思绪一会儿混乱一会儿清晰。我想对陆迪说出此时此刻最真实的感受,但我的话语最终被我的牙齿和嘴唇堵死了,我在心里自言自语:“陆迪,经历了这一次,我想了很多很多..我不应该轻易放弃已经存在的工作和生活,毕竟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我应该更真实地面对自己..我想继续等待姑姑一段时间,如果医院打来电话,我会带着阿明去上海见姑姑最后一面,然后一起回北京..至于以后的生活,肯定会比现在辛苦,但总会有办法的..酒楼生意稳定,要继续经营下去,我会隔一段时间过来一次..如果你愿意,我们也可以把酒楼房产卖掉..会有办法的..”我能感受到呼吸的节奏和声音都在发抖。我控制不住自己,把最后这句话说出了声:“会有办法的..会有办法的..”我自顾自地点头,不停地点头;她也轻轻点了点头,好像在给我鼓劲,我一把抓住她的手,她想挣脱却没有成功。
“我爱你。”我说。
她叹了口气。“在上海的时候,我在想是不是来绍兴看看你..”她垂下头,摇晃了两下,“我想了两个晚上..”她仰起脸,望着夜空,轻声说道,“来到酒楼下面,我没有马上上去,我看
了很久..不知怎么了,我忽然想到鲁迅的小说《在酒楼上》。”
“那是鲁迅的名作..”我回头望着酒楼,心生喟然。那两位民国知识分子,在酒楼上对饮,酒杯里漂浮着他们的虚弱和叹息,漂浮着他们在命运面前的憔悴和无奈..我想到我自己。
“我别无选择..”我说。
“为什么要选择呢?”她说。
夜色温柔,我们沉默不语。我把手慢慢移到她的肩部,搂住了她。她的身体有些发紧。我想亲吻她,她让我亲了亲脸颊,没让我亲她的嘴;但她的眼神,她柔软下来的动作,在悄悄告诉我,她会和我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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